第100章 陆爷学兵法


  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堂上官吏士绅不会有人糊涂到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为之一肃,静得连根针掉地上怕都能听清。
  陆四不再理会这帮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什么的官吏士绅,只将视线落在那堂外的高邮“老父母”脸上,和声说了句:“老父母站这么久不觉腿酸么?还是进来坐吧。”
  何知州如若不闻,仍是不动。
  陆四侧首吩咐边上的沈瞎子:“去请你们老父母进来坐。”
  “好!”
  沈瞎子大步上前,将何川强行往堂内拖。
  何川是文官,沈瞎子则是给人扶重的,双方无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是不能比,三下五除二就被拖进了堂中。富安陈大江搬来一只椅子,沈瞎子二话不说就将何川强行按了下去。
  被强按坐下后,何知州终是出声了,怒视陆四,微哼一声:“本官读圣贤书,食明禄、报明恩,你这贼人休要假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父母真不怕死?”陆四丝毫不怒,反笑问了一句。
  “怕死?”
  何川嘲讽的看着陆四,“本官于天地间已活四十五个春秋,还能再活多少年?今日之死,无非早辞人世几天,何惧?倒是你这贼子看着甚是年轻,可惜不久之后便要随我后尘,与我黄泉路上结伴了。”
  “找死!”
  孙武进听不得这话,陆四爷要完蛋了,他孙二爷岂不也要完蛋?怒极之下抽刀在手,只待陆爷一声令下,就给这堂内上百号人来个真人杀。
  “干什么?”
  陆四瞥了眼拔刀的孙武进,摇了摇头,微步走到何川面前,凝视他片刻,缓缓道:“老父母看来是真不怕死,不过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然既生而为人,便当不轻弃父母所给生命。”
  顿了一顿,又道:“我知老父母当我等是贼人,可老父母知道我等为何成了贼人,要提着脑袋造朝廷反吗?”
  何川眉头微动,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
  “官逼民反而矣!”
  陆四冷笑一声,“老父母与在座诸位可知,天下人苦明久矣?自当今崇祯帝登基以来,年年乱事,又哪桩不是官逼民反?十几年中,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北方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贼来过刀,兵来也过刀。照陆某说,这大明早该亡了!若不亡,何以淮扬承平之地也闹出官逼民反来,叫我等这些世代种地的农夫成了诸位眼中的反贼?”
  众人默然,实是陆四所言皆事实。
  何川亦是沉默。
  “我听闻老父母上任以来,便多为民谋福,与那昏官贪官不同,故心生敬意,这才由得老父母率性而为。只是,老父母正当盛年,何以就要为那该亡的朝廷殉节呢?不若留下这有用之躯继续为高邮百姓谋福,徒然赴死,轻如鸿毛,不值,不值。”
  陆四这番话说的是诚恳无比。
  何川也有些动容,然而却说道:“若是官逼民反,本官可为你们向朝廷陈明真相,当今天子乃圣德之君,定会赦免你们的谋反之罪。至于要我降,想都不用想。”
  陆四暗叹一声,这真是有点话不投机了,目光在孙武进脸上扫过。后者立时持刀向前,骂道:“姓何的,我家陆爷敬你是个好官,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劝你,你却给脸不要脸,看来是要爷们剥了你的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旋即都是心头发苦,都担心何知州的刚硬把贼人惹怒,进而牵连他们。
  “剥皮?也好,反正本官正想赴死,这一身皮囊剥了也好。”叫孙武进没想到的是,那何知州对他的剥皮恐吓毫无惧色。
  “何公,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执了,听老夫一句,顺了吧。”坐在中间的致仕郎中袁应杰轻声劝了一句。
  陆四喉咙微动,既恨这何川顽固,又惜他忠贞,终是耐下心子再劝道:“老父母这又不是何必?老父母忠于那朝廷,可你那朝廷眼看就要亡了。”
  说完,环顾四周,“今北方有闯王定鼎西安,年后大顺军必将东征北京,明朝灭亡已成定局,诸位恐怕心中都有数。再说那崇祯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看似英明,实则昏聩,如此天子,又岂值诸位效忠!如此明朝,又岂值我等百姓维护!”
  众人闻言,或惊,或黯然,便是何川都不知从何驳起,因为,是事实。
  陆四视线再次回到何川脸上时,对方已经闭眼,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铮铮铁骨,而是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
  死志,依旧坚挺。
  这让陆四想再劝降的话止住,旋而怒哼一声:“容老父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老父母还不愿为高邮百姓谋福,就不要怪陆某食言了!”
  言罢,挥袖便走,只留下一众惊愕众人。
  ……
  陆四没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了何川的书房。
  在高邮老父母的书房里,他习惯性的先去翻找塘报之类的讯息,看了几期与印象中的历史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最后一期的塘报是上个月25号发出的。
  从这一点推测,很有可能是河南的顺军进入山东中断了运河,使得北京和南方的联络已经被完全切断。先前在淮安路振飞公房中发现的那封潞王信件也侧面验证了此事。
  再翻其它,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陆四眼中有价值的东西仅指讯息,对于其它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已吩咐孙武进,每到一地,必要先派人搜集各式塘报小抄,以助他分析形式,获取情报。
  因给何川一个时辰,陆四便不着急出去,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看。
  “陆爷看的什么书?”
  孙武进不识字,只认得书封上有个三字。
  “《三国演义》”。
  “这书好,平日卑职听的故事都是这书上的……卑职会好些这书上的故事呢,要不要卑职给陆爷讲几段?”孙武进有些卖弄。
  陆四白了对方一眼:“我岂不知三国故事,要你来说?便是不知,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多嘴,出去,不要影响我学习兵法。”
  “啊?”
  在孙武进一脸困惑中,陆四食指轻点唾沫翻过新页,又捏起刚刚孙武进倒在桌上的几颗黄豆放进嘴里轻嚼起来。
  看的很是认真。


第一百零一章 那你有女儿吗?
  小说跟兵法有什么关系?
  门外的孙武进觉得陆爷有点发痴,真要学兵法,弄本孙子过来多好,那三国故事书能学啥兵法?
  屋内的陆四看得是津津有味,虽然这个时代书籍的排版让他实在不适,至于繁体字这个影响不大。
  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人也有一部《三国》夺天下的。
  不能小看《三国演义》,这可是满清军事集团的“教材”。
  奴尔哈赤爱读,洪太爱读,就是不知道多尔衮爱不爱读。
  反正,陆四现在是爱读的。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慢不慢。
  读到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时,陆四将书页折了起来,想了想又提笔在页末空白处批了个:“汉乱自此而始,王司徒坏人。”
  刚强的不屈知州何川终是低下了他那圣贤子弟和朝廷命官的高傲头颅,于其说是被州衙大堂那一百多官吏士绅集体劝动,不如说是陆四给他的一个台阶。
  于刚强之人,于一心寻死之人,正常套路走不通的时候,换个思路问题就会很好的解决。
  何川能为城中官绅性命考虑开城投降,便同样能为此投身“贼营”。
  陆四挺看重这位高邮老父母,因为这个官着实不错。
  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两码事,九成九文盲的淮军没有人材可以治理州县,陆四本人又不可能亲自管理高邮,他必须暂时用一用城中的原明朝体系,包括这个在高邮百姓中口碑很好的老父母。
  这并不是妥协,也不是同士绅合流,而是治而用之。
  杀一个不肯降的知州是小事,陆四眼皮都不会抬,杀一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他就必须慎重。
  淮军是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这个大旗是不能变色的。
  ……
  当陆四再次出现在州衙大堂时,何川脸上仍写着不屈,但周围人的表情告诉陆四,这位老父母“妥协”了。
  “老父母从前做什么,今后便继续做什么,州中事务我不干涉,于城中除留我淮军一支兵马外,其它也都不动,只从前交给朝廷的钱粮赋税往后交我淮军便是。”
  陆四没有兴趣在高邮搞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他需要的是稳定,是全盘接收。
  “老父母当无今日之事也可。”陆四淡淡说了句。
  何川没吭声。
  不吱声就是默认,陆四这会也不想刺激到这位老父母。他相信,几个月后,这位老父母一定会改变他现在的立场。
  因为,朝廷真没了。
  堂中众人此时的心情无疑是轻松的,贼人守信不杀他们,甚至看起来连他们的家财都不会掠夺,何公仍做知州,如此,还真就好像没贼人造反这回事。
  感觉,怪怪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怪了,贼人真是贼人,造反也真是造反。
  “哪位是通判?”
  知州、同知、通判这三位高邮主官都是青袍银带,补子上绣的也都是飞禽,陆四一时还真分不出谁是谁。
  “下官在!”
  通判赵文有些惊慌的起身,不知年轻的贼首叫他为何事。站起来后想想不对,忙将身子微躬,尽力保持一种谦卑的姿势。
  陆四朝这位赵通判微微点头,尔后和声问他:“在场这些个老爷们,赵通判想必都熟悉。”
  “熟悉,熟悉。”
  作为负责一州刑法治安的赵文肯定对州城中的官绅了如指掌,平日也没少与这些人交道。
  陆四“噢”了一声,手一挥:“去取些纸张和文墨来。”
  当下便有旗牌兵将纸张文墨拿到,堂中众人看得糊涂,不知这年轻贼首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川兀自坐着,一动不动。
  “请吧,”
  陆四抬手一指赵文,“有劳赵通判将在座这些个老爷姓名,府址都给我写下来,另外做什么的也要注一下,家里妻妾几人,子女几人,都要写。”
  言毕,目中凶光一闪,“错一个,漏一个,你就自己悬梁,免得刀剑加身。”
  “啊?……是,是,不敢,不敢……”
  过于紧张的赵文手一抖,一滴墨汗掉在白纸上,吓得他险些跪下求饶。
  其余众官吏士绅个个面有异样,虽没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心中却肯定在盘算贼首要赵通判写他们底细是何故。
  何川虽好像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但眉头亦微皱了下。
  赵文这边已经落笔,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知州何川的名字写在了最上面,再写同知钱大朗,尔后是自己。按陆四的交待,事无巨细,一一记上,唯恐自己错漏送了性命。
  写了几人之后便不那么紧张,又写其他人,但堂内一百多人他虽见过,但哪里个个清楚。
  因此中途屡次停笔,先看陆四,再小心翼翼的到所写人那边低声询问。被问到的也不敢不答。
  如此过了怕有两炷香时间,方才将一百多号州城中的“人物”底细全给写在了纸上。
  “好汉……将军请过目!”
  赵文也不知喊这位年轻贼首叫什么,反正叫一声将军肯定没过。
  陆四接过,共8页146人,每人后面所记都很清楚,不由满意点头,将这8页纸叠起交给一边的孙武进。
  尔后起身环顾一众不安的官吏士绅,道:“诸位,陆某虽不担心你们敢砸陆某的锅,在这州城中给陆某使坏,但陆某也信不过你们!……
  也不瞒诸位,明日陆某就要率军攻打扬州,所以为了诸位能在这州城中安份,也为了陆某安心,就请各家出一个儿子随陆某一同去扬州吧。”
  闻言,众官吏士绅人人色变,安静的堂中也一下传出数声惊呼。
  “倒是好手段。”
  一直不动的何川侧脸看着陆四,闷哼一声:这贼子好算计,以各家后代为质,便不怕这些人在他走后串连,甚至还要事事维护他贼子利益,算盘打的不可谓不精。
  陆四就是这个想法,若有人不从,他立时杀人。
  只这时有人失声道:“我没儿子啊?”
  陆四看向那发声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家伙,看着装像是商人,年纪四五十的样子,只以为对方儿子死了,便道:“没有儿子,有孙子也行。”
  胖子微愣,摇了摇头:“这……我也没孙子啊。”
  陆四定定的望着这胖子,嘴角微翘:“那你有女儿吗?”


第一百零二章 围城打援
  胖子富商骆永年回到家确认送他回来的“贼兵”没进来,只在外面等侯后,方才腿肚子一哆嗦瘫坐在地,想嚎啕大哭又怕外面的贼兵听见,便只能在那抽泣哽咽。
  其妻吴氏见了自是关切,待从丈夫口中得知他竟要将宝贝女儿送给贼人,吴氏是又急又气,只觉天要塌了,急火攻心之下便要往院中水井投。
  骆永年哪能让妻子寻短见,急忙上前抱住,夫妻二人如两没骨人般双双坐在地上。
  “真要把娇儿送去?不送行不行,我们给钱,他们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便是把这份家业都给他们也成,只要能保下娇儿……”吴氏哭得跟泪人似的。
  “没法子了,贼首只要娇儿,限我一个时辰内把人送去,若不然便将你我连同娇儿一起杀了!”
  骆永年也是无奈,他在州衙时曾跟贼首提出愿意交纳银两赎人,可贼首根本不理会只说要人,并派人押他回来带人,这叫他能有什么办法。
  唯今,也只能将女儿送过去了。
  送了未必死,不送就一定死。
  类似骆永年夫妇这般哭哭啼啼送女送儿甚至送孙的,高邮城中到处都在上演。
  各家送到州衙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概因陆四明确要求必须是长子长孙,敢有庶出冒充长子送来的,一经发现立即抄家灭门。
  为何是长子长孙,而不是所有儿孙都可,便是这个时代的礼法原因。
  长子长孙,才是大门大户的根!
  如此赤裸威胁之下,各家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长子长孙往州衙送。
  有些胆子小的长子长孙听说要将他们送给贼人为质,当场就吓晕过去。仆人们没法子只能将人直接抬去。
  州衙内,陆四让那高邮老父母何川去出榜安民,叫那同知钱大朗配合风字营接收州衙所属各库,以及归并州衙所属的“武装力量”,如衙役,乡兵和火兵。
  在和程霖商量之后,陆四决定由风字营的队官、也是他表叔的陈大佐带本队留在高邮城。
  一方面监视高邮这帮官吏士绅,另一方面等侯正在运河破冰赶来的漕队。一队人有点少,陆四想了想又叫人将富安陈大江唤来,命他带手下那几十条汉子同陈大佐一起坐镇高邮。
  并对二陈交待不要干涉高邮州衙行事,只要他们不反,城中原先何样就何样。安排好这些事后,孙武进一脸异样的过来说那个富商骆永年把女儿送来了。
  “噢,”
  陆四生了兴趣,大手一挥:“去瞧瞧。”
  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囡囡,这可把陆四搞得很生郁闷,原以为那骆永年都四五十的人了,女儿起码也得十七八岁,若是生得漂亮些,哪怕不难看,陆四都不介意来一次军民鱼水情,从而能跟校长一样和淮扬资本集团搭上钩,于内战之中大肆挥舞银票。
  可这个小囡囡……
  郁闷的陆四原是要将人送回去,转念一想还是让孙武进将人留下,命从州衙差役家属中找个妇人看养。
  “陆爷,一个小女孩,我看还是算了吧。”可能小姑娘太好玩,孙武进这回倒想当个好人了。
  “留着她,她爹有用。”
  陆四抬手让孙武进照办,又叫他将通判赵文找来。
  陆四想从赵文这里了解扬州那边的情况,如知府何人,有无驻军,带兵者何人。
  赵文回说扬州知府名谭文道,是山东济宁人,崇祯四年二甲进士出身。
  “这个谭文道为官如何?”陆四问道。
  赵文犹豫了下说尚可。
  “接着说,”陆四弯腰解腿肚子的绑腿。
  “驻军倒是没有,不过年初史部院从漕督转任南京兵部尚书时,曾将其麾下援剿都司史德威留在扬州,那史德威听说少时就会骑马射箭,跟着史部院与贼人……与农民军打了两年仗,颇是勇猛。”
  赵文及时纠正了口误,问他话的就是贼人,哪有当着和尚面骂秃驴的。
  “史德威啊,”
  陆四点了点头,将解开的绷带放在桌上。史德威这个人他真不陌生,史可法临死前收的义子嘛。不过义父死后,这位义子降了清,好在没有替清廷卖命,而是隐居了。
  “史德威手下大概有多少兵?”
  陆四问这话的时候,程霖和孙武进,还有那个大红袄左潘安走了进来。
  “这个,”
  赵文不敢瞧进来的“贼人”,摇了摇头直言他并不清楚,但估摸不会多,两三千人可能。
  “两三千?”
  程霖心中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对陆四道:“若扬州有两三千官兵驻守,咱们是不是等谢兄弟他们大队赶到再动手?”
  现在高邮只有陆四直属的旗牌队500兵,程霖的风字营1200余人,另外就是宝应沈瞎子他们700多人,自愿参加淮军的一百多高邮卫的士卒,加起来也只有两千多。
  如果扬州城史德威手下真有两三千兵,那这点兵力根本不占优势,冒然攻打肯定是拿不下扬州城的,甚至弄不好还会被扬州守军击败。
  程霖意等谢金生的新一营和那几千自愿南下的河工赶来,如此人多声势壮,虽不敢说一定能打下扬州,但起码能将城内的官兵吓得不敢出来。
  只要官兵不敢出城,淮军破城的机会就有。实在破不了就另想别的出路,总好过就带着这点人手去打的好。
  陆四却摆了摆手,道:“不等后面,明天照旧出发。”
  “大兄弟,就咱们这点人,怕是?”大红袄左潘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异类,也有点傻乎乎,可还是会算账的。
  孙武进则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高邮卫不也有两三千兵么,不照样被我们打败了。史德威这人我也听说过,没什么了不起,跟着史可法就没打过胜仗,这种人有什么好怕的?”
  听他这么一说,程霖和左潘安等人也觉有理,胆气复壮了许多。
  陆四摸了摸下巴已经长了很长的胡子,道:“史德威如果真有两三千人,他一定不会缩在城中等着我们攻城,咱们就给他来个围城打援好了。”
  “围城打援?”
  孙武进愣住,“陆爷,你都说史德威不会缩在扬州,咱们怎么个围法?”
  “不是围扬州,是围这里,”
  陆四指了指脚下,“围高邮!”


第一百零三章 扬州三将
  围城打援。
  围高邮的城,打扬州的援。
  在淮军弱小的时候,陆四相信只有积极调动敌人,并在运动中加以歼灭,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要能在野外全歼史德威部,扬州城便是淮军的囊中之物。
  没有守军的城池,越大越容易破。
  根据高邮城早在十三日就派人往扬州报讯,高邮距扬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路程,那么由此可以判断扬州收到消息当在十五日。
  另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淮安城破之前,漕运总督路振飞便派人往扬州求援,所求对象就是史德威。
  两下结合,陆四断定史德威这会要么正在整兵准备出城北上,要么就已经离开扬州,正在赶来高邮的路上。
  因此,围城打援战术实际已经形成,或者说是以逸待劳,就是现在还无法确切得知史德威部到底出发没有。
  “敌明我暗,这一仗不是神仙仗,干得!”
  陆四力主一战。
  形势对淮军无疑是有利的,因为史德威不知道高邮城和高邮卫已叫淮军解决。如果其部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淮军在高邮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史德威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给予对方奇袭重创。
  凌家庄高邮卫表现的不堪让陆四的信心也是不断上涨,哪怕这一战淮军的表现同样糟糕透顶。
  叫孙武进说的胆气复壮的程霖和左潘安也是摩拳擦掌,真如陆兄弟所言打赢这一仗,那扬州城可就是唾手可得了!
  沈瞎子提出一个疑虑,那就是万一史德威并没有北上救援的念头,而是缩在城中不出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陆四迟疑了下,他判断史德威敢出城的原因在于史德威并不将淮军当作劲敌,只视为临时造反的乌合之众,加之有漕院总督路振飞的求援。
  但要是这个史德威慎重起来,并不轻敌,甚至不理会漕运总督求援,那事情还真是棘手。
  “这个……”
  高邮通判赵文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然相助起“贼人”来,他轻咳一声,道:“陆将军若想叫史德威出来,办法其实很简单。”
  陆四一听,立时重视,忙道:“赵通判有何高见?请坐下说!”说完亲自给赵文搬了椅子来。
  “不敢,不敢,”
  赵文再三推辞终是坐了下去,许是都“助贼”了,也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心里竟一下轻松。
  沉吟片刻,赵文道:“陆将军有所不知,那扬州城外尽皆盐商大户私宅园林,富人极多,官宦人家也是极多,若贵军出现在城外,只需稍做劫掠,扬州城内必民意沸腾,史德威不出也得出。他若不出城,这城内的唾沫星子怕就能淹死他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当年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
  听了这话,赵文有些诧异的看了陆四一眼,在这通判看来,眼面前的贼首毕竟太过年轻,如何知道十几年前京师旧事的。
  当年袁之死便与城外勋戚富人包括那大珰太监私产田庄被建奴劫掠有关。那帮人拿建奴没办法,便将怒火对准了袁崇焕,又都是天子身边之人,袁之结局可想而知。况且袁崇焕本人诸多行事也太令人诟病,崇祯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潘安、沈瞎子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哪个袁崇焕?
  孙武进却是知道,那个袁崇焕十几年前在关外很有名。
  “那就,”
  陆四看向程霖他们:“干了?”
  “干吧!”
  程霖微微点头,“早干早进城。”
  待赵文退下后,程霖忽的冷笑一声:“这帮当官的鬼心眼,自己落了水就想方设法拉别人下水。”
  “什么意思?”左潘安一脸不解,姓赵的官人挺不错啊。
  程霖“嘿嘿”一声:“损人不利己。”
  “不,是损人利己。”
  陆四笑了笑,如果说何川是“实务”好官,这个赵文则是“识务”好官。
  于这年头,赵文这类人才活得久,才能将官做得更大。
  因为,他没有任何负担。
  贼来降贼,清来降清。
  不过,人品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陆四首先考虑的重点,他不管赵文是出于何目的要卖扬州城,只要这个人眼下能够帮助到他和淮军,那他陆四就绝对高看于其。
  ……
  动员命令很快传达到了什长一级,各家头领除了留在高邮的富安陈大江外,也都被通知到位。
  一夺宝应城,二败高邮卫,三破高邮州的接连胜利使得各家头领和他们手下的好汉们都是士气饱满,对南下攻打扬州无比雀跃。
  城内官吏士绅送来的长子长孙都被孙武进安排人送到城外的运河边,陆四并没有将这帮公子少爷们带往扬州,而是交给正在破冰赶来的漕队。
  天冷,运河边空荡荡,一帮公子少爷们冻得不轻,可没人敢叫苦,因为监视他们的淮军手中大刀可是很锋利。
  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一个妇人怀中,茫然好奇的望着周围的大人,浑然不知她此时已不是什么骆家千金,而是“贼兵”用来胁迫她父亲的人质。
  州城内,骆永年带着仆人和伙计赶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城门,看到按刀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年轻贼首,骆永年忐忑上前,赔着笑脸道:“按将军吩咐,草民已将城中大小炮店都买空了。”
  陆四走到骆永年身后的马车挨个看了下,上面堆满了鞭炮和花炮,都是城中炮仗店备来过年卖的。
  “不错,骆东主辛苦,不过还要请骆东主再辛苦一下。”
  陆四说着将一纸清单递给骆永年,上面列满了各式淮军急需的物资,甚至还有普通商人根本没办法弄到的刀矛盔甲、弓弩箭枝等,最后一行还写有虎蹲炮若干。
  “这个……”
  骆永年心头发苦,这张清单上有的东西他能搞到,有的东西却不是他能弄到的。但见年轻贼首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头寻思是不是要亲自去一趟南京城。有些东西,除了南京有,别的地方哪有。
  陆四让孙武进派些人替换下骆家的伙计赶车,孙武进见车上都是鞭炮,不由好奇:“陆爷要这些做什么?”
  陆四随口道:“火烧史德威。”
  “嗯?”
  孙武进若有所思,旋即想到一事,忙将一叠草纸递给陆四。
  陆四见了草纸真是大喜,赶紧收在怀中,先前在淮安那会他老说弄些草纸用,结果每回都忘记。
  刚才去茅房时又想到这事,赶紧吩咐孙武进去办。
  其实元明之后,纸的造价已经极其低廉,中等以上人家普遍使用草纸擦屁股,这高邮北门后的商业市场有座公厕,承包这座公厕的人就给方便的人提供草纸,一次收费一文。再加上公厕的粪肥,很是有捞头。
  当然,民间使用的草纸不比宫中,宫中宝钞司在英宗年间停造宝钞,专造草纸,年造草纸72万张,专供宫女太监使用。那纸柔滑度比最好的杭州草纸都好用。
  陆四手中的草纸是小作坊生产,看起来质量肯定是不太好的,有点像烧给死人的纸钱那种纸。
  表叔陈大佐和富安陈大江到城门为主力送行,并给南下弟兄们准备了酒水。
  陆四不喜欢喝酒,可架不住天实在太冷,所以也喝了半碗。
  在肚中暖意升腾时,陆四当先走出高邮城,有马车,但他不坐,他已经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弟兄们,打扬州了!”
  宝应沈瞎子发一声喊,将大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出了城。
  大红袄左潘安这次难道的没有再异装另类,却不知哪打弄来的一身飞禽官服套在身上,这让被迫来到城门的高邮知州何川气的拂袖就走。
  百来里的南方,一支明军也正在往北方紧急行军。
  队伍最前头打的是“史”字标旗,但队伍的中间和后面却分别打了一面“李”字和“胡”字标旗。
  “史”为援剿都司史德威,“李”为甘肃总兵李棲凤,“胡”为四川副将胡尚友。


第一百零四章 难兄难弟 就地取粮
  高邮通判赵文给陆四提供的是一个“假消息”,扬州城内的驻军并非只有援剿都司史德威一部,还有从天长过来的甘肃总兵李棲凤所领的4000兵,以及从凤阳过来的四川副将胡尚友的2600兵。
  如此连同史德威部的两千余兵,实际上扬州的驻军达到了九千余,近万人。
  赵文并非有意提供“假消息”,在此之前扬州城的确只有史德威一部,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是九天前刚刚被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撵”到扬州来的。
  原因是李棲凤和胡尚友所部军纪很差,他们先是依附左良玉,后来发现在左良玉那里连饭都吃不上,二人就商议决定脱离左良玉到凤阳。
  起初,凤阳总督马士英对二将的到来是欢迎的,毕竟他这凤阳总督麾下也没多少兵马。
  但随着黄得功南下攻打张献忠,在英山和太湖两县取得大胜,俘虏张献忠部一万多人,并归凤阳总督节制后,马士英渐渐就对军纪差,打仗又不肯出力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瞧不上眼了。
  终于,在李棲凤部公然在定远县掳掠,并杀害知县后,马士英一怒之下密令黄得功率骑兵镇压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
  黄在接到总督密令后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向监凤阳诸军太监卢九德请示。
  如此做法,便是黄得功出身御马监所辖勇士营,而卢九德于崇祯五年时曾任御马监提督太监,黄得功是其麾下把牌中军,二人关系十分密切的缘故。
  卢九德虽是内臣,亦是正直之人,早就听闻甘肃兵和四川兵不堪事迹,遂让黄得功奉令,并叫麾下另一大将朱纪带兵配合。
  听到风声知道不妙的李棲凤赶紧找到胡尚友,二将自知凭他们兵马绝打不过黄闯子的骑兵,为求自保便决定双双前往凤阳向总督马士英“负荆请罪”。
  “若二位将军想落个刘超下场,那就当咱家什么也没说。”站出来反对的是李棲凤的监军高歧凤。
  刘超是明军的悍将,天启年间以征讨安邦彦有功升为四川总兵,后坐罪免职。李自成围开封时,刘超请募乡勇协击,遂被起用为保定总兵官。可随后刘超以私怨杀御史魏景琦等三家,据城造反,又杀巡抚王汉。
  崇祯只得下令马士英偕监军卢九德、河南总兵官陈永福进讨。刘超在贵州时和马士英是旧识,两人关系甚好便向马士英乞降。马士英假意答应,结果刘超一出来便被他砍了,丝毫不念旧情。
  “刘超与马士英自幼相识,可谓发小,马士英杀之毫不手软,二位将军难道以为自己能比过刘超?恕咱家说句难听的,二位要决定去凤阳请罪,不如这会直接抹脖子的好。”高歧凤虽是内臣监军,胆色却不比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武人差。
  “那怎么办?”
  李棲凤一想也对,马士英那家伙连一块长大的刘超都杀得,怎会饶过他们。
  “高公公可有法子救我二人和麾下这数千儿郎?”胡尚友虚心向高歧凤求教。
  “去扬州!”
  高歧凤给李、胡二人点出一条出路。马士英是凤阳总督管不到扬州,扬州那里并无多少兵马驻守,其地又是巨富,养活李、胡二部几千官兵根本不是问题。
  “是个好去处!”
  胡尚友和李棲凤都为之动心,又担心扬州不纳他二人。
  高歧凤却说不必担心,有一人可以帮他们在扬州立足。
  二将忙问是何人。
  高歧凤道:“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公?”
  胡尚友愣了下,旋即眉头微皱。
  崇祯八年,总理侍郎卢象升大举攻打农民军时,史可法迁为右参议负责镇守池州、太平两地,后改封副使监江北军队。其时他胡副将还是游击,在史可法指挥下追击过潜山天堂寨的农民军,二人打过一阵交道,但是互相观感怕都是极差。
  “当年我得罪过史可法,他现为南京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怕是不会答应让我去扬州。”胡尚友担心道。
  李棲凤心里也没谱,他甘肃兵军纪真是不太好,想来那位史尚书也耳闻过。
  不想高歧凤却轻笑一声,肯定道:“别人或许不能,但若咱家开口,他史可法一定不会拒绝。”
  高歧凤如此笃定原因就在于当年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被下诏狱后,他偷偷让史可法入诏狱见了左光斗最后一面。
  后来魏忠贤编《三朝要典》时,定“移宫案”以杨涟、左光斗为罪首,准备开棺戮尸,又是他高歧凤向魏忠贤劝解这才幸免。
  史可法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他那死去的老师左光斗,故而高歧凤于左光斗生前身后都有大恩,史可法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也必须给他高公公情面,否则,于他史可法名声便是大坏。
  事实也的确如此,收到高歧凤的信后,史可法并没有迟疑,当下就给扬州的史德威和知府谭文道写信让他们接纳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又命李棲凤部驻防瓜州,叫胡尚友部驻防仪征。
  早已带兵往扬州和凤阳接壤天长县逃的李、胡二将收到喜讯后,自是带着万分激动和感恩之心进了扬州境。
  追击不果的黄得功在听说是南京兵部下的公文调李、胡入扬州驻防后,也只得无奈收兵。半道接到淮安十万火急求援,顾不得耽搁,立时率所部数千骑兵星夜赶往淮安平乱。
  扬州知府谭文道奉史可法之命来到李、胡二人军中,与他们商议驻防地及钱粮供应情况时,史德威派人快马过来报讯说是淮安河工造反,高邮、宝应二县州叫贼人所困。
  李棲凤和胡尚友没兴趣去淮安平乱,他们只关心扬州能给他们多少钱粮。
  又是高歧凤劝说,说什么他们刚来扬州需得表现给淮扬官场和南都那边看,再说不过是河工农夫造反,又不是中原闯贼南下有何好虑。不若主动与扬州府说他二将愿意前往协助淮扬官军平乱。
  “夫为长久计,若于平乱之中立下一二功劳,何愁此后扬州克扣于我等?”高歧凤意味深长道。
  李、胡二将一听有理,当下不劳谭知府请求,主动提出带本部兵平乱。
  谭知府这边自是大喜,于是三家合计近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北开进,前后队伍延绵足有二十里。
  这一切,正在往扬州方向进军的淮军一无所知。
  陆四甚至已经密令宝应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万一史德威没有出城,淮军入扬州近郊后,他们可带本队人就地取粮。
  内中深意,自是不必陆四点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们都不行
  腊月的淮扬大地除了地里的麦子是绿的,其它一眼看去只有枯黄,没有任何生机。
  凛咧的西北寒风将早已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吹得不断晃动,可任那西北寒风如何吹拂,树上的喜鹊窝始终掉不下来。
  黄庄,是一个居民多姓黄的村庄。
  从一对夫妇到如今的上千族人,大概用了六百余年时间。
  陆四看着面前明显有些害怕的老黄,没有跟对方说什么淮军是淮扬义师,不会伤害百姓的废话,只是简单的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黄庄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为淮军提供热腾腾的饭菜。
  第二,在淮军到达这里前,当地人有没有从扬州回来的。
  既是族长也是里长的老黄如实回答,他现在去动员族人的话一个时辰应该可以为好汉们供上热食。最近,庄子里没有人去扬州,也没有人从扬州回来。
  “孙二郎,给他银子。”
  陆四没有再问其它,只叫孙武进从马车上取了十几枚高邮州库拿来的银锭交给老黄。每枚银锭重三两。
  “不白叫你族人为我们做饭,这些银子权当买你们的米钱,多了也好,少了也好,就这些。另外,你把这车上的肉给我们剁成块白煮,吃不完的也归你们。”
  陆四拍了拍一辆装满猪肉的马车,身为淮军领袖,除了带领下面的人去拼命,陆四也要保证大伙有力气跟他拼命。没什么东西比碗里有肉更叫人实在,也更长力气的了。搁北方赤地千里的中原,一碗肉不知道要搭上多少条人命呢。
  这些肉不是陆四花钱买的,而是高邮同知钱大朗为淮军好汉们奉上的。
  捧着“贼人”硬塞过来的银锭,老黄和身边的几个族人都有些发愣,直到“贼人”不耐烦的喝了一句,他们才反应过来,眼神从原先的畏惧慢慢变成了好奇,甚至是稀罕。
  淮军并没有进入黄庄,虽然上下很想进入黄庄,外面实在是太冷。
  陆四不许。
  有人不满,有人质疑,可以离开淮军这支队伍。
  留下,跟着干,就得服从。
  陆四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某种领袖的“强势”,淮军的服从体系却在一点一滴的建立。
  这是个微妙的变化,潜移默化的变化。
  只因,上冈陆文宗始终在做表率。
  风字营派了一哨人前出三里警戒,这是孙武进想到的,并提醒陆爷最好再派些精干人员往南边摸索。
  “从前跟顺军打仗,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会事先撒出探马,我们一般撒几十里远,不过听说顺军老营撒出来的探马警戒最远能有百里,关外的鞑子也这样干。”
  因知道陆爷给李闯写过信,孙武进不敢再叫李闯那边的人马叫流贼了,谁知道李闯收到陆爷的信后,淮军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大顺军,陆爷做起大顺的官来。
  陆四点了点头,前世看过一些关于李自成行军打仗的资料,在很长时间内,李自成的老营都是处于移动状态,并且绝不在同一个地方过第二夜。
  负责保护老营妇孺家眷的顺军更是将警戒线撒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以确保有任何风吹草动老营都能第一时间转移。
  因为,李自成吃过两次老营被明军一锅端的亏,导致闯军士气遭到极大打击,这两次也是李自成造反生涯的低潮,第二次直接逼得他带着仅存的十几人逃入商洛山。
  陆四前世历史中,李自成之所以在湖北九宫山被地方民团杀死,原因就是之前的九江一战他的本部老营被清军发现,结果李自成的两个叔叔赵侯、襄南侯以及自成妻妾尽数被捉,汝侯刘宗敏并一妻二媳,李自成养子义侯姜耐妻,包括宋献策这个军师等顺军高层人物连同家眷尽被清军俘虏。
  这个严重后果导致跟随李自成的顺军士气彻底瓦解,如鸟兽骇散,不能一战,在清军穷追不舍下,李自成不得不窜入九宫山。
  如此教训也说明根据地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只有家眷安全,将领士卒才能在外面勇敢拼命。
  但在造反初期,将部下的妻儿老小全部“控制”在手中,也是造反领袖所必须要做的事。
  此举,也是为了凝聚力。
  两者看起来矛盾,却又是并行存在。
  李自成亏就亏在他一直被明军重点打击,根本没有时间建立根据之地,直到崇祯十五年才在荆襄之地正式经营。
  关外的清军已经营了几十年。
  两世为人的陆四自然知道根据地的重要性,“流寇主义”的弊端他也是十分清楚。
  然而,他同样也没有时间一步步去打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每过一天,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便越发的紧;
  这根绳子,也是套在每一个汉人脖子上。
  ……
  淮军老营已经建立,夏大军、蒋魁、宋五他们这会应该回到了盐城老家,估计已在劝说淮军家眷加入老营。
  陆四让夏大军攻下盐城县后暂不要和他会师,原因是他也不知道淮军在攻占扬州后将面临什么形势。
  淮安那边,南都那边,凤阳那边,徐州那边,顺军那边,甚至是北京那边……
  各方各面错综复杂的关系或直接,或间接决定淮军是成为流寇式的造反军队,还是成为一支有根据之地的造反军队。
  走一步,算一步,看一步。
  打扬州,是走一步。
  请顺军南下,是算一步。
  南都史可法,是看一步。
  三步之后,淮军的未来才将清晰于世人眼前。
  “你挑十个人,分为两队,让他们吃过饭就提前南下。”
  陆四采纳孙武进的主意,组建一支精干类似侦察兵的小队。
  孙武进当下去安排,淮军没有骑兵,南路军仅有十几匹马,会骑马的两只手都不到。且分别在宝应、高邮各留三个负责联络,所以哪怕陆四有心仿顺军,仿清军将探马警戒撒个几十里出去,他也没有骑兵可以执行这个任务。
  最多也就是撒个十几二十里地,再远就没有意义。
  警戒的最大目的是能及时将敌情传回来,没有战马单靠人的两条腿,二十里地已经是极限了。
  黄庄人已经在族长的动员下为庄子外的“好汉”们做饭了,随着炊烟的袅袅升起,加上淮军不入庄扰民,原本安静的跟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庄子一下恢复了生机。
  陆四这边冷得很,抬腿小跑了一圈仍是冷,便想叫人到湖边割些芦苇过来升火烤暖,远远看到沈瞎子和左潘安一帮人聚在东头麦地沿着沟边一字排开,有说有笑不知道做什么,不由好奇走过去瞧瞧。
  到地后简直无语,一帮大老爷们竟然握着家伙什比赛放水,从沟对面的水迹来看,左潘安这个家伙似乎第一名。
  沈瞎子老脸通红,因为他的布鞋被打湿了。
  “迎风尿三丈,听过没!跟我比,你们啊嫩着咧!”
  大胜的左潘安好不得意,穿着那件跟赵通判“借”来的官服摇头晃脑,最后还给众人来了一句:“你们鸟不行!”
  这话可得罪人,众人当场就不干了,几个人跳将起来就要将左潘安抬了扔进沟。
  “不行就不行,怎么还带耍赖的!”
  被架起的左潘安一眼瞥见陆四,跟见到救星似的本想呼救,话到嘴边却成了:“大兄弟你别看,你也不行!”
  “……”
  陆四腮帮子酸,这家伙是闲得蛋疼么!
  然而,天晓得陆四爷怎么想的,他竟……他竟鬼使神差的摸出了鸟,然后腰一挺,一个深呼吸,一条温暖的水柱立时迎风飞射而去!
  “喔!”
  众人不约而同朝沟对面看去,群情寂寞。
  半晌,左大柱子敬佩的点了点头:“不愧是咱们的头,真好吊!”
  “好吊,好吊!”
  众人哄声大笑,笑声中冻得蔫起来的麦子就跟暖风沐过般,恍惚间倒有些春意盎然了。
  陆四也笑了,不是笑他好吊,而是突然间,无比的放松。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
  就好像儿时跟小伙伴们提着小桶,一蹦一跳去沟里摸鱼虾,将自己浑身上下弄成泥人般好玩。
  这个时代,压抑,沉重。


第一百零六章 谁敢横刀!
  酒要大碗喝,肉要大块吃。
  陆四不希望淮军成为酒鬼兵,跟桃花坞被他全歼的任万年部一样,可这鬼天气真的是冷。
  除了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瞬间能让淮军上下心头暖和。
  只要不喝醉,用酒提升胆气也不错。
  黄庄百姓为了让“好汉”们吃好,用埋在泥里准备过年的大白菜和猪肉一块下锅,那滋味叫一个鲜美。
  族长老黄带着一帮男丁挨家挨户锅里盛饭,一桶桶的送到庄子外官道上,又一桶桶的将肉汤运来,不少小孩跟在大人身后欢天喜地的叫唤着,看着除了没身新衣服,跟过年也没什么两样。
  陆四抓了一把铜钱扔给那些小孩子,权当他陆哥哥给这些娃的压岁钱吧。
  之所以是扔而不是发,是因为那些小孩子不敢靠近他这“贼人”。
  “这帮小鬼肯定偷吃过了,一个个嘴上油汪汪的。”
  说话间,孙武进正在啃着一块大骨头,肉啃光了又将整张嘴套上去,猛的一吸,“嗤溜”一声,满嘴的骨髓,香的不能再香。
  陆四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些小娃娃肯定偷吃过肉。换作他也会这样,犹记得小时候他娘常在替人家帮厨办事时偷偷给儿子弄几块肉解馋。
  “人派出去了?”
  陆四放下酒碗,他酒量不是太好,只倒了小半碗约摸不到二两。刚才两口下去,这会已明显感到血管都在发热。
  孙武进将已变成“空管”的腿骨随手扔在边上草垛,道:“派出去了,高武带的队。”
  “高武?”
  陆四在想这人是谁,他手下旗牌兵有几百人,可能都见过,真要把人都认得却是不能。
  “陆爷不记得了,你不是让他哥高进去河南送信的么,”
  孙武进提醒了一句,想了想扒扒手指头,“哎,这都有十天了,照日子算,高进怕是到河南了。”
  陆四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拍拍屁股上的稻草站了起来,吩咐孙武进:“十天后高武不回来,你知道怎么做,还有那个丁三的老婆孩子。”
  “噢。”
  孙武进一个激灵,心里却盘算自己不能那么绝,怎么也得再多等一天。淮安到河南并不远,二十天足够高进和丁三一个来回了。
  视线中,风字营和旗牌队,还有那几百好汉们都在喝酒吃肉,自愿参加淮军的高邮卫士卒们没被区别对待,同样也在吃喝。
  陆四看了看天色没有催促,兀自到湖边走走以便消食,顺便将酒意散一些。
  黄庄离高邮城四十几里路,离扬州大概一百里,尽管陆四也想在这个时代上演一夜急行军上百里的奇迹,但连续几次“拉练”让他彻底歇了这念头,根本不敢奢望奇迹。
  一帮刚刚拉起来,才从农民变成“农兵”的队伍就想和人万里强军比强度,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淮军的行进速度大概每天四十里左右,这还是建立在轻装,没有炮队,没有辎重,仅带了不到二十辆马车的前提上。
  根据这个速度,如果南进途中没有和史德威部正面遭遇,那么抵达扬州近郊就是后天。
  高邮那边先前派快马来报讯,说是漕队和新一营终于赶到了高邮,陈大佐按陆四的吩咐从漕队那几千自愿南下河工选了500人加强高邮守备力量,其余人等仍在新一营营官谢金生带领下继续沿运河南下。
  不过漕队那边有个小情况,前天夜里有三名漕工结伴逃走时被新一营守卫人员发现。
  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也是够狠,直接按陆四之前的吩咐将这三名漕工当众砍头,随后重新整编漕队,将漕工按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队进行编组。
  为了震慑漕工,谢金生放言若再有漕工逃走,则一人跑一组杀,一组跑一队皆杀。
  这个命令有些残忍,至少在帮助淮军建立漕队的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看来是十分不人道的。
  “既要威,也要抚,光杀人只能保证漕工老实,却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陆四让负责联络的人回去告诉谢金生,给予漕工每人三两现银的奖赏,以确保这帮家伙不会“磨洋工”,使陆四主力这边和漕队脱节太远。
  高邮大小官吏们在陆四率军走后,情绪“稳定”,知州何川仍跟往日一样料理政务,城内市井都已复市,城门进出关税也照常收取。
  陈大佐和陈大江都没有干涉州衙事务,昨天傍晚他们还将擒获的一名小偷绑送州衙叫何川定罪,最后给定了个囚30天的处罚。
  不少高邮城外的百姓甚至不知道高邮城已经换了主人,一些进城的百姓看到城头奎楼插着的“淮”字旗都是莫名其妙。
  ……
  湖边消完食回来的陆四准备传令全军继续出发,但看到的一幕让他比较头疼,那就是碗的损失太大,如发下五百个碗,最后只能收回三百个,其余要么被随手丢弃,要么就是不慎摔破。
  饭菜浪费形象倒不严重,毕竟淮军上下都是贫苦农民出身,吃饭掉米粒要叫雷劈的道理个个晓得。现在也不是考虑后勤消耗问题,所以陆四没放在心上,传令出发。
  在黄庄人好奇又有些感激的目光中,“淮”字大旗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消失在庄子南边。
  高邮至扬州这一段的官道比较富裕,沿途都是村庄,百姓望着从道上过去的淮军队伍也如黄庄那边十分好奇,等发现淮军并不过来骚扰他们,更有胆大的在路边和淮军攀谈起来,得知对方是要去打扬州城,当真是又惊又佩服。
  可能是酒喝多了情绪爆发,又可能是叫百姓的佩服给得意了,沐阳左大柱子竟然豪迈的唱起歌来。
  “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么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那嗓子嚎的,加上那身禽兽绿袍,陆四看着实在是无语,他不认为左大柱子这狼嚎能引起谁的共鸣,所以准备叫人过去制止这一严重扰乱军心的行为。
  没想到,他失算了。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一声,两声,三声,上千声……
  沐阳左大柱子成功的激起了千人大合唱,明明是首娘们哼唱的小调经这么多人合唱,竟无形中有着让人难以言说的力量。
  “这是什么调?”
  陆四惊问卖油郎程霖。
  “拔根芦柴花啊,你不知道?”
  卖油郎诧异的看了眼陆四兄弟,这小调在淮扬是个人都会唱,怎的陆兄弟不知道。两人一个家新兴场,一个家上冈,离着可近呢。
  “我只知道好一朵茉莉花。”
  陆四嘀咕一句,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芦柴花。
  “茉莉花?”
  卖油郎想了想,确认他没听过这歌,转头过去和大伙继续唱,不过他不是嚎,而是哼,看得出对这小调很熟悉。
  从前走街串巷卖油,程霖没少哼芦柴花。
  听左大柱子一人唱歌来气,听大伙一块唱歌有味。
  陆四如此评价。
  很好的一点是,这曲《拔根芦柴花》明显将淮军上下士气提发起来,个个精神抖擞,就跟往血管里打了补药似的。
  这种精神状态只要一直保持下去,淮军一定能够壮大为可以和清军、顺军争夺天下的强兵。
  有时间,是不是琢磨给淮军编个军歌?
  茉莉花肯定不行,太软,太绵。
  芦柴花也不行,太土。
  陆四正寻思着,耳畔的歌声突然为之一滞,继而毫无来由的止住,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的队伍一阵骚动,继而长长的队伍中分出一条道来。
  “陆头领!”
  两个从人群中闪出的臂扎红巾汉子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览无遗。
  “是高武兄弟!”
  孙武进一瞧就认出跑在前面的是高武,见他神态惊慌,不由也是一凛,快步上前一把搭住他,喝问:“出什么事了!”
  “官,官兵,官兵来了!”
  一口气奔了七八里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高武抬手指向身后南方。
  “扬州明军出来了?!”孙武进面露喜色。
  陆四也是眉头一挑,呼了口气:他不怕史德威出来,就怕史德威不出来!
  “出,出来了,不过好多,好多!”高武双手撑在腿上,腰弯着,不停的喘着粗气。
  从发现明军到拼命奔跑回来报讯,他几乎是一刻也没耽搁,这会那心跳的就跟随时能蹦出来般。
  “好多?有多少!”
  孙武进面色一紧。
  陆四也是没来由的右眼皮为之一跳,高武的表情动作似乎预兆着不好的消息。
  “陆头领!”
  跟高武一块回来的另一个旗牌兵顺了气,赶紧将他们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扬州的官兵出来了,离我们不到二十里地!他们人很多,绝不止史德威一部,我们远远看了,光标旗就有三面,队伍前后十几里都有,我估摸怕有上万人!”
  “对,另外官兵还有一支百人马队!”
  高武补了一句,当发现从扬州过来的官兵有这么多人马时,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什么!上万人,还有马队!”
  孙武进、程霖和赶来的沈瞎子等人被这个数字惊在了那里。其余人等不论是队官还是哨官,亦或普通士兵,也均是面露惊色:官兵的人数实在是多得超出他们想象了。
  “我们回来报讯时,吴哨官正带人往回撤,官兵太多了,他们根本不敢拦……”高进道。
  吴哨官就是当日在桃花坞因女儿受辱奋而铤身与官兵拼命,亲手用镰刀割断千总任万年脖子的那个中年人。
  事后他便参加了淮军,并且主动报名跟随陆四夺城,是百人勇士之一,现为旗牌队哨官。大名叫吴水福,军中又管他叫阿福,是旗牌队年纪最大的。
  陆四对阿福也挺看重,因为他相信这个阿福绝对不会背叛他。
  “陆爷,怎么办?”
  孙武进着实慌了,要是只有史德威的两三千人,他绝对有胆跟他们一拼,可上万人的明军叫他怎么打?!
  “官兵太多了,我们肯定打不过,陆兄弟还是赶紧下令退回高邮吧!咱们守着高邮城,又有新一营谢兄弟他们,人数不比官兵少多少,他官兵拿咱们没办法!”
  沈瞎子喝酒胆再壮,也不敢壮到两千人去和上万官兵对阵。
  “啊,要撤?这……不打了?”
  左大柱子也叫上万官兵惊得酒醒了一半,半张着嘴呆呆的望着陆四,嘴角口水都滴了下来。
  “官兵离咱们怕是不到二十里路了,是打是撤,陆兄弟须快拿主意!”程霖心头也在跳,这个卖油郎不怕死,要怕死的话他早就跟人逃回家乡了。
  只是,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打起来淮军是以一敌五,完全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希望,这让他不由生出退意。
  不过,到底是战还是退,程霖不会自己拿主意,淮军的头是陆文宗兄弟,不是他程兄弟。
  近万明军正在向淮军扑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队伍的每一个角落,淮军上下嗡嗡一阵,惊慌失措的有,大骂的有,所有人都在不安等侯他们的头领上冈陆文宗拿主意。
  “陆兄弟,到底怎么办,你倒是下令啊!”
  “陆兄弟,再不决定,怕官兵就要到了!”
  “……”
  人群你一声,我一声,听得陆四很乱。他却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从人群中挤出走到一辆马车边。
  车里有16付缴获自高邮卫的铁甲,都是锁子甲,很重。除了这些锁子甲外,还有近百付棉甲。另外两辆车中装的是各式长短挨牌。
  探着身子从车上拿了一付锁子甲出来后,陆四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朝边上背着一具长弓的徐传超道:“徐兄弟,帮我穿上!”
  “好!”
  山东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答应一声,上前捧起那付锁子甲套在陆四身上,又将接缝处的绳扣系好。
  这付锁子甲是高邮卫指挥王洪的,保养得很好,护心镜那里是铜片,十分结实,重量大概有四五十斤重。
  陆四双肢向后扩了一下,继而又向前伸展,确认没有不便后,他一个深呼吸,踱步来到人群之中,对一众看着自己的部下们沉声道:“从举刀造反那刻起,我陆文宗是狂人也好,是愚人也好,只知一路向前,绝不后退!”
  人群沉默。
  “敢与陆文宗横刀杀敌者,披甲!”
  紧握长刀的陆四没有再说第二句,只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一步步往前,每一步都那么结实,每一步也都那么厚重。
  他要战!
  不管敌人有多少,他都要战,死也不退!
  大不了,好吊朝天!


第一百零七章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退?
  退他姥姥!
  前方哪怕是悬崖,是油锅,是火海,陆四也不会退。
  他真不怕死?
  怕!
  可退不得!
  淮军更退不得!
  如同赛道上的选手,发令枪已经打响,谁能停,谁能回头!
  一退,必死。
  哪怕凭借高邮城真能扛住明军,对淮军来说,也是个死。
  拿不下扬州,就是死局。
  勒在脖子上的绳子再也解不开。
  退,可以,却必将给淮军埋下崩溃的种子。
  没有组织可以,没有纪律可以,没有训练可以,唯独不能没有勇气。
  勇气,也是战胜敌人的底气!
  哪里来的勇气,领头的身先士卒而矣!
  身上甲,数十斤重;手上刀,三斤重。
  肩上担,却有千斤重。
  一人,一刀,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走到最前方。
  长刀缓缓出鞘,这次不再是布条裹刀,而是双手紧握刀把,刀尖朝下,刀刃朝内,目视远方。
  寒风、乌云,生与死,在此一战!
  陆四屏气沉息,紧握刀把的双手力量为之一重。
  生则中华兮,死则中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目光无比坚定的陆四,一定要解开脖子上的绳套,谁阻挡,就杀谁。
  “日他妈妈的,大兄弟真他娘的……有种啊!”
  “有种”是沐阳左大柱子对好汉的最高称赞,一口唾沫,一付铁甲,总喜欢与众不同着装的左潘安第二个站在了陆四身边。
  狂人?愚人?
  不要命的人!
  程霖穿了第三付铁甲,陆兄弟说的对,他们如今只有向前,不可能再向后。
  造反没有回头路!
  “官兵人是多,可他们……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吧?”
  西溪郭啸天看了看自己满是裂口的右手,并没有去披甲,而是径直拿着手中的双斧去了前面。
  这对斧头砍过很多树,也砍过人。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酒白喝了,肉白吃了?”
  沈瞎子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拿起了第四付铁甲。
  “吊不如人,胆要再不如人,就没意思了。”草堰孙四自嘲一笑,拿起了第五付铁甲。
  “你们爱拿不拿,反正我拿一付,铁甲在身多条命。”孙武进“嘿嘿”一声,拿了第六付。
  “咱们几个可是扎黄巾的,不能叫他们给比下去吧?”
  风字营队官、大团人麻三拿了第七付。
  “俺就不套了,俺一射箭的,穿甲不方便。”徐传超取下背在身上的长弓,仔细检查起弓弦。
  风字营另四个队官拿走了四付铁甲,旗牌队的三个队官也各领了一付,还剩两件铁甲。
  正当两个头领要上前拿时,旗牌队却走出一个子并不高的士兵,操着一口众人不太听懂的闽南话说道:“能不能把这两件铁甲让给我们?”
  “黄昭,你要铁甲干什么?”
  刚刚穿好铁甲的孙武进有些不快的看着部下这个福建降兵,要不是陆爷吩咐把会打铳的福建兵收在旗牌队,他才不要这帮说话废劲的福建人。
  黄昭迟疑了下,低声用夹生的官话道:“孙爷若能给将这两件铁甲给我们,我们当为淮军死战到底。”
  “嗯?”
  孙武进也是迟疑了一下,看着黄昭的脸许久之后,点头道:“那这两件归你们。”
  “谢孙爷!”
  黄昭上前拿起一付铁甲,又朝队伍中和自己一起被俘的同伴杨祥看了眼,后者没有说话直接走到车边取了另一付铁甲,二人互相帮助对方穿上。
  “这刀不行,”
  黄昭看向孙武进,“孙爷,有斩马刀吗?”
  孙武进“嘿”的一声:“我到哪弄斩马刀?”
  听说没有,黄昭有些失望,一边杨祥则闷声说了句:“凑合用吧。”
  黄昭微“嗯”一声,没再说话。
  铁甲领完,车上的百具棉甲也被分了,另外两辆车上的长短挨牌也被一一分发下去。
  从南到北,一支支武装好的队伍沿着官道两侧的麦地向“淮”字大旗集合。
  人群气氛很压抑,但没有人止步不前,也没有人往后方流连顾盼,只因他们的带头人在南边。
  “陆兄弟,我们怎么打赢?”程霖根本没有回头看有多少人选择同他们拼命。
  “靠紧我。”
  陆四的答案就是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怎么打赢。
  平原之地,无法设伏,只能硬拼硬,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果我死了,你指挥。你死了,沈兄弟指挥……淮军的大旗不能倒!”
  陆四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有人应声,空气中只有不时呼出的热气,隐约还有酒味。
  吴友福带人退了下来,看到“淮”字大旗下已经密密麻麻站立的人群,以及人群前一身铁甲屹立的陆四,他明显有些错愕,他以为主力已经向高邮撤了,没想到,他们却选择一战。
  “官兵的马队上来了!”
  吴友福喊完这一声,就带着他那哨人奔下官道,跳进了麦地边的沟子。
  “官兵的马队会不会直冲我们?”陆四侧脸问孙武进。
  “不会!”孙武进很肯定地回道。
  “为什么?”
  陆四奇怪,骑兵冲步兵不是正常战术么。
  “我们人多,他们人少,官兵脑子坏了才会硬冲我们。”
  陆四一想也是,淮军虽不及官兵五分之一,但也有两千人,且已做好一战准备,而官兵马队就百人,凭什么硬冲?
  内心却是有些失望,他还准备靠长竹篙给官兵马队一个下马威呢。
  远处,有蹄声传来。
  随着蹄声越来越近,明显看到南方有灰尘扬起。未几,众人视线中便有一队骑兵身影出现。
  果如孙武进所料,那队骑兵在发现前方竟有大股“贼人”时,并没有愚蠢狂妄的拍马来杀,而是远远勒停战马在那观望。
  “陆爷,他们是在等后面的大队。”孙武进道。
  陆四“嗯”了一声。
  “阿欠!”
  左大柱子的一声喷嚏来的很不是时候,把已经紧张的手心都出汗的众人吓了一跳。
  “大兄弟,要是咱们打赢了官兵,你有什么奖赏给我?”左大柱子表情很认真的看着陆四。
  “送你一朵小红花。”
  陆四回答的样子也很认真。


第一百零八章 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明军马队领兵者,援剿都司史德威部千总曹元,此人原是辽东总兵,现任都督同知、提督南京大教场的刘肇基部下。
  因史可法见南都诸军不堪用,派副将何刚往浙江义乌、东阳募兵,欲建忠贯营以为江防,遂抽曹元于何刚部。
  只曹元早年与何刚有隙,不愿受其节制,刘肇基从中调节不果,史可法便叫曹元暂于扬州隶史德威。
  曹元部马队有正兵103人,辅兵200余,马370余匹,多半是辽东旧兵,颇有战力,当年曾在刘肇基指挥下同悍将曹变蛟等共破清军于黄土台及松山、杏山。
  只那时曹元部精骑上千,如今却仅余这103人,其余要么战死,要么思乡心切脱队北上。
  便是贵为都督同知的刘肇基,也是不复当年辽东总兵雄姿,如今在那南都做有名无实的大教场提督,手下使唤不过千人。
  “贼人敢于列阵,必有死士主脑,我们不可轻动,速去通传都司知晓!”
  曹元久经战阵之人,自是不会愚蠢到以百人马队冲贼人大队,当下一边勒马观望贼人动向,一边火速往后方通报。
  明军大队尚在十里外,接前方马队通传有大股贼人列阵横于官道,援剿都司史德威感到惊讶,一惊贼人既能至此,那高邮和宝应必定已落贼人之手,否则贼人不会有胆向扬州挺近;二惊贼人能见马队而不散,已非他先前以为的乌合之众,不由谨慎起来。
  “贼人中莫不是有官兵?”
  史德威部下操守官蔡一清估摸道,否则无法解释贼人大胆举动。
  “漕院近来多延揽外地兵马入淮,内中良莠不齐,难保没有胆大包天之人趁机反乱,说不得就是那外地兵做崇。”
  随史公平乱多年,今日是兵,明日是贼的场面史德威已是见怪不怪。
  当下命人将此军情通知后方的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同时下令本部兵马加快行军速度,并做好迎战准备。
  “淮扬贼人是无知,还是无畏?”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一心想在平乱之中建功,以便今后能扎根在淮扬富庶之地,接史德威军情通报后也下令所部加快行军速度,甚至准备派人跟史德威说让他们甘肃兵打头阵,好叫史德威晓得他甘肃兵不是白来扬州吃干饭的。
  监军高歧凤却是劝说李棲凤万不可打这头阵。
  “为何?”
  李棲凤不解,先前叫他和胡尚友主动带兵帮淮扬平乱的是这位高公公,怎的贼人到了面前高公公又叫他别打呢。
  高歧凤干笑一声:“若贼人不堪一击,镇台此举徒惹人笑话抢功,落不得半点好处。可若贼人擅战,史德威不能敌,镇台再出兵一救友军,二平贼乱,那才是真正大功,史公届时定要高看镇台几眼,于镇台才是大大妙处。”
  “还是高公公想得周全啊。”
  李棲凤恍然大悟,“嘿嘿”一笑,给了高歧凤一个会心眼神,“那便叫儿郎们收着,免得人家说我李棲凤处处抢功。”
  又怕后面的胡尚友也有争功之心,赶紧派人通知。
  胡尚友这边却是压根没将史德威通传的贼情放在心上,不是他胡副将多能打,浑不将贼人看在眼里,而是他胡副将根本不想打。
  论主客,史德威第一个上。
  论兵马多少,李棲凤第一个上。
  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胡副将带人先上啊。
  这会,胡尚友但求能保住手下这两千来人就好,别的,真不奢求。
  此,也是无奈。
  想他胡尚友自崇祯十二年奉令率所部达州兵入中原平贼,五年过去,阵亡过半,余下能称战兵的不过数百人,其余都是这些年陆续抓的夫子。
  就这,朝廷都不曾叫他回去,今日差给这位总理,明日差给那位副使,后日归这巡抚,再受那总督节制,五年间,胡尚友都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顶头上司,唯一不变的是败,败,败。
  这仗,总是打不尽。
  这贼人,总是杀不绝。
  胡尚友疲了,他想回四川,可回不去。尔今,也就是过得一天是一天。
  谁能打,谁去打!
  自家几斤几两重,胡尚友一肚子数,要不然也不会事事唯李棲凤马首是瞻,实在是他这点人拿不出手,腰杆子不硬。
  真要兵强马壮,还能怕他黄闯子!
  李棲凤叫他不要逞能,胡尚友那是求之不得。
  ……
  史德威没有让甘肃兵和四川兵打头阵的念头,一来他瞧不上这帮一天到晚只知祸害百姓,闻贼就远遁的败类;二来此次贼乱出在淮扬,身为援剿都司的他于平乱责无旁怠,故而在告知二部贼情后,便亲自督兵向前。
  一直严密注视贼人的曹元看到大队过来,立时过来禀报。
  “都司,贼人约摸两千人,所持多为刀矛,有披甲者百余,内有穿铁甲十余人,贼阵有马车十数辆,车上不知装了什么……另外贼人已有旗号,瞧着是淮字。”
  早年做过边军“夜不收”的曹元老本领一点也没拉下,短短半个时辰就将淮军底细探了个七八成。
  “淮?”
  史德威从马上翻身跃下,在曹元等簇拥下爬上当地村民的草堆向北边远看,果然官道及两侧麦地有大股贼人正列阵以待。贼人阵前,一面“淮”字大旗正在寒风吹拂下“呱呱”飘动着。
  “曹千总可与贼人有过接触?”从草堆跳下后史德威问曹元。
  “末将并未与贼人接触,此地多是沟渠,且看贼人似有首脑指挥,不似一般贼寇,末将就未擅自行动。”
  曹元说的是实情,淮扬地带虽是平原,但沟渠湖泊众多,百姓耕种地块又不似北方连成整体,而是东一片西一片,片与片之间又多是水沟,骑兵在这种地形根本无法发挥快速机动优势,反而极易坠马。再加上贼人明显成阵,长短武器众多,他就更加不敢冒然攻击了。
  史德威点了点头,他少年从军于军阵之事自是有经验,刚才赶来的路上还担心曹元这边轻敌吃亏影响士气呢,现在看来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都司,贼人并无其它人马,这点末将可以确保,只消击溃贼人,其必大部伏首。”
  曹元不敢动用马队和贼人接触,但眼不瞎,淮扬是平原,贼人藏不得兵,因而断定这支贼兵多半也不知扬州明军至此,双方的形势是一场谁也不曾料到的遭遇战。
  史德威对此认可,正沉吟派谁领兵击溃贼兵时,操守官蔡一清询问是否要派人劝降。
  曹元反对劝降,道:“贼人早已发现末将马队,却迟迟未有人过来,反而加紧备战,末将以为贼人是铁了心造反,于这等贼人,唯有杀其首脑才可使贼众丧胆,进而方可纳降,否则便是现在降了,也是后患无穷。”
  “曹千总言之有理,都司,就让末将率部砍他几百颗脑袋再说降不降的事吧!”
  说话的是史德威部下另一千总孟庆玉,此人曾是副总兵祖宽的家丁。
  当年五省总理卢象升曾上奏朝廷,说:“援剿之兵,惟祖大乐、祖宽所统辽丁最劲,杀贼亦最多。”
  然而祖宽骄横,兵马所过之处焚毁民宅,奸害妇女,可谓无恶不作。卢象升再三相劝,祖宽也没有收敛,最终于崇祯十一年冬因“失陷藩封罪”被处死。
  祖宽一死,其部辽军大半归辽,少部被时任佥都御史,巡抚安、庐、池、太等州的史可法收于麾下。
  孟庆玉就是其中之一,凭战功积升千总,是史德威手下最为信重且最为依赖的将领。
  史德威略一沉思,点头同意道:“也好,孟千总就打这头阵,一叫贼人丧胆,二叫后面那两支客军知道我部强悍,不做非份之想,”
  哪知话还未说完,耳畔却传来“嘿吼”的震天齐呼声。
  此呼声由北边传来,声音之大,使得明军所在方圆数里麻雀惊飞于空,不断盘旋,久久不敢落下。
  史德威及部下更是大惊,众人快步爬上草堆,眼前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
  竟是那贼人主动出击!
  “嘿吼!”
  “嘿吼!”
  陆四一声,淮军一声。
  “嘿吼”声如鼓点般,使得淮军上下如一整体,缓慢却又坚决的随着“淮”字大旗向南方勇敢踏去。
  陆四主动发起进攻的原因是他和孙武进的一段对话。
  “明军等会怎么进攻我们?”
  “必以铳队、箭队在前,以铳、箭射杀我们,待我队形不支,胆气不在,再以刀矛冲锋,我若溃散,马队必来追杀,如此我等多半无法生还。”
  “这么说来,被动等明军来打,不是上策?”陆四皱眉。
  “除非我军同样有铳队、箭队,甚至炮队。”孙武进如实回答,他知道的打法就是这个。
  “知道了。”
  陆四往提刀的双手哈了口气,朝两侧均在注视自己的部下们笑了笑:“既然干等赢不了,那我们就先动手。”
  言毕,长刀猛的向前一指,大吼一声:“诸位生死,全在此战,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第一百零九章 不屈的勇气
  “好!”
  左大柱子就喜欢大兄弟说的话,听着有种还带劲,叫人心里热腾腾的,长刀往胸前护心镜猛的一敲,吼了一声“砍他们狗日的!”,抬脚便往前冲去。
  “风字营,随我杀敌!”
  卖油郎程霖紧随其后,长刀一挥,风字营便如被提线般一下动了起来。
  营官在前,队官在前,哨官在前,什长在前,千余淮军最中坚的力量在领头人的带领下,向着当面明军勇敢扑去。
  “冲吧,大家都有卵,都是爹娘养的,谁怕谁!”
  真名沈大富的沈瞎子一点不觉身上的铁甲有多重,只觉这东西穿在身上冷冰冰,还真得跑动起来才行。
  麻三、孙四……
  一个接一个的头领们在官道两侧同时带着手下人冲了起来,就是高邮卫那些自愿参加淮军的士卒也仅是在数个呼吸迟疑之后,也提着刀矛随着淮军的大旗往南方杀去。先兵后贼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卖命一搏,否则绝难逃脱。
  “杀官兵,千秋万代!”
  孙武进腾腾往前还不忘把陆爷说的话再重复几次。
  队伍最后面赶马车的也将鞭子抽了下去,赶车的汉子手里没刀,马车就是他们的武器。
  淮军全动,如潮般狂泄。
  以命搏赢!
  陆四在拼,拼扬州来的明军不比他淮军强!
  拼那史德威是个绣花枕头,拼那明军还是他所认知的明军!
  除此,无有取胜之道。
  一目扫去几里的淮扬平原,哪里有地容他伏兵,哪里有地容他占尽天时地利。
  唯有人和。
  然而,淮军正动之时,却有一个铁甲人影突然加快速度冲到人群的最前方,紧接着停下猛的转身对着身后已然开动的人群疾喝道:“停下,快停下,不能这样打!”
  另有一个铁甲人同样冲出,拿刀朝左右人群疯狂挥舞,不断喊吼:“停,快停!”
  这两个人就像滚烫的刹车片让已然开动的淮军队伍硬生生的刹住,前后队伍难免的冲撞推挤,很是混乱。
  紧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甚至撞倒了两人,赶车的汉子好不容易勒住马,又被后面的马车撞上,险些翻倒。
  突然冒出来的两人让陆四也是猝不及防,好在,明军也来不及捕捉这一天赐战机,远远观望看到这一幕的明军甚至以为“贼人”这是要不战而溃了。
  “黄昭,你干什么,找死吗!”
  孙武进怒不可遏的提刀走到黄昭身边,挥刀就要砍:这王八蛋把队伍搅成一团,不是阵前反水又是干什么!
  黄昭一急,朝陆四所在喊道:“陆头领,这样打法是送死!”
  “什么?”
  孙武进挥在半空中的刀没有落下。
  “为何?”
  陆四冷冷上前,身后的人潮有余波往前,使得好多人被撞得不由自主往前去了几步。这也幸得淮军人少,要是上万,黄昭就是想拦都拦不住。
  “太乱了!”
  铁甲铁盔下的黄昭一指人群,摇了摇头:“这般打法不行,冲阵须压住阵脚,所有人如一人般向前以此压迫对手,待近身之后全力冲杀,官兵一旦抵挡不住便蜂涌而退,如这般乱哄哄一拥而上不可能打赢!”
  黄昭的夹生官话让陆四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继而一凛,下意识朝左右扫了去,发现淮军的队伍果然有些乱。
  官道左边的队伍已经跑得超出几十丈了,而右边麦地里的队伍却落了官道几十丈,看着就好像积木被抽走几块似的。
  这般凌乱队形,到了官兵面前,只怕就跟“添油”战术那般徒然送死。
  “是有些乱。”程霖压低声音道。
  陆四微微点头,问那黄昭:“你说怎么办?”
  “我军若想取胜,最好闻鼓声而进,无论左中右,皆平行如一整体,前后紧随,成铜墙铁壁,以此压迫对手近身方可取胜!”
  说话的是同黄昭一起冲出拦阻众人的杨祥,他的官话比黄昭标准,叫人一听就明白。
  “陆爷,这两个家伙是郑泰手下的福建兵,会打铳,”孙武进想了想,又补了句,“说的好像有道理。”
  “陆兄弟,怎么停了!”
  左边麦地里好不容易约束手下人的草堰孙四一脸困惑的爬上官道,陆四抬了抬手,没有理会困惑的孙四,而是对那黄昭和杨祥道:“这仗若胜,你二人升哨官。”
  “多谢陆头领好意,不过且看有没有命活下来吧。”黄昭苦笑一声,杨祥闷声不语。
  “陆爷,这节骨眼到哪找鼓?”
  孙武进眉头紧皱,黄昭讲得是有道理,一帮人乱哄哄往前冲是不行,可淮军也没有鼓啊。
  陆四扫视众人,再看远处明军,把心一横,咬牙忽的喝了一声:“听我号子!”
  尔后猛的又大吼一声:“嘿吼!”
  “嘿吼!”
  左大柱子跟着喊了一声,再看其他人却是傻站着没动。
  “我喊一声,你们就要跟一声,所有人都要跟!……随着我的号子声往前!”
  面对这帮连左右都不大分得清的“农兵”,陆四哪有时间跟他们解释号子声和鼓点的相同作用,只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我喊你们也喊!
  “嘿吼!”
  “嘿吼!”
  阵阵“嘿吼”声中,人潮再一次开动。
  陆四前进,淮军前进。
  陆四喊,淮军喊。
  “嘿吼”声中,淮军的队伍已是前进一里,起先队伍还是有些不适,但随着不断的十分有节奏感的“嘿吼”声纠正,原本乱哄哄的淮军队伍竟是难得的保持了一条线。
  虽然这条线看起来还有些歪,根本谈不上“水平”,但比之先前已是天壤之别。
  那“嘿吼”声更像带了魔力般,让每一个呼号的淮军士卒不自禁的产生了一种“集体感”,也让他们的心血没来由的澎湃起来。
  “嘿吼!”
  “嘿吼!”
  淮军的队伍越来越近,从东到西方方正正如一面人墙。
  明军那边也在军官的喝斥命令声中排好队形准备迎接“贼人”的攻势。铳队和箭队被放在了前面,只等贼人靠近便打他们个稀巴烂。
  两百丈,一百丈……
  距离越来越近,陆四已能清晰看到明军前面的铳手长什么样,甚至能看到几名披甲的明军将领正在朝他观望。
  “举盾!”
  随着陆四一声大喊,军官和头领们的再次重复,三百多付缴获自监河军和高邮卫的长短挨牌在淮军队伍最前方举了起来,盾牌的后面是将近两百口的铁锅,甚至还有几十块门板。
  门板上铺了两三层湿被子,这是旗牌队一名监河军降兵想出来挡箭的好法子。
  “嘿吼!”
  陆四的嗓子有些嘶哑,仍在有节奏的喊着号子。
  “嘿吼!”
  淮军前面的人口中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将身体尽可能的藏在盾牌后面,他们甚至都是低着头,没人去看对面的明军。
  不是害怕,而是不屈的勇气!
  这勇气源于在第一排那面大旗,那具铁甲,以及那从不间断的“嘿吼”声!
  大旗在,陆文宗在!
  奋勇杀敌,千秋万代!
  ……
  “贼人气势甚足,首脑俱有斗志,是场恶仗!”
  史德威对正以一条线却非蜂涌而是缓慢压迫而来的淮军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他认为这支贼众虽不能和北方的闯贼相提并论,但比起这几年他到处追剿的土贼明显要强得多。
  “都司这是高看贼人一眼了,末将以为贼众不过虚张声势以呐喊壮胆而矣,会咬人的狗可不叫!”
  孟庆玉嘿嘿一声,他艺高人胆大,早年跟随祖宽纵横北地不知砍了多少流寇人头,哪里会将这淮扬地方的河工农民放在眼里。便真算他贼众中有官兵混在其中,也不过是多耽搁些功夫的事。
  “都司且看末将如何将这帮贼众杀得屁滚尿流!”
  孟庆玉一抱拳,转身便去前方布阵指挥,他部下千余兵是史部最精锐的,故有充足信心剿灭这帮胆敢主动向官军发起进攻的贼人。
  伴随着“嘿吼”声,淮军终是踏入了明军火铳射击范围内,除了极少数人的心突然开始猛跳外,大多数不知道射程是何概念的淮军将士仍在那紧随他们的头领发出阵吼声。
  陆四微微抬了抬头,发现对面的官兵已经将火铳举起后,他再次低下了头,然后依旧是一声“嘿吼”。
  等待别人放铳的滋味是极其难熬的,哪怕身上穿着锁子甲,陆四依旧心跳的厉害。
  明军所在官道左侧是湖和麦地,右侧是村庄,仅从地形来说并不理想。故孟庆玉命铳队以官道为基,向两侧沿伸,大致分为了四五行,每排有六十余名铳手。
  铳队之后又是三队弓兵,约摸一百余人。其余刀矛兵分列两侧或稍后侧,只待贼人贴近铳队、箭手退后便迅速合上缺口。
  如此布阵显然针对淮军的中央部分,对淮军两侧沿麦地行进的队伍不构成威胁。
  不过,若淮军中央扛不住官军铳射,这场仗也不可能打赢。
  毕竟,官道上是陆四亲自率领的旗牌兵及风字营一部,这是淮军最精锐的力量。
  “放!”
  在淮军的“嘿吼”声中,孟庆玉部三百多早已列阵的火铳手开铳了,呛人的硝烟味中,跟炒豆般的铳声炸得人耳发聋。
  弥漫呛人的白烟也让两军阵前突然变成迷雾地带,十数个呼吸后北风才将烟雾一扫而空。


傲骨铁心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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