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遭伏


  晚些时候,乾清宫外两名宫娥刚刚端了铜盆出来,应付了差事,在回去休息的路上闲聊。
  “陛下亲征了,你听说没有?”
  “这么大的动静,哪能不知道。”另外一宫娥叹道:“娘娘有了龙子,陛下却在这个时候出宫。”
  “自陛下出京,娘娘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另外那人边走边道:“外面都说,西南比起辽事来,也是不轻,叛军围了重庆城,四川、贵州两省戒严,只有咱们内廷的还以为天下太平。”
  “快别说了,叫老宫人听见,又该挨骂了。”
  俩人话音刚落,拐角处转来一队锦衣校尉,他们握着佩刀,奉命在坤宁宫周围昼夜不停地巡视。
  深夜,坤宁宫中传出一声尖叫。
  片刻间,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奔至门外,且见他眼中泛起警惕,将手按在绣春刀上,高声问道:
  “娘娘——?”
  “我没事。”
  “臣告退!”
  闻言,锦衣卫千户松了口气,小心地后退几步,但仍带着校尉们护卫在宫外。
  他眼眸四处扫视,泛着冷冽地杀气。
  “搜!”
  “附近逗留的宫人,格杀勿论!”
  他想起不久前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说过的话,浑身打了个寒颤,复又道:
  “陛下出征期间,皇后与腹中皇子出了一丝意外,本官自裁,尔等尽诛!都听明白了?”
  “尤其是东厂的人,绝不能叫他们靠近坤宁宫半步,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闻言,众校尉打起二百分精神,纷纷道是。
  就在宫外,锦衣卫因这一声尖叫而大动干戈,许显纯迅速自镇抚司增派人手护卫坤宁宫时。
  大汗淋漓地张嫣靠在枕头上,长吁口气,她做了噩梦,这才猝然间惊醒。
  她望着四下静谧无声,再一想,现在这个时候,平日里的枕边人,只怕已经出了通州。
  张嫣摸索着爬起来掀开床幔,无言地望着窗下伫立的黑影,几乎与宫外深邃幽暗的黑夜融为一体。
  几个影子在坤宁宫周围一丝不苟地站着,尽管孤单,但却极为坚定。
  张嫣知道,这就是大明朝威名赫赫的锦衣卫,都是皇帝的心腹,极为忠诚、可靠。
  更远处的皇宫大内,只怕也是侍卫林立,明岗暗桩,生人勿近。
  现在的她,虽已贵为大明皇后,根子里却还是个比朱由校小上一岁的少女。
  深夜时独处空房,不免轻声抽咽起来。
  她学着前几日皇帝抱住她的样子抱住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轻声道:
  “别哭,别哭,你是皇后。”
  ……
  四川,合江。
  两山之间,溪流潺潺,水流称不上湍急,但四面环山,推着辎重的兵马极难通行。
  自接到奢崇明造反围重庆消息后,西南四省总督鲁钦调派官军六路围剿。
  贵阳总兵张彦芳、都司官许成名,率本部明军四千余人,做先锋军进入四川,驰援重庆。
  然四川地区,地形复杂,群山密布,贵州援军显然低估了当地的地势之恶劣。
  进入四川后,张彦芳本部行动很慢,此时夹在两山之间,更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随即,张彦芳不断派下亲兵,催促各营迅速通过。
  三日前,奢崇明得当地土司民众信报,道第一批明朝廷援军已进入四川境内。
  得此消息,奢崇明即刻欢欣鼓舞,遣部将张彤率马步兵两万自重庆外出发,前往必经之路“合川”设伏。
  贵阳总兵张彦芳,平播之役时还只是个参将,后来立下战功,升任总兵。
  他以都司官许成名所部骑兵为前哨开路,中段为火铳手、辎重队,亲领步兵殿后。
  夏日盆地,阳光刺目,气温逐渐升高。
  明军行进在狭长的山间小道,拥挤不堪,许多人都只顾闷头赶路,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这时,一名亲兵好不容易追赶上前,冲都司官许成名道:
  “总镇有令,叫你们加快速度!”
  “怎么加快?”
  许成名被阳光照射得眼睛都睁不开,热汗顺着头盔淌下来,他一边擦拭一边指着周围,道:
  “这个破地方,到处都是石块,车行不便,人走不通。辎重营都卡在后边,动一步也难。”
  “没办法,派人牵马,抽出一部分来帮辎重营推车!”
  亲兵也知道地势艰难,没有说太多。
  听闻中军辎重营行进困难,张彦芳即增派步军前往中段,帮助推车和搬运辎重。
  明军身着甲胄,装备着充足的火药,在张彦芳的调派下,很快又加快速度,浩浩荡荡行进在山间小道中。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了下来,凉快不少,明军开始自中段向前后分发行军面饼。
  一些兵士手中拿到面饼,边啃边走,尚在交头接耳的议论这次朝廷平定西南后的战功领取。
  有人说想要升官发财,也有的说想回到贵州,凭借战功娶妻荫子,过上理想中的生活。
  忽然间,前方一片哗然。
  不少染着血迹的无主马匹受了惊吓,滚滚奔回,撞得中段明军人仰车翻。
  “中土司兵的埋伏了!”
  “许都司已经战死,快跑!”
  喊声四起,几乎在一瞬间,中段的千余明军崩溃四散,连辎重也被弃之不顾。
  山路狭窄,明军听闻兵败,争相踩踏,不等土司兵杀到,就已扔了一地辎重,在山野之间逃命。
  前方崩溃的消息,不久后才传到总兵张彦芳的耳朵里。
  这时,前哨与中段已是一片混乱。
  甚至都来不及下令,溃兵冲回来,一下子冲散了张彦芳后军步兵的阵型。
  土司兵个个持着刀枪,伴着怒吼咆哮声,如虎入羊群般冲到早已崩溃的明军人群中,大加砍杀。
  一片的惨叫,还有身躯翻滚扑倒的声音,接着是兵器的交鸣,凄厉的嚎叫交织在一起,使得人心摇动,战意全无。
  “怎么办,总镇,给个命令吧!”
  一名亲兵望着黑夜中掩杀来的土司兵,满脸的欲哭无泪。
  “杀回去!”
  张彦芳没有片刻迟疑,举起刀道:“将士们,报国的时候到了!”
  随即,他率数百名亲兵叫喊着迎上前去,很快淹没在奢军的浪潮之中。
  ……
  此一战中,贵阳总兵张彦芳身中数刀,仍杀贼数人,力不能逮,遭奢将张彤砍掉一臂,死于乱军之中。
  至于前哨都司许成名,早被众土司兵一拥而上,将他身体拆分为数块。
  张彤率该部叛军设伏,歼灭贵州四千援军后,同时迅速分兵,扼制东部水路,自领余部进围遵义。
  遵义署府通判袁任听闻贵州援军覆灭,总兵张彦芳、都司许成名战死的消息后差点吓尿,即当先逃跑,以致遵义守军一哄而散。
  张彤率土司兵进据遵义,捉来袁任,当场斩杀。


第一百零一章 斩使留银
  遵义陷落,四川震动。
  在这之后,奢将张彤领土司军继续东进,围困兴文县,知县张振德招募民勇,亲自登城与贼军力战。
  城下贼势喧嚣,张振德未有惧色,望着前来劝降的贼使,破口大骂:
  “回去告诉张彤,我大明只有断头的知县,没有投降土酋的知县!”
  “奢崇明,竟妄想与朝廷作对,割据一方?”
  “他是三岁小孩子嘛?竟有这等想法,实在可笑至极!”
  言罢,张振德一声令下,城头明军众箭齐发,火炮轰鸣,使者被当场打死,余的土司军抱头鼠窜,后退数里。
  “不知好歹!”张彤听到消息,拍案而起,即走出营帐,道:“传我命令,全面进攻,四面围城,看他能撑多久!”
  “援军?”
  “呵呵,他等不来援军了!”
  于是,土司军再度整肃旗鼓,分兵环列四门,扛着简单制作的云梯,推着巨木冲车,浩浩荡荡地攻城。
  知县张振德与守城千总无人言降,与土司军激战半日许,因人数太少,东门率先被土司军攻破。
  土司兵疯狂涌入城内,随即开始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劫掠。
  望着火光冲天的城内,看见那些土司军追逐百姓砍杀,张振德老泪纵横,遥遥向京师方向一拜,哭道:
  “皇上,臣有罪,臣有死罪……”
  话音未曾落地,书名土司兵已经恣意地张着血口,挥舞着刀枪向城头冲来。
  几个明军前去抵抗,与十几个土司兵厮杀在一起。
  张振德与妻小,在残余明军的保护下且战且退,来到鼓楼之内,但没过多久,无数土司兵围困进来。
  张彤之弟张娴率土司兵踏进鼓楼,看着几个明军与知县张振德灰头土脸的样子,纷纷狂笑着围来。
  但下一个,他们面色变得惊恐。
  却是几个明军将鼓楼关上,转身杀了出去,为内中争取时间。张振德与他妻子握着火把,满地的油、柴。
  “皇上,罪臣全家,以身赎失城之罪!”
  一瞬间,张娴似乎明白了什么。
  “砍了他们,砍了他们!!”
  在张娴近乎绝望的嘶吼中,张振德与妻子扔下火把,举火自焚,顺带着烧死了二十几个土司兵。
  不久后,张彤黑着脸,垂头看着脚下这一堆焦黑的尸骨,始终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弟弟。
  他上前一步,咯吱一声,不知是踩断了谁的骨头。
  张彤牙关紧咬,一拳打在黑焦的柱子上,转过身吼道:
  “去合州!”
  “我要他们给我弟弟陪葬!!”
  ……
  兴文县被破,守军全部阵亡,知县张振德与妻子举火自焚,土司军继续向东。
  合州城,知州翁登彦见到土司兵正潮水般涌来。
  不过这个时候,翁登彦却是满脸的冷笑,没有丝毫惧怕,因为他刚刚得到了报信——皇帝亲征了。
  这个消息,对整个四川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听到消息的人,无不是欢欣鼓舞,仿佛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也不再可怕,因为他们都知道,叛军早晚必亡!
  大明皇帝亲征西南,显示出朝廷对西南局势的重视,更是一个寸土不让的态度。
  这时,整个帝国的目光,全都聚齐在西南地区。
  得知皇帝御驾亲征,合州全城军民尽皆鼓舞,一路连战连捷的土司军,居然在这里碰了钉子。
  知州翁登彦调度有方,一介文官,却提刀督战、奔走在各个城墙之上,打退了土司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这时,遭受重大损失的土司军已经无力再围困合州城,随即,张彤向重庆求援。
  奢崇明自然知道东线需要迅速打开局面,张彤这个东路,最终目的不是合州,而是后面的四川重镇——成都。
  只要拿下了成都,就能和贵州安邦彦练成一片,到那个时候,水西在贵州响应造反,大势便成。
  奢崇明没有什么犹豫,直接向合州方向增兵七万。
  到了天启元年七月初,张彤已经聚齐了重庆来的援军,集中起优势兵力,继续强攻合州城。
  奢崇明自起兵以来,分为东线、西线,焦点是重庆围攻战。
  东线张彤,战略目的是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攻陷成都,与水西安家取得联系。
  一旦安邦彦起兵响应,四川叛乱就将波及贵州、湖广,甚至是南直隶各省。
  西线奢寅,则是为了拖住鲁钦调集的四省援军,为中路奢崇明主力大军攻克重庆赢得时间。
  只要攻下重庆,奢崇明就能掉转枪口,迎击鲁钦的朝廷援军。
  奢崇明叛乱,其速度之快,布局之广,很难让人相信他是突然发难而不是早有预谋。
  重庆城虽还未陷落,但土司军一路攻城略地,东线张彤,西线奢寅,都是连战连捷。
  尤其是张彤,一个多月的功夫,就已经开始围攻成都前哨重地合州。
  合州失陷,下一个就是成都。
  奢崇明在重庆城外也没闲着,他分兵数路,接连攻陷纳溪、长宁、柴县、璧山等地。
  这些地方,自万历年起,就逐年征调驻守明军援辽,卫所虽多,但却极度空虚,完全无法抵挡土司军的攻势。
  事情完全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奢崇明眼见自己几乎占据了四川全省的三分之二,也是有些飘飘然。
  七月七日,奢崇明自称大梁王,建号立国,仿明制,设立丞相、五军都督府等官署。
  称王后,奢崇明即派出使者,向西南各省土司抛出橄榄枝,尤其是重金关照了石柱宣慰司。
  自起兵以来,明军兵力空虚,土司军在四川几乎难逢敌手。
  在川东一带,数万叛军与秦良玉组织起忠于朝廷的土司几次大战,面对白杆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而后,奢崇明打起了招降秦良玉的主意,遣使重金往石柱,承诺夺取天下后,列土封疆以酬。
  “大梁王愿与石柱秦家共谋天下!”
  秦良玉端坐在座位上,桌案上正放着朝廷颁发的宣慰司大印,听奢崇明派使者来要与自己共谋天下,冷笑不止。
  在终于朝廷的一众土司面前,秦良玉再次坚定不移的表达了自己对大明朝廷的尽忠之心,斩使留银,誓与叛军死战到底。
  没过几日,恼羞成怒的奢崇明亲率大军来犯。
  石柱宣慰司集结众土司,与叛军平原激战,互有胜负,就在这个时候,西线传来线报。
  说西南总督鲁钦的四省援军,其中两路已经浩浩荡荡进入四川境内,第一战就击溃了奢寅的西路叛军。


第一百零二章 分进
  七月初三,四川北部。
  明军选择在山后开阔地带扎营,前山为天然阻隔之地,如有叛军来犯,足有反应回击的空间、时间。
  这天,一身甲胄的鲁钦与众将会于大帐,围着一份详细的四川地图,开始分析眼下叛军到了何种地步,又该以何种措施去应对。
  鲁钦,字承宇,济南长清人。出生于武将家庭,青年时期袭任父职,以府军卫登武进士。
  万历年间,累功加任山西副总兵,天启元年初,提任神机营副将,不久署都督佥事,移保定总兵官,数次击退蒙古骑兵。
  自接到朝廷旨意后,鲁钦无一刻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调集了四个省能动的明军七八万,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援救四川。
  万历三大征,说起来好像挺远,但真正算起来,播州之役也就是十几年前。
  朝廷内库告罄,这个鲁钦也知道,平定西南,要尽量速战速决。
  针对目前的西南局势,鲁钦先是进行了周密的分析,将整个四川战局分为四局。
  第一局,为四月初七至五月中旬,那个时候皇帝旨意还没有到达西南,奢崇明已经在酝酿造反。
  在鲁钦看来,朝廷没有及时将叛乱扼杀在摇篮之中,先失一局,成危局。
  第二局,为五月中旬至六月十八日。
  在这一阶段,如果四川兵备雄厚,完全可以在初期就有效遏制叛军锋芒,等援军进入四川,一举平定。
  然而经过多年征调,四川明军总数不及叛军一半。在鲁钦征调完成,挥师南下时,除川东一隅,四川战局已完全倾向于叛军。
  围重庆、攻合江,破泸州,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叛军连破二十余州县,死难官员不及其实。
  叛军势如破竹,朝廷再失一局,为坏局。
  第三局,是六月十八日至八月初。
  在这一期间,水西安家尚未反叛,成都、重庆虽然被围,但是都没有陷落。
  朝廷方面,鲁钦自云南调集的两万援军已经率先入川,与四川总兵杜文焕所部会合,在第一战击破奢崇明之弟奢安的西线叛军。
  这第三局,就是鲁钦与奢崇明博弈的关键。
  危局、坏局,第三局若再有失,四川则就成了残局,到了第四局,形势又会天翻地覆。
  ……
  几日前,云南都司张巡、四川总兵杜文焕所部两万余明军刚刚会合,就与奢安西线叛军遭遇。
  明军意欲平定西南,叛军则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双方随即展开一场大战。
  这一战,箭矢横飞,喊声震天,最后奢安被杜文焕、张巡包抄、合围,狼狈逃往三舍堡。
  接到消息时,奢崇明正与秦良玉战于川东,秦良玉战术出色,加之白杆兵个个勇悍。
  奢崇明虽人数占优,但却深陷泥潭,进退不得。奢安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应付官军追击。
  张巡、杜文焕在距三舍堡三里远的西北方扎营,紧靠一座小土岭脚下,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这时,两人就在庙内议事。
  “消息问的怎么样,叛军往哪里逃了?”张巡望着回来的哨骑,声音低沉。
  “路上见不到一个汉人百姓,土民倒是不少,可他们一见是咱们官军进剿,便是绝口不说一句。”
  哨骑也没什么法子,叹气道:“消息没问到,倒是因土民偷袭,折了一个兄弟。”
  “这帮土著!”
  张巡随即大怒,拿起刀就欲向外走,“我去带兵去屠了前面那个寨,叫他们还敢与朝廷作对!”
  “你回来!”杜文焕蹙眉,“屠寨,你小子傻了?”
  “你想大军以后寸步难行吗?”
  “叛军就是在土民中散播谣言,说我们官军劫掠土寨,如此一做,岂不将当地土民推向了他们?”
  “动动脑子,不要意气用事!”
  杜文焕毕竟是总兵一级,张巡见他拉都未拉一把,感觉面上无光,站了半晌,也还是冷哼一声坐了回来。
  “那您说,该怎么办?”张巡冷笑。
  杜文焕好像没听见他话中的嘲讽,只是垂头看着桌上褶皱的地图,道:
  “现在看来,奢寅该是进了三舍堡。”
  张巡不以为然,“三舍堡四面平原,进了那,莫非这奢寅是蠢猪不成?”
  正在商议,前方忽有哨骑回禀。
  “禀两位将军,叛军进了三舍堡,但……似乎闹了分歧,其中一股向南去了!”
  “哈哈,这可是天助大明!”张巡随即起身,道:“咱们分兵,我去追南路,你去围三舍堡!”
  杜文焕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潜意识里,他也知道和这家伙待在一起气捋不顺,便也没做多想,由他去了。
  两万明军探到叛军闹了分歧,也一分为二,各自追去。
  阳光明媚,天和日暖,将近万余的明军正在总兵杜文焕的率领下,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浩浩荡荡地向三舍堡进军。
  中午时,杜文焕下令部队略作休息,继续前进。
  沿途经过了几个汉人村庄,都是空无一人,残垣断壁,让杜文焕心惊肉跳,暗自捏紧了拳头。
  黄昏以前,明军的骑兵先到了三舍堡南,果然远远望见城内火光点点,似乎叛军正在烧火做饭。
  “攻城!一战杀败叛军!”
  杜文焕骑在马上,挥着手中马鞭,一声令下,无数明军纷纷向前,山坡上,早被立起的火炮也是整齐发射。
  大军在旷野上的脚步声、马蹄声,既显得军纪肃然,又显得威武雄壮。
  每隔一阵,杜文焕周围便会有一名亲兵飞驰下阵,以做四方调度。
  然而就在杜文焕得意洋洋,指挥大举进攻三舍堡时,另外一路的张巡,却是轻敌深入,被叛军合围。
  三舍堡西门外五里,战鼓如雷,土司军的步骑兵部伍整齐,从几个地方呐喊着冲向纷乱的明军,哪里有一丝溃败的迹象。
  “中计了!”
  昏天黑地,喊声四起,根本不知道叛军到底有多少人。张巡没有什么犹豫,扔下尚在苦战的前队骑兵,拨马回走。
  在他的心里,其他人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然刚走了几步,四面又是冲出无数黑影,更有一个奋勇的土司兵,直接将他扑落下马。
  张巡毕竟也是一路杀伐上来的武将,当即转身与那土兵厮斗在一起,片刻后,找了个破绽一刀将其刺死。
  随手擦去一脸鲜血,张巡没有一丝庆幸的感觉,他望着黑夜中的乱象,不知所措。
  “到底来了多少人?”
  张巡一路而走,为的只是寻马。当他徒手击杀一名叛军骑兵,夺马而上以后,却是在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要不要通知杜文焕一声……”
  紧接着,张巡冷笑一声,转身夺路奔逃。
  往回逃,谁知道路上还有没有埋伏?还是先管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第一百零三章 平叛第三局
  “上,全给我压上去!”
  贵阳总兵杜文焕见天色愈暗,心下不知怎的,泛起了一丝担忧,喊了一声,便亲率本打算最后压阵的家丁们,逼了上去。
  这时候,围攻三舍堡的这部分近万明军,已是全部压上,四面八方向叛军最后据点发起进攻。
  漆黑的夜空,激烈的喊杀声却从未停过,叛军犹在困兽之斗,也是人人悍勇,明军每前进一步,都要扔下数具尸体。
  三舍堡毕竟不是什么城防坚固的重镇,只是在平原上建立的一个据点,也并没有多少守城器械。
  经受数百伤亡后,明军得以近战,纷纷跳上城头,与叛军开始惨烈地白刃厮杀。
  一时间,短肢横飞,不断有明军被叛军一脚踹下,落到地上当即身亡。
  也有叛军被一拥而上的明军乱刃砍死,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
  城头的奢寅望着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明军,心下也是不免着急,爆了粗口,“他妈的,阿买怎么还不回来!?”
  原来,奢寅与其手下土司阿买,从来就没有什么分歧,这只是两人面对人多势众的追击明军,临时起意的一次反击。
  起初得知明军上当,分兵追击的时候,奢寅也并不在乎杜文焕和张巡之间有矛盾,他只是觉得这一仗能打。
  猎猎猛风,卷着砂石拍打在杜文焕的脸上。
  这名大明朝的四川总兵,心中愈发显得不安,他将肩上碍事的大髦一扯,扔在脚下,转头望了望漆黑的身后。
  “张巡怎么还没有消息传来……”
  “虽说互相看不过眼,但这等平叛大事,他总不该只顾自己,搅了大局吧。”
  很快,杜文焕就知道刚才这样安慰自己,是有多天真。
  随着一声鼓响,黑夜中冲出了无数手持刀枪、面相凶狠的叛军,他们身上早就带着血,仿佛刚经历一场大战。
  深夜里的平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数千叛军以前来支援明军的鲜血,再次滋润了干燥的四川大地。
  本来占据上风的明军,随着不知数目的叛军合围而来,转瞬间落入下风。
  守堡的叛军,见支援赶到,个个变得奋勇无比,竟正面迎击出来,杀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前方已然如此,城下更是陷入两难。
  尤其是在后督战的杜文焕及其家丁,面对身后来袭的叛军,直接变成一线,被土司阿买的队伍,逮了个正着。
  听见明军后阵传来的喧闹声和惊恐声,坐困孤城的奢寅很快便是狂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以少胜多击溃明军,赢了!
  本来,总督鲁钦派遣杜文焕、张巡二将,以优势兵力追击奢寅所部叛军,根本就没想到会输。
  就在他为第三局定策,打算一鼓作气,平定四川乱局的时候。三舍堡这边,两万余明军,已经被奢寅的数千叛军杀溃,马步争驰,一泻千里。
  战后,奢寅与土司阿买对视一眼,都是恣意地咧嘴笑了起来。
  原本他们以为自己玩完了,却没想到,那个张巡只顾着自己逃,压根就没想过派人通知杜文焕一声。
  直到那个时候,杜文焕的兵力其实都稍稍占优,如果张巡派人通知,前者完全可以分出一部分部队,情况也就不一定了。
  战争没有如果,张巡自己逃走,就这样葬送了一支两万人的明军大部队。
  接来部下割来的脑袋,奢寅将其提起,狂笑道:“这就是大明朝的四川总兵!”
  “下一个,就是鲁钦!”
  随即,叛军举起武器,欢欣鼓舞。
  两万余明军在三舍堡一战被数千叛军击溃,云南都司张巡不知所踪,四川总兵杜文焕战死。
  这个消息传至后方,鲁钦震惊不已,他还未做出相应战策,就听见消息,自云南调来的一营援军,竟在主将的畏惧下不战而溃。
  连带着,后方数万大军人心摇动,还未出师,已丧军心。
  ……
  “杀!”
  秦良玉横刀立马与小坡之上,身后,正有数千旗帜分明的白杆兵严阵以待。
  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叛军,就好在看一群死人。
  一声令下,白杆兵迈着整齐的脚步,正面向奢崇明的两万余叛军逼近。
  “活捉秦良玉者,赏百金,裂土封疆!”奢崇明自然不甘示弱,即下令大举进攻,“消灭秦良玉!!”
  赏格如此之高,使得对白杆兵之威名素有胆颤的叛军们,也是迸发出了极高的斗志。
  激烈的战鼓声中,白杆兵的长枪不断来回突刺,双方拥挤在平原上,血腥味亦不可阻挡的蔓延开来。
  没过多久,白杆兵被勇悍的叛军冲出一个缺口,无数叛军争相涌入,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女将秦良玉的亲军。
  秦良玉当头劈死一名先前连杀数名白杆兵的土司酋长,大声吼道:“为国尽忠,平叛剿乱!”
  “杀!杀!杀!”
  秦良玉的身先士卒,让白杆兵激起无与伦比的斗志。
  很快,冲进去的叛军各个被砍的碎肉横飞,不管不顾地逃出白杆兵的阵列,却与正向前的己方人马拥挤在一起。
  白杆兵追击过来,将他们串成了糖葫芦。
  战斗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白杆兵人数劣势极为严重,但叛军却进不得一步。双方厮杀在一起,两三个叛军亦斗杀不过一个白杆兵。
  且见,一名白杆兵先以长杆刺死一个叛军,然后抬脚狠狠一踹,骑在另一个叛军脸上,破口大骂:
  “短命龟儿!我看你是脑阔有饼蹦,硬是哈戳戳瓜兮兮的。”
  语落,他毫不犹豫抽出战前在小腿上插的匕首,在叛军还一脸懵逼的时候,向其脖颈之间一划。
  鲜血喷涌在这名白杆兵的脸上,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转身又冲入更多叛军之中,抬手将一个叛军左手砍落。
  “杀!”
  奢崇明没有料到,川东竟还有这样的人死忠于大明,这些白杆兵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阿鼻地狱的无常!
  正在此时,侧面响起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却是几个忠于朝廷的土司搜刮了境内所有的骡子、驴子,骑着赶来支援。
  “秦将军,我们来的还不算晚吧!”
  几名土司酋长对视一眼,望着对方屁股下的骡子和驴子,都是放声大笑。
  “不晚!”秦良玉擦了擦脸上鲜血,豪迈道:“皇上亲征西南,等他来了,我要为你们三家请功!”
  三名土司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汉子将手刀交给秦良玉,转身道:“那就请将军指挥我们三家!”
  “好!”
  秦良玉也不含糊,接来象征着兵权的手刀,横举起来,道:“让这些乱军看看,川内还有对朝廷尽忠的土司!”
  两方一经会合,叛军随即鱼惊鸟溃,四散而逃。奢崇明本人被打出了阴影,一路逃回重庆,收拢溃兵,再不打算进攻川东。
  而秦良玉集合三家土司,势力大涨,却也只是自保有余,出击不足。
  这个时候的朱由校,刚刚抵达洛阳。


第一百零四章 这本是你的皇位
  雨后初晴,洛阳。
  千余名大红官衣的仪仗队持卤薄依仗,大汉将军扈行两侧,浩浩荡荡来到城外。
  朱由校身着精良甲胄,腰间挎着帝王剑,骑在马上,眯眼望着早在城外列队迎接的洛阳文武。
  前来的已不只是洛阳的文官、武将,还有夹道观望的无数百姓,他们都很好奇,这位少年天子,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朱由校低头望着微微发抖的洛阳文官们,冷哼一声,驾马自长夏门进入。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百姓自发呼喊起来,在场的大部分百姓上下几辈子,这也是头一回见到权御天下的大明皇帝,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这个挎着宝剑,眼中露着坚毅的少年,就是我们的皇帝啊!
  他哪里有传闻中的那么昏庸,想来,又是那些人造谣生事,没事添乱罢了。
  带着无数的奇思妙想,百姓们抬起头,用敬仰、敬畏的目光,看着朱由校及其身后军容整肃的勇卫营入城。
  伴着铁甲叶子相交的铮然声响,还有马蹄缓缓踏在石道上的声音,很多人心中都安定下来。
  “福王,洛阳王等,并诸皇勋行四拜——”
  脚靴一步步踩在福王府内宫大殿的白玉砖上,朱由校望见眼前有一块刻着二龙戏珠的大照壁墙。
  即啧啧一声,转过头来:
  “皇叔,您这宫殿比朕这个当皇帝的,可要豪华多了。”
  叔侄见面第一句话,却是这样一副戏谑的音调,肥胖的朱常洵被下人搀扶着起身,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片刻后,他目光越过负手径自走进去的皇帝,分明存有几分愠怒。
  “西南反叛的事儿,皇叔已经听说了?”
  朱由校垂头摸了摸朱常洵平日喝茶的精美器具,啧啧一声,然后问道。
  朱常洵站了一会儿,已是开始大喘气,不等朱由校的吩咐,便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主位,喘着气道:
  “听说了,皇帝还不赶快去平叛吗?”
  “皇叔您这殿内的物件,就得值不少钱吧?”闻言,朱由校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
  “朝廷出兵要花不少银子,连年征伐,内库告罄,皇叔这么有钱,不考虑借给朕一点儿应应急吗?”
  “借银子?”朱常洵闻言,顿时像个矫情的小娘子,摊手道:“我都穷这样了,哪有银子可借……”
  朱由校笑道:“你再穷,还能有朕穷?”
  “朕可是听说,这整个河南的田亩,都快让您一个人占完了,又不用交税,下头的皇勋们,一个个耀武扬威的。”
  “这大明朝的江山,可是我们朱家的,他们这么闹,你也不管管。”
  朱由校仍是笑着说话,给福王留足了颜面。
  言罢,没事儿人一样似的端起一盏茶,微微吹上一下,正打算喝上一小口。
  这个时候,朱常洵却是冷哼一声,一拍桌子,道:“皇帝这是专程来揭我的底,还是去西南平叛的?”
  话音落地,一旁的几名小皇勋,也都是抿着嘴角,面露嘲讽,看也没看,滴水不漏地做足了礼仪,便侧身站到朱常洵一边去了。
  茶水还未进嘴,朱由校的笑容僵在脸上,如同热炭掉入冷水中,万般心绪轰然腾起,再猝然而逝。
  “朕想给你脸,可是、你偏偏不要脸啊……”
  朱由校心下这样想着,将茶水静静放回到桌上,走向朱常洵,引得后者一阵紧张。
  他想干什么!?
  却见,朱由校将嘴附在朱常洵耳边,轻轻的话音中含着足以比肩边疆的寒冷。
  “如果几十年前,你做了皇帝,倒还有和朕叫板的资本。可是现在,这大明朝的皇帝,是朕,不是你。”
  听到这话,朱常洵瞪大了眼睛,旋即闷声不吭,打算作无声的抗争。
  “呵呵。”朱由校冷笑一声,道:“告诉戚金,朕要在这清理门户!”
  “这洛阳城的皇勋,都快比百姓多了。”
  ……
  “洛阳王,朕问你,你可知罪?”
  不多时,数千勇卫营将福王府团团围住,常在洛阳飞扬跋扈的洛阳网与几名镇国将军,都被绑在王府庭院的木柱上。
  朱由校用刀尖抬起洛阳王的下巴,戏谑地道:
  “侮辱缙绅,笞打武臣,侵夺学宫,强凌民女,强占民居,你能耐呀!”
  听见皇帝将这些事调查的这么清楚,洛阳王再也没有平日在民间的嚣张。
  围观的一众百姓正在叫好,却一个个的闻见一股子腥臊味,很快有人发现,是那洛阳王面对勇卫营火铳手黑洞洞的枪口,当场吓尿了。
  “看看你的德行,朕都替太祖有你这样的后辈丢人。”朱由校冷笑一声,边远离边道:
  “抢掠他人妻子四百多人,强占民房三千多间,私选民女十二岁以上者七百多人,你比朕过的舒服多了。”
  朱由校退到边上,向一旁打了个眼色。
  戚金上前数步,将手一举,高声喝道:“放!”
  随即,硝烟弥漫,炒豆般的爆响过后,洛阳王等几个皇亲,各个都是歪着脑袋,被打成了筛子。
  硝烟散去,血腥味紧接着袭来,福王闻见,蹙眉强撑半晌,一头吐了出来。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自己的王府发生这种事。
  “皇上万岁!”
  “皇上圣明!”
  “打得好,打得好哇!!”
  周遭寂静片刻,忽然间迸发出猛烈的呼喊声,无数百姓纷纷伏跪在地,对眼前这个敢于为民做主的皇帝心悦诚服。
  勇卫营将士,也都是放下刀枪半跪在地,这般场景,让朱常洵惊掉了下巴。
  洛阳王是伊王一系的郡王藩,伊王在嘉靖年间因欺压百姓被嘉靖皇帝削去爵位,废为庶人。
  这、这小皇帝是在向自己宣示兵威吗!?
  大军、百姓肃穆静待,朱由校转身望向朱常洵,促狭地轻笑一声,问道:
  “朕再问一遍,朝廷征讨西南,这个银子皇叔你给还是不给?”
  破财免灾!
  这四个字,转瞬间出现在朱常洵脑海中,他黑着脸,在袖子里反复抠着指甲。
  皇帝话音落地,周围一片静谧,出征的将士尽皆默默望着,这让朱常洵更加紧张。
  良久,他轻轻说了一句。
  “不就是几百万两吗?拿去、拿去!”
  朱由校即大笑几声,站在众人面前,道:“洛阳王等皇勋强占之房屋,朕一间不留,尽归于民!”
  “戚金,带勇卫营去洛阳王府,将被掳民女解救出来,与他们家人团聚!”
  “至于王府财物,尽都拿来犒慰军民,朕与军民同乐!”


第一百零五章 宗室限禄
  “大明皇帝朱由校谕:
  太祖初定天下,封建亲藩,本欲世世代代共享太平。皇位传于兹,已近三百年矣,年复一年,土地亩有所产,宗藩子孙却在日益繁衍。
  昔日以一郡之民供养一王,而今以一郡之民供养数千百名宗藩子孙。
  赋入有限,禄粮无穷,黎民苦矣。若朕再不加以限制,数十年后,宗室殃及民生,必将招致大祸。
  今,朕亲征西南,遣卫臣往民间勘核洛阳亲藩状况,诚如人言,宗多禄少。洛阳王大量庄田,侵占民田,又逢灾年,产粮无几,民不聊生。
  朕意,元年七月起,推行宗室限禄法。
  自洛阳始,各省布政司权宜各府宗室多寡,定均数,日后无论宗藩子孙繁衍多少,皆只按限定均数供养俸禄。”
  消息传出,大半个天下都为之震惊。
  皇帝既有此倾向,魏忠贤首当其冲,即在京师做起表率。他下令:今年秋冬,各监、宫、局用度少发半数,节省食米衣鞋供给。
  余出来的用度开支,两成都被魏忠贤揣入自家腰包,一成分发“阉党”瓜分,剩下的七成,尽归入皇帝内帑。
  朱由校并未多说什么,意在默许。
  反正自己拿了大头,魏党给自己办事,总要喝汤。
  皇帝表露态度后,京师一众善于阿谀奉承者即开始为魏忠贤歌功颂德,赞其与国休戚之心。
  值得一提的是,魏忠贤借朝廷推行“宗室限禄法”的时机,克扣各宫用度,尤重郑贵妃居所,尤轻张皇后居所。
  张嫣居住的坤宁宫,不仅没有克扣用度,倒还被添置了许多器具,近来各宫在暗处,也出现了许多关于皇帝有失偏颇的非议。
  对此,魏忠贤也是果断,直接下了狠手。
  对他来说,把控朝政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任何不利于皇帝的话都不能出现,皇帝说一不二,他才能“说一不二”。
  郑贵妃他尚还动不得,可郑贵妃宫里的掌事女官,魏忠贤却足以拿她立威,以堵悠悠之口。
  想到这里,魏忠贤露出了招牌似的狡黠笑容。
  紫禁城中,一座孤寂的宫殿外,女官徐氏正与都人们谈笑。
  “陛下对中宫娘娘这般偏爱,甚至超过了余的各宫娘娘,是否有些过分了?”
  徐氏说完,余宫的都人们倒是不以为然,这几日,这种风言风语,似是空穴来风,人人都在谈论。
  皇帝不在宫中,加上刘太妃处事比较佛性,不愿多问,很多人下意识的有所放松。
  “皇爷选三那日,除了与中宫娘娘说上几句,可还与其她娘娘说过一句?”
  “就是,这有什么。”
  “神宗皇帝独宠郑贵妃娘娘,今上宠爱中宫娘娘,有什么好稀奇?”
  女人们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却是从远处走来几名东厂太监,来到这里话也不说上一句,捉了徐氏就走。
  一众都人、宫人们都被惊的满脸苍白,作鸟兽散去。
  不久之后,急忙赶到用刑场地的郑贵妃,望着眼前这一幕,捂住了嘴,眼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且见,数名监刑太监,还有十余名东厂调来的旗校围在她宫中女官徐氏的周围,个个面露狠色。
  先前东厂宣扬徐氏罪过的话,郑贵妃没有听见,她只是见到,几根上了朱漆的栗木,正被一名身材魁梧的东厂旗校拿了走向徐氏。
  徐氏毕竟是自己宫内侍奉多年的掌事女官,郑贵妃不明所以,正要为之求情,却见,一向不理内宫事务的刘太妃,正静静站在另外一边。
  刘太妃城府颇深,郑贵妃也有自己的心思,见前者都没有说话,到嘴边的话,遂又被她咽了回去。
  东厂旗校将徐氏裙衣剥开,望着白花花的肉体,眼中未曾泛起丝毫波澜。
  两个监刑太监将徐氏按在木凳上,任凭她如何挣扎、嚎叫,都是举起大木,重重击打到血肉之躯上。
  郑贵妃离的很远,可是那一声声闷响,还有徐氏投向自己失望又希冀的目光,她仍听得清楚,看得明白。
  那逐渐有气无力地哀鸣钻入郑贵妃的耳蜗,使得她浑身颤了一下。
  郑贵妃不想再看,她想回到自己的宫里,却又害怕宫人以此传她胆小怕事,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大木一端被削尖了,包着铁皮,行刑的旗校一杖下去,还带出了许多皮肉。
  前来围观的宫人、妃嫔们愈来愈多,见到这副惨状,人人都是捂住了嘴,再也不敢说出先前质疑皇帝、皇后的话来。
  她们将数年光阴撒在内宫,十年如一日,却换不来皇帝的一次垂眸。
  倒是皇后张嫣,自打入宫,与皇帝如胶似漆,很快怀了龙子,人比人,气死人。
  源于嫉妒,许多人都是打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思,时而批判上两句,但却不想,有心之人以此作为抨击张嫣的手段。
  风言风语愈发激烈,已经影响到皇后在中宫的权威,这才引起了魏忠贤这个坚定的保皇党重视。
  郑贵妃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竟然阴阳怪气的讥讽帝后。
  “皇帝虽已出征,可余威仍在,那魏忠贤,可不就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么……”
  几息的功夫,徐氏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省人事,看到这个时候,刘太妃才是眯起眼睛,一言未发,道:
  “回宫。”
  自作孽,不可活!
  东厂旗校,明显是要拿徐氏开刀,徐氏一息尚存,他们就要继续打下去,且没有丝毫感情。
  不消二、三十杖,徐氏的下身已经血肉模糊,骨骼裸露,郑贵妃实在难以继续旁观下去,正欲追随刘太妃的脚步。
  刚刚转身,王体乾却不知何时就已出现在她身后,一手拦下她,微笑道:
  “贵妃娘娘三思,这虽是魏公公下令,陛下人在洛阳,却也知道的。”
  言外之意,杖毙徐氏,依旧是皇帝的遥旨。
  郑贵妃语塞,痛苦地望过去。
  这时,徐氏转醒,拼着最后一口气,嘶吼几句,监刑太监却是啐出一口,阴阳怪气地道:
  “哪个敢偷懒呢,还能叫她说出这么多话?”
  闻言,行刑的东厂旗校浑身一震,酝酿片刻,力道即又加重几分,不出五杖,徐氏再无声息。
  “打完了,打死了!”郑贵妃红着眼,不知是后悔还是憎恨,朝王体乾道:
  “我可以走了?”
  王体乾微微一笑,侧身让开,并未回话。
  几日后,魏忠贤会了自己的意,于内廷杖毙徐氏的消息传至洛阳,朱由校冷笑了一声,自嘲道:
  “我好狠的心……”


第一百零六章 天潢贵胄
  洛阳城,丽景门。
  几日后皇帝就要继续向南,率领大军进入四川,消息传来,民间总比城中各有司官署、皇室府邸要热闹。
  大约是后世的上午九点多,丽景门集市一如往日,在这时突然出现两名尚且得体,却面有菜色的年轻人,年纪都在二十余岁。
  两人年纪相仿,举手投足亦皆与身旁众百姓格格不入,他们穿着普通的衣服,面上却露着一丝尴尬。
  一人显然走不动了,累的气喘连连:“我走不动了……你等等我,别这么快。”
  另外的人随即回头,站在那等待,摇头说道:
  “平日就与你说了,那点俸米,根本养不活我们,朝廷困难,陛下就连辽东的饷银也是发自己内库,俸米时有时无,凡是都要靠自己。”
  说话的人,名为朱慎,宁藩宗室子弟。
  他虽然面有菜色,身材清瘦,眼中却仍泛出精光,与后面亦步亦趋追赶那位宗室子弟,同样出身,人生态度却天差地别。
  两人都是洛阳城中日子清苦的众多宗室子弟一员,各门集市,还有城中东西集市都曾走遍。
  他们大抵也知道,丽景门的集市,穷酸小民最多,并无奇货,所以也就不会有那些大富大贵之人。
  虽说现在一日都吃不上一顿饱饭,但两人毕竟还是宗室子弟,心里这道坎儿,总归还是过不去。
  万一遇见了其余的宗室子弟,或是身份还不如自己的商人,被他们讥讽瞧上几眼,可真是折了面子,又无甚么办法。
  “二位,又来了?”
  两人来到一个小摊上,摸索一阵,并未在兜里发现几枚铜板,便是舔舔嘴唇,正欲离去。
  听认识自己那摊位小贩说话,又问自己这回买不买。
  两人尴尬一笑,却是气喘吁吁地伊藩后人朱统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
  “我们哪里有闲钱买这东西。”朱慎手揣在兜里,紧紧捏着那用来买馒头的几文钱。
  小贩也没多说,想是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一名民妇带着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来到摊前,禁不住女孩的吵闹,扔出几文钱,卖了一串糖葫芦。
  小女孩拿在手里,伸出舌头,美美地品味。
  朱统坐在地上,顾不上脏乱的衣服,直勾勾盯着小女孩手里那串糖葫芦,似乎下一刻就要劈手夺过。
  但,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朱慎,道:“两天没吃上一顿……我饿了。”
  听这话,朱慎也忽然觉得肚子里在打转,也是无奈,只得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扶起地上这位同宗,小心地走在街上。
  这十几步的距离,两人心中思绪,是街边小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宗室子弟的出身,这本是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资本,可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朱由校现在都不得不紧巴巴的过日子。
  大明朝廷,就要被他们这些人吃垮了。
  宗室子弟俸禄拖欠,山西、河南两省在天启元年时,尤为严重,可边疆的边军,各地的卫所,拖欠粮饷比这更久,范围更广。
  洪武朝时,全国郡王以下宗室男女不过五十八人,而不到二百年后的嘉靖八年,仅男性在籍宗室子弟,就已有近万人!
  朱由校杀了洛阳王一人,洛阳王藩下,又有不知多少名宗室子弟!
  山西与河南就是拖欠宗禄的重灾区。
  嘉靖三十二年时,山西存留米麦一百五十万石,支付宗禄却需要三百多万石。
  万历四十七年,河南留存米麦八十万石,宗禄则需要两百万石,一省之粮,犹不足以供禄米之半。
  对朱慎、朱统这类宗室子弟,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朝廷对宗室子弟,向来都有着严格的规定,不准他们从事工商行业,即便俸禄日复一日拖欠,贫困的中低等宗室子弟,却连自谋生计也不行!
  穷则思变,朱慎自幼喜读兵事,想考武举,然宗室子弟的出身,注定他不能和一般武将那样,征战沙场。
  如他一般,许多宗亲自发要求改革,甚至有人联名诉求,想朝廷对落魄的宗室子弟开放科举。
  嘉靖皇帝制定了新的《宗藩条例》以适应时局,然而嘉靖朝的改革,因朝政不断恶化,朝中阻隔甚多等原因,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
  时至今日,庞大的宗室子弟,就算有那样一小部分,有满腔报复和热血,却也只能被动的——混吃等死。
  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少时,两人来到常光顾的一家店外,刚刚来到门口,店铺的老板娘便热情地招呼两人进门。
  朱慎和朱统径自来到一楼最内的一个不起眼角落坐下,见没有引起食客们的注意,都是松了口气。
  朱慎在兜里摸索一阵,掏出几枚铜板,笑着道:“和往日一样,四个馒头。”
  妇人叹了口气,拿走铜板,转身离开。
  她也知道,朱慎、朱统这两个宗室子弟,与寻常的宗亲不一样,就算自己想要施舍,不拿了这几文钱,他们也不会受。
  须臾,妇人除了馒头以外,还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朱慎与朱统拿了馒头,闻见馄饨散发出的香气,都是一愣,随即抬起头,望了老板娘一眼。
  妇人微微一笑,将馄饨推向他们,道:
  “这馄饨是我亲手做的,老家伙总说味道不行,卖出去也不会有人吃,你们给尝尝,看怎么样!”
  这老板娘人很好,知道他们是宗室子弟,但看破不说破,常常多给吃食。
  “谢……谢谢。”
  垂头望着这碗馄饨,朱慎眼中不争气地落下一滴眼泪。
  随即,他擦了擦眼睛,将滚烫地馄饨吃在嘴里,含糊道:“好吃,这馄饨、真好吃!”
  朱统也赶紧吃了一口,不顾发烫,笑嘿嘿道:“这馄饨,简直是美味。”
  随即,他神情一黯,“我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
  “好吃就行!”妇人也是一笑,朝内中一个小老头喊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客人都说好吃!”
  语落,她转身走了。
  朱慎将馄饨咬在嘴里,入口淡汤四溢,唇齿回香,他趴在桌上,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声音中有些哽咽。
  “我、我给宗亲丢脸了——”
  朱统闻言,也望着勺子里这颗馄饨,若有所思。
  堂堂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得这般田地?


第一百零七章 辽东动静
  营中,朱由校烦闷地将塘报扔在桌上,壶里的茶水,起初还是温热,看过塘报后却早已冰冷。
  随行的官校正要将茶水拿了去热,却被皇帝制止,径自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朱由校感受到这股凉意从口至喉,才觉得舒畅许多,冷哼道:“神宗皇帝早就准了各藩宗室子弟所请,闲着没事儿干的,可以参加科举改变困境。”
  “可他们呢,到现在连一个进士都没有。参加者寥寥无几,这是朝廷没给他们活路?”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过惯了颓废的日子,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皇帝震怒,众随行文武都面面相觑。
  其实这话确实也对,朝廷早发现宗室子弟众多,中下层的宗亲甚至连养活自己都很难做到。
  为了缓解他们的困境,也做出了相应努力。
  万历十八年,万历皇帝正式规定“名粮诸宗及无名粮庶宗”可以参加科举来改变困境。
  万历二十二年,万历皇帝又准许宗室之中除将军、中尉外的宗室子弟放弃爵位,并以儒士的身份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者可以获得出身资格。
  万历三十四年,万历皇帝进一步放宽限度,谕将军、镇国、辅国中尉以下的宗室,俱得与生员一体应试。
  “进士出身者,二甲选知州,三甲选推官、知县。其以乡举出仕者,亦照常除授,俱不得选除京职。”
  万历一朝,确定了除亲王和郡王外,其他不愿受封的所有宗室成员皆可以放弃宗室俸禄,参加科举。
  中式者根据其出身资格授官,但同时也规定了不愿意放弃俸禄参加考试的仍然由朝廷作养。
  这是很人性化的规定,但万历皇帝三十多年的努力,至今却收效甚微,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大多数的宗室子弟,不想放低身段与生员应试。
  过了二百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大多数宗室子弟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由于不得出仕和从事四民之业,宗室子弟大多不学无术,在与普通寒门仕子的同榜竞争中没有任何优势。
  相比于混吃等死的日子,通过参考科考出仕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苦的,历十年的寒窗苦读,让很多宗室子弟望而却步。
  大多宗室子弟宁愿继续颓废下去,也不愿意走科考之路。
  这时,一名锦衣卫走入大营,低声说了句什么,朱由校听后冷笑几声,道:
  “你去告诉宁藩宗室朱慎,伊藩宗室朱统,朕知道他们想报效朝廷,不想无所事事,朕给他们机会。”
  “诸多宗藩子弟,吃不上饭,没有田地,但是想一展才能、抱负的,都可以从事工、商,参加科考。”
  “朱慎、朱统做个表率,考个进士出来,给朕,也给天下人看看!”
  “就从洛阳开始实行,以观后效!”
  “遵旨!”官校得了谕令,即转身离开,出了大营翻身上马,直奔往京师而去。
  这名官校退走没有多久,朱由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营外又来一名专传急报的较事,进门即道:
  “陛下,东江毛文龙探得奴骑动向。”
  朱由校蜷着双腿,将自己身子缩进毛质细密的皮草中,微微怔了怔,旋即接过这份急报看起来。
  随着目光上下游移,眉头也缓缓蹙起。
  毛文龙报的,就是这七月里辽东发生的事。
  东江军密探渗入后金军得知,努尔哈赤亦从关内汉奸密信知晓西南叛乱之事。
  获悉大明皇帝御驾亲征,为西南战事所拖,努尔哈赤随即召集后金诸贝勒大行议事,前几日终才决议,召集大军南下。
  这次奴兵的目标,正是毛文龙所在的皮岛。
  对后金来说,沈阳未能占据,广宁功亏一篑,全都是拜毛文龙在后偷袭所赐!
  探听到关内目光聚焦西南,京畿兵力抽调一空,努尔哈赤自然想趁此机会,一举拿下东江,顺便一起收拾了朝鲜,以免除后顾之忧。
  毛文龙的奏疏上语气十分紧急,他在奏疏上写,这次奴兵不比寻常,几乎是倾国而来。
  东江军苦于兵事,近来才刚有好转,根本抵挡不住奴兵如此声势浩大的反扑,如果朝廷不尽快支援,新收复的义州,怕又要再丢。
  义州一丢,大明与朝鲜的联系就此切断,东江军还要一直退回岛上。
  朱由校刚刚看完,熊廷弼、洪承畴、孙承宗的奏疏几乎在同时送抵大营,所说的都是辽东战局。
  熊廷弼、洪承畴于辽阳召集诸将,升帐议事,统合意见,主张趁老奴不备,调辽东军大张旗鼓地进攻抚顺,为东江军减轻压力。
  两人也在疏中言明,此番只为牵制,不做长久之功,一旦老奴折返,大军随即退回,再度固守,以应万变。
  为防遭朝臣弹劾,这份奏疏为辽东经略熊廷弼、辽东巡抚洪承畴联合署名,功罪一体。
  至于孙承宗,则是听取了宁远兵备佥事袁崇焕的意见,提议可以趁机大筑城防、招募新军,执意缓战。
  这两种意见,在传到朱由校这边之前,就已在京师引起轩然大波,文臣之间即又争得不可开交。
  “筑城、扩军,以辽人守辽土,这个孙承宗……”朱由校将奏疏扔到地上,冷笑道:
  “真按他的意思来,朕这内帑到底够不够用,还是两说!”
  东江镇面临巨大危机,义州全境陷入战火,与属国朝鲜之间的联系,更关系到朝鲜对东江军粮饷和军械方面的供给支援,万不能有失。
  这时,戚金站出来道:“圣上,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皇帝说完这个字,戚金忽然后悔了,他分明听出皇帝话中强忍着的怒火。
  但话已出口,他只得硬着头皮,一舒己见。
  “诚如帝师所言,似有几分道理。”
  “但臣以为,一味空耗国力修城,再招募兵马驻守,这不是‘复土’,这是弃土。”
  “真到了那时,关外就将空城遍布,百事不办,战未能战,守亦羞称,只能沦为鞑虏笑柄。”
  “还请圣上三思!”
  望他半晌,朱由校又往貂裘里缩了缩,有些无奈,道:“你说的不错,甚合朕意。”
  旋即,朱由校望向来人,道:“先生不是老说那袁崇焕是个能人么?”
  “那好,朕给他表现才能的机会!”
  “你回京,告诉魏忠贤,叫他拟一份旨,发往宁远。就说后金出兵威胁东江,为今之计,唯有依仗袁崇焕出师直捣辽、沈虎穴,使奴酋调攻朝鲜、东江之兵回援!”
  待这较事领命急匆匆离开,朱由校冷哼一声,复又望向身旁一名锦衣卫百户,淡淡道:
  “朕料定那袁崇焕必不会直接出兵,你明日再出发,直接去宁远,传朕口谕,催袁崇焕进兵,让他尽快渡河!”
  言罢,朱由校更往里缩了缩,直至蜷成一个小球,叹气道:
  “朕这个意思出来了,魏忠贤也该知道怎么做了——让他再给熊廷弼、洪承畴拟一份圣旨。”


第一百零八章 帮你是人情
  猎猎风声,似万蚁噬木。
  今日的京师,依旧被雾淡笼罩,长天一色,北地吹来的砂砾渐渐掩盖了紫禁城富丽堂皇的金瓦,只留一片红黄交映,素净如宋画。
  司礼监值班房,魏忠贤听着洛阳赶回的官校汇报,一下就懂了其中意思。
  旋即,他眼眸微动。
  大战略的决策上,毫无疑问,皇帝表态支持熊廷弼、洪承畴的联名请奏,但不想轻动辽、沈大军,正好也给孙承宗一个面子,用一用袁崇焕。
  只是……
  这袁崇焕前几日才给自己修了生祠,献上这幅《雪中归棹图》,据说是宋徽宗名作。
  礼已经收了,生祠也默许了,这时候皇帝要袁崇焕去偷袭建奴老巢,就是不动声色地将孙承宗的奏疏打了回去。
  这道旨意,总归是不好发。
  想着,魏忠贤略有粗糙的手,轻轻抚在这幅图上。
  细细一观,只见这图上白粉为雪,泼墨晕梁,纵如他一般不爱风雅的门外汉,也能看出笔法不俗。
  魏忠贤从未登临高山,也未曾游历大江南北,去边疆苦寒之地,见识到这等雪景。一时间,倒有些爱不释手。
  宋徽宗生长于深宫之中,却能将寒江冻雪画的生趣盎然,情意相交。
  魏忠贤自嘲一笑,宋徽宗画中的含义,如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体会不出来的。
  大抵如当今陛下这般身为天子的,才能有这般风度,触目所及,就是江山万里。
  魏忠贤这般左思右想,半晌,方才卷帘不舍地合上这幅图,叹道:“照皇爷的意思,拟旨吧。”
  小太监闻言一愣,问:“老祖爷爷,这两道旨意下去,袁崇焕又修生祠,又送您画的,岂不白白枉费了这番心思……”
  “皇爷听您的话,不去劝劝么?”
  听得这话,魏忠贤眼眸似剑,凌厉地射过去,冷笑:“皇爷听我的?”
  “你错了!”
  “皇爷只听他自己的。”
  说着,魏忠贤忽然颓丧下来,靠在椅子上,任凭宫女轻揉自己的脑袋,闭上眼道:
  “咱们做太监的,自己就算是有再喜欢的东西,与皇爷犯了冲,也还是要尽早舍弃的。”
  “我这脚下,你看见了什么?”
  小太监向魏忠贤脚下一望,会错了意,谄媚笑道:“回老祖爷爷,是江南去岁贡上来,质地上乘的毛毯,皇爷出征前赏您的——”
  “这倒也不怪你……”魏忠贤没什么意外,在小阉不明所以地目光中,道:
  “本督这脚下,是一根独木桥,独木桥下,又是涛涛江河。”
  小阉也惊恐万分,脸色吓得苍白,“那您要是走错了一步,那不就!”
  “就跌得粉身碎骨!”
  魏忠贤冷笑几声。
  “这幅《雪中归棹图》,中宫娘娘应该喜欢,就说是袁崇焕小战得胜,从后金那儿缴获来的。”
  “奴婢明白。”
  待小阉退去,魏忠贤叹了口气,望向宁远方向。
  袁崇焕,本督很想帮你,可皇爷对你态度不清,本督礼既已受了,帮你是人情,帮到这,是只能如此。
  再多说上几句,我都要卷进去。
  ……
  近几日,京师的天气一直如此,阴暗得让人心中发闷,张嫣在坤宁宫待不住,便出来走走。
  “娘娘,今日照往日那样,去万岁山为皇爷祈福吗?”
  路上,遇见了同样出来放风的裕妃。
  两人相约,同去万岁山庙上为皇帝祈福,愿望西南战事少死些人,皇帝亲征,也能旗开得胜,尽快平定西南战乱。
  自万岁山下来,两女来到池塘边上。
  她们越走越快,直至宫人们都跟随不上,裕妃走得好好的,因在皇后身旁正有些紧张,却被张嫣捧起一掌水花,塞进脖子里。
  “哇!”
  童静儿蹿起来,手忙脚乱地抖落自脖子而下的凉意,滑稽样子惹得张嫣捧腹。
  想也没想,她便也捧起一掌清澈地池水,向正笑着的张嫣泼去。
  片刻,张嫣脸上的笑容一滞,愣愣望着锦衣上的水痕,她穿的是今岁封后时朝鲜进贡的上好锦服,光滑细腻。
  裕妃的水泼到上面,泛起丝丝凉意,直顺着滑落,只留下一道水痕。
  张嫣却像是受了重击,好一会儿没回过神,她的睫毛抖了抖,几小滴水珠趁机滑落,使眼神更加清澈。
  “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敢打皇后!”
  起初,童静儿有些畏惧,但既已犯了事,便就做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噘着嘴娇嗔道:
  “娘娘尽管治我的罪去,您的锦衣扔都扔不完,我可就这一套,还给娘娘弄湿了。”
  她话音未落,张嫣却是趁其不备,又捧起一掌池水,扑在她脸上,笑着道:
  “那便再湿些,等湿透了,本宫赐你一套锦服。”
  “娘娘——,我不要!”
  童静儿与张嫣说到底,都是十几岁的少女,两人一逃一追,跑过池塘时,又要扬起一掌水互相泼洒。
  打闹了一路,直到随行宫人们都被甩开远远的,她们才是互相握着手,到处乱转。
  嬉闹有时,两女终于恋恋不舍地累了。
  张嫣扶着宫墙,含笑喘息,须臾,又望着西南方向昏暗的天空,眼中波光潋滟,若有所思。
  “你说,皇帝现在是不是在千里之外,提着宝剑砍人?挥下去刷的一下,就砍掉个乱匪脑袋!”
  童静儿歪起脑袋,荡着双腿,摇头道:“不知道,行军打仗,皇爷的日子肯定比我们难过。”
  张嫣点头,坐在她身侧。
  在这一刻,她们仿佛都回到了许多年前幼时的家中,卸去了宫中沉甸甸的枷锁,重获新生。
  同一时间,辽东战火又起。
  ……
  繁星点点,义州城的明军、朝鲜军,正遭受阿敏所领镶蓝旗的围攻,每一刻都在死人。
  望着城外延绵数里的火光,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绝望。
  “杀!杀!杀!”
  密密麻麻地后金兵,推着盾车,架着云梯,在阿敏的亲自督战之下,正向城头疯狂进攻。
  受毛文龙将令,镇守义州的游击将军吕世举虎眸一闪,握紧了手中满是豁口的佩刀。
  “看来这些奴兵,是要与我们东江军死磕了!”
  “传令下去,射他娘的!”
  很快,城中明军、朝鲜军开始反击,他们搬来一箱箱炮弹,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开始有条不紊地装填发炮。
  明军的火炮与火枪,如果质量不错,且还形成一定的规模,那绝对是后金兵的噩梦。
  城头明军见后金兵又来进攻,地动山摇的炮击声先响起,每一发炮弹打在盾车上,便是碎木横飞,连炸一片。
  等后金兵好不容易冲到城下,更恐怖的一幕来了。
  城头,明军火枪齐发,无数颗铅弹就跟下冰雹似的倾斜而来,打在身上,就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肉洞。
  哪怕是自以为勇悍的阿敏,在瞧见这壮观的一幕,亦咽了咽唾沫,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悄悄后退几步。


第一百零九章 噩梦
  吕世举,辽阳人,善铁锏。
  沈阳第一次沦陷后,他与丁文礼率领不愿意投降后金的百姓,击杀后金游击李尚浩、中军李芳玉。越过当时还在后金占领下的沈阳地区,投奔往皮岛镇江总兵,毛文龙帐下。
  时至今日,他已凭借战功,升至镇江游击将军,奉命驻守义州。
  硝烟散去,硝石味夹杂着血腥味,任是凶残如城下这群野蛮人,领教了明军手里这长杆子的威力后,也都在心中发怵。
  阿敏亲眼见到身前一名披着重甲的旗丁,在攀爬时,被城头射下来的铅弹击中,身上出现一个血洞,只能躺在地上哀嚎着等死。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了最后,将原本负责攻城的镶蓝旗旗丁们撤下来,换上了强征而来的那些尼堪。
  阿敏骑在马上,眼眸一闪,在脑中回想着整个战事。
  如果这样消耗下去,自己镶蓝旗的大金勇士,可根本不够打几次仗的。
  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义州,方才一个多月的功夫,竟比大金占据时坚固了数倍,城中每一只汉狗,都在帮忙守城。
  等本贝勒破城,定要三日不封刀!
  明明已经投入了足足一万八千名镶蓝旗勇士,这若是在野外,击溃几万明军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打义州半日的结果呢,在抵达城下之前,就战死了一批,到城下搭设云梯,又死伤一批。
  直到现在,好不容易登上城墙三次,竟都被那帮明狗悍不畏死的打回来了!
  绝大多数的镶蓝旗勇士,居然连明军的手都没摸到,就死在冲锋的路上了。
  就算从底下活着爬到城头的镶蓝旗勇士,气力也减弱许多,不等与那些守城的明军拼杀,就要再被刺死、砍死许多。
  论起守城、龟缩的功夫,这帮明狗真是当仁不让!
  这样下去,就算拿下一个义州,这个损失也根本不值。
  打到现在,夜色更浓,荒野茫茫,阿敏望着城头激烈的厮杀,握紧了马缰。
  后方,努尔哈赤仍在不断催促,说这是消灭毛文龙的最好时机,要他不计代价攻克义州,阻隔朝鲜与东江军的联系。
  可说实话,阿敏心底已隐约有些退却之意。
  自大汗起兵建立大金以来,在辽东攻城掠地无数,明军无不是被打的屁滚尿流,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座城镇,让他们承受如此巨大的伤亡。
  死伤的镶蓝旗家丁,在阿敏眼中,不是努尔哈赤的大金兵马,是他自己的私兵。
  阿敏的野心,比其余任何一个贝勒,都要更多。
  他要在退走之前,做最后一次尝试。
  “传本贝勒的令,叫李永芳带着所有尼堪压上,巴牙喇亲卫督阵,没有我命令敢逃跑的,杀!”
  言罢,阿敏调转马头,招手示意。
  没过多久,一批精挑细选的镶蓝旗奴兵登上小坡,个个都挎着力弓,负着箭筒,紧紧盯着城头正发射火器的明军。
  毕竟,现在的后金,虽然畏惧火器的威力,但却更对火器嗤之以鼻,因为大部分明军火器面对大金的铁骑,不过是根烧火棍罢了。
  在明军火器的压制下,进攻的尼堪兵在真正登上城头之前,只能做炮灰,根本对明军起不到任何杀伤。
  这六千多名箭术娴熟的射手,就是阿敏最后的底牌,对自己的骑、射技艺,没有女真人会不自信。
  “嗖嗖嗖——”
  明军注意力正集中在城下如蚂蚁般攀爬的奴兵,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来不及躲闪,箭雨转瞬而至。
  一时间,城头明军死伤成片。
  伤亡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坡上奴兵这轮箭雨,成功让许多明军转移了注意力。
  有的火枪手开始聚焦建奴射手,在城头与之对射。
  慌乱之下,他们射出一颗颗滚烫的铅弹,殊不知,自己手中鸟铳的射程根本达不到弓箭那样远。
  还有的明军被这轮箭雨吓得心惊胆颤,抱着头躲在垛口下,说什么也不再探头。
  漫天箭矢向自己疾射下来,是个人心里都要发怵。
  游击将军吕世举抱着头躲在垛口下,听着头顶“笃笃笃”的箭矢落击声,满心都是恐惧。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主将啊!”
  忽然,吕世举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听着头顶仍在下落的箭矢声,还是头皮发麻。
  旋即,他咽了口唾沫。
  “妈了个巴子,拼了!”
  大吼一声,吕世举从垛口中站出来,扬起佩刀,向阿敏不断叫骂,后者听了,小暴脾气忍耐不住,回骂一声。
  “再放!!”
  箭雨随即而来。
  不得不说,后金兵的箭雨在明军眼中,是一个阴影,许多明军硬着头皮打了一会,发现天空再度变暗,随即一哄而散。
  跑慢点,就被十几根箭矢牢牢钉在地上。
  跑的快了,也有那倒霉催的,被迷路流矢射穿了脖颈,倒在民勇搬运砖石助战的小道上,引得众人惊慌。
  “放,给本贝勒接着放!”
  见成效显著,阿敏狂笑不止,不停的吼着,片刻功夫,第三轮、第四轮箭雨就接踵而至。
  “又来了!”
  “别整了,虎啊!?”
  上一轮箭雨刚过,一名明军抓紧时机,举起石块欲向下砸去,然还没等扔出手,就被另外一人死死按在身下。
  几息的功夫,足以造成众人心里阴影的箭矢暴雨,再度疯狂的倾斜到他们头顶,身上。
  城墙就这么大,有人躲的快,可总有人为了多扔一块石头,或是多发射一颗铅弹,躲闪不及,被箭矢击中。
  那被按在身下的明军,听着后背上的闷响,心下开始不安,不断发出声音询问。
  “兄弟、兄弟?”
  无论他问的有多大声,似乎都被箭雨的倾泻掩盖,待箭矢落地的声音逐渐减弱,这明军翻过身来,登时红了眼眶。
  “兄弟!!”
  且见到,先前推开他那明军,已瞪着眼睛死了,背上密密麻麻插着至少十余根箭矢。
  “放,继续放啊!”见明军被自己压的喘不过气,阿敏正射的开心,却发现箭雨听了,于是转身问罪:
  “怎么停了?”
  一名戈什哈满头大汗,忙上前道:“禀贝勒,旗人们连放几阵,手臂酸痛,拉不开弓了。”
  “一群废物!”
  虽然知道射箭的短板在哪,但这丝毫不影响阿敏随口骂出这四个字。
  “都不要跑!”这时,半晌没听见下一轮箭雨声音的吕世举抬起头来,大笑不止:
  “建奴们没力气放箭了,给老子放炮,专打刚才射箭的!”
  “遵命!”
  明军挨射了这么久,全都憋着一口闷气,奴兵没力气射箭了,根本不用吕世举多说什么,全都围了过来。
  “报将军,奴兵要逃!”
  闻言,吕世举趴在城墙上,怒道:“你吗的,打完了就想走?这炮射程远着呢,你能跑出多远?”
  “放——,给老子狠狠的打!”
  一时间,义州城头轰然作响,无数炮弹飞到空中,女真人的噩梦、来了。


崛起的石头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