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离心
作者:官笙|发布时间:2024-06-29 03:25:23|字数:28351
“这么着急的吗?”
林希目露思索,自语了一句,道:“他是全权大臣,我得照顾他的颜面,同意了吧。”
“是。”
齐墴道:“对了相公,襄州府那边,似乎有些异动,近来推行‘新政’的力度有所加大。”
林希表情淡漠,继续向前走,观察着一路上的‘风景’,道:“做给我看的,不会太持久。”
齐墴这次没说话,因为他也这么想。
林希看向不远处的田地,似乎有些荒废,河渠都干枯了,道:“工部那边的计划,得抓紧,不能拖了。御史台的人,多久会到?”
齐墴抬头看了看天,道:“黄中丞出来的最慢,应该还得再等等,不过,差不多也是这几天的事情。”
林希嗯了一声,背着手,脸上有些疲惫之色。
齐墴见林希佝偻着身,有些担心,道:“相公,这些日子我们昼夜赶路,都没好好休息,要不,休息一晚再走吧?”
林希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农田,初春还未到,还是一片荒芜之相。
他道:“时不我待,等不及了。早日料理清楚,早日回京。”
林希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兼任吏部尚书,是朝廷屈指可数的重臣,决然不能离京时间太久的。
离建昌军不多远的抚州府。
这是仅次于洪州府的大府,在江南西路的地位自然也重要那几分。
抚州府下辖四个县,治所在临川县。
这里是人文翡翠,出了很多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现任抚州知府名叫崔童,是元丰七年的进士,在抚州府素有‘清官’的贤名。
因为距离洪州府很近,所以他还没有启程。
崔童五十一岁,对于仕途他已经放弃,醉心于书画,本身就有一定造诣,时常在抚州府举行各种文会,文名也颇为响亮。
而自从贺轶来到江南西路之后,崔童就隐约觉得不好。可贺轶在洪州府被困的死死的,政令根本出不了附郭县,这让崔童放心不少,继续他以往的清闲日子。
可随着贺轶之死,崔童就又不安了。
惶恐忐忑了两个月后,果然,朝廷对江南西路的愤怒终于宣泄而出,降下雷霆之怒。
宗泽这样集‘经略’、‘总管’、‘巡抚’、‘总督’大权于一身的全权大臣,率领三万虎畏军,到了江南西路!
这段时间,崔童一直不断派人,去洪州府探查消息,想好好看看,这全权大臣,到底要干什么?
过了不少日子,他除了接到宗泽一封‘召令’,其他再也没有了。
本以为,这位全权大臣,会做些安抚动作,缓解江南西路的忧虑不安情绪,可谁能想到,等来的,会是大规模的抓人抄家,还都是洪州府有名有姓的士绅大户!
自从得到消息,崔童就没说过好觉,失眠两天了。
这会儿,他正在书房里,画着他的画。
以往极其顺畅的画笔,现在很是生涩,并且,画出来的东西,崔童怎么看怎么厌恶,已经揉碎扔掉了不知道第几张了。
一个中年人站在门口,等了一阵,悄悄迈步进来。
崔童听到脚步声,眉头皱了下,拿起镇纸,继续要画。
中年人看着,轻声道:“府尊,那几位知县已经等了一炷香时间了。”
崔童越发厌烦,道:“他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又没逼他们!”
崔童也是之前‘告假’不去洪州府的一员,昨天,他已经写信去了洪州府,表示‘病好了’。
现在,他下辖的几个知县坐蜡,特意跑过来。
中年人是崔童的幕僚,他见崔童心烦意乱,画的不成样子,叹了口气,道:“府尊,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过来,也不是去不去洪州府的事。而是朝廷抄没了楚家等几十个士绅大户,担心延烧到我们抚州府。”
崔童何尝不担心,看着笔下的东西,直觉无比讨厌,一扔下笔,冷着脸道:“走吧。”
中年人连忙跟在他身侧,低声道:“府尊,待会儿,您少说,先看看他们的态度。”
“嗯。”崔童冷淡的应了一声。
他在抚州府这么多年,虽然不怎么理事,可对于抚州府上上下下的关系网,以及这些人的真实想法心知肚明。
他是不会做那个出头鸟的!
后衙的正堂。
临川县,崇仁县,宜黄县,金溪县四个知县,都坐在椅子上,彼此对视,神情看似平静,眼神都是颇为焦虑。
他们之前,都是‘生病告假’,不去洪州府的。
现在,朝廷大肆抄家,毫无顾忌。他们有些不安,担心那位全权大臣秋后算账。
四个人都没说话,静静的等着。
这四人,最大的有五十多,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要么肥头大耳,要么一身贵气。
侧门传来脚步声,四人连忙起身,等崔童出来,抬起手,道:“下官见过府尊。”
“坐吧。”崔童面无表情,淡淡的道。
等崔童坐下,四个人才对视着,慢慢的坐下。
“说吧。”崔童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杯,脸上的面无表情,化作了逐客令。
四人见崔童不高兴,倒也不在意,故作沉思一会儿,临川县知县,左泰抬手道:“府尊,听说您要去洪州府?”
崔童拨弄着茶杯,道:“巡抚召集,不敢不去。”
崇仁县知县,阎熠果断的冷哼道:“府尊,您又何必惧怕呢?巡抚衙门抄没楚家等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胆大妄为,围殴南皇城司,要我看,是他们活该。但我们一向本分守法,治下也是一片祥和,有什么好怕的?”
崔童歪着头,斜着眼,冷漠的看向阎熠。
金溪县知县荀杰跟着道:“是啊府尊,应冠等人之所以被抓,还是他们做的太过,连巡抚钦差都敢谋害,死在牢里都是便宜他们。朝廷派了新巡抚,我看啊,他们说什么是什么,我们不反对,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没错没错。”
宜黄县知县许中恺接话,道:“府尊,我们抚州府与洪州府不同,无病无灾,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决然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崔童好像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这四人说了这么多,其实无外乎,还是要他顶上去,对抗以宗泽为首的巡抚衙门。
第六百零一章 千丝万缕
他虽然也不赞同所谓的‘新政’,更不想被人当枪使。
崔童放下茶杯,淡淡道:“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还有其他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启程去洪州府了。”
左泰连忙站起来,道:“府尊,您不能去啊。我可听说了,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巡抚衙门那边已经说了,将会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重大调整!”
许中恺道:“府尊,抚州府不能没有您,您这一去,我们可怎么办?”
荀杰一脸肃色,道:“府尊,现在洪州府已经变天,整个江南西路都在看着我们抚州府,若是您做的不当,怕是……清名有碍啊。”
现在大宋士林间,依旧是‘反对新政’占据多数,如果有人转换立场,‘支持新政’,就是‘清名有碍’,千夫所指了。
崔童不以为然,他不在乎什么‘新政’不‘新政’的,他只想保着他的官位,这样他才能有身份有地位,继续他的悠闲生涯。
崔童索性直接站起来,道:“你们怎么考虑,是你们的事情,实在不行,我就换个地方。”
崔童扔下这一句,就走了。
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崔童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
四个人相互看着,神情有些不好看。
没有崔童出头,他们这些知县能怎么办?
他们也听出来了,这怕是崔童的真实想法。
为官几十年了,想要调去别的地方,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四人没在这里多说,出了抚州府府衙,四人来到一处酒楼包厢。
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刚才还很想大吃一顿的四人,这会儿完全没有胃口,筷子一动不动,几乎是一样的表情:面沉如水。
好一阵子,作为抚州府治所知县的左泰,轻叹一声,道:“朝廷去年将那些安抚使,招讨使,节度使都给撤销了,若不是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要亲自跑来跑去……”
其他人三人一同的点头。
以往的大宋地方,各种制衡也是层出不穷,比他们大,有实权的比比皆是。至少,转运使就更有实权。
另外,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算是各县主官,只是‘代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想想怎么办吧。崔童不肯出面,我等位分不够,说不上话。”荀杰拧着眉说道。
实际上来说,他们位分不够是一方面,根本上是,他们不想出这个头。
许中恺看向三人,道:“请一些宿老,出来说说话?”
所谓的宿老,就是各种致仕,退休的官员,他们有威望,也有人脉。这样的人在抚州府,还是有不少的。
左泰摇了摇头,道:“没用。现在的问题是,那巡抚衙门要推行‘新政’,我等不说能不能阻止,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等能不能保全。”
许中恺一直沉默,这会儿说话,道:“从目前的情势以及各种风声来看,巡抚衙门撤换江南西路绝大部分知府,知县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我等要有所准备。”
“哼。”
崇仁县知县阎熠冷哼一声,道:“撤换了我们又能如何?谁会真的答应那所谓的‘新政’,太祖定制,太宗定策,这是祖制,是安邦定国的根本!奸臣乱国,没人会答应!”
其他三人看了他一眼,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现在绝大部分人反对‘新政’,可是‘新党’当政之下,不知道多少人已经改头换面,登高疾呼,要求变法,力图革新。
又过了好一阵子,左泰看向其他三人,道:“其他暂且放放,当务之急,是那宗泽的召令,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宗泽要开大会,召集了江南西路所有府县的主官。
是人都能看明白,这是这位新巡抚甄别‘自己人’的手段,去了未必能飞黄腾达,可不去,就要被记恨上了。
阎熠神情犹豫,道:“我听说,那南皇城司正在四处抓人,已经派人去了我崇仁县。”
他的言外之意很简单,大宋官场那是盘根错节,绕几个人,不是亲朋就是好友,这江南西路也是一样。
楚家以及那么多士绅在洪州府作威作福,与邻近的崇仁县不会没有一点牵扯。
阎熠不止怕他治下的士绅被牵扯,也怕他一去不返。
因为,被抓到士绅中,有一个是他的妹夫。
许中恺原本最为沉默,此时不得不接话,道:“楚家有个女人是我的妾室。”
众人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大户人家的‘女儿’特别多,彼此联姻也属正常。
可许中恺这么一说,就等于也是不要去了。
“荀兄?”
左泰看向最后一个没有表态的荀杰。
荀杰表情不动,故作思索的道:“去与不去,利弊未知,我们不妨在与其他府县联络,看看他们的态度。到底是……法不责众。”
左泰深深的看了眼荀杰,我隐约察觉,这荀杰态度有所软化,似乎……想去?
左泰即便猜到,也拿他没辙,但两人不去,另一人犹豫,反倒是他难以决定了。
真要不去,那,至少,他这个知县是没了。
‘要不,想想办法,调出去?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左泰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又有些后悔,没有早日决定。
当初贺轶来的时候,被洪州府死死困在,他还不以为然。
宗泽带着虎畏军来了,他有些不安,倒也算镇定。
直到南皇城司大肆抓人抄家,他才真正的慌起来。
四人又相互看去,彼此眼神没了之前的坦诚,闪闪烁烁,只得看向桌上已经凉的饭菜。
这边四人没有做出团结的决定,其他各府县,发生着类似的事情。
洪州府,附郭县。
临时的巡抚衙门。
李夔坐在主位上,听着宗泽说着他的想法与计划。
李夔听完,神色不动,道:“你是江南西路全权大臣,具体的事情,你来定。刚才说你说,希望我帮你对江南西路的总督府进行详细规划?”
大宋朝廷,规划了十三路总督,总理各路的日常军务。
大宋的官方‘军队’,目前分做了三部分。第一个,自然是正规军,由京城三大营以及十三路驻军,当然,这还在继续发展改革中。第二,就是十三路总督府,这是针对地方的日常需要,包括一些轻微民变,匪患等。第三部分,就是巡检司,目标是各种匪盗,缉私等。
宗泽抬手,道:“是。下官现在分身乏术,又急缺人手,还请李侍郎,帮我拉个框架。”
第六百零二章 南来北往
李夔明白了,道:“这也不难。我用三天之间,帮你立个架构。对了,我要你虎畏军的兵符,过几天,我就要整顿虎畏军,化作南大营。兵部已经在募集新兵,再建虎畏军,会在你回京之后给你。”
宗泽表情动了动,多少有些不舍,还是点头应着道:“是。”
李夔看得出宗泽的表情,看向周文台,道:“周知府,洪州府的事,你给蔡相公写信了?”
周文台倒也诚实,道:“是。”
李夔道:“朝廷接到信,必然震怒,你要有个心里准备。”
洪州府发生这样严重的殴死官差事情,领头的还是黄门,不管是给天下人看,还是给赵煦,朝廷对周文台的惩治,必然不会轻。
周文台已经有了心里准备,道:“下官明白。”
李夔又看向刘志倚,道:“大理寺的人既然到了,就帮他们尽快将衙门选好,建好。包括贺轶之死,应冠等人的自杀,都要尽快审结。我们不能被这些事情拖着耗费精力。”
刘志倚还不知道刑恕已经进了府城,先是一怔,又看向宗泽,见他没有意外之色,连忙道:“是,下官遵命。”
李夔前倾,作思忖状,片刻道:“既然他们到了,其他人也快了,林相公估计不久就要到了。正好,我利用这段时间,将你总督府拉起来。你进城的那三千人,先不要分拨下去,看看情况再说。另外,那个南皇城司与那个李彦,你们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彦这两天抄家有些疯狂,不止是那日不在的宾客也被牵连,抄家范围还超出了洪州府,有不断扩大,不受控制的迹象。
宗泽,周文台,刘志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夔。
对于李彦与南皇城司,他们除了用‘极限’手段去‘胁迫’,能用的办法,其实没有。
一来,皇城司本就是一个特殊的机构,表面上归政事堂辖制,实际上还是当今官家的私人衙门,哪个臣子敢随意触碰?
另外就是这个李彦,这人是宫里出来的黄门,来到洪州府,明显就是官家的耳目,官家的耳目,他们能怎么办?
两厢之下,宗泽等人,是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约束。
李夔看着三人的表情,隐约明白了,仔细想了想,道:“林相公应该能压住他,到时候,我与他说说。”
林希是参知政事,还是吏部尚书。为人向来是一丝不苟,不讲情面。
他要是发起怒来,李彦也得趴着。
宗泽倒是不想将这种难堪推给上面,显得他无能,道:“下官还是能做到的。”
其实,在与李彦的两次交锋上,胜利都是宗泽。
李夔没有多想宗泽的手段,又坐直身体,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多嘴了。时间紧迫,带我去总督府衙门,将你们准备好的人也带过来。”
宗泽表情放松一些,道:“多想李侍郎。”
李夔的从军经验,可比宗泽丰富。李夔当年是追随过吕惠卿的人,也曾大败西夏,颇有军功。
有这样的人帮忙,宗泽能省去不少心力,专心于政务。
几人说着,就起身,离开这临时巡抚衙门。
实则上,洪州府现在也还没有总督府衙门,都是临时的院落。
洪州府,或者说整个江南西路都在剧烈的震荡中,看不清的阵营,各自忙碌。
在宗泽等人忙着的时候,北上的一艘官船上。
蔡攸坐在甲板上,依旧在悠哉悠哉的看书。
霍栩从他身后过来,抬头看着有些越下越大的雪,道:“指挥,这雪越来越大了,要不进去吧?”
蔡攸头也不抬,慢慢翻了一页,道:“什么事情?”
刚才官船停了一下,有几个人靠过来。
霍栩拿过几张纸,俯身低声道:“指挥,暗桩传来的消息,是洪州府的。”
蔡攸头也不抬,嗤笑道:“是那李彦搞出大动静了吧?”
霍栩闻言,忽然笑着道:“指挥料事如神,那李彦要去以楚家勒索,被人给打了,然后他反手就抄家,声称要抄满一百家。打死的,抓走的已经塞满了地牢,咱们建的那个仓库,都快装不下那些赃物了……”
蔡攸纹丝不动,目光都在书页上,好似更加专注的在看书。
南皇城司是他建的,李彦用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他的人。
是以,李彦的一举一动,哪怕再隐蔽,也逃不过蔡攸的耳目。
霍栩见蔡攸许久都不说话,便道:“指挥,要不要做些什么?”
蔡攸又翻了一页,道:“什么都不要做。告诉兄弟们,听命行事就行,不要暴露。将来这李彦倒大霉,我会保他们的。”
霍栩多少有些意外。
不说要不要给抢了他们南皇城司的李彦一点绊子,单说他们建的那仓库,绝对能够装下千万级别的钱粮,都快装满了,蔡攸就不动心?
不过,霍栩转瞬就抛开这个,又拿出一张纸条,低声道:“北方来的消息,王相公被辽人给关了,好像关在了个什么太孙府,还不是很清楚。”
蔡攸这才放下书,看向北方的开封方向,道:“你还不明白,我们回京的目的吗?”
霍栩一怔,有些不明所以的道:“请指挥指教。”
蔡攸无奈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王存被辽人所抓,官家与朝廷估计早有预料,这次让我回京,怕是要我去一趟辽国了。”
霍栩顿时恍然,道:“是要指挥去救那王存?”
蔡攸摇头,道:“官家行事,不会这样单纯,多半还有其他事情。”
霍栩仔细想了想,道:“指挥,如果是去辽国,怕是与北方的局势有关。从去年那萧天成找死之后,辽国就一直在放狠话,在边境集合兵马……”
蔡攸冷笑一声,道:“北方天寒地冻,哪有大冬天集合兵马的,再说了,他们又不是几万人,是几十万大军,大冬天的哪来的粮草,别忘了,他们与李夏合谋,要消灭拔思母,被官家给破灭了,他们现在,应该是人困马乏,急需休整。”
霍栩有些疑惑了,道:“按照指挥这么说,那辽国应当继续想办法,针对那拔思母,而不是要两线开战吧?”
第六百零三章 咨政院
蔡攸想了想,又道:“这些不是我们该想的,你准备一下。我当初在辽国,李夏那边准备的人,应该起一点作用了。”
几年前,赵煦将蔡攸与南天友派去了北方,架构起了最初的情报网。
霍栩抬手应着,又谨慎小心的道:“那,指挥,洪州府与汴京,可能就要有些脱手了。”
蔡攸明白他的意思,抬头看向洪州府方向,道:“放心吧,那李彦能抢走南皇城司,但抢不走皇城司的。皇城司,还是我们的。”
霍栩不知道蔡攸为什么这么自信,不敢再多言。
“最多再一两天,朝廷就会知道消息了。”蔡攸看着汴京城方向,神情悠悠的自语。
这么大一件事,对朝廷来说也是极其被动。朝野会掀起新一轮的‘反对新法’的高潮,江南西路的事,定然会受到诸多掣肘。
霍栩闻言,也思索起来。
朝廷定然不会退缩,甚至会更加大力的推行。
只是,这样下去,无助于缓和矛盾,迟早会酿出大祸来。
与此同时,正在南下陈浖与苏颂,也在一路‘传言’中不断加快速度。
船头,苏颂拄着拐,看着陌生熟悉的河道,道:“你们工部,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陈浖背着手,迎风而立,笑着道:“苏相公看到的,只是拓宽河渠,方便来往同行。‘以工代赈’四个字,不简单于此,一来,他消化了裁剪下来的军队,收拢流民。二来,苏相公可知道,这些河道拓宽,带来了多少肥沃的良田吗?”
苏颂虽然不知道具体数据,却也能大致猜到,点点头,道:“你与王存还是下了功夫的。”
陈浖听到他提及王存,神色不动的看向他,道:“那苏相公可知道,朝廷去年拨付了六百万贯给工部,真正用到实处的,有多少?”
苏颂拄着拐,没有说话。
大宋官场的‘人浮于事’是最常见的状态,朝廷交给地方的事情,能拖就拖,不能拖也想办法拖,无不是最终不了了之。
而拨付下来的钱粮,那也是无影无踪,不见半个子。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个工部郎中上前,抬着手,道:“侍郎,现在外面的传言越来越凶,有些不可控了。”
苏颂神色不动,拄着拐,继续看着前面。
“又是说什么的?”陈浖淡淡道。
这一路上,关于洪州府与江南西路的传言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
那郎中犹豫了下,道:“说是,朝廷要给贺轶报仇,血洗洪州府,所有士绅一个不留,全部抄家灭族。”
陈浖摆了摆手,道:“继续盯着。”
“是。”郎中闻言,连忙退下。
苏颂看着河面,轻叹一声,道:“难怪官家让你来找我。”
苏颂之前还有些疑惑,想要缓和江南西路的矛盾,有的是人,为什么一定是他。
因为,那位官家已经料到江南西路必然会发生足够严重的事,而他苏颂的分量最重,说话最有效果。
陈浖依旧背着手,道:“苏相公想好说什么了?”
这一路上的谣言是越来越甚,江南西路以及洪州府怕是更是铺天盖地,怕是宗泽等人的境地极其艰难,想要立足,得花费更大的力气。
一个外来户想要立足当地,可不是有朝廷一纸公文就行了,还得地方上同意。
至少,他们不能群起反对,全民公愤。
苏颂双手握着拐,道:“我还想知道,你们会做到什么程度?”
陈浖笑了,道:“这个问题,别说下官了,您就是去问大相公,大相公都未必能告诉您。这变法改革,虽然有方向,有目标,但具体会走到哪一步,没人能说得清。苏相公,您有担忧下官可以理解。但从洪州府发生的事情来看,变法势在必行。”
对于‘变法与否’这样的问题,大宋朝廷已经争论了几十年,苏轼懒得与陈浖辩驳什么,道:“我去了之后,要按照你说的,一切是非对错,由三法司来决断,而不是巡抚衙门以及那个全权大臣。”
陈浖这才看向苏颂,道:“苏相公放心。大案要案,当然要有大理寺审断,朝廷等不能干预,这是官家定下的铁律。”
苏颂对于这种话自是完全不信,但有陈浖这句话,他就能掐住头,在关键时刻,阻拦陈浖等人将事态扩大。
陈浖看着苏颂的侧脸,沉吟刹那,道:“苏相公,有没有复出的想法?”
苏颂淡然一笑,道:“怎么,是章惇让你来问我的?”
苏颂若是复出,必然还是会位列政事堂,甚至于,可能会替代章惇!
现在的朝局风云变幻,对于章惇大相公的位置,在太多人看来,那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覆。
毕竟,前不久的‘帝相不合’的谣言,至今弥漫不散。
“这句话,是代官家问的。”陈浖道。
苏颂神色一动,转头看向陈浖。
陈浖微笑,道:“下官可不敢拿官家来欺瞒。”
苏颂拧眉,又松开,又拧眉,最后还是摇头,道:“官家矢志变法,现在能帮他的,只有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还不足以担当大任。哪怕帝相真不合,官家也不会换相。”
陈浖一怔,他没想到苏颂会想到‘换相’二字,轻咳一声,回头看了眼,见没人,这才放松,笑着道:“苏相公多想了。是这样,朝廷打算建立一个咨政院,以供政事堂与六部咨询,探讨,审核政务。”
苏颂凝重的神色这才慢慢放松,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道:“我早该猜到,官家不会只是让我走这一趟。我老了,没有多少日子可活,就想安安静静的等死。”
陈浖道:“咨政院不隶属于朝廷,按照官家的想法,大相公以及六部主官,每个月都要按时到咨政院做汇报,咨政院如果对某些事情反对意见比较大,政事堂不可施行。某些情况下,还可对各级官员进行弹劾,投票表决,官家会根据情况,对这些人进行‘劝归’。”
苏颂眉头再次拧紧,直直的看着陈浖。
陈浖连忙抬起手,道:“这些不是下官的杜撰或者口不择言,这些是条陈出来,下官看到过,也听过官家亲口而言。”
苏颂拄着拐,慢慢转过头,看着前方不远处,波澜不惊的河面。
第六百零四章 难耐
陈浖这些话,显然是有人教过的。很明显,就是针对而他来的。
他苏颂力求的就是‘平稳’二字,希望赵煦亲政后‘平稳’,希望‘新法复起’平衡,希望‘新旧’两党‘平稳’。
这个咨政院,设立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平稳’。
自然,苏颂能看得出来,以陈浖的话来看,这咨政院,是为了制衡政事堂,更有力的监察,监督,甚至是监控政事堂,以防止政事堂出现奸臣、权臣等失控现象。
所求的,就是‘平稳’二字。
这正合苏颂所求,集中了他的软肋。
陈浖看得出,苏颂犹豫了。
‘也不奇怪,他能为洪州府的事出山,那么这个咨政院,对他诱惑就更大了,简直抵抗不了。’
陈浖心里自语。不自觉的,他开始佩服宫里的那位好像足不出户的年轻官家,确实,没人比苏颂更适合这个咨政院院长的位置。
他既能缓和舆论,缓解朝廷压力;也能制衡章惇,蔡卞等人,将他们的作为圈在一个范围,不让泄愤而归的‘新党’过于出格。更重要的是,朝局能够达到更高层次的‘制衡’!
这种制衡,不像以前,将朝廷各权力机构拆分的七零八落,主事人都没了。
这种制衡,既能确保政事堂的行事能力,也能确保他们‘安全范围’运转。
陈浖能想到的,苏颂自然也可以。他看着平静的河面,心里在犹豫,挣扎。
他不想再卷入朝廷的是是非非,想要一个安稳的晚年。可心里对于朝政的牵挂,令他无法真正的避世隐居。
苏颂久久不言,陈浖没有追问。
在他看来,苏颂的犹豫,就是一种决定,决定北返!
洪州府。
客栈内,沈括与刑恕见面了。
两人是旧识,倒也没有多客气,续过茶,就开始讨论洪州府的局势。
沈括将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刑恕也将他探听来的做了交流。
到了后面,刑恕抱着茶杯,表情不太自然,道:“也就是说,这江南西路的大案要案已经有十多件,审理清楚,起码得半年?”
沈括苦笑道:“刑兄,半年?真要严格的审理清楚,没有个两年,您别想回京了。”
从对抗‘新政’、贺轶之死、应冠等人之死,应家人到京,再到楚家近来的是,桩桩件件,就没有不复杂的。
刑恕是司法老手,自然会意,道:“若是我快刀斩乱麻,凌厉的断案呢?”
沈括见刑恕这么说,认真的看着他,道:“刑兄,这里不是京城,山高路远,即便你断的再清楚,也能反复。从这里到朝廷,来来回回的复核,你即便回京了,能安稳?”
刑恕神情有些变化,道:“巡抚衙门,弹压不住?”
开封城里的大理寺断案,那就是断案,是终审,哪怕有人再搞事情,也有朝廷果断、强力的弹压,不会无休止的反反复复。
沈括摇了摇头,道:“依我来看,别说弹压了,巡抚衙门能不能立得住还是两回事。这江南西路本就是一团浆糊,连一个小小的洪州府都这样难以肃定,整个江南西路,以及整个江南,群情激愤之下,宗泽的弹劾奏本,可能会打破弹劾的记录。”
刑恕脸角绷直,心里想了又想,道:“这江南西路,真的到了这种地步,朝廷都不放在眼里?”
沈括嘴角动了动,很想说一句‘皇权不下乡’,但这种话不能宣之于口,只好道:“这种地方,大抵如此。”
刑恕心里有些烦躁,神色越发坚定,道:“南大理寺所建,为国为民,是千秋之举,有利无害。我这一次来,决然不会空手而归!”
沈括微笑,道:“南国子监,南太学也是如此。”
王之易就站在不远处,见二位上官这么激动,忍不住的道:“就怕事与愿违。”
沈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刑恕道:“王兄所言有理,现在朝廷所有的事情,无不是陷入争议旋涡之中,若非朝廷果断,笃定前行,多半是一事无成。我等还需戮力同心,有进无退。”
沈括闻言,暗自点头,这刑恕还是老脾气,耿直无畏。
“对了刑兄,这南大理寺,南御史台都要建,那刑部呢?”沈括突然问道。
三法司,传统的就是大理寺,御史台以及刑部。
刑恕道:“这件事,我们三司曾经碰头讨论过,最终决定,刑部以及垂直管理的方式,直接辖管全国,兵部建南刑部。”
沈括轻轻颔首,明白了。
朝廷要建立的‘南’机构,不包括政事堂与六部这样的中央大衙门。
‘南’字各级衙门,虽然权力得到放大,本质上,还是开封城里的下属机构,关键权力依旧在京城。
刑恕喝了口茶,道:“南大理寺与南御史台,会建在一起。明天,我就见洪州府的周知府,临行前,蔡相公与我谈过。”
沈括知道周文台是蔡卞的门生,点点头,道:“我们国子监与南太学要建在一起,最好是在城外。”
刑恕一怔,旋即会意,道:“躲开一些也好。对了,太学士子掺和朝政太多,南太学最好警惕一些。”
太学士子上书朝廷,议论国政是传统,可不自觉的就会卷入朝廷党争,连带着太学也卷入进去。
沈括面色微凝,道:“我知道。”
如果江南西路这样的地方,南太学也卷入各种是非,就远离他们的初衷,甚至于还不如不建。
沈括与刑恕这里边叙旧边讨论,刚刚又抄没一家,回到南皇城司,正在看着司卫们清点‘赃物’的李彦,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坐起来,跑向他的班房,叫来几个人。
他拉过一个人,这是他指定的南皇城司副指挥,还没有得到皇城司以及政事堂任命,低声道:“将所有抄没回来的东西清点造册,尤其是库房里的,要清楚明白,没有一丝遗漏。抓回来的那些,尤其是死掉的,各种罪证,人证物证,一定要齐全,保护好。”
这个副指挥一怔,道:“公公,公私两本账,一直都很清楚。人证物证也都齐全,有什么事情发生?”
李彦拧着眉头,有些迟疑的道:“我出京之前,曾经听到陈大官偶然提起过,江南西路会来很多的大人物,算算时间,他们该差不多到了。”
第六百零五章 阉宦
副指挥有些得意的不屑,道:“公公是官家派来的,连那宗泽都不怕,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彦沉着脸,道:“你不懂。宗泽这样的人,我可以不怕,但京城里的,我得顾忌几分,尤其是那个林希。”
“林相公?”副指挥不解。不就是一个参知政事,能擅自动官家派来的人?
李彦看出了他的想法,道:“这些读书人,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私账且不说,公账一定要滴水不漏。还有,那些抓来的人,不能再死了,所有案件,一定要给我定成铁案,一定不能有纰漏!”
副指挥见李彦这般严肃,也认真起来,道:“这些公公都放心。只是,那个楚清秋有些麻烦……”
“他有什么麻烦?”李彦苍白脸上出现一丝狰狞,似乎牵动了伤口,不自觉的一抽。
副指挥瞥了眼四周,低声道:“我们一直折磨他,后来他就想死,我们没让他死,现在他绝食了,要自杀。”
“哼!”
李彦冷笑一声,道:“走,去看看!”
副指挥应着,领着李彦去地牢。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里,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还被挂在刑架上。
三人身上血迹好像就没干,披头散发,没有一点衣服,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已经看不出人形。
李彦看着三人,仿佛又想起了那日差点被打死的情形。
他眼神阴鹜,来到楚清秋身前,用皮鞭挑起他的下巴,看到楚清秋满脸鞭痕,瘀血,心里顿时舒爽了,道:“你要绝食?”
李彦的折磨手段,只针对楚清秋的皮肉,倒是不致命,楚清秋虚弱的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李彦,双眼怒火熊熊,低吼道:“阉宦!”
卫明与出整个在两旁,他们垂着头,只能用余光看向楚清秋。
李彦神情舒爽,道:“栽在我一个阉宦的手里,你的祖坟要冒青烟了?”
楚清秋越发愤怒,咆哮道:“我大宋历朝历代优渥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阉宦,你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李彦见楚清秋生气,他反而高兴,道:“我大宋是优渥士人,当今官家也是。可是,优渥士人,不代表就要容忍你们这样的士人。你楚家在洪州府作威作福,上欺朝廷命官,下压无数百姓,贪食民脂民膏,对我大宋是敲骨吸髓。洪州府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你们这样的士人,官家凭什么要优渥?”
楚清秋张嘴,李彦一鞭子直接捅进他嘴里,令他只能痛苦的嘶吼。
李彦不屑的道:“你们这些人,表面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仁义道德讲的是正大光明,男盗女娼也说的是风花雪月,反正就没有你们做错的时候。留点力气,等着上堂去讲吧,咱家没空听你这些废话。”
一旁的卫明突然有些激动,道:“我们能上堂?”
卫明是知道开封里的皇城司的,进去的人,鲜少有出来的,更没有上堂一说。
李彦放下鞭子,退后两步,看着三人道:“你们暂时不用死了。等着吧,朝廷会派人来审讯你们的。”
卫明的顿时大喜,似乎想要站起来,浑身枷锁,不由得倒抽一口两期你,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楚政受刑也不轻,有些艰难的看着李彦,道:“是洪州府还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审我们?”
楚政做的事情是最多的,不说其他,应冠,栾祺等人在牢里集体‘自杀’,就是他的手笔。
如果是洪州府或者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来审他,多半死罪逃不了。
李彦倒是不知道要建立南大理寺,道:“这些咱家不知道。你们现在,就好生生的活着就行了。来人,继续给他们用刑。”
“你……”
卫明气的大叫,又是牵动伤势,泄了一口气,没办法说话。
楚清秋满脸的怒恨,看着李彦,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道:“别让我出去,否则你会后悔万分!”
卫明与楚政着急了,他们还在人家手里呢?
李彦丝毫不怒,潇洒转身,道:“重一点,不死就行。”
他还没走出门,刑房里又传出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的惨叫声。
巡抚衙门,刘志倚班房。
刘志倚在江南西路,现在也算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每天来‘亲近’的不知道有多少。
这会儿,他正在翻看一道道信件。
自从楚家被抄家后,那些原本‘告假’不论洪州府开会的各府县主官,已经有十多位表示‘病愈’。
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动静,他们依旧没有表态,不表态,就是不来,不来就是反对‘绍圣新政’!
在这么清楚的逻辑之下,这些人还是不来,要么有底气,要么就是矢志对抗到底了。
刘志倚看着手边的‘调迁名录’,有些头疼。
他与宗泽,周文台再三商讨,对江南西路的各级官员的调迁已经确定的,只是有些人盘踞地方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是调走就能解决问题的。
刘志倚也是外来户,只是比宗泽等人早不过一年。他对这些人的了解,也并不比宗泽等人更清楚多少。
刘志倚审视着这些名单,又看向另一份。
这是他们草拟的,调任江南西路各府县的主官,来自全国各地,尤其是开封府有不少。
很显然,宗泽的功课做在了前面。
刘志倚看着这份名单,异常的陌生,绝大部分人,他听都没停过。
刘志倚拿起笔,要正式起草一份任命书。
没写几个字,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刘志倚抬头从窗外看去,就见宗泽与一大群人,急匆匆的返回衙门。
刘志倚坐着没动,看着他身后簇拥的一群人,都很陌生,有好多是生面孔。
宗泽脚步飞快,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们来了,我就放心不少。林相公还有几天就到,到时候,一并任命,你们要帮我把江南西路给撑起来。”
“巡抚放心,我等戮力同心,共赴‘新政’!”他话音一落,身后就有一个声音,干脆利落的接话。
宗泽有文人与军人共同气质,一面儒雅,一面颇有些雷厉风行。
他迈过门槛,进入正堂,道:“好!我找大相公要你们来,就是看中了你们的能力与态度。来人,上茶,上好茶!坐,都坐!”
第六百零六章 来人
宗泽很高兴,与往常的谨小慎微大为迥异。
“谢巡抚。”跟着宗泽来的人,倒是没有越礼,恪守官场礼节。
这临时巡抚衙门并不大,刘志倚将宗泽的话尽收耳内,不由得好奇。
宗泽到了洪州府,一直谨小慎微,从来没有见他展露这么明显的情绪。
刘志倚想了想,站起来,来到门口。看不见,但可以听得更清楚。
这会儿,一个人影突然靠到门边,双手抱胸,直接倚在了门框上。
刘志倚吓了一跳,盯紧看去,见是陈榥,多少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笑着道:“巡抚今天,好像很高兴。”
陈榥缺是皱着眉,一脸沉思模样,道:“这些人,大部分人是开封府的,是宗巡抚跟大相公以及开封府曹知府要来的。虽然都是由知县升任知府,但汴京城的知县与江南西路的知府,还是有种明升暗降的嫌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心。”
刘志倚若有所思的点头,暗道:原来是开封府来的,怪不得宗巡抚这么高兴。
‘开封府试点两年’,着实甄别出了好大一群人,也出现了一批‘干吏’,得到了章惇,蔡卞等人的肯定,是官场耀眼的新星。
刘志倚心里透亮,见陈榥还是一脸担忧模样,笑着道:“其实,他们来这里,也算是一种过渡,一两年,只要不犯大错,不出十年,就能进入六部。”
进入六部,那就是‘郎官’,郎是侍郎,官是堂官,也就是尚书。
到了这种地步,封侯拜相都不远了。
前程远大啊!
陈榥双眼大睁,站了起来,直视着刘志倚,道:“真的?”
刘志倚知道陈榥年纪轻轻,并无官场经验,解释道:“能从汴京来到江南西路,是一种‘开荒’,不管江南西路成败,大相公等人,甚至是官家都会记得这些人,绝不会亏待的。”
陈榥豁然开朗,重重点头,道:“懂了。刘参政,你觉得,我现在要是科举入仕,还有机会吗?”
陈榥的身份,刘志倚一直猜不透。宗泽对他明显十分客气,但这个年轻人又以‘家属’的身份跟随宗泽,并无官职。
能让宗泽客气的人,显然是大有背景。
刘志倚心里拿不准,便道:“小先生还没有科举?”
提及这个,陈榥多少有些不自然,笑着道:“是这样。原本我们家里还行,但我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间。”
刘志倚面露疑惑,道:“那举士呢?”
‘举士’,就是举荐,这里分很多种,包括传统的举孝廉,因人因事举荐等等。大宋的入仕制度,并不严苛,完全的由科举而来。
陈榥摇了摇头,道:“家里有长辈,身份太特殊,我们得避讳。”
刘志倚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可以确定,这陈榥的来头,很不一般。
“仲联!”
突然间,正堂里,传出宗泽的呼喊声,声音里带着喜悦。
陈榥连忙整理了下衣服,快步跑过去。
宗泽坐在主位,看着陈榥进来,少有的笑容满面的道:“这几位知府,就是要任命的,今天刚到。你找个好地方,安置他们,晚上我要设宴,接风洗尘。”
这令陈榥意外了,宗泽这般看重这些人?
“是。”他没有多说,在宗泽扮演着各种角色。文吏,管家,跑腿等等。
总共来了四个人,三人对陈榥含笑点头,没有任何轻蔑态度。
倒是来自开封府,鄢陵县的葛临嘉,目光有些异样的打量着陈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宗泽看着四人,道:“你们先好好休息,还有两天,我就会召开江南西路各级官员的大会,宣布任命。明天,我会让人将你们要去各府县详细资料给你们送去,趁着时间,仔细研究下,要胆大心细的去破局……”
葛临嘉四人起身,抬手道:“谨遵巡抚之命。”
宗泽真的开心,又嘱咐几句,亲自送这四人出门。
回来之后,他就来到刘志倚值房,道:“刘参政,晚上来赴宴,给你介绍认识一下。”
刘志倚想起了刚才看过的名单,不由得道:“巡抚是想安排他们,去抚州府等大府?”
大宋对于各府县,分为上中下三等,这三等还有上上,中下之类的再划分,等级是十分的多,大部分是根据人口,田亩,赋税的多寡而来。
“有什么想法?”宗泽与刘志倚面对面讨论。
对于‘调迁’与‘任命’这两份名单,刘志倚其实一直很模糊,因为调出去的人,他或许认识,可调过来的,他绝大部分不了解。
就好像刚才那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刘志倚有些犹豫,还是道:“洪州府尚且这般,其他各府县指挥更复杂,这些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贸然行事,下官担心……怕是会继贺巡抚后尘……”
贺轶之死,现在大部分共识,是被逼自杀,毕竟楚家父子与卫明交代的足够多,没必要不认这一项。
一个巡抚都能被逼自杀,何况一个知府?
再说了,当初开封府试点,就有一个下派的官员,当天就被灌醉在青楼,宿醉而死,着实是身败名裂,令人惊悚。
开封城是天子脚下,都那般猖狂,这江南西路天高皇帝远,谁又知道那些人会有什么阴诡手段?
防不胜防的!
宗泽肃色以对,道:“所以,巡检司的事一定要快,首先要确保这些人的安全!楚家的案子,要拿出来敲打,震慑江南西路的宵小!”
刘志倚感觉到了宗泽少有的露出杀气,这才想起,这位巡抚,可是军旅出身。
他仔细想了想,道:“巡抚,您不是说南大理寺的人到了吗?”
宗泽明白刘志倚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找个机会,拜访一下他们。”
听到‘拜访’二字,刘志倚迟疑着道:“巡抚,这些人,不归您统辖吗?”
宗泽道:“南皇城司,南御史台,南大理寺,还有南大营,这四个比较特殊,不在我的权职范围,他们直接受命于朝廷,或者说官家。”
刘志倚心神一凛,这才发觉,他对‘绍圣新政’的理解,还是很肤浅,对朝廷改制,理解的还不够深入。
“下官明白了。”刘志倚道。
宗泽背起手,道:“这几天,来的人会比较多,我需要亲自接待,他们各有任务,江南西路需要通力配合,周文台又有洪州府的事在手,所以,主要的事情,还是得你来办。”
第六百零七章 鼎力
刘志倚抬起手,道:“下官领命。”
宗泽微微点头,道:“城门口,我留了人,如果有人来了,我不在,你代我迎接一下,接到衙门来。”
刘志倚应着,道:“巡抚,还会有哪些人来?”
宗泽道:“都是你的知道的,御史台的黄中丞,工部的陈侍郎,林相公,下半年,可能还有官家。”
刘志倚听着这人物一个比一个大,直觉头皮发麻。
这些大人物,哪怕是在京城,都未必能一眼见到全部,现在要全部齐聚江南西路了。
宗泽与刘志倚在说话,洪州府知府衙门的周文台此刻也是头疼不已。
洪州府下辖的南昌县知县,发生了一起械斗,好巧不巧,也是士绅豪仆围殴官差,还打死了一个官差。知县计万成以‘母病’为由,突然告假。
告假是假,根据周文台得到的消息,这位知县,已经连夜逃跑,不知道去哪避难了。
“这里面,怕是有大问题。”
韩征宜站在周文台边上,看着他桌上的这份信说道。
“是啊。”
周文台轻叹一声,道:“士绅打死官差,虽然事大,即便是在这种关口,最多也就训斥罢官,用不着连夜逃跑。”
韩征宜一时间想不到其中缘由,道:“计万成这一跑,怕是洪州府,甚至江南西路都会带来恶劣影响,一些人的态度会再次变化,来与不来洪州府开会的人,估计不少又要反复了。”
这是宗泽上任以来的第一件事,周文台可不想洪州府给他添堵,仔细想了又想,双眸冷冽的道:“先想办法将人找到,若是实在不行,我就拿南昌县开刀!”
韩征宜向来了解他这位东家,脾性与蔡相公很相似,平时都是老好人,可涉及到根本问题,他会比任何人都坚定!
“若是南昌县的话,得用重拳。”韩征宜道。
南昌县是洪州府的大县,人文翡翠,地杰人灵,出了不知道多少大人物,那些关系网,着实是复杂难言。
周文台刚要说话,一个小吏跑进来,递过一封信。
周文台有些异色的看了他一眼,打开看去,顿时更加异样了。
韩征宜就站在他边上,居高临下看的清楚,讶异的道:“苏相公要来?”
周文台看完,慢慢放下信,又是一叹,道:“这江南西路,要热闹了。”
韩征宜默默点头,心头震惊。
不说朝廷的那些再任大人物,这刚刚致仕的苏相公又要来,江南西路,可真是是热闹的不能再热闹了。
“走,与宗巡抚说一声。”周文台站起来。他有蔡卞的关系,知道的是最快,宗泽那边怕是还没接到信。
韩征宜没有说话,跟在周文台身后。
正如周文台所说,南昌县知县计万成的突然跑路,已经在江南西路开始流传,一些谣言乘风而起。
“听说朝廷要对这些知府知县动手了,计知县提前得到消息,已经跑了……”
“不不,我听说的是,那巡抚衙门要杀鸡儆猴,洪州府肯定不能,所以就拿计知县试水……”
“胡说八道,我听说,是计知县牵扯到了楚家的案子里……”
“这,谁还没跟楚家有点关系,难道所有人都有抓吗?”
“抓?你倒是想得美,楚翁等人已经死在了大牢里了!”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是国朝就从来没有这般对待我士人……”
……
随着谣言的弥漫,江南西路官场是人人自危,居然真的出现了‘跑路潮’,有的人,还知道做个样子,会上书‘告假’,不少人直接‘消失’了。
这些人的举动,根据促使谣言沸腾,让以宗泽为代表的巡抚衙门极其被动。
无数的弹劾奏本,从江南西路以及知道消息的地方飞出,直奔京城。
官道驿站,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忙碌,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
南昌县。
林希到了这里,在县里慢慢走着,看着繁华热闹的情景,想着南昌县的地理位置,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来到了知县衙门,看着大门紧闭,门可罗雀,他漠然着脸,道:“这知县,真的逃跑了?”
他身后的吏部郎中齐墴道:“是。据说殴死官差,是他指使的。”
林希忽然笑了,道:“他指使士绅,打死他的下属官差?可笑!”
齐墴砸了砸嘴,不知道怎么接话。
可不是可笑吗?大官的指使士绅打死他的下属,这操作真的是让人不可置信。
齐墴四周打量着,忽然凑近低声道:“相公,黄中丞来了。”
林希转头看去,就看到黄履带着一群人,大步而来。
黄履赶路有些急,风尘仆仆,脸上都是疲倦,上前抬手道:“见过林相公。”
黄履与林希是熟识的,林希是章惇的坚固盟友,而黄履更像是章惇的追随者。
林希看着他,道:“在外面,无需多礼。你想必知道了?”
黄履接过下属递过的毛巾,擦了擦脸,道:“一路走来,听的太多了,还没有查证。”
作为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这样的大杀器,自然有无数的人想要靠近,‘告密者’无处不在。
这江南西路,知道他要来,有关系没关系,给他写信的不知多少。
林希看着空荡的南昌县衙门,道:“多半是真的,走,进去说。”
黄履是紧赶慢赶来的,也想坐下休息休息,闻言就应着。
一大群数十人,没有人阻拦,南昌县衙,空无一人,他们就这么进去了。
坐下后,也没茶,林希就道:“我转了一大圈,看到最后,反而觉得这个南昌县不错。”
黄履依靠在椅子上,有些疲倦,肥胖的身体瘫软着,道:“你是说,想将南大营建在这里?”
“不止。”
林希道:“我考虑着,江南西路与荆湖南路合并后,治所放在这里。”
“咦。”
黄履有些意外,旋即思索着道:“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是个不错的主意。”
两人都是高官,不需要说太多,彼此就能明白。
如果将两路合并后的治所放在这里,能轻松打破现有的两路格局,大力的破开一些禁锢,扫除诸多障碍。
“宜早不宜迟。”黄履说道。
在政事上,他极少说话,也就是在外面,两人私底下说话。
林希沉思着,道:“两路合并,还得对各府县重新划分,我与大相公等讨论过,以大县制来管理,合并后,以七府为最。”
“七府?”黄履皱眉,道:“我记得,江南西路就十一个府?这么大的事,宗泽未必能抗得下来。”
合并两路就很艰难,不是朝廷一道命令就可以的,还得具体操作,很是考验地方官。要是再合并各府县,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这些府县的大小官员,怕是会闹出更大更多的祸事来。
林希点点头,道:“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并且要雷厉风行,果断处置。”
黄履很累,还是勉强的思考,道:“快刀斩乱麻,是一个办法。只是,江南西路本就是多事之秋,不断给他们增加事情,我担心他们自身扛不住。”
除了外界对宗泽等人的疯狂攻击,朝廷很多人也在怀疑,宗泽等人能否坚持的住,会不会半途退缩。
“所以。”
林希看向黄履,道:“南皇城司,南御史台,南大理寺,得给他们分担压力。有些事情,得你们来做。”
黄履会意,道:“那李彦我听说了,手段太直接,暴力,不好。我会采取温和一些,缓解一下两路的官场气氛。”
现在的江南西路官场,那叫一个风声鹤唳,多少人惴惴不安,恐惧难眠。
“首先要颁布律法,凡是依律行事,堵住一些人的口舌,尽量缓解宗泽等人的压力。”林希点明这一点。
黄履对于这一点,是不太相信,还是道:“我知道。”
所谓‘变法’,本身就是违法,哪怕颁布的‘新大宋律’,也不足以依凭。
这会儿,下属烧好了水,给二人送来两杯。
黄履喝了一口,舒坦了不少,精神也好不少,道:“我看,可以先这样,将南大营,南国子监,太学,南御史台,南大理寺等,建在这南昌县,做一个铺排。”
“不错。”
林希赞赏的看着黄履,少有的露出笑意,道:“大相公说你大智若愚,果然不假。”
黄履微微摇头,多年的流放生涯,磨灭了他曾经的雄心壮志。
林希抱着茶杯,目光看向门外,淡淡道:“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去见宗泽他们,后天开大会,我想看看,江南西路的官场,究竟是一个什么模样。”
黄履轻吐一口气,道:“最好往坏处想,就不会那么失望与生气了。”
林希微不可察的冷哼了一声,看着这个南昌县大衙门,目中有怒火一直在燃烧。
在林希与黄履在南昌县暂停休息的时候,洪州府的宗泽忙的是片刻空闲没有。
这边与周文台谈着,随后就去见了沈括,而后是刑恕,谈论了彼此的看法与共同协作后,马不停蹄的又与葛临嘉等四人夜宴。深夜,又赶去南皇城司,想要了解楚家等人的案件详情。
大人们接踵而至,他们必须将一切了解清楚,掌握在手里。要是那些大人物问话,他一问三不知,吞吞吐吐,那他这个全权大臣就别当了。
这时的李彦正在隐蔽的私宅,搂着陈大娘子熟睡,被司卫的敲门声惊醒。
“公公,宗巡抚突然来到南皇城司,要求见楚清秋等人。”门外传来低低的声音。
陈大娘子没有睁眼,表情很平静,好像睡着一样,被褥下洁白无瑕的锁骨若隐若现。
李彦不耐烦,又贪恋的看了眼陈大娘子不依不舍的起床,穿衣服打开门,道:“这宗泽大晚上的是要干什么!”
他抱怨一句,就关上门出去了。
这时,陈大娘子才睁开眼,双眼无神,痛苦又茫然。
她从来没想过,会成为李彦的禁脔,被囚禁在这里,每天晚上忍受李彦的折磨。
好在,李彦答应她的事情都做到了,陈家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保全。
李彦来到南皇城司,偏庁里,宗泽正在喝茶。
李彦进来,打量一眼,见只有宗泽与那个陈榥,眼神幽冷,转而就笑眯眯的上前,道:“什么风,大半夜的将宗巡抚给吹到咱家这来了?”
宗泽放下茶杯,没有多废话,道:“林相公就要到了,还有几位朝廷同僚。”
李彦笑眯眯的脸色一顿,继而笑容越多,道:“林相公诗文传天下,我一直想当面请教,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在这江南西路能遇到。”
向林相公请教诗文?
陈榥面色不动,心里冷笑不已。
李彦这种货色,也就是在洪州府逞凶一时,有什么资格向林相公请教?
宗泽不在乎李彦的扯淡话,道:“南皇城司所有的案件,我现在就要过目,一切的人证物证,都要。”
“没问题。”李彦笑眯眯的在宗泽对面坐下,大声道:“来人,将东西搬过来,请宗巡抚过目。”
‘早有准备?’陈榥见李彦不慌不忙,心里了然。
宗泽见状,道:“御史台的黄中丞,不久后会到,南御史台将尽快筹建。涉及贪官吏操守不法的,移交给南御史台,其他罪案,移交给洪州府巡检司,而后由他们,诉讼于南大理寺。”
李彦听着不悦,道:“宗巡抚,皇城司行事,向来专断,何须要绕这么多圈子?”
宗泽淡淡道:“凡事有所依凭,南皇城司也是。”
李彦不惧这些,他抓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罪恶累累,杀一百次都不嫌多。
只是,这些人脱手而出,那‘罪证’就包括所有抄家所得,他可就亏大了!
“我需要向官家请示。”李彦坐直身体,语气也淡淡的道。
宗泽根本不理会他的托词,见司卫搬着一个个箱子进来,道:“这些,你明天可以与林相公去说。”
陈榥看着那些箱子,暗呼了一句:好家伙。
这些箱子里卷宗,怕是看上几天几夜都看完。
“林相公……也管不到皇城司吧。”李彦看着宗泽说道。只是,语气相比之前多少有些弱。
像林希这样的大人物,突然乍起的小黄门,还没胆气硬碰硬。
宗泽径直站起来,道:“既然你准备的周全,那我就不看了。这几天,你抄家抓人停一停,林相公等到来前后,不要再出事情。”
宗泽说完,就要走。
李彦紧跟两步,道:“宗巡抚,我听说,有些人还是不肯来?要不要咱家做些事情?”
“不需要。”
宗泽快步离去,不是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想与李彦这样的人打交道。
李彦见宗泽很不给他面子,神色多少有些不好看,却又不能多说什么。
宗泽出了南皇城司,刚要上马车,忽的转头与陈榥道:“你现在去总督府一趟,洪州府这几日,严加戒备,不能有丝毫差错!”
来的大人物越来越多,要是出现纰漏,伤者更甚者死了谁,那江南西路真的要炸开了。
陈榥知晓轻重,肃色道:“是,我这就去。”
宗泽这才进了马车,心里前前后后盘算着。
对于江南西路,他的控制力是极其微弱的,或者说,对于江南西路,丛丛制衡制的祖制之下,加上各级官员人浮于事,百年的沉珂翻涌,朝廷的影响力也是微乎其微。
两天后。
林希,黄履如期到了洪州府,来到了宗泽的临时巡抚衙门。
宗泽敬陪下座,简单叙茶之后,与林希汇报着江南西路以及洪州府的情况,尤其是近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黄履坐在宗泽对面,面露严肃色。
刑恕,沈括,刘志倚,周文台等都在,偶尔会补充一句。
林希一贯的木然着脸,看上去十分威严。
等宗泽说完,他道:“你是打算先梳理官场?”
宗泽正色,道:“是。政通人和,政不通,人无为,事难成。”
黄履接话,道:“宗巡抚的做法,与朝廷思路是一样的。”
林希道:“不要一昧的模仿,开封府的经验值得借鉴,但因时制宜,还需要针对性的出手段。”
宗泽倾身,道:“林相公说的是,下官等在考虑,将用更为全面的手段,全面的推动江南西路的变法革新。”
这时,沈括忍不住的接话,道:“我记得,开封府试点,是一点带面,并未全面铺开。江南西路的复杂数倍于开封府,全面铺开,难度太大了吧?”
林希与黄履也看向宗泽。
小小洪州府就搞出这么多事情,若是全面摊开,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乱子,给多少人口实。
宗泽神态严肃,沉声道:“下官认为,江南西路就是点,整个江南才是面,若是江南西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下官恐误了大局。”
黄履心头暗震,旋即微微点头。
能被官家看中的人,果然不一般,这样的角度观点,他都没想到。
林希道:“你有这个高度很不错。江南西路的变法改制,是要加快,其他各路,会慢上一年,看看江南西路的情形再决定。你这个头,一定要开好。我代表政事堂与大相公,会给你最坚定的支持。除了钱粮以外,针对江南西路各级官员的弹劾,由你来决定。对于你的弹劾,官家的意思是:留中不发。”
宗泽听到林希提及赵煦,立刻躬身,道:“下官多谢大相公与政事堂,躬谢官家信任!”
宗泽没有说什么鞠躬尽瘁的大话,平静中,透着坚定。
林希认真的注视了他片刻,看向沈括与刑恕,道:“对于南御史台,南大理寺,南国子监,南太学以及其他诸多新设衙门,我考虑放到南昌县,你们怎么看?”
沈括与刑恕一怔,林希说的十分突然。
不放在洪州府,放到下面的南昌县?
两人看向黄履,见他表情不变,心想这可能是朝廷的意思。
沈括倒是希望他的国子监与太学,远离政治斗争,第一个表态,道:“下官赞同。”
刑恕想了想,也能判断出南大理寺建在南昌县的诸多好处,道:“下官没有意见。”
林希见状,便道:“说说其他事情。尤其是楚家的事。”
众人神色一凛,目光在宗泽,周文台脸上扫过。
楚家发生的事,涉及了士绅,皇城司,宫内黄门,以及后续的报复,大肆的抓人抄家。
周文台纵然有心里准备,还是不安的躬身,道:“回林相公,楚家一案,南皇城司已经查的很清楚,人证物证齐全,他们也都认罪。还供述出了诸多……”
黄履打断他,道:“案子发生在那李彦、南皇城司与楚家,现在又由那李彦与南皇城司抓人抄家,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便是蔡卞的门生,黄履一样不给面子。
周文台一下子不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了。
黄履提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理应避嫌的李彦与南皇城司,是受害者,也是执刑者。
宗泽出言解围,道:“巡抚衙门的刑房还没有建好,洪州府的巡检司一直与南皇城司协同办案,下官已命南南皇城司,将案卷以及犯人移交给南御史台与洪州府巡检司。”
黄履瞥了宗泽一眼。
林希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道:“从元祐七年以来,准确的说,官家亲政之后,江南西路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件,都要有一个清楚的界定,这个界定,不由朝廷不由巡抚衙门,除非官家特赦,必须经过完整的司法流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下官明白。”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连忙躬身。
林希说的,其实是朝廷的要求。
一众人,继续说着,讨论着江南西路的大小事情,对诸多事情进行定案。
而他们讨论的重点,也渐渐转向明天的‘大会’。
江南西路全体官员的大会,这种情况,是极其少见的。
这场大会,不仅是林希代表朝廷来巡捕宗泽的任命,也是宗泽树立权威,甄别江南西路官场的特殊机会。
一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交谈的直到半夜,如果不是因为明天的大会,他们怕是要讨论个通宵。
第二天,一早。
临时的巡抚衙门就异常的忙碌,一张张桌子被摆到院子里,然后布置铭牌。
巡抚衙门也是进进出出,去通知各路人,准备各种东西。
而更多的人,离开客栈,赶往巡抚衙门。
江南西路十一个府,三十多个县,但来的却有六十多,并且还有一部分人‘告假’了。
因为除了知府知县,还有一些权力人物,也有些江南西路的宿老。
林希与李夔,黄履,刑恕等京官坐在一个小房间内,还在讨论着各种事情,里里外外,几乎是畅所欲言,无所不包。
“我在这里待不久,凡事要加快速度。”
林希看着一众人说道。他出来一月有余,必须要早日回去。他这话另一层意思,就是会在的时间,鼎力为他们完成各种事情
第六百零八章 突然
众人对视一眼,倍感压力与紧迫。
他们都是京官,在这里都待不久,需要尽快完成,早日回京。
他们几乎都是主官,京里还不知道有多事情在等着他们去处理、决断。
院子里,已经开始有人进来,似想找什么人攀谈,却见没有什么大人物,尴尬的又离去。
朱勔作为洪州府巡检,负责这一次的防卫,一丝不敢大意,来来去去,吆喝不停。
离巡抚衙门并不远的南皇城司,李彦这会儿很不高兴。
他指命的副指挥站在他身后,与李彦一样看向巡抚衙门方向,低声道:“公公,他们连您都没有邀请,这是分明有意排斥。”
李彦苍白的脸上,阴云密布。
他当然知道,宗泽等人排斥他,无非因为他是个内宦,不配与他们同桌!
这也是他最记恨,忌讳的一点!
李彦心里怒火汹涌,渐渐的咬牙切齿,猛的道:“走,他们不请,咱们就不请而去!”
“公公说的是!”
这副指挥连忙跟着,道:“以公公的地位,他们居然敢故意为之,着实胆大!”
李彦越发恼火,直奔临时巡抚衙门。
抚州知府崔童还是如期到了,时间卡的相当好,就在开会的前一炷香时间。
他来到临时衙门门前,看着里面的人没有几个,手握着‘请柬’,他犹豫了下,还是悄悄躲到一旁,准备等候时间,观察其他人。
“府尊,您这是何必?有这个时间,不是恰好与林相公,宗巡抚等人攀谈一二吗?”角落里,他的幕僚不解的问道。
崔童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些人,能待多久,什么时候倒台还是两回事,现在站队,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死!”
幕僚愣了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新党’现在是被朝野群起而攻,就是那位大相公也是风雨飘摇,‘绍圣新政’看似轰轰烈烈,真的要猝然倒塌也并不令人意外。
幕僚目光一扫,忽然拉过崔童。
崔童一惊,低声道:“怎么了?”
幕僚又悄悄看了眼不远处的另一个转角,似有人影一闪而过,便道:“府尊,好像是信州府的。”
崔童悄悄看去,见没有人影,旋即嗤笑一声,道:“他们怕也是想看看风向。”
幕僚连忙吹捧道:“还是府尊有先见之明。”
崔童躲在角落里,犹自拧眉。
李博知,郑贺致,葛临嘉等从开封府而来的,倒是来的整整齐齐,一路上有说有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角落里这些人的煎熬中,临时巡抚衙门门前,人从稀少,越来越多,而后越来越少,眼见快没人了,崔童不由得急了。
这要是进去,不说能不能出来,士林里怕是要对他攻讦不休,认为他倒向了‘新党’,支持变法。
抚州府那边,他可能也会失去‘民心’。
他在抚州府这么多年,经营的妥妥当当,完全可以无忧无虑等待致仕,并不真想调去其他地方。
幕僚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瞥向其他角落,低声道:“府尊,我好像看到信州的几人进去了。”
崔童越发拧眉,心头焦灼。信州的人去了,他去不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崔童感觉着时间就要过去了,一咬牙,道:“走,进去看看!我们就是奉命而来,没有什么其他的!”
幕僚见崔童下定决心,急声道:“府尊放心,小人等就在这里等着府尊出来!”
崔童本来坚定的决心,忽然又有些动摇,最后还是狠狠咬牙,向着临时新衙门的大门走去。
崔童进到大门的时候,在小吏接引下,来到院子里。
只见院子里密密麻麻摆满了桌椅,有一半以上坐满了人,只有最前面的几张椅子是空着的。
不少人回头,看到了崔童,却没人说话打招呼,都是表情拘谨,一扫而过。
崔童更加拘谨了,在小吏的接引下,来到他的位置坐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有衙役端着茶杯过来,崔童几乎是下意识的连忙倾身,反应过来又坐的笔直。
正堂里。
林希与宗泽等人还在说着事情,对于外面进来的人,都有人过一阵子来汇报。
刑恕与沈括对视一眼,道:“林相公,要不,我们先去就坐?”
林希环顾一圈,道:“嗯。”
他们的位分有些低,还不足够坐在最前面,正面院子里的‘宾客’。
陈榥站在不远处,一直注意着时间,掐算好,便道:“时间到了。”
林希果断起身,道:“走吧。”
李夔,黄履,宗泽,周文台,刘志倚等人连忙跟着。
林希等人一出来,满院子坐着的人,倏的站起来,齐齐抬手,道:“下官见过林相公。”
林希看着差不多六十人,绝大部分不认识,漠然道:“都坐吧。”
“谢林相公。”一众人抬手,却没人真坐。
林希上前,在正中的椅子坐下,道:“你们也坐吧。”
宗泽抬手,坐在左侧,李夔坐在右侧,黄履,刘志倚等依次落座。
下面的一大群人,这才慢慢落座。
他们的目光都看着林希以及宗泽这一大群人,不少人已经开始害怕。
这小小的洪州府,聚集这么多大人物,当真是前所未有!
朝廷要动真格了!
哪怕早就知道朝廷要动真格,可随着不断加码,还是令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官员一阵阵恐惧。
林希拿过茶杯,要开始开场白。
“林相公。”
突然间,一声突兀的尖锐叫喊声,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响起。
不少人忍不住的转头看去,就看到身穿黄门服饰,手持浮尘的李彦,一脸笑容的大步而来。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等人看到李彦,神情立变。
他们没想到,李彦居然这个时候冒出来!
黄履,沈括,刑恕等人都知道,正在抄家抓人的,就是这个黄门干的。
黄履表情有些冷漠,他与大宋绝大部分士人一样,看不清阉宦,也厌恶。
在场的一众来自江南西路的大小官员,也被吸引了目光。
从李彦的衣着上就能判断他是谁,这个人来的比较早,在洪州府胡作非为,敲诈勒索了不知道多少人。
也是前不久‘楚家殴死官差’的主角,更是抓人抄家的元凶!
是来自汴京城皇宫的黄门,手握南皇城司这样霸道衙门,谁敢惹?
不少人悄悄低头,生怕被李彦认出来或者惦记。
林希正准备说话,被李彦打断,看过去,淡淡道:“你是何人?可知这里是什么场合?”
第六百零九章 棍棒
周文台闻言,看向不远处的站着的朱勔。
朱勔负责这才的保全,见周文台目光冷冽,头皮发麻,却不敢乱动。
李彦快步而来,直接到了上面最左边刑恕的边上,笑着与林希道:“林相公,咱家是官家派来江南西路……”
“我问你的是,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林希声音冷淡了几分。
李彦见着,忽然心里有些发怵,但这个场合,他一定要在!
他硬着头皮,依旧保持着,自以为镇定的笑容,道:“咱家知道,所以……”
“所以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来人!”
林希喝了一句,道:“将这个人给我扔出去!”
朱勔当即一挥手,有四个仿佛早就准备好的巡检就要上前。
李彦本来还不安,现在就恼羞成怒了,脸色不善的道:“林相公,咱家是官家派来的……”
“放肆!”
林希板着脸,呵斥道:“你是黄门,须知轻重。动辄就是官家,官家让你来这里的吗?这样的场合,你配吗?给我扔出去!”
李彦苍白的脸涨的通红,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林希这般训斥他,日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在洪州府,在江南西路立足?
眼见那四个巡检过来,他阴沉着脸道:“林相公,我是官家派来的,执掌南皇城司的内侍省黄门,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要在,你有什么资格赶我出去?”
林希表情一直淡漠,威严,一摆手,道:“将他押到柴房,等事后我再处置他。”
巡检不顾李彦挣扎,扑过去,就锁拿,向着院子后拖去。
李彦真的急了,怒吼道:“林希,你凭什么拿我!你这是目无君上,是大逆不道!”
别人顾忌这个李彦,林希完全不在乎。
等李彦被拖走了,这才看向下面的一众人,淡淡道:“本官林希,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奉旨意、政事堂之命,来江南西路,宣布几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眼见林希这般霸道,连宫内黄门说关就关,下面一众大小官员,无不惊恐,纷纷站起来,抬手道:“下官谨遵诏命!”
齐墴端来一个盘子,里面了几道圣旨,几张公文。
周文台瞥了眼不远处的朱勔,朱勔连忙躬身。
这会儿周文台哪里还不明白,这李彦被放进来,明显是林希或者说宗泽等人商量好的。
当然,未必是李彦。
李彦一事,只是个小插曲,林希净手之后,就拿过一道圣旨,朗声道:“宗泽以及江南西路各级官员接旨!”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等立马起身,来到台下,抬手而拜:“臣等领旨。”
他们后面,江南西路一众大小官员,齐声道:“臣等领旨。”
林希打开圣旨,朗声道:“朕绍膺骏命:国朝百年,人心渐疲,民生颓丧,以江南西路为最,抗命不法,构害官差,百姓惶惶,士人不安,朕深以为恶。宗泽,行事果敢,勇闯敢为,社稷之柱,着命为江南西路全权大臣,总揽军民事,望以国为念,以民为本,整肃江南,涤荡清浊……”
“臣,宗泽领旨,定不负皇恩,不负黎民!”
宗泽大声应着,上前接旨。
林希将圣旨递给他,一脸严肃,道:“除此之外,官家有言:披荆斩棘,遇山开路,过河搭桥,卿重甚巨,朕深念之。”
宗泽神情微变,恍惚想起了来之前,他与赵煦的那一次用膳。
“臣宗泽领旨!”宗泽声音更大了一些。
林希点点头,拿出第二道圣旨,沉声道:“朕绍膺骏命:法天崇祖,因时制宜,江南百废,诸事当兴,着命宗泽,筹建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揽政事。总督衙门,总日常军务,建六房,理全路之要……”
崔童在人群中,抬着手,神情渐渐凝重。
所谓的‘全权大臣’还好,可这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又是六房,分明是要揽权,不止分他们的权,还要对他们进行监控。
他还能悠闲的在后衙作画,有事没事办文会,与三俩好友游山玩水吗?
崔童这种‘人浮于事’,还算是好的。
更多人则开始惶惶,圣旨是一回事,那坐着的黄履是另一回事。
要组建南御史台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们可不是简单的‘人浮于事’。
行贿受贿,买官卖官,眠花宿柳,胡乱判案,甚至是草菅人命,几乎没有他们没干过的。
原本只要不是太出格,只要入仕,那是稳稳的三代荣华富贵,可现在,一股浓重的危机感,萦绕在他们心头。
不少人已经忍不住,悄悄对视。
他们能看到彼此头上的冷汗,眼神里的惶恐不安。
他们神思不属的时候,林希已经在念第三道圣旨:“朕绍膺骏命:天地清明,人心所向,万世太平,亿兆所望,诸事伊始,百官为先……吏治所在,监察为要,司法之重,不畏贵庶……”
果然,这些人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这道圣旨,说的是要在江南西路,建立一套新的制度,既要确保巡抚衙门行政高速有效,还要确保他们的清廉自守。
江南西路一众大小官员,少有能保持镇定的。
倒是开封府来的葛临嘉等人,淡定如常。
他们在开封府历经了这些,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不怕监察。
在林希最后一声‘钦此’后,宗泽领头,抬手道:“臣等领旨。”
林希看了眼盘子里还有三道政事堂的公文,顿了片刻,对齐墴摆了摆手,坐了回去,道:“下面,请宗巡抚讲话。”
宗泽领了旨意,坐回他的位置。
这场大会,是有计划的,宗泽与林希等人早就商量过流程,也针对可能出现的变数有过预案。
宗泽坐在椅子上,稍稍斟酌,忽然朗声道:“国朝百年,民生益疲,厄需改变。官家以及朝廷,定下国策大略,矢志推行‘绍圣新政’。本官在这里,问一句,在场的诸位同僚,可有反对‘绍圣新政’的?”
林希端坐不动,李夔、黄履等人虽然对宗泽突然改变流程有意外,倒也淡定如常。
只是,宗泽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安静。
宗泽前面说官家朝廷,说国策大略,说矢志,这么大棒子,谁还敢说‘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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