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官场百态


  贡院。
  万余名士子在贡院里千姿百态,各有模样。
  不知道多少人头上渐渐出现冷汗,难以下笔。
  这些题目,与他们以往了解,练习的完全不同。
  少了大量的传统内容,增加了更多的‘六艺’以及‘新法’内容,经义被大幅度压缩,侧重于‘务实’。
  对于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年轻士子来说,哪怕‘新法’运动轰轰烈烈,却还是无法在字面上形成一个相对完成的答述。
  尤其还要揣摩当朝这些相公们,尤其主考官的心思,着实增加了难度。
  这第一天,考的是‘诗词歌赋’,着实难倒了不少人。
  李清臣,沈括不时在考舍间来回走动,观察这些士子,在头一排的毕渐,赵谂等人奋笔疾书,神情不动,显得镇定自若,自信满满。
  李清臣与沈括特别注意这两人,李清臣见两人神情泰然,与沈括点点头,继续巡视。
  刚走没多久,就看到一间考舍,仿佛没人。
  沈括疑惑,向前走去,目光越过考舍的门,就看到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飞快落笔。
  沈括怔了怔,回头看向李清臣,低声道:“今科有这么小的神童吗?为什么我没有耳闻?”
  李清臣看了眼全神贯注的赵佶,拉着李清臣走了几步,低声道:“十一殿下,被官家关在这的。”
  沈括对赵佶也是有所耳闻,尤其那次在大街上将数万铜钱泼下去,羞辱商户,着实令官家、朝廷没脸。
  沈括想起赵佶已经被贬为庶人,暗自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这是什么题目,我不考了!”
  忽然间,一个考舍有人发出怒吼,直接掀翻了桌子,开始踹考舍的门,要冲出来。
  四周的礼部官吏,禁卫迅速出动,将这个人控制住。
  这个年轻人被禁卫控制着,捂着嘴,堵在考舍内。
  前前后后的考舍都惊动,不少人伸出头眺望。
  “热闹有你们的前程重要吗?继续考试!”
  有个吏部郎中大步巡视,沉声喝道。
  一众人心头凛然,纷纷缩头回去,强压心底好奇,继续落笔。
  李清臣,沈括赶了过来,看着双眼通红,胸口激烈起伏,犹自愤怒不定的考生,两人表情都不好。
  每年科举都会出现种种事情:有人没进贡院就给同科竞争对手下药下毒买凶杀人;有人刚进贡院,忽然掉头,大喊着‘我辈蓬莱人,高歌笑孔丘’大步离去;有人在考舍里忽然发狂,纵火要烧了贡院;有人突然病倒昏迷,有人疯疯癫癫,有人痴痴傻傻,有人失禁,有人呕吐……
  当然,也有眼前这样的,怒撕考卷,发泄心中不平。
  他这么做,不管是清醒还是一时冲动,都已断绝了仕途。
  李清臣打量他一眼,挥了挥手。
  禁卫当即强行带着他,扔出了贡院。
  随后,有礼部官员,拿过应试名录,在这个人名字是划了一个×,备注:应试发癫,取消资格。
  平息这件事后,沈括随着李清臣继续巡视,摇了摇头,道:“而今空谈盛行,务实者寥,章相公这些题目,怕是要引出不少问题。”
  大宋现在文道昌盛,司马光等人重经义,轻实务,所以科举题目一如既往,注重经义,空谈为上。现在章惇大幅度压缩经义,岂会让那些苦读圣人经典,善于剖析经义的士子以及他们背后的人接受?
  李清臣面色平淡,道:“他们读书能荣华富贵,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沈括本身就是一个‘科学家’,最是注重实务,走了几步,忽然说道:“阅卷的时候,得慎重。”
  李清臣神色微凛,轻轻点头。
  这一届的科举,注定会出现诸多问题,如果他们在阅卷上出问题,被人抓到把柄,那朝廷就真的被动了。
  贡院内再次恢复平静,静悄悄的,外面却不安宁。
  那个被扔出去的考生,愤恨不平,冲着贡院大门怒吼:“祖制不存,奸佞横行,呜呼,我大宋悲矣……”
  门外等候的家长们吃惊的看着他,纷纷躲的远远的。
  但凡有些经验的都知道,被扔出贡院,就等于被革除功名,再难入考,这样的人,不能靠近!
  但这令一些家属更加焦躁,不安,双眼紧紧盯着贡院大门,恨不能冲进去。
  另一些下人,更是握着手里的沙漏,一点点的计算时间。
  贡院内外都在焦虑,各有期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终于等到考试结束,结束的锣鼓声在每条考舍路上响起。
  考生们表情万千,迤逦的出来。
  贡院门口的人,迅速迎上去,开始关心他们考的怎么样。
  有的从容淡定,自然令家长们高兴,多加鼓励;有的面无表情,令家属揪心,却也不敢多说;有的垂头丧气,迎来家长们的严厉指责,翻旧账的破口大骂;有的则破罐子破摔,直接扬长而去。
  早有文名,备受重视与期待的毕渐,在一众家人的簇拥下,十分坦然,面带微笑的离去。
  赵谂则更显潇洒,没有什么家人在候他,他也没有回去,而是大笑着径直去酒楼喝酒了。
  贡院门口,真的是人间百态,一幕幕齐齐上演。
  在其中一个考舍内,赵佶抱着一大碗饭菜,呼喝的吃着,又自顾的嘀咕道:“谁出的考卷,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我好像在官家的书房看过一些……”
  赵佶眨着眼,双眼精光闪烁,满脸狡黠。
  李清臣,沈括等人收好考卷,一边命卷帘官按规定行事,一边又要准备着第三天的考试。
  应试总共要考三次,每次隔一天,结束后,在三月初殿试,殿试结束后放榜。
  李清臣与沈括这俩大小主考官,收拾好考卷,送入翰林院,由翰林院士初阅。
  上万份考卷,还要交叉审阅,由于糊名,相对来说是公平的。
  翰林院这边加紧阅卷,李清臣,沈括留在这里,需要他们对一些特别的考卷进行判断,做出‘终审’。
  隔一天之后,贡院再次开门。
  这次来的考生,相比于第一次,已经悄悄少了许多,一些人已然果断弃考。
  李清臣见怪不怪,按序就班,主持着这场考试。
  这是第二次,硬着头皮来的考生依旧头皮发麻。
  第一次考的是诗词歌赋,主题偏向于‘变法’就算了,这第二次考的‘经义’,居然也是与‘新法’有关!
  诗词歌赋还能往‘新法’上靠,这‘经义’怎么办?
  不知道多少人抓耳挠腮,心里将出考题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这一次的考试,着实给了不少人当头棒喝,自然,更多是蒙圈。
  诗词歌赋在会试中占比并不大,最重要的就是‘经义’与‘策问’,如果‘经义’这一关破灭,下面的‘策问’也无需考了。
  熬过了大半天,出来的考生,比前一次沮丧的更多,太多人在贡院门口大骂,大哭,甚至于撞墙,投河的不知道多少。
  李清臣与沈括看着这一幕幕,也只能摇头,没有其他办法。
  到了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策问’也就是‘论策’,这一次,很多人似乎体悟到了什么,写的是相当从容,显然有所准备。
  李清臣在毕渐考舍外停了停,见他神态稳健,神情专注,暗自点头,继续向前走。
  沈括与李清臣转了一圈,来到屋檐下。
  沈括递给他一杯茶,笑着道:“这一次,好像没难住多少人。”
  李清臣接过茶,道:“毕竟有前两次打底。这一次的殿试,总数不会过五十。”
  沈括明白,喝了口茶,道:“苏相公,章相公昨日去了翰林院?”
  李清臣点点头,抱着茶杯,道:“这一次,二位相公的意见倒是差不多,不会再录取那么多了。”
  沈括看着空了不少的考舍,估摸着至少还有八千人,如果只录取几百人,可能真的要出些事情。
  “还是要通知开封府,刑部,御史台那边做些准备。”沈括若有所思的道。
  士子们若是闹将起来,非同小可,他们背后的人再跟着动,朝廷很难端坐不动——毕竟,这些人与朝野太多人有关,真正的,无依无靠的寒门没有多少。
  李清臣嗯了一声,继而笑着道:“这两日阅卷,确实有些人不错,我估摸着,我看中的那几个,毕渐,赵谂都在里面。”
  选材应该是最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沈括也笑了,道:“有些人文才可能差了些,但其他方面不错,等殿试之后,我打算将他们招进太学。”
  李清臣看了他一眼,道:“你未必能如愿,他们的志向可能不在那些上面。”
  ‘读书为做官’,这是科举以来,读书人的最终夙愿。沈括要想将他们弄进太学,不走仕途,估计没几个人能答应。
  沈括轻叹口气,无奈的道:“试试吧。”
  士农工商,除了‘士’,其他的又有谁愿意去深入的研究?
  足足大半天,考试结束的锣声再次接二连三敲响,吏部的文吏开始收卷,考生们陆续离开考舍。
  这是最后一场,有的人大松一口气,有的人喜上眉梢,但更多是愁眉苦脸。
  不管是以前,还是即将紧缩的录取人数,大部分人科举总归是失意的。
  贡院门外,再次上演人间百态,寻死觅活,疯疯癫癫的飞速上演。
  李清臣,沈括等没空管这些,收拾好考卷,清理考舍,带着考卷,在众多禁卫护送下,前往翰林院。
  这时,一个考舍里,赵佶疯狂的拍打着考舍的门,怒声道:“官家只说关我到会试结束,凭什么还关着我?你们这是抗旨,我要砍你们的头!”
  门外的禁卫充耳不闻,他们没有得到命令,是不能放这位十一殿下离开的。
  赵佶气急,怀里揣着那块砚台,从上到下的企图‘越狱’,最终却都被抓了回去。
  李清臣,沈括等人忘了赵佶,这会儿来到翰林院,进行紧张的阅卷。
  苏颂,章惇,蔡卞,韩宗道四位相公随后陆续到来,这是赵煦亲政以来的第一次科举,他们也想从中觅选良才,不止关乎现在,日后同样重要!
  大户人家尚且懂得伸展羽翼,何况是这些当朝大佬?
  一份份考卷在翰林院穿来穿去,不时有人击节赞叹,将一份份考卷送入苏颂,章惇等人房间。
  也有人对着几份考卷破口大骂,直接扔到一边。
  这些阅卷的翰林院士在平时没有多大权力,但在阅卷的时候,却主宰着这些举子的未来前程。当他们对一人做出否定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这个人永诀仕途。
  苏颂,章惇等人彻夜在这里,第二天在政事堂,青瓦房处理完政事,再次赶过来。
  他们企图从上万人中,选出他们需要的人才。
  苏颂要的是与他理念的一样,并且未来会在朝廷大放异彩的人。
  章惇要的,则是新人,支持‘新法’的新人,他既要在现有朝廷官吏中挑选,也要在这次以及日后的科举中选拔。
  他们考虑的都很长远,对人才极其重视、渴求。
  李清臣,沈括他们同样在寻觅,他们寻觅的方向有些不同,沈括主要是为太学找人;李清臣则考虑的是礼部,而后是‘新法’推行。
  随着四位相公的重视,其他各部的尚书陡然惊觉,快速加入其中,甚至还有大理寺等加入,他们都在急切的需要人才。
  ‘新法’的推行,越来越需要人手,尤其是新人!
  朝廷对这次科举这般重视,朝野侧目,那些考生以及家属就更加紧张了。
  一些人迫不及待的送礼走关系,甚至于,到了李清臣,沈括头上!
  为此,苏颂,章惇大怒,科举舞弊最是不能容忍。
  刑部果断介入、抓人,吏部直接革除了五个人的功名,以示惩戒。
  这样,才让开封城的热闹,稍稍平静。
  赵谂没有独自喝酒,这一次,他走到哪都有人请,甚至是一些大户,主动拉拢,要与他联姻。
  但赵谂一个都没答应,反而与一个有方道士特别相投。
  这个道士着实有能力,三言两语就说的赵谂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当夜,这道士就带着赵谂见了不少人,都是现在或者曾经的大人物,言谈举止非常意气,令赵谂郁结的内心得到舒展,兴奋不已。
  开封城热闹非常,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个停歇。
  倒是以往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苏府显得很是寂寥。
  苏家可以说是诗书之家,在大宋少有可比。
  自苏轼祖父起,再到他们这一代,不说苏轼父子三进士,苏辙更是一度拜相,位列中枢。
  苏轼,苏辙的几个孩子,几乎全部进士及第,比之章惇章家不遑多让。
  但到了现今,门前罗雀,少有人来往。
  苏迈面容有些枯槁,进了苏轼书房,抬手道:“父亲。”
  苏轼向来洒脱,看着因为他而不得志的长子,默默点头。
  苏迈恭谨的立着,道:“父亲,岳父准备隐居,明日启程。”
  苏迈娶的是吕陶之女,岳父指的就是吕陶。
  苏轼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道:“或许为父也该隐居了。”
  苏迈神色动了动,没有说话。
  朝廷厉行‘新法’,凡是阻碍之人,尽皆遭到罢黜,以往的贬谪都没了。
  苏家被除名,名义上是‘抗旨不尊’,实则还是因反对‘新法’遭祸。
  现在的‘新党’与熙宁年间完全不同,手段激烈,阻挡的人与事,莫不是强烈拆除。
  ‘隐居吗?’
  苏迈心底自语。
  苏轼现在不到六十,他还不到三十,就隐居了吗?


第三百零一章 元祐不佑
  苏轼,吕陶不是一两个人,随着朝廷不断加码,强力推动‘新法’,外加朝廷坚如磐石,不如熙宁年间那般可以撬动,如苏轼,吕陶这般,心灰意冷,不在企图阻止,反抗的人越来越多。
  有的寄情于山水,四处游历;有的就如吕陶这般,准备隐居不出,彻底告别仕途。
  除开他们,还有更多的人在观望,在等待。
  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同样大有人在。
  过了几天,到了二月二十二,翰林院阅卷已基本结束,能够录取三甲的卷子基本被删选出来。
  苏颂,章惇,蔡卞,韩宗道四位相公坐着,他们身后是六部尚书等,再前面是李清臣,沈括以及十多个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主要负责阅卷,此刻出了结果,就等这些大佬揭开糊名,看一看被录取的到底是什么人了。
  此刻,只有‘三甲’,没有一甲二甲,还得等殿试后,定下排名。
  “先看前面十三个。”章惇道。
  前面十三个,就是一甲与二甲了。
  虽然这可能会因为殿试的缘故有些人出现变数,但大体不会变动,根据往年经验,这十三人中至少十个还会在二甲内。
  李清臣亲自动手,解开了前面三个的糊名,并朗声通报名字。
  “毕渐,荆州潜江县人。”
  “赵谂,渝州人。”
  “岑穰,济州人。”
  ……
  李清臣挨个念去,在场的众人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这些人在这之前就颇有才名,加上经历过乡试,在场的朝廷大佬,其实心中都有数。
  章惇瞥了眼苏颂,道:“苏相公,这毕渐,我想留着用。”
  苏颂眼见章惇抢先,不动声色一笑,道:“那赵谂就去政事堂,我正好缺个门吏。”
  所谓门吏,就是值房内负责清扫,整理文件,来往传达的文吏,小吏。
  但宰相值房里的‘门吏’,岂是真的‘门吏’?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毕渐注定是二甲内的进士,在苏颂身边待个一年半载,外放至少也是一个上等县知县,加上有苏颂的扶持,将来步入六部,甚至政事堂,都值得期待!
  一众人看着那两份试卷,暗暗留心。
  蔡卞见苏、章二位相公气氛不错,笑着接话道:“那这个岑穰,看看殿试情况,如果不错,我就留在青瓦房了,你们都别跟我抢啊……”
  一群人朝廷大人物,十分配合的笑了起来。
  这样轻松的气氛,在朝廷是十分少有的。
  章惇不苟言笑,表情向来严肃,行事又刚正果直,除了官家能让他转圜,其他人根本做不到。
  继而,其他人也纷纷进入抢夺的行列,暂定的二甲十三人很快被六部等瓜分的一干二净。
  解决完这些,李清臣抬着手,道:“几位相公,下官已经列好名单,现在是否呈送给官家?”
  章惇看着他,道:“殿试时间暂未定,官家明日要接见开封府几个知县,今天将这些事情料理清楚。”
  “是。”李清臣当即与沈括准备着。
  而后,在苏颂,章惇等人带领下,李清臣,沈括这俩大小主考,齐齐入宫。
  赵煦这儿坐在垂拱殿,审视着开封府送来的‘新法进度报告’。
  这份报告,没有报喜不报忧,反而凸显了各种困难。
  士绅阶层,甚至普通百姓都在抵制,认为这是‘朝廷劫掠民财’,各种手段花样百出,软硬不同的用尽办法。
  “德?”
  赵煦神情不动,又想起了苏颂的话。
  朝廷占据了‘道理’,完全可以大义凛然的行事,但在面临实际利益面前,这些‘道理’并不足,士绅阶层有无数办法抹黑朝廷,攻击‘新法’,占据舆论的主流。
  赵煦微微皱眉,看着这份报告,神色沉吟不语。
  ‘德’这种东西,要与‘利益’匹配,司马光等人是废除了‘新法’才成为三贤,‘新法’自出现就一直被攻讦,抹黑,想要扭转是千难万难。
  “一条路走到黑?”
  赵煦又轻声自语。
  如果他一路走下去,那势必要与现在的既得利益集团对抗到底,这是一个艰难,漫长,胜负难料的过程。
  纵观从秦到后世的满清,变法者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
  赵煦盯着这份报告,心底浮想联翩,忽然轻声说道:“希望我活得够长……”
  时间是最大的敌人,也是最大的助力。如果他能如司马睿那般能活,熬死几代人,那‘新法’就足以奠基,培养足够的新利益阶层,再想反复就千难万难!
  陈皮在不远处,听着却是心头剧震,吃惊的看着赵煦。
  官家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宫里有人要害他吗?还是宫外?
  陈皮神色不安,不管是宫内宫外,他都决定悄悄在宫里摸查一遍,将一切危险都彻底磨灭!
  “启禀官家,苏相公,章相公,蔡相公,韩相公,李尚书,沈祭酒求见。”门口一个黄门慢慢走过来,躬身说道。
  赵煦瞬间就想起了科举的事,合上手里的报告,笑着道:“请他们进来。陈皮,看茶。”
  陈皮应着,转身之际,就看到苏颂,章惇等四位相公进来,外加李清臣与沈括。
  陈皮这边刚转身进侧门,忽然间一个小吏,急匆匆跑到他耳边,低声道:“大官,宫外忽然出现谣言,说什么:‘天时不至,圣主强生;大事不究,盛世厄成’,又说什么‘元祐不佑,佣时难用;圣道崎岖,天地有时’……”
  他说着,将一张纸递给陈皮。
  陈皮读书不多,听得稀里糊涂,接过来看去,登时脸色骤变。
  第一句话,他能理解字面意思,还不太懂。但后面‘佣’与‘元祐’他是知道的,元祐是年号,这‘佣’,是官家的原名!
  也就是说,赵煦原名赵佣!
  这样一看,这两则谣言就十分诛心了!
  陈皮面色阴沉,不见往日的恭谨从容,近前一步,冷着声低喝道:“什么人传的?皇城司还是擎天卫送来的?”
  黄门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是擎天卫。”
  陈皮又看向这张纸,一脸难看,推开他,低喝道:“传话给皇城司,让他们好好查,暂时不要妄动,等官家旨意。”
  “是。”黄门应着。
  陈皮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表情,招呼宫女,让她给已经坐下的几位相公等上茶。
  苏颂,章惇等人早就习惯,只是微微躬身。
  赵煦瞥了眼陈皮,就转向苏颂,章惇笑着道:“看几位卿家的神色,这次科举,是有不少人才了?”
  苏颂作为宰相,当即就微笑道:“官家说的是,臣等看中了几人,对于一甲,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哦?”
  赵煦面露喜色的笑了一声,苏颂这般笃定,说明这三人确实出众,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苏颂道:“渝州人赵谂,臣很看好。行文端正有锐气,字里行间方正圆润,是可造之材。”
  “渝州……”
  赵煦轻轻点头,有些印象,渝州原本是僚人的地方,后来其首领率众归降大宋。神宗皇帝一高兴,还赐了他们国姓‘赵’。
  陈皮见着,趁机将那张纸悄悄递给赵煦。


第三百零二章 妖魔鬼怪
  赵煦低头瞥了眼,顿时挑了挑眉。
  陈皮看着都脸色骤变,何况是赵煦了。
  赵煦余光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笑着看向苏颂等人,道:“对于人才的培养,是要上心,诸位卿家能有这般默契,朕很欣慰。”
  陈皮的动作都在殿中几人的眼里,他们倒是没有提这个,苏颂一只手握着拐,笑呵呵的道:“官家既然没意见,那臣等就这么分了。”
  ‘分’这个词,其实不太好,但用在这里,反而特别好。
  赵煦笑容越多,道:“那可不行,等殿试的时候,朕要是看到喜欢的,诸位卿家可别怪朕横刀夺爱啊。”
  众人听着‘横刀夺爱’这个词,也纷纷笑了起来。
  垂拱殿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好,少了几分谨肃。
  李清臣适时抬手,道:“官家,臣等是这样的想的,今科三甲总共一百五十三人,三甲前五十入宫参加殿试,请官家垂训。”
  赵煦想了下接下来的事情,明天接见开封府诸多推进‘方田均税法’的有力的功臣,后天还得与枢密院,兵部谈北方各路‘军改’,大后天得去城外视察新兵招募,再然后就是西夏的使臣可能要到了,还得开会总结近来的变法诸多事项……
  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赵煦会非常的忙,并且朝廷的朝臣未必还都能在京,仔细斟酌片刻,赵煦道:“殿试,暂定在三月初五,国之取士是大事,诸位卿家尽量腾出时间来。”
  众人抬手应下,开封府忙,他们更忙。
  等了会儿,章惇说道:“陛下,趁着这个时间,臣想再次下去看看。”
  赵煦一怔,旋即会意。
  章惇的趁机,不止是会试之后的间隙,还有开封府那些知县离了驻地,不能再有所遮掩,章惇是要再看清楚一点。
  赵煦轻轻点头,想起上次的见闻,笑着道:“卿家想看,那就多看看。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诸位卿家,抽个空,多去走走。”
  众人忽然一怔,似讶异的看着赵煦,表情有些怪异。
  赵煦被他们齐刷刷看的一愣,他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苏颂快速收敛表情,暗暗咀嚼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两句,心头诧异。
  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多半如此,但又都是宦海老人,表面功夫十分了得,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他们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家,早年并不受重视,登基之后又因为高太后的压制,就读了些圣贤文章,别说经义了,就是诗词歌赋也并不擅长。
  随口而出的两句,词句简练,富有含义,没有一定功底,是做不出来的。
  苏颂躬身,道:“官家说的是,臣等领会。”
  章惇没有说话,心里想起了之前与赵煦的关于‘德’的谈话,双眸微微闪动。
  他看着赵煦——位‘文采出众,德行深厚’的当今大宋官家!
  赵煦摸了摸脸,又看向陈皮。
  陈皮微微摇头,示意脸上没有东西。
  赵煦没想明白这些人怎么就突然惊讶了,没有计较,道:“这个暂且放一边。近来因为‘新法’的推行,熙宁年间的故事又在上演,构陷,污蔑,攻讦,抹黑等手段层出不穷,诸位卿家深受其害,说一说,有什么办法解决。”
  在座的除了苏颂,韩宗道都是‘新党’,当然,在不少人眼里,苏颂,韩宗道是叛变‘旧党’的‘新党’,是十恶不赦的奸佞,没少弹劾。
  苏颂左手用力握了握拐,道:“官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事不能硬来,一旦时间过去,天下人自会明白。”
  “熙宁到现在近二十年,王相公可有人明白?”章惇淡淡接话,即便语气平静,也透着浓浓的不善。
  章惇是笃信变法之人,将王安石视作前贤,对将王安石赶下台的‘旧党’深怀怨愤。
  苏颂面色如常,道:“司马君实在位时曾说,王相公深于大义,毁之过甚。”
  司马光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纵然与王安石敌对了十多年,上位之后忙着废除‘新法’,忙里偷闲的还为王安石辩解了两句。
  章惇看向苏颂,道:“苏相公记得清楚,不知道宫外还有谁记得?漫天的谣言,可有半点清白?‘过甚’一次,用的真好。”
  章惇的语气还是很平静,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在垂拱殿内快速酝酿。
  蔡卞最担心这两人争吵,继而演变成‘新旧’两党的争斗,这会从政事堂蔓延到六部,继而整个朝野内外!
  那种局面不可想象!
  蔡卞劝不住两人,唯有看向赵煦。
  赵煦其实很喜欢,也很想看他们吵一吵,他觉得十分有趣。
  虽然心里想,本着大局却又不能,赵煦轻咳一声,道:“说远了。”
  苏颂,章惇刚刚起的锋芒迅速被压下去,苏颂沉思片刻,道:“官家,口出于心,人心最是难测,这些,阻止不了。”
  赵煦深以为然的点头,还是道:“不能阻止,那就一定要尽可能的减少。”
  章惇直接道:“官家,以谣言恶意中伤,无非是阴险又无能的小人所为,朝廷里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赵煦同样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既然不能完全阻止他们的嘴,就不能让他们获取更多的权力,以造成更大的破坏。”
  蔡卞接话,道:“官家,吏部的考铨法不足以应对这些事情,还得御史台来监察。”
  赵煦再次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朝廷的架构是平衡的,基本没有问题,关键在于用事之人的心思。”
  苏颂,韩宗道不说话了,章惇将话题引到‘吏治’上,他们开口,多半会送给章惇口实。
  章惇瞥了眼李清臣,道:“礼法也很重要。”
  赵煦深以为然,但不想点头了,脖子疼,他又看了眼陈皮递过来的纸条。
  ‘元祐不佑,佣时难用;圣道崎岖,天地有时……这是说上天不保佑我,最终还是会失败,他们的路不平坦,终归会等来机会吗?’
  继而,赵煦又看到了开封府送来的那份变法进度报告,心里忽然若有所动。
  ‘德’这东西无非是收买人心,我有权有势有钱,收买人心还不容易?
  赵煦心里瞬间涌现了许多想法,脸上不禁露出笑意来。
  殿中一群大人物见赵煦不说话,又独自怪笑,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
  赵煦飞速收敛表情,抬头看向众人,道:“应对谣言,要有一套整体的手段,要防微杜渐,扼杀于将起;也要有霹雳手段,震慑宵小。”
  章惇果断接话,道:“是。臣会召集吏部,刑部,御史台,做出一个完整预案,上呈陛下御览。”
  赵煦嗯了一声,突然说道:“对了,明天接见开封府的官吏,再多加一些人,百姓!对支持朝廷‘新法’突出表现的百姓,朕也要见,你们选十个二十。”
  章惇心里忽然一动,明白赵煦的意思,当即道:“是臣等考虑不周,这就让开封府去办。”
  韩宗道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连忙说道:“官家,此事交给开封府,一定做得妥当。”
  赵煦看向他,这位参知政事兼开封府知府,沉吟片刻,道:“不得弄虚作假,一定要真实,如果时间不宽裕,朕可以再等。”
  苏颂默默无声,他知道,官家对他们一直有所警惕,这么直白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看来,我真的该走了。’苏颂心里轻叹。
  韩宗道站起来,抬手沉声道:“臣领旨。”
  赵煦微微点头,话题一转,道:“朕听说开封府各县大理寺的事情了,有报上来说,一个大理寺被冲击,被打死了一个官吏?”
  三天前,中牟县的县级大理寺开始审第一个案子,是一个‘土地纠纷’,这个案子经年复杂,县级大理寺艰难审理,刚刚宣判,就遭到了数十人的冲击,尽管中牟县有所准备,还是没能控制住,不少人被打伤,有一个更是被踩踏而死。
  章惇神色额陡然严肃三分,站起来,道:“陛下,暴徒乖戾嚣张,冲击衙门,杀害朝廷命官,着实胆大妄为,不可姑息!臣认为须重惩,已严令中牟县严厉处置,作为标杆,震慑暴徒!”
  ‘暴徒’二字,就将这件事定性了。
  苏颂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赵煦注意到了苏颂的表情,神色肃然,道:“需要皇城司介入吗?”
  韩宗道,苏颂神色立变。
  皇城司介入,那就等同于谋反,想要小事化了都不可能。
  好在,章惇也没有这么想,道:“陛下,中牟县有能力处置,其他各县也应当有能力处置类似事件。”
  赵煦明白不了,章惇这是有意锤炼各县,同时悄悄在给他们放权。
  “好。”赵煦道。
  苏颂,韩宗道心里顿松,他们不希望事态扩大,最好就地解决,不要闹到朝廷。闹到朝廷,那就意味着天下皆知,再次掀起朝野波澜了。
  赵煦与这些重臣说事的时候,皇城司接到陈皮传话,迅速调查,不多久就抓回了三个人,关入了皇城司大牢。
  三个人被绑在刑架上,皇城司的刑官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去,怒喝道:“说不说!说不说!”
  被绑着的三个人,他们满脸痛苦,叫苦不迭。
  “真的不是我传的,我就是个开茶楼的,客人来去,我真的不认识啊……”
  “是啊,我就是在旁边听了,传了一嘴,其他的真不知道啊……”
  “我也是,我是在路上听到的,就是与朋友说了几句,冤枉啊……”
  三个人矢口否认,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蔡攸阴沉着脸,眼神里尽是杀意。
  自从他老爹蔡京被他出卖后,他就越发小心翼翼,事事为赵煦考虑,不敢有一丝差错。
  现在,大街上传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谣言,还是宫里传给他的,他如何能不心惊!
  他前面的副指挥似乎能体会蔡攸此刻的惊怒,手里拿着血鞭,冷声道:“开茶楼的,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你会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有你,在边上听,就敢乱传,这是死罪!呵呵,在路上听到的,你还真会听!给我打,往死里打!”
  刑官当即挥动鞭子,三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三人不肯招,副指挥转向蔡攸,道:“指挥,这三人是能查到的源头了。”
  蔡攸双眼血丝充斥,声音阴冷的道:“给他们用大刑,还有,将他们家里人都抓来,一个个砍,我看他们能多铁心!”
  那惨叫的三人脸色大变,那‘路人’急声道:“不要抓我家人,我说我说……”
  这个人一开口,那‘客栈’的抢先开口,道:“是有人给我一贯钱,让我传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
  那‘客人’道:“是一个道士!是一个道士!穿的很干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那是一个年轻人,十分年轻,有点嚣张!”‘路人’抢着说道:“我给我了两百文,我全拿出来,求你放过我家人……”
  副指挥神色冷屑的盯着三人一阵,转向蔡攸道:“指挥,这三人的话多半不真,那么点钱就敢传这样的谣言,明显不怕死,一提家人居然全招了!”
  蔡攸同样不信,神情阴鹜,道:“用大刑,我要他们小时候尿过几次床,昨夜跟女人做了几下我都要知道!”
  “是!”副指挥怒声应着,转过头,对着三人喝道:“给我用大刑!”
  “我招了!我全招了!”
  “冤枉,冤枉啊……”
  “饶命饶命,我不想死啊……”
  皇城司是魔鬼地狱,进来的人鲜少有活着出去的。
  这三人,在皇城司所有人眼里,也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蔡攸胸口压抑难受,转身出去,刚拿起茶杯,忽然一个禁卫急匆匆跑过来,神情慌张的道:“指挥,那些士子闹起来了,正在翰林院那边。”
  蔡攸皱眉,道:“他们闹有开封府,刑部去管,关我们什么事情。”
  他刚要喝茶,忽然猛的转头,道:“因为什么事情?”
  那禁卫连忙道:“有人说,今年的考题是章惇相公所出,故意为难今科士子,是对‘前朝’的报复,还有人说,今科只会录取一百多人,所以……”
  蔡攸懂了,左思右想,道:“带着人,跟我去看看。”
  这种事,蔡攸不想掺和,但蔡攸隐约觉得,这件事似乎不那么单纯。
  蔡攸出了皇城司大门,赶赴翰林院。
  此时此刻,翰林院被围的水泄不通,门前一片狼藉,石头,臭鸡蛋,木棒,还有一些兵器,碎衣服。
  “出来!”
  “给我们出来说清楚!”
  “出来!”
  士子们本就被今年的试题弄的七上八下,还有一两千人弃考,现在无处发泄的愤怒,终于有了宣泄之地。
  翰林院的全称是翰林学士院,原本并无品级,是元丰改制后,一些人得以受官,如翰林承旨。
  但总体来说,并无多少实权。
  现在,被士子们围堵在院内,加上他们知道今科试题确实出自章惇,也会大幅度减少录取人数,因此百口莫辩,被打了不少衙役后,只能选择关门,躲着不出。
  “这可怎么办……”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翰林跺脚。
  外面聚集的士子越来越多,感觉随时都会冲进来。
  其他翰林同样是一筹莫展,只能等外面的动静。
  历来,士子的问题是最难处理,轻了重了都十分麻烦。
  开封府反应最快,调集了一二百人,结果被愤怒的士子堵住路口,根本近不了翰林院。
  刑部,御史台等差不多,一些人苦口婆心的开始劝说。
  但愤怒的士子,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挥拳就打。
  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些衙门没有上面的命令,哪敢硬来,全都躲避着。
  这样一来,这些人反而越发气盛,满开封城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李清臣,滚出来!”
  “沈括,给我们说清楚,是不是刻意针对我们?为什么要降低录取人数!”
  “奸佞!昏官!”
  “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们走街串巷,怒声喝骂,叫嚣不停。
  此刻,一脸毅色,从容有度的毕渐,站在一处客栈前,看着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皱着眉,一语不发。
  他倒是没有觉得这次考题多难,也不觉得被针对,但这些人如此大的动静,着实令他心惊。
  作为此次会试志在必得的人,自然十分关注朝局。
  他心底明白,这是近来‘新法’推行的一种延生,一些人在借此生事,发泄愤怒。
  而此时,一个道士在站城东一处高台,对着下面一众人,一挥手,身后浮现金光,如仙人临世,他面色威严,俯视着下面的人,沉声道:“孔子诛少正卯,吾尝谏以为太早,汉楚成皋相持,吾曾登高观战……”
  下面一众人喝彩,惊喜交加,甚至有人跪地大声呼拜‘神仙’。


第三百零三章 火烧翰林院
  “诛国贼,清奸佞!”
  “乾坤朗朗,涤荡朝堂!”
  “章惇,李清臣,沈括,不世之奸贼!”
  成百上千的士子,围着翰林院,怒声大吼,各种‘武器’扔进去。
  不少人试图爬进去,都被里面的人拼力挡了出来。
  远处开封府的衙役看着,心惊肉跳,其中一个颤声道:“怎么办?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能冲进去了……”
  翰林院里都是些饱学之士,年纪大的不少,还是今科的阅卷官,要是这些年轻士子冲进去,打伤打死几个,那真的要出大事情了!
  领头的文官神情凝重,瞥了眼不远处原本隶属于开封府,现在划归刑部的巡检司的人,按耐着躁烦情绪,低声道:“先看刑部的。”
  那衙役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真的要出事,他们开封府将是头一个被问罪的——毕竟翰林院在开封府所辖的地面上!
  巡检司的人同样严阵以待,领头的巡检司巡检,擦着头上的冷汗,问向身边的人道:“尚书还没回话吗?”
  那小吏摇头,继而凑近低声道:“有些奇怪,尚书就在衙门,这么大的事情不出面,连一句话都不递。”
  巡检一怔,旋即拧眉自语的道:“是蹊跷。”说着,他看向不远处的御史台的人,这些人来的更早,有巡城御史带人来。
  巡城御史是有权处置这件事的,但他们一样一直按兵不动。
  ‘御史台也没人说话吗?奇了怪了……’巡检心里低语,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劲。
  御史台的巡按御史抱着手,微眯着眼,仿佛睡着了一样。
  他身旁一个小吏,眼见着那些愤怒的士子要冲入翰林院,忍不住的低声道:“御史,真的不管吗?”
  “呼噜……呼噜……”
  本来没有动静的巡城御史,忽然打起了呼噜。
  小吏一怔,旋即有些明悟,不敢再追问。
  赵谂此刻与一个道士站在拐角,看着翰林院这样的场景,两人都面露笑容。
  赵谂背着手,笑着说道:“道长神机妙算,今科会试,果然是热闹非凡。”
  张怀素是个中年人,偏留着雪白的胡子,他抚须一笑,道:“雕虫小技而已。”
  赵谂看的开心,似乎为苏轼报了仇,心里痛快,道:“那道长再算算,赵某这一次会试,能否名列三甲?”
  张怀素抚须,端详着赵谂的表情,而后左手掐指,旋即大笑道:“赵公子地格饱满,是鸿运之相,这一次,必列头甲!”
  赵谂大喜过望,抬手道:“若果真如此,必为道长塑金身!”
  ‘塑金身’是佛家的说法,赵谂这么说,其实就是有厚礼相赠的意思。很显然,他对这张道长很是信服。
  张怀素抚须而笑,仿佛对钱财浑然不在意。
  两人说着的时候,就有士子翻入了翰林院的墙,从里面打开了门。
  “诛国贼!”
  “除奸佞!”
  “把他们找出来!”
  领头是一个彪形大汉,脸角狰狞,已经有四十多岁模样。
  他穿着不伦不类的如山,袒露着胸口,怒声道:“将国贼奸佞找出来,打死他们!”
  “打死他们!”
  士子们怒吼,咆哮,如同潮水般疯涌着冲入翰林院,大门,墙壁,一瞬间就涌入几十号人,他们拥挤着,奔向翰林院每个地方,要将人找出来,他们双眼通红,满脸愤怒的撸起拳头,已然失去理智。
  随着大门被打开,他们的叫喊声瞬间高了几倍,将不远处的开封府,刑部,御史台的人都惊动了。
  开封府的那官员一咬牙,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不上也得上了。
  “所有人,将这些人隔开,进入翰林院,保护里面的人!”开封府的官员大声喝道。
  刑部的巡检看了看,还是没有得到命令,同样坐不住,直接带入跑过去。
  御史台的那巡城御史也不再装睡,睁开眼,稍微整理下衣服,漫不经心的上前,道:“做做样子。”
  他身边的小吏虽然心里狐疑,还是连忙应命,带人赶过去。
  士子们已经冲进去,门口拥挤着成千的人,三部门的人一时间根本挣脱不了,只能在外面呼喝,不断向前推进。
  不远处有着无数围观的人,看着这一幕,表情各异。
  有的人双眼灼灼,面露笑意。
  有的人神色凝重,心头担忧。
  有的人面露惊疑,思索不断。
  有的人漠不关心,冷笑连连。
  太多人在围观了,朝野大人物不少,却没有人出面。
  愤怒的士子充斥着翰林院,四处找人。
  “奸佞都跑了!”
  “肯定是从后门走了!”
  “也有可能是某处狗洞!”
  “这里有梯子,他们翻墙跑了!”
  “追!”
  “国贼!”
  “国贼一日不除,天下不宁,找出来!”
  士子们怒吼,四处打砸,那彪形大汉更是直接从厨房拿出一根根火把,四处抛洒。
  不多久,翰林院就烧起熊熊大火!
  翰林院,是今科的阅卷之地,大部分考卷都还在里面。
  浓烟滚滚,直上云霄,仿佛整个开封城都能看到。
  还不知情的人听到汇报,眺望翰林院方向,神色大惊。
  科举向来是朝廷头等大事,火烧翰林院,可不是小事情!
  “这些人疯了吗?”有人不敢相信,喃喃自语。国朝以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情了……”有人恐慌,四处观望,想要看看别人的表情。
  “朝廷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就任由那些士子这般放肆吗?”有人愤怒。
  “天下大乱,天下大乱,从去年以来,发生了多少前所未有的事!可恨!”有人怒恨不平。
  “哈哈哈,太好了,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变法的好处!”
  “烧吧烧吧,烧的再旺一些,让全天下都看到才好……”
  一些本来只是来讨说法的士子,眼看着翰林院被烧,如同被浇了一泼冷水,陡然清醒过来。
  他们面色紧张,神情后怕,不知所措。
  蔡攸这会儿就站一处拐角,皇城司不受待见,地位特殊,所以没有露面。
  他边上的副指挥看着,低声道:“咱们不动吗?”
  蔡攸神情疑惑,道:“这件事,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副指挥想了想,道:“指挥说的是,这三衙门动作迟缓,好像是在故意纵容?”
  蔡攸点点头,目光看着那群士子微微闪烁的道:“还有,这谣言未免起的太快,来的太过突然,短短半天时间就发展成这样,背后必然有人主谋,推动……”
  副指挥陡然想通,目光在那些愤怒的士子中观察着,道:“我想起来了,之前太学门前闹事,好像就有人假扮士子,趁机闹事,都是闲杂人等,最后没有查出什么背后主使,这里面,好像也有……”
  蔡攸嗤笑一声,道:“这些人是学聪明了,躲在背后搞事情。”
  “他们要干什么啊?”副指挥神情疑惑,道:“他们总得得到些什么吧?可这些事情,好像没什么人得利,就是给朝廷添麻烦。”
  “他们要做的就是这个。”
  蔡攸望着浓烟滚滚的翰林院,神情自若,又不屑的道:“他们就是抹黑新法,所有的事情,都是新法引起的,只要乱象足够多,那反对新法的人就多,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再回来,一如元祐初。”
  副指挥还不足三十岁,但他同样清楚过去不远的熙宁,元丰的旧事。
  神宗皇帝在位二十多年,以‘旧党’为首的反对派,就没有停止攻讦,抹黑,破坏‘新法’,二十多年后,他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成功。
  元祐初,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与司马光等人联手,不足一年时间,流放了所有‘新党’,废除了所有‘新法’。
  现在的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
  副指挥浑然浑身冰冷,仿佛‘新党’立马就要失势,有些害怕的低声道:“指挥,咱们就不做点什么吗?”
  如果‘新党’失势,‘旧党’复来,作为‘新党’爪牙的皇城司,必然迎来狂风骤雨的报复,他们这些人绝难有好下场!
  蔡攸神情自若,冷哼一声,道:“他们估算错了。先别管这些,让人盯着,看看领头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回去,继续审那几人,将构陷君上的逆贼找到,才是我们当前要务。”
  副指挥很想问‘他们估算错了什么’,见蔡攸已经转身,只好应着,道:“是。”
  此时此刻,政事堂内,一片紧张气氛。


第三百零四章 图穷匕见
  苏颂,章惇,蔡卞,韩宗道,刑部尚书来之邵,御史中丞黄履,以及礼部尚书李清臣,今科小主考,国子监祭酒沈括已经全数到齐。
  苏颂章惇等人刚从垂拱殿出来没多久,双方僵持,明显的在对峙。
  苏颂脸色铁青,盯着章惇冷声道:“是你故意纵容的?”
  苏颂到底是宰相,根本瞒不过他。
  章惇一如既往的严肃色,道:“开封府不是也没动吗?是你的命令,还是韩宗道的?”
  韩宗道脸角抽搐了下,道:“我的话根本没有传出去,是你从中作梗!”
  章惇根本不看他,道:“胡言乱语,诽谤朝臣是重罪,到了官家面前,你我二人必须去一个。”
  “你!”韩宗道大怒!章惇厚颜无耻,真的要拉他到官家面前对峙,‘二选一’走的多半是他!
  苏颂抬手,阻止了他,双眼冷漠的看着章惇,声音难掩愤怒,道:“你到底要干什么?科举是国之取士,事关天下民心,这样的事情你也敢乱来吗?你是觉得还不够乱吗?”
  章惇剑眉慢慢竖起,双眼怒意沸腾,道:“那些人是我挑起,撺掇的?是我指使他们强闯翰林院的?满开封府的谣言,也是我散播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吗?”
  苏颂脸色越发难看,道:“所以,你就任由他们肆意妄为,还要借机做什么?说,你要做什么!”
  章惇冷笑,道:“怎么,不敢回答我的话?”
  苏颂猛的一敲拐杖,怒声道:“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不然我以宰相的身份,夺你的职,来人!”
  话音未落,有六个禁卫,持刀大步走进来。
  这些是苏颂的侍卫,有一部人驻守在政事堂。
  蔡卞脸色大变,想起了前不久章惇在青瓦房用兵软禁苏颂等人的事,连忙急声道:“苏相公,不可乱来。事情不是不可转圜,还有商量的余地。”
  来之邵,黄履,李清臣等人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位老好人,动了真怒这么可怕。
  之前是官家突然病重,事态紧张,出现一些非常手段,总归都是为了稳住局势,官家不会追究,反而会嘉奖。但这种情况下,宰相动用私卫罢黜副相,可就不是小事情。
  更何况,还是章惇!
  章惇从容不迫,瞥了眼那几个侍卫,语气骤然犀利如刀,道:“这件事,要有人负责!”
  苏颂宦海沉浮,对于官场里的勾心斗角极其了然于心,听着章惇的话,瞬间想过种种可能,他想过他自己,也想过其他人,突然双眼怒睁,沉声道:“不可!我不同意!”
  蔡卞,韩宗道,来之邵等人听着两位大佬的对话,有些不明所以。
  开封府突然间传出无数谣言,不止针对他们,还扯上了官家,这是极其罕见的事。外加士子们冲击翰林院,火烧翰林院,将今科考题付之一炬,这般大事,总得有人负责。
  但是谁,会让苏颂这般坚定的反对?
  蔡卞第一时间看向李清臣,李清臣是今科主考官,礼部尚书,但他是章惇的亲密盟友,苏颂不会保他。
  在场的,除了苏颂,韩宗道,都是‘新党’,章惇说的会是谁?
  蔡卞一时间想不明白,还是打圆场的道:“苏相公,章相公,凡是好商量,这般大事,还是去垂拱殿禀报官家知晓吧,我们无权擅自决断。”
  在蔡卞心里,也只有垂拱殿的赵煦能够压住这两人。
  否则苏颂动私卫拿下章惇,章惇又不会屈服,这般争执下去,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章惇直视苏颂,淡淡道:“你保不住他。”
  苏颂感觉到了章惇的坚定,他不清楚章惇是否早就计划好了,脸角抽搐再三,道:“我要知道你的目的。”
  章惇答非所问,道:“我要他自己请辞,否则我送他走。”
  韩宗道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插话道:“章相公,苏相公才是宰相,没有他的允许,你不能罢黜任何人。”
  政事堂是有权任命,调派,升迁,罢黜大部分官员的,前提是政事堂大比例同意,尤其是宰相要点头。
  也就是说,没有苏颂的点头,章惇成不了。
  章惇转向他,道:“说的就是你。”
  韩宗道脸色骤变,气息急促,沉声道:“你凭什么罢黜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边纵容士子闯入翰林院,火烧翰林院,这边又要对他这个参知政事兼开封府知府出手,章惇这是要干什么?
  苏颂也不明白,但韩宗道不能走,韩宗道在,他在政事堂不会势单力孤,尤其是开封府的试点,有韩宗道在还能周旋一二。
  韩宗道如果去了,简而言之,一切都大势已去,他这个宰相就成了可有可无!
  蔡卞同样不懂章惇要做什么,但是要韩宗道走人,可不是小事情。
  这是一位副相,又事关开封府试点,举足轻重!
  来之邵,李清臣,黄履等人默不出声,看着大佬们斗法。他们还没资格参与,心底同样好奇,章相公的壶里卖的什么药?
  章惇没有再看韩宗道,转回苏颂,道:“你拦不住我。”
  苏颂心底隐约猜到一些,但他知道,他还没有猜到章惇真正的目的,丝毫不退让的道:“你可以试试。”
  章惇与苏颂对视一会儿,转向韩宗道,道:“你以‘开封府试点’中的种种问题为由,引咎辞官,我会请旨陛下,送你荣归故里。”
  韩宗道面沉如水,心头惊怒非常,道:“你是要我给曹政让路?”
  曹政是开封府府丞,‘开封府试点’的执行人。
  章惇突然的双眸严厉,冷声道:“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体面!你应该很清楚,若不是陛下宽仁,你们的下场就是如吕大防等人一样,绝无善终!”
  蔡卞感觉到章惇勃发的怒意,心知他心头的怨恨要压不住了,渐渐猜到了一些,稍稍沉吟,瞥了眼来之邵,李清臣等人,抬手与苏颂道:“苏相公,现在开封府谣言满天飞,更是有人冲击翰林院,火烧今科试题,总得有人承担这件事。开封府知府,再合适不过,另外,如果这件事我们政事堂不能达成一致,到了官家那,后果未必会比我们想的更好。”
  来之邵等人得到了蔡卞的暗示,对视一眼。
  李清臣第一个抬手,与苏颂道:“苏相公,下官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了这般事情,开封府难辞其咎。”
  来之邵道:“下官附议。”
  黄履接着道:“下官赞同蔡相公之言。”
  沈括没想到躲了那么久的党争,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却没有迟疑,抬手道:“苏相公,动用私卫软禁副相,有为朝廷纲纪,下官请三思。”
  沈括与苏颂有相同的爱好,就是‘科学’,在不涉及朝政的情况下,志同道合。
  韩宗道眼见‘新党’联手逼迫,怒的脸色无比难看,胸口剧烈起伏,盯着章惇,蔡卞一群人,双眼发红的道:“好好好!你们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这般下去,会将天下搞成什么样子!你们才是乱臣贼子,祸国殃民!”
  ‘新党’达成一致,那么韩宗道就是不走也得走了。强行留下,会被‘新党’彻底架空成空壳,还不如走的干脆!
  苏颂不能容许韩宗道离开,否则不止开封府失控,政事堂内,他也将孤立无援,真的成了‘空头宰相’!
  苏颂神色铁硬,再次一敲拐杖,道:“来人!参知政事章惇纵容不法,图谋不轨,押送刑部!”
  “谁敢!”
  蔡卞大惊失色,冲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禁卫大喝,转头又看向苏颂,急色道:“苏相公!难道你真的想这般难堪吗?”
  苏颂能将章惇从政事堂带走,但肯定不能带出宫,何况再押到刑部。
  这里是皇宫,是官家的地盘!
  但章惇真的要被这般押送出政事堂,那影响太恶劣!
  此事的难堪,是政事堂,是朝廷,包括官家!


第三百零五章 走人
  眼见苏颂要不顾一切,政事堂陡然紧张无比。
  来之邵作为刑部尚书,果断站到了章惇身前,挡住了那些侍卫,抬手向苏颂,沉色道:“苏相公,本官是刑部尚书,本官反对!”
  他说的是‘本官’,而不是下官。
  李清臣脸上一片肃然,跟着道:“苏相公,朝廷法度,尤其是‘祖法’,没有宰执罢黜参知政事的规矩,以私卫扣押参知政事,形同谋逆!”
  李清臣用‘祖法’二字,是直接当面嘲讽,俨然撕破脸了。
  沈括在边上看的是心惊肉跳,哪怕是熙宁年间,‘新旧’两党势同水火,也不曾出现这般对峙决裂的情况。
  这是不死不休吗?
  苏颂要以私卫强行带走章惇,这是一种表态——不计后果的保韩宗道!
  章惇面色泰然,看着苏颂,凛然不惧,喝道:“如果你失了分寸,我就将你一起送走!”
  章惇脾气向来宁折不弯,他语气铿锵,夹带着无穷愤怒。
  眼见章惇要连着苏颂一同出手,蔡卞情知章惇心中多年的怨恨已经涌起,再不想办法就真要出事情了。
  他对外面一个小吏示意,而后深吸一口气,站到苏颂与章惇中间,以平和的语气说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让外面的人知道,朝廷的脸都丢尽了!各退一步,韩相公告假。章相公就此罢手。”
  “不可!”
  不等苏颂缓口气,章惇断然拒绝,道:“暴徒火烧翰林院,科考的考题被烧,这次会试作罢。”
  章惇说的是‘作罢’,不是作废,作废还能重考,‘作罢’意味着这次会试就不再进行了!
  苏颂,韩宗道神色惊变,终于明白章惇要干什么了。
  ‘作罢这次会试’只是由头,章惇是要借着这件事,推广书院,为‘新法’培养人才,垄断人才!
  苏颂目光冷硕与章惇对视,作为老对手,他心里隐约觉得,蔡京那道‘废除科举’的奏本,或许已在章惇心里生根!
  他在试图废除科举,这是第一步!
  韩宗道没有苏颂想的那么多,怒视章惇道:“科举是国朝第一等大事!考卷被烧,那就重考,岂能作罢!开封城里上万士子,今天已经火烧了翰林院,你还想他们干出什么事情来?”
  章惇剑眉凌厉,道:“他们已经火烧了翰林院,不严惩,他们就能杀入六部,杀入皇宫!”
  “你!”
  韩宗道被气的脸角扭曲,一句话说不出来。
  章惇抓着这件事不放,是决心要乱来了!
  韩宗道知道他不是章惇的对手,转头看向苏颂,道:“苏相公,作罢这次科举,我决然不同意!政事堂票决吧。”
  政事堂票决的规矩,以多胜少,现在是苏颂,韩宗道与章惇,蔡卞四人,二対二,但苏颂是宰相,他有决定权!
  苏颂没有回应韩宗道,猛的转头看向门口的禁卫,喝道:“还等着什么?”
  苏颂侍卫队押班一脸肃容上前,向着章惇道:“章相公,不要为难下官,请。”
  章惇脸色越发严厉,眸光决然,坚定的道:“你这样做,无非是逼陛下表态,好!就去垂拱殿,今天,你我,必须有一个人离开政事堂!”
  苏颂双眼怒睁,手里拐杖颤抖的握不住。
  当前‘新法’推行的轰轰烈烈,‘开封府’已经取得很大进展,其他方面正在有序缓步推进,官家断然不会允许章惇,蔡卞等人在这个时候离开,那等于是‘旧党’等反对派胜利,是废除‘新法’前奏!
  所以,在章惇与苏颂,‘旧党’与‘新党’的选择上,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赵煦会选哪一方!
  政事堂内,静的落针可闻!
  蔡卞神情凝重,他一直在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却还是来了!
  他知道,如果要官家选,那必然是选择他们。但苏颂,韩宗道在朝,不止是面子,还有就是缓和‘旧党’对‘新法’反扑,平衡朝局。
  苏颂,韩宗道这一去,朝廷失衡,朝野动荡,‘旧党’固然在朝中无人,可阻碍,破坏同样会再无所顾忌,着实得不偿失!
  李清臣,来之邵等人同样明白,在这个时候,一下子去了两个相公,会在朝野掀起多大的风波,对‘新法’造成怎么样的破坏。
  他们沉着脸,盯着已然决战,要分出‘胜负’的两位当朝大佬。
  沈括越发心惊,这种情形,他做梦都想不到。
  ‘是熙宁年间的延续,双方的仇怨有这般深了吗?’沈括心里抑制不住的自语,同时还在担忧。
  这只是缩影,全国范围内的‘新旧’两党同样在争斗,政事堂这里决出胜负,不代表全国就消停了,党争只会更加酷烈,陷入无止境的旋涡中。
  ‘新法’的推行,可以预见,必然将会引来疯狂报复,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陈皮缓步出现在政事堂门口。
  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因为他的出现稍有缓解,反而越发紧张。
  苏颂,章惇猛的转头看向他,似乎等待着他的话,分出这场‘胜负’。
  李清臣,来之邵等人更加忐忑不安,固然心里认为官家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但是万一呢?
  陈皮看着他们这副情景,心里是一惊,本以为是如往常的争执,但看这个架势,似乎是要你死我活,这些大人物,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仿佛要吃人!
  陈皮强自镇定,抱着浮尘,淡淡道:“官家口谕。”
  众人即便再不情愿,还是互看看了一眼,神情越发不善,压住内心情绪,转过身,抬手道:“臣等领旨。”
  陈皮抬起头,模仿着赵煦的声音,道:“你们是觉得朕太闲了?要给朕找点事情做?还是说我大宋已经清平无事,你们都闲的可以回家养老了?”
  苏颂,章惇等人听着赵煦的斥责,神色动了动,躬着身,没有说话。
  陈皮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冲击翰林院,火烧会试考卷,古来仅见!命刑部主理此案,查清奏禀,没有查结案之前,此次科举作罢。发生如此大事,宰相难辞其咎,罚俸半年。刑部尚书来之邵,御史中丞黄履临事搪塞,罚俸半年。李清臣,沈括作为大小主考,护考卷不利,降级一等,革去主考之责,留职候命。数千人冲击翰林院,火烧翰林院,前所未闻,开封府首罪,准予知府告归。其他诸事不再追究,亦不得追究。钦此。”
  众人听着这道口谕,蔡卞,李清臣等人是松口气,有官家发话,总算是压住了这件事,不会继续坏下去,不可收拾。
  同时他们也明白,这件事,只能到这里,章惇不得做更多。
  简而言之,章惇不能继续对付苏颂,要求将‘旧党’大佬们一波送走。
  李清臣,来之邵等人没有在意口谕里的处罚,心里多少还有些可惜,纵然十分危险,他们隐隐也期待将这些反对派彻底扫除朝堂。
  韩宗道则内心愤怒无比,在他看来,这道口谕,是完全站在了章惇等‘新党’一边!
  他们这边,苏颂这个宰相被罚俸,一旦有事,必然群起而攻之!而他呢,居然准允告归!
  其实就是罢官!
  这不就是章惇的目的,要他走人,给曹政腾位置吗?
  闹了这么大一场,还是如了章惇所愿!
  苏颂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面上如梦初醒,等陈皮走了,这才缓慢转向章惇,默默一阵,道:“你是怎么说服官家的?”
  众人一怔,蔡卞等人忽然间醒悟过来。
  是啊,这么大的事情,送走一位参知政事,位置险要的开封府知府,章惇不可能不事先与官家沟通!
  韩宗道本来怒气勃发,听着苏颂的话,跟着清醒过来,不自禁的喃喃自语的道:“是官家的意思吗?”
  韩宗道并不傻,有些事情,未必是章惇的主意,垂拱殿那位官家,更有想法!
  章惇感受着众人的注视,淡淡道:“开封府试点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韩相公未尽丝毫心力,反而一直在左支右挡,阻碍新法,本官是一忍再忍,三忍,而今已不能相容!我希望苏相公慎言,陛下英明神武,睿智仁孝,岂可随意言及。”
  苏颂明白了,眼皮抬了抬,抓着拐杖,慢慢离开。
  他什么都没说。
  韩宗道没了愤怒,沉默良久,长叹一声,看着章惇,蔡卞等人,神情落寞的道:“罢了,争来争去,终归到头一场空,我就看着你们怎么将大宋掀的天翻地覆……”
  韩宗道说的‘一场空’,自然不会是说他们自己,而是章惇等人。
  一如王安石当初,争来斗去,最终还是一场空,满世骂名,郁郁而终。


第三百零六章 谶语
  对于韩宗道最后的愤怒之言,章惇等人自然不会在意。
  韩宗道的‘走人’,势所必然!
  ‘开封府试点’已经推进的如火如荼,正在快速深入,现在需要进行全盘掌控。韩宗道这个‘旧党’大佬占据开封府知府这个险要位置,已然不合时宜。
  加上要进行更多的布局,削弱‘旧党’势力,自然而然是赵煦与章惇等人顺势而生的考量。
  章惇目送韩宗道离去,站在政事堂门口,眸光灼灼如烈焰,内心汹涌澎湃,沉声道:“第一,起草任命曹政为开封府知府,暂不列参知政事。第二,给韩宗道加太中大夫致仕,不封爵。第三,命刑部主理‘火烧翰林院’一案,未查清楚其中原委之前,此次会试作罢,殿试取消。第四,‘开封府试点’要继续,全力推进,争取年底有个大致结果,明年起,‘新法’要在全国范围推行!”
  蔡卞听着,神色跟着振奋起来,道:“好!待会儿召开六部会议,给他们通个气。”
  章惇点头,神情越发严厉,道:“我明日从开封府到中牟县,好好的看看。陛下这边接见后,你找理由,拖延他们几天。”
  蔡卞知道,章惇还是担心地方上糊弄朝廷,欺上瞒下,将‘方田均税法’弄的面目全非,重蹈熙宁年间覆辙。
  “我来办。多带些侍卫。”蔡卞道。
  章惇背起手,脸角抽搐了下,心底有种遏制不住的豪情,正在汹涌澎湃。
  开封府只是开始,他志在全国!
  李清臣,来之邵暗暗的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宫外的天空,风卷残云,隐隐可见一座雄伟高峰破云而出。
  翰林院。
  三衙门的人全力驱散这些士子,还抓了不少人。
  而后调来水车,开始扑灭大火。
  很多士子们开始冷静下来,四散逃走,但还是有不少,从翰林院又冲到礼部,继续讨要说法。
  毕渐一直在注意着这件事,眼见事态得到遏制,轻轻松了口气。
  此刻站在一处茶楼二楼,眺望翰林院方向,自语般地说道:“朝廷这是决心解决官吏过多的问题了吗?是从这次科举开始?广设书院,倒也是好事情,只是困难应该不小……”
  现在党争越来越激烈,‘旧党’为反而反,只要是朝廷出的政策,必然全力反对,阻止,破坏,朝廷想要达成目的,必然困难重重。
  韩宗道回了开封府,内心依旧愤怒,却毫不犹豫的拿起笔,写起了‘乞骸书’,如章惇所愿的那样,他将开封府因为‘新法’引出的种种问题,归结在身上,引咎辞官。
  韩宗道写好,猛的将毛笔摔了出去,一脸铁青,满腔怒意。
  “变吧变吧,天下大乱,你们就高兴了!”韩宗道怒意填胸。
  开封府里一片压抑,纵然韩宗道什么都没说,他们仿佛能感觉得到什么。
  曹政还在忙于政事,并不知情。
  这道‘乞骸书’很快就到了政事堂,而后到了赵煦的桌前。
  赵煦看着这道请辞奏本,神情平静。
  前不久,章惇独自与他奏禀,要利用外面的事情,送走苏颂,为‘新法’进一步奠定基础,集中朝廷的权力,全心全意推动‘新法’在开封府的推进。
  但这被赵煦拒绝了,赵煦将苏颂换成了韩宗道。
  章惇要在全国推行‘新法’,而赵煦要的是继续推进‘开封府试点’,必须要看清楚开封府的所有问题以及相对的解决办法!
  所以,集中开封府的权力,才是当前要做的。
  “这么一来,倒是能解决不少问题了……”
  赵煦自语。
  韩宗道的引咎辞职,不止可以集中开封府的权力,还能扫除近来因为开封府试点引出的种种问题,可以使得新任知府轻装上阵,扼除相当一部分的反对声浪。
  真的是一举多得!
  “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赵煦轻笑,直觉身上的压力减小了不少。
  他没有进行三拒三上的累人戏码,直接拿笔,允准了韩宗道的请辞。
  陈皮在一旁看着,没有关心这些事,而是上前低声道:“官家,十一殿下回宫了,娘娘正生气。”
  赵煦眉头挑了挑,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李清臣等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大堆事情给忘了赵佶还关在贡院,反正他是真给忘记了,赵佶直到现在才被带回来。
  朱太妃向来关心赵佶,这一关这么多天,难免生气,赵煦这要是过去了,少不得要被唠叨半晌。
  赵煦可不想受此酷刑,想了想,忽然说道:“去,将圣人叫来。”
  “是。”陈皮应着。
  孟皇后很快就来了,她还没显怀,陪着赵煦,来到庆寿殿。
  一进门,就看到了朱太妃没了往日的高兴,头也不抬,一脸冷意,自顾的在整理着什么东西。
  赵煦咳嗽一声,看了眼孟皇后。
  孟皇后抿嘴一笑,上前来到朱太妃边上坐下,笑着道:“娘娘,臣妾给您带来了亲手做的糕点,您尝尝。”
  朱太妃本来很生气,听着孟皇后的话,瞪了眼赵煦,拉着孟皇后的手,轻声道:“你现在怀有身孕,这些不能做了,我跟你说说现在要注意的事情……”
  赵煦听着,暗松口气,躲过一劫了。
  朱太妃拉着孟皇后说话,赵煦不能走,还得摆出知错的模样,十分恭敬的陪在一旁。
  一些初来的黄门,宫女十分诧异,令宫内外畏惧非常的官家,居然有这样的一面?
  宫内还好,宫外还在热闹。
  不甘罢休的士子们,离开了翰林院,堵住了礼部。
  礼部非比寻常,自然不可能容许这些人闯进去,开封府,刑部等布置了‘重兵’防护。
  刑部还是比较有分寸的,没有直接驱赶、大规模抓人,而是有针对性的,寻找领头人,尽可能降低影响的应对这件事。
  皇城司。
  蔡攸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下送来的画像,盯着上面的人像,皱了皱眉,道:“这样能找到人?”
  不知道是那三人描述有问题,还是画师功底不行,画出来的人物画像,口眼歪斜,根本不像正常人。
  副指挥站在一旁,头疼的道:“指挥,最多这样了,那些人刻意伪装,根本不敢露真面目。”
  蔡攸有些厌烦,道:“这个书生模样的现在不好找,开封城里的道士有多少?”
  副指挥已经做了一定的调查,连忙说道:“近来开封城事情太多,各种道士,和尚都来了,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话,在各个高门府邸穿梭,不算本地以及城外的道观之类,起码还有数百人。”
  宋朝兴道观,宗室女因为种种问题出家,也是做女道士,而不是尼姑。
  蔡攸心里急切,道:“想办法,进一步筛检,一定要找出这个道士!”
  很明显,这个道士,是眼前事情的关键人物。
  敢散播那般诋毁官家的谶语,绝非是小事情!
  历朝历代对谶语都极其重视,一旦出现,莫不认真对待。
  副指挥当然知道轻重,俯身应着,又道:“指挥,翰林院那边,我们注意到一些人,好像跟我们名单上的不少人有接触。”
  蔡攸顿时来了兴趣,道:“具体说?什么接触,哪些关系?”
  副指挥挥退其他人,低声道:“有些人是他们的门生,有的直接是儿子,姻亲,各种关系十分复杂。”
  蔡攸脸色不愉,道:“我要的是这种吗?”
  副指挥脸色不变,他当然知道,又道:“小的查了下,有些人不是今科士子,也不是读书人,像是开封城外一带的口音,不难查。他们混夹在其中,必然有所图谋!”
  蔡攸顿时来了兴趣,道:“嗯,悄悄查,各方面都不要松手。去,将嵬名阿山叫来。”
  副指挥顿时想起来,夏人的使者又要来了,当即应声去提人。


第三百零七章 难如登天的事
  朝廷内外,就没有闲着的人。
  赵煦在忙,皇城司在忙,章惇、蔡卞在忙,礼部在忙,翰林院在忙,开封城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忙。
  不多久,韩宗道的‘乞骸书’就得到了批准,公告出去。
  一个参知政事,副相,还是‘旧党’大佬突然致仕,自然引出了不小的动静,不知道多少人用尽办法想要探清楚,朝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震动不止在朝廷,更在野!
  韩宗道的奏本,将‘开封府试点’发生的诸多事情,揽在身上,称他‘能力有限,认识不清,能力鲁钝,不堪一用’,并且,他将士子闯入翰林院,试题被烧,也归于‘作为知府,无能管控地方,殊为失职,自请告老’。
  韩宗道是‘旧党’在朝廷的第二大佬,他的突然辞官,还揽了这么多责任,如同给了那些闹事的人当头一棒。
  这闹了闹去,闹到自己人头上了?
  太多人茫然了,甚至还出现了内疚的情绪。
  当然,不乏聪明人,更加怒不可恶,叫嚷着,撺掇着,要闹出更大的事情来。
  ……
  在曹政被任命为新任开封知府的时候,赵煦终于能从庆寿殿脱身。
  朱太妃犹自不满意,与赵煦说道:“今后不准这么欺负赵佶,你好歹是官家,是兄长。”
  赵佶站在朱太妃身后,异常的乖巧。
  赵煦陪着笑,瞥了眼赵佶,忽然想起赵佶的考卷。李清臣除了带了那二甲十五个人,还有赵佶的。
  赵佶在考卷里,大谈弊政,以及改革的必要,洋洋洒洒,文风在李清臣等人看来或许差了火候,但却比赵煦好不少。
  赵煦心里若有所思,道:“赵佶,你支持变法?”
  赵佶故作乖巧,低着头,道:“嗯,国朝弊政太多,变法改革是必须的。”
  “哦?”
  赵煦有些意外,他只记得赵佶在历史上的那些混账事,不记得他做过什么大政事。
  朱太妃看着赵煦,将赵佶拦在身后,道:“过几天他就要去太学上学了,你不能再指使他。”
  赵煦笑了笑,道:“小娘说的是。”
  朱太妃犹自不放心,盯着赵煦离开。
  赵煦无奈,只得带着孟皇后先走。
  离开庆寿殿,赵煦见孟皇后一直没说话,估计她还在想着赵佶的事情,忽然说道:“你觉得,十一与十三,哪个更好一些?”
  孟皇后一怔,仔细想了想,有些谨慎的道:“十一殿下聪明伶俐,十三殿下有英武气。”
  赵煦知道孟皇后拘谨,点头不语。
  将赵佶贬为庶人,除了赵佶混账外,其实还有赵煦的私心。
  如果,他如历史上一样短命,那么,他不希望赵佶继位。
  赵佶一旦被贬为庶人,那么将来能继位,非十三弟赵似莫属!
  这些话,赵煦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讲。
  想到赵似,赵煦转头向陈皮,道:“下月初,十三弟去武院,你派人注意一下,要他好好学习,不得贪玩。”
  “是。”陈皮自不会多想,连忙应着。
  赵煦看着天色,慢慢踱着步子,继续想着朝局的事情。
  韩宗道的一去,苏颂肯定明白赵煦的用意,可能不会再插手朝局,章惇等人无掣肘了。
  开封府由曹政主理,‘方田均税法’的推动必然更加用力,或许今年年底将有个大概模样。
  “分地……”
  赵煦轻声自语,土地丈量清楚,下一步就是对这些土地进行整顿,重新划分,然后分地!
  从这次丈量来看,开封府有相当一部分土地会被收归朝廷,足够安置二三十万人。
  陈皮没有听清楚,上前一步,道:“官家,明天中午之前,要在紫宸殿接见开封府众知县以及百姓,政事堂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赵煦听着,就想到了‘德’,眼神微动,看向宫外道:“笼络民心,能有多难?”
  孟皇后,陈皮一怔,不知道赵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煦蓦然眉头一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拉过陈皮,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皮神情急变,道:“官家……这有失体统……而且不安全……”
  赵煦摆了摆手,继续笑着向前走,道:“就这么定了,你去安排吧。”
  陈皮脸色有些发白,道:“官家,外面现在正乱,太危险了……要不,与诸位相公商议一下?”
  赵煦走在前面,哼了一声。
  陈皮一缩头,连忙道:“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孟皇后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
  ……
  一直到傍晚,青瓦房的小会议室,六部尚书等都没能离开。
  章惇在对朝局,对‘开封府试点’做出新的部署,韩宗道这一去,腾出了巨大的空间,足以让他们做太多的事情。
  “吏部正在对全国范围的知县进行考核,京察会在年底结束,但吏部已经着手在一些关键府县进行布局,准备……”吏部尚书林希说道。
  等他说完,众人议论一番,户部尚书梁焘说道:“户部目前主要任务,一个是‘开封府试点’,另一个是‘税法’,重点在转运司,目前事多繁杂,推进有些慢……”
  尚书们在汇报工作,也在说着,分析各种困难。
  章惇坐在主位,蔡卞左边,两人对这些问题进行决断,同时布置任务,庞大的压力,笼罩着小小的会议室。
  等到天黑,送走这些尚书,小会议室内,只有蔡卞与章惇两人。
  蔡卞喝了口茶,轻吐一口气,有些轻松的笑着说道:“这么看来,明年全面推行‘新法’,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章惇面容疲倦,倒也有欣慰之色,道:“开封府的丈量队据说有上千队了,每个村子都有。丈量清楚,就要重新整顿,划分,还是马虎不得,不得大意一点。”
  蔡卞表情多了几分肃色,轻轻点头。
  ‘土地’问题,是封建社会最根本问题,哪里能那么轻易解决?
  蔡卞放下茶杯,道:“官家说,朝廷要准备至少一千万贯,从地主手里赎回土地,你怎么看的?”
  章惇想了想,道:“官家要的不是遏制兼并,是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千万贯,只是个启动,想要解决,至少需要五年的税赋才够。”
  蔡卞嗯了一声,思索着道:“确实是一个漫长的事情,不过,这件事一旦做好了,其他问题就容易的多。”
  章惇双眼闪动着厉色,道:“就这一件事……”
  就这一件事,难倒了多少人,历朝历代的更迭,无不是土地惹的祸,真的那么容易解决,怎么还会亡国呢?


第三百零八章 邀天下民心
  第二天。
  韩宗道加太中大夫致仕,朝廷里没有什么人送他,倒是有不少在野官员,士绅等夹道相送,从皇城门口,一直送去老远。
  不知道多少人哀叹,‘奸臣当道,昏政跌出,忠臣冤屈,直臣遗野’,徒呼奈何。
  韩宗道倒是没说什么,表情一直很冷漠。
  接着,就是政事堂发布政令,严厉谴责这一届士子冲击翰林院的行为,命刑部清查其中原委,在没有查清楚之前,此次会试作罢。
  同时颁布的,还有曹政的任命,以及厉行推动‘方田均税法’在开封府的施行,誓言进行到底。
  相比于这届会试作罢,其他的根本没人在意。
  士子们更加惊怒,加上有心人的挑拨,本来已经散去的士子们,再次汇聚到礼部门口,高喊着‘除奸佞’、‘灭国贼’。
  章惇等人昨日就打过招呼,是以六部等不动如山,开封府,刑部也不做弹压,只是控制着局势,不让翰林院的事重演。
  政事堂就更不会理会,章惇安排好诸多事宜,按照计划离开开封府,前往各县进行考察。
  蔡卞等人各有忙碌,朝廷现在连轴转,没有半刻停歇。
  太多的士子愤怒于朝廷改革科举,愤怒于取消此次科举,但也有志在必得的人惊慌失措。
  毕渐作为这次状元的热门人选,此刻也呆住了。
  围绕着毕渐的人,包括那些已经准备与他接亲的人,都慌了。
  城南一处民房。
  赵谂看着手里被撕下来的告示,目瞪口呆。
  他对面坐着张怀素,神色倒是从容自然,道:“人道有损,天将灾祸,国之将亡,必有妖邪。”
  赵谂不管他说的这些,神情紧张,道:“道长,你之前可是说,我这次必高中的……”
  张怀素看着他,叹气道:“人作孽犹可恕,天作孽不可活,妖邪祸乱,老道也不能算尽所有。”
  赵谂皱了皱眉,又看向手里的告示,道:“这份告示说,考卷被烧,会试作罢,可又没说什么时候重考,今年,还会重考吗?”
  张怀素装模作样片刻,道:“冲击翰林院那么多人,岂能查的清楚?不过,赵公子无需担忧,今年作废,明年必有恩科,赵公子福泽深厚,官运亨通,只是多些波折罢了。”
  赵谂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好看。
  赵谂之父赵庭臣是僚人首领,带着僚人归化大宋,他这次科举备受期待,要是这样狼狈而回,固然不会受什么指责,但对他的威望必然有所打击,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前途有碍!
  这次能高中,谁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赵谂内心有些不安,更有些愤怒,看着张怀素道:“道长,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张怀素看着赵谂,忽然心里一动,以手抚须,故作高深的道:“世事无绝对,倒不是没有。”
  赵谂登时会意,道:“道长若能有其他门路,我愿出三百贯,作为道长的茶水钱。”
  张怀素脸上笑容一闪而过,继而又保持着高人模样,道:“赵公子不要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先看看其他人以及朝廷怎么反应吧。”
  赵谂听着,心里多少安定一些,还是不能平静,突然站起来,道:“我去见见其他人。”
  一个人势单力孤,人多力量大!
  张怀素见着,忽然拉住他,低声道:“说的严重一些。还记得我们前几日说的话吗?”
  赵谂登时想起了苏轼,神色愤恨的点头,大步离去。
  张怀素看着赵谂快速离去的背影,双眼眯起,笑容得意,自语的道:“三百贯,嘿,开封城的钱真是好赚……”
  张怀素心里高兴,待会儿还得去见见一些大人物,或许还能捞一笔。
  得意间,忽然目光瞥去,就看到书桌上几张纸,凌乱在一堆书中。
  赵谂这个人向来工整,一丝不苟,张怀素咦了一声,好奇的上前抽出来看去,登时双眼大睁,面露惊色。
  这是赵谂的亲笔,上面写的是自立为帝,国号为‘隆兴’!
  张怀素震惊,想着赵谂出身僚人,心里倒是能明白,心里急急转念,瞥见四周无人,悄然将这几张纸叠好,揣入怀里,快步离开。
  ‘会试作罢’,不是小事情,不止在野的那些人坐不住,朝廷里更是如此。
  一些官员纷纷询问,由下而上,庞大的压力,迅速汇聚。
  好在,而今的朝廷相当团结,意志坚定,还能扛得住。
  这些人声音,也尽数被赵煦排在宫外。
  他在垂拱殿处理政事,同时等待着时间。
  随着是一点点过去,刚到中午,宣德门外,刑部,宫内禁卫迅速拉起一条条线,并且在几个必经的路口进行戒严。
  而后,禁卫搬去一张长桌,二十多个椅子,就布置在宣德门外。
  宣德门是皇宫的大门,突然警戒,还摆出这么多桌子,路过的百姓纷纷疑惑,并且聚集的越来越多。
  “这是要干什么?”
  “宣德门怎么突然戒严了,这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会又有相公或者什么大人物要遇难了吧?”
  “哎,奸臣当道,天下人水深火热……”
  “以往的太平盛世,再也回不来了……”
  无数人摇头而叹,怀念过往的平静生活。
  以往,朝廷安稳,没有任何事情,开封城太太平平,似乎所有人都享受这样的生活。
  现在,那些‘新党’又回来了,搅和的天下没有半点安生。
  享受惯了的人,真的是无比怀念。
  毕渐,赵谂以及不少还算冷静的士子,纷纷也跟了过来,等着看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胡中唯站在宣德门上,沉声与边上的刑部尚书来之邵道:“来尚书,近距离的,由禁卫来守卫,各处路道,刑部必选看守好。要是有人企图冲过来,谋害官家,禁卫不会手软的。”
  这位是官家的贴身禁卫,来之邵没有端架子,神情肃色,道:“放心吧,刑部调集了二百多人,还从开封府借调了一百多,足以应对了。”
  胡中唯面无表情,道:“外面闹事的人太多,要考虑周全,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本将不管。”
  来之邵脸角动了动,回忆起昨天火烧翰林院的事,左思右想,也怕再出事,转身就走道:“我再去调一些人。”
  胡中唯见他走了,继续调人,堵住所有可能的危险。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梁焘来到了垂拱殿,正在面呈一些事情。
  等这些事情说完,赵煦看着他,说道:“陈皮与你说了?”
  梁焘神情有些犹豫,还是道:“是,臣待会儿陪官家到宣德门外。”
  赵煦笑着道:“不用那么担心。另外,朕会当众宣布一些事情,你要做好配合。”
  梁焘一怔,道:“不知,官家要宣布什么?”
  赵煦抬头看向宫外,目光有些诡异,朗声道:“邀天下民心!”
  梁焘越发疑惑。
  赵煦却没有多说,站起来,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吧。对了,请蔡相公一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宣德门下
  走在去宣德门的路上,蔡卞还在劝说。
  “官家,实在太过危险了,放在紫宸殿更有威仪……”蔡卞有些苦口婆心。
  在宣德门开会,这是前古未有之事了吧?
  赵煦摆了摆手,阻止他们继续劝说。
  后世那种热武器都不惧,何况现在是冷兵器。如果在宣德门都保护不了他,今后他干脆别出宫了。
  蔡卞见此,只好守住嘴,目光看向宣德门,希望那边能看紧一点。
  梁焘就更不说话了。
  此时的宣德门外,被空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空地,三条线挡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
  在更远处的路口,衙役,禁卫挨个检查要路过的人,确保他们没有藏任何可以危害赵煦的‘武器’。
  不多时,开封府衙役领着一群人,穿过人海,从警戒线进来,站到桌子的不远处。
  这些人,有开封府十六县的知县,也有百姓,士绅,商人等,都是在开封府变法中,‘表现突出’的人。
  他们都有些不知所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干站着。
  开封府的衙役只是奉命行事,不会多说什么,人带到就退到了一边。
  “这是干什么?”
  四周的人群看着,越发不解。
  “那人,好像是中牟县的知县?”
  “那个,好像是李员外,他也在?”
  “那个不是陈志豪吗?听说他去年刚在杭州那边包了几座茶山,生意做得很大……”
  “那些人好像是种地的,脸上还有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奇了怪了……”
  警戒线外的人全都愣住了,来的这些人乱七八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在人群中的毕渐,同样不解,神色思索。
  赵谂也在,他眯着眼,神情嗤笑。
  他觉得‘新党’着实可笑,完全不懂民心所向,这般搞下去,迟早会惹来大祸!
  人群中还有些曾经的朝廷高官,同样皱眉苦思。
  “哼,‘新党’就喜欢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完全不顾祖法!”
  “宣德门这般重地,岂能如此乱来,皇家威仪还要不要了!”
  “不行,我明日,不今日,一定要上书弹劾章惇等人,哼,目无王法!”
  他们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在众人的簇拥一下,缓步出了宣德门。
  那些曾经的高官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怒睁双眼,不可置信!
  出来的,居然是官家!
  在他们的记忆中,官家就应该待在深宫里,外人难得一见才对!
  还有不少人见过赵煦,他们同样吃惊不已,愕然的说不出话来。
  警戒线外的声音,随着赵煦迈步而出,逐渐减小,继而落针可闻!
  好一阵子,毕渐看着已经走近桌子的赵煦,心头骤然激动,自语的道:“这就是官家吗?”
  关心朝局的人都清楚,近来的一系列剧变,都是因为这位年轻的官家,从他亲政开始!
  赵谂则皱眉,脸色有些不好。
  他因为苏轼等人被罢黜、流放一直对朝廷心怀不满,对这个亲政后的年轻官家,自然更是没有好感。
  人群中的张怀素,一手抚须,一手习惯性的掐着,盯着赵煦,嘴角浮现怪异的笑容。
  而警戒线内的各县令,士绅,百姓更是六神无主,呆呆的看着赵煦一群人走近。
  等到赵煦到了桌前,有反应过来的知县,忽然噗通一声跪地,大声道:“臣咸平知县包德参见陛下!”
  他这一喊,其他人迅速反应过来。
  阳武县,中牟县等的知县迅速跟着跪地,高声大呼。
  继而警戒线外有人陡然惊醒,也跟着跪地,高呼‘参见陛下’。
  警戒线外本就拥挤,这一跪登时一片混乱,还是硬生生的跪了下去。
  别人都跪,谁还敢站着?
  不多久,偌大的宣德门外,除了赵煦身边的人,只有不远处的禁卫以躬身代礼。
  赵煦见着跪了不知道多少人,对这样的场景很是措手不及,但旋即他就恢复如常,微微一笑,摆手,朗声道:“免礼,平身!”
  “谢陛下。”
  回应的声音十分的不整齐,参差不齐,还是相当的大,在宣德门前回荡不休。
  人群慢慢站起来,目光都在赵煦身上,他们心底还是十分的震惊,疑惑,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煦环顾一圈,心里突然也有些紧张,暗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一群人身上,笑着道:“今天,朕是来感谢诸位的,请坐。”
  阳武县知县李博知愣了下,抢先抬手道:“启奏陛下,臣等都是本分行事,不敢当官家感谢。”
  其他人跟着说话,一些没见过赵煦的士绅,百姓连连点头,紧张,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赵煦微微一笑,拉过一把椅子,率先坐下,看着一众人道:“你们都是功臣,不能站着说话,都坐。”
  一众人还是犹豫,他们哪敢与官家平起平坐,何况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蔡卞站在赵煦身旁,面无表情,淡淡道:“需要我给诸位拉椅子吗?”
  雍丘县知县郑贺致见着,果断的抬手向赵煦道:“谢官家。”
  说完,找到他的位置,神色俨然的坐下。
  他身旁的人,稍微犹豫了,只得跟着。
  十六个知县相继忐忑落座,其他士绅,百姓只能跟着随大流。
  他们这陆续坐下,警戒线外的人群,悄悄嗡嗡嗡起来,不知道在说什么。
  赵煦能感觉到他们奇怪的目光,神色不动,等着小吏上好茶之后,这才拿起茶杯,与桌上众人道:“以茶代酒,诸位卿家、民众,为了朝廷大政,辛苦了!”
  一众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就要起身。
  赵煦连忙摆手,道:“都坐下,今天,俗礼都免了。今天不管出什么事情,只要不是拿刀捅朕,一概无事。”
  众人犹豫再三,看到蔡卞的肃色,这才谨慎小心的坐下,端着茶杯道:“臣等(小人)不敢当。”
  赵煦喝了口茶,等他们相继放下茶杯,面露微笑,斟酌着措辞。
  警戒线的衙役,见嗡嗡声渐渐大起来,纷纷厉喝:“肃静!”
  这才令宣德门,有了一点安静。
  赵煦身体坐直,没有理会外面的人,稍稍沉吟,便说道:“朕就不废话了,直入主题。朕亲政以来,绍述先皇理政之法,力除弊政,以求建立一个清廉,富饶,强盛的大宋。立志于使我大宋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书读。是以,在开封府试点,推行‘方田均税法’,一是丈量田亩,二是均衡赋税。但是却遇到了诸多阻挠,朝廷里有,地方上也有。按理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为什么那么多人义正言辞,前仆后继的反对?”
  赵煦说到这里,停顿了下。
  鄢陵县知县葛临嘉似乎觉得赵煦这是问话,当即站起来,抬着手,沉声道:“启奏陛下,根据臣在鄢陵县的推行经验来看,阻碍‘方田均税法’的,莫不是贪赃枉法之人,他们害怕暴露,所以千方百计的阻止,朝廷里出现的多半也是如此。我大宋法度俨然,陛下圣光垂照,岂能容宵小肆意妄行?”
  雍丘县知县郑贺致跟着站起来,他脸角刚毅,道:“陛下,葛知县所言甚是。越是遭到抵制,越说明弊政严重,不得不除。‘方田均税法’是治病良方,臣请坚持推行,不可半废!”
  其他人似乎是急于表现,继而连三的说话。
  那些士绅,百姓似乎很想插一两句,但犹豫着没敢说话。
  倒是警戒线外的人,嗡嗡声更加剧烈。
  他们哪里能想到,官家居然会在宣德门‘开会’,公然讨论起‘新法’来!
  并且,直接将反抗‘新法’归结为‘贪赃枉法’!


官笙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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