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横行无忌


  赵煦出了紫宸殿,朝臣们依旧难以平静,太多人相互对视,小心翼翼,满怀心事的出了紫宸殿。
  章惇还是一身布衣,瞥了眼一群人,大步离去。
  苏颂,二范等落在最后,三人是太皇太后‘遗留’下来的最后三个相公。
  其中两个,还‘告假三个月’。
  范纯仁瞥了眼苏颂,哼了一声。
  范百禄则更直接,道:“苏相公,兔死狐悲的感觉,怎么样?”
  苏辙死,吕大防下狱,三相就苏颂还在了。
  苏颂慢慢踱着步子,没理会两人的冷嘲热讽,道:“太皇太后已经撤帘,官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具体想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现在还难说。我最担心的,反而是章惇。”
  二范见他不接招,脸上怒容晦涩。
  范纯仁一脚踏出紫宸殿的门,看着外面熟悉陌生的天色,默默一阵,道:“章惇当初是我力主发配的,他这个人最是记仇,加上我家老四被吕大防拉了进去,我多半难以脱身了……”
  范百禄沉着脸,道:“官家还要对夏人开战,胜了还好说,若是败了……”
  苏颂,范纯仁神情微变,继而面上一致的凝重。
  三人相互看了眼,没有再多说,默默的离开紫宸殿。
  赵煦走在回福宁殿路上,心里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章惇的突然出现,令他的计划更加顺畅,并且,章惇为人十分机警,抓住了许多关键的机会!
  能够这么顺利请高太后撤帘还政,章惇功劳甚大!
  赵煦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平静,手里摇摆着折扇,笑着道:“童贯,你说,章相公这人怎么样?”
  刚才赵煦安排了那么多事情,陈皮得在宫里宫外支应,陪着赵煦的是童贯。
  童贯人高马大,却躬身低头在赵煦身后,眼见赵煦亲政,掌握大权,童贯内心澎湃如潮,浮想联翩,小碎步的跟着,道:“章相公来的及时,有大功。”
  赵煦微笑着,相比于蔡京,这章惇确实令赵煦舒心,走了几步,半眯着眼,慢慢地说道:“那杨畏也算是有功的,蔡京……你去见他一次,问问他,还能做些什么。”
  童贯连忙应着,道:“是。”
  赵煦轻摇折扇,脚步从容,虽然心里兴奋,还是忍不住的模仿想象中的风流才子的潇洒模样。
  要是有不认识的人看到,绝对会认为赵煦这是在东施效颦!
  赵煦兴奋,脑海里是乱象纷陈,想了不知道多少事情,刚刚踏进福宁殿,就又道:“让小娘搬入庆寿殿,孟美人搬入仁明殿。另外,将垂拱殿边上的偏房好好收拾一下,仿照政事堂,摆五张桌子,不要隔,整齐一点就行。晚上,请章惇,梁焘,沈琦入宫,陪朕用膳。”
  庆寿殿是皇太后的居所,仁明殿是皇后的居所。
  童贯知道这两个安排的深意,至于清扫垂拱殿偏房等,童贯猜不透,也不敢猜,不动声色的应着道:“是。”
  赵煦径直入了福宁殿,道:“朕在书房小憩一会儿,晌午过后,叫醒朕。”
  童贯当即应着,陪着赵煦来到书房,恭谨的守在门外。
  与此同时,宫外掀起轩然大波,整个开封城都被震动!
  一处青楼,正在喝酒看舞的几个放荡年轻人,听到家丁禀报,大惊失色。
  “出去!出去!都出去!”
  小姐们纷纷娇嗔不依,还是被几人硬赶走了。
  “是吕相公谋杀苏相公?”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伸着头的看向对面两人,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我那下人禀报说,是吏部侍郎杨畏当廷举告,吕相公并未辩驳!”另一个道。
  “这这是真的吗?”最后一个年轻人,脸色发白。
  他们即将参加会试,对朝堂充满了憧憬,对那些饱读诗书的相公们十分敬畏。
  三人对视着,难以相信。
  一处宅院,尚书省左司员外郎荣争,此刻正在后院,坐在椅子上与家里的一大群人闲聊。
  上面有他的嫡母,他身旁是他的大娘子以及三个妾室,还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每个人身前身后都有丫鬟仆役,不大的小厅里,挤了二三十人,很是热闹。
  这些人都身穿精致,华丽,穿金戴银,即便是丫鬟仆役穿着也远胜于外面的寻常人家。
  每个‘主家’身边都有小盘,放着从岭南运送来的新鲜瓜果,珍奇吃食。
  荣争看着眼前的情景,满足的点头,转向大儿子,笑着道:“你明年会试,须多加用心,为我荣家光耀门楣。”
  这长子英姿挺拔,站起来,道:“前不久见过吕相公,他对我的文章颇为赞誉,若是明年他为主考,孩儿及第几无意外。”
  他说的吕相公,指的是吕慧卿。
  荣争喜色的刚要说话,一个家仆跌跌撞撞跑进来,急声道:“主君,出事了!出大事了!”
  荣争脸色微变,道:“出什么事情了?”
  原本含笑宴宴的一家人,也是被惊动,纷纷看向那家仆。
  家仆看着满屋子的一群人,愣了下,忽然急声道:“吕相公,被下狱了,吕府被封了!现在,皇城司正到处拿人!”
  荣争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跌坐回去,整个人仿佛失了魂。
  荣家,登时一片大乱。
  而此时,皇城司确实已经查封了吕大防府邸以及党羽吕慧卿,钱升等的府邸,其他党羽府邸也在查封的路上。
  皇城司的亲事官带着上百人,紧衣束带,穿黑靴,带紫帽,骑着马,在开封城纵横无忌,按名单捉拿吕大防的一应党羽。
  两边街道的人看着,议论纷纷。
  “在开封这样当街纵马!开封府的巡检干什么去了!”
  “是啊,他们就不怕被弹劾,朝廷那些相公能坐视吗?”
  “嘘,别乱说,这是皇城司,携官家金牌拿人!”
  “就是官家的旨意,也不能这样横行无忌,撞到人怎么……”
  那人话语未落,就看到领头的亲事官一鞭子将前面挡路的一个轿子给抽的东歪西斜,倒在地上。
  里面的人狼狈跑出来,看着骑在马上,纹丝不动的亲事官,怒声道:“本官乃詹事府右谕德李福游,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当街行凶!”
  亲事官冷哼一声,道:“恶意阻拦皇城司办案,我看你也是吕党,来人,带走!”
  当即有禁军冲过来,将李福游给按住,捆绑起来。
  李福游神色惊恐,哪想到这人一言不合就抓他,当即大呼道:“我是太子右谕德,你们也敢拿,你们是要造反吗?”
  那亲事官直接一鞭子甩过去,冷声道:“太子右谕德?看来詹事府也不干净,等我抄了范纯粹的府邸就过去,这个人先押回去!”
  李福游更加惊恐了,这些人,居然连詹事府都敢查抄,是疯了吗?!
  詹事府,掌太子教令,岂是说查抄就能查抄的?
  但皇城司这群人,就这样将李福游押走了,并且继续在开封城内横行。
  两旁围观的人面面相窥,不敢再说话了。
  与此同时,蔡攸亲率皇城司的禁军,将吕大防府邸团团包围。
  吕家一片大乱,鸡飞狗跳。
  “慌什么,主君是当朝宰辅,谁能把他怎么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敲诈拐杖,厉声喝叫。
  “快快快,儿,这些金银玉器藏起来,不要被他们查抄了去。”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急声说道,这是吕大防的孙子。
  “快点,赶紧收拾!我爹是当朝宰辅,即便下狱也不会死,只要藏好东西,我们后半生还是荣华富贵……”一个圆滚滚的中年人丝毫不害怕,大声的呵斥下人。
  “你们几个都不要慌不要慌,外面那些铺子不是府里的名,抄了府里也没事……”
  “这是主君最喜欢的字画,给我小心点,让他们查抄去,迟早还得给我们还回来!”
  吕宏宥在吕府穿行,走向着前院,听着,看着,表情变来变去。
  他从未想过,看似清平的吕家,居然有这样的家财!


第一百零一章 深刻的变化
  蔡攸这会儿就站在吕府门前,看着以往威严不可攀,此刻渺小可踩的吕府,蔡攸神情幽晦,双眼闪烁。
  他想起了,前不久他还奉旨给吕大防送人参,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结果吕大防将他视同小卒子一样,多看一眼都没有!
  蔡攸脸上渐渐露出冷意来,嗤笑一声,道:“给我搜!掘地三尺,不准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皇城司的禁军早就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得到命令,如狼似虎的冲了进去。
  吕家人即便此时,还有着身为宰辅府邸的骄傲,对皇城司极其不屑,辱骂,殴打,驱赶的事情接连发生。
  “我告诉你,我们家主君乃是当朝宰辅,就算暂时落难,你们敢保证明天他就不会回来吗?”
  “我告诉你们这些丘八,都给我仔细着点,弄坏府里的东西,哪怕是我们擦破点皮,就足以让你们丢脑袋,呸,什么玩意!”
  “给我滚开,敢动我,我打断你们的狗腿,猪狗一样的东西!”
  一个管事模样,对着皇城司的禁卫大声呵斥,依旧是宰辅门前七品官的颐指气使,豪横。
  皇城司沉寂了太久,偶尔有几个人胆大包天,但大部分人还是谨小慎微,眼前确实是宰执府邸,不少人心生畏惧的不敢向前,犹豫起来。
  蔡攸在一旁看着,眼神阴冷的盯着这个管事一阵,忽的大步上前,在那管事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的时候,突然拔刀,直接捅入了管事的腹中!
  那管事双眼大睁,死死的抓着蔡攸的衣服,临死之前依旧不敢相信!
  蔡攸噗嗤一声抽回刀,高高举起,大喝道:“本官奉旨抄没吕府,但有不从,一律就地正法,抄!”
  皇城司上下人等神情大振,比刚才更加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吕府的人再有反抗,辱骂,殴打的要么被砍要么就群殴,吕府很快被彻底控制,抄家进行的如火如荼。
  另一边,南天友则在指挥皇城司的各亲事官,满开封城的抓人,他手里的名单,吕党大大小小居然高达三十多人,还是排的上名号的!
  开封城内,一片混乱,朝野不知道多少人不安惶恐的看着皇宫方向,有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多人则迷茫不知所以。
  宫内,政事堂。
  沈琦接任了中书舍人,正在召集通事舍人,起居舍人等整顿政事堂,全力的肃清吕大防‘余毒’。
  外加三省机构,人手都被迁到了这里,原本位置不高的中书舍人,因为沈琦这个当朝新贵,陡然无限拔高。
  之前那个给童贯通风报信的通事舍人秦品,迅速成了沈琦重要助手,俨然是政事堂的二管家,围绕着他溜须拍马的不知道多少。
  不过一个时辰,章惇换了官服,在三个人的陪同下,径直来到枢密院,递给了苏颂一份名单。
  苏颂看着里面那些熟悉的名字,默默了好一阵子,道:“宰辅大印就在东府。”
  章惇知道苏颂是个老滑头,双眸如剑,道:“还请苏相公首肯。”
  苏颂不接茬,道:“开封禁军总共只有八万人,不能动,只能从其他地方抽调。”
  章惇是曾经的枢密院知事,对大宋的军兵情况十分熟悉,当即沉声道:“禁军需要精简,强军!”
  宋朝当前的军队,有番号的大约有八十多个,林林总总的禁军数量,理论上有八十多万!
  但能拉出来打仗的,几乎都在对夏、对辽的前线,尤其是对夏的西军,战力最是强劲,宋朝的帅将,几乎都出自这里。
  苏颂听到章程的话并不意外,王安石变法时期,对西军的‘照顾’最为特别,‘王党’对西军的支持向来不遗余力。
  苏颂坐直身体,看着章惇,沉色道:“能做的我会做,但我希望你明白分寸,神宗时五路伐夏的惨败,你要谨记,也提醒官家要慎重!”
  章惇看着苏颂,神情严肃的盯着片刻,忽的冷哼一声,道:“如你这般畏缩,还真是夏人的大幸!”
  之前吕大防已经说过苏颂‘畏缩’了,听着章惇又来一次,苏颂的脸角绷了绷,道:“想必你与官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商议,我就不打扰章相公了。”
  苏颂在‘章相公’上咬了重音。
  章惇回京,尤其经历紫宸殿一事,在很多人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拜相了。
  章惇根本不在意,道:“西军的军饷,什么时候送过去?”
  苏颂道:“户部,内库已经筹集的差不多,十天之内发出。”
  章惇听着,转身就走。
  苏颂看着章惇的背影,深深地皱眉,心里涌起无力感。
  姜敬就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轻叹。
  原本苏相公在朝廷里还算游刃有余,现在‘新旧’两党逐渐泾渭分明,竞相逼迫,苏相公已经没了游走的空隙了。
  早上紫宸殿的事,在宫内宫外引发剧变,并且还在深刻的演化当中,对大宋朝局内外的影响正在飞速扩张。
  赵煦没能小憩多久,在晌午之前就醒了,洗了把脸,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听陈皮对皇宫内外各种事情进行总结汇报。
  “听说,太皇太后杖毙了三个黄门,四个宫女,摔了不少东西……”陈皮站在赵煦身后,谨慎的低声说道。
  赵煦抱着茶杯,慢悠悠的道:“估计祖母暂时不想见到我,等过两天祖母气消了,记得提醒我去给祖母请安。”
  陈皮应着,道:“吕大防等党羽三十七人已被拿获,关在刑部大牢。抄家还在进行当中,皇城司那边报上了预估数字,说是现钱估计有四百万贯,宅院,商铺,黄金白银,珠宝首饰,古玩字画等等,估计可能破千万。”
  赵煦眉头挑了挑,倒也不算意外,沉吟片刻,道:“现钱三百万给国库,商铺,宅院,金银珠宝这些也是。那些古玩字画,珍本古籍的,送宫里来,朕想要鉴赏一二。”
  陈皮可从来没见过赵煦喜欢这些东西,再说,福宁殿里的名贵字画被十一殿下偷走那么多,也没见赵煦怎么样。
  陈皮有心说这些东西还不如现钱,临到嘴边还是收住,道:“是。另外,沈大夫已经在政事堂,他刚才来过,说是接到了不少弹劾吕大防等人的奏本,也有……不少辩驳的。”
  赵煦顿时一笑,道:“识时务的还是晚了,但是不识时务的始终走在前列,让沈琦整理好,待会儿一起带来。去吧,请他们去垂拱殿偏房,我想看看,这位章相公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想法,能不能让我满意。”
  陈皮应着,心里忽然明悟过来。
  这位章相公,就是不久后的宰执了?
  但是陈皮,又怎么能猜到赵煦的想法?


第一百零二章 一把剑
  章惇,梁焘,沈琦接到赵煦传召,很快就来到了垂拱殿的偏房。
  这处偏房,与南面不远处的一排瓦房相对——那一排瓦房是政事堂。
  沈琦,梁焘都有些不解,倒是章惇若有所思,在这处房间里左右来来回回的看着,当看到五张桌椅,心里想法就更多了。
  三人没等多久,赵煦就笑着从外面进来,道:“三位卿家都来了。”
  章惇三人连忙见礼,抬手道:“臣等参见陛下。”
  赵煦摆了摆手,径直在不远处的餐桌坐下,道:“三位卿家坐,今天,朕请你们吃顿饭,听听你们对国政的看法。”
  三人,包括章惇都有些迟疑,眼前这位陛下不同以往的大宋皇帝,可是在紫宸殿外杖毙刘世安,决然宣示变法的强势皇帝,哪怕眼前的温和如玉,三人也不敢大意。
  赵煦见着,笑着再次道:“坐吧,边吃边说。”
  章惇三人这才抬手,道:“谢陛下。”
  三人依次在赵煦身前坐下,除了章惇,梁焘、沈琦都有些拘谨。
  陈皮在一旁看着,吩咐人上菜。
  赵煦看着菜肴上来,拿过酒壶,笑着道:“朕平时是不饮酒的,今天高兴,与三位卿家喝一点。”
  三人都知道赵煦为什么高兴,齐齐倾身。
  待宫女下去,赵煦拿起酒杯,与三人道:“朕在这里,谢过三位卿家。”
  章惇三人拿着酒杯欲起身,不等说话,赵就压了压手,道:“没有外人,今天不论君臣之礼,都坐下。”
  三人犹豫着,只好又坐下。
  赵煦笑着与三人一一碰了下,然后一饮而尽。
  章惇,梁焘三人对视一眼,小小抿了一口。
  三人都在注视着赵煦,心里各有想法。
  他们对赵煦的了解极其有限,并不知道赵煦到底是什么性格,怎样的人,但想着最近这些日子,没谁敢大意,失半点礼数。
  赵煦也一直不动声色审视三人,心里暗自点头,酒杯落下,不管斟酒的陈皮,笑着与沈琦道:“沈卿家,政事堂那边梳理清楚了?”
  沈琦本能般的要站起来,屁股翘起来又坐下,躬身道:“回官家,已经差不多了,吕大防党羽都已经被皇城司带走,臣正在重新调配,最多三天,政事堂必然焕然一新!”
  赵煦微微点头,道:“沈卿家做事,朕是放心的。梁卿家呢?”
  沈琦有些矜持的瞥了眼身旁的梁焘。
  梁焘是户部尚书,暂代三司使,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筹集环庆路军饷。
  梁焘倒也从容,道:“回官家,基本已经妥当。苏相公那边已经给话,十天之内起运,一个月内运送完毕。”
  赵煦笑容更多,赞许了一句,转向章惇,这次却沉默了片刻,道:“章相公是从熙宁过来的,朕很想听听你对熙宁变法的真实看法。”
  ‘熙宁’是宋神宗的一个年号,期间发生了王安石变法,因此也被称为‘熙宁变法’,与后面的‘元丰改制’承上启下。
  章惇如果不是穿了官服,从面容来看,真的很像一个严厉的教书匠。
  脸角瘦长,双眉斜长如剑,神色严厉,一直高抬着下巴,仿佛随时都会开口训人。
  章惇看着赵煦,也是默然了好一阵子。
  ‘熙宁变法’的挫败,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打击,这些年积累了满腔怨愤。
  赵煦也不急,轻轻拿起酒杯。
  梁焘,沈琦余光看着章惇,心里其实也有些惴惴的担忧。
  这位是可是与司马光,富弼,吕公著等都敢当面直喷,更是要拉着吕大防一起砍头的人。
  章惇很快就说话了,语气难掩愤怒,道:“回陛下,臣认为‘熙宁变法’之所以失败,有三个原因:第一,无能之辈如过江之卿,不择手段的戕害一腔为国的忠直之士。第二,王公与臣等识人不明,令小人作祟,坏之于内。第三,‘熙宁之法’多有瑕疵,未能尽全功。三者齐聚,导致熙宁变法之败。”
  赵煦听着,眉头微皱忽又松开。
  他神色不动的多看了章惇两眼,章惇的话貌似是对,但章惇话里的重点,似乎都在前面两项,后面的第三个,就像是捎带上的!
  赵煦转念一想也对,‘旧党’做事太过狠决,章惇有所怨愤也没什么不对,又喝了口酒,笑着道:“那章卿家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做?”
  章惇一直在等赵煦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回陛下,第一,陛下‘以子继父’,当下旨绍述熙宁,元丰之法,凡司马光等人所废,尽皆起复。第二,重塑吏治,肃清朝中无能,奸邪之辈。第三,任贤用能,消除弊政,强国富民!”
  赵煦慢慢放下酒杯,心里想法更多了。
  章惇的话,听着好像都没有问题,但仔细揣摩就会发现,并没有落到实处,全部是笼统之言。
  ‘也许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想明白。’
  赵煦心里自语了句,微笑道:“章卿家所言有理。那,朕说说朕的想法。第一,自然是肃清吕大防等党羽,但肃清他们不是根本目的。朕要对我大宋整体的制度进行考量,要解决人浮于事的弊端,提高各级机构的效率与廉洁。这是‘变法’成功与否的重要前提。第二,就是军事制度,朕要大改,以遏制军队的腐朽,提升作战能力,对夏,辽或者其他的所谓的和约,岁币等,朕一概不认!第三,就是税赋。财政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支撑之一,也需要认真,细致的改革……”
  梁焘,沈琦听着是神情渐渐凝重,不敢说话。
  他们从赵煦的话里听出来了,眼前年轻官家的雄心壮志,要远胜于他的父亲神宗皇帝!
  章惇却是神情大震,双眸灼灼,剑眉一直不断的轻颤。
  赵煦说的,就是他这些年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他猛的站起来,抬手而拜,沉声道:“只要陛下支持,臣一定比王公做的更好,绝不让陛下失望!”
  ‘王公’,就是王安石。
  梁焘与沈琦听着章惇的话,脸色骤变,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里都是紧张与不安。
  他们分明从章惇的语气中,听出了如刀兵交击般的杀伐之声!
  他这是要干什么?
  赵煦微笑,他看过章惇的资料,知道这个人的能力、魄力以及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意志,这正是他需要的人!
  赵煦需要一把锋利无匹的长剑,破开宋朝百余年,凝固不化的沉珂旧弊!
  章惇就是这把剑!


第一百零三章 厄需变法
  赵煦对章惇的表态很满意,压了压手,道:“坐下说。”
  章惇脸角抽搐再三,心里仿佛酝有雷霆,按压不住,抬着手,缓缓在赵煦对面再次坐下。
  赵煦看着他,有些期待地说道:“说说你对变法的看法。”
  虽然赵煦最近看了很多资料,但肯定远不如亲身参加过熙宁变法以及在地方辗转多年的章惇。
  章惇稍稍定神,少了几分戾气,平和的道:“陛下,青苗法需要多完善,此中问题很多。一个是利息高,二来地方官府存在强制,从中牟利的情形。免役法存在运作不当,地方刻意盘剥的现象。方田均税法问题最多,一来富户想方设法破坏,隐瞒,二来百姓也不喜欢,因为查出了地就增加了税……水利法……市易法……保甲法……”
  赵煦坐直身体,认真的听着,思索着。
  章惇言简意赅,直指问题所在。
  梁焘,沈琦在一旁,两人面露沉色,皱着眉。
  他们两人不是变法派,对‘熙宁变法’多有迟疑,尤其是章惇所说,心里更是犹豫。
  赵煦没有看他们俩,一边听着章惇的话,一边在思索。
  ‘熙宁变法’之所以广遭反对,除了‘破坏祖制’这一条,根本原因,还是动了既得利益者集团的利益。
  哪些是既得利益者?就是‘祖制’下获利的人,这些人,包括皇室,朝野的官吏,士绅,富户,大商人等等。
  这些人有权有势有钱,敢动他们,自然死磕到底!
  赵煦早就知道改革是动绝大部分人的奶酪,却没想到,面对的几乎是整个大宋权势阶层,也难怪神宗皇帝加王安石这样的帝相组合最终还是惨败收场。
  章惇慢慢的将王安石的变法内容以及他分析的利弊缓缓说出来,一口气说了足足半个时辰。
  章惇说完,这处偏房安静了好一阵子。
  梁焘,沈琦是不敢多言,以免说错话。
  一旁伺候的陈皮没有出声,他更多的是不懂。
  赵煦沉吟良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在众人的注视中,抬头向章惇,道:“绍述,朕来做。但是,不要立即起复所有新法,要认真,严格的检讨其中利弊得失,不要大拆大建。变法首在人,当前重点是肃清吏治,整顿官场,推进制度改革,同时将各项新法酝酿充足,完备,也给外界一个接受的时间。”
  章惇当即道:“陛下说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臣心里已经有一份名单,对于朝廷规制以及各项成法臣等都有考虑。过几日等蔡卞,曾布等人到京,仔细磋商后,呈送陛下御览。”
  很显然,章惇也有些等不及了,两道眉头如同利剑,就快要出鞘了。
  赵煦顿时笑容满面,开怀的道:“好,朕等着!先做好眼下的事情。”
  梁焘与沈琦悄悄对视一眼,心里忽也莫名涌起一抹豪情,神色凛然。
  接着,赵煦便开始询问章惇宋朝地方的真实情形,这些情况,是他从奏本里看不到的。
  章惇在地方,朝廷,地方来来回回,认识的十分清楚,听到赵煦的问话,肃色的回答。
  “陛下,官吏的腐败,推诿超过想象。即便是开封的百姓也只能堪堪果腹。倒是那些士绅大户,良田万倾,商铺遍及天下,府宅奢华,锦衣玉食,奢侈无度……”
  “开封之外的情况更是复杂,从仁宗朝以来,大大小小的民乱数以百计,近年来更是激增。地方官、兵肆意纵容,养寇自肥比比皆是……”
  “我朝官吏四十多万,兵卒百余万,支出毫无节制,总人口却不过区区六千万,半数田亩不征税,外加边事等费用是逐年增加,由此造成百姓的税赋,徭役等不断加重,官逼民反之事,屡见不鲜……”
  赵煦听着,神情不动,眼神里是可见的凝重。
  去年国库的税款是七千多万贯,换做实价,高达五千多万白银,这么高的收入,其实是不正常的。宋朝对百姓的‘粮税’是唐朝时期的七倍之多!而大头的商税,颠来倒去,最终还是转嫁到百姓身上。
  这样就形成了‘国进民退’的可怕现象!
  皇室,勋贵,官吏,士绅,商人越来越富,朝廷的税赋在减少,用度在增加,百姓却挣扎在生死线上!
  梁焘,沈琦沉默着,户部尽管是空壳,却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三冗’的冗兵,冗官,冗费早就形成,错综复杂,难以说清楚,但占据国库高达七成的巨额支出却是实实在在!
  等章惇说完,赵煦沉默很久,忽然坐直身体,断然道:“从吏治开始,放开手去做,凡事有朕!”
  章惇郑重点头,道:“是。臣打算以吕大防为理由,整肃全国吏治……可能会有一些波澜。”
  赵煦眯了眯眼,淡淡道:“没有什么波澜。先稳住西北各军,让朝廷这边再酝酿一下。朕要借着他们,做点事情。”
  梁焘这个时候插话了,道:“官家要做什么?”
  赵煦看了他一眼,道:“日后你们就知道了。”
  不理会三人的表情,赵煦转头看不远处的五张桌椅,道:“章相公,朕视你为左膀右臂,那副桌椅,就是你的,朕要时时垂问。”
  章惇听着一怔,道:“陛下,不是要将政事堂搬过来?”
  这次赵煦也怔了,道:“为什么要搬迁政事堂?”
  章惇看着赵煦,顿了片刻,倾身道:“是臣冒昧了。”
  之前章惇看到这里的布置与政事堂很像,就暗自猜测,赵煦是打算将政事堂搬过来。毕竟这样能彻底肢解吕大防遗留在政事堂的势力,重新组织,放在眼皮底下,等于是赵煦亲领政事堂以及三省。
  赵煦不管章惇冒昧了什么,道:“明天章相公就在这里办公,朕在垂拱殿,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相商。沈卿家,政事堂的所有奏本,一律分门别类,该送到这里送这里,该直接呈送朕的直接送去垂拱殿。”
  这是……直接架空了政事堂吗?
  沈琦想着苏颂只是‘暂代’,瞥了眼章惇,会意的躬身道:“臣遵旨。”
  就在这时,童贯进来,看了眼里面众人,走近赵煦,躬着身,道:“启禀官家,皇城司与开封府巡检司起了冲突,巡检司那边围了皇城司一队人马。”
  巡检司,负责的是日常治安,缉盗,主官品轶并不高。
  他们敢围攻皇城司?
  赵煦神情有些玩味,须臾,看着章惇笑着道:“章相公,你说,开封府这是在给你下马威,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第一百零四章 当街杀人
  章惇脸上的严厉之色再次浮现,语气铿锵,道:“陛下,不管是因为什么,阻拦皇城司就是挑衅陛下威严,断不能宽宥!”
  赵煦心里转着念头,道:“那,请章相公走一趟。”
  章惇明白,赵煦这是给他立威的机会,他也不是鲁莽人,沉吟片刻,道:“官家,若是有大人物出面阻拦……”
  章惇刚刚回来,脚跟没站稳,暂时也摸不透赵煦的心思,因此谨慎了几分。
  赵煦笑了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便宜行事。”
  章惇听懂了,当即起身,抬手道:“遵旨。臣这就去。”
  章惇说着,转身离去。
  梁焘,沈琦二人见着,连忙跟着站起来,道:“臣等告退。”
  赵煦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去。
  赵煦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看着门外,想着宫外的情形,道:“陈皮,将李公彦给我叫来。让他带好玉蹀,以及宗正寺历年支出,宗室勋贵等的赏罚记录。”
  李公彦,宗正寺寺卿。
  宗正寺掌管皇族,宗亲,勋贵等的玉蹀,俸禄,罪罚等等。
  陈皮应声,道:“是,小人这就去。”
  赵煦顿了顿,目光转向童贯,淡淡道:“见过蔡京了?”
  童贯躬身,小心的看了眼赵煦,道:“小人见过了。蔡学士回答说:陛下所指,万夫不当。”
  “陛下所指,万夫不当……”
  赵煦琢磨着这句话,哼笑了一声,道:“这狗东西还真敢说。”
  童贯低着头,没敢多半句。
  赵煦想了一会儿,面露思忖,道:“先不管他。巡检司……你去将巡检司的资料找一找,朕要看。”
  童贯是个极其敏锐的人,顿时想到了这个安排的一些可能,越发恭谨的道:“是。”
  赵煦挥了挥手,看着满桌的酒菜,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下,转身前往垂拱殿。
  坐在正殿,认真的翻看着厚厚的资料——赵煦现在,需要恶补很多东西。
  这时,章惇大步出宫,直奔事发地。
  而开封府内,韩宗道面色阴沉,看着身前的推官刘桁,冷声道:“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刘桁头皮发麻,脖子冰冷,畏缩的道:“宋链曾经受过吕相公的恩惠,加上皇城司横冲直撞,撞伤了路人,这才引发的。”
  韩宗道冷哼一声,道:“我不管你们打的什么主意,现在立刻将人给我撤回来,在陛下宣我入宫之前,将事情给我摆平了!”
  刘横表情纠结再三,道:“怕是,得您亲自去。”
  韩宗道双眼厉色的盯着他,心里不清楚这刘桁是畏惧还是也掺和了其中,沉声道:“既然你们不怕背黑锅,那就接稳了!”
  韩宗道说完,大步出了门。
  刘桁脸上晦涩的挣扎片刻,一咬牙,跟着韩宗道出了开封府。
  在韩宗道赶去事发地的时候,章惇差不多已经到了。
  这是朱雀门外的御街上,一队巡检司四十多人,将二十多人的皇城司给围住了,并且还是皇城司两大领事之一的南天友!
  南天友愤怒的盯着开封巡检司巡检宋链,手里一直握着刀柄。
  他没有蔡攸的狠厉,不敢乱来,因此被宋链带人围在这里动弹不得。
  宋链腰膀肥圆,神情冷漠,就站在南天友对面与他对峙。
  南天友看着他,咬牙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巡检,就真的不怕后果吗?!”
  宋链面无表情,道:“要么你老实跟我去开封府受审,要么就在这里耗着,看看谁来救你。”
  南天友面上极其难看,心里更是恼火。
  但他不敢真的硬来,毕竟皇城司确实冲撞了路人,有过在先,真要闹将起来,官司打到御前,连官家脸上都不好看!
  所以,他只能忍,等着有人出面调和,日后再算这笔账!
  宋链似是有恃无恐,带着人,将南天友围在大街上,任由四周的百姓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章惇从不远处走过来,剑眉半竖,双眸冷如冰。
  沈琦陪着他,走到近前,直接冲着宋链喝道:“宋链,章相公来了,还不过来见礼!”
  四周百姓的议论声更大,好像忘记了章惇,指指戳戳,议论纷纷。
  宋链瞥了过来,淡淡道:“你是哪位?据我所知,朝廷里没有姓章的相公。”
  沈琦大怒,刚要呵斥,章惇抬手压住他,走过去,直接对着他。
  章惇比宋链高半个头,平平淡淡走过去,气势俨然,压迫感十足。
  宋链姿态不变,依旧注视着南天友,似只要南天友一动,他就拔刀。
  南天友暗吸一口气,抬手向章惇,道:“下官南天友,见过章相公。”
  章惇没理会他,盯着宋链道:“皇城司不隶三衙,不归枢密院,政事堂也无权插手,是天子亲兵。小小巡检司居然敢围困,你可知罪?”
  宋链见章惇上来就扣大帽子,不卑不亢的道:“我是开封府巡检,职责所在。我不管你是谁,你越权了。”
  宋链面对章惇的不卑不亢,实则就是强硬的很了。
  沈琦,南天友脸上不好看,心里却暗自凛然。
  这宋链居然敢围住皇城司,背后没人指使,说出去鬼都不信!
  但这个时候,还敢阻拦皇城司,这背后之人的身份,就很值得认真对待了。
  章惇的剑眉跳了一下,道:“我并不在乎你是谁的人,今天不出来,明天也会出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拿你的人头,警告宵小。”
  宋链眼神微变,沉声道:“我忠于职守,维护开封街道安宁,你有什么理由杀我?再说,你凭什么杀我!”
  很显然,宋链并非不认识章惇。
  章惇抬头看向不远处,看到韩宗道急匆匆而来,语气冷冽三分,喝道:“就凭你围困皇城司这一条,形同谋逆!南天友,砍下他的人头,其他人敢乱动者,视若谋反,诛九族!”
  南天友当即就拔刀,一来,他认为章惇是奉旨来的,第二,他已忍无可忍!
  南天友面露狠厉,一挥手,带着人逼向宋链。
  宋链手里紧握着刀,脸角铁青。
  他身边的巡检衙役们纷纷面露恐惧,不自禁的后退。他们或许不认识章惇,但‘相公’一词就能大概猜到身份,外加‘谋反’、‘诛九族’这样的字眼,哪敢真的与皇城司冲突。
  宋链看着南天友带人拔刀过来,转脸阴沉的看向章惇,道:“奸佞小人!无法无天,不得人心,迟早还是会败亡!就算今天杀了我又能怎么样?邪不胜正,朝廷诸公还会回来的,会加倍还给你们!”
  章惇双眼冷厉之芒爆闪,他想起了神宗驾崩后的一些情景。
  王安石郁郁而终,他们这些力主变法的人,一个个被发配去岭南,多少人死在路上,多少人被折磨的含愤屈辱而亡!
  章惇心里怒火澎湃涌动,寒声道:“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杀!”
  章惇这个‘杀’字极其干脆利落,但沈琦却心惊,他感觉这个‘杀’透着彻骨寒意,一直缭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噗嗤
  南天友憋了一肚子火,早就忍耐不住,猛的向前一冲,挥刀砍向宋链的脖子。
  宋链还在看着章惇,没来得及反应多少,脖子咕咕冒血,他双眼大睁,犹自不信,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愤怒又惊恐的倒了下去。


第一百零五章 风波荡
  宋链倒在地上,挣扎着,很快就会死。
  偌大的御街,忽然一片安静!
  宋链的带来的衙役,缩在一起,紧紧盯着地上的宋链,大气不敢喘。
  南天友带来的人,似乎也被惊住了,看着这一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两边街道本来围观的百姓,更是瞬间失声,错愕,震惊,不可置信!
  这是开封府,天子脚下,那是巡检司巡检,是‘官人’,有人居然敢当街,众目睽睽的杀人!
  只是片刻,章惇余光扫了眼四周,看向地上挣扎的宋链,道:“以为有人会出来救你?是不是很失望?君子们不坦荡荡了,推你出来送死。”
  宋链已经没办法正常交流,捂着脖子,满脸的绝望,挣扎。
  韩宗道从不远处赶过来,看着地上已然快不行的宋链,心里既惊又怒。
  他知道章惇是个火爆脾气,却又怎么能想到,章惇居然敢当街杀人!
  韩宗道沉着脸,看着章惇道:“章相公,好大的官威,好大的煞气!”
  韩宗道被激怒了,在开封府当街杀人,杀他的人,这般肆无忌惮,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触碰了他的底线!
  章惇审视着韩宗道,知道幕后不是他,道:“韩相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向陛下解释,开封府巡检司围攻皇城司这件事。”
  韩宗道是开封府知事,号称‘储相’,但除了老百姓或者低级官吏会称呼‘韩相公’外,一定品轶的这样称呼,就是其他味道了。
  章惇,就是讽刺。
  韩宗道神色有些阴沉,眼见着宋链没气,越发愤怒,道:“我就不信陛下会容忍你这般肆意妄为,朝廷诸公会漠视!”
  章惇确定韩宗道不是幕后人,懒得理他,目光在身前两边扫了一眼,与南天友道:“今晚,你与蔡攸,到我府邸来。”
  南天友激怒之下杀了宋链,这会儿冷静下来,头上冒出丝丝冷汗。
  当街杀人,言官不会轻易罢休,何况是开封府巡检司,还有貌似正当的理由。
  皇城司,超然特殊的地位已经被遗忘了很多年。
  ‘相公会保我吧?’
  南天友心里很不安,抬手道:“是。”
  章惇没有再多说,转身就走。
  沈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跟着章惇离开。
  南天友不在乎韩宗道,直接带人继续他的任务。
  韩宗道站在原地,看着宋链的尸体,脸色阴沉变幻,忽然转向身后的推官刘桁,双眸寒意如实质。
  刘桁脖子一缩,身体又颤了下,狠狠咬牙,极力镇定,道:“是中奉大夫。”
  章惇当街杀了宋链,多杀一个推官,似乎也不算什么事情!
  刘桁,怕了!
  韩宗道听到这四个字,神情越发难看。
  说到底,还是吕大防被下狱的事引起的。
  韩宗道看着章惇离开的背影,阴沉着脸。他预感到,这件事后这开封城是没法平静了。
  韩宗道心头凝重,飞速想着应对之策。宋链公然围困皇城司,一旦严肃追究,形同谋逆。纵然宋链只是被利用了,当了枪使,韩宗道这个开封府知事也难逃干系!
  韩宗道左思右想,看向刘桁,道:“你收拾一下。还有,告诉开封府所有人,再敢乱来,休怪我无情!”
  刘桁连忙道:“是。”身前是还温热的宋链的尸体,刘桁敢说不吗?
  韩宗道又看了眼快消失的章惇的背影,转身向御史台方向走去。
  章惇离开御街,没有去宫里或者其他地方,而是来到了刑部。
  刑部尚书黄鄯已经知道消息,听到主事禀报说‘章相公想要去牢房见个人’,黄鄯皱着眉头,没有立刻答话。
  主事似乎看出来了,悄步上前,低声道:“尚书,虽然当街杀人确实太过了,但这件事明摆着不简单,我们还是不要掺和了。”
  黄鄯瞥了他一眼,神情犹自凝固,道:“哪那么简单,这位章相公现在就是个灾星,等着吧,我们很快就要有麻烦了。”
  主事一笑,道:“尚书,还能有什么麻烦?我们现在的麻烦够大了。”
  黄鄯脸色不好的瞪了他一眼,道:“请他去吧,看好了,不要在刑部里出什么事情。就说我不在。”
  主事应着,出去迎章惇。
  章惇没在乎刑部这边的借口,也没打算见黄鄯,径直去了大牢,到了吕大防牢房门外。
  吕大防的牢房是个单间,没有其他人那么脏乱差,床是干净的,还有桌椅,文房四宝,除了穿囚服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犯人。
  吕大防在写东西,神情专注,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章惇双眸锐利,审视了他一眼,道:“宋链带巡检司围困皇城司,被我当街杀了。”
  吕大防的笔头忽的顿了下,又继续写,沙哑着声音,中气十足的道:“谁是宋链?”
  章惇冷哼一声,道:“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收起你们的龌龊手段,我不是王公,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不会手软!”
  吕大防慢慢写着,声音平和有力,头也不转,道:“说吧,你想我怎么样?”
  章惇的气势一点都不输,道:“我要你认罪伏法!”
  吕大防好似写完最后一个字,缓缓抬笔,道:“要杀要剐随便,谈条件就免了。”
  章惇剑眉半竖,道:“还记得,你们是怎么诋毁王公的吗?我会请王公入太庙,配享神宗庙。而你,包括司马光等人,我会夺了你们一切尊荣,让世人看看你们的真面目!”
  吕大防沉默了,好一阵子,慢慢开口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章惇盯着他,声音越发冷厉,道:“现有的证据就足以让你遗臭万年,你既然要做圣人,我就成全你!”
  章惇撂下话,转身就走。
  吕大防坐着,枯静了良久,再次拿起笔。只是,比刚才更加显沉默。
  这时,章惇当街杀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开封城很多地方。
  韩宗道在与御史中丞马严‘细说’,苏颂在枢密院面沉如水,‘告假’的二范也出了门。而各级官吏震惊不已,纷纷三五成群。
  垂拱殿。
  宗正寺寺卿李公彦站在赵煦的桌子前,神情平静,语气朗朗,道:“陛下,这是所有的玉碟与账簿,宗正寺年年盘点,并无差错。”
  赵煦看着名录以及支出,倒是并不多,赵家宗室人口不过一万多,勋贵也没多少,历年的支出相比三冗简直九牛一毛。
  赵煦暗自点头,将这些放到他的抽屉里,看向李公彦,直接道:“宗室勋贵里,不少人与吕大防等有牵扯,朕要你做的干净利落一些。”
  李公彦看了眼赵煦,神色不变的抬起手,道:“陛下,吕大防一事,朝野众说纷纭,但牵涉吕大防的最多也就是‘德不配位’,不知道陛下要怎么处置那些联署的宗室以及勋贵?是什么罪名?”
  赵煦眉头微挑,打量着李公彦,道:“李卿家的意思,是朕做错什么了吗?”
  李公彦放下手,神色肃然,道:“陛下,国朝以宽仁待天下,士大夫尤为清贵。吕大防为当朝宰辅,不说未有大过,即便有,贬谪就是,为什么要下狱?甚至于,还要大肆诛连。”


第一百零六章 君臣皆杀人
  外面关于吕大防的声音,逐渐强烈。
  有的弹劾,言辞激烈;有的辩驳,如江如潮。
  赵煦早就等着有人不断到他面前,分说这件事,为吕大防求情,护佑朝臣‘刑不上大夫’的特权,却没想到,第一个会是宗正寺寺卿。
  宗正寺与大宋皇室的关系不言而喻,这位寺卿,似乎没有站在赵煦的立场上。
  到底也是守旧文官!
  赵煦情知这只是个开始,顺手拿过身边的茶杯,沉吟片刻,微笑着道:“李卿家,三司衙门亏空三百万,环庆路军饷三百万消失,都与吕家千丝万缕,你说是‘德不配位’?”
  李公彦面色肃然,道:“陛下,纵然吕相公教子无方,总归不影响他的操行。吕相公在朝野声望隆重,天下文人咸望,敬重如父,陛下如此严厉处置,令天下人何以自处?并且,即便有过,下旨斥责,贬谪就是。对一朝宰辅如此严苛,怎能显示陛下的宽宥?朝廷最重和气,不应动辄杖毙,下狱……陛下的体面,朝廷的体面,我大宋的体面,陛下不应该顾及一二吗?”
  说的很有道理!
  赵煦看着李公彦,轻轻喝口茶,双眼微微闪烁。
  李公彦这些话,大概是朝野相当一部人,或者绝大部分人的想法。朝臣犯错,小惩大诫,训斥两句或者发配的远远就是了,皇帝应该大肚能容,怎么能抓人下狱呢?
  赵煦放下茶杯,道:“在李卿家眼里,吕相公大概就是‘教子无方’或者‘德不配位’,应该训斥几句,或者贬谪就是了。那,李卿家可曾看到吕大防等人带来的恶劣影响?”
  李公彦眉头微皱,接着就道:“陛下,臣认为,凡是不能太过。朝臣纵然有错,也当依祖制处置。不可随心所欲的杖、杀。我大宋向来以宽仁治国,统御万民。陛下以威御人,生死恫吓朝臣,非圣君所为,请陛下三思。”
  还是很有道理!
  陈皮站在一旁听着,悄悄瞥了眼赵煦,不动声色的立直。他心里很清楚,这位宗正寺寺卿的话不令官家喜欢,这位可能要倒霉了。
  赵煦看着李公彦,心里慢慢的思索着。
  李公彦的话,代表着现在朝野文官的心思。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无数的奏本以及人来见垂拱殿,大同小异的说着这样的道理。
  必须堵住!
  赵煦双眼眯了眯,这样的陈词滥调,他很不喜欢,朝臣们需要学会什么是敬畏,什么是分寸!
  尤其是,糜烂不堪的颓靡风气,必须要改!
  赵煦抬头看向李公彦,淡淡道:“李卿家,你此言诛心。”
  李公彦怡然不惧,平静的抬手,道:“请陛下训示。”
  赵煦看着他,道:“你可知道,三司衙门亏空的三百万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数十万百姓一个月的花销!环庆路三百万军饷的消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边疆大危!在开封城,上下其手,肆意贪污,无视百姓困苦死活,不管边疆安稳将士安危!困苦不安的百姓是朕的臣民,不顾性命守卫边疆的将士是朕的臣民,在开封城里,不顾他们死活,置我大宋军民于不顾而自肥的也是朕的臣民!现在,朕的臣民有一方要掘我大宋根基,挖我大宋城墙,吸我大宋骨髓,你却来告诉朕,朕要宽仁?你有没有问问,那些百姓,那些将士,他们要不要朕这样的宽仁?读书人,为国为民,李公彦,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些贪官污吏,还是为了你自己可以像他们一样?将来有这一天,也要朕的宽宥!”
  赵煦越说越严厉,到最后,他更是满脸怒容,猛的一拍桌。
  嘭
  桌上闷响,令垂拱殿的气氛像是要窒息。
  陈皮绷了绷脸,微微躬身,余光看向李公彦,眼神极其不善。
  李公彦神色微惊,连忙跪地,道:“臣不敢。”
  赵煦越说越怒,冷声道:“那为什么你没有在吕大防那道奏本上署名?”
  李公彦没想到赵煦反应这般激烈,他只是‘正常谏言’,感受到赵煦的愤怒,他脸角动了动,道:“臣当时……不知。”
  赵煦冷眼盯着他,道:“首鼠两端!来人,拉出去,杖八十,罢黜一切官职,流放岭南,永不赦!”
  李公彦大为惊恐,抬起头道:“陛下,臣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陛下明示!”
  赵煦神情越发冷漠,道:“好好好,那朕就告诉你!第一,吕大防把持权柄,欺君罔上,阻塞言路,专权误国这么久,你是宗正寺寺卿,你不知吗?第二,吕大防结党营私,党羽纵横朝野,肆意排斥异己,打击对手,这不违反祖制吗?第三,三司衙门弊案,吕家牵涉那么深。吕家家产数百万贯,吕家里里外外发生那么多事情,你就一点没有听到看到吗?!吕大防那么多的事情,朕就是杀他一百次都不嫌多!李公彦,你是看不到,是瞎了,还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来朕这里说这些,来给朕难堪,好向天下展示你的忠直!李公彦,你在踩着朕邀名,你大胆!你这还不够诛心吗!”
  李公彦瞬间满脸苍白,双眼恐惧的不停的眨,后背冰冷,心神大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朝廷是什么模样,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习惯’了,没人在意。眼见赵煦这个官家捅破这些,李公彦根本不知道怎么应话,又在害怕杖八十,流放岭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没有一言出口。
  赵煦见他不敢说话,冷哼一声,道:“没话可说了?”
  李公彦还想挣扎,可内心恐惧的令他一个字说不出来。
  赵煦懒得多费口舌,一摆手。
  陈皮早就忍耐不住,直接向外喝道:“来人,都死了吗?拉出去!”
  当即有四个禁卫冲进来,将李公彦向外拖去。
  李公彦喉咙动了动,似乎还想什么说,应着赵煦冷峻的目光,最终还是瘫软的被禁卫拉走了。
  垂拱殿外,很快响起了李公彦的惨叫声。但还没到八十下,外面就没了动静。
  一个禁卫进来,道:“启禀陛下,人……死了。”
  赵煦哼了一声,道:“死了就死了,让章相公重新遴选一个宗正寺寺卿就是,我大宋缺当官的吗?”
  禁卫不敢说话,躬身应着退出去。
  陈皮抿了抿嘴,心里暗自为赵煦感到痛快。
  赵煦也很痛快,心情好了不少,继续看着资料,他看的主要是‘青苗法’,在认真的审视。
  就在赵煦与陈皮君臣俩痛快的时候,‘官家垂拱殿前杖毙宗正寺寺卿李公彦’与‘章惇相公当街杀巡检司巡检宋链’的两件事,在开封城里飞速演绎,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大街小巷,高官府邸,瓦栈勾栏。


第一百零七章 怒气腾腾
  御史台。
  原本韩宗道与马严正在商讨章惇当街杀巡检司巡检宋链的事,还没等商量出个所以然,居然传出宫里又杖毙人的消息。
  杖毙的还是宗正寺寺卿!
  两人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外面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吵嚷声。
  “凭什么杖毙李寺卿!”
  “一个个堂堂正四品的正卿,岂能说杖毙就杖毙!”
  “到底是什么原因?宗正寺寺卿说杖毙就杖毙,完全不问司法,这是何道理!”
  “不管是什么原因,陛下都不能这般行事!如此暴戾,岂不是想杖毙谁就杖毙谁!”
  “我大宋体统何在?祖制何存!”
  “身为风宪,我等当挺身而出,谏言不法,劝阻君上过失!”
  “不错,立刻上奏本,请陛下明思己过,昭示朝野!”
  “好,就这么做!”
  言官们义愤填膺,愤怒难当,一个个摩拳擦掌,怒气腾腾。
  韩宗道与马严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凝重的坐回去。
  韩宗道面沉如水,道:“你也看到了。”
  马严是御史中丞,是实际上的‘台长’,还没有从苏辙一案脱身,现在御史们明显被激怒,要搞事情,他比韩宗道更头疼。
  太阳穴跳动了两下,马严道:“你打算怎么做?”
  巡检司公然围困皇城司,这件事闹起来,开封府是半点套不了好!哪怕是章惇当街杀人,板子也打不到章惇身上。
  韩宗道胸腔全是烦闷,压抑,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入宫请罪。你看着吧,不管是三司衙门,还是吕相公的,亦或者今天的事,都只是开始,咱们这位官家没了掣肘,怕是真的要搅的天翻地覆……”
  马严听着脸角抽搐了几下,却没办法说话。
  那位是官家,连吕大防都进了牢房,他们能怎么办?
  韩宗道脸色沉冷,一会儿之后又道:“这位章相公对吕相公等人充满了怨愤,从今天的事情就能看得出来。”
  马严忽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心头微惊,道:“你打算做什么?”
  韩宗道哼了一声,道:“能做什么?开封府里现在人心思异,一个个都在找新靠山。还有,我听说,那杨畏一天找了章惇四五次,更不知道多少人堵在章府门外。”
  马严听着外面依旧难以停歇的吵嚷声,强忍着,道:“我待会儿去刑部,黄尚书可能压不住了,有人在企图搞诛连。”
  韩宗道神色微变,道:“官家不是说不计过往的吗?”
  马严看了他一眼,道:“想上位的人那么多,官家想轻巧放下都难了。”
  马严心里多加了一句:你真的以为,官家会轻巧放下?要不是刚刚亲政不够稳妥,怎么会只是杖毙一两人,怕是早就血洗朝堂了。
  韩宗道不是傻子,有些烦躁的站起来,道:“行了,该给你说的都说了,你自行斟酌吧。”
  马严没有说话,也没送他。
  韩宗道来这里说了这么多,其实话外之音已经十分明显:他准备辞官了!
  马严坐了一阵,直觉头疼不已,深吸一口气,起身出了御史台,前往刑部。
  一进到刑部,在黄鄯的值房里,黄鄯直接不耐烦的道:“我们两边都不靠,以往吕相公等打压我们,现在章惇打压我们,死个巡检做个试探,有什么可奇怪的!”
  马严不想扯这些事情,直接道:“将苏辙之死查清楚,吕大防让皇城司去办,再这样下去,我辞官回乡算了。”
  黄鄯近来压了一肚子火,没好气的道:“你想走?哪那么容易?苏辙,吕大防的事怎么可能轻易善了?我听说,苏相公,二范以及宫里的太皇太后都被惊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动作……”
  马严比黄鄯好不了多少,想着御史台那些言官正在忙着上书,企图‘规劝’赵煦,头痛不已,道:“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抓紧了结这些事情,不要总被抓着尾巴。”
  黄鄯也只是发泄两句,不可能真的撂挑子,起身道:“走吧。”
  于是,两人再次对吕大防等党羽进行审讯,想要厘清三司衙门,苏辙死等等案情的真相。
  在刑部这边加大审讯力度的时候,韩宗道到了垂拱殿外。
  赵煦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各种资料,陈皮等了一个空隙,连忙道:“官家,开封府韩宗道来了。”
  赵煦翻着书页,道:“只是来请罪的?”
  陈皮道:“是,他这样说。”
  赵煦摆了摆手,头也不抬的道:“口头应付罢了,让他回去吧。”
  陈皮眨了眨眼,明白了,这韩宗道还是不肯站队。他躬身应着,悄步转身出去。
  门外不远,韩宗道听着陈皮的转述的‘回去吧’,有些谨慎的上前一步,低声道:“陈公公,官家真的没有追究的意思?”
  陈皮抱着浮尘,便面无表情,道:“是官家的原话。”
  韩宗道看着陈皮,心里揣摩着赵煦这句话的意思,却怎么也想不透真正的含义。
  是真的不问罪,还是要严惩?或者就是无所谓?
  韩宗道拿不定主意,心头沉沉,只得道:“谢谢公公,告辞。”
  陈皮看着他的背影,目露嗤笑,转身回了垂拱殿。
  赵煦没有说什么,他很忙,一来要恶补很多知识,二来要对朝局多加考量,尤其是人事方面,需要仔细斟酌。
  到了傍晚,开封城内的喧嚣不降反升,政事堂收到的各式各样的弹劾、谏言奏本,多达六十多本,简直比神宗年间‘旧党’攻击‘新党’的时候还要多!
  中书舍人沈琦神色凝重,等到了天色将黒,他分拣好,一部分送往垂拱殿外的瓦房,一部分送到垂拱殿内。
  赵煦只是随手翻了翻简略,就全部扔到一边。
  在垂拱殿一直待到天色黑透,赵煦这才告一段落,休息片刻,回转福宁殿。
  陈皮跟在赵煦身后,亦步亦趋的道:“官家,章相公的事,李公彦的事,在外面引发震动,闹将的人不少。”
  赵煦揉捏着肩膀,感觉右胳膊有些抬不起来,随口道:“闹的越大越好,找机会,再添把火。楚攸什么时候回来?”
  陈皮连忙道:“楚攸那边递回过来口信,早则五天,迟则半个月。”
  赵煦嗯了一声,道:“只要开封内外的军队控制住了,其他问题就不大。枢密院那边,要继续盯着,还有,蔡卞,曾布到京了,第一时间叫来见朕。再让章惇,梁焘他们多多举荐一些人才,该招回来的,全数招回来,能不能用,先回来再说。”
  陈皮应着,小心的看了眼赵煦,道:“是。另外,太皇太后很生气,据说又杖毙了一个黄门。”
  赵煦目光看向慈宁殿方向,沉吟片刻,道:“再等等。”
  陈皮低着头不敢多言,跟着赵煦进了福宁殿。
  赵煦吃完晚膳,休息一会儿,还是觉得肩膀胳膊酸痛,在临进寝宫前,想了想,道:“陈皮,传孟美人侍寝。”


第一百零八章 竞相入场
  赵煦在床上躺下好一阵子,孟美人才从外面进来。
  赵煦支着头,看着她走近。
  刚刚沐浴过,头发丝还有水泽,面色清秀,锁骨半露,平添了一丝丝妩媚。
  “臣妾见过官家。”孟美人来到床边,轻轻行礼。
  门外的黄门,宫女都已悄悄退下,只有童贯伫立在门外不远处当值。
  赵煦打量着孟美人,直接翻过身,道:“肩膀太疼,来,给我按按。”
  听到赵煦这句话,孟美人一怔,饶是她也有些愣住了。
  不过,旋即她就抿了抿嘴,只当赵煦是情趣,应着就脱鞋上床,给赵煦按压着肩膀。
  “嗯,贴近一点。”
  “位置不对,向后,再向后。”
  “使不上劲?你坐到我臀上。”
  “好,对,舒服……”
  ……(此处省略三千二百八十一个字整)
  第二天一早,赵煦神清气爽的出了寝宫,梳洗一番,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站在门口,冲着胡中唯道:“胡中唯,找人,蹴鞠!”
  “诶,是!”胡中唯大喜的应着。他是前不久与赵煦蹴鞠,被提拔为押班的。
  赵煦活动了下肩膀,等人齐了,就下场踢了起来。
  或许在昨天肩膀疼的厉害,加上历史上的英年早逝,赵煦决定要好好锻炼身体了。
  踢了几个回合,童贯带着人,端着一大堆奏本来到球场边缘。
  赵煦抬手,示意中场休息,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走过去,道:“什么事情?”
  童贯将盘子端过来,躬着身道:“官家,这些都是关于吕大防的奏本,有四十多道,有汴京城内的,也有外面来的。”
  赵煦伸手,随便翻了几本,道:“有什么重要的吗?”
  童贯低着头,道:“有张商英,左谏言潘杭壹,还有驸马王诜。”
  前面两人赵煦直接跳过,听到‘王诜’,眉头却不禁跳了下,翻了翻,将王诜的奏本找出来。
  赵煦认真的看着,王诜在奏本里,讲礼说法,大概意思就是请赵煦,朝廷慎重,凡是要‘礼刑得当,咸服人心,圣人有为,莫之不从’。
  赵煦想着王诜与苏轼的特殊关系,按理说,为苏辙的死,王诜应该大肆攻击吕大防,为苏家求得一个公道才对,但细细琢磨着,王诜这道奏本的意思,居然是为吕大防开脱,请求赵煦‘宽宥’的!
  赵煦审视了好一会儿,不由得笑了,道:“有意思。”
  确实很有意思,苏轼与王诜的关系特殊,当年的‘乌台诗案’导致苏轼仕途坎坷,影响了他一生。而王诜不顾宗室的特殊身份,屡屡出格的为苏轼辩驳,最终苏轼虽然出狱,王诜却跟着被发配出京,飘荡了多年,今年年初才得以回来。
  但两人的关系,却更加的近了,有着文人那种‘惺惺相惜’,不言弃的深厚情谊。
  现在,王诜却为吕大防说话,这就很有意思了。
  赵煦思忖着,到底是文人的固有价值利益挡住了王诜与苏轼的友情,抛开个人感情,站到了‘大义’的位置上。
  赵煦扔了回去,看着童贯道:“他们这都是一伙的,你说,朕还能用哪些人?”
  童贯对于赵煦的处境十分了解,依旧低着头,道:“蔡学士今天应该就到了,官家不必忧心。”
  赵煦现在能用的人确实不多,要么是吕大防的人,要么是与吕大防政治信念相同的,要么就是明哲保身,真正倒向他,尤其是中高层,并不多,不足以填补朝廷的空缺,稳住局势。
  赵煦擦了擦汗,看着盘子里的奏本,道:“蔡卞到了,带他来见朕。这些人,登记造册。”
  童贯本还想说,外面闹的更厉害了,还不知道有多少奏本在来的路上,闻言只得躬身应着道:“是。”
  赵煦摆了摆手,转身道:“胡中唯,继续来。”
  胡中唯大声的应着。
  福宁殿前,赵煦与一群禁卫蹴鞠,大汗淋漓,舒爽畅快。
  宫外却越发的闹腾,从三司衙门弊案,苏辙之死,刘世安被杖毙,吕大防下狱,尚书省被查封,再到章惇当街杀了开封府巡街宋链,赵煦垂拱殿杖毙宗正寺寺卿李公彦……外面的人,有太多的借口,并且不断的发酵,俨然有鼎沸之势。
  言官们继二连三的上书,各种串联是此起彼伏,朝廷的那些相公还算把持得住,可这些牵连的人太多,各种姻亲,乡朋,师生,同窗,同年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一旦运转起来,着实是庞大,难以估量。
  作为暂代宰辅位置的苏颂,自然逃脱不了,不知道多少人想拱着他出头。
  但这位惯常就是和稀泥,耍滑头,一早就躲了起来,谁也找不见。
  ‘告假’中的二范相公,也以‘告假’为借口,闭门谢客,婉拒一切来访。
  至于他们背后的动作,谁又能看得见,猜得到?
  三省六部以及御史台等等,各级官员几乎都化作了言官,对近来的事情有着无数的话要说,自然是三五抱团,成群结队。
  刑部。
  经过一昼夜的奋战,黄鄯与马严总算是有了突破,看到眼前的证供,两人拧着眉头,神色凝重,心里却是松口气。
  黄鄯作为刑部尚书,算是最轻松的了,看着前任大理寺卿钱升的这份证供,点点头道:“钱升参与了三司衙门的弊案,担心事发,加上会错了吕大防的意,这才冒险痛下杀手,暗害了苏辙。”
  马严还头疼,道:“也只能这样了,继续查下去,谁知道还会挖出什么事情来。钱升既然想扛,那就由他扛吧。三司衙门那两个副使,加上杨畏,以及吕家人的证供,基本上可以定案了。”
  黄鄯心里还是不踏实,道:“现在,就去找曹政?”
  曹政,原来的户部右侍郎,赵煦钦点的大理寺卿。
  马严犹豫了下,道:“再做的仔细一些,不要给人找到破绽,明天再找他。”
  黄鄯点点头,他心里也是难以安宁,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
  这会儿,章惇就在垂拱殿外的偏房,在那五张椅子中的一张坐下,已经正式开始以‘副相’、‘少宰’的身份处理政务。
  由于三省被合在政事堂,政事堂临时‘宰执’苏颂躲着不见人,另外二位副相范百禄,范纯仁在‘告假’中,几乎所有的政务,就都由章惇一个人在处理。
  章惇曾经是枢密院知事,离拜相就是一步之遥,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沈琦这个中书舍人,在政事堂与这处偏房来来回回,无形中成为章惇的助手。
  到了临近晌午,章惇处理的差不多了,喝了口茶,看着又来送奏本的沈琦,道:“陛下现在在哪里?”
  沈琦放下奏本,道:“早上官家蹴鞠了一会儿,现在在垂拱殿。”
  章惇剑眉竖起,顿了下,道:“昨天我见过蔡攸与南天友了,这两人,一个软弱无能,一个心思诡诈,都不可大用。”
  沈琦神情微变,忙道:“章相公,他们是官家钦命,切不可乱动。”
  章惇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有要动他们的意思,皇城司的陛下的。不过,三司使死在刑部,刑部那边,总该有个说法吧?”
  沈琦听出来了,章惇是准备对刑部下手了。


第一百零九章 得力臣子
  沈琦思索片刻,道:“那,下官去走一趟刑部?”
  章惇神色不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沈琦,道:“明天去,将这张纸交给他,让他自己看着办。”
  沈琦有些疑惑的接过来,低眼看去,神情骤变。
  这是一份名单,几乎全部是当朝五品以上的官员,并且全是在要害位置!
  沈琦知道,这些人都是从神宗年间走过来的旧党,曾经对变法派进行残酷的打击与迫害,现在基本都位高权重。
  林林总总,三十多人!
  沈琦心里不安,道:“章相公,官家说过,不计过往,而且,这上面,很多人……太过牵强,难服人心啊。”
  章惇再次端起茶杯,道:“牵不牵强,就看黄鄯的了。”
  ‘是试探黄鄯等人吗?’
  沈琦这样想着,心里多少轻松一点,道:“是,下官明白了。”
  章惇没有说话,看了眼外面,眉头不自禁的皱了下。
  有些人,快到京了。
  到了傍晚,宫外的沸议之声越发强烈,甚至于后院妇孺都在讨论,言语之间,都在为吕大防鸣不平,认为朝廷‘过于苛刻’,‘不是相公之应有之尊’。
  眼见朝廷以及赵煦没有他们想要的‘昭示其过’,一些人忍不住,似乎是习惯性的要进宫求见高太后。
  但高太后并没有见任何人。
  赵煦也埋头恶补,任由外面的闹腾。
  入夜,福宁殿,赵煦在书房里依旧笔耕不辍,看了不知道多少资料,笔录更是繁杂。
  陈皮在一旁守着,默默无声。
  与此同时,开封城百里外的一处驿站,一个棱角分明,留着三角胡的中年人,由下人的搀扶着下了马车,进入驿站。
  随便对付的吃了口饭,洗漱一番后,中年人坐在房间里,望着开封城方向,慢慢的摸着胡须,心里翻涌着念头。
  这时,下人走进来,端着一叠衣服,道:“主君,明日就到京了,这些衣服您明早些换上吧。”
  中年人点点头,继而沉吟着,道:“开封府城里的消息,准确吗?”
  下人连忙瞥了眼外面,关上门,走近低声道:“是真的。官家似乎决意‘绍述’神宗新法,已经将吕相公下狱,二范相公放假,朝廷几乎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中年人摸着胡须,神情有着谨慎的思忖之色。
  下人看着中年人的表情,有些忍不住的道:“主君,这是好机会啊,听说章相公已经到了京城,官家很是器重。”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入京之后,告诉所有人,不得乱说话。府里也看紧一点,再去王家那走一趟,请他们稍安勿躁,不得妄动。”
  下人好似听懂了什么,道:“是。”
  中年人摆了摆手,自顾的坐着,犹自看着京城方向。
  他心里有着万千的感慨,多年的贬谪生涯,不断的被四处拨弄,纵然有再多的不甘,锐气也已经不复当年。
  他就是蔡卞,蔡京的胞弟,还有另一重身份——王安石的女婿!
  蔡卞思虑丛丛的时候,其他各路也有众多的人在赴京的路上。
  熙宁年间的三司使曾布,元丰年间的转运使,天章阁待制吴居厚;元丰年间的光禄卿吕嘉问以及苏轼等等,都在赵煦的诏令前后,启程赶赴开封,已经不远了。
  第二天一早,赵煦有些艰难爬起来,或许是昨夜熬的太晚,或者是起床气,总之,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起来。
  吃了点东西,他就出来冲着当值的胡中唯喊道:“蹴鞠!”
  “是!”胡中唯身体一直,大声应着,然后就招呼人。
  赵煦歪了歪脖子,刚下场,就看到门外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官家,等等我!”
  赵佶大叫,一边跑一边踢飞书包,书本散落一地也不管,直冲球场跑来。
  赵煦嘴角抽了下,这小混蛋就是欠打啊!
  赵佶无所觉,站到赵煦边上,冲着胡中唯喊道:“我跟官家一头,还有,今后有蹴鞠,记得通知我!”
  胡中唯正愣神,赵煦一脚踢向赵佶,道:“将你的书包给我收拾好了,放到一边,再看到你这样,我用书包将你吊起来!”
  赵佶看向书包,似乎疑惑了下,连忙又叫道:“那官家你等我。”
  说着,他飞速跑过去,囫囵的收拾了下,扔到走廊下,就又跑过来,一脸的兴奋。
  赵煦还想踹他,这小混蛋明显有防备,躲的比较远。
  胡中唯等了一会儿,在赵煦示意下开球。
  一群人有来有往,踢的颇为热闹。
  尤其是赵佶,精神、体力好得不得了,满球场的乱窜,大喊大叫,仿佛要整个皇宫听到。
  尽管赵煦很想踢他,但有赵佶的加入,队伍踢的没有昨天那么紧绷,自然了不少。
  半个时辰之后,赵煦喊了中场休息,在场边擦着汗,看着赵佶抱着茶壶咕咚咕咚喝水,随口的道:“这两天,有去过祖母那吗?”
  赵佶放下水壶,擦了擦嘴,仰着小脸看着赵煦道:“没有,最近课业多。”
  赵煦哼了声,道:“中午过去请安,今后每天中午都过去。”
  赵佶有些不明所以,道:“为什么?祖母也不待见我的。”
  赵佶这个轻佻的性子,高太后喜欢才怪了。
  赵煦沉吟片刻,直接一脚踹过去,道:“让你去就去,去过之后,回来告诉我。”
  赵佶嘟嘟了一句‘你自己怎么不去’,立马仰着脸,嬉笑道:“知道了,我中午就去。”
  赵煦虽然没听清,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一脚将他踹向球场。
  赵佶一蹦又一跳,趁机奔向球场,大喊道:“再来再来!”
  赵煦扔掉毛巾,刚要入场,陈皮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刑部关于三司衙门等案的草本,曹寺卿送来的。”
  赵煦示意胡中唯暂停,接过来打开看去,不久就啪的合上,道:“他们想将所有人事情都推给钱升,了结这些案子……”
  陈皮点头,肃色道:“是,尤其三司衙门的亏空以及环庆路军饷消失没有说清楚,那些钱粮更是不知所踪,怕是追不回来了。”
  赵煦合上,思忖片刻,道:“昨天沈琦说,章相公打算拿刑部开刀?”
  陈皮瞥了眼不远处,低声道:“是,章相公是打算拿刑部开刀,然后找个合适的人去撕裂他们以查清楚这些。”
  赵煦登时体会到有个得力人帮忙的舒心了,当即点点头,道:“刑部……让蔡京去,晾了他这么久,想必他会给朕做出一点事情来的。”


官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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