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启禀陛下


  回到了百户所,暂时拘押的囚室早已准备好了。
  那叫李正龙的人,似乎显得还算镇定。
  他被请进了四面不透风的囚之之中,却是淡定地在里头的座椅上坐下,接着一言不发。
  张静一只进来打了个转,打量了他一眼,居然只朝他笑了笑,随即就快步走出了囚室,吩咐道:“加派人手,将这里给我守住,先不急着审,任何人都不得见此人,谁若是敢让他见任何人,便要从你们的尸首上跨过去,知道了吗?”
  七八个校尉立即道:“喏。”
  张静一知道这个人,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他所做的事,都足够死一百次了。
  再加上这个人见过大风大浪,既然知晓了利害关系,当然是抵死不认。
  若是贸然用刑,在这个时代,一旦伤口感染,说不准人便死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关押一阵子,让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待上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时间,足以让他内心的恐惧加剧。
  别看这家伙现在淡定,面上看不出半点惊恐之色,只怕心里早慌了。
  所以……得和他玩心战。
  只要人能拿到,那么其他事也就不急了。
  邓健还未回来,依旧还带着人在搜检此人的行李。
  除此之外,还要将那清闲楼里这两日和他有交往的人,统统都要问一次话。
  要知道这家伙到了清闲楼后,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甚至是他吃了什么,也要一并调查清楚。
  折腾了这么久,张静一已略显疲惫,不过疲惫的只是身体,精神上却不免带着亢奋。
  对于这个钦犯,张静一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非常想知道,天字第一号的汉奸,到底是怎么炼成的。
  ……
  可张静一并不知道,他捅了一个大篓子。
  此时,宫里已像菜市口一般。
  天启皇帝本是在西苑,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太妃派了宦官来哭诉道:“陛下,吴太妃郁郁寡欢,说是想去侍奉先帝……”
  这吴太妃,不过是天启皇帝他爹的寻常妃子,和东李、西李当然不可比,可天启皇帝对于这些太妃们,都甚是敬重,便忍不住关心起来:“这是什么缘故?”
  宦官道:“吴太妃说……他的兄弟……在外头过的不好,和人做一些小买卖,结果却给锦衣卫查抄了。”
  天启皇帝是最护短的,听罢,便立马大怒道:“是谁这般不晓得好歹?让魏伴伴来。”
  另一边,却又有人道:“陛下,诚意伯求见。”
  这诚意伯,乃大明开国功臣刘基的子孙,家族一直延续至今。
  于是天启皇帝道:“召他进来。”
  片刻之后,便见一人鼻青脸肿的进了来,见了天启皇帝纳头便拜,哭着道:“陛下,陛下……没有王法了啊。”
  天启皇帝低头看他,这脸上分明有清淤,不禁诧异道:“卿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这诚意伯刘孔昭便哭哭啼啼地道:“没有王法了,锦衣卫随意打人,良善百姓,就这般的被人欺凌,臣有一个朋友,今日在那京中的清闲楼里喝茶,谁晓得这时候一群锦衣校尉冲了进来,喊打喊杀,陛下,人都快打死啦。”
  天启皇帝越发疑窦:“那你的伤是哪里来的?”
  李孔昭道:“摔的,陛下,臣那朋友……好端端的,也没有滋事,那清闲楼也是本份做买卖的人家,谁晓得……竟是说打就打……”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头痛,便略带烦躁地问:“清闲楼又是什么?”
  “乃清雅之所在,主要是给人喝茶,偶与佳人吟诗作对的地方。”
  天启皇帝便道:“是哪个锦衣卫?”
  “清平坊百户所!”
  天启皇帝顿时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可像那吴太妃和刘孔昭这样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宦官来回的狂奔急奏,这个要求见,那个要求见。
  ……
  顺贞殿。
  这里乃是内廷的小殿,一般为寻常妃子的住所,张素华张妃自带着小皇子入宫后,便一直居住于此。
  这里靠近坤宁宫,张皇后的意思是,偶尔她也想照看孩子,所以希望离得近一些,以便走动。
  原本按照规矩,这皇子都是由其他人来抚养的,不过天启皇帝觉得不是生母抚养,终究让人不放心,便将长生安置在此。
  此时,张妃哄着长生睡了。
  却有宦官来探头探脑,张妃便款款走出长生所住的小殿,那宦官便行礼,低声道:“见过张娘娘。”
  “有什么事吗?”张妃自进了宫,倒是和绝大多数人相处得还算不错,不怎么拿架子,何况他是当今皇子的生母,地位自然不同,更不必说,她在外头……还是有较为强势的娘家依仗的。
  宦官低声道:“奴婢在西苑那儿,听说……好像张百户惹祸啦。”
  “惹祸,惹了什么祸?”张妃虽表面上不露声色,可眉宇之间,却不禁多了几分隐忧。
  宦官道:“听说是得罪了许多人,不止动手打人,还将吴太妃娘家人做的买卖……给查禁了……还抓了人。”
  “知道了,有劳你了。”张妃点点头。
  说罢,她回到了小殿,走了几步,想了一会儿,便忙将一个宫娥叫了来,低声说着什么。
  ……
  受害者已越来越多。
  直到了兵部侍郎王雄请见。
  这王雄心急火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进到勤政殿,便看到许多人都在,这些都是苦主,随即便拜下:“陛下……出大事啦。”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今日已经接到了七八份大事,你说说你的大事吧。”
  王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道:“张静一胆大包天,今日没有驾贴,便拿了一个叫李正龙的人。”
  锦衣卫拿人,理论上是需要驾贴的,这是合法的程序。
  不过厂卫很猖狂,尤其是对一些寻常的人,自然是懒得走这一道程序。
  天启皇帝又听是张静一,不禁苦笑着看了一眼一旁的众苦主,这苦主里有挨了揍,不,是他们朋友挨揍了的。还有店铺被查封的,还有据说自己是看不过眼的。
  现在连兵部侍郎王雄也来了。
  这张静一怎的这般兴师动众,有点不太注意影响了。
  天启皇帝道:“噢,然后呢?”
  一听陛下轻描淡写的样子,王雄便道:“这个叫李正龙的人……可是大善人哪,这些年,朝廷屡屡调拨钱粮驰援辽东,有时兵部出了什么问题,都是他想办法纾困,所需的骡马,都是他主动供应的。如若不然,运输钱粮,哪里有这样的轻易?不只如此,这李正龙当初在辽东军中,也曾为朝廷立过功劳,他还击杀过建奴人,这是义民!”
  “本来兵部奉旨,要对有功和资助辽东进剿的义民授予官职,兵部这边,认为这李正龙乃是最合适的人选,前些日子,还将他的名字报到了内阁里,定的是游击将军,可谁曾想……他好端端的,竟被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的给拿了。若是锦衣卫有驾贴,臣也不好说什么。若是这李正龙触犯了国法,臣也无话可说,可此等义民功臣,说拿便拿,只怕要教辽民们寒心。”
  王雄怒极了。
  平日里显然是没少得李正龙的好处,现在李正龙被拿,他是饭都吃不下了,想尽了办法来为李正龙开脱。
  天启皇帝素来对于这些资助辽东兵马的义民都很有好感,而且还听说这个叫李正龙的还杀过建奴人,倒是一下子认真起来,于是关切地道:“清平坊百户所那边怎么说?”
  王雄道:“什么都没说,兵部派人去交涉,他们理也不理,陛下一直以来,都奉行以辽民守辽土之策,现在这样的义民立功不受赏倒也罢了,竟还被锦衣卫缉拿,生死未知。何况……这锦衣卫一旦用刑,他屈打成招,还不是什么罪想怎么安插便是怎么安插?臣以为,倘若如此,这朝廷在辽民心中,人心只怕要丧尽了。”
  天启皇帝皱了皱眉,不过他觉得张静一应该不会胡来的,想了想道:“朕命他查通建奴的奸人,或许是和此事有关。”
  王雄一听,霎时慌了。
  私通建奴,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主要问题在于,李正龙这个人,和兵部很多人的关系都非常好,若是他私通了建奴,那么兵部上下,多少人要掉脑袋?
  这事儿已经不是私通不私通建奴的问题了,管他是真是假,也决不能让这李正龙认了。
  王雄便泪下,哽咽着道:“陛下……没凭没据,怎可这样疑人呢?谁知这是不是栽赃陷害?人进了锦衣卫,拷打之下,还不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只是……这样的良善义民,尚且落到这般的地步,朝廷还如何奉行辽民守辽土,那辽东的百姓们,又怎么看待陛下?臣……愿为李正龙作保,只是恳请陛下,切切不可让锦衣卫构陷了忠良,如若不然……辽东就没法守了啊。”


第二百零一章 御审
  大明为辽东的问题,曾有过巨大的争论。
  其中以袁崇焕,甚至是孙承宗为首的一群大臣,认为要守辽东,该以辽人来守辽土。
  而以熊廷弼为首的人,则认为辽人在辽东牵涉到的利益太多,所以辽人并不可靠,应当去除辽人的影响。
  当然,这里面的辽人,指的并不是辽东的百姓,而是辽东的士绅。
  说穿了,袁崇焕和孙承宗的意思是拉拢士绅,授予他们官职,充分给予信任,以此来遏制建奴。
  熊廷弼则完全不一样,因为随着建奴人不断的侵城掠地,也开始招抚辽人士绅,这让不少辽人首鼠两端,毕竟让他们坚决反建奴,可自家的地还被建奴人占着呢,一旦建奴人开始招抚,他们的反抗意志就不坚决了。
  当然,这一切随着熊廷弼的获罪,最终朝廷一锤定音,还是决心奉行辽人守辽土的策略。
  大量的辽人士绅,被敕封了各种的官职,允许他们招募乡勇,甚至给与各种钱粮的资助,辽东巡抚衙门里,也充斥着各种的士绅出身的人,为其出谋划策,制定战略。
  兵部制定的许多战略里,都将辽人看得很重,所以王雄所奏,不是没有道理,朝廷付出这么多,你却将这样的义民直接拿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那么……辽人守辽土的国策还要不要了?
  天启皇帝若是不审慎对待,信不信那些辽人统统都去归附建奴?
  这李正龙的履历,显然是十分完美的,王雄敢这样为他作保,也是有底气的。
  “陛下啊,要立即释放李正龙,而后……让张静一赔偿损失。”
  “裁掉他的百户之职,他不是爱做县令吗?就让他好好做他的县令。”
  这一时间,诚意伯等人也开始闹起来。
  天启皇帝有些气恼了,便道:“好啦,多大的事,你们非要喊打喊杀。”
  诚意伯李孔昭一听这句话,要背过气去,道:“陛下,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臣的朋友……被打成了那样,什么叫多大的事?”
  天启皇帝看着鼻青脸肿的李孔昭,一时无语。
  却在此时,有宦官进来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不耐烦地道:“又出了什么事?”
  “长生殿下……他……他……”
  “什么?”还不等这宦官说下去,天启皇帝已吓得脸色惨然,豁然而起道:“他怎么啦?”
  “长生殿下今日吃乳不香,睡觉也总惊厥……”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惊慌失措地道:“御医呢,御医去看过没有?”
  “倒是去请了,不过还没有定论,只不过……只不过张妃娘娘她……”
  天启皇帝焦急地道:“她说什么?”
  “张妃娘娘说,可能是长生殿下自入了宫,便没有见过舅舅了,心里甚是想念,所以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皇帝:“……”
  作为育儿专家的天启皇帝而言,他怀疑张妃在骗自己,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屁,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呢,晓得哪门子的舅舅。
  不过……
  这番话显然起了极大的效果。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挥挥手道:“你下去。”
  于是,他镇定自若地看着这些个哭哭啼啼的臣子:“朕知道怎么回事了,臣子之间要和睦,不要总是喊打喊杀,误打了人,误封了铺子,退一万步,就算是误拿了人,那又怎么样,你们想做什么?想要朕诛了张静一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王雄和李孔昭觉得陛下的话……有点强词夺理。
  而天启皇帝则是看向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怎么看待?”
  魏忠贤其实已知道自己的儿子挨打了,心里早就慌了神。
  他还指着魏良卿给老魏家传宗接代呢,一时心乱如麻,这时听到天启皇帝问起,才啊了一声,却是木然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便没好气地道:“朕问你怎么看待?”
  方才的话,魏忠贤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这时问他怎么看待?
  他定了定神,于是很小心翼翼地道:“那么陛下怎么看呢?”
  “朕在问你。”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
  魏忠贤道:“奴婢以为……这个……这个……凡事,当从长计议,古人有云……”
  天启皇帝便打断他:“罢了,你不必说了,朕就问你们,李正龙到底是不是细作?”
  王雄连忙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是也不是。”
  “这又是什么话?”
  王雄道:“臣说他是,是因为只要人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还不是锦衣卫说什么便是什么?臣说不是,是因为臣素知此人,此人忠肝义胆,心向朝廷,每每提及到建奴人的时候,无不是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生食其肉!”
  “若这样的人都是细作,那我大明便没有忠臣啦。请陛下立即释放李正龙,至于那张百户,他立功心切,臣也可以理解,可是如此构陷忠良,又当怎么处置呢?”
  天启皇帝见王雄说的这么认真,现在太妃那边,诚意伯这边,还有兵部这边都不依不饶,他倒是不知该怎么安抚了!
  人……肯定不能轻易放了的,毕竟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且说不准还真可能是细作呢?
  就在此时,魏忠贤道:“陛下,何不去百户所看看?”
  天启皇帝:“……”
  魏忠贤是真的急了,他得想办法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才能安心!
  张静一那狗东西缺了大德啊,有什么事,冲着咱来啊,咱还不能一根手指头像碾蚂蚱一样碾死你?糊弄咱的儿子,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此言一出,王雄也连忙道:“对对对,亲自去,臣怕锦衣卫屈打成招,到时……”
  以往都是天启皇帝要出去,大家非要拦着。
  今日个个怂恿着他出去,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天启皇帝只好勉为其难地道:“也好,不过现在长生身体不好,朕……”
  “陛下,长生殿下知道陛下是去见他的舅舅,殿下保准就安心了。”魏忠贤道。
  天启皇帝只好道:“是吗?好吧。”
  而此时,魏忠贤心里终于吁了口气,总算可以立即去见见自己的儿子了。
  王雄也松了口气,只要陛下去了,张静一就没办法动刑,不动刑,看他百户所怎么办。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正龙乃是细作,可现在大家和李正龙牵涉得这么深,能袖手旁观吗?就说他吧,他的一个小妾,还是这李正龙送的呢!李正龙当真成了叛逆,他只怕也要跟着去陪葬。
  真是细作也不怕,只要不动刑,而李正龙又是个聪明人,晓得外头自然有人会极力保他的,只要咬死了不说,就不能拿这李正龙怎样!而他张静一,到时候怕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是非黑白,王雄心里觉得,也只有那些无知百姓,才去分什么忠奸了,似他王雄这样的人上人,只要自己还是兵部侍郎,无论什么人,在他的面前不都是好人吗?哪一个不是笑脸相迎,处处恭恭敬敬,想他所想,急他所急?
  ……
  顺贞殿。
  此时,一个宦官正匆匆地进了这里的寝殿,接着便听到了长生殿下的哭声。
  他一进去,便见张妃正抱着孩子,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口里低声道着:“不哭,不哭,长生不哭,舅舅明日就来,舅舅明日给你看猴戏。”
  见了宦官进来,张妃道:“怎么,禀告陛下了吗?”
  “已经禀告过了。”
  张妃点点头,也没有问陛下后续是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好啦,那有劳你啦。”
  这宦官噗通就跪下:“奴婢伺候娘娘,哪里敢称劳呢?这是应尽的事。”
  张妃便抿嘴笑着道:“话虽如此,可侍奉是公,你跑这一趟腿,却是私情,我初在这宫中,手里也没什么东西赏赐你,不过……我三哥前些日子,怕我在宫中过的不好,送了一些金叶子来,梅儿,你去取片叶子来。”
  一旁的女官听罢,点头款款去了。
  这宦官受宠若惊地道:“清平伯好气魄。”
  张妃只笑了笑,便继续逗弄长生。
  长生则是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张口又想哭,不过张妃轻轻拍他背,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便打了个哈欠,襁褓中的他,脑袋又往张妃怀里钻,眼帘挣扎了几下,便又起了鼾声。
  ……
  天启皇帝一行人,匆匆赶至清平坊。
  对这里,天启皇帝历来是熟悉的,此处是新县的中心,已经很有模样了。
  不过听说……可能新县县衙要搬迁,却不知是真是假。
  新县的事,天启皇帝一般是不去多干涉的,由着张静一的性子便是。
  天启皇帝这点钱倒是比历史上的崇祯要强得多,他能分辨出谁是吹嘘,可一旦他决定任用谁的时候,就绝不会多疑。
  此时,新县的外头没什么人,天启皇帝是微服出来的,没带多少人,自然也不准人先去通报。
  轿子轻轻停下后,天启皇帝下了轿,便径直进去。


第二百零二章 水落石出
  见天启皇帝这般不客气,此时同样心急的魏忠贤,也是跑的飞快,几乎是小跑进去的。
  那跟随而来的王雄和刘孔昭二人,自也是疾步跟了去。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百户所一定是忙碌开了,少不得趁此机会,赶紧拷打人犯,逼迫李正龙认罪。
  可哪里想到,这县衙加百户所的官衙里头,居然毫无紧张气氛,甚至很是清闲。
  此时是正午时分。
  张静一在官衙的左侧开辟出了一个广场。
  专门用来让人踢蹴鞠和打捶丸的。
  当然,县衙里文吏多,大家更喜欢打捶丸,这捶丸倒是颇有些像后世的高尔夫球,拿着球棒,将石球打进洞里便算赢了。
  此时,几个吃过饭的文吏,正打着捶丸,而这球场外围,则是围了一圈人。
  大家或站或蹲,人手拿着一个铁盆子,吃着从食堂里打来的饭菜。
  众人一面看球,一面吃,偶尔也会聊一些公务上的事或是趣闻。
  当然,若是有人进了球,就不免赢来哄堂叫好。
  这风气是张静一带来的,他吃饭的时候,就不喜欢在饭桌上,非要拿个盆大的铁碗夹了饭菜,便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去。
  于是大家也有样学样,倒也变成了新县的一景。
  风气是很奇怪的东西,县衙这里的人都如此,以至于不少外头的商贾,似乎也觉得这样吃体面了,甚至新县里还专门出了类似的蹲宴,一群人蹲着,围坐一起,吃着美味佳肴,大气,有格局。
  “张静一!”天启皇帝一阵子就看到了张静一。
  见这家伙居然蹲在人堆之中,令天启皇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在这县衙里,是没有人敢叫张静一全名的,一个都没有。
  于是,听到这道声音后,张静一猛地身躯一震,立即放下了自己手上的铁碗,匆匆便跑了来。
  他跑的不快,但是显得很卖力,你可以偷懒,但是样子却还要做的。
  于是张静一就好像已断了气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接着低声道:“陛下……您……”
  天启皇帝还未开口。
  一旁的魏忠贤却是急匆匆地怒道:“咱的儿子呢?”
  张静一很淡定,魏九千岁关心自己的儿子,嗯,这很合理!
  他心平气和地道:“在那里。”
  顺着张静一的手指着的方向。
  魏忠贤顿时看到了魏良卿,魏良卿此时也正蹲在球场的一边,想来是饿了,正弓着身,一面看球,一面扒拉着饭菜。
  张静一叫他一声,他回头,于是一张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便出现在魏忠贤的眼前。
  魏忠贤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居然还吃得下饭?
  这一下子,魏忠贤暴怒了!
  好你个张静一,你真是胆大包天了,真以为我魏忠贤是吃素的?
  只是碍于天启皇帝就在面前,魏忠贤也只好先极力地隐忍着怒火,此时只怕正算计着,接下来该怎么整人了。
  跟着来的王雄却是厉声道:“张静一,义民李正龙,现在何处?”
  “什么意民?”张静一诧异道。
  王雄冷然道:“仁义之义,万民之民。”
  “哦。”张静一道:“你是说那细作?”
  王雄冷笑:“张百户说他是细作,那便是细作吗?”
  张静一道:“虽然还未查实,不过快了。”
  王雄此时不禁有点急了,他怕李正龙被屈打成招,于是焦急地道:“只怕是快给张百户打死了才对吧。”
  张静一道:“我何时打过他,说话要讲证据,还有,你和那细作李正龙什么关系?”
  王雄不禁有些愤怒,在他看来,这张静一要将李正龙置之死地,其实就是要将他王雄置之死地啊!
  于是王雄勃然大怒道:“我和他清清白白,不过是看不过去你胡作非为。”
  天启皇帝皱眉,此时怒喝道:“好了,都不要吵闹了,张卿,朕问你,人在哪里?”
  张静一如实道:“就在后头的囚室。”
  天启皇帝道:“审过了吗?”
  “在审。”
  天启皇帝便道:“走,去看看。”
  他说罢,张静一当然只能乖乖的领路。
  众人到了后衙的廨舍,再穿过一道月洞,便到了一处本该荒废的角落里。
  这儿已开辟了出来,专门建了一排砖头房子,改建成了囚室。
  张静一等人就快到囚室边了,那王雄却是有些急,正想高喊什么。
  张静一却是突然森然地看着他道:“在这里若是敢与贼私通,便是死罪,我奉劝你说话仔细一些的好。”
  “你……”王雄好歹也是三品的侍郎,此时不禁怒从心起,这可是关系着自己性命的事。
  于是他气咻咻地道:“你要屈打成招……”
  “我不会打他。”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在审问,到了这里,无论是谁,都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如若不然,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陛下除外。”
  王雄便冷笑道:“很好,那么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审问,这李正龙,又怎么成了细作的!”
  “都随我来。”
  这砖房是一排的。
  囚室的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当然,里头却并不相通,不过却留了几个小孔,是用来观察囚室的。
  而隔壁囚室的声音,也可清晰地传递到这里。
  王雄一进这房子,下意识的立即靠近那小孔看去,顿时……他松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李正龙果然坐在隔壁,依旧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显然……并没有用刑。
  这就好办了,只要不用刑,便什么都问不出,陛下在这里,自会给他和李正龙做主的,毕竟李正龙关系到的,乃是辽人守辽土的大策。
  张静一此时低声道:“陛下请坐。”
  说着,亲自搬了椅子来,又安排人斟茶。
  天启皇帝坐下,魏忠贤站在一旁,则显得有些寝食难安。
  他此时只想赶紧抽空和自己的儿子说说话,伤的太严重了,这事儿……肯定张静一脱不了关系,他这儿子老实,十之八九,这个家伙是拿他的儿子去钓鱼了。
  狗东西!
  而此时……
  已有人在隔壁审问了。
  便听隔壁一个校尉道:“还不肯说吗?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与建奴人什么关系?”
  回应这校尉的,乃是沉默。
  王雄则面带得意之色,他现在要关心的,是秋后算账的问题。
  天启皇帝也听着连连皱眉,却不知道张静一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于是,那校尉拍案,啪嗒一声,拍桌的声音便传到这里来。
  只听那校尉冷声道:“你若是再不说,便要不客气啦,你可知道,这里是锦衣卫,进来了这里,你还想装傻充愣吗?”
  此时,却听一个随和的声音道:“我叫李正龙,并不知道为何诸位官爷为何要将我抓来这里!学生历来行事,中规中矩,从不敢触犯律令。至于官爷说学生私通建奴,这就更加是无稽之谈了,去年的时候,建奴人攻宁远,袁巡抚招义民,学生招募了族中七十多口人,随大军与建奴人死战,获首级两颗,族中死者十余人,血洒歧风岭,甚是悲壮。为此,袁巡抚下文褒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怎么到了这里,你们却说学生通贼呢?我与建奴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想不到建奴人没有杀死学生,自己竟落在了厂卫的手里,不曾想会沦落至此,被人如此构陷。”
  他语气很平静。
  可这一番话,却说得慢条斯理,让听到的人,都不禁动容。
  隔壁的天启皇帝果然动容了,他显然也感觉到,可能这一次当真抓错人了,而此人若当真是义民!
  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那些辽民们,以后谁还跟朝廷同心同德?
  王雄则坐在那,面带微笑,眼中略带几分得意之色,他现在只想看张静一如何收场。
  那校尉似乎一下子没了底气,竟也不知怎么问下去。
  倒是张静一低声道:“陛下……待会儿,臣去看看,一定能水落石出。”
  天启皇帝本想说罢了,将人放了吧,不要闹出什么笑话。
  可听了张静一的话,便点点头:“朕要的……是真相。”
  张静一点了点头,便起身,出了房,随即让卫兵打开了囚室门。
  囚室里只有一桌两椅,李正龙被绑在一个椅上,桌子这儿,一个文吏正在记录着口供。
  而另一边审讯的校尉,一见到张静一进来,顿时道:“见过……”
  张静一摆摆手,随即将手背着,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笑着看李正龙道:“这样说来,李先生竟还成了义民。”
  李正龙虽显狼狈,却带着轻描淡写的样子,带着读书人的矜持,语调平和地道:“不敢,我乃辽民,守土有责,这是该当做的事。”
  张静一突然冷笑:“武长春,你不要做戏了。”
  武长春……
  武长春是谁?
  隔壁的天启皇帝等人脸色不禁一变。
  而李正龙的脸色,却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极力地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可藏在袖里的事,却忍不住哆嗦。


第二百零三章 真相
  在说到武长春三个字的时候。
  张静一的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李正龙’。
  他缓步在这囚室中走着,脚下的靴子很有节奏地传出敲击地面的声音。
  武长春忙是将眼睛别到一边去,不肯和张静一对视。
  张静一笑了笑道:“武长春……还要演下去吗?”
  ‘李正龙’很认真地道:“谁是武长春,学生并不知道官爷此言是什么意思,还请官爷赐教。”
  “不见棺材不掉泪!”张静一冷笑:“你以为我为何要拿你,吃饱了闲着的?或许这个时候,你一定还在想着,那些平日里被你收买的人,会想方设法的搭救你出来吧,说的也是,他们和你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那些狗东西……虽然未必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可是平日里没有少收你的好处,若你是建奴的细作,他们怕也要人头落地,性命不保,所以……你一定料定,他们会比你还要急,一定会设法营救你,便是舍得一身剐,也在所不惜。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在此气定神闲,是吗?”
  ‘李正龙’:“……”
  隔壁……
  王雄听得咬牙切齿,他一开始被武长春三字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一听到张静一张嘴便是一句狗东西,他便明白,这是在拐着弯骂他。
  天启皇帝此时已开始凝神细听起来,这一刻,他极想知道真相。
  魏忠贤则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儿子,今日状态有点差,居然没心思顾着陛下。
  ‘李正龙’这时道:“这一切都是官爷的猜测而已,我听闻厂卫只要捕风捉影,就可以拿人。终究学生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厂卫要打便可打,要杀便可杀,自然一切由着你们,只是……学生李正龙,为何官爷定要诬赖我为武长春,却又污蔑我为细作呢?”
  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因为我不但知道你叫武长春,还知道……你有一个岳父,叫李永芳!”
  李永芳……
  又是一个讯息。
  这一下子的……‘李正龙’的脸色大变。
  他虽一直极力抵赖,可当一个又一个的底细被抛了出来,一股恐惧,却禁不住的朝他袭来。
  张静一则死死地盯着他,露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李正龙’几乎是瘫坐在了椅上,此时……纵然他有再高的心理素质,也禁不住土崩瓦解。
  如此极机密的事,除非对方完全掌握了他的身份和行踪,不然……就绝不可能会知道。
  而一旦被侦知……那么就意味着……一切都已曝露在了阳光之下了。
  ……
  隔壁的房里。
  这房中的所有人,内心的震撼,却绝不在那‘李正龙’之下。
  李永芳……
  此人居然是李永芳的女婿?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此时他的脸色已是阴沉一片,牙咬得咯咯作响,拳头已经攥紧,紧接着,整个人开始变得焦虑起来,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便连一旁的魏忠贤,听到这三个字,也已全然没有了任何顾虑儿子的心思了。
  是李永芳……竟是李永芳……
  魏忠贤激动得身躯颤栗,而后,迅速地和天启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永芳……乃是万历和天启朝最痛恨的一个汉人。
  若说万历皇帝在的时候,想让谁去死,那么无疑就一定会是这个李永芳。
  因为……李永芳无疑……制造出了建奴这个怪物,以至于整个大明……在长达十数年来,一直都在持续的流血,数不清的人背井离乡,而大明也开始摊加辽饷,无数的文臣武将,为了一个辽东问题……而夜不能寐。
  想当初的时候,建奴人起兵反明,那时候的建奴人,实力还十分的弱小,而李永芳乃是抚顺的游击将军,却投降了努尔哈赤。
  在得知建奴人反叛之后,朝廷立即发动了十二万大军,分四路进剿,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萨尔浒之战。
  当时努尔哈赤见明军势大,军力鼎盛,心中惶恐,打算向北撤退,藏匿起来,躲避明军的锋芒。
  可就在这个时候,是那李永芳站了出来,告诉努尔哈赤,说这四路大军的将军们各有矛盾,然后又告知哪一路军马兵强马壮,哪一路兵马较弱,同时分析各路将军们的带兵特点,最后劝说努尔哈赤,管他几路来,我们只往一处去。
  努尔哈赤听从了李永芳的建议,果然大获全胜,大明的十数万大军……一败涂地,万历皇帝的家底,也顿时被打空。
  此后,李永芳四处策反明军,又随建奴人攻城略地,辽东千里之地,最终落入了建奴人的手里。
  而李永芳因此,也获得了努尔哈赤的欣赏,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心腹,不但敕封他为总兵官,而且还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他。
  因此,李永芳成为了建奴人的额驸,每一次作战都尽心尽力,建奴人出征,他便带着他的汉军作为先导,可谓是不辞劳苦。
  不只如此,李永芳最擅长的,便是对明军的上层进行策反,他本就是明将,所以对于辽东诸将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可以说……大明今日有建奴之患,至少有一小半,都和这个李永芳有着莫大的关系。
  万历皇帝在晚年的时候,身体很不好,一直都在哀叹,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拿下李永芳,毕竟建奴人是敌人,败了也就败了,可李永芳这等破坏力极大的汉奸,不能亲自将其千刀万剐,却是平生最大的遗憾。
  天启皇帝也是如此,他登基之后,一直关心军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明能够平定建奴之乱!而这李永芳,便是天启皇帝最痛恨之人,没有之一。
  没想到……
  在这里……居然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
  这……是真的吗?
  天启皇帝显得不可置信,若当真是李永芳的女婿,那么此人,就一定是李永芳心腹的心腹……
  能拿住此人……也足以告慰万历皇帝在天之灵了。
  天启皇帝的手狠狠地拍在了椅柄上,努力使自己不要激动得发出声响。
  魏忠贤眼里更是放出精光。
  可此时,兵部侍郎王雄察觉到一丝丝的不对劲了,他努力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李正龙’看着就像好人,哪里……哪里有半分像细作……
  ……
  而此时的囚室里,则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张静一依旧死死地盯着‘李正龙’。
  ‘李正龙’避开了张静一的目光。
  他想了很久……
  而后扯着唇角,努力地露出微笑道:“官爷也太会开玩笑了吧。”
  张静一却也显得气定神闲,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越显得激动,反而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对付‘李正龙’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只有这样,才能一次次的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张静一平静地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事到如今,你已是死到临头了,何必还想矢口否认呢?你的事,我都知道,甚至包括了你在京城里……其实一直都与一个叫张凤儿的女子有染,你这些日子,潜伏于竹斜街,还有……去年的时候,你人就在宁远城,为你的岳父李永芳进行策反。”
  “此番你来京城,便是假借李正龙的身份,想要疏通关系,给自己讨要一个武官的职位,而后再拿着这职位,前去宁远城里,好和你的岳父里应外合,夺取宁远。”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我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吧,所以此番你在京城四处活动和打点,应该花费了不少的银子,是吗?”
  ‘李正龙’低着头,一言不发了。
  张静一冷笑道:“你说与不说,也藏不住了,你不说,是死,而且我敢保证,锦衣卫会一寸一寸的敲碎你的骨头,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厂卫的手段,我现在还没有动用,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是不必动用刑具的,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的谈。我深信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那便是乖乖认罪伏法,想办法戴罪立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就不是我张静一坐在这里,和你好好的说话了。”
  ‘李正龙’依旧低垂着头,他的身躯却是开始颤抖起来。
  事到如今,他已清楚,自己的一切都已被掌握了。
  或许……从他进入京城开始,其实他就已经被盯梢了。
  这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本以为自己天衣无缝,谁晓得竟成了别人戏耍的玩物。
  张静一随即站了起来,口里淡然地道:“你既然不肯说,那便算了,我只告诉你,这里只有我会和你好好的谈,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再不会来了。”
  说罢,张静一举步,便准备要走。
  “且慢!”猛地,‘李正龙’抬头,道:“不错,李永芳乃是我的岳父,我叫武长春,乃……忝为大金三等副将!”


第二百零四章 滔天大案
  武长春的声音落下。
  隔壁的房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顿时有了不同的反应。
  那兵部侍郎王雄骤然之间,人已瘫下了。
  当真是……建奴的细作。
  而且级别之高,难以想象。
  在建奴人那里,虽然收买了大量的汉人。
  可实际上……授予的官职并不高,此时的汉八旗还没有建立,所以对于这些归降的人,依旧还是沿用大明的官制。
  譬如那名声极大的汉奸李永芳,虽然成为了所谓的‘额驸’,也就是驸马,依旧做了总兵官,理论上,和毛文龙的官职相当。
  而这个武长春,则为三等副将,这三等副将的级别很高,在建奴那里,秩从二品,位次于总兵官。
  当然……这一切只属于汉奸们的编制,建奴人自己,则有自己的一套八旗体系。
  现在……建奴的一个副将,如此重要的角色,即便丢在大明,那也是有名有姓之人……却和自己关系匪浅。
  想到这里,兵部侍郎王雄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猛然意识到,完蛋了。
  想到平日里,武长春对他的各种收买,不惜花费重金,王雄其实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建奴细作打交道,像他这样的兵部侍郎,早就习惯了那些想要求官的人想尽办法讨好他。
  可求官本身就是买卖,花多少钱办多大的事,若是花费太多,所求的官职却远远抵不上花费,一般人自然也就不愿削尖了脑袋来钻营了。
  之所以王雄和武长春相交莫逆,就在于,武长春所求的官职虽然不大,可愿意花费的价钱却是天文数字。
  这钱还是小事,主要还在于心思上。
  得知他身体不好,有夜咳的习惯,往往夜里需要起来咳痰,便立即送上夜里搬弄痰盂的美婢,又四处为他求医问药。
  这不是一般求官之人可以干得出来的。
  可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人家求官是半真半假,拉他下水,却是真的。
  这武长春自己承认,就是他王雄的死期了。
  此时,王雄艰难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
  却发现,一直在天启皇帝跟前的魏忠贤,已经横在了他与天启皇帝之间。
  魏忠贤是何等聪明之人,事情已经败露,王雄必死无疑,他就在御前,倘若一旦有什么想不开的,作为细作的同党,弄出刺驾之类的事来,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魏忠贤显得格外的激动和紧张,只死死地盯着王雄,防备王雄的一举一动。
  王雄真是欲哭无泪,百口莫辩,他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冤枉,九千岁难道不信我吗?
  我只是贪,可绝不敢反啊。
  ……
  而此时的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依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诚意伯刘孔昭立即开始和兵部侍郎王雄保持了距离,表面上不露声色,身子却慢慢地挪腾着,离远了一点,再一点。
  开玩笑……我只是朋友嫖妓被打而已,和你这等细作的同党,可不一样的。
  王雄似已惊觉这等气氛,他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于是连忙噗通一下跪地,而后……哭丧着脸道:“冤枉啊……”
  显然,天启皇帝现在是没心思顾着他的。
  这是一条大鱼啊,这个人……作为李永芳的女婿,且又为建奴的三等副将,负责的乃是策反大明上层军将的职责,拿住了这么一条大鱼,若是万历先帝泉下有知,不知有多欣慰啊。
  天启皇帝激动得竟有些哽咽,他对周遭的情况全然没心思去顾虑,而是竖着耳朵,继续静听。
  ……
  而在这囚室里,张静一已重新落座,他正凝视着武长春。
  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结论。
  武长春这种人……是绝对怕死的。
  若是不怕死,岂会做汉奸?
  现在既已乖乖的开了口,那么接下来的沟通,便顺畅了。
  “武副将?”张静一轻轻地道。
  “不敢,此乃伪职。”武长春态度已经大变,他诚惶诚恐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点点头,命书吏去斟茶来,又对人道:“将他松绑。”
  一旁的校尉便立马给武长春解了绳索。
  武长春活络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便立即正襟危坐。
  张静一知道这种事,就是要不断地给人希望的!
  就好像一头驴,你得在前头随时放着一根萝卜,若是将人置于绝境,直接告诉对方,你肯定要死,那么许多事,就未必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候,张静一便问道:“你此次进京,是为了什么?”
  “是得了岳父李永芳的密令入关,在京城与兵部联络,谋个一官半职,再以李正龙的身份,回到宁远上任。”
  这一点,和张静一方才所言的没有什么出入。
  “来京城多久了。”
  “半年。”
  “半年时间里,都和什么人打交道。”
  “有不少。”
  张静一笑了笑道:“写下来。”
  “好。”
  武长春很温顺,书吏给他搬了桌子过去,也给他预备了文房四宝,他迅速地写下了一串名字。
  随即,这墨迹未干的名册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一看,最头上赫然写着的,便是兵部侍郎王雄的名字。
  如此一来,王雄设法营救他,就可以相互印证了。
  武长春的名册……是真的。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这排在第一的,便是我大明的兵部侍郎?”
  ……
  此言一出。
  隔壁的王雄本还想说冤枉。
  可到了这里……他已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发懵。
  这下真的完了。
  这真真是人赃并获。
  武长春那个畜生啊……
  ……
  武长春看着对自己似笑非笑的张静一,则是诚惶诚恐地道:“此人愚蠢如猪,贪婪似豺狼,只需给他一丁半点的好处,他便乖乖就范了。”
  “你胆子不小啊,敢骂我大明的兵部侍郎是猪?”张静一不禁笑了笑,调侃起来。
  隔壁的王雄:“……”
  武长春道:“不敢,只是此人……确实愚蠢。”
  张静一话锋一转,又道:“京营的指挥,还有关防的游击将军,居然也被你收买了?”
  武长春道:“都是先进行试探,多送财货,等他们收下了,便在一条船上,到时再曝露自己的目的,对方想不就范也不成了,毕竟有太多把柄落在我的手里。”
  张静一便道:“这样说来,那建奴人能轻易入关,便是因为有这些人策应?”
  武长春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
  张静一道:“宁远和锦州呢,在那里,你们策反了多少人?”
  “谈不上策反,主要是联络。”武长春道。
  张静一皱眉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辽东那里的军将,大多都是辽人,其实一直以来,与我的岳父一样,身家性命都在辽东。现在辽东战事开启,这辽东眼看着大明要守不住了,自然会有不少人希望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他们虽为明将,却也不敢得罪建奴人太深,生恐将来,一旦辽东形势逆转,便再无后路可走。”
  张静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辽东的局面到这样的地步,只怕和这样的心思,也分不开吧。”
  武长春道:“人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何况……是那些阖族都在辽东的人,家里数十数百口人,难道也不顾吗?”
  张静一没有再在这话题上多说什么,只是淡然地道:“这些人的名字,也要写下。”
  “是。”武长春道:“我所知的,有四十人之多,上至副总兵、副将、参将,下至游击和千户……都要写吗?”
  张静一点头:“所有你知道的事,都要写出来,不只是这些人。包括了建奴人的底细……还有……你的那位岳父……”
  张静一别有深意地看了武长春一眼,才又道:“你的岳父……我很感兴趣,他在建奴的事,你所知的,都要写下。你只要知道……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自己想来也清楚的,你所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任何一条,都足够你剥皮充草了。那种酷刑的滋味,即便我不说,你也比我清楚。”
  武长春连忙点头,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液,忙道:“是,是……”
  张静一站起身来,道:“你也不必顾念你与你岳父的翁婿之情,若是他顾念这份情谊,又何须将你派入关内来,做这等极大风险的事?你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你我之间相互利用。我借你了解辽东虚实,而你却需借我……断臂求生。你心里有了这个数便好。”
  说着,张静一转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文吏:“口供都记下了吗?”
  文吏越是记录,越是触目惊心,此时禁不住敬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百户反手之间,就办下如此惊天巨案,实在了不起。
  文吏忙道:“记下了。”
  张静一只大抵看了看:“让他先画个押。”
  画押之后,张静一便取了口供还有武长春记下的名册,直接出了囚室,而后朝着隔壁的房间去。


第二百零五章 大功于朝
  这隔壁的屋里很安静。
  安静得落针可闻。
  兵部侍郎王雄正软趴趴地跪在地上,脑袋磕着地面,此时他已万念俱焚。
  他比谁都清楚,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已无可辩驳之理。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显然都很激动,此时正摩拳擦掌。
  只有那诚意伯刘孔昭无措地站在角落里,一脸懵逼,脸上写满了:“我为啥来这里。”
  天启皇帝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一见张静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道:“果真是那李贼之婿?”
  魏忠贤也忙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张静一。
  武长春的含金量,魏忠贤心里是最清楚的。厂卫这些年,抓的都是小鱼小虾,并不是说没有功劳,而是像武长春这样的大鱼,实在太罕见了,一旦拿住了武长春,就几乎可以将建奴人在大明的整个策反和情报网络统统连根拔起,这可是建奴人经营了十几年的东西啊。
  这些年来,明军屡屡溃败,某种程度和细作猖獗有关系,有李永芳这样的大国贼,再有武长春这样的干将,军事上一次次的失败,也就可以理解了。
  尤其是在建奴人崛起初期,建奴并没有多少攻城的器械以及火炮,而明军在整个辽东,拥有大量的坚城和堡垒,理论上来说,只要固守,建奴人是没有办法的。
  可绝大多数的城市陷落,便和李永芳这些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绝大多数城市的陷落,几乎都和内贼有关,要嘛就是军队反叛,迎建奴人入城,要嘛就是内城偷偷开了城门,引建奴人杀入城中。
  可以说……损失十分巨大。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道:“陛下不是已经听清楚了吗?这是口供,还有……这里是名册。”
  天启皇帝抓起口供和名册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即脸色铁青地道:“朕固然未必能恩泽天下臣民,可这些年来,名册之中的文臣武将,哪一个不受国恩?不期这些人只会蝇头小利,不惜数典忘祖,该杀,统统该杀。”
  显然,天启皇帝是怒极了。
  跪在一边的兵部侍郎王雄身子一抽搐,又恨不得要昏厥过去。
  天启皇帝却又随即欣慰起来:“在这天子脚下,能破获如此大案,此既上赖宗社神灵,仰赖列祖列宗护佑,下也借了张卿之忠智。此功甚大,可谓是预发不轨之深谋,大挫积年之强虏,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喜笑颜开,虽是愤怒,却也内心舒畅。
  张静一便回答道:“这哪里是臣的功劳,这其一,胜算实则出于庙堂。”
  天启皇帝的意思是,之所以胜利,一方面是祖宗保佑,另一方面是张静一办事得力。
  而张静一的回答是,之所以有此胜利,其实是庙堂之上的人深谋远虑。而这庙堂,其实就是说天启皇帝。
  张静一又道:“再者,此番抓捕,臣的总旗官王程、邓健人等,尽都竭尽全力,堪为智勇双全,若不能仰赖他们,臣如何能竟此全功?”
  天启皇帝听着点头。
  魏忠贤在旁酸溜溜地看着,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还好这狗东西不是太监,再这样下去的话,咱就真的要退位让贤了。
  此时张静一又道:“除此之外,这功劳最大的,就莫过于肃宁伯魏良卿了,为了抓捕清闲楼中的贼子,又怕打草惊蛇,肃宁伯虽是位高权重,却是主动请缨,非要身先士卒,要以血肉之躯,上演一场苦肉计,他随臣深入虎穴,高呼都来打我,丝毫不畏人拳脚相加,即便是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还不忘高呼张叔先走,都冲我来。”
  “正因为有了肃宁伯魏良卿的掩护,弟兄们这才借势冲杀进去,使那国贼束手就擒,所以……臣以为,肃宁伯魏良卿的功劳,也是不小的。”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看向了魏忠贤:“魏良卿?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魏忠贤大为惊讶。
  他原本以为,今日张静一得了一场大功,反倒显得自己这东厂提督没有本事。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魏忠贤红光满面起来。
  他还要什么功劳?一个太监,混得再好,还能从九千岁变成万岁吗?
  可自己的儿子不一样啊,哪怕陛下不赏赐自己的儿子,可只要陛下认可魏良卿,那么魏家将来……便还有希望了。
  张静一这小子将魏良卿的功劳推上去,自然让魏忠贤惊讶之余,又心花怒放,他立即道:“正是犬子,犬子……无状,立了些微末的功劳,算不得什么。”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不料你竟有这般的儿子,好的很,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魏忠贤立即喜滋滋地道:“奴婢父子二人,本没有什么才智,可论起赤胆忠心,这良卿倒是不亚于奴婢,能为陛下分忧,便是现在打折他的腿,他也是心甘如怡的。”
  天启皇帝点点头,将魏良卿的名字记牢了一些,而后脸上变得杀气腾腾起来,道:“至于这些勾结建奴的文武大臣,决不能轻饶,都该和这武长春一起,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那王雄早已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只有那刘孔昭心知自己是多余的,想溜,偏又不敢,便躲在角落,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现在不必大动干戈,臣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若是直接斩首,传首九边,固然能大振士气,破坏奸党。可消息一出,辽东必然人心浮动。要剪除这些人,需不动声色才好。譬如王雄这等人,直接用其他的罪名,将他们下了诏狱便是,边镇上的将军,且不必轻动。至于这武长春,且也不急,先让他交代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借助武长春,拿下那李永芳呢。”
  “什么?”天启皇帝大惊。
  李永芳现在为建奴的驸马,又是总兵官,几乎是建奴那边汉军的首领。
  而且许多建奴的军政,很多时候,李永芳都有参与。他手中甚至掌握着无数的秘密,这可远比武长春的要知道得多的多了。
  可人家身在辽东,身边有无数的护卫,怎么可能将其拿下?
  虽然天启皇帝对其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无可奈何。
  张静一正色道:“李永芳此等国贼,危害极大,若是任其在建奴那里升官发财,定会引发许多人称羡,辽人们纷纷攀附建奴,也就不奇怪了。此人不但罪大恶极,而且对于建奴人而言,也是一个榜样,正是因为如此……臣以为,这样的人,必须剪除,不只是要杀,而且最好将其拿获至京城,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传首九边,如此……不但大振军心民气,也可让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断绝攀附建奴之心。”
  锄奸!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随即道:“要锄此奸,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容易,何须等到如今呢!
  张静一则满脸自信地道:“正因为比登天还难,这也是为何我大明建立厂卫的初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今国家正在危难存亡之秋,若是不能赴汤蹈火,如何为陛下分忧呢?臣请陛下,恩准此事,从现在开始,臣来布置这个计划,若事成,功在千秋,若事败,则臣愿担当这个责任。”
  厂卫其实是最早的情报机构之一。
  虽然暗杀、绑架这等事,其实对于情报机构而言,是有些业余的,毕竟真正专业的情报机构,真正厉害之处在于情报的搜集和分析,更多的是和统计有关。
  可至少在这个时代,若是能将前者做到极致,也算是跨越时代了。
  “陛下,奴婢以为……可以试一试,李永芳这等国贼,若是不剪除,实为我大明腹心之患,张百户为人谨慎,做事踏实,行事也有章法,倘若当真要办这件事,非仰赖张百户不可。”
  魏忠贤不失时机地笑着道。
  天启皇帝此时显然已经意动了。
  现在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可若是能拿住李永芳呢?
  那就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劳了。
  这个诱惑对于天启皇帝而言太大了,于是天启皇帝再不犹豫地道:“若能成功,朕定有重赏。当然,此事极难,若是不成,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此事……决不能让外人知道,所有的内情,都通过密旨和密奏传递……不必经过内阁……传递之人……”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是不是有个叫张顺的,一向负责给朕传旨?”
  魏忠贤道:“有的,是个忠厚的人。”
  “很好,以后……就由他来传递。”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随即又道:“只呈送给朕和魏伴伴即可,其他人,都不得过问。”
  交代完,天启皇帝则是回过头来,目光一扫,落在了诚意伯刘孔昭的身上。
  被天启皇帝直直的目光盯着,刘孔昭猛地打了个寒颤,噗通一下跪地,惶恐地道:“臣……臣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百零六章 赐官
  刘孔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起。
  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啊,只是纯粹的路过而已。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不争气的诚意伯,心里想着,他的祖先好歹也是开国功臣,怎么到了这一辈,就怂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此事若是再有人知道,朕不找别人,只来找你,刘氏一门,尽都诛灭,知道了吗?”
  刘孔昭如蒙大赦,忙道:“是,是,陛下宽宏大量,臣……臣……得遇陛下此等明主,实是三生有幸。”
  而至于兵部侍郎王雄……
  张静一笑着道:“这位王侍郎,既然来都来了,就少不得请他留在臣这儿,吃三五十年牢饭了。”
  百户所的牢房,是肯定不太好吃的。
  其实三五十年是夸张了,毕竟若是当真能拿下李永芳,那么朝廷就可以大张旗鼓的对这些人明正典刑,到时免不得要传首九边了。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好生招呼他,若是不小心死了,也无碍。”
  一切议定,天启皇帝这时心情很舒畅,便与魏忠贤、张静一出了这屋子。
  这时,天启皇帝道:“你这衙门要搬迁?”
  “是的。”张静一道:“臣这儿施展不开,这里毕竟是老城,所以想搬去新区去,那儿地方大。”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新县不过两坊之地,现在又多了一区,如此也好,顺天府所辖诸县,只有新县最教朕放心。”
  正说着,几人已到了县衙的前堂。
  一群文吏们已吃过了饭。
  只有那鼻青脸肿的魏良卿还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人打捶丸。
  他看的津津有味的样子,眼睛都不肯挪动一下。
  魏忠贤一见他还站在那儿,便忍不住道:“良卿,良卿……”
  魏良卿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睛从那打捶丸的地方挪开,小跑着来。
  他见了天启皇帝,显得很畏惧,战战兢兢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满意地对他点头道:“瞧瞧这伤,真义勇也,这魏家也是满门忠烈啊,好啦,不必多礼了,朕平日见你不显山露水,想不到竟有如此大勇。”
  魏良卿对这话,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魏忠贤则是连忙怒斥道:“还不快谢恩。”
  “噢。”虽是不明就里,魏良卿却是老实地点点头,又朝天启皇帝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压压手,现在他心情颇好,破获了如此大案,很是解气,而且他对这等有勇气的人也颇为欣赏,便道:“朕不是说了,不必多礼吗?”
  他这般一说,反而让魏良卿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魏忠贤面上带笑,心里却想,这个傻儿子,也幸亏咱家在,如若不然,还不知被多少人欺负呢!
  心里这般想着,难免沉甸甸的,所谓人走茶凉,他比谁都知道,他魏忠贤现在得势,当然可以张狂一时,魏良卿再老实,也没人敢打他半分的主意。
  可有一日,他魏忠贤若是不在世了,就不好说了。
  魏忠贤便道:“还不快见见你张叔。”
  魏良卿看了张静一一眼,有些不太情愿,不过却还是道:“侄儿见过张叔。”
  张静一哈哈一笑,豪爽地道:“不要如此,不要如此,都是一家人嘛。”
  魏良卿:“……”
  魏忠贤却喜滋滋地道:“我这儿子,就是这样,太老实了。”
  “老实好,老实了孝顺。”张静一道。
  魏忠贤觉得有理,若是儿子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还真有点不放心。
  毕竟,只有坏人才知道坏人有多可恶。
  天启皇帝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这一次,真能生擒那李永芳?若能生擒,朕就当真能告慰祖宗之灵了,可是……朕方才思虑良久,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张卿愿意去试试,试试也无妨的,朕敕你为东城千户所千户吧,你想办法……加紧谋划。”
  东城千户……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出乎意料的摇头道:“陛下,臣不想做东城千户。”
  天启皇帝便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你说这家伙奇怪不奇怪,给你官做你都不做。
  张静一却道:“就算要做千户,臣宁愿为新县千户所千户。”
  “你的意思是……”天启皇帝明白张静一的意思了:“你希望朕在这新县,设一千户所?”
  张静一解释道:“若是任东城千户所千户,下设的诸百户,鱼龙混杂,臣恐怕……到时要梳理这千户所的事,都需浪费许多时间。倒不如新设一个千户所,一切重新开始,人可以少,但是务求精干,这些人使起来,才可得心应手,如此才可更好的为陛下分忧。”
  天启皇帝点头,他大抵知道了张静一的路数,这家伙是嫌弃东城的锦衣卫校尉们都是老油条,干活不肯卖力。
  当然,张静一自是希望自己培养人才的,毕竟一张白纸里,自己想如何涂鸦便如何涂鸦!
  东城的那些骄兵悍将,固然谁也不敢在他的面前造次,可毕竟都是一群歪瓜裂枣,锦衣卫的那些人,张静一是见识过的。
  天启皇帝此时便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张老弟的提议很好,奴婢十分赞成,正所谓……破旧立新,现如今厂卫的问题,就在老人太多,人员也十分复杂。这武长春的事,陛下是见识到了,这兵部和京营,都有不少人牵涉其中!锦衣卫之中,又谁能保证不会有人牵涉此事呢?所以奴婢的意思,既然要干大事,就需得先用人,陛下用的乃是张老弟,而张老弟要效力,也该亲自挑选合适的人手,如此使动起来,才可如臂使指。”
  天启皇帝觉得有道理,便点头道:“魏伴伴都这样说了,那么……此事就准啦,朕敕你为新县千户所千户……其余的事,朕不问,你自己看着办吧,朕不指望你能办成此事,毕竟这一次挖出了一个武长春,就已是大功一件了,你的心思,可以围绕这武长春,看看还能不能从他的身上挖出一点什么来。”
  张静一可不指望去抓小鱼。
  他想要的是……钓出一条真正的大鱼来。
  策划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是磨砺一下队伍,同时借此机会,挑选出人才。
  这就是为什么,战乱总能出名将的道理,若是在太平时节,再有天赋的人,终究也只能泯然于众人。
  而从情报这一块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张静一心里虽如此想,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臣谢恩。”
  天启皇帝随即又笑起来,话锋一转道:“朕那舅子,现今如何了?”
  他说的那个舅子,当然是指那位张皇后的兄弟张进了。
  张静一坦然地道:“臣只顾着为陛下分忧,暂时还没兼顾到他,有空去关照一下。”
  天启皇帝点头,还是不忘关切地道:“他性子倔强得很,满心都是倾慕那东林,成日读的,也是顾宪成那些人的书!见了朕,便总是放肆的说什么阉党误国,东林蒙冤。你要仔细他,此人蛊惑力极强,别将你的生员们给带坏了,倘若这东林军校当真成了第二个东林书院,便要遗祸无穷了。”
  张静一点头道:“陛下放心便是。”
  交代了一切,见天色也不早了,天启皇帝随即便动身,摆驾回宫。
  张静一一直将其目送到离开自己的视线,方才心急火燎地回了自己的县衙。
  他到廨舍里坐下,便命人道:“去,把邓总旗叫来。”
  书吏忙去请。
  一会儿的工夫,邓健便来了。
  张静一便露出了笑容,关心地道:“二哥,想娶媳妇吗?”
  邓健居然摇了摇头,带着大义凛然的样子,正色道:“不想。”
  张静一:“……”
  邓健便鼻孔朝天,依旧按着腰刀,双腿似倒八的迈开,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张静一诧异道:“二哥,怎么就不想了呢?”
  邓健冷哼道:“平日在这官廨里,你见了我,都叫邓总旗,哪里会以兄弟相称?我往日说起娶媳妇的事,你也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好啦,又叫我二哥,又说娶媳妇,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肯定有什么事要交代我,而且这事必定是还很危险的。我若是答应,你以为我傻吗?”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果然观察入微,心细如发,人又如此的灵活……
  果然……我没看错人啊,我家二哥果真是一个干锦衣卫的好料子。
  张静一便道:“好吧,我实不相瞒,确实有一桩大事,非要二哥出马不可,此事关系重大,可一旦做成,便可名扬天下,二哥敢做吗?”
  邓健看了看张静一,最终叹了口气道:“你和我说实话便好了,你我兄弟,有什么事不可以交代的?非要和我玩娶媳妇的把戏,你若以为我为了娶媳妇才肯去卖命,那便看错了我。我就不瞒你啦,实则我邓健也是想做大英雄的,忠肝义胆、义薄云天!”


第二百零七章 前无古人
  张静一选择邓健,原因是很简单的。
  因为邓健机灵,有应变的能力。
  可以说……这种直接深入敌营,擒拿对方高级别的军将,张静一不敢说千古未有,却也绝对是开了历史先河。
  所以……张静一只是理论上先制定出一个计划,而至于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就只有天知道了。
  可这种事,不做不成,李永芳这个人危害太大了,而建奴人显然将他视做了汉人们投诚的榜样,若是这个人还享受着荣华富贵,只怕……后世不知多少李永芳这样的人前仆后继,比如……吴三桂……
  而一旦这个计划能成功,那么这个经验,就足以让现在的厂卫系统,至少在新县千户所这里脱胎换骨。
  当然,更大的好处还在于,建奴的榜样变成了笑话,而大明也将立下一个新的榜样,即谁做李永芳,李永芳便是下场。
  因此……
  张静一首先要做的,就是先从武长春这里得到一切可用的讯息。
  武长春已经暂时可以为他所用了。
  人就是如此,心理防线一崩溃,那么就再不会有什么顾虑了,任何事,他都知无不言。
  张静一又去看了一次武长春,这一次……武长春得了较好的待遇。
  这也是一种手法,老实交代之后,待遇提高,这会让武长春认为自己还有一线希望。
  于是这时候,他态度已从缄默和抵死不认,变成乖乖认罪,再到现在……却已变得殷勤起来。
  一见张静一进来,他立即站起,这是一座更大的囚室,里头有桌椅,也有床铺,甚至还有笔墨纸砚,是供他随时记起什么,随时要写的材料。
  此时,武长春点头哈腰着道:“张百户怎么此时有闲来了,真是贵人啊……小人……”
  张静一身后的邓健呵斥他道:“这是千户。”
  “呀。”武长春立即道:“张千户……小人该死……”
  张静一淡定地坐下,道:“这里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多谢张千户照拂。”
  张静一倒没有继续客套,而是开始直接问:“你那岳父……你对他什么印象?”
  武长春道:“这是国贼,小人已与他……”
  张静一微笑着摇头道:“说实话吧,你很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武长春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就意识到了什么,便道:“他为人十分狡猾,行事很缜密,之所以让我做他的女婿,其实……是见我机灵,想要拉拢我而已,不过……虽是翁婿,可若说真有什么情谊,却也未必,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让我入关,做这等危险的事呢?”
  张静一点点头:“我若是打算派人去绑架他呢?”
  “啊……”武长春很震惊,张着口,老半天嘴巴合不拢。
  缓了缓,他则是连忙道:“不可,不可,这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功……绝不可能的,他现在在抚顺,抚顺乃是军事重镇,看守很严格,不但驻扎了七百建奴八旗,还有三千多归他节制的汉军……”
  张静一笑了笑道:“可还是不可,不是你说了算,不过我确实需要你的协助,比如……我若是派人去,伪装什么身份是最合适的?你现在被关押在此,能否迷惑住他,让他依旧认为你还在京城活动?”
  “另外一个,你们之间是如何联络的,如此之外……他的宅邸是什么样子?宅邸附近的街巷又是如何?大抵会有多少的卫士?他是否和自己的家人同住?这些……你都需禀告,不能出任何一丁点的差错。”
  张静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是我的机会,其实也是你的机会,你这样的大罪,想要逃脱死罪,就算我现在拍着胸脯给你作保,你认为……可能吗?可是,如若你协助我拿下你的岳父,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何等的大功劳,想来你会比我更清楚的,到时我只需美言几句,你才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到底何去何从,你思量清楚吧。”
  武长春深锁眉头,显然张静一的话让他动了心,他想了想道:“其实……也未必没有机会,现在建奴那边,还不知我的情况,我依旧是泰山……不,是那姓李的国贼的心腹。不过其中有太多的难题……想要解决……却绝非易事。”
  张静一道:“这事儿,不打紧,你做好你的事就是了。”
  搜集的资料已经越来越多。
  当然,张静一不会蠢到完全相信武长春。
  他会将武长春提供的资料和其他地方搜罗来的讯息进行对比。
  比如武长春提供的一些抚顺街巷的资料,在户部,也有关于一些抚顺的讯息,只需印证,确认没有太大的出入,才可相信。
  而接下来,便是张静一带来的先进经验了。
  这个时代,虽然是官僚体制,可明朝的官僚体制和后世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张静一带来的方法很简单,提出计划,而后确认目标,之后搜集资料和数据,此后再开会讨论,然后确定方案,而后还需进行一定的提前预演,最后才是执行阶段。
  在城外,一座临时搭建的街巷火速地建了起来。
  这是一个虚拟的抚顺城。
  当然,主要还原的是李永芳的宅邸,以及宅邸附近的一些建筑。
  紧接着……便是邓健挑选了一批精干的人手,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进行演练了。
  这种演练十分枯燥,每一次演练结束,所有的人员,都要在邓健的带领之下,进行开会讨论,检讨演练过程中的问题,而后……再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
  这附近已全部禁止通行,外围有专门的人把守。
  而张静一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人提供足够的后勤保障。
  怎么接近,如何动手,其他人怎么应付,又怎么对付李永芳,最后如何全身而退。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
  甚至这边在演练的同时,另一边,针对建奴人放出去的各种烟雾弹,甚至包括了稳住李永芳的一些行动,也已悄然开始。
  譬如武长春已照原来的惯例,修了书信送去抚顺。
  并且,几乎所有和武长春有接触,且被策反之人,也绝不进行监视和缉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至于兵部侍郎王雄,则对外宣称他得罪了魏忠贤的公子魏良卿,已下了诏狱。
  哪怕朝中有人听闻了此事,为王雄鸣冤叫屈,也一概安排上。
  新成立的千户所,依旧还挂着百户所的牌子。
  没有扩招任何人员。
  张静一现在需要的是专业的人,所以……他的想法是,在东林学堂里成立一个特别行动教导大队,招募生员,与此同时,这些生员暂时先学习一些军事知识,并且学习读书写字,等过了一些时候,若是邓健这些人可以顺利的完成任务,那么,便可从这些经验丰富的人之中,挑选出一批特别行动队的教官出来,教授生员们真正的情报搜集以及潜伏、刺杀的知识。
  这既是一场前无古人的行动。
  同时也是一次真正培养锦衣卫骨干的斗兽场。
  能活下来的人,将会是未来千户所最重要的基干力量。
  演练进行的十分顺利,至少邓健和十几个队员,是十分卖力的。
  不卖力也不成,毕竟这是要命的事。
  除了十几人组成的行动小队,还有专门的后勤小队,以及情资搜集的小队,彼此之间,不断地磨合。
  张静一心里知道,送邓健去辽东,可能会让这二哥当真九死一生。
  可他没有选择,自己人不去,谁肯为你卖命呢?
  不过,张静一却也真心觉得,这绝对是邓健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成就的前面往往附带着凶险和艰辛!
  早在几日之前,学堂里便迎来了一批新生员。
  张进头戴纶巾,穿着儒衫,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便抵达了学堂。
  这是皇帝亲自下旨,让他这张皇后的兄弟来东林军校中读书的,张进当然不敢忤逆。
  只是……来时,他的父亲太康伯张国纪忧心忡忡,亲自将他送到了校门口,叹了口气,便语重心长地道:“儿啊……进了学堂,好好读书啊……哎……”
  张进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傲气,道:“这里不是读书的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不配教授我学问。”
  张国纪皱眉,脸上是明显的忧愁。
  其实现在张家的境遇已经很尴尬了,家里出了一个陛下和魏忠贤都视为眼中钉的东林‘余孽’,现在魏党拿着这个,成日攻讦,若不是因为皇亲国戚,天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他素来知道这个儿子性子十分执拗,是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心意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总而言之,你进了军校,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与人争执。”
  张进自信满满地道:“放心吧,父亲,我不会争执的,我只不过会让这些丘八们知晓东林书院的厉害,让他们自惭形秽,顾宪成先生可以在东林书院讲学,传授大道,我在这军校,一样也可以。”


第二百零八章 万众瞩目
  见张进自信满满的样子,张国纪心里更加的忧虑。
  于是他不厌其烦地又叮嘱道:“儿啊,你这是在给那些人当枪使啊,到时……”
  张进这个年纪,怎么会听父亲的唠叨?
  他只觉得父亲有太多的缺点,胆小、瞻前顾后,文化程度也低下。
  和那顾宪成先生比起来,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没心思继续听下去,只是道:“男儿大丈夫,口吐真言,有何不可?父亲……不必再说啦,我进去了。”
  张国纪看着张进毅然决然的背影,忍不住一声长叹。
  而后,他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居然这时,竟有人来访。
  张国纪一看拜帖,却是国子监祭酒王烁。
  张国纪谈不上喜欢这些人,总觉得这些人满口都是大道理,可实则没什么用处,如若不然,魏忠贤怎么轻易就将他们剪除了?
  可犹豫片刻,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王烁一见张国纪,立即拱手道:“太康伯,恭喜,恭喜。”
  张国纪皱眉道:“喜从何来。”
  “听闻令郎去军校读书了?”
  张国纪心里正烦着呢,便没好气地道:“正是。”
  “这是好事啊。”王烁笑着道:“令郎是个贤才,读的又是正经书,说是顾宪成先生的弟子都不为过,现在大家听闻了令郎深入虎穴,都很是钦佩。”
  大明的皇亲国戚,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便是基本上皇后都是出自寻常人家或者下层官吏之家。
  这就导致,当家族凭借着皇后被敕封为贵族之后,其实绝大多数的出身都不好。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说白了,就是没什么见识。
  这也是为何,养尊处优,从记事起便是皇亲国戚的张进,不太瞧得起自己父亲的原因!
  因为张国纪以前就是个寻常的农户,没读什么书,更别提有什么见识了。
  张国纪和张进的隔阂很深,这种隔阂,属于那种……虽然父子之间确实有感情,可彼此只要在一起,就好像鸡同鸭讲一样,难有共鸣。
  此时听这王烁在此恭喜,张国纪神情淡淡地道:“这算什么喜事。”
  “当然是喜事。”王烁笑呵呵地道:“令郎有大勇,现在士人们都在关注他,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甚至……”
  说到这里,王烁压低了声音:“便是信王殿下,也对他滋生了好感。我听信王府的人说,信王殿下已经很多次询问过令郎的情况了。信王殿下乃是贤王,人所共知,他这般关照,不也证明了令爱非同一般吗?”
  张国纪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哪里是关注,这分明是拿自己的儿子往火上烤啊,这下糟了。
  我大明……可听说过贤明的藩王吗?
  从前号称贤明的,倒是有一个,叫宁王,然后……他造反了。
  当今皇帝的性子,张国纪是知道的,过于顾念亲情,以至于这信王……都敢被人称贤了。
  可现在所有人关注自己儿子,这根本就是拿自己的儿子,去和当今皇帝搞对抗。
  皇帝下旨查抄了东林书院,这么多的东林读书人都获罪,或者是罢官,表面上这一切都被魏忠贤压住了,可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
  他们此时当然不敢和皇帝以及魏忠贤对着干,可若是能从他家儿子身上做文章,岂不是……
  张国纪越想越怕,越想越犯愁,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要是真把陛下和魏忠贤惹急了,到时就真的反目,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可若是他家儿子出了事,这些夸赞儿子的人,才不会设法营救呢,他们只会哭哭啼啼,然后到处拿他家儿子来证明皇帝的昏聩,证明魏忠贤的残忍。
  而暗地里,只怕巴不得皇帝将张进宰了,好给皇帝栽一个六亲不认的印象。
  张国纪虽然没读什么书,只晓得耕田种地,可这点认知还是有的,在乡下,什么场面没见过?
  此时看着笑吟吟的王烁,张国纪只冷笑道:“犬子糊涂得很,不晓事,也没读什么书,王祭酒……还是休要夸赞为好,我乏了,王祭酒……不送……”
  王烁没想到张国纪居然不为所动,甚至对他如此冷淡,倒是有几分尴尬。
  不过对方已下了逐客令,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只好告辞。
  ……
  张进进了学堂。
  照着新生入学的规矩,张进必须得先沐浴,然后撤换下原来的衣衫,换上学堂里特有的校服。
  换了这不伦不类的校服,张进便被人引着进入明伦堂。
  引他进去的助教告诉他:“入学首要的规矩,便是要去向孔圣人和王圣人行个礼,你也知道我们东林军校以儒立校,拜的当然是圣贤。”
  张进只冷笑,没想到这些人竟有自知之明,竟还晓得尊圣人。
  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左右两边有对联,左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右边则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张进见了这对联,心里忍不住暗骂,好不要脸啊,他们真当自己是东林书院了。
  等跨入了明伦堂,果然看到两幅画像。
  助教道:“快行礼吧。”
  “向哪里行礼?”
  助教便指着画像道:“先拜孔圣人。”
  “这是孔圣人吗?”张进不禁无语,气不打一处来。
  却见这画像里,哪里有纶巾儒衫,和颜悦色的孔夫子?
  这上面画着的人,却是虎背熊腰,腰间佩剑,杀气腾腾,肤色又黝黑之人……这……怎么看着像张飞?
  “这就是孔圣人,你看,下面有题跋。”
  “不。”张进道:“孔圣人怎么会是武夫的样子?你们已经不分黑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助教道:“这叫还原真实的圣人,你看,春秋的时候,怎么会有儒衫纶巾呢?可见孔圣人肯定是不戴这东西的。孔圣人周游列国,每日风吹日晒,你以为他是去出游吗?既然如此,自是肤色黝黑,皮肤粗糙。他佩戴长剑,是因为剑乃君子六艺!还有你看,他身材魁梧……这也是书上说的……哎呀,我们东林书院最敬佩的先是孔圣人,佩服的就是孔圣人的这一股英雄气,十步杀一人,端的是威风,我们以后也要做这样的人。”
  张进:“……”
  不过……张进又看到了另一边的画像,却是王守仁。
  猛地,他更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这是王圣人?”
  “正是。”
  “为何他骑在马上,弯弓搭箭,还凶神恶煞?”
  助教一副看无知小儿的样子看着他道:“这你就不知了吧?看来你读书,只读死书,王圣人平生最大的功绩,除了著书立说,八辈子都在为朝廷效命,诛杀不臣,平定叛乱!他弓马娴熟,寻常人都不能靠近。你来说说看,若是王圣人不是这个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像你们这些不肖的子弟们一样,个个都是病秧子?我们恩师常常说,他除了孔圣人之外,最敬佩的便是王圣人了,王圣人文武双全,上马能陷阵,下马能治民,也是楷模。你快拜了,拜了好入学。”
  张进:“……”
  如果说这世上有黑店的话,那么张进怀疑自己进了黑校。
  看着这些画象,他只冷冷一笑:“这不是孔圣人和王圣人,恕难从命。”
  助教便奇怪地看他道:“那也由着你,入学吧,不过你不敬孔圣人和王圣人,这便是德行有亏,操守有问题,以后给你扣思想品德分。”
  张进:“……”
  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呆了,若不是圣旨,他甚至立即想掉头便走。
  接着,这助教便给他办理了入学手续,而后道:“明日起,你便去第一教导队!噢,对啦……到时会寻一个学兄帮助你,此人叫李定国,他年纪小,会教你怎么学习,你最好别惹他,他还是个孩子,会打人的。”
  张进:“……”
  所谓的学习……张进算是见识到了。
  无非就是操练,日夜不停地操练,身边的所有人,没有人关心他,只有一个叫李定国的,什么都带着他。
  当然……面对这么个孩子……张进居然有些畏惧。
  因为这家伙健壮得就像一头蛮牛,他就亲眼看到过他举起拳头,直接打破了一个沙袋。
  文化课还是有的,可是教授的东西,非常简单,都是最简单的读书写字和计算。
  张进在其中,当然是优越感满满。
  几乎教授他们的教师在上头说一句,他便在下头小声讥笑一句:“这一句又错了,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也……”
  “别吵吵。”一旁的李定国恼怒,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好听讲。”
  张进:“……”
  他心里更加对这里的人和物都鄙视起来。
  其实这几日,张进并非没有跟人说教,他想说一些东林书院的道理给李定国这些人听。
  可偏偏……
  这些人是一丁点都不开窍,反而对那些水平低下的先生,却是趋之若鹜,上课时,都一个个无比认真地做笔记,似乎连一个字都不肯遗漏。


第二百零九章 猛将起于卒武
  张进甚至看到,这李定国在读书的时候,会歪歪扭扭的拿着炭笔,做下许多的笔记。
  更可笑的是,李定国写十几个字里,总有一两个错别字。
  张进内心对于这些丘八,固然是充满了鄙夷的。
  可但凡读书人,都有好为人师的冲动。
  看着这家伙连一个回字,都能写错,自然免不得指点几下。
  李定国这时倒是能虚心接受了:“呀,原来是这样。”
  于是急忙去改正。
  张进便得意地道:“你能虚心好学,这是好事,圣人云……”
  李定国这时就瞪他一眼道:“好了,认真听讲。”
  张进悲催的发现,自己成了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便被踹到了床底。
  果然是丘八。
  不过张进此时更是信心满满了,因为军校的水平很低,低到了什么程度呢?所谓的读书,其实不过是蒙学的水平。
  而且所讲授的知识,大多让人觉得可笑。
  这样的学问,也配叫东林?
  一想到这个,张进便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现在打算摸索出一套辩驳这些教师的方法,找办法将他们辩驳得体无完肤,也显得自己这正宗东林的厉害。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味了。
  在这里,学习只是这里极小的一部分。
  无休止的操练开始。
  清早起来,便是晨操,因他是入学的新生,所以没有绑沙袋。
  可其余人,哪怕是李定国,也是绑着几斤的沙袋,全副武装,这一跑就是数里地。
  当然,这对张进而言,就已经足够苦不堪言了。
  他身子弱,只跑了一半,便承受不住了。
  以至于第一教导队第一中队的三十多人,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这一场晨跑下来,李定国这些人都很沮丧。
  在学堂中,第一教导队的成绩历来很好,而第一中队更是整个第一教导队中的尖子,各项操练和学习,不说名列前茅,但至少是从不落后的。
  学堂里的规矩,从不主张个人的勇武,也就是说,在一个集体里,你再厉害也只是这么一回事。
  小集体的荣誉,比天还大,有一个人掉队,整个中队便算是垫后了。
  张进原本跑了一半,觉得自己实在承受不住了,原是想着索性回营去呼呼大睡的。
  自己为何要和一群丘八们鬼混一起,做这些无意义的操练?这群人粗鄙,不过是武夫而已,自己若是回房去,谁敢奈我何?
  可李定国这些人,急得不得了,一边跟着他慢跑,一面不断地告诉他要调匀呼吸之类。
  焦急之中,更多的是……一种轻视的感觉。
  眼里似乎都写着,都怪你这废物……这下我们中队完了。
  这种写满了情绪的眼神,顿时让张进没有理由半途而废了。
  他本来就是人上人,天之骄子,作为顾宪成的半个弟子,身为东林的正宗学子,他自诩自己是人中龙凤,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鄙视?
  于是,他憋着一股子气,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等拖着疲惫的身躯,好不容易跑完,他便见到和他同队的人,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
  李定国更是嗷嗷叫的要求重新跑过。
  当然,教官只给李定国一个后脑勺,而后记录下来今日不合格的成绩。
  张进气喘吁吁,觉得自己身子已经瘫了。
  李定国却是埋着头不做声,沮丧无比的样子。
  张进以为这一切总算结束了,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吃过了早饭,迎接他的是继续操练,大家都穿戴着甲胄,开始队列的操练。
  整整一天下来,这种无休止的操练,竟让张进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的思考。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麻木了,只不断的……听到各种的指令,前进、左转、右转、跑步……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李定国来教他整理内务,折衣服,折被褥,擦靴子……
  张进恼怒地道:“这是下人们干的事,我们入学堂是来读书……黑发早勤学,白首读书迟……这些道理,你……”
  “别嚷嚷……”李定国瞪大着眼睛怒视他:“你说什么都好像有道理,可为何连晨跑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折个被褥也这样歪歪斜斜……”
  张进:“……”
  他能从李定国的眼中看到鄙夷之色。
  其实不只是李定国对他有抱怨,同队同寝的人,也大多用眼神告诉他,他是个废物。
  张进则是不屑地道:“折个被褥而已……算得了什么……”
  不过很快,张进便知道折被子的用处了。
  夜半三更的时候,夜深人静,月色撩人,哨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安宁。
  房里顿时开始嘈杂起来。
  有人立即点了油灯。
  灯火开始通明起来。
  大家纷纷翻身而起,开始迅速地穿戴衣甲。
  张进则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摇醒,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麻木了,晕乎乎的跟着大家穿衣。
  不只如此,这些人还开始折被子,被子折好之后,用油纸一裹,便开始捆绑,背着被褥以及武器、生活用具,包括了腰间还吊着一个大茶缸,便纷纷开始点名。
  而后大家却发现张进怎么也不能将被子折齐整,那油纸根本就裹不住。
  这一下子……大家都急了,李定国骂骂咧咧着道:“怎么就你这么落后……这样,要这样……”
  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的将被子裹好了,背好,检查一番,出了营房,才发现一中队又落后了。
  其余人统统已集结完毕,队列齐整,整装待发。
  教官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拿起炭笔记录。
  这一次,张进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
  因为其他队的人,似乎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抵是说,你们也有今日。
  而同队的人……无不垂头丧气,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脸上分明写着,碰到了张进,算我们倒霉。
  奇耻大辱啊。
  张进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何况又是东林学子,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无法泯灭的,在他眼里,他最鄙夷的丘八,竟都不约而同的给他这样的眼神,这令他五味杂陈。
  于是暗地里,张进下定了决心,我张进一定会做得比你们这些丘八好,到时,你们就晓得我的厉害了。
  此后,他再也不叫苦喊累了,该操练的时候操练,只有在读书的时候,他才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姿态,只鄙视地看着这些学着最简单学问的家伙们,忍不住想要失笑。
  当然,张进不傻,这些话,他自是不会吐露出来的,李定国性子急,年纪又小,他真的会打人的。
  好几次李定国没忍住,握着拳头的手差点没砸在张进的脸上。
  且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去,你总不能说你被一个毛孩子给打了吧?
  操练之余,几乎隔三岔五,各队都有自己组织的活动。
  在学堂的后头,有一大块的地,有的中队自己圈了一块,专门养猪,每日乐呵呵的去喂猪食,全队上下凑在一起,便是讨论他们的猪。
  也有的,种了几十亩的韭菜,这些家伙们,手持着镰刀的时候,总有一种见了谁都觉得是韭菜,总是想割他一点啥的冲动。
  一般碰到这些人,张进都是捏着鼻子绕路走的,因为他们总是盯着他的脑袋看,还经常拿手比划,贼兮兮的样子,若是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总能零碎的听到他们的一些窃窃私语:“该这样割才不伤根”,“我手痒得不行啊。”
  这时候,张进会莫名的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唯一令张进欣慰的是,第一中队虽也开辟了一块地,不过种植的却是一处果园。
  李定国很认真的告诉他,这种植的乃是梨树,等过两年,便可以摘梨吃了。
  李定国说的信誓旦旦,每当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眼里就放光。
  张进心里却想,我在这里两个月都待不住,等我让你们这些丘八们知晓我厉害,到时……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却很快被人安排了去挑粪。
  捏着鼻子,挑着粪桶,张进眼睛红了。
  可李定国很起劲,他每一次挑起来都是健步如飞,给梨树施了肥,还很认真的念念有词道着:“今日吃顿好的,下次我偷三中队的粪来,给你加加餐。”
  说罢,就去一颗梨树上寻自己的牌子。
  张进倒是有了几分好奇,便问:“你挂牌子做什么?”
  “这颗梨树是我亲自种下的,我叫它三丫头。这是平安的牌子……”
  李定国笑着回答他。
  “三丫头?”张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露出几分……果然是丘八……小小年纪……
  可张进却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李定国的眼睛霎时间红了,泪突的从眼睛里止不住的往外掉。
  此时,李定国吸了吸鼻涕道:“三丫头是我妹子,逃荒的时候,饿死了,那时她才六岁,钻在我怀里,喊了三天的饿,可我找不到一点吃的给她。”
  李定国故意说的很平常,好像在诉说着一件别人家的家事。
  可张进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只这刹那功夫,方才的念头统统烟消云散。


上山打老虎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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