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新城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发布时间:2024-06-29 03:19:39|字数:33696
张静一此刻才感受到了键盘侠的痛苦。
你说囤粮吧,好啊,钱呢。
那就裁撤掉一点什么东西吧。
其实裁撤驿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玩意确实糟蹋粮食比较多,可偏偏,对于皇帝而言,又是最容易重拳出击的机构,若是其他机构,说不准阻力重重,一群驿卒……你能叫唤啥?
张静一整个过程,都是晕乎乎的,他大抵已考虑到了自己的局限性。
其实说穿了,不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或者说,不提高生产力,任何所谓的建言,都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就好像那李鸿章一样,你做个裱糊匠,至少还可维持着屋子不会塌掉,你想要在这旧屋里换个新房梁,这新房梁还没换上,说不定整个屋子就已轰然倒塌了。
张静一啥也不说了,乖乖告辞而出。
他决定提高一下自我的修养,暂时先不折腾那些有的没的,有些建议,真的不敢乱提,怕了,怕了。
说不准,还给魏忠贤那狗东西提供了一个新的创意,然后驿站提前裁撤完成呢。
地很快便拨发了下来,果然不愧是魏忠贤,给的地比较偏僻,居然在昌平。
最重要的是,这些地,靠近的乃是明陵。
山多,河道虽不少,可是关卡也比较多,嗯……除了风水好之外,一无是处。
张静一哭笑不得,我特么的想种田而已,要风水干什么?
不过有地总比没有的好,张静一当然笑纳了。
过了几日,又有旨意,按皇榜的许诺,敕了清平伯。
为此,惹来朝廷不少的争议,许多人纷纷上书,对张静一这隔三岔五的殊荣表示不满。
继而人们又听闻张静一进献了什么神药,这一下子,登门者就络绎不绝了。
张静一起初的思想还是很单纯的,自己封伯了嘛,为此张家设了三天的流水席,大宴宾客。
可很快,张静一就觉得不对味了。
怎么突然之间,自己人缘变好了呢,直到方建业的到访,才让张静一醐醍灌顶。
方建业是骑马来的,前呼后拥,寻到了张家,手一指:“这宅院太小了,穷阎漏屋,怎么住得下清平伯呢。”
张静一听闻方建业来了,亲自来中门迎接,听了方建业这样的话,刚想说什么。
方建业便又道:“老夫在钟鼓楼附近有一块地,也不大,六七十亩而已,贤侄想要,自管拿去,送你了。你营造个新宅,若是没钱,也不打紧,随便到我这儿支个三五万两还是有的,钱是身外之物。”
张静一不知怎的,一见方建业,居然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感觉自己即将要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
他干笑道:“世伯盛情,小侄只好却之不恭……”
方建业下马,听张静一一句却之不恭,顿时眼睛一翻,这就有点不要脸了,我客气一下说想送点东西,你不是该谦虚的拒绝的吗?
你居然直接就却之不恭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张静一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方建业便笑着道:“好,过些日子再说。”
这一句过些日子,张静一心便凉了,心也慢慢的定了下来,不至产生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才几日不到,想不到你当真敕封为伯。”方建业上下打量张静一,一副你小子果然不简单的样子。
张静一道:“哪里的话,小小一个伯爵而已,我没放在心上。”
方建业:“……”
方建业怀疑张静一在骂人。
不过方建业显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二人入厅,宾主落座,方建业才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日子你太招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许多眼睛盯着你呢。听闻你进献了一副神药,奉圣夫人就是用了你的药,起死回生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只是对症下药而已。”
“你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张静一道:“撞见了一个奇人……”
方建业摆摆手:“这个我熟,不是僧人就是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种,然后说你骨骼清奇,非要将平生所学私相授受给你,你若是不学,他便展露你几手绝活,等终于将这技艺统统传授你了,你一日醒来,便发现这世外高人已是飘然而去,再不见踪影,是也不是?”
“咦,方世伯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方建业就道:“我若骗人,也这样说。毕竟这是神药,是秘方,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来历呢?随便编个故事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就是你编造的有点粗劣,下次想要编造这个,提前和老夫说,老夫给你把把关,你年轻人,把握不住其中分寸的。”
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他已经把天聊死了,于是不再吭声了,只百无聊赖地看着房梁发呆。
“说起你这药……”说到这里,方建业咳嗽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贤侄,你这神药,某些病能治吗?”
“什么病?”张静一不解道。
方建业的表情有些为难,踟蹰了一会儿,才道:“气血两亏。”
张静一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个……是啥?”
方建业眯着眼:“男人年纪大一些的……”
张静一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便立即摇头:“不能。”
方建业立即露出了遗憾之色,随即笑了笑:“帮朋友来问问的,成国公你知道吧,他年纪大了,哎……真可怜……”
方建业今日来,也没提嫁女的事,似乎心情很失落,没一会便泱泱的告辞走了。
这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为啥许多人跑来找他攀关系了,敢情这些家伙竟将他当成老军医了。
不过……好像自古以来,神药和秘方,总是和不举、牛皮癣之类的病挂钩的,张静一慢慢心情也就平静了。
但凡对他的神药热切的人,张静一都悄悄拿了一个小笔记本记了下来,嗯……以后可以搞人际关系用。
张家的铺子第一期已经修筑完成。
绝对没有偷工减料,完全是张家的诚意之作,其实建筑的成本,和铺子的价格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铺子一卖,随即便有大量的商家开始入驻。
毕竟是花了大钱的,总不能荒废于此。
而且现在清平坊的人流也高了不少,在这里做买卖,断然不会亏。
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清平坊几乎只有锦衣卫在此,没有贪得无厌的东厂和顺天府以及五城兵马司,便是寻常的泼皮,也已绝迹了。
现如今百户所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开始分小旗为队,开始上街巡视,专门治理的,便是偷抢的三教九流。
百户所里已人满为患,都是抓去收拾的,以至于寻常的宵小之徒,见了清平坊都得绕路走。
经过新兵训练的锦衣卫,无论是体力还是气质,都和寻常的差役不同,现在采取的是三天一操,除了要操练的,其他人轮流上街巡视。
张静一甚至还想了一个巡视的办法。
他让人在各条街道,都设置了签到箱,命所有巡逻的小队,按时出现在签到箱这儿,进行签名,接下来便可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样做的好处,就杜绝了巡逻队偷懒,也确保各条街道随时都有人巡逻。
事实上,有卢象升在,张静一就完全不担心校尉们贪墨人钱财,或者勒索商户财物。
一方面,每月里,除了朝廷发放的饷银外,百户所这里也会掏出一笔钱来,给大家一些补助。
另一方面,对于私人收受财物的,张静一统统严惩不贷。
清平坊的风气,居然焕然一新。
入驻的商家短时间内,超过了两百多家,这些商贾不但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数以上千计的伙计,一时之间,车马如龙,各种铺面应有尽有。
大量的商铺,其实带来的,是更多的人流。
毕竟,此前张家是依靠棉布铺子来吸引人力的,可毕竟货物比较单一。
而如今,百业兴旺,但凡能想到的东西,在清平坊大抵都能找到,这便让周遭的不少住户,都愿意到这儿来。
趁着商户入驻之前,张静一也命人对街巷进行了清理,将所有的街道都铺上了碎小的石子,而后再铺上了石灰的泥浆,等它风干之后,这古时的水泥路便算是铺好了。
当然,这玩意……很原始。
不过此时也没有大载重的车马,应付人行还有寻常的马车,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至少在雨天的时候,不至让道路泥泞难行。
也便于清扫。
对于卫生,张静一是尤其看重的。
其实京城到了如今,历经了数百年之后,总难免会藏污纳垢,大量的垃圾没办法处理,水源被污染,卫生条件若是富户所在区域还好,一旦到了寻常百姓所住的街坊,便污浊不堪了。
张静一在每一条街道,招募了巷长,让他们应付街道的清理,以及垃圾的处置,当然……指望他们拿了钱就干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必须制定出一个有效的激励措施来。
第一百零一章 行路难
张静一很清楚的是当下的世风。
朱门糜烂,而即便是下层的官吏,也已被消磨掉了责任心。
这其实涉及到的是管理的问题。
因此,想要让这清平坊上上下下的人情绪调动起来,就必须得折腾。
不折腾,无论是锦衣卫内部,还是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便只晓得偷懒混日子。
张静一的办法很简单,搞运动。
创优评选,设立巡查。
每月进行一次卫生创优,巡查们不定期的进行查处各街巷的状况,发现有大量垃圾,以及积水的,统统进行整顿,惩治排名末尾的人员!
而对于获得了当月先进的,则给予丰厚的奖励,甚至……影响其前途。
这个时代的人,中下层普遍对于卫生是漠不关心的,这其实也非常好理解,这饭都不一定能吃饱了,谁有闲心关心这个。
可实际上,卫生条件在这种人口大量聚集的街坊,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大量的积水,容易滋生蚊虫,蚊虫就可能引发各种可怕的疾病。
垃圾成堆,就会成为老鼠的温床,而京城已经发生过许多次鼠疫了,一次鼠疫,便可能是数千上万人的死亡。
这评优的运动一开始,许多人起初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晓得要来检查卫生,卫生是啥?
各街的街长、巷长其实都是以巡检司名义雇佣的人,大多都是童生,老童生很可怜的,读了半辈子书,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于是只好含着泪,跑去教书或者干点其他的了,所以,文化知识他们有,也经历过世事。
这时,大家凑在一起,摇头晃脑,这时候大抵觉得这位张百户是自己人了。
你看,只有粗俗的人,才将清扫当做打扫垃圾,张百户就不一样,这叫讲卫生,一下子就把如此粗俗的事,提升成了高雅。
看来张百户的学识和水平,几乎都要能考中秀才了。
不过很快,便生出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一开始大家没在意,后来发现这玩意儿实在厉害,巡查的人到处找你的垃圾,还有街道的清洁和整齐,每到月末,得到了优秀的,把你的名字挂在了巡检和百户所门口,这叫光荣榜。
而另有一榜,就是吊在后尾的了,这叫黑榜,专门供人参观。
张静一还请了画师,起初的时候跟大家说,只是画个像,张百户忙,许多街长和巷长未必能记住,多看看画,便熟识了,大家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张百户百忙之中对自己如此关切。
直到上了黑榜的人,连带着自己的画像像通缉要犯一样悬挂在名字边的时候,当场就有人差点背过气去。
这已经不再是评优另外有奖金的事了,这特么的是面子问题,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要脸,于是乎,轰轰烈烈的整治街道运动开始。
这玩意……就好像军备竞赛一样。
起初大家在同一水平线上,然后很快有人另辟蹊径。
比如垃圾这玩意,我不想要垃圾,我便清早的时候,雇人先清扫干净,省得这垃圾日积月累。
其他街巷看了,立即普及,你雇佣,我也申请一些钱去雇佣。
再后来,又不知什么人学了方法,居然开始找那些老妇人,老妇人们在家闲着也闲着,每日给她两三文钱,让她上街,盯着那些不讲卫生的,遇到了随时乱丢垃圾的,既不打也不骂,只是跟你说教,这一说,其实比打骂还难受,你若是敢反口,她就敢立即躺在地上打滚给你看。
当然,也有一些爱做表面功夫的,各种瞎折腾,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张静一则是乐见其成,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出一个真正管理的方法,索性就用这种激励的方式,刺激大家各显所能,总会有人摸出一整套的经验来,而且这样的经验,也不愁不推广开,甚至根本不必巡检司和百户所下文,其他各街巷便统统都学去了。
只是,巡检司和百户所比较蛮横,几乎不允许其他衙门跨入这个地界,这当然也让顺天府那边很不满。
再加上一些御史,以及翰林们很看不惯这位新伯爵的作风,所以挑刺的人也不少。
最令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张静一一个武官,其实是迂回地干了县令的活,这界限就踩得有点远了。
治理的事,是文臣干的,武官懂什么?
陛下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专门任命巡检,这还了得?那大家还考进士做什么?
于是不少阴阳怪气的奏疏,如雪花一般的飞入宫中。
一般情况,像张静一这种近臣,就算挨了骂,其实也没什么用。
毕竟,负责送奏疏进宫的通政使,会将这些奏疏搁到了最底下。
皇帝每日接到的是数百份奏疏和票拟,不可能全部能看完,因此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往往重要的奏疏摆在前头,不重要,或者只是单纯骂人小过的奏疏,则放后头。
可魏忠贤显然是不愿意让张静一冒头太过的,觉得正好趁此机会杀一杀威风。
因此……天启皇帝最近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一次送来的奏疏,摆在最前头的,都是弹劾张静一的奏疏。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
名声糟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他今日坐定,照例看奏疏,终于沉不住气了,于是让人将魏忠贤叫到了身边来,开口就问:“今日怎的又有几人弹劾张静一?”
接着就指着桌案上的一份奏疏道:“你看这一份,是顺天府尹的,说听闻清平坊招募了一些闲散人员,四处扰民,百姓们苦不堪言,真的吗?朕不信。”
“还有这里,这是御史上的奏疏,说张静一人浮于事,将清平坊治理的一塌糊涂……”
“还有……”
魏忠贤这时候便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犹豫地道:“这……奴婢不好说。”
“为何不好说?”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魏忠贤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奴婢倒是想为张百户辩解,不过……张百户毕竟与我乃是密友,奴婢得避嫌。”
天启皇帝:“……”
魏忠贤又道:“不过,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蛋,奴婢这些日子,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便是满朝文武,对于清平坊的治理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想来……也是因为张静一有时……行事没有章法所致吧。不过……他毕竟年轻……”
对呀,为啥大家都不骂别人,就只骂他张静一呢?
那肯定是张静一有问题。
天启皇帝竟是无词,他郁闷地抬头看着外头雨水淋淋。
开了春,便是连日的绵绵细雨,整个京城都好像是湿漉漉的。
张静一呢,还是老样子,心思都扑在了他的清平坊上头。
这工作态度,还是让天启皇帝很欣慰的。
唯独就是挨骂的次数太多了。
若是做一个统计的话,张静一现在绝对属于庸官榜第一。
天启皇帝抿了抿嘴,便道:“以后这样的弹劾,不要再送来了。”
魏忠贤便微笑道:“陛下说不送,奴婢就不送,不过……就怕断绝了言路,有不肯诚服的大臣,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天启皇帝便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出格了就廷杖便是了。是啦,孙师傅何时进京?”
天启皇帝显然没发现,这时候,魏忠贤唇边的微笑有点僵,只见魏忠贤道:“听说,就这几日……”
“就这几日?”天启皇帝抖擞精神,眼中有着明显的期待。
对于孙承宗,天启皇帝一直很信任,当初孙承宗和魏忠贤相斗,若不是孙承宗受不得气,直接辞官而去,只怕谁也动摇不了这个帝师的地位。
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孙承宗是他的恩师,也算是半个教诲他的做人长辈,如今几年不见,天启皇帝心里便更是想念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若是孙师傅来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他立即入宫觐见。”
“遵旨。”
……
连日的阴雨,让北通州的码头往进京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起来。
这时候,一辆车马,就行在这雨中,好几次都陷入了淤泥里,车中的老者,可谓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外城,外城并没有让他的情况好多少。
因为这里更是混杂不堪,车马在这儿,甚至连续被堵了好几次,不是前头出了什么意外,要嘛就是滋生了什么事,有人在道中争吵。
有一次,前头是个水洼,车夫以为只是去浅水,毕竟这是街道上,自然不当一回事,于是策马前行,结果……居然是个巨坑。
哐当一下,水花溅了有一丈高,然后马车的车辕连带着马匹,直接栽进去,车里的人,直接跌了出来。
这老者便噗嗤一下,跌入了水坑里,差一点头破血流,浑身都是泥泞,狼狈的爬起来,此时这老者的火爆脾气上来,忍不住想要骂人,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骂的。
倒是坑边上,有一群闲汉,似乎一直都在等这样的车马路过,见了老者的样子,顿时哄然大笑。
第一百零二章 孙承宗
老者一听有人大笑,骤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艰难地从水坑里爬起来。
车夫和后队随行的几个随扈便匆匆过来搀扶。
那几个笑骂的闲汉一看这老者竟有这么多随从,意识到老者的身份不简单,便立即一哄而散,消失在雨幕之中。
“孙公……理应让我在前带路,哎……怎么会……”
这个叫孙公的人,当然就是孙承宗了。
孙承宗乃是帝师,随后又在辽东督师数年。
他实在看不上魏忠贤,偏偏人在辽东,又拿魏忠贤没办法,于是赌气,请辞还乡。
孙承宗的脾气很大,在乡两年,倒是收敛了一些脾气,这几年天下的风气很不好,让他倍感失望,直到天启皇帝下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圣旨,请他回京,他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成行。
毕竟……皇帝是他教出来的,天启的脾气,他知道。
人是极聪明的,眼光也很独到。
缺点也很突出,优柔寡断,人情味太重,过于容易轻信于人。
孙承宗觉得自己理应站出来,先和天启皇帝见一面。
可来到了京师,他却发现……这里距离自己两年前离去时,一样的糟糕。
他心中黯然,禁不住在雨中摆摆手,此时他身上的袍子都湿透了,却一时也找不到地方更换,只是一味苦笑:“当初离京时就是这样子,两年以来,一丁点也没有变化啊,哎……这不怪你,你不必自责,怪老夫,自己没看路。”
说罢,便让随扈们拼死将马车从坑中拉扯出来。
一个随扈因为踩着了淤泥,偏那淤泥还裹着不知什么果的果皮,在拉扯的时候,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孙承宗这时候突然放声笑了,众人见他笑,也跟着笑。
孙承宗上去,将随扈搀扶起来,却苦中作乐道:“勿怪,勿怪。”
“请孙公上车。”
“不必上车了。”孙承宗道:“眼下上车,还不如步行呢!”
“只是……现在天上下雨……”
孙承宗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衫,道:“坐在车里,难道不是湿漉漉的吗?我看这雨水,比这污水要干净。”
这倒是实在话。
众人无言。
当然,孙承宗也是仗着自己身体好,在辽东那么艰苦的环境,他也是靠着一副好身体才熬过来的,回乡之后也没闲着,一天得吃两斤肉,一般的小年轻,他不放心上。
虽已成了落汤鸡,他却继续信步前行。
这街道蜿蜒,毕竟百姓们也不在乎这个,有的在门前堆放杂物,有的是垃圾堆,污水也自那一堆堆的垃圾中顺着雨水流出来,即便是下雨,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难掩的臭气。
偶尔,几个稚童在街角的墙边,掏出枪来,对着墙角便滋,一面滋,一面口里还呼着:“下雨啰,下雨啰。”
孙承宗踩着淤泥和雨水,一深一浅地继续艰难前行。
眼看着,就要进入内城的门洞。
突然,孙承宗抬头看一眼这门洞,一摆手,尾行的随扈们便立即驻足。
孙承宗捋着湿漉漉的胡须道:“进了这个门,就要小心了,进去之后,这里便是清平坊,这清平坊,当初老夫离京的时候,可比外城还要糟糕,大家要仔细脚下,还有……仔细着行囊,别让窃贼偷了,老夫这一行人若是在京城里都被偷,如何有颜面见陛下。”
这些随扈,有的当初跟随过孙承宗在京城居住过的,也有人第一次从乡下被带过来的。
第一次来的人不明所以,而曾住过京的人也立即戒备起来。
这话绝对不是骗人的。
住在清平坊的军户子弟比较多,而且都是破落的军户,这就导致,他们一方面因为贫困,所以居住的环境十分的恶劣,另一方面,他们不像寻常的民户可以有别的经营,绝大多数,都只能游手好闲,因此偷窃的和抢劫的不少。
众人凛然,随即随着孙承宗进入了门洞。
可哪里晓得……一进入门洞,孙承宗便愣住了。
脚下……居然不再是淤泥遍地的街道,而是硬石路,上头还铺了泥浆,道路还算光滑,不只如此……几乎没有任何泥泞的地方,哪怕连水洼也少。
沿街很是整洁,虽然也有一些低矮的棚户,可即便是棚户,门脸也是收拾得还算干净。
这种感觉,让经历过苦不堪言的泥泞之人,踏上这里,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此外,以往各种闲散的人……也不见了。
行人各走一边,却几乎看不到一个闲汉。
孙承宗忍不住一脸诧异地道:“这里是清平坊吗?”
孙承宗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身后的老仆道:“是不太像,记得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不对劲啊,明明从这里进来,就是清平坊的。”
孙承宗左瞧右看,努力地辨认,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前清平坊的痕迹。
孙承宗终究还是确定了这里就是清平坊,只是苦笑道:“这才有一别经年之感,在其他地方,总觉得是老样子,可来了此……才觉得有所不同。”
他一时之间,他发出了感慨。
脚下则依旧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突然之间,见着一队穿着蓑衣的人按着刀来。
孙承宗已经可以想象,这么一队人出现的时候,立即会引发沿途的百姓们绕路而行。
他中了进士之后,在京城里待过很多年年。
在京城里,无论是顺天府,还是东厂,亦或者锦衣卫,再或五城兵马司,但凡是这样的人马在街上一站,势必要引发许多人警觉的。
可很快,孙承宗就诧异的发现,大家居然无动于衷。
这些头戴斗笠、穿着厚重蓑衣的人,穿着皮靴子沿街路过,尽力不去占着道中的位置,而是沿着街边而行。
他们一个个高大魁梧,显得精气十足,腰间按着刀柄,随即便与孙承宗擦肩而过,而后走远了……
孙承宗在细雨之中,竟是愣了老半天。
透过蓑衣的间隙,他能看得出来,这一队人,里头理应是穿着鱼服的锦衣卫。
什么时候……锦衣卫居然如此纪律严明了?这是以往在京师绝对看不到的。
他从前所见的锦衣卫,在这种雨天,是绝不会出来,更不会列队而行的,要嘛他们找个什么地方赌博,要嘛就是趁着下雨,一群人吆三喝四的冲进哪个茶肆里喝茶,当然……茶水钱是肯定不付的,临走时还要收一笔茶水钱。
百姓们见了这些人,往往是远远便要掩鼻绕道,哪里像这般,沿街的行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与他们擦肩而过,也绝不带任何的异样。
“咦?”孙承宗好奇地道:“此地秩序井然,却不知是何缘故?”
孙承宗越看,越是吃惊,他继续前行,再往前,便是热闹的市场了。
市场是一栋接着一栋的店铺,热闹非凡,哪怕是雨天,也有不少人冒雨而来。
只见商户们拼命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行人们有的只是路过,可大多是走走停停。
若是在东市西市,一定是杂乱不堪。
不过在这儿,虽然喧嚣,却还是秩序井然。
各色的旗蟠打出来,卖丝绸的、棉布的、油盐酱醋的,还有米铺、酒肆、茶楼……吆喝声此起彼伏。
“老爷,那儿有一处茶肆,不妨去坐坐,也好换一身衣衫。”
孙承宗点点头。
等众人进入了装饰一新的茶肆,立即便有伙计迎了上来。
好家伙,即便是这个时候,生意还是不少。
伙计一看孙承宗的样子,便关切地道:“客官怎的湿漉漉的,不妨去后院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孙承宗正有此意,点头,却突然看向这伙计道:“你是清平坊的军户吧。”
伙计笑呵呵地道:“是军户子弟。”
“噢。”孙承宗点点头。
等到孙承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之后,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随即在茶桌上落座,那伙计便凑上来,笑嘻嘻地询问道:“客官要喝什么?”
孙承宗温和地道:“招呼我的随从,先问问他们,老夫……随便来一口茶水解解乏即可。”
伙计笑着点头,熟稔地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上了茶来。
孙承宗不免奇怪地看着伙计道:“清平坊的军户子弟也出来谋生了吗?”
这伙计一听,便乐了:“不谋生,一家老小吃什么?”
“老夫的意思是……”
“噢。”伙计懂孙承宗的意思了:“也算不上谋生,从前确实是无所事事,不过今年清平坊来了许多的商户,到处都在招募人手,客官,我有手有脚,又不能接父兄的职,只好在此跑堂了。虽是伺候人的,可能吃饱喝足,还能勉强养活家中老小,有什么不好呢?”
“这是自然,自然的。”孙承宗心里却是讶异。
一个跑堂的,还能吃饱喝足,能养活老小?
难怪有军户趋之若鹜了。他细细一想,这一路来,不知多少的伙计,还有各种的人力和脚力。
以往这京城里,最多的就是游手好闲之人,不比天下的流民要少,可现在在这清平坊……
第一百零三章 旧貌换新颜
孙承宗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进入腹中,整个人顿然精神了一些。
而后,他脑子里似乎生了一些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此地,孙承宗竟有一种往事过千年之感。
这还是当初的清平坊吗?
将茶饮尽,照例会过了账,不过在问起茶水钱的时候,孙承宗又不禁愣了一下。
“多少?”孙承宗显得很讶异。
伙计温和地道:“客官您还有随扈九人,点了九盏茶,还有一些糕点,劳驾,总计六十五文。”
孙承宗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今日连续的失态,是情有可原的,两年前他离开京师之前,也不是没有在京城里会过客。
像这样的茶肆,没有百文钱是不可能的,怎么转过头,价格竟还跌了?
不是都说京城的物价,又高了一筹吗?
“怎么,客官有什么不满意吗?”伙计耐心地问着,他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了,许多客人在结账时,都忍不住细算一下,而且他发现,带的随从越多的贵人和富人最爱干这事,哪怕一文钱也要锱铢必较。
孙承宗便忍不住道:“说也惭愧,老夫许久没在京师,竟不知京师的物价几何了,你们这茶肆,价格倒是低廉、公道。”
说着,他便吩咐老仆掏钱。
伙计笑了:“客官真是痛快人,您是第一个说咱们茶肆公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是口里不说罢了。说起来,咱们这儿的价钱确实低廉,其实倒也不是咱们亏本做买卖。”
其实军户子弟有军户子弟的好处,毕竟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见多识广,也很健谈,这伙计继续道:“这其一,是因为清平坊这儿的客流多,且来的除了是商户,便是来采买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家资,自然而然,也愿意来茶肆里喝茶,不似有的市场,看着人多,可舍得喝茶的却是寥寥无几。”
“咱们这茶肆从早到晚,几乎都是满座的,今日还是恰逢下雨呢,若是放晴,生意比这还好。客流多了,同样打开门做买卖,即便薄利多销,也有利头。这一个客人身上每人挣十文钱,一天来十个客,也不过挣百文罢了。可若是一个客人身上只挣三文钱,若是来的是一百个客,却是三百文。”
孙承宗听着……竟突然失笑,没想到一个伙计,竟比他还懂呢!
他赞许地点头道:“这有道理。”
此时,伙计又道:“除此之外呢,其实还是这儿新开了几家茶肆,咱们东家啊,可不敢把价钱抬上去。”
孙承宗又失笑起来,生意他没做过,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
伙计随即压低声音:“其实主要的,还是在这做买卖……成本低,在其他地方开个茶肆,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登门,今日孝敬几百文,明日又索去不知多少银子,打秋风的太多了。咱们清平坊这儿不一样,清平坊里说话作数的,只有锦衣卫百户所和巡检司,钱他们是要收的,可明码标价,只收一份钱,便再没有人侵扰了。”
“起初大家还不信呢,等这铺子开起来,才知道这里的锦衣校尉们最规矩,张百户在这儿一句话,顶一万句,外头不都说,咱们大明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九千岁吗?可在清平坊,张百户就是这儿的九千岁。这茶肆做买卖也安心,月初就能大抵算出整个月的成本,所以价格定低一些,多吸引一些客人来,也断不会亏本的。”
九千岁……
听到这个名字,孙承宗哑然。
他心里则又不由的想,这儿怎么多了一个姓张的百户呢?
只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这样厉害吗?
孙承宗会过了账,满腹心事,便从茶坊出来,开始步行。
这时,天微微放晴了一些,街上更是热闹,了这里的铺子都是规划好了的,沿着田字形布局,沿途都是叫卖,却没有东市、西市一样,有客商将货物摆到门前占地方照成拥堵,这市场里拥堵的事,孙承宗其实见过许多回了。
越是市场越是混乱,毕竟门前若是能占着地,陈放一些东西,对于商家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偏偏在东市和西市,也没人去约束。
可在这儿,大家倒是很自觉,这可能……也是那张百户的功效吧。
“老爷……要在这儿歇一歇吗?”
“不了。”孙承宗道:“尽快去点卯吧,陛下怕是早已等候多时了。”
等孙承宗走出清平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又从人间走回了地狱。
街道又开始泥泞起来,甚至靠近清平坊的街道,因为有不少人流要出入清平坊,因此……倒是给了不少市井泼皮们的用武之地。
人流对于泼皮们而言就是‘肥羊’,哪里有人,且还身上揣着钱的,简直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是什么人,只一眼便能看出各色人等。
于是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道:“大家要小心了,这里宵小之徒不少。”
随扈们自是戒备起来。
那老仆忍不住道:“老爷是怎么知道的?”
孙承宗便道:“那些泼皮不敢在清平坊惹事,这里便是下手的好地方。”
“老爷,清平坊两年不见,确实是好地方,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孙承宗心里苦笑,是啊,他位极人臣,即便辞官,那好歹也是帝师,他的观感且不说,他身边带的这老仆,却是寻常人,在老仆的心目之中,清平坊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吧。
这凡事就怕对比。
其实穿过了清平坊,便是较为繁华的内城了,无论是道路还是其他方面,都比污浊不堪的外城要好的多。
可见识过清平坊之后,孙承宗对这里的印象,依旧很糟糕,一路过去,全无秩序,各色人等混杂,没有规矩,道路也没人去管理……
孙承宗几乎是捏着鼻子,踩着泥水,好不容易地到了吏部。
他是皇帝特旨的致士官,回京之后,需第一时间去吏部点卯。
在这吏部的部堂,稍等片刻,已经入宫奏报的吏部这儿,很快迎来了一个宦官,竟是魏忠贤亲自来了。
魏忠贤面上带笑,跟孙承宗一打照面,便亲昵地朝孙承宗行礼:“孙公,别来无恙。”
孙承宗亦是笑着道:“身子尚好,劳烦魏公公了。”
魏忠贤便道:“陛下正在文华殿听百官经筵讲授,听闻孙公到京,咱就主动请缨来请孙公了。”
孙承宗又微笑道:“陛下这两年,一直都如此好学吗?”
所谓经筵讲授,其实就是请翰林官们给天启皇帝讲课。
不过对于天启皇帝,孙承宗是非常了解的,自从他去了辽东和辞官之后,这样的经筵课几乎就搁置了,天启皇帝不爱听这些。
哪里晓得,他一来京,天启皇帝便立即组织人经筵,这不是摆明着……做样子吗?
魏忠贤有些尴尬,只是笑了笑,意思是,你懂的。
孙承宗也只摇摇头:“好吧,那么老朽也去。”
魏忠贤颔首:“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孙公,要不要换一身……”
“不必换啦。”孙承宗道:“已经换过了一套,我这身上是污浊了一些,不过登大雅之堂,却未必需锦衣华服,心中带墨即可。”
魏忠贤也懒得理会他,便点头。
这一路入宫,便不得不步行,孙承宗背着手,慢慢地踱步,看着这紫禁城中的无数殿宇,既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禁生出无限的感慨。
魏忠贤则是很和气,其实魏忠贤和孙承宗一直以来都不对付,可表面上却一直关系不错的,甚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好友呢。
于是路上二人不免闲谈几句,说的都是这两年的近况,当然,这种谈话,往往是点到即止,绝不会深入,彼此之间都有天然的默契。
这时,孙承宗却突然道:“听说……近来京里出现了一个姓张的百户?”
孙承宗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的脸色……骤然变得尴尬起来,口里道:“啊……是有这么个人。”
然后……就再没有声了。
显然,魏忠贤不想继续谈下去。
其实……听说是锦衣卫百户,孙承宗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理应是魏忠贤的心腹之人,没想到魏忠贤竟是招揽到了这样的人才。
可此时一看魏忠贤的态度,孙承宗心里便疑窦更深了。
怎么瞧着,好像不太对付的样子啊。
这样的话……孙承宗可就来劲了。
他方才还心事重重,现在走路都带风了。
好在魏忠贤也是练家子,弓马娴熟,倒也追的上。
魏忠贤的心思也很简单,这姓孙的果然是个孙子,这才来京城呢,就故意提起张静一那个臭小子,是故意要给咱难堪的吧。
彼此各怀心事,没多久便走到了文华殿。
在这里……天启皇帝正面带微笑,犹如一个乖宝宝一样,很用心地听着经筵讲官们讲授着仁义之道,不过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殿外头,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臣有奏
直到孙承宗和魏忠贤二人鱼贯而入。
文华殿中的经筵还在热火朝天地继续着。
所谓的经筵,分为日讲还是月讲。
月讲的礼仪很复杂,所讲的内容,也多比较空泛,这要求所有的大臣都参加,都是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日讲就不一样了。
这种讲授比较实际,一般是翰林参与,有时候,内阁大臣若是无事,也会坐在这里听一听。
今日自是日讲。
皇帝好不容易参加一次经筵,这让翰林们很激动。
因为这样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大家侃侃而谈,很是热烈。
所以魏忠贤进来之后,正要禀报,可孙承宗却是用眼神制止了他。
在他看来,传授课业是十分神圣的事,不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打断了翰林们的授业解惑。
因而,他蹑手蹑脚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里,尽量不去打扰。
当然……这一切都尽收天启皇帝的眼底。
天启皇帝自然是了解这个师傅的,这个师傅的性格比较刚烈,可是对于他的学业十分关心,是个极正直的人,有时甚至连天启皇帝也有些畏惧他。
所以天启皇帝既知孙承宗的心思,便也没有打断。
经筵继续。
现在讲授学问的讲官,乃是翰林院侍读杨娴。
杨娴所论述的,乃是关于孔子任鲁国中都宰时,大治鲁国的盛况。
其实这些内容,天启皇帝早就听烂了。
他是听得昏昏欲睡,若不是碍于孙承宗在这里,只怕早已打呼噜了。
杨娴却说得娓娓动听,毕竟是专业干这个的,说到动情处,激动得不能自己。
可见陛下木讷的样子,没啥反应,于是咳嗽一声:“圣人大治鲁国,以至鲁国一时之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便是实行仁政的好处。我大明历经两百年,能延续至今,也是因为历代先皇,奉圣人之道为圭臬的结果。不过近来,朝纲颇有崩坏的迹象,令臣不禁担忧。”
此言一出……木讷的天启皇帝瞬时懵逼,他张大了嘴,像塞了一个鸡蛋一样。
众翰林们却是个个微笑。
坐在一角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却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
要知道,经筵发展到了现在,其实早已形成了一整套的规矩,从明初时的畅所欲言,在经过无数次的调试之后,已经沦为了形式上的讲学。
毕竟皇帝和臣子之间在地位和身份上是绝对不可逾越的,这就导致双方在“师生”关系这个领域内,处在一种谁都无法纯粹进入课堂的状态。
从内容上来说,也就是现在老师们“讲义”需要提前由内阁修改,更是害怕在内容中暗寓讥讽,尤其是牵扯到时政的时候,是断然不可率性而为的。
任何课纲,讲授的内容,都是一审再审,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现在……显然有些超纲了。
侍读杨娴,突然转了话锋,这肯定不是他一人所为。
天启皇帝听到这个内容,却顿时抖擞了精神,相比于那些让人令人听得想睡觉的内容,显然这种内容,反而对他的胃口。
他骤然之间龙精虎猛起来,很有兴致地道:“噢,朝政有崩坏的迹象,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杨娴便道:“因为朝廷的风纪被破坏了。”
“哪里被破坏了?”天启皇帝说到这里,却是下意识的瞥了魏忠贤一眼。
他在心里不由默默地道:莫不是又来骂魏伴伴的?
可魏忠贤却是面带笑容,显得非常淡定,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见杨娴又道:“历来朝廷以文治武,以读圣人之道的读书人来治理民政。这样的做法,虽也有些许瑕疵,却从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可陛下却因为信任锦衣卫百户,在京中设巡检,令莽夫治街坊,虽街坊历来不置文臣,而以顺天府总揽各坊政务、诉讼之事,可开了此例之后,不但紊乱了朝纲,臣所虑的更是武人不学无术,不体百姓疾苦,凌虐百姓,使百姓怨声载道,有冤不得伸张,苦不堪言……”
说到现在,算是图穷匕见了。
这不是针对魏忠贤去的。
而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天启皇帝心里不悦起来,脸一下子冷了几分,淡淡道:“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只是一个街坊,有什么关系呢?”
杨娴正色道:“此例一开,便是取祸之道也。”
众翰林们个个毕恭毕敬的样子,不过心里都暗暗点头。
黄立极作为内阁大学士,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立即制止杨娴的悖逆之词,可他依旧稳稳的跪坐在一侧,不置可否。
角落里的孙承宗,面上也古井无波,只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情况,他从前是见得多了,他现在刚来京师,许多情况还不清楚,还需慢慢的了解。
天启皇帝道:“朕只任命一个巡检,让张卿家治理一个街坊而已,就要天下大乱吗?”
杨娴道:“即便是一街一坊,这街坊之中,住的也是我大明的生民百姓。这些百姓,视陛下为父母,他们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固为九五之尊,却应不因恶小而为之,怎么忍心让这上千百姓,却因为个人的喜好,而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这话说得可谓是大义凛然,但凡听了去的人,只怕都忍不住击掌叫好。
天启皇帝显然已经脸色很难看了。
这何止是在骂张静一,分明是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骂了。
这个不能干。
那个也不许干。
可也没见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就能干好。
天启皇帝便辩解道:“就事论事吧,这张静一,有什么劣迹呢?”
杨娴气定神闲地道:“这一点……臣已从各地的奏报中窥见了一二。”
杨娴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清平坊的锦衣卫,勒索商户,这是顺天府奏报的。御史黄有龙又奏,说锦衣卫凌虐百姓,曾一次在街上,捉拿了百姓七十余人,连夜置刑,可谓是严刑峻法……还有……”
天启皇帝顿时想起了此前的许多奏疏。
他忙是压压手:“那么依卿所言,该当如何?”
杨娴便道:“臣对张百户,没有任何的成见,他乃是锦衣卫,如何知道治理一方的艰辛呢?臣还知道,张静一不过是少年,即便在他的治地,发生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不过想来,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这话大抵的意思是,不是张静一坏,其实只是张静一水平太低而已。
若是继续引申,其实就是这家伙不学无术,没有读书的结果。
当然,这里头的读书,并不是说张静一不懂识文断字,在翰林这样的人看来,举人以下之人,就尽都是文盲,这一点,想来大家没有意见的。
杨娴又道:“所以陛下只需裁撤他的巡检即可,令其好好做好亲军分内之事,除此之外……臣还听说,他广置什么街长、巷长,这些街巷之长,不过是酷吏而已,也理应裁撤。”
杨娴倒是没有追究张静一的罪责,毕竟这张静一还是有救驾之功的。
天启皇帝却是踟蹰了,张静一干的这样坏?
他自是有些不信的,于是道:“诸卿可有什么看法呢?”
朕才不听你杨娴一人的。
他这一问,顿时让这殿中活跃起来。
一个翰林道:“陛下,杨公说的对,臣也耳闻,清平坊的百姓已经受不了啦。”
“臣这里,还听说一个叫王政的商贾,实在无法忍受清平坊巡检司的盘剥,跑去了顺天府告状。”
“臣这里也听说一件事……在那儿,便是百姓们随口吐一口吐沫,竟也会被人抓走,说是要罚款,竟索去了财物,苛政猛于虎啊……”
“臣……”
“臣也有奏……”
好家伙……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连天启皇帝都呆住了。
可谓劣质斑斑呀!
这样说来,张静一任巡检才一个多月,照着这么个说法,在巡检任上,张静一至少每天得干几十件坏事,才能补上这么多罪责啊。
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也得干两三件坏事。
他这么勤奋?
“陛下……”杨娴很是痛心疾首地继续道:“酷吏误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陛下为何还要包庇他呢?请陛下早作决断,以安民心。”
这几乎已是一面倒的局面了。
所有的压力,都压到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迟疑着道:“即便大家都觉得这样不妥,可朕……”
说到此处。
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突的冒了出来:“臣看到的情况,却和诸公不一样!”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于是大家纷纷朝着目标看去。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所有人却都呆住了。
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大家都说东,你一人说西,那你算老几,想跟我们这么多人对着干吗?谁怕谁!
可眼前这人……许多人是认识的……孙承宗。
孙承宗的威望,还有在士林中的口碑,分量十足。
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人可以抵一百个。
第一百零五章 欺君之罪
在天启皇帝看来,这些翰林们个个抨击张静一,分明是有私心的。
这种情况,天启皇帝见得多了。
不过现在大家都言之凿凿,而天启皇帝心里是没底的。
他也很清楚,张静一是个武官,而且年纪还小,治理一方,肯定会有很多的毛病。
大臣们想要挑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现在大家群情激愤,天启皇帝也觉得无可奈何。
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其实皇帝能干的事不多,只是表面上一言九鼎而已,如若不然,天启皇帝也不会放纵魏忠贤直接开整。
可是像当初魏忠贤与东林们直接对抗,甚至直接采取最暴力的手段,这种事,干一次就已被天下人骂的狗血淋头,毕竟……即便是天启皇帝也心知肚明,这天下人的人心在东林,而不在他和魏忠贤。
争取人心这样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阉党,都是菜鸡。
如若不然,外头各种关于嘲讽皇帝的流言,又是从何而起呢?
人们提到当初那些与魏忠贤对抗,最终惨死的大臣,哪一个不是为之唏嘘。
现在……又重现了,只是这一次,目标变成了一个区区的百户。
皇帝越是不退让,这样的对抗情绪就越会蔓延,张静一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点,天启皇帝非常的清楚。
可是……当有人站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
因为站出来的乃是孙承宗。
这是天启皇帝最敬重的人。
而且和天启皇帝身边的那些人不一样,孙承宗这个人,性格刚烈,天下人提起他,就没有不佩服的,即便是清流,也断然不好说他的坏话。
说穿了,就是孙承宗有公信力。
众人此时便见孙承宗徐徐踱步走到了文华殿殿中。
孙承宗先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露出了微笑:“孙师傅免礼。”
孙承宗颔首,随即道:“老臣只是一介布衣,在此喧哗,实在万死。”
“哪里的话。”天启皇帝道:“孙师傅为朕授业解惑,当初又出镇辽东,何来布衣之说?朕一直蒙受孙师傅教诲,今日孙师傅来见,朕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文华殿,本就是宣讲之地,孙师傅不知有什么话想说?”
孙承宗道:“方才老臣听殿中诸公,纷纷都说张百户清平坊的种种劣迹,说什么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老臣对此,不敢苟同。”
“这……”那侍读杨娴脸色一沉,这不是打他的耳光吗?
可偏偏,即便是魏忠贤站出来了,他也敢据理力争,大不了就罢官嘛,到时候还落一个与阉党势不两立的美名。
可孙承宗直接上场,他却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担心遭受反噬。
毕竟,你杨娴算什么清流。
人孙承宗才是根正苗红的清流,人家做喷子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这样说来,他们都在诓骗朕?”天启皇帝心里诧异。
此时,他真有点糊涂了,孙师傅到底站哪一边的啊,想当初,孙师傅不是一直厌恶厂卫的吗?
孙承宗此时则是正色道:“老臣也不知这是否欺君,只知臣进京师以来,在清平坊的所见所闻。这清平坊……到底如何治理,老臣初来乍到,当然也不了解内情,可要说张百户凌虐百姓,老臣是断然不敢认同的。在老臣看来,张百户治民,自然有其有手,倒是颇有一些供人效仿之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
那杨娴已经瞠目结舌。
可孙承宗压根就懒得理会他,而是继续对天启皇帝道:“臣在地方上,也见过不少的父母官,这些父母官,人浮于事,说起凌虐百姓,张百户距离他们还差得远呢。”
杨娴绷着脸,忍不住道:“孙……孙公……话不可乱说。”
许多翰林也有些不服气了。
孙公,你是初来乍到,怎么了解真实的情况呢?一定是被厂卫这些人给骗了。
孙承宗露出微笑。
他淡淡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当然不敢乱说。”
呼……
看来,孙承宗或许只是先扬后抑,接下来该批评张百户了。
只见孙承宗又慢悠悠地道:“孙某说话,当然是要负责的,今日在这文华殿上,孙某掷地有声,就当说一句:清平坊那儿,若是生灵涂炭,我孙承宗……愿为千秋罪人,此言当同欺君,该凌迟处死!”
“……”
杨娴听到这里,已如晴天霹雳一般,脑子晕乎乎的,接连后退两步,脸色惨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打脸了。
能把孙承宗逼到说这番话,用这样的信用和身家性命来给那张百户背书,谁还敢质疑?
这孙承宗……确实是个狠人,还是老样子,属于那种你别惹我,大家都没事,你惹我,这官我不干了,拜拜了您嘞。
当初对付魏忠贤如此,对着这些翰林,也是这般。
杨娴此时已清楚,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若是还嘴硬,这不但是直接和孙承宗对抗,而且下一步,他就该和孙承宗一样,大家来打个赌,我杨娴若是说错了,天诛地灭。
可偏偏,他乃侍读,不敢赌。
那么接下来……既然自己错了。
这又是什么?
脸色惨然的杨娴,竟是啪的一下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言辞恳切地道:“陛下,臣方才出言多有不逊,死罪。”
既然错了,那么就涉嫌欺君了,当然是乖乖请罪了。
当然,下一次我还敢。
天启皇帝听罢,已是心花怒放,他实在无法理解,张静一居然会得到孙承宗的认可。
要知道,他的这个孙师傅可挑剔得很呢。
天启皇帝骤然眉飞色舞道:“指鹿为马,有失大臣之体,今日朕且饶了你,只是再有下次,敢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至于张卿家,张卿家历来是朕的肱骨,难道朕好不容易有个腹心之臣,你们也容不下吗?成日的痛责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来……张静一治民有方,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至于你……杨娴,亏得你为翰林侍读,朕虽饶你死罪,可活罪难逃!便贬去地方,做县令吧,你不是喜欢做一方父母,对治民很有心得吗?那在地方上,好好爱民。”
杨娴开始听皇帝说饶你一次,心里便松了口气。
可现在听陛下竟说……要将他外放,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可是侍读啊,侍读属于翰林清贵,是正六品官。
表面上,寻常县令乃是七品,而侍读是六品,可这二者的待遇,却是千差万别,县令远离中枢,现在是县令,以后可能一辈子都是县令。
可翰林侍读就显然不一样了,翰林院属于内阁的备份,今日是正六品,可能过几年,就是五品、四品,再过几年,可能就成为侍郎、尚书了,即便是将来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够狠的了。
这哪里是贬官,这是直接一撸到底啊。
杨娴一脸惨然,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有苦难言。
其他翰林,都噤若寒蝉起来,此时也不敢多说话了。
天启皇帝对众人的反应都很满意,于是故意冷哼道:“你们要记住此次教训,切切不可重蹈杨娴的覆辙了!好啦,都退下吧。”
说着,心情一下子舒畅了的天启皇帝,欢天喜地的对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候你多时,你陪朕去西苑说说话吧。”
孙承宗自是从善如流地行礼道:“臣遵旨。”
魏忠贤则一直诧异地看着孙承宗。
其实这些翰林们闹事,魏忠贤是早就见识过了的,当初这些人,可没少针对他魏忠贤,不过自从铲除了东林之后,这些翰林倒也对他忌讳莫深起来。
现在这些人跑去针对张静一,魏忠贤不过是看戏一般的态度,甚至心里是乐见其成的,你们随便撕,咱只看戏。
可哪里想到,孙承宗一出现,居然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半生的清名来给张静一作保。
这就令魏忠贤的心里不免有了怀疑。
他们之间……莫不是……
这样一想,魏忠贤便不禁警惕起来。
众臣散去。
天启皇帝也起驾,孙承宗则随皇帝至西苑。
魏忠贤自然回他的司礼监。
至于陛下和孙承宗到底在西苑谈了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
以至于魏忠贤也打探不到。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亲自下了条子送到了司礼监。
对于孙承宗的安排,居然不是立即出镇辽东。而是拜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入阁了。
虽然属于新阁臣,资历当然远远比不上黄立极。
但是依着孙承宗的资历,这内阁其实早就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不客气的说,原本黄立极的位置,本就是给孙承宗留的,只不过当初孙承宗负气辞官,这才便宜了黄立极而已。
可现在……孙承宗突然进入内阁,紧接着,群臣无不称颂。
显然……天下的格局有所改变了。
而且……也符合了朝野内外的期待。
毕竟……这一届内阁的大学士……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第一百零六章 不义之财
孙承宗的入阁,是事先毫无征兆的。
这也引发了朝野的许多争议。
当然,这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孙承宗是很厉害,可是距离他过于遥远。
当然,张静一自己也不知道,孙承宗刚来到京师,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大麻烦。
张静一现在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置。
却不知,那被贬官的杨娴,居然亲自去了吏部主动请缨。
很快,吏部尚书周应秋亲自与他谈了片刻,随即,周应秋便入宫去见魏忠贤。
这吏部尚书乃是天官,掌管着天下的选官,位高权重。
周应秋,当初正是靠着巴结魏忠贤起家的,一向对魏忠贤马首是瞻。
不过他是个滑头,虽然魏忠贤交代的事要办,可是对那些清流,他也尽量不得罪。
现在被贬官的杨娴,求到了他的头上来,他还是决定帮杨娴说项一下,算是卖个人情。
见到了魏忠贤,他先是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魏忠贤只抬眼看他片刻,道:“怎么劳动你亲自来见咱。”
“有这么一个事,因为兹事体大,还是需请示九千岁。”周应秋恭恭敬敬地道。
魏忠贤搁笔,活络了手腕,一面道:“什么事?”
周应秋道:“此前的翰林侍读杨娴,按旨,该下放地方县里去任县令,内阁已拟出旨来了,只不过……他主动找到了下官,说是希望留在京师。”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来,冷冷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要贬他的官,他说留就留的吗?他以为他是谁!周应秋,你疯了?这个时候,你敢抗旨不尊?”
魏忠贤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奉旨不行。
其他的事都好说,可皇帝亲口下的旨意,你都不看在眼里,你还好意思自称是我魏忠贤的人?你这是嫌我魏忠贤死的不够快?
周应秋却是笑容可掬的样子:“问题不在此,这杨娴的意思是……宁愿在京为巡检……”
魏忠贤愕然。
要知道,这巡检只是个九品官。
以前当然没有京师设巡检的规矩,可现在张静一已经开了先河,再设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县令是七品官,而巡检乃是九品,一般人肯定不会选择做一个小小巡检,何况是杨娴这样的进士出身的翰林侍读。
“看来,是这位翰林不服气,这口气咽不下啊。”魏忠贤失笑。
“是的,下官也觉得是这个意思,不过杨娴此人,历来都有文名,此前又是翰林侍读,满腹经纶,说实话,他这一次被罢黜,下官听说,朝野内外都对他抱有同情。他如今是不甘心放到地方去,希望留在京城,和张静一打一打擂台。”
魏忠贤点头:“此事,你怎么看?”
“这是奔着张静一去的,杨娴显然是想在坊里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让人知道,他这进士出身的翰林,才是真正的父母官,本意……还是对张静一轻视,同时也是不服孙承宗的看法。可他不服也不成,孙承宗毕竟是帝师,名望甚高,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魏忠贤便又问:“那么你认为,杨娴能办好吗?”
周应秋乐了,说实话,他虽然最后投靠了魏忠贤,可好歹周应秋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他面上是毕恭毕敬,可是心里却大抵是在想:九千岁,你这是开什么玩笑,那张静一一个武夫而已,怎么能和翰林侍读比?
于是他没有多想就道:“定能办好,杨娴现在是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又饱读诗书,一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便是去做布政使和巡抚都足够了,区区一个街坊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魏忠贤虽然对读书人有所成见,可从宋朝到现在,近千年来人们对于读书人的信仰还是深入人心的。
他听了周应秋这话,便也有了信心,没有再犹豫,便道:“这样说来,咱们就摆一个擂台,让张静一和杨娴二人试试身手?看看孰高孰低?”
周应秋笑道:“九千岁明鉴,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就当看热闹,这是翰林院和张静一的事,下官听说,那张静一对九千岁多有冒犯,处处和九千岁作对,下官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啊。”
周应秋本是想表现出一副为魏忠贤分忧的样子。
谁料到魏忠贤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变了,厉声道:“这是哪里听来的话,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是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胡言乱语?咱与张静一乃是密友,亲如兄弟,不曾想外间有人如此饶舌,这是想要离间厂卫吗?”
周应秋万万没想到魏忠贤有这样激烈的反应,笑容也给一下子吓没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魏忠贤随即温和起来,淡淡地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至于你的提议,也不错,就当磨砺磨砺张静一嘛,这是为他好啊!他是璞玉,不磨不成器,就让这个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杨娴。”
“对,让这个杨娴去做巡检,选一个坊给他。”
“是。”
……
清平坊的会议,几乎每个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要开的。
一个月三次。
这时候,百户所里的总旗官,还有各街的街长、巷长都要参加。
当然,一般情况,主持会议的并不是张静一,而是卢象升。
卢象升觉得张静一这种开会的风格很好,大家都凑一起,检讨近日的得失。
其实这所谓的街长和巷长,说穿了,就是个吏,甚至连吏都不如,在任何一个州县,在官老爷眼里,都是下贱的人。
可在这里,大家能坐在一起。
不只如此,张静一还在巡检司设了几个职位,有副巡检,有司吏,有治安长,有宣传长,有财务长,有民政长之类。
这些人和街长、巷长不同,都是各自分管自己的事。
当然,他们都是童生出身,但凡是能考中秀才的人,也不愿意干这种小吏做的事。
众人落座,张静一最关心的,是大家报上来的数据,新开了多少铺子,大抵需要招募多少人手,人流如何,街道近来有没有人滋事,卫生的清理如何,甚至当下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
起初的时候,这些所谓带长的文吏们是不敢畅所欲言的,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可慢慢的,在张静一的鼓励之下,大家的话就多了。
照着规矩,张静一在这里允许大家畅所欲言,哪怕是针对一件事有什么争吵,也可以容忍。
当然,一旦会议结束,做出了某个决定,那么任何人就不得对这决定有所非议了。
会场上闹哄哄的,彼此之间发言得很厉害,比如民政这边,说是可以洽谈几个青楼来,而且已经谈妥了,可分管治安的,自然显得犹豫。他也不傻,一旦青楼落地,到时不知会吸引多少闲汉来呢!大家喝了酒,鬼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这对他的工作而言,势必要增加不少难度。
张静一只细听着,一一做了决定,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对司吏道:“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多摸底一些数据吗?我既是巡检,也是锦衣卫百户,按理来说,也该搜罗一些情报,至少要对这京城的情况心里有底,比如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还有哪些官户家里有人做大官的,他们家中的财产几何,当然……问人财富是很忌讳的事,可大抵,还是需要卫里还有巡检司心里有个数,这事办的如何了?”
司吏姓王,一听这个,立即头痛,苦着脸道:“回巡检的话,这事,还真难办得很,谁家有没有钱,尤其是官宦人家,学生怎么敢去问?”
其实张静一想摸底,并不是真想去偷去抢,而是他希望大抵有个模糊的统计数据,这对未来的商业发展有很大的好处。
现在见王司吏为难,便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呢,我看很简单。”
王司吏便道:“还请张巡检赐教。”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以这样,你先收买一个读书人,在士林里写一篇文章,这文章就以朱门酒肉臭为题,痛骂士人拥有大量的土地,家中藏掖着大量的钱财,这钱财和土地,大多不义,理当分出来,为民分忧。”
这番话一出,顿时把王司吏吓得脸都绿了。
王司吏立马惊吓地道:“这……这若是写出来,还不要被人骂死?”
张静一却是十分淡定地道:“要的就是这个,文章一出,你就盯着士林的反应,且看谁家骂的最凶,谁最气急败坏的。这骂的越凶的,家里就越是殷实,越是气的跳脚的,定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
王司吏:“……”
张静一看着依旧满脸为难的王司吏,接着道:“只是笼统的测算一下而已,所以……心里有数即可,去办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却是匆匆而来道:“张百户,张百户,隔壁的天桥坊……设巡检了,就在隔壁,还放了爆竹呢。”
第一百零七章 圣人之道
张静一一脸懵逼。
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冲冲跑来的书吏。
人家隔壁设巡检,你激动个啥?
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这就好像,别人结婚入洞房,你特么的亢阳鼓汤,血脉偾张的,这是啥意思?
“噢。”张静一轻描淡写地道。
“听说……这巡检还大有来头呢。”这书吏依旧很激动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叫杨娴。”
这么一说,张静一和邓健、王程几个还是没反应。
心里还嘀咕,这有啥?关我鸟事。
可那些带长的文吏们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个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哎呀,可是那位曾写《绥林集》的杨公?哎呀呀,此人了不起啊,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什么?他堂堂侍读,位列朝班,居然屈居小小的巡检?”王司吏张大着眼睛,一副惊诧的样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躺着中枪了,我特么的也是巡检啊,你这意思是……巡检都是像我这样下等的人做的?
可这种惊叹已经控制不住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莫名的崇拜感,在此刻曝露无遗。
毕竟这些带长的文吏,可都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他们连秀才都考不中,科举无望,可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学霸的推崇和向往。
张静一觉得古怪,便道:“对呀,一个侍读,为何要做巡检?这不是被贬官了吗?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数典忘祖的事,我看……他不是扒了灰,就是贪赃枉法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这话很实事求是。
众吏的反应则是不吭声了。
显然表示不认同。
杨公啊,是大名鼎鼎的杨公啊,稀罕干这等事?
巡检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一定是的。
张静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晓得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没救了,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便大怒着拍桌子道:“好啦,今日的会议结束,大家回去各司其职,卫生创优,还有招商,还有吸引民户的事,都不可耽误。谁出了差错,到时评不到优,有你们好受的,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还有治安的问题,前些日子,出现了一个失窃的事件,到现在还没寻到那个扒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开辟出来的会议室,留下一群人懵逼。
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吃他家大米了?噢,好像真的吃了他家的大米。
张静一当然不是对于隔壁的天桥坊的巡检完全不去打听的。
很快,他便让邓健去了那儿打探。
而得到的信息很多。
一方面,是此人好像确实是犯了事,本来是要外放去做县令的,听说这个事还和他有关,不过这人最终却愿留了下来,做了巡检。
另一方面,是此公上任,很是热闹。
听闻他在京城里的名声很响亮,有不少读书人拜访他。
而他也爱和文士打交道,可谓如鱼得水。
这杨娴上任,当然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真外放出去,可能就一辈子都完了。
巡检表面上是九品,可至少人还在京城,就还有机会。
至少翰林院是支持他的,士林之中,人们都赞许他,读书人和他亲近,只要他在这里压过张静一一头,那么迟早就有起复的一天。
顺天府那边也是很配合杨娴,居然直接派了数十个精干的文吏和差役来。
显然,顺天府尹对他有极大的关照,至于钱粮什么的,也支取了不少。
所以别看只是小小巡检,这若是放在后世,应该叫人民币玩家。
“那张静一有难了。”杨娴丢下这句话,愉快地上任。
他直接奔赴巡检司衙,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了的官舍,现在挂上了巡检司的匾额。
门前早有一干差役在此恭候多时。
杨娴从前是二甲进士,考了第十三名,十分优秀,随即便敕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一步步走上侍读之位。
说他是天下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也不为过。
因此到了此地,他便念诗:“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这诗乃是南北朝的作品,讲的是一个人遭遇了变故,心里惆怅,大丈夫心有凌云之志,却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
当然,也隐含着自己遭人构陷,以至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随即,他振奋精神,众吏给他见礼,他一看这些下吏,也没说什么。
他是清流,不能和这些下吏为伍,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似这等下吏,又贪又懒又卑劣,他是要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怎么可以和他们亲近呢?
于是冷着脸,只点点头,随即进入衙里。
众吏则尾随过去,分班站好。
为首的司吏率先道:“巡检,此乃坊中的情况,都是从顺天府抽调来的,此地有民三千四百户,有……”
“知道了。”杨娴似乎没耐心听这些,便道:“本官为官一方,自是要造福百姓!此地……我来时,见三教九流混杂,百姓愚钝,商贾沿街吆喝,可谓是锱铢必较,治民首在教民。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自然,本官并非是教民七年,让人去作战。这孔圣人的意思是,教化百姓,才是治世之道。”
众吏见了杨娴,其实就有一种惭愧之心,大家总觉得,跟杨娴这样的天上人相比,不免自惭形秽,于是一个个低着头,纷纷称是。
杨娴则很有优越感地继续道:“什么是教化呢?所谓教化,无非是美教化,移风俗而已。倘若人人受了教化,那么这天桥坊,便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本官思来想去,当下要做的,最紧要的便是一件事。”
“不知何事?”
“可在坊东和坊西,各设一亭,一曰:思教亭,一曰:知礼亭。有此二亭,可请读书人到那里读书,供奉他们茶水,如此一来,这坊中东西,都可听闻郎朗读书声,这圣人之道读来,便教过往百姓们都能听到,日积月累,百姓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知道何谓圣人之道了。”
众吏其实都听得晕乎乎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听着,却是逼格很高的样子,于是个个心里越发觉得杨娴是天上来的人物,便更加地自惭形秽了。
此时,杨娴又道:“孔圣人治鲁国,三月即可大治天下,以至那些贩卖牲畜的人已经不敢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要价太高,而男女行人在走路时也是分开行走,格外守礼节。有时候地上有别人不小心遗落的东西,也没有想要将它捡起来占为己有。本官治一街坊,想来三月也可大治,用的便是仁义礼智之法,首先要做的,便是要求贤,尔等这些日子,将这坊中的读书人统统都请来,本官要先宴请贤士,与他们攀谈。除此之外,需让人宣教男女礼节,对那些粗鲁的屠户宣教圣人之道,对宵小之徒,更要格外宣教,不可怠慢了。”
说罢,也不和这些小吏们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廨舍。
……
张静一越观察隔壁的天桥坊,便越觉得特么的匪夷所思。
见鬼了这是……
突然来了个巡检。
然后他治下的文吏就一个个说隔壁的巡检好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尤其是听说,那边在建亭子,花费了重金,叫什么知礼和思教,特么的,修了这么个东西,王司吏居然也很羡慕地跑过来说,不如我们也建几个吧,连侍读都这样干,不会有错的。
张静一匪夷所思,这群人吃错药了?
不过仔细反思,他大抵也能理解的,在数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宣教之下,人们对于这些读书的人上人,有一种变态地崇拜。
而且……杨娴干的事,也确实很高大上,逼格满满,张口就是孔圣人,闭口还是孔圣人,这确实是很能唬人的。
张静一甚至也想学一下杨娴了,以孔圣人的名义组织各街巷的小吏们去开挖排水道,或许这一招很有用。
不过现实很打脸,大家虽然乖乖去开挖,但是对于孔圣人三个字敬谢不敏,你张静一也能代表孔圣人,你配吗?
不出几日……
更吓人的是,隔壁又闹出一个大新闻。
杨娴要弄出一个白叟宴,也就是说,请本坊年纪大的老者,一起吃饭,以示自己敬老。
这一下子……读书人们疯了一样天天开始推广杨娴,满是溢美之词。
张静一是懵逼的,卧槽,这我也没想到啊。
而他只能苦哈哈地带着人,四处巡街检查卫生。
又过几日,更厉害的来了……
翰林院的几个翰林,带领着许多士子,统统去了天桥坊,在新建的思教亭下吟诗作对,一时之间,又传为了美谈。
张静一只见来报消息的邓健,一面伸出小指,抠了抠鼻子,然后从鼻里抠出某些异物,biu的一下弹出,然后语重心长地道:“话说回来,百户啊,你该娶媳妇了。”
第一百零八章 功考
其实听到从隔壁天桥坊传出各种趣闻的时候,张静一其实是有些费解的。
好端端的做个巡检,咋就你杨娴这样事多呢。
不过他费尽了脑汁,大抵理清楚了杨娴这样的人的心思了。
杨娴这种出身翰林的人,号称清流。
靠的就是所谓的‘贤明’来获取关注和利益的。
某种程度,他们就是后世的某些霸占流量的明星,只有拥有曝光度,才能占据舞台,在士林之中获得一席之地。
可若是老老实实做官,能引人关注吗?
所以,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来才能获取流量。
因此……隔三岔五的,这样的人会义正言辞地跳出来,今日骂骂这个,明日教诲那个,这其实就是古代版的蹭流量,谁的流量高,就蹭谁,比如说……天启皇帝……
还有一种,便是做出一些引人关注的事,譬如……碰瓷他张静一。
该死!
想通了这个关节之后,张静一忍不住懊恼起来!
怪只怪这个时代,竟不能买热搜,如若不然,他们今日买个热搜过个生日,明日成婚再上排行榜第一,后日休妻又可上,何须要这么卖力,成日折腾呢!
可显然,当今的大明,无论是士林还是寻常百姓们,都是吃杨娴这一套的。
比如杨娴在邀请士子们一起去什么亭里吟诗作对,确实赚足了眼球,以至于影响直接跨越到了清平坊。
清平坊的文吏们干活之余,低声也在议论,品评哪一个读书人的诗好。
张静一若是路过见了他们,则是面带微笑。
然后回头给那几个家伙偷偷记一下小账本。
这没办法。
毕竟秋后算账是锦衣卫的日常工作。
本职工作不能丢。
张静一现在忙的脚不沾地,马上要到夏天了,谁知道暴雨会不会成灾,所以……他从开春布置的防汛工作也要到位。
譬如挖排水沟,道路两侧,还有民居以及商业区,都要连通排水沟。
最好走地下管道,若是裸露在地面,一不小心有人摔进去,那就糟糕了。
评优这样的活动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通过街长和巷长摸清了各条街巷的具体情况,他们知道哪里有垃圾,也知道街巷里有几户人。
而雇请的妇人们,更是能将无数的讯息,汇总起来。
摸清了情况,就可以组织街长和巷长们带头先是挖沟渠,此后再在这沟渠里,烧制类似于瓦片一般的筒子,嵌入沟渠里,最后再用泥土覆盖,人力的开支还好,毕竟都是通过街长和巷长们组织的,他们了解街巷里的青壮,总能让妇人们动员大家闲暇时来帮忙干点活,毕竟,现在街巷的小吏,平日也能联络商户,有帮忙介绍工作的便利,大家也愿意和街巷长搞好关系。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砖窑这儿。
除此之外,便是种植树木了。
树木的好处就在于美观街道,还能保持水土,至于空气新鲜之类,这似乎不在张静一的考虑之列。
好在这个时代移植树木成本低,从其他地方移来,你爱活活,想死便死,大不了换一棵便是。
植树大多是校尉们完成的,他们倒是很乐于植树,至少总比抓去操练的好。
另一件最让张静一不放心的事,便是收购来的米,收购了这么多的米,在别人看来,大抵相当于是在至正二十三年加入了陈友谅。
现如今,这米必须得找地方储藏,靠着昌平的土地那儿倒是可以存放,得加紧将米仓建起来。
这事儿,只能托付给张天伦了。
好在张天伦干这事比较专业,其实主要还是他吝啬,想到张家买了这么多米,若是发了霉、生了虫,你便真的欲哭无泪了。
就这般每日在街上混着,转眼便到了春末。
初秋的时候,连日暴雨成灾。
小冰河期给气象带来的变化是全方位的,气温降低几度,是全天下的连锁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令京城里一时水满为患起来。
孙承宗自从进了内阁,日子过的不咸不淡,近来朝中无事,而其他几个阁老对他的还算态度不错,可是总是透着一点防备。
当然……打脸来的很快。
隔三岔五,黄立极就笑容可掬的将孙承宗叫去,指着新近的奏疏道:“你看那天桥坊,已成人间乐土啦,这里又有一封奏疏,是夸赞天桥坊的,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大治气象。”
谁都晓得,当初孙承宗弄得那杨娴差点丢了乌纱帽。
而如今,这杨娴却是风头正劲,士林们夸赞他,许多大臣也看好他。
孙承宗不想听这些消息,他现在是内阁学士,没心思去为区区一个巡检分心。
可黄立极不一样,偏就爱拿这个来打趣。
“孙公,朝廷有这样的大臣,是国家的福气啊,终究是读书人,你看他在天桥坊的所为,深得人心。”
孙承宗微笑不语。
黄立极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好在很快有书吏化解了尴尬:“陛下请诸位大学士觐见。”
黄立极不敢怠慢,便与众阁老一道至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跪坐在这,看了众阁老一眼,道:“近日时有大雨,朕恐大雨成灾,不知内阁,可有预防之策?”
“陛下。”黄立极想了想道:“眼下已过了春耕,春夏之交,暴雨本是平常,请陛下勿忧。”
天启皇帝便低头思索了片刻:“朕年初的时候,听张卿说,今年天象有些不正常,各地灾害频繁,还是提前应对为好。”
黄立极笑了笑。
“你笑什么?”
黄立极道:“臣笑那张百户装神弄鬼,臣还听说,他们张家近来在囤粮呢,人们都在拿此说笑,这秋收即要到了,这天下人的仓中,不知储了多少的陈粮,此时陈粮,实为不智。”
天启皇帝不喜欢黄立极,若不是魏忠贤极力推荐,早就想将他一脚踹了,倒还是耐心道:“好吧,不过还是要多加防范为好。”
“陛下。”黄立极道:“臣有一事要奏。”
天启皇帝道:“何事?”
黄立极道:“近日,许多人都希望杨娴能够复职。”
天启皇帝奇怪着道:“是哪一个杨娴?”
“就是当初的翰林侍读杨娴,他因为开罪了陛下,所以被贬黜为巡检。不过这两月以来,他在巡检任上,兢兢业业,士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人们称他为小诸葛,说是他到了天桥坊之后,这天桥坊立即大治,实为典范,这样的人,若是仍是一个巡检,那便是屈才了。”
“现今,既然朝野内外都是交口称赞,与其让他留在天桥坊为巡检,使人疑心朝廷不能知人善任,倒不如起复他,也好让天下人知道,陛下的圣明。”
黄立极未必喜欢杨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娴现在的名声可谓是直线上升,他黄立极作为首辅,即便投靠了魏忠贤,可也是要面子的,正好这一次做一个顺水人情,也好挽回一点自己的名声。
这就好像,某小生的声望如日中天,粉丝无数。你作为厂商,即便明知他有争议,也得乖乖花大价钱给他投广告一样。
天启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朕已罢黜,为何又是起复,旁人之口,怎么可以轻信?”
黄立极便微笑着继续道:“那么不妨就派吏部一员,前去天桥坊功考一番,若是果如人言,再请陛下斟酌。陛下,若是处处悖逆人心,臣只恐有损陛下清誉。”
派一人去考察一下?
虽是不情愿,天启皇帝倒是顺口道:“那就在吏部,选一个刚直的去。”
“臣领旨。”
打发走了阁臣,天启皇帝显得很不高兴,对身边的宦官道:“这个黄立极,现在倒要名声了,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他可来劲得很。”
宦官在旁呆粒着,却不敢回应。
……
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赵霁接到了内阁的任命,前往天桥坊功考。
说实话,赵霁心里清楚,这只是走一走程序而言,现在士林里,谁不知道杨娴的大名?
不过该去还是要去的,还未抵达天桥坊,那杨娴就已领着人来迎接了。
二人见礼,杨娴道:“下官已备下水酒,又请了几位文士作陪,还请赵主事不嫌。”
赵霁便问请的是哪几位。
杨娴一一作答。
赵霁便捋须笑着道:“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一直盼着一见,倒是杨巡检费心了。”
于是欣然到了廨舍,果然已有不少读书人在此候着了。
大家分宾主坐下,说了几句久仰,赵霁突然想起什么,道:“平清坊距此不远,张巡检听闻人也不错,不妨一起请来坐一坐,不可厚此薄彼。”
很明显,赵霁是个聪明人,这一次说是功考杨娴,可杨娴分明是和张静一打擂台的!
张静一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个时候请他来坐一坐,其实也有暗示张静一,我虽然要捧杨娴,却绝没有要踩你的意思。
张巡检,你要分清楚对象啊,大家可没仇没怨。
第一百零九章 陛下圣明
听了赵霁的话,杨娴居然没有反对。
忙点头道:“是极,是极。”
表现大度,是作为胜利者的姿态,若是心胸不够宽广,杨娴如何服人呢?
于是忙派遣人去请。
过了一会儿,张静一居然带着一个总旗来了。
这总旗自是邓健。
赵霁和杨娴等人纷纷出迎,请张静一坐下。
紧接着众人入席。
张静一听说有人请自己吃饭,倒是没有拒绝,饭都不吃,还穿越干啥?
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混饭啊。
落座之后,看着酒菜很丰盛,又有几个歌女请来,弹琴的,弹琵琶的,好不热闹。
就是什么都好,这几个家伙一高兴,就开始娱乐了。
当然……是属于比较健康的娱乐。
胆敢在锦衣卫面前搞不健康的娱乐,张静一自信这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于是……他们开始吟诗作对。
“来来来,张百户也来。”杨娴笑着对张静一道。
张静一懵逼。
我特么的这诗词水平,就算是照抄古诗都特么的抄不出,唯一能背诵的,也就是《沁园春·雪》,要嘛便是《贺新郎·读史》,要不我给诸位背一背,让大家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王八之气?
张静一便很直接地摆手道:“不会,不会,你们对你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举起筷子,继续吃喝。
杨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大抵在他的眼里,连一个对子都不会对,诗也不会作的人,基本就和三等残疾差不多。
赵霁也不禁尴尬,他缓和气氛,主要是让现在‘无地自容’的张静一一个台阶下,于是道:“不知张百户有什么可自娱的倡议,总不能干吃酒菜。”
张静一想了想,娱乐?
有啊!
于是大手一挥:“邓总旗。”
邓健立马站出来:“在。”
张静一道:“来,表演一个你上次给我演的胸口碎大石。”
杨娴:“……”
赵霁:“……”
其他几个文士……面上露出讥诮之色。
邓健一听,怒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哥,叫上我来,你坐在这吃,我干站着不说,问题是……
“他妈的!”邓健学着张静一的三字经叫骂:“张百户,张老弟,你还是不是兄弟,你叫我胸口碎大石?上一次碎大石,拿的是假石头,你这次叫我碎真大石吗?你良心被狗吃啦,做了官,我这做兄弟的命也不要了?”
张静一:“……”
一时尴尬,竟是凝噎无语。
早说你当初是假大石啊。
这下子好了,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赵霁骤然已经后悔,真不该请这张百户来,悲剧啊,真是瞎了眼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杨娴继续露出关怀智障儿童的表情。
几个文士便哈哈一笑,又开始吹捧起这天桥坊了。
一场宴会,大抵就这么散了。
张静一走的有些狼狈,他发誓下次再不和这种读书人吃饭了,时间全用在诗词和对子上,不是正经吃饭的。
张静一一走。
几个文士便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赵霁也只是干笑一下。
杨娴笑吟吟地道:“终究是粗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啊。”
赵霁不好认同,却也没有反对。
次日由杨娴领着,在这天桥坊兜了一圈,过了两日,赵霁便入宫复命。
天启皇帝几乎已忘了这件事,直到赵霁觐见,才想起黄立极当初极力要求功考杨娴。
他显得很不情愿,不过东厂这边奏报已经送来了。
杨娴的声望确实很好,现在满京城都传着他爱民如子的事!
到底是不是爱民如子,天启皇帝当然也不知情,更有些怀疑,可当众口一词,那么让他起复,做皇帝的搏一个慧眼识人的美名也不亏。
主要是名声太臭了,需要补补血,为下一次更臭留一手。
“卿家去了天桥坊,意下如何?”
“陛下,果然名副其实,令臣大开眼界。”
“这样说来,天桥坊只短短两个月,便已有了变化?”
“何止是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百姓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堪称典范,可谓是有口皆碑。”
“有这样好吗?”天启皇帝摇摇头。
“臣不敢欺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好了,朕知道了。”
这意思大抵是,接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看来也只能起复杨娴了。
当然,这毕竟是极小的事,就算起复,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而已,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功考时,可去过清平坊?”
“这……”
看这家伙的表情,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知道了。”
“不过臣见过张百户。”
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问道:“如何?”
赵霁显得犹豫地道:“臣不敢说。”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说了什么,朕也不会怪罪。”
赵霁这才大着胆子道:“此人粗鄙,实为一莽夫,看来……当初孙阁老有些言过其实了。这样的人,可以去边镇做一百户,确实不该为官一方。”
这显然并不是天启皇帝喜欢听到的,天启皇帝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接着拂袖道:“知道了,下去吧。”
看天启皇帝十分不悦的态度,赵霁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心里说,这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我直说了啊。
他慌忙告退。
天启皇帝等他走了,叹息一口气。
张静一的名声,为何这样臭呢?
只因为文武殊途?
这几日连日暴雨。
天启皇帝的心也沉了不少。
过了两日,黄立极与孙承宗觐见。
天启皇帝站在暖阁前的长廊上,看着这雨幕倾泻而下,遇到这样的雨水,紫禁城中极少见的千龙吐水便可重现。
千龙是指殿柱下面伸出的千余个石雕龙头,每当雨天时雨水就从龙口中排出,雨水越大,排水的龙口越多,只有这样的豪雨,才可出现这样壮观的景象。
“陛下……”黄立极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这里风雨大,陛下请入阁避雨。”
“无碍。”天启皇帝摆摆手,显出几许忧心,口里道:“朕在想,这样的暴雨,已延续了数日,只怕百姓们要遭灾了。”
黄立极道:“各部也在想办法纾解,请陛下勿忧。噢,还有一事,关于那杨娴下的起复……”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们进上来的奏疏,朕看过了,过两日,朕会批红的,一个侍读,也劳黄卿这样记挂在心吗?”
“这是百姓们的愿望……”黄立极尴尬道:“臣为宰辅,也要遵从民愿。”
天启皇帝道:“那你来说,张静一与这杨娴孰优孰劣?”
黄立极无语,陛下怎么天天计较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顿了顿,才道:“想来,还是杨娴强一些,百姓们都念杨娴的好,不曾说过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甘心,他其实不在乎谁的名声好,他在乎的是……谁真的更好,天启皇帝便对孙承宗道:“孙师傅呢,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他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格,容易偏激,走极端,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学生也是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张静一是这学生亲自选拔的人,众所周知,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孙承宗想了想道:“与其在此说谁优谁劣,臣觉得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天启皇帝皱眉道:“若是没有优劣好坏,那岂不是是非不分?”
孙承宗平和地道:“贤明的君主,并不会偏听偏信,而是眼见为实。”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孙承宗立即板着脸:“臣什么都没有说。”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你说了,这是好主意,果然不愧是孙师傅,哈哈……朕要眼见为实。”
黄立极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现在下雨呢。”
“下雨又如何?”天启皇帝说罢,竟已走出长廊,直接进了雨幕之中。
这一下子,真将黄立极和孙承宗吓坏了,连忙拜倒道:“请陛下爱惜自己,快进来。”
天启皇帝显然打算耍无赖了:“不进来啦,除非朕眼见为实。”
孙承宗内心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看着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的天启皇帝,骤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午后,还是少年的天子,也是这般的顽皮,而他不得不板着脸教训这个身为天子的学生。
这一刻……竟好似天启皇帝并没有长大,可孙承宗竟心里生出了几分感动,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黄立极则是着急地道:“陛下,陛下啊,你不能这样啊……”
一个时辰之后……
愉快的天启皇帝便坐上了马车。
后头也有几辆马车跟着,其中一辆的车厢里,黄立极正鼓着眼瞪着孙承宗道:“孙公,出了事,你是要负责的。”
孙承宗歪头在车厢里假寐,这种情况,除了装死,就只能装睡了。
另一辆车里,魏忠贤靠着车壁,他此时还没回过神来,只看着讨好他的一个太监,脸色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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