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锦囊


  大年初一是寺庙道观的好日子,不管信佛信道还是啥都不信,都愿意到庙观里头烧个香,祈个福。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道士观、和尚庙,这天都大发利市,说门庭若市也不为过……除了庆寿寺。
  其实庆寿寺的小和尚们也挺努力的,非但烧香不要钱,还有素斋招待。寺里最有名的一道菜叫素什锦,又叫十香菜,以腌咸菜为基础,配以胡萝卜、金针、木耳、冬笋、白芹、黄豆芽、豆腐干、千张、面筋、藕、红枣、花生米等十多种素菜,重油炒成,比大鱼大肉还要香。一炒就是一大锅,光是配料、削皮、切丝的工作就忙死人了。可就是这样,还依然改变不了门可罗雀的场面,叫小和尚们好不凄凉。
  当看见有马车停在寺庙门前时,和尚们的激动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知客僧噌地蹿出来,满脸堆笑道:“几位施主恭贺新禧,大吉大利,升官发财,儿孙满堂啊!”待车上人下来,才发现是太孙殿下,登时热情之火灭大半道:“殿下来给老住持拜年啊。”
  “你这厮,我顺道上个香不行啊?”朱瞻基笑骂道。
  “那感情好!”知客僧重新热情起来,屁颠屁颠领着他俩到大殿上香,还热情地招呼众侍卫也都来上一炷……
  “都上一炷吧。”朱瞻基见他太惨了,心下不落忍道。
  侍卫们便一人上了一炷香,几十个侍卫就是几十炷啊!感动得知客僧眼泪都下来了,“太孙殿下人太好了,佛祖肯定保佑您心想事成的。”
  “我现在就想去见姚师。”朱瞻基笑道。“还不滚去通报!”
  “唉,唉,我这就滚去。”知客僧让人招呼侍卫们吃素斋,自己一溜烟跑去后殿,不一会儿回来道:“老住持有请二位。”
  还是上次那间禅房,还是那个三角眼、白长眉的老和尚,只是蒲团多了一个,王贤和朱瞻基跪坐下来,向姚广孝行礼拜年。
  姚广孝宣一声佛号,手捻佛珠道:“元旦,又是一年了,老不死离佛祖又近了一步。”他不是说笑那种,而是浑身都透着死亡的气息,与这新春佳节格格不入。
  “师傅说什么呢,大过年的不吉利。”朱瞻基笑道:“您老这身子骨,整天修身养性,我看活到一百一点都不难。”
  “活那么久作甚?老而不死是为贼。”姚广孝却摇头道:“何况对一个等死之人,活得越长,就越是苦难。”
  “也许,这也是一种修行吧。”王贤轻声道。
  “……”姚广孝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道:“你小子倒会说话,看来为师的修行还不到家啊。”
  听姚广孝自称为师,王贤赶紧俯身叩首道:“冒充老和尚的徒弟,小子惶恐万分,早就想来领罚了……”
  “我看你冒充得挺带劲的……”姚广孝冷笑道:“打着我的旗号,着实办了不少事啊。”
  “没办法,”王贤小意道:“京城这地方庙多菩萨大,就连太孙殿下的招牌也不好使,唯有您老的旗号,还能无往不利。”
  朱瞻基心说,这马屁拍得还真是高啊。不过怕也只有他,才敢这么跟姚师说话。
  “当初老衲让你拜在我门下,你却不肯,”姚广孝却不吃他这套,冷冷道:“回头又冒充我的弟子,莫非以为我姚广孝是吃素的不成!”
  “老和尚自然是吃素的,”姚广孝声音再厉,王贤也是不怕的,道理很简单,他要拆穿自己,几个月前就拆穿了,不会等到现在。剩下的就好办了,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小子是诚心诚意当您的弟子……”顿一下道:“当然是俗家弟子。”
  “你不出家便不能传我衣钵,我要你这个徒弟有何用?”姚广孝却不感冒道。
  “不一定非要徒儿出家,”王贤发挥创造力道:“师傅先收下我,然后我满天下地物色个有慧根的徒弟,剃度了给师傅当徒孙,一样不耽误传衣钵的。”
  朱瞻基暗暗擦汗,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耻呢?
  姚广孝却觉着这法子不错,捻着胡须,闪烁着三角眼道:“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有慧根?”
  “无它,有佛像、佛性、佛心也。”王贤正色道。
  “何为佛像?”
  “佛像即福相,譬如双耳垂肩,高额大嘴……这样的人前世积福多,福报大,若是肯修行,定可事半功倍。”
  “何为佛性?”
  “佛性者根器也,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凡夫以烦恼覆而无显,若断烦恼即显佛性。”王贤侃侃而谈道。
  “何为佛心?”
  “佛心者,大慈悲也。”王贤道:“此为修行的第一要事也!”
  “……”听了他的话,姚广孝沉默片刻,幽幽道:“我还是把你剃度了算了!”
  “我不是沙门中人。”王贤摇头道:“只是有点小聪明罢了,心里更满是七情六欲……”说着叹口气道:“比这世上的凡夫俗子,不知腌臜多少倍。”
  “也算有自知之明。”姚广孝也叹了口气:“就这么办吧……”
  王贤大喜过望,赶忙磕头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我可有言在先,三年之内,你要是找不到个让我称心的徒弟,就自己剃度了来接我衣钵。”姚广孝说这话时,三角眼里寒光闪闪,就是瞎子都能看出他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徒儿知道了。”王贤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酒明日愁的性格,三年后的事儿,起码两年半后再说吧……
  “哼……”在朱瞻基的见证下,师徒礼成,算是先上车、后买票,补上了这道手续。姚广孝才笑起来道:“蠢材,你以为当我徒弟有什么好的?将来保准有你后悔的一天。”
  “我不会后悔的。”王贤坚定道,心里却说,到时候大不了跟你断绝关系呗,反正你还能活几年?
  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姚广孝便不再理王贤,转而对朱瞻基淡淡道:“听说你父亲就出征的事儿起了一卦?”
  “是。”难得姚广孝主动关心他们父子,朱瞻基受宠若惊地点头道:“得了个大凶的‘师’卦,我皇爷爷训斥说,我父亲的《易经》是半吊子,这一卦不会应在大明,而会应在鞑子身上……”说着巴望着老和尚道:“姚师是跟袁天师齐名的占卜大家,您给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姚广孝算卦是出了名的,当年他和袁珙,还有现在的兵部尚书金忠,三个江湖骗子,合力把朱棣忽悠上造反这条不归路,才造就了今日的永乐王朝。当然姚广孝也成了占卜界的权威,在朱瞻基们看来,得他说的才是标准答案。
  “这一卦……”姚广孝不鸣则已,一开口就把朱瞻基惊得目瞪口呆:“是我在东宫讲禅时,应你父亲的请求而占卜。”
  更让太孙殿下惊恐的还在后头,只听姚广孝幽幽道:“但是你父亲请我占卜的对象,不是朝廷的胜败,而是你此次出征的凶吉……”
  “啊……”朱瞻基头皮都炸了,毛骨悚然道:“我有凶兆?”
  “嗯。”姚广孝点点头,捻动佛珠道:“大凶兆。”
  “……”朱瞻基一下由跪坐改为跌坐,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道:“总纲不是说‘贞丈人吉,无咎’么?我身为皇太孙,就算当不得大丈人,也能当得小丈人吧……”声音越来越虚道:“就算不是大吉,也该是小吉吧。”
  “不学无术。”姚广孝骂道:“还什么大丈人,小丈人!我当初教你易经时,是这么解的?”
  “我是听我三叔这么说的……”朱瞻基定定神,小声道:“师傅说的是,丈人是拿杖的人,军队的意思。”
  “能不能无咎,全靠你的军队了。”姚广孝这才冷冷道:“出征时不时想想这一卦,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说着便逐客道:“你先去吧,我和我徒弟说几句。”
  “是。”朱瞻基步履沉重地走出去,浑不如来时那般轻盈。
  待禅室中只剩下王贤,姚广孝眯着三角眼看向他,问道:“你现在是几品?”
  “……”王贤心说,您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么,羞涩道:“不入流品。”
  “你怎么混呢!”姚广孝眉头皱得老高,骂道:“我姚广孝的徒弟,竟连流品都入不了,传出去让我老脸往哪搁!”
  “师父要给我提一提?”王贤登时就激动了。
  “做梦去吧,”姚广孝却一盆冷水泼上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干预过国政了,你要让为师为这点事儿破例么?”
  “那师傅是什么意思?”王贤觍着脸道。
  姚广孝一指香案上的个木盒子,王贤便去取过来。
  “打开。”
  王贤便把盒子打开,只见里头躺着一枚锦囊。
  “最危急的时刻拆开看,早开就没用了。”姚广孝淡淡道。
  王贤狂晕,怎么诸葛亮爱用锦囊,姚广孝也爱用锦囊?难怪人家说,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娘炮呢!


第0309章
  从姚广孝的禅室出来,王贤便见朱瞻基有些魂不守舍,过去轻唤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出来了,咱们回吧。”
  上了马车,离开庆寿寺,朱瞻基忍不住问道:“跟你讲了什么?”
  “给了我个锦囊,”王贤把那锦囊丢给朱瞻基道:“说最危急的时候拆开看。”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朱瞻基这下来了兴趣,就要拆开封口道。
  “说早开就没用了……”王贤话没说完,却见朱瞻基已经把那锦囊撕开了……
  “看看有什么关系。”朱瞻基笑着展开里面的纸片,只见上头写着两个字‘上九’,“这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拿出来,我怎么知道?”王贤怒道:“都说了早开了没用!”
  “别生气别生气,还给你就是。”朱瞻基把纸片塞回锦囊,丢给王贤道:“我去给小姨奶拜年,你去不去?”
  “别耍我了好么?”王贤翻白眼道:“我去我老师那吃饭。”
  “那你出来干什么?”朱瞻基没反应过来。
  “我说的是老师,翰林院的魏学士。”王贤道:“不是庆寿寺的老和尚。”
  “好吧,我先送你过去。”朱瞻基笑道:“魏学士这人不错,和金师傅、杨师傅他们的关系都很好。”
  “哦……”王贤心说,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富阳县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的魏老师,没想到进京之后倒如鱼得水了。心里不禁暗叹,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群,哪一类?
  前富阳魏知县,现翰林院修撰魏学士的家,在秦淮河边的乌衣巷,位于夫子庙西南十余丈,是一条幽静狭小的巷子,可谓闹中取静,颇得中隐于市之意。魏学士府就在巷子尽头,虽称不上阔气,但也前后三进,整洁轩敞,比起他翰林院的同僚来,可就是极好的了。
  其实仅靠那点可怜的俸禄,一家人糊口都勉强,这样体面的住处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这得亏他的好学生王贤,让司马师爷出面在富阳几家商号里占了干股,但其中一半的红利,会转到魏知县的家里。这时候人还不知道这也是一种经济犯罪,反而觉着这样有‘圣人远庖厨’的意思,拿得半点都不亏心。
  之前王贤曾来过,魏家的下人都认识他,脸上堆着笑便迎上来,没口子地恭贺新禧。好在王贤袖里,还有林清儿备下的一把红包,拿出来分了,被欢天喜地地迎进去。
  “相公来的正是时候,”魏府的管家是个叫黄六的中年人,一边把他往正屋迎一边道:“老爷的几个好友正在府上呢,”说着压低声音道:“都是很有文名的老爷呢。”
  王贤一听心说,那你可真错了,我来的不是时候……让他陪着一班酸文人之乎者也,还不如跟老和尚斗心眼呢。不过他还能掉头就走不成?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进到正屋里,便见几个三四十岁,穿着便装,一看就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男子,正在谈笑风生。坐在主人位上的正是魏源,他还是老样子,挂着招牌式的冰山脸,看见王贤也没什么笑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直到王贤俯身下拜,口称老师,他才终于露出了微微笑意道:“起来吧。诸位仁兄,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学生,以后少不得还要请几位仁兄提点一二。”然后为王贤一个个介绍道:“这位是东宫的金学士,你肯定认识。这位是小沈学士,一手行草天下第一;还有这位,是你的本家,为师的同乡王学士。”
  王贤依次见礼后,心说乖乖隆地洞,竟然都是学士啊,这还真是萝卜开会……哦不,是精英荟萃呢。可惜他历史知识都还给老师了,也弄不清这些人将来都成事儿了没。
  几位学士都笑眯眯地端详着王贤,目光倒是善意得很,那个姓王的学士捻须笑道:“想不到今天,终于见到‘咬定青山不放松’本人了。小本家,这首诗写得好啊,正写出我辈读书人的气节来!”
  王贤这个汗啊,心说这就成了我辈了?您乱了辈分了吧?
  “我倒是更喜欢那首,‘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才气纵横。”那小沈学士也赞道:“我觉着仲德的才华,在本朝也就仅次于解学士了!”
  “不错不错,不知仲德又有什么诗作问世?”王学士一脸粉丝相道:“可否让我等一饱耳福?”
  “说来惭愧,最近小侄忙于军务,没有吟诗作赋的雅兴。”王贤汗颜道,心说不会让我现场作诗吧?说不得,又得剽窃一首了?哪位古人的春节诗好些呢?
  正在搜肠刮肚之时,却听人家王学士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一脸不可接受道:“忙于军务?说句冒犯的话,仲德你现在是举人么?”
  “去岁刚中了秀才……”王贤不禁又汗颜道。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止步于此?”王学士瞪大眼道:“区区一个秀才,对得起你的八斗高才吗?”
  王贤心说,您这眼神真不怎么样,我连一斗才都没有。
  “仲德别见怪,抑庵兄就是这样心直口快,”见他一脸错愕,小沈学士忙笑道:“不过他说的也是,你毕竟是个文人,而且是个才华横溢的文人,难道想一辈子困顿军旅,和那些粗大兵打交道?”
  “……”王贤不禁感觉到丝丝怪异,一个是这些家伙的表情略显夸张,能看到表演的成分,一看就不是朱瞻基那样的演技派;一个是大过年的,三岁孩子都知道该捡吉利的话说,干嘛要让自己出汗?还有一个,就是那金问可是东宫的讲官,自己在给太孙殿下带兵,别人怎么好公然当着他的面,挖太子爷的墙脚呢?但他们不仅挖了,还大挖特挖——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就是金问和他们一个态度,也不想让自己再混军营了。
  ‘莫非这厮想把我赶出东宫?’王贤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心念电转,便想到是不是自己在他面现显得太能干,让这货感到威胁了?要是那样,这家伙心眼可跟针鼻差不多。
  见两人越劝越来劲,最后都上升到给祖宗丢脸的高度上了,王贤彻底瞠目结舌了,竟没注意到魏源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直到耳畔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皇上诏旨大多出自二位学士之手,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得他俩谆谆相劝,还不快快迷途知返?”
  王贤这下彻底确定,这些人是合起伙来,要劝自己改弦更张了。不禁看一眼魏老师,见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下来。但他不是那么听话的学生……除非你能保证我中个两榜进士,否则我怎么可能放弃给太孙当军师,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呢?
  见众人都满含期盼地看着自己,他当然可以先应下,事后不认账。但王贤不是原先的小混混了,现在怎么说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当面答应下来,就不能变卦了。所以最后还是轻声道:“老师,大军出征在即,我要是当逃兵,岂不成了懦夫。”
  “谁让你现在离开军队了,”见他话里有门,魏源马上道:“我是说,等你出征回来,你跟太孙说,自己还是想读书进学,不想走武将这条路,再让耻庵兄跟太孙说说,谅他不会不答应的。”末了还补充一句道:“老师就你一个学生,能害你不成?”
  王贤心说,你害我还少么?不过估计出征回来论功行赏,自己怎么也能混个千户吧?到时候皇帝封了官,他们总不能拦着自己吧?
  “我听老师的就是……”如是想来,王贤便权且应付下来。
  “孺子可教!”众学士竟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异口同声道:“武将官位固然可以让你子孙衣食无忧,但我辈读书人的功名,还是应该从科场上求,这样才能修齐治平,才能不枉此生!”
  又滔滔不绝地夸赞了王贤好一会儿,几位学士才起身去别人家串门。陪着魏源把他们送到门口,转回时王贤苦着脸道:“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那么说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去考举人,中进士,恐怕这辈子都没戏……”
  “没志气,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魏源摆起老师的面孔,训斥道:“你只要好好读书,一切都交给为师便好!”
  “呃……”王贤就是聋子,也听出这赤裸裸的话语里,到底含着怎样的信心了,不禁瞪大眼道:“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魏源起先支吾着不说,但禁不起王贤缠问,才和他进了书房,压低声音,半是神秘半是得意道:“为师这一年不是白混的……”
  王贤点点头,听他魏老师显摆道:“进翰林院一年工夫,我就被他们正是接纳了,成为清贵圈子里的一员。”
  “这圈子有什么用?”
  “翰林官一旦外放,升得特别快,除了起点高,资质好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翰林前辈照应。互相提携帮衬着,大家这官才做得轻快。”魏源笑道:“还有很多好处一言难尽,总之能让你考中举人就是!”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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