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张府这条船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3:12:56|字数:54620
如果汪孚林知道张宁心里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
废话,他可是曾经通过张宏完整了解过,之前张鲸陷害张诚,连带张四维也倒了大霉那件事的所有前因后果。
被张宏和冯保非常巧妙地设计了之后,皇帝连张鲸和张诚这两个陪伴自己最久的人都不相信了,几个新提拔上来的太监想要往上爬,却发现势头不妙就开始耍花腔,这位小皇帝能信他们吗?雷霆大怒时,这种没什么情分的家伙不扫地出门才怪!
但是,汪孚林却没有因为猜到自己直接造成了乾清宫的又一次大清洗而忘乎所以,一出宫就先去了大纱帽胡同的张大学士府。一如既往地在众多等候接见的官员的殷羡眼神中踏入张府,他心里的感觉却不那么美妙。
原因很简单,眼下他越是平步青云,日后就越是招人记恨。谁能想到眼下如此煊赫,年纪又不大的张居正,竟然会那么短命呢?而且谁又能想到,一直都对张居正推心置腹,一口一个元辅张先生的万历皇帝,清算起张家人时,又是那样毫不容情呢?
至于张居正自己,谁让他就那么半点余地不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皇帝当成自家子侄那样指手画脚,却又悲剧地根本就没有篡位野心,又或者说没有篡位的能力呢?
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等汪孚林回过神时,他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座自己从未踏足的穿堂前。他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头,这才看到带路的已经不是从前见过的管事,而是一位明显上了年纪的妈妈。
情知自己之前是走神,所以连带路的什么时候换人也没有发现,他少不得思量了一下这里头是个什么地方。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不用猜测了。
因为进了穿堂,他就只见迎面是五间轩敞的大正房,内中欢声笑语正不断传来,其中好几个声音都是他异常熟悉的,偶尔还有赵老夫人的笑声。虽说张居正堂堂首辅大人,总不可能如同老莱子一般彩衣娱亲,可张敬修这些孙子那就说不定了。想到这里,他就露出了一丝笑容,不等那妈妈到门前去向侍立在那儿的丫头通传,他就把人叫住,随即低声问道:“太夫人之前路途劳累,连进宫谢恩都没办法,这会儿居然能见人了?”
“回禀汪爷,太夫人到了家就先歇下了,但因为朱太医说一下子睡太久对老人家不好,所以也就一个多时辰便起来了,沐浴更衣后,吃了点东西,就叫了少爷少奶奶们一块过来陪着说话。”那妈妈知道汪孚林不是外人,回答得也格外详尽,“听说汪爷您来了,老爷正好在太夫人跟前,只听到这么一句,太夫人就让老爷把您也一块请来坐坐。”
汪孚林一路上和赵老夫人相处的时候多了,这时候听到人竟然这么快就从车马劳顿中恢复了过来,忍不住有些佩服这位太夫人的好身体。于是,他点了点头,等到人在门前通报,里头先是不见什么动静,紧跟着门帘就高高打起,竟然是张家四少爷张简修本人,他顿时不禁莞尔。
“我又不是稀客,四少爷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祖母开了口,我腿快,就先出来迎一迎你。”张简修一边说一边挤眼睛,等放了汪孚林进门后就小声说道,“父亲比你早半个时辰回来,你竟然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久?”
汪孚林知道张简修在张家的年纪属于上不上,下不下,三个兄长都已经成婚,年纪最大的张敬修儿子都会满地跑了。而下头两个弟弟张允修和张静修则是一个少年,一个童子,张简修则是尚未成婚,理论上就属于还没成年这节骨眼上。此时此刻,见屏风前头的位子上并不见人,倒是两侧珠帘后头可以看到人影晃动,话语声也不断传来,他就笑着语带双关地说道:“皇上对太夫人也颇为关心。之前还提到,两位老娘娘回头要以家礼接见太夫人。”
即便身为相府公子,但张简修之前在江陵读书时,也受到了相当严格的管束,上了京城之后父亲也严格限制他的出门以及交友,所以他根本没有多少作威作福的意识。而且,他没机会也不可能见到皇帝,对于年纪只比自己大一丁点的汪孚林,论在朝中的地位,却绝对不逊色于二哥上科榜眼张嗣修,他自然就有些羡慕。可这会儿汪孚林的这最后一句话却让他瞪大了眼睛,直到把人带进去之后,他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两位太后娘娘要以家礼接见自己的祖母?老天爷,那得是多大的殊荣!
汪孚林只是采取了一种最快速度打发好奇少年的方式,暂且把张简修给搪塞了过去。此时此刻,满屋子女眷除却年纪一大把的赵老夫人,以及张居正的妻子王夫人之外,其余的都避开了去。而他笑呵呵地上前一一行礼,继而就非常顺溜地迸出了一连串话:“瞧见太夫人半点倦容都没有,精神奕奕,我可就放心了。不枉皇上下旨,首辅大人托付,魏公公和您身边诸位晚辈一路护送,张公公和我又特地去接了一趟。”
“听说那太医也是你举荐的国手,果然很好。”赵老夫人睡了午觉起来后,喝了一碗药粥,此时确实觉得精神健旺。笑着招手让汪孚林上前,她就埋怨道,“之前不是说好了带媳妇儿来给我看吗?怎么又是独自来的?”
“我这刚从宫里出来就马不停蹄来了。您若是想见,明日我去都察院之后,就让她带着我那妹妹一块来,反正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张居正敏锐地感觉到,汪孚林仿佛特意在强调了马不停蹄四个字,眼神闪动,却没有打断母亲和汪孚林的闲话家常,而是冲着妻子王夫人打了个眼色。王夫人对丈夫的意思那是心知肚明,当下就如同哄小孩似的哄着婆婆。如此一来,当汪孚林表示有点事情要禀告张居正时,赵老夫人便摇了摇头道:“都难得在家,却还要料理外头那些大事情。这样,你们到前头书房去说你们的话,但择日不如撞日,你把你家里媳妇妹妹都带来给我看看!”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汪孚林没奈何,只能答应了下来。等到跟着张居正先行告退,出了主屋,他见张居正越俎代庖,吩咐之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个妈妈亲自去汪府接人,他无话可说,干脆闷声不响地跟在其身后,却不想张居正一面往前走,一面开口说道:“之前朱太医给母亲诊脉的时候说,幸亏这七八日母亲饮食清淡,而且全都是富含水分的菜蔬瓜果,而不是那些油腻肉食,否则肠胃不能适应这北方的干燥气候,起码还得休养好几天,多亏你想得周到。”
这个……好像是张宁的功劳?他那时候想着张家知道赵老夫人一大把年纪,肯定会请擅长药膳调理的人在旁边跟着,所以真的没大在意……
汪孚林有些汗颜,可想想张宁是太监,又是冯保的人,之前明确表示过某些功劳和人情拿了也白拿,还不如送给他,他也就厚脸皮谦逊了两句。当他跟着张居正到了书房门口时,见门口侍立了一个有些陌生的书童,他不禁多瞅了对方几眼。
可进入书房之后,他就只听张居正说:“这是夫人一个陪房的儿子,天生聋哑,人却很老实。如今父死母寡,我前几天就把他调到了书房来。”
知道曾经发生过游七的事情,张居正在用人上头肯定会更加谨慎,再加上人又可以称得上是张家的家生子,他自然不会发表意见。等到落座之后,不用张居正开口,他就不带任何偏向性,从头到尾说了张居正走后,自己和张宁是如何向万历皇帝朱翊钧禀报此行迎接赵老夫人的。他分明看到,当自己说因为钱普当初献的那一乘轿子去问钱普本人时,他就只见张居正遽然色变,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你有心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张居正的精神。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坐直了身子,话又多了起来。
“三人成虎,曾参杀人,众口铄金,既然关于流言之毒的成语尚且有这么多,可想而知,要提防流言这种东西,简直不可能。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要知道,不加管制的舆论,同样是可能出大祸的!你若不说,我真没想到,此事虽说钱普有些谄媚之心,我又没有在意接受了下来,却能够被人传得这么离谱。呵,钱普说的这些暂且不论,若真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前后各十六个轿夫,官道上还容得下别人走路吗?”
汪孚林知道这时候张居正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因此就沉默着没有做声。但紧跟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我自从升任首辅以来,确实不曾绝私交,断旧情,别人送礼,无论是物还是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大多一一笑纳。从前天子尚幼,太后新寡,却又不懂政务,冯双林虽掌批红,但在外间政务上却都放手交给我,不曾干涉内阁票拟。我手掌如此大权,却还要标榜清如水,廉如玉的名声,这也太假了些。更何况,我不是海刚峰,从来没指望以清正廉明传扬后世,只希望能传给后世一个井然有序高效,最重要的是,国库里有钱的朝廷。”
张居正尽管没有说透那层意思,但汪孚林还是隐隐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层弦外之音。
张居正之前不但是首辅,是帝师,还是实际上的大明王朝掌舵人,如果真的在能力卓越的同时还清正廉明,虚怀纳谏,让官民百姓全都人人称颂……一直都是张居正强有力后援的李太后会是什么态度?冯保又会是什么态度?
当然,他也并不觉得,张居正那样毫不收敛的举动仅仅是自污。张居正在个人生活方面,是个该享受就享受,绝不委屈自己的人,这一点和如今的大多数主流官员类似——像海瑞这样苛刻自己的人,在整个大明官吏体系中那就是凤毛麟角。
而这样的享受,仅仅靠俸禄和赏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进位首辅以来,张居正前前后后获赏非常多,除却金币、银两、宝钞、羊酒以及各式华贵的锦缎之外,还常常有不少较为普通可以直接拿去折现的绢帛,比寻常官员那是强多了,但这么多年总共也就价值三四千两银子,若是换算到每年日常所得,要维持一个首辅之家的日常体面开销,那却还是有点紧紧巴巴的。
所以,史载张居正死后抄出来十万两银子,估计一方面是收礼收来的,一方面是江陵那边投献的田亩收益。
在大明朝这种俸禄微薄的年代当官,要想过上殷实体面的日子,除却像他这样早早绑上徽商那条船,攒下丰厚殷实的家底之外,另外一种便是大多数官员约定俗成的灰色收入,绝对没有第三条路。毕竟,皇帝可能大手笔地赏给勋戚功臣田亩,但对文官绝不会这么大方,赏赐一座宅子那就是大手笔。
然而,对于张居正那犹如宏愿似的最后一句话,汪孚林也知道,其中九真一假,又或者是八真一假。愿望是真的,但目的却还有另外一重因素,张居正当然希望证明自己这个首辅比高拱强,从而留名青史。而最重要的是,狠狠打那些反对他的清流一巴掌,让他们知道,力挽狂澜的是我张居正!
汪孚林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一句话都没有说。每每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够显出比别人更沉得住气。
“太夫人从江陵到真定府这半程路,魏朝一直陪伴在侧,若是皇上召见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可这最后一程,亏得皇上点了你去。”张居正顿了一顿,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道,“钱普此人,为人虽有瑕疵,但文章颇佳,我会调他一任提学副使。不过,你用点手段,务必查访出来,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
汪孚林没想到张居正这次竟然会给钱普这么一个肥差,张了张嘴想要反对,毕竟提学大宗师这种差事,历来都是无数人打破头都想做的,钱普这名声会不会反而寸步难行?可转念一想张居正既然破釜沉舟要整饬学政,必定会觉得钱普这种人反而好用,他就干脆没表示异议。
毕竟,钱普好像也算是他的人——虽说堂堂知府依附于一介御史,显得比较奇怪……
至于刘守有的事,汪孚林则没有任何犹豫,凛然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事关到日后是否能安稳吃饭睡觉的问题!
第九零零章 为官需臂助
这一天晚上,汪二娘和小北姑嫂俩在张家度过了一个最初战战兢兢,随即才和谐融洽的夜晚。
当然,战战兢兢的是汪二娘,小北那颗心多大?虽说从前造访张家的都是汪孚林,她基本上没怎么见过王夫人,赵老夫人更是头一回见。张敬修的妻子高氏,张嗣修的妻子贺氏,张懋修的妻子小高氏,她一个都不熟,而且还有她的身世传言在外散布,可并不妨碍她在赵老夫人面前露出活泼外向的一面,再加上汪二娘放开之后也表现得不错,因此临走前赵老夫人竟是笑吟吟地连声请她们常来,王夫人也非常客气地下了邀约。
回程时,今天才赶回京城就马不停蹄皇宫张府两头跑的汪孚林也没有骑马,而是选择了和妻子以及妹妹同乘马车。这要是在白天,已经成年的兄妹同车,若让人知道,自然是很容易被人说闲话的,可如今是夜晚刚刚夜禁的时候,白天熙熙攘攘的大纱帽胡同显得幽静冷清,他钻进车厢的时候,又只有家里人,自然而然就不会引来别人的目光。他直接往板壁上一靠,有气无力地说道:“到家后再叫我,让我睡会儿!”
汪二娘见汪孚林竟然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顿时目瞪口呆,等看到小北笑着拿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她想起兄长之前出差了将近半个月,此番一回来根本都还没顾得上回家,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当官就这么辛苦吗?”
“当然辛苦。”
小北想起当初叶钧耀初任歙县令时,那简直是上司眼中毫不待见,下属不放你在眼里,乡宦常常使绊子,刁民时时闹上门,她忍不住哂然一笑,这才认真地说道:“但家里没有做官的,一代一代下来,地主就可能守不住田地,商人就可能守不住产业,所以有些家里出了进士,那是欢天喜地倒贴钱也要让他当官,寒门子弟也是吃糠咽菜也要把官做下去,把子侄培养出来。所以,你哥哥常说,咱们家至少吃穿不愁,住着大房子,用着婢仆,就别叫苦了。”
“哥真这么说吗?”汪二娘有些疑惑地扫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从前确实挺上进的,因此都不怎么理她和汪小妹,但自从被两个恶棍轿夫打了闷棍劫财,汪孚林对科举做官就没那么感兴趣了,反而对经商有点天赋异禀,而对她们两个妹妹也越发亲近疼爱了起来。可哪怕是现在,她仍旧无法想像,哥哥能够在汪家长辈的逼迫下完成举人到进士的两级跳,要知道,汪孚林那些同乡前辈举人,到现在也没几个考中进士!
“当然这么说。”小北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给汪孚林脸上贴金,却看到那边靠着板壁仿佛在睡觉的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没揭穿这个假睡的家伙,而是循循善诱地对汪二娘说道,“再说了,谁不难?今天你看到张家那三位少奶奶了吗?她们是孙媳妇,所以在太夫人面前,那就要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闭嘴的时候闭嘴,该赔笑的时候赔笑,还要领会婆婆的眼神,时刻准备如同下人一般伺候着长辈,她们就不难?”
此话一出,汪二娘那张脸就白了一下:“嫂子说的是,首辅大人六个儿子,如今是三个儿媳妇,日后全都娶妻之后就是六个儿媳妇,如今张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经有儿子了,这么多的人口……我真佩服那位张大奶奶高氏……幸好相公就一个哥哥,西溪南吴氏虽说人多,可平常人来人往至少都不是一个屋檐下进出,没有那么多接触,也就不会有什么龃龉。而且,我听相公说张家兄弟六个,好像并不都是嫡出?”
原来吴应节也会在背后说这种闲话的……
小北笑了笑,随即耸耸肩道:“谁知道呢?我还听说是首辅大人最爱的是前头的元配顾夫人,只可惜顾夫人早逝呢。”
张居正那几个儿子几乎都是在张居正入阁之前生的,其中前头三个都是在张居正在庶吉士散馆之后,他得以留馆,却借口养病回江陵休养的几年间呱呱落地。而张居正那一次回乡休养,正是因为和他感情很好的元配顾夫人去世,而此时他已经二十五岁,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那段时间张居正在江陵呆了多年,娶了续弦的王夫人,在重新回翰林院之前的这段赋闲日子里,仿佛为了弥补之前子女全无的遗憾,一口气连着生。
至于几个儿子中谁嫡谁庶之类的话,因为最初他们全都生活在江陵,这种传言也少,最重要的是张家几兄弟感情不错,京师不大有人提起这种事。
小北说到这个,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到,从私生活上说,张居正就远远不如王安石和司马光,更不如那位著书立说,传下众多学派的阳明先生。不过这也不奇怪,本朝这些阁老尚书们,单凭个人操守,有几个能比得上王安石和司马光?从前苏夫人就对叶明月和她说过,嘉靖时的那位首辅张璁,已经六十岁了,还续弦娶了年方二八的潘氏,只因为潘氏曾经是昔日兴献王府的旧姻亲。朝中这种年纪一大把却还续弦纳妾的,比比皆是。
不收礼物,清正廉明,而且还名扬天下的大明阁老,简直凤毛麟角。王安石除却变法上头被人戳脊梁骨,操行品德可是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汪孚林起初是装睡,可听妻子和妹妹说写家宅闲话,路上随着马车颠簸,他就真的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把他摇醒了,他方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竟然是什么东西在上上下下晃着。他有些不明其意地眯了眯眼睛,等意识到还是在马车上,他却没有去管眼前是什么,而是开口问道:“到哪了?”
“家里二门。”小北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四个字,这才直接把信塞到了汪孚林手里,“吏部王少宰的,王思明收了进来之后,想到家里主人都不在,就贴身藏着。”
今天在张府不见王篆,汪孚林当然知道并不是王篆地位不够,因为理论上今日张府为了迎接赵老夫人而开家宴,就算是他也本来应该没份参加,只不过因为他刚刚进过乾清宫,需得对张居正好好解释说明一下,所以不得不走一趟,至于小北和汪二娘也被叫去,那与其说是爱屋及乌,还不如说是老人家的一时兴起,别人劝说不得。所以,他并不担心王篆就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差别,对他生出什么芥蒂来。
因此,他接过信往袖子里一揣,这才点点头道:“门上以后交给明小二还有汪吉和汪祥,他们三个加在一块,门上的事情已经足够了。王思明调到我书房来帮忙,毕竟陈炳昌去了国子监。王思明本来就兼管账房的事情,那一摊子还归他。”
“知道了。”小北忍不住摇了摇头,等到搀扶汪孚林下马车时,她才小声说道,“整日里就是做不完想不完的事,也难怪小芸心疼你。”
“劳碌命啊,谁让偏偏走了这条路呢?早知道我考出个秀才就窝在松明山,死活不去考举人考进士,赶着金宝去忙活就行了,哪里像现在骑虎难下?”
见汪孚林嘴里这么说,下了地之后伸了个懒腰,眼神里除了慵懒,她却能看得出坚定和锐利,小北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口说道:“小芸也是困了,我就没等你醒,让严妈妈送了她回房。你怎么样,要不要厨房再送点夜宵来?”
“烧热水就行了,眼下什么都不想再吃,没胃口,没心情。”
见妻子吩咐了一声丫头,真的就这么一路搀扶自己进去,汪孚林就老大不客气,把一身力气都压在了那看上去单薄而柔弱的肩膀上。见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下人来打扰这段不长不短的路,他就轻声说道:“小北,你有没有后悔过嫁给我这么个就喜欢惹是生非的闯祸精?”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身边人猛地脚下一顿,侧头看时,大白眼已经委实不客气地瞪了上来。他不禁呵呵一笑,很不正经地说道:“也是,你姓胡的时候,我们就定下了婚约,等到你姓叶,咱们还是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说,你这辈子就是注定要嫁给我的,逃都逃不掉。”
“呸呸呸,尽知道消遣我!”
虽说是老夫老妻,听惯了这种调情的话,可汪孚林突然来这套,小北还是连啐了几口,心情却莫名地非常好。等到推门进了屋子,她就只听得身边人呵呵说道,“而且,除了你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媳妇,还有谁能在相公脚步虚浮无力的时候把我扶到屋子里去?想当初在西干山游水西十寺,来时的路被冲垮,我们找路下山,我崴了脚,你背我下山的时候,我就知道,找媳妇就该找这样的,遇到事情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担起来。”
“油嘴滑舌,好好的突然说我这么多好话干什么?无事献殷勤!”嘴里这么说,小北把人拾缀到软榻上,就忍不住挨着边上也坐下来了,却是敲了敲肩膀道,“累死我了,你又不是驿道上每天跑二百四十里回来的,哪里就累成了这个样子?我看你是故意的!可别睡着,洗洗再睡,你可没有假,明天还要去都察院的!”
“嗯,我知道。”
汪孚林冲着妻子微微一笑,一面去取袖子里那封信,一面却说道:“我刚刚并不是无缘无故和你说这个,首辅大人和如今这位王夫人,感情不过平平,之前人又常年留在江陵,所以有什么事也不会拿去和她商量。而他对自己的儿子也管束很严,只让他们读书,严格限制他们交友,更是极力避免让他们沾上政务,可这就意味着,在妻儿至亲之中,他没有一个帮手。我不是说上位者就要任人唯亲,我只觉得,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在家里也需要有信任的人。”
小北之前才和汪小妹说过张居正的那些私宅事,听汪孚林前半截话,还以为他之前没睡着都听到了,不禁有些羞怒,可听到最后,她不禁心中触动,想到了叶钧耀和苏夫人,想到了汪孚林和自己,嘴角不知不觉就翘了起来。
“外间亲信心腹再多,如若家中没有优秀的继承者,就是把根基打得再扎实也没用。而首辅大人虽说已经把张嗣修推到了榜眼这个直接可以进翰林院的名次上,但重要的事情不让儿子参与,这却还是太护着他了。至于和继室感情平平,只是为了绵延子嗣,再加上好色纳妾,原本无可厚非,但年纪越大就越应该节制,毕竟在内阁已经如此繁忙,晚间回家却还不知道爱惜身体,将来怎么办?”
他说着就已经拆开信封取出了信笺,等到一目十行扫完其中内容之后,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信手丢给了小北:“此次去迎接太夫人,张宁就给我帮了一个大忙,这一次王少宰出手相助,朱擢和黄龙就能够调进京了!”
小北当初和汪孚林同游杭州,无论对张宁这个税关太监,还是黄龙朱擢这两位当时尚低的文官,她都很熟悉,此时接了信在手,她顿时又惊又喜,但随即就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之前和沈君典他们几个还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黄龙朱擢都已经那么久没往来了,就不怕他们不承你的情分,回头还因为忌讳你是首辅亲信,和你划清界限?”
“一个已经被贬到了一般不安置进士的府衙佐贰官,却还忍辱负重没有辞官;一个在巡按御史任上得罪了督抚,在都察院总共没多少日子就去了山东,在按察分司也一样被人压制,又是岳父的同年。如果旧交再加上他们如今的处境,还不能连成一线,那么我也白找了王绍芳。”
汪孚林说着就屈指弹了弹小北手中的那张信笺,沉声说道,“而且那时候我对王绍芳提此事时,他就很不以为然,认为我不应该施恩不图报。你看着吧,他会让两人领我这份情的。等回头他们进京之后,如若带着家属,你就帮忙照应一下。一个你是在北新关里见过的,一个是岳父的同年,此事就交给你了。家有贤妻,我就能省点心。”
小北顿时再次丢了汪孚林一个白眼。就知道他说那么多好话没安好心,原来是要差她做事!可是,她还真的乐意,非常乐意。大概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夫妻同体,休戚与共。
可是,想到那两位故交,她突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既然你连这两个都帮了,当初毛遂自荐给爹当门馆先生,教导过明兆还有金宝和秋枫的李师爷呢?他也是隆庆五年的进士,你们当初很说得来的!”
汪孚林眼前顿时浮现出了李师爷那张脸,一想到对方的面上很骄傲,骨子里却很热心,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认认真真地说:“李师爷不一样,他是很骄傲的人,却能够扎扎实实当了两任县令。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如今后来者居上,所以对他施恩。”
第九零一章 雪中送炭
自从去年回京升任掌道御史之后,汪孚林还是第一次离京出外差。这一日一大早,当他回到阔别将近半个月的都察院,就发现来来往往的同僚全都客客气气和自己打招呼,其中不少都是往日极其不熟,见面连点头之交都谈不上的。知道这多半是因为昨日自己长时间盘桓在乾清宫的缘故,他没有太放在心上,进了广东道的掌道御史直房之后,他先见了郑有贵这个近身伺候的书办,然后是都吏胡全,然后才请来了之前署理本道事务的赵明贤。
对于这位资历比自己老,又是在自己后头当了一任广东巡按御史的前辈,汪孚林一直都保持着颇为客气的态度。原因很简单,尊重是互相的,赵明贤既然从来都没有自恃资历深厚对他指手画脚,而是非常尽心尽责地做好分派下来的每一件事,他当然不吝表现出自己尊敬前辈的态度。
此时此刻,他了解了一下自己不在这段日子,整个广东道的运转情况,便斟酌着语气说道:“赵兄年资久远,陈总宪之前曾经提到过,如今都察院十三道掌道御史中,有年资考满,年底将要擢升的,我打算推荐赵兄。所以,我事先想征求一下赵兄的意见。”
尽管眼下距离年底还有三个月,但赵明贤听在耳中,大吃一惊的同时,却也不免暗叹汪孚林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桀骜,而是对下属着实大方。虽说他从来不曾强出头争功劳,可他一个年资更久的御史呆在广东道,哪怕此次署理一直都小心翼翼,但也已经有别道御史在背后撺掇他夺下这个掌道御史的职位。他固然毫不心动,可比撺掇更加恶劣的,那就是在背后散布流言蜚语,他虽不怕一时,却也怕时间长了,汪孚林没心思,顶头大上司陈炌觉得他心大!
所以,见汪孚林客客气气征求自己的意见,赵明贤便起身长揖道:“掌道大人如此关怀,下官实在是有些惶恐。回京以来,下官并没有做多少事情,而且之前的考绩算不上第一等……”
“赵兄不用这么自谦,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年底出缺的应该是四川道和广西道的两位掌道,赵兄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等到客客气气送了赵明贤出去,汪孚林放下门帘回到座位时,却心知肚明,自己原本是不希望赵明贤这么快调离广东道的。毕竟,有一个经验丰富却肯听指派的下属,其实作为上司也会觉得得心应手。但是,既然胡全已经禀报了自己不在时,都察院这股暗流,那么为了避免赵明贤回头被人算计,又或者他无缘无故再多个仇家,他干脆乐得送个人情给赵明贤,让其有升任掌道的好机会。但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下一个问题。
赵明贤这单单一个御史出缺,最好不要再让张居正故技重施,从外部调人进来。否则,他就显得太因人成事了。
好在之前田义代皇帝来招揽他,授意他留在都察院笼络言官,他就已经一直在暗中留心人才。
他的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总结起来,就是品行不错,颇具才干,人却不迂腐,而且在掌道底下混得不如意的监察御史。而通过胡全和刘万锋,再加上王锡爵给他分析过一番之后,他的名单上也仅仅只遴选出了三四个人。
为此,即便他手底下除却赵明贤之外,王继光、王学曾、顾云程三人都已经跟了他一年多,他却不惜日后把除却王继光之外的另外两个交换到别道去。
真清流君子的可塑性实在是太差了!
都察院中十三道一百一十名御史,和总共几十人的六科廊比起来,规模要大得多,而因为有试御史这种特殊的试用制度,因此又比遴选格外严格的六科廊要稍低一等。之前在汪孚林的一力主张之下,二十名试御史留下了十六人,而比他们年资更久远的某些御史们,却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
毕竟,一年到头就只有那么十几二十个巡按以及提学御史的大差,哪怕是巡城,巡盐,巡漕,哪怕巡视卢沟桥呢,也比在都察院窝着熬资历,却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俸禄强。
因为在京城都察院里窝着,就只能指望一道奏疏送上去,然后轰动朝野,天下传直声。但这种情况到底还是非常少见的,因此每逢有各种差事分派的时候,各道的争抢全都是空前白热化。背后比拼门路的,比拼家世的,求同年党帮忙的,联合推荐保举的,背后捅刀子的,各式各样的花招也不知道要使多少。可即便如此,仍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一日,山东道监察御史赵鹏程就在竞争之中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年资更久的自己丢了这一任山东巡按的大差。
而更让他切齿痛恨的是,举荐自己竞争对手的掌道御史曹仁,却还假惺惺地安慰自己,说是明年还有机会。
明年还有机会?呵,简直是笑话!他本来是前途无量的翰林庶吉士,散馆后却因丁忧没能留馆,也没能进六科廊,服满后起复进了都察院。本来,身上有个前翰林头衔的他,在都察院应该前途光明,未曾料想他已经整整干了两年的御史,等到明年便是整整三年,却一任巡按都没出过。都察院有几个有三年资历的御史竟然没出过巡按的?
晚间,轮到值夜的他平生第一次把酒带进了直房,一面看着手中案卷,一面借酒消愁。就当那一腔酒意涨到了三四分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外间依稀传来了别人的说话声。他原本无心去听,可当捕捉到其中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却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
“要说广东道那位本来是试御史,今年才转了监察御史,之前放去巡按广东的汪言臣汪爷,运气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你也听说过这事?没错,据说之前馆选庶吉士的时候,这位汪爷本来已经被点中,很有希望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却被黜落了下去。”
“是呀,素来都说馆选挺公平的,没想到他还会因为这个姓氏遭了别人暗算。只不过首辅大人肯定终究还是发现了,否则也不会把人送到都察院来。”
“送到都察院,那也得看是分派到谁人麾下。这都察院十三道,总共十三位掌道御史,落到别人手上,说不定就不是如今这结果了。听说这位汪爷和汪掌道别看是同姓,可又不曾联宗,平素也就是很寻常的上司和下属关系,可遇到了巡按大差,汪掌道偏偏就选了他。”
“听说那个巡按南直隶的马朝阳其实更闷,几乎是个锯嘴葫芦,平时一句话都没有。所以说,在都察院这种地方,要么你在朝廷有贵人赏识,要么你有公正无私的上峰,否则哪有好机会?就是巡按御史当完回来,说不定还因为得罪了当地权贵又或者乡宦,也要左迁。”
随着这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仿佛是人已经从门外走过了,赵鹏程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原本就并不浓重的酒意一下子冲淡了许多。他使劲晃了晃脑袋,随即突然呵呵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汪言臣……只不过刚从试御史转正监察御史的新人,也已经放了巡按,我却还在这里枯坐等明年的机会。想当初他们放在初出茅庐资历浅薄的汪孚林麾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暗自笑话,包括我这个傻瓜。现在好,轮到别人笑话我了!”
刚刚和都吏刘万锋特意从这间直房窗外走过,此刻也没离开多远,恰好能够大略听清楚里头这番话的胡全眉头一挑,随即对刘万锋打了个眼神。两个在都察院的年限比任何一个御史都要长的小吏悄然离开,丝毫没有惊动里头的赵鹏程。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鹏程是在一阵气恼的叫声中苏醒过来的。当他睡眼惺忪睁开眼睛,认出面前是掌道御史曹仁的时候,他先是呆了一呆,紧跟着方才神情大变。因为就在他的书桌上,那个从后街食肆中买回来的酒瓮还放在那里,不但如此,他昨夜直接醉死了过去,根本就没来得及收拾。
即便心里因为巡按大差的事已经恨死了曹仁,可如今犯下衙中值夜喝酒的大错,他还是慌忙一推桌子站起身来,结果力气用得太猛,他起身的时候竟然带倒了身后的椅子,而推桌子那动静也直接让桌子边缘上的酒瓮摇晃了两下,最终砰然落地,摔了个粉碎。
“赵鹏程,你之前还口口声声觉得委屈,就你这官衙值夜却饮酒的德行,还想派巡按大差?你这两年御史当下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见曹仁气冲冲反身就走,赵鹏程顿时面色苍白。他知道自己之前因为巡按差事尘埃落定,虽则是敢怒不敢言,可终究还是在曹仁面前露出点形迹,如今突然犯下这么一个说不上最大,但认真追究下来也谈不上小的差错,可谓是被曹仁死死抓住了软肋,他只觉得悲从心来,竟是连收拾地上那酒瓮都顾不上,一下子呆呆跌坐在了椅子上。
足足好一会儿,外间却是有一个小吏闪了进来,一见这满地狼藉的样子,他就慌忙上了前。
“赵爷,这是出了什么事?东西我来收拾,您赶紧去给掌道老爷赔礼认错,我瞧着他好像是去了陈总宪那儿。”
刚刚还想破罐子破摔,可一听到掌道御史曹仁仿佛是要去找左都御史陈炌告状,赵鹏程顿时乱了方寸,竟是顾不得那么多,冲着那小吏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冲出了屋子。到了外头,发现天色已经不早,早起进衙门的御史们一个个进来,自己却起来不曾梳洗,衣服更是乱糟糟的,他顿时又悔又恨喝酒误事。
早知道昨天晚上把这一身作为门面的官服换下来,却也不至于如现在这样!
意识到这一身邋遢的样子没法去正堂,他只能又快步折返回了屋子。这时候,他才认出那报信的小吏是隶属于山东道的王书办,见其正在忙忙碌碌收拾满地碎片,想到对方刚刚来报信,理应愿意帮自己一把,他只能强忍尴尬上前低声说道:“我这一身衣裳都是酒气,如此去见陈总宪,只怕非但不能挽回什么,反而会惹来总宪大人的震怒。”
王书办麻利地把碎片全都扫进了簸箕,这才擦了擦手打量了一下赵鹏程,随即赔笑说道:“赵爷说的也是,您嘴里的酒味还好办,嚼点茶叶就行了。至于您这身官服,小的去找点橘皮来擦擦,然后再给您熨烫一下,穿出去就不碍事了。倒是总宪大人那儿,要不要小的先找人去替您打探打探,到底掌道老爷去找总宪大人说什么事?”
赵鹏程微微一愣,随即就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道:“你快去,若用了银子,回来我补给你!”
当此之际,一贯节省度日的他已经顾不上什么用钱不用钱了。如果在都察院呆不下去被人扫地出门,那么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可怜他一年到头除却过年几乎滴酒不沾,这是进都察院两年来第一次把酒带到了衙门,竟然这么无巧不巧就被曹仁抓了个现行!
王书办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出门,哪怕赵鹏程急急忙忙拿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的时候,他却仍是笑眯眯摇了摇头,而是指了指赵鹏程身上的官服。赵鹏程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三两下脱了官服交给对方,自己则是胡乱找了一件便服穿在身上。
这一等,他简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怕同僚们这时候先来,又怕去陈炌那儿打探不到消息,又或者结果非常不好……就在他胡思乱想到几乎有些绝望的时候,却只见王书办又抱着衣服回来了。
满脸堆笑地把熨烫好,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的衣服递过来之后,王书办知道赵鹏程心里着急,当即不慌不忙地拱手道了一声恭喜。
“赵爷您不用急了,我刚刚托都吏胡大哥到总宪大人那儿张望过,曹掌道是去找总宪大人说正事,倒是顺口提了一嘴您喝酒的事情,抱怨您不知检点,回头考绩的时候要记一笔。可正好广东道汪掌道也在,汪掌道替您说了两句话,说记得您是翰林院出来的,素来方正,生活清苦,断然不会没事喝酒,在都察院中值夜的规矩,心里一定是清楚的。既然是初犯,历来您又考绩不错,还是不要这般苛刻。总宪大人听了,就吩咐曹掌道放过一次,以观后效。”
听到这里,赵鹏程顿时呆若木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王书办的伺候下穿好的衣服,也不知道同僚们一个个到来之后,自己是怎么和人打的招呼,甚至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直到傍晚散衙时,顶替自己值夜的一个同僚问了一声怎么不回家,他才如梦初醒,勉强一笑就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去。
等到了都察院大门口,他无巧不巧撞见曹仁和人说话。看见他时,这位足有五年资历的掌道御史有些悻悻地冷哼一声,却是拉了说话的人扬长而去。
知道曹仁在陈炌面前失了面子,只怕恨上了自己,赵鹏程也懒得再去给这位掌道御史做小伏低,下了台阶就想走。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不远处赫然是汪孚林和王继光在说话,竟不由自主就迈开了步子过去。
可到近前叫了一声汪掌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让人打探曹仁在陈炌那边是个什么情景,这却是说不出口的,眼下他对汪孚林说什么,谢人家给自己求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他心虚吗?
第九零二章 阔别多年的李师爷
王继光虽说只是刚刚转正的监察御史,但他去年甫一上任,就在都察院中到处结交走动同僚。事实证明,他结交了那么多人,关键时刻靠得住的不过寥寥,可他终究硬生生把十三道御史中在京城都察院的那八十多个人全都给记住了,在外的那二十多人名字都记住了。如赵鹏程这等出身庶吉士,散馆后丁忧,最后进了都察院的同僚,他当然不会不认识,此时赵鹏程过来开口一说话,他就连忙抢着介绍了起来。
“掌道大人,这位是山东道的赵鹏程赵侍御。”
汪孚林对于王继光的热忱“引荐”颇觉得好笑,可这正是他需要的。他当下便笑着对赵鹏程点了点头,却压根没提自己在陈炌面前替人说过话的这一茬,略略寒暄了几句。而王继光见汪孚林并没有和赵鹏程深谈的意思,这人却杵在旁边不走,他就意识到人恐怕是来找汪孚林有事的,连忙长话短说。
毕竟,他说的话又不是什么隐秘,反而还是给自己的顶头上司脸上贴金。
“掌道大人,朱先生那儿就不必了吧?他毕竟是太医院的御医,我这小小一个御史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烦他,实在是不大好。”
“虽说你之前来回山海关一趟,病情也不曾复发,但为了稳妥,还是好好再看一看,不要自恃年轻就硬挺过去。明日你休沐,朱兄说过,正好有人借了武清伯的清华园开文会,去的是几个南直隶名士,都是临淮侯的故交,所以他一时却不过情面,再说武清伯那儿他也是常去的,他就答应了。你不妨去凑个热闹,顺带请他诊个脉就是了。”
“我一个御史,去那儿妥当吗?”
“清华园虽说是武清伯家的别业,但常常借给文人墨客开文会诗社,来往的名士多了,尚书侍郎都有,你一个御史算哪根葱?让你去你就去!”
见汪孚林和王继光明明年纪相仿,此时这一上一下说话却如此自然,同僚传言中颇有几分傲气的王继光竟然没在意汪孚林所谓“哪根葱”的揶揄,笑嘻嘻答应一声,便告辞离去,赵鹏程对比从来都不苟言笑,苛刻到刻薄的山东道掌道御史曹仁,忍不住暗自悲凉。等王继光一走,已经天人交战许久的他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汪掌道,我听说今天在总宪大人那儿,您替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汪孚林就皱眉说道:“总宪大人?哦,如果是为那个,你就不必说了。我只是不喜欢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了一个人的所有努力。你不必记在心上。赵侍御,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
赵鹏程原本还存着几分思量,暗想汪孚林之前在陈炌那儿说好话,是不是为了笼络自己,可是,此刻见对方非常冷淡地打断了自己的话,继而就和牵马过来的随从汇合,策马离去,他只觉得心里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惭愧。
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年多了,除却本道那几个监察御史,别的御史都只是泛泛之交,也没见其结交笼络什么人,他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够特别?就因为他曾经考中过庶吉士,曾经是一个翰林?
倘若汪孚林知道自己的冷淡会给人留下这样的错觉,他一定会哈哈大笑。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伎俩而已,但有时候在地位权力境遇全都存在很大差距,而掌握的信息又完全不对等的时候,却能够发挥很大的效果。然而,他的考察名单上,并不止赵鹏程一个人,因此对于今天这段小插曲,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从都察院一路策马小跑拐进程家胡同,他到了自家门口下马时,就只见明小二一溜烟冲了上来牵马。
“公子,有位李大人来访,说是您的故交。王兄弟出来接待的,本来说您尚未回来,打算留下他的帖子,可因为对方身份特殊,就去回报了少夫人,少夫人听说之后,却特意吩咐王兄弟把人请进外书房,硬要留他等着您用晚饭。”
李大人来访,而且还是故交,难道是……
汪孚林如今把书房分了内外,要紧的往来信笺以及他写的演义札记奏本题本,全都留在内书房,他不在家的时候,小北亲自管着。至于外书房,书架上放着一些各家馈赠的书,比如谭纶死后,比如王锡爵和殷正茂走时来不及处置,又并非极其珍贵的那些书籍,都转赠了一批给他,余下的便是卷缸里一些有意巴结的外官馈赠,并非出自名家的字画,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文卷,平时主要作为待客时用。
此时此刻,心中已经大略有数的汪孚林便直奔书房而去。
果然,一推开门,他就看到一个人正坐在客位上低头喝茶,淡然自若的神态,较之当年只多了嘴唇上方一抹小胡子的仪容,再加上那几乎没怎么变过的匀称身材,还有那八年如一日不曾变过的傲娇,他不等对方站起身,就笑吟吟地长揖行礼道:“李兄,八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久违了!”
竟然是叶小胖和金宝秋枫的老师,当年叶钧耀聘请的门馆先生,也是他当年应试期间当过半个老师的李师爷……当然,现在应该称呼一声李大人了。
除了王篆这样无论是官场还是年纪上的前辈,王思明何尝见过汪孚林对人如此恭敬有礼,见自己接待了好一会儿的这位李大人一弹衣角站起身,却是依样画葫芦,郑重其事地长揖还了汪孚林一礼,他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悄然退出了这间外书房。尽管他很好奇,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能够让自家公子如此礼敬,少夫人也特意吩咐留饭,可不该打听的事情就不打听,等到掩门之后,他就离开了几步,守在了这外书房所在的院子里。
“从隆庆四年九月,到现在万历六年九月,咱们正好阔别整整八年。隆庆五年我考中进士后,先放了一任山阴令,才一年就有人举荐我转任历城令,按照久任法,一当就是六年,算起来兜兜转转当了整整七年的父母官,也算是教训我当年太过清高,一心想在翰林院这种清闲地方偷懒。若非当年在歙县在叶东翁幕下当了大半年的师爷,跟着你学了不少钱粮刑名上的事情,我也当不好这个一县之主。”
如果是旁人,这话说出来免不了就带着几分抱怨的意思,可李尧卿说出来,却自有一种豁达豪爽的态度。他重新和汪孚林分宾主坐下,继而就笑道:“不过真没想到,叶东翁和你真的成了翁婿,虽说我没能喝上那杯喜酒,也没能送一份贺礼,如今再说却也晚了,可还得说一声恭喜。”
汪孚林知道李尧卿作风爽利,为人看似傲娇,实则是极其热心,此时听到这一声迟到了六年的恭喜,他不禁大笑了起来,却有意打趣道:“想当初李兄就是为了拒婚,这才到歙县就岳父之幕,如今功成名就,不知现在尊夫人仍是父母之命,还是你自己情投意合?”
“那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当初家父家母在宣城被族中那些狗屁亲戚逼婚外加各种要求的时候,我从歙县回去,神兵天降,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都是和你学的,没回去之前我就打听好了这些家伙的一堆劣迹,要是他们还胡搅蛮缠,我就直接大义灭亲了!”
说这话时,李尧卿非常正经,见汪孚林目瞪口呆,他就挤了挤眼睛道:“但我可不像你这般早婚,此次进京之前,我才刚刚定了婚事。而我家中父母都会从宣城赶到京师帮我办婚事,可他们人生地不熟,却还要请你帮个忙,你可别忘了再送我一份贺礼。”
啊?
这一次换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当年他十四岁,李师爷十八岁,也就是说,李师爷比他大了整整四岁。如今他二十二,李师爷就已经二十六了,进京前才定的婚,那就说明这家伙一直拖到二十六才打算娶媳妇。这可是元配,不是续弦,在大明朝绝对是属于晚婚!毕竟,就算实在士大夫常常晚婚的唐宋,那也是因为不少人想要考个进士,然后娶五姓女,又或者被贵人榜下捉婿,哪有像李师爷这样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却拖着不婚的?
李尧卿仿佛很高兴看到汪孚林那惊呆的样子,饶有兴致欣赏了好一会,方才咳嗽了一声道:“其实不是我不想娶,实在是娶不了。大明可是有制度的,当官不得在任上娶妻,所以之前连谈婚论嫁都不行。”
汪孚林此时此刻那真的是空前好奇了。这么说李师爷是在任上看中了山东历城本地人?哪家女儿这么好,居然让一贯眼界很高的李师爷一直拖到任满回京方才谈婚论嫁?如果是别人,他兴许还会拐弯抹角试探一下,但对于李师爷,他就直接问了。
“到底哪家姑娘?”
“历城殷家幼女。”
历城殷家……
“难不成是当初的殷阁老家?”
“嗯,正是殷阁老幼女。”
闻听此言,汪孚林直接冲着李尧卿竖起大拇指,随即问出了下一个他更加好奇的问题:“嫂夫人等了你多久?”
这一次,李尧卿却顾左右而言他,到最后实在是架不住汪孚林的追问,他这才很不自然地伸出右手一个巴掌来。
“李兄厉害,自愧不如!”
就算殷士儋是早已经过气的前阁老,总归曾经是门生故旧满天下的高官,女儿又哪里会愁嫁,居然等了这位整整五年,生生等成了老姑娘,这段姻缘实在是可歌可泣,感人至深……可汪孚林想着想着,嘴角就忍不住高高翘起。在歙县和李尧卿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块给叶钧耀出谋划策,又曾经领受过其一番八股强化培训的那段日子,实在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没想到这家伙结个婚也这样传奇。
“只可惜程乃轩还在辽东没回来,若是知道你也进京了,他肯定乐坏了!”说到这里,汪孚林便突然没好气地问道,“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你来一封信,婚事更是绝口不提。这次任满,不见你在信上说,我也不敢贸贸然替你打点什么。说吧,你这次回京当什么官来的?”
李尧卿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在汪孚林那炯炯目光下,微微一笑道:“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
汪孚林只觉得心里连续三个惊叹号,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想当初王篆打算推他上这个职位,然后资历攒一攒再升文选司郎中,没想到李尧卿在扎扎实实干了七年的县令之后,便骤迁拿下了这号称六部三大司之一的文选司员外郎!哪怕这后头也许有殷士儋那仅剩下的一点政治资源之力,可要知道,殷士儋自己也是有儿子的,肯拿出来力推准女婿,那表示多大的看好?
而文选司这种极其要紧的地方,可谓就在张居正和王篆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员外郎一职,也是为了郎中做预备的,这位昔日李师爷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就在两个昔年旧交你眼瞪我眼的时候,外头传来了敲门声,紧跟着就是小北的声音:“相公也太不会待客,都这么晚了,要深谈,总不能不顾着吃饭吧?这么多年不见,好好喝一杯,边吃边谈不好么?酒菜都备好了,今晚你们哥俩好好叙旧,我和小芸在房里吃。不打扰你们雅兴。”
李师爷想起当年临走前,曾经听到方先生和柯先生对小北的身世流露出只言片语,那时候他就要走了,也没有深究,可转眼间小北成了叶钧耀的女儿,此次上京又是另外一种风声,竟是胡宗宪的沧海遗珠,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站起身后就笑道:“弟妹都催了,我也确实饥肠辘辘。你可是知道我那吃饭的习惯。”
当然知道,你那时候可是常常带着叶小胖在我家蹭饭……而当初在状元楼上英雄宴,程乃轩第一次领教你和叶小胖那风卷残云的速度,差点没给吓死!
后来程乃轩每每谈到此事,干脆就给你那种吃饭的习惯起了个专有名词,狼吞虎咽的优雅!
好久不见,旧日记忆一幕一幕全都勾上心头,汪孚林站起身之后,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字。
“请!”
第九零三章 李尧卿是谁?
“我这次一定会金榜题名!我等着你!”
“好,李兄你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觥筹交错间,叹往昔少年峥嵘岁月,两个年纪加在一起都还不到五十,仍然称得上年轻的朋友大醉酩酊,到最后如何被人弄上床的,全都浑然不知。
而汪孚林难得一醉之后,次日一早自然不可能和从前那样准时清醒,而是被脸上一阵高似一阵的冰凉触感给冻醒的。当睁开眼睛时,他足足呆了好一会儿,这才感觉到额头上敷着一条带着湿意的软巾,当即抬起手来抓起那软巾擦了擦脸,又往旁边看去。
不消说,旁边挽着袖子正在拧另外一条软巾的,正是小北。
“总算是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打算让人送信去都察院请假了。”
“虽说旧友在京师重新聚头,实在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可要是因为这件事请假,那回头指不定被人怎么说。”汪孚林支撑着坐起身,随即揉了揉还有些胀痛的太阳穴,这才苦笑道,“多少年没这样死命喝过酒了,真是到最后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李兄人呢?昨晚上没让他回去吧?”
“你们两个全都烂醉如泥了,抬都抬不动,怎么可能送他回去?他带了个小书童过来,我那会儿差了汪吉把人送回去,也给李家人送个信。”小北再次拿起刚拧干的软巾过来,熟练地给汪孚林擦了脸,等到人下床,趿拉了鞋子跌跌撞撞要去拿衣服,她就嗔道,“急什么急?我掐准了时辰叫你的,还有富余呢。回头坐马车去都察院,不要骑马了,还能在车上眯瞪一会。别动,我给你穿衣服梳洗!”
这么多年来,汪孚林常常在外飘,又不大喜欢带着丫头,所以洗漱穿衣,自己动手的时候居多,所以在家时也常常如此。如今妻子愿意在自己宿醉之后亲自服侍自己,他当然不会反对,当下便舒舒服服坐着享受了一番。和那些落地便是养尊处优的千金,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情的女人不同,小北也许女红平平,厨艺凑合,但在这种事情上,曾经当过丫头的她却得心应手,只是他很少让她做这些而已。
当他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时,他突然伸手抱起妻子,冷不丁原地打了个旋儿。
“啊!”小北着实被吓了一跳,等脚踏实地之后,她方才使劲捶了一下汪孚林,“才穿好衣服,起了褶皱怎么办!”
“别说在都察院坐上一天,坐马车也本来就会起褶皱,管这么多干嘛?”
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揽着妻子低声说道:“李师爷……咳,真是叫习惯改不了口,李兄此次进京升任文选司员外郎后,马上就要成婚,准备娶的是前阁老殷士儋的女儿,他的父母虽说要来京师,但人生地不熟,而殷家送嫁的应该是殷小姐的兄长,操办上头,你得帮帮忙,不妨请上许大小姐一块。”
饶是小北跟着汪孚林,什么大起大落的事情都经历过,此时此刻还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李师爷……他这是续弦?”
“头婚。”汪孚林知道小北惊讶的是什么,因此给出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回答。
“天哪!”小北直接吸了一口气。晚婚不奇怪,霍去病当年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这年头,也有很多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会说功名未立,何以家为,可李师爷少年及第,殿试二甲,早早放出去任县令,可居然拖到现在才头婚,这真是确实太少见了。等到汪孚林解释了这桩婚事拖到现在的缘由,她方才忍不住扑哧一笑,“他这情形,和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挺像的。”
“我娶你可比他娶那位殷小姐容易多了。”汪孚林喜欢的就是妻子这种毫不掩饰的明快,等小北吩咐外头送早饭上来,顺带去看看李尧卿那边如何时,他又笑道,“从前我觉得京师那些亲长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调离的调离,难免有些感伤,可现在想想,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老的退下去,何尝不是年轻一代的机会?李兄这一来,又直接进吏部,端的是一番新景象。”
汪孚林一大早去了都察院,却没人去惊动李尧卿的好眠,因此大醉一场的他直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他却没当自己是外人,自嘲了一句七年不曾睡到自然醒,梳洗更衣用过早饭之后,却是大大方方来见小北。
想当初在歙县衙门,两人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相见之际,他笑着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拱了拱手。
“叨扰一夜,多谢弟妹派人照料。想来汪贤弟应该对你提过,我这次到京师,除却上任,还有成婚。吏部文选司事务繁杂,交接到入手,只怕我很难抽出空来,家父家母上京也没那么快,可否请弟妹帮我在附近赁一座小三进的屋宅?不用太大,毕竟我在京师能呆多久,却还是一件很难说的事。”
小北既然答应了汪孚林,对于这请求自然不会有什么二话。两边交谈了几句,八年时光造成的隔阂,仿佛就这么轻轻巧巧被抹平了,当李尧卿告辞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出声叫道:“李师爷!”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不由赧然道:“真是当年叫顺了口,竟是改不过来。”
可李尧卿却回转身来,脸上笑吟吟的,哪有半点愠怒:“真是怀念,已经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给东翁当师爷的那大半年,我一直觉得刻骨铭心。”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和惘然:“初上任有些笨拙,却为人至诚,礼贤下士的叶东翁;刚刚进学,满身麻烦,却和叶东翁彼此扶助,破了重重险阻的汪贤弟;资质不怎么样,常常想着逃学,到最后却因为同窗而渐渐改了性子的叶明兆;出身贫寒资质上佳,又肯用心苦读的金宝和秋枫;还有兰心蕙质的叶小姐,和叶小姐形影不离的你……哦,还有出手大方,做事爽快的苏夫人。就是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我到现在都还能一个个叫出名字来。”
“爹和相公也一直都说,那半年从李大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小北眉开眼笑,随即方才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朝中如今看似平稳,其实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初来乍到,千万小心些。”
“那是自然。”李尧卿重重点了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说,“我初为京官,有事当然不会自己扛着,少不得要来请教汪贤弟。当年同舟共济,现如今八年之后,又要同舟共济了。”
小北看着这位昔日李师爷大步离去,心中不禁又欢喜,又敬佩。汪孚林如今看似风光,可实际却是走在一根危险的独木桥上,李师爷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可即便如此,对方却不等汪孚林开口,就主动提出作为同盟共进退,这等胸襟气度和决断,还真不愧是当年那位李师爷,叶小胖和金宝秋枫一直都深深敬重的老师!
吏部文选司、兵部武选司、礼部仪制司,并称为六部三大司,一个掌握文官铨选,一个掌握武将任用,一个掌握藩王宗亲的命脉,因此三位郎中并称为三大郎,而这三大司的员外郎作为郎中的有力候补,素来也是热门中的热门。之前文选司郎中落到了油盐不进的臧惟一身上,这就已经让很多人大吃一惊,而此番又一个空缺的员外郎却竟然被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李尧卿轻轻伸手摘得,这顿时让很多虎视眈眈的官员大为意外。
李尧卿是谁?
隆庆五年的二甲进士,历任山阴令、历城令。这样平淡无奇的履历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吗?
在有心人的深挖之下,李尧卿当年在科场上的辉煌战绩很快被人翻了出来。而他在此次离任历城之后,和殷士儋幼女定下婚约,这件事也最终被人探知。对于前一条,大多数人都不太在意,毕竟,科场上的名次并不能代表仕途的高低,可竟然能让殷士儋嫁女,那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那位殷小姐今年已经十九了,一直待字闺中到如今,这代表着什么?
也不是没人打算参一参这位新任文选郎娶妻违例,可人家是离任之后再定的婚姻,再加上科道被张居正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如今李尧卿进的又是张居正自留地的吏部,其中很有可能是前阁老殷士儋和现首辅张居正达成了妥协,背后说一说也就行了,哪个言官吃饱了没事干去弹劾这种家务事?
就连之前盖过科道成为清流主阵地的翰林院,也因为好几位翰林的告病请辞,王锡爵的回家探亲,颇有些一蹶不振的架势,竟是无人吭声。
因此,即便是对这样一根刺扎进吏部的张四维,也只能无可奈何接受了。可这一日傍晚,他回到家踏入书房,迎上来的张泰徵便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父亲,不能让那个李尧卿进吏部!不说父亲您和殷士儋当年结下深仇大恨,就说李尧卿和汪孚林的关系,这么一个人进了吏部,您若想要安插自己人,那就更加难了!”
张四维顿时遽然色变。
他和殷士儋确实结仇很深。隆庆三年,高拱重新入阁,如日中天,就连首辅李春芳也难以对抗。因此,高拱将内阁中的陈以勤,赵贞吉先后赶走,随即想将他张四维引入内阁,却压根没想到引同样在裕王邸中共事过的殷士儋入阁。殷士儋因此恼羞成怒,干脆借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之力,由隆庆皇帝下中旨入阁。结果两边结仇,指使科道彼此攻谮,到最后殷士儋差点在内阁会揖时捋袖子和高拱打起来,当时和高拱关系不错的张居正从旁劝架都没讨着好。
最终,高拱靠着对科道的强大掌控力,把殷士儋给撵了回家,可却终究败在了张居正手里,而在此之前,张四维就被殷士儋临走一击给打得罢官赋闲回乡,直到后来讨好了张居正,这才起复回朝,而后终于入阁。
如果没有殷士儋,他早在隆庆四年就已经入阁!如此一来有他帮着高拱,怎会让张居正和冯保独大?
张四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提殷士儋的事,而是沉声问道:“李尧卿是宁国府宣城人,汪孚林和宣城沈氏乃是姻亲,莫非李尧卿和沈家有什么关系?”
“父亲,如果是那样也就罢了,可却是比这更加亲近的关系!”张泰徵扶了张四维到书桌后坐下,这才急忙说道,“您知道的,汪孚林的岳父叶钧耀当初是在歙县令任上,和汪孚林沆瀣一气,最后把那个身世成谜的女儿许配了过去。而这个李尧卿,曾经在叶钧耀那里毛遂自荐,当了半年的门馆先生。”
张四维顿时皱了皱眉:“才半年?”
“父亲,您别看就半年,要知道,李尧卿那半年不但教了叶钧耀的儿子,也就是汪孚林的小舅子,还给汪孚林的养子汪金宝启蒙,甚至据说还辅导过汪孚林的制艺。他临走上京师参加会试之前,还给叶家和汪家推荐了自己当初的启蒙老师方朋!就是那方朋和汪道贯推荐的老师柯镇联手,这才能够让汪孚林从岁考一等一路考中举人,考中进士,所以,即便是说李尧卿对汪孚林有半师之分,这也毫不为过!”
张泰徵说到这里,见张四维那脸色明显凝重了许多,他就主动解释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父亲,我这些天来派人混迹于外城新安会馆,打听了很多和汪孚林有关的事,这才知道从前实在是太小看了他。他在徽州、杭州、武昌、扬州、丹阳,曾经全都名声赫赫,那时候他还只是十四五六,初出茅庐的一个秀才,又没有显赫的家世,汪道昆只是他快要出五服的伯父!”
举手示意儿子不用再说,张四维一手支着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揉着太阳穴,足足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殷士儋当年和高新郑公不和的时候,险些在内阁大打出手,张太岳出面调停,竟然被殷士儋一口唾沫喷在脸上,不啻为奇耻大辱。所以,他之前回乡葬父,推荐入阁的是马自强和申时行,却不敢援引馆师徐阶,更生怕有人推殷士儋,足可见忌惮之深。如今他却提拔了殷士儋的女婿为吏部文选郎,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是殷张合流……”
喃喃念出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张泰徵只觉得一股悲凉绝望从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呆呆看着脸色疲惫的父亲:“父亲,李尧卿那天刚刚回京就去见了汪孚林,当夜更是宿在他家,由此可见即便八年不见,他们却依旧相交莫逆。难道此事真的不可挽回了吗?”
“只有熬,只有等。”
张四维只觉得自己平生就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恨不得立时辞官回乡。可是,他和小心翼翼不和张居正沾上太多关系的王锡爵不同,也和一心求退根本没想过东山再起的吕调阳不同。他和张居正瓜葛太深了,如果一退,哪怕张居正日后真的被小皇帝所忌,他又怎么可能起复?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尧卿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文选郎,与其因为他的事大动干戈,不如看看辽东那边,光懋到底会交一份怎样的答卷。”
第九零四章 一个好汉三个帮
文选郎李尧卿的上任,在如同平静水面的朝局上丢了块石头,但随着涟漪散开,溅起的小水花重新落下,那些声息和响动很快就没了。
相较之下,却还是他的婚事操办,更加引人注目一些。须知殷士儋离开朝堂已经七年了,当年的老宅早已变卖,门生故旧们早已各有各的圈子,因此殷家送嫁的人抵达京师之后,众多好奇的官员都在观望这批人将落脚何处。
谁都没想到,殷家前来送嫁的次子殷二老爷以及次媳谢氏,连带那位殷家小姐,没有去亲朋故旧那儿借宿,而是直接住进了昔日殷正茂那座尚书府!
此殷不是彼殷,一个是历城殷氏,一个是歙县上里殷氏,做官的时候谁也不曾听说这两位联过宗,可如今殷家这一行送嫁的却住进了昔日殷府,没人觉得这会是纯粹的巧合。很快,殷正茂的府邸当初是歙县同乡汪孚林和程乃轩联手买下的,其中一路被改建成歙县会馆,此次殷士儋家里这些送嫁的是汪孚林派人去通州码头上接,随即安置在西路的院落中,这一系列消息顿时不胫而走。直到此时,不少后知后觉的人方才为之骇然。
这是张居正授意汪孚林帮着接待殷家人,还是汪孚林自己和殷士儋有什么关联?又或者是汪孚林和那个新进文选郎有交情?
而在众多的猜测之中,汪孚林大大方方在都察院中揭开了这个谜团:“李兄对我有半师之分,他初来乍到就要操办婚事,我自然得尽尽心力。”
汪孚林从广东回京一年半,掌道御史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张居正面前倍有脸面,再加上那百战百胜的辉煌战绩,纵使尚书侍郎那样的高官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他这样的评价,无疑成为了很多人高看新任文选郎一眼的理由。
至于曾经过了气的殷阁老二公子夫妇,也有不少人暗自考虑是不是该去拜访助嫁。
于是,当小北和许瑶在殷家人抵达次日,亲自登门去见人的时候,殷二太太谢氏自然而然亲自在门前迎接。虽说殷家从殷士儋的祖父开始,就是闻名山东的儒学大师,可毕竟是到了殷士儋才考中三甲进士。而殷士儋任尚书,当阁老,却始终没怎么照应过儿子征战科场,如今他的长子和次子一个恩荫监生,一个是举人,尚未出仕,希望早已经放在了第三代上,只不过是沾着阁老公子的光而已。
因此,即便不看人家借给自家房子,殷二太太谢氏也不至于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小北和许瑶面前摆架子,毕竟,人家的丈夫年纪轻轻,却是科道!
事实上,殷家虽是几代书香门第,却并不是什么豪富的家底,进京之前夫妻俩还在一面斟酌陪嫁会不会太过寒酸,还曾经在众多亲朋故旧当中考虑过到底借哪家的房子出嫁更加妥当,哪曾想,到通州码头来接的人直接就把他们送进了昔日的殷尚书府。毕竟源出同姓,殷正茂也如同殷士儋一样已经致仕回乡,这房子原本就是空的,夫妻俩住下的同时,也不用考虑搅扰,却也忍不住打探如今的房主是谁,得知是汪孚林和程乃轩,他们全都吃了一惊。
此时此刻,殷二太太一路走一路道谢不迭,还是许瑶开口说道:“李大人当初在歙县的时候,对我家相公,还有汪公子都有半师之分,如今他刚到京城就要办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帮这点小忙,那是应当的,二太太您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们从济南一路跋涉到此,路途劳累,尤其是殷小姐,若有哪里不舒服不习惯,还请尽管说出来。”
“程大奶奶您太客气了。”殷二太太听着这话,只觉得对方如此高看未来的小姑爷,不枉公公当初早早看好这桩婚事,竟然默许小姑子整整等了这么多年。就她那会儿知道的时候,还心里犯过嘀咕,男女双方年龄相差整整七岁,怎么就彼此看对眼,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呢?
小北则笑吟吟地说道:“李大人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把找新房的事情托付了我。我虽说让牙行的中人看了好几个地方,可想着日后是他们小夫妻过日子,所以准新郎官既然没空去看,不如二太太和殷小姐姑嫂抽个空,咱们去看一看哪里更合意。您千万别和我客气,毕竟少则住上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十数年,可不能马虎了。”
殷二太太在历城也曾经帮着不少相熟的人家忙活过婚事,即便如此,这样好说话的男方,她依旧是第一次见。要知道,老爷子年纪一大把,即便是老来所生的幼女出嫁,却也不可能一路送到京城来——这不是情分不够的问题,老爷子说他这样的前阁老一旦回京,必定会引起众多猜忌,因此只送到了村口。如此单薄的娘家送嫁队伍,男方却如此悉心招待,这无疑代表男方对这桩婚事的期待和重视。
因此,即便之前不想让殷小姐随便见人,免得被人说老姑娘急着出嫁不尊重,此时她在谢了又谢之后,却还是抽了个空子,悄悄吩咐随身跟着的妈妈把小姑子给请来。虽说那是名义上的小姑子,可年纪相差十一岁,她嫁过来的这些年其实是把人当成半个女儿相待的。
须臾,小北就看到门帘一动,却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进了门来。只见来人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可即便如此,却难掩倾城绝色,就如同富贵牡丹一般出挑。想到李师爷俊逸如竹,喜欢的却是牡丹,她忍不住嘴角翘了翘,等到人上前裣衽施礼的时候,她就连忙起身把人搀扶了起来。
许瑶慢了一拍,等小北硬是把人按了坐下之后,她才带着几分惊叹说道:“小北,就是当年衣香社公认美人的方家小姐,也没有殷小姐这么漂亮吧?啊……”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许瑶顿时面上微红。总算她如今待人接物多了,连忙开口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殷小姐实在太……”
这个太字之后,她又卡住了,慌忙赧然道:“对不住,我真的是看呆了,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好在小北看出殷小姐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就抿嘴笑道:“许姐姐难得说错了话,二太太和殷小姐还请别放在心上。实在是我见犹怜,更何况别人?李大人之前和我家相公说起婚事的时候,一副苦尽甘来,志得意满的样子,要知道想当初他就是拒婚方才从宣城跑到歙县的,这些年竟然也一直都拖着没成婚,想来对如今这桩婚事极其满意,他这样优秀的人这才会等了足足五年。”
没想到李尧卿连五年之约都透出去了,殷二太太虽说有些脸红,却不禁越发确信未来姑爷和汪程两家的关系,连忙看向小姑子。下一刻,她就只见殷小姐略带羞涩地起身说道:“二哥二嫂和我远道来此,多亏二位姐姐照拂周到,本该是我登门去拜见的,但现在我是待嫁之女,这才不敢贸然登门,竟然让二位姐姐来看我,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多谢刚刚许姐姐夸我,我和李郎……确实是缘分。”
若非缘分,两人怎能接连碰见三次?若非缘分,李尧卿又怎会不顾任内不婚的禁令,连着写了七八封信给她的父亲殷士儋求娶,指天发誓离任后就迎娶?而就在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无心动的时候,李尧卿甚至又连远在宣城的父母也给请了过来,让双方家长私底下见了一面!
倘若不是此事在父母那边都已经过了明路,她怎么可能在家中以多病等等各种借口,一直待字闺中到十九岁?
殷小姐那微微羞涩的表情恰到好处,小北忍不住惊艳,想到当初叶钧耀对李师爷的人才那也是赏识得很,几乎很想把姐姐叶明月许配给他,结果李师爷避之如虎,叶明月也完全没那个意思,一时郎无情妾无意,这事情也就黄了,她此刻不由得暗暗将一向敬重的姐姐和殷小姐做了个对比。
姐姐是聪慧能干,爽利大气,却也时不时会捉弄人;可这位殷小姐从第一眼印象来看,美艳的外表下,那羞涩内敛的性子却分明无疑。
说来说去,还是性格相合,彼此投缘倾心最重要。姐姐就说过,她和稍稍有些木讷,但该强势的时候却很强势的姐夫就相处得很好,很合得来。
最初的生涩过后,因为彼此年龄相差不大,殷二太太眼看小北和许瑶笑吟吟地和殷小姐攀谈了起来,她也就不大插话,只在旁边静静地坐着。
未来姑爷之前请了父母过来和老爷子当面说亲的时候,她完全蒙在鼓里,但正式请媒人提亲,却敲定了会带着妻子在任上,这就意味着小姑子会在京城呆很久,如此一来,殷小姐彻底脱离了从前在济南府的那个圈子,结交新朋友就很重要了。如今这两位年纪略微长两三岁,听谈吐都是好性子的,她怎么不为小姑子高兴?
当小北再次提到看房子的事情时,殷小姐不免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嫂子,却不想殷二太太笑道:“汪大奶奶既然这么周到,咱们也就不要推搪了,明日就一块去看,到底是长久的事,未来姑爷知道也一定会觉得咱们对他上心。”
“嗯……那好……就有劳二位姐姐了。”
殷小姐的点头答允,小北和许瑶同车回去时,自然免不了笑意盈盈嘀嘀咕咕。等到隔日她们再出去,和殷家姑嫂汇合,在三处宅子中,挑中了最靠近程家胡同的一座三进宅院,和牙行商定了价钱。殷小姐原以为是赁上三五年,却没想到小北和许瑶竟是直接出了三千六百两买了这宅子。殷二太太吓了一跳,等牙行那中人喜上眉梢签了契书离开之后,她连忙就想说话,却只见小北笑着抢了先。
“这房子我和许姐姐买下,本来打算送给李大人和殷妹妹做贺礼,但我们也知道,你们两个人谁都不会肯,所以就退而求其次,租给你们成婚之后住。等什么时候你们不要了,再还给我们就行了,我们那时候卖出去,说不定还能赚一笔。若是你们以后觉得好要买下,原价买去也成。契书上写的是我和许姐姐的名字,别人总不能说,我们是贿赂李大人这位新任文选郎。”
“这怎么好意思……”殷小姐只觉得脸上绯红,咬了咬牙后还是把心一横道,“这么大的事情,二位姐姐还请和李郎商量商量,我和嫂子不能代他答应。”
“那当然,回头我就让相公和李大人说。”小北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旋即就说道,“这里不但地方离汪家和程家近,而且屋宅里头附带的家具一色都是好东西,最重要的是不用翻修,立刻就可以当新房,这是最合适的。”
尽管殷小姐心中不安,殷二太太也有些踌躇,回转头就和丈夫殷二老爷商量,可终究重要的还是李尧卿是否会答应。殷家家底普通,可他们都知道,亲家李老爷当年也只是秀才,家底平平,若是推拒了这样的好意,不但伤了别人的心,只怕这婚事也会办得寒酸,一家人自是各有各的纠结。
直到李尧卿派人送信,告知她们已经答应了汪程两家,到时候以每年二百两银子的价钱租下那宅子,他们方才如释重负。
就在昔日的李师爷,如今的李大人新官上任忙着开展工作,小北和许瑶帮忙操办婚事的时候,汪孚林也没闲着,他向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和小旗陈梁分别打了招呼,从之前那个牙婆那儿买了七八个底细绝对可靠的下人,放在了他媳妇和程乃轩媳妇联手买下租给李尧卿的新房。虽说身价银半分没少给,但让锦衣卫来确保家中下人没被掺沙子,郭宝和陈梁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而相对这些,最重要的事情,却是汪孚林这天傍晚特地为了李尧卿的事去拜访了一趟王篆。他在都察院放的风声如今已经传开了来,因此王篆一见面就说道:“我还想着新任文选郎是哪儿冒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你的人!”
“王少宰你这寒碜我不是?明明是殷阁老的人,我还是在人家找上门之后,这才恍然发觉他竟然顶了那么个好位子。”
王篆顿时哈哈大笑:“谁让你自己要继续卯在都察院,总算没便宜外人,也是一件好事。说到这个,之前给你捎的信看到了吧?你那两个昔日故交,一个是户部广东司郎中,一个是礼部仪制司员外郎。”
汪孚林立时谢了又谢。能没看到吗?那天接到信他就乐坏了,这年头与其靠一般的同乡同年,还是当年这种患难交情更可靠些!
第九零五章 我们的态度和声音
李尧卿的工作还刚刚开始,婚事更是在筹备期,跟着光懋去了辽东两个月的程乃轩终于回来了。
因为之前把墨香给派了回来送信,墨香连日通过驿站赶路,到了京城险些丢了半条命,大腿磨得伤痕累累,根本就没办法再返回,所以程乃轩没了这个自幼跟随自己最最贴心的人,在辽东自然呆得很难受。虽说李家父子“感谢”他仗义执言,京里总算查清了那个所谓降人的身份,便送了他好几个机灵透顶的仆从,但他又不是贫寒人家出身,最忌讳这种所谓赠仆的雅事,平时根本不让人跟着进房。此次回京,他就在半路上把人转送了山海路参将吴惟忠。
所以,风尘仆仆抵达京城之后,径直随着光懋去内阁见张居正,紧跟着又递了题本请求面圣,当回到家里的时候,程乃轩一进门就嚷嚷道:“送信的应该把口信送到了吧,热水都准备好了没有?快抬着本少爷进去,哎哟,我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家里上下的仆人都是程老爷精挑细选送来的,哪里不知道这位少爷从小就这幅惫懒脾气,这会儿立时上来了两个抬着滑竿的小厮,把人弄上去就直接抬到了后院浴室,把人往浴桶里一放之后,墨香便钻了出来,挽袖子亲自给程乃轩擦洗之后,又连换了两桶水让人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这才服侍少爷出来擦干了头发和身子。见程乃轩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就上床趴下了,墨香来不及说少奶奶出门办事,干脆让人去预备了各式粥菜点心,放在蒲包里热着。
当程乃轩这一觉睡醒时,他只觉得浑身酸软,别说起床,根本连动动小指头他都觉得费劲。可偏偏此时此刻肚子里饥肠辘辘,即便万万不肯翻身下床,他还是不得不艰难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坐起身来。等到他了无生趣地趿拉了鞋子下地,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点灯,外头早已完全天黑,可妻子却依旧不见踪影。他和许瑶成婚多年,深知妻子并不是爱出门逛的人,纵使和小北一起,那也绝不至于天黑不归。
此时越想越奇怪的他随便塞了两块点心,就立刻出声叫道:“来人!”
“少爷有什么吩咐?”
见探头进来的正是墨香,程乃轩立刻丢了仅有的矜持,笑骂道:“鬼鬼祟祟,快进来!我问你,少奶奶哪去了?”
“少爷,您刚回来,我还顾不上说,少奶奶和隔壁汪大奶奶都在忙活着帮李大人娶亲。咳,少爷您应该记得,就是当年叶县尊身边的李师爷!”
听到前半截话时,程乃轩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听到后半截,他就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当即又惊又喜地叫道:“是那个给金宝秋枫,还有叶家小胖子当先生,还给我和双木指点过制艺和时文的李师爷?原来是他呀,他什么时候进京了?等等,他可比我和孚林都大好几岁,怎么又娶媳妇了?他不会这么命苦吧?”
等到程乃轩从墨香那儿问明白事情原委,他的第一反应是张大嘴巴,但随即就笑得前仰后合。正在那傻乐的时候,他就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紧跟着就是汪孚林那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老程,知道你回来了。今天我在家里露几手,犒劳你还有咱们俩的媳妇。要是睡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过来吃晚饭,过时不候!”
程乃轩闻言大振,他原本就是好吃的人,这会儿看着蒲包里那些清粥小菜,立马半点胃口都没了,连忙催着墨香服侍自己更衣,迅速穿戴了整齐。还是墨香素来周到,不等他拔腿走人就先死活拦住了。
“少爷,您要到汪小官人那去蹭饭,那谁都没话说。可您自个想想路上辛苦,还有一回来就去内阁见上司,这么一通忙碌下来,您总得先喝点养胃的东西吧?这粥是海鲜汤底,加了十几味中药,听说您要回来,少奶奶今天走时就吩咐的厨房,您好歹先喝一碗垫肚子,去了汪家未必能马上就吃的。”
不得已之下,程乃轩只能当喝水似的,先一口气喝了一碗粥下肚,等匆匆来到隔壁汪家,他熟门熟路径直找到地方,就只见不但妻子在,自己的一儿一女也都给带来了,这会儿圆桌上凉菜已经上了六小碟,但热菜和汤却一个都还没上,汪孚林也不见踪影,只有小北陪着许瑶在。暗自庆幸听了墨香的先填了填肚子,否则这会儿就真的要挨饿,他上前委实不客气地往椅子上一坐,这才好奇地说道:“今天真的是双木下厨?”
“说是犒劳你一路辛苦,顺便答谢咱们俩这些天帮忙,所以他要亲自下厨。不过还不止他一个……”小北顿了一顿,这才笑着说道,“李大人也去了。”
这下轮到程乃轩好奇了:“李师爷,他还会下厨?”
“相公今天一回来,就听说广东那边送来了好几筐说是漂洋过海到广东,然后试种的蔬菜瓜果,他看过之后,激动成什么似的,拿了两瓶辣椒油就立刻冲到厨房去了。李大人觉得好奇,所以就跟了过去。”小北说到这里,忍不住想起了当年汪孚林求程乃轩找辣椒的情景,顿时笑得乐不可支,“他号称今天要露一手,可你看看,到现在一个热菜都没上来。就不知道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会不会被李大人闲闲地念叨一句,君子远庖厨。”
“背后议论别人,非君子所为。”
随着这么一句话,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的汪孚林夸张地双手捧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黄杨木长条盘——当然,他也不过是进门的时候拿来显摆一下,让他从小厨房一口气用这条盘装上七八盘菜端过来,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早在半路盘子肯定就不知道跌哪去了。就是在厨房忙碌的那么一会儿,他就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烂摊子,厨房里厨娘和其他帮忙的仆妇们,已经足可焦头烂额了。
但此时此刻桌上的菜肴却颇像那么一回事,只不过,那几盘菜里一多半大家都不认识。而汪孚林擦了擦手,等后进来的李师爷坐下,他才乐呵呵地开始介绍。
“这一盘,是酸辣土豆丝。这个,是番茄土豆炖牛肉……唔,这也就是现在,换成开国,压根不敢在背后吃牛肉。至于番茄没法新鲜保存,所以只有番茄酱。这个是烙玉米面饼。这个看似平常的,是炒花生!剩下三个都是家常的,辣炒山鸡,香干肉丝,麻婆豆腐。还有个汤正在锅里炖着,一会儿送来,山菌野鸡汤,正好下了面条吃。”
最后三菜一汤众人就算没吃过也能知道那是什么,毕竟辣椒这种东西,京师不少人兴许不熟,他们却还知道。可土豆是什么?番茄是什么?花生是什么?
当初跟着汪孚林第一次尝试过辣椒的小北胆子最大,干咳一声后,她就笑吟吟地把汪孚林按坐了下来,随即开口说道:“他硬是要耍宝,我也就不布菜了,大家随便吃,若是回头还不饱,让厨房烤肉吃!”
小北这么一说,程乃轩就眼睁睁看着李尧卿如同当年状元楼上英雄宴似的,那筷子看似蜻蜓点水一般,须臾就尝遍了每一道菜。唯恐吃晚了自己什么都吃不着,他赶紧也每样尝了一口,自然,没吃过的菜他全都存着几分小心,可吃过之后,他就忍不住顾着腮帮子瞪上了汪孚林。
“你刚刚说这都是漂洋过海才刚传过来的东西,那这名字谁起的?”
“当然是我起的。”汪孚林可不希望这些舶来品还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名字变化过程,当仁不让地承担了引进者外加改名者的责任。他笑呵呵地吃了一块炖酥入味的牛肉,随即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既然有番茄酱,明天倒是可以做个罗宋汤吃。”
接下来,汪孚林那是吃了花生想着花生酱,想着宫保鸡丁;吃着土豆想着炸薯条,土豆泥,大盘鸡;吃着玉米想到了玉米烙,金玉满堂;甚至念叨着南瓜刀豆……程乃轩是见识过汪孚林当初缠着他找海船讨要各种种子的锲而不舍,还悄悄对许瑶解释了两句。而作为自幼跟着方先生,讲究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尧卿,那是委实不客气,到最后光盘行动全都是他和汪孚林一块包办的。等到鸡汤面盛上来时,打了个饱嗝的他却还盛了大半碗。
一顿饭进一步拉近了八年的距离,当三个大男人到外书房,一人一把太师椅坐着说话的时候,便全都坐没坐相,慵懒地恨不得躺倒在上面。奈何程乃轩想要打趣一下晚婚的李师爷,却不幸被脸皮极厚的对方拿着他当初想方设法退婚的事给反击了回来,就连汪孚林也似笑非笑打趣他给自己营造的好男风名声,气得程乃轩挥舞着拳头叫道:“都是过去几百年的事了,还翻那旧账干什么?这次我去辽东,李成梁可给我送了十八个美女!”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紧跟着便是许瑶的声音:“相公,晚上吃得太油腻了些,我特意吩咐厨房煮了大麦茶来。”
看到程乃轩那张犹如见鬼似的脸,又看到其一下子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快步冲到门前,拉开门之后就出去了,依稀能听到正在飞快地对许瑶解释些什么,汪孚林这才笑道:“这家伙就是如此,有这贼心没那贼胆!倒是李兄,你真能忍那么多年不近女色?”
李尧卿没想到话题突然就从程乃轩拐到了自己身上,咳嗽了好几声后,等到程乃轩拐了进来,外间显然不会再有女士了,他才不大自然地岔开话题说:“反正我这次回京,也就是一个老仆,两个小厮,其他下人在历城时就发了遣散银子。我可不像你们,一个个家底丰厚,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这次婚事,不要办得太铺张,你们好意不假,但我可不希望招待太多平日没瓜葛的客人。”
“所以我才挑中了十月二十八。”汪孚林挤了挤眼睛,这才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一天,申阁老家娶媳妇。”
程乃轩正把茶分送了汪孚林和李尧卿,自己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岂料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气得够呛的他拿手指着汪孚林:“你这家伙,故意看我喝水就呛我是不是?亏你想得出来,这种成婚的时候和别人撞日子!”
“撞日子怎么了?每个月黄道吉日就那么几天,当然很容易和人撞日子,更何况,李兄这婚事本来就有些仓促。”
一句话把程乃轩噎住之后,汪孚林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申阁老虽说在内阁之中排名末位,但他出身翰林院,又是状元,人缘好,和首辅大人的关系人尽皆知,他家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你说别人要不要上门去讨一杯喜酒喝?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因为李兄新进吏部文选司,颇有前途,也不会丢下那边到他这里来凑热闹,顶多送一份礼,如此别有用心的客人就不用招待了,而真心的亲友咱们自然欢迎。按照李兄和殷家之前给的名单发请柬,小北和许嫂子总共也就发了不到十几户人,十桌到顶了。”
“不愧是汪贤弟,想得真周到。”昔日李师爷大大点头,满脸的赞同。
“你还夸他!”程乃轩终于忍不住了,捋起袖子就气呼呼地一拍扶手道,“以后你就会知道,这家伙支使人的时候,那也一样是毫不客气!好了,说正事,我这次到辽东,光懋硬是一口咬定辽东那边从上到下全都帮着陶承喾谎报军功,不但要追回赏赐,还要求重重处置辽东文武。李成梁则是顶着处置陶承喾可以,没必要苛责辽东文武,就连巡抚和总督也都向着李家。李成梁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还给我看过兵部尚书方逢时的亲笔信。我不和你废话,双木,首辅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李尧卿顿时也看向了汪孚林,却见这位如今年轻一代在朝中站得最稳稳当当的监察御史摩挲着唇上那一丁点小胡子,沉声说道:“首辅大人的意思,那是可以扭转过来的。现在咱们三个都在,那么就按照老程的所见所闻,商量出一个我们自己的态度,我们的声音来。”
汪孚林见两人有所不解,他就加重了语气说:“不是别人什么意思,而是我们是什么意思,我们希望朝廷对辽东之争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处置!到时候,我去说服元辅,按照我们商议出来的章程办!”
听到这话,不但李尧卿吃惊非小,这一年多来和汪孚林在京城互为犄角,彼此扶助的程乃轩,也不禁心情激荡。
这话说得……真心好生霸气!
第九零六章 四方借力
万历二年三甲进士,都察院广东道的掌道御史,正七品。
万历二年三甲进士,六科廊兵科左给事中,从七品。
隆庆五年二甲进士,吏部文选司员外郎,日后郎中一职的有力候补,从五品。
这就是汪孚林、程乃轩、李尧卿三个人的资历。从科场顺序来说,哪怕算得上前辈的李尧卿,在满朝文官之中也只能算是后辈中的后辈。可从官职来说,虽说比起众多高官大佬来说,他们还非常不够看,但从实权来说,合称言官的科道,吏部掌管铨选的文选郎,赫然全都属于朝中最最位卑权重的实权部门,因此汪孚林的话虽说带着几分狂妄,但程乃轩和李尧卿悚然动容之后,却不免都仔仔细细思考了起来。
在朝堂上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
一直以来,朝堂上并不是只有一个声音,永乐之后,皇帝要想完全大权独揽,那都是很有难度的,哪怕引发过土木堡之变的英宗,哪怕有过动不动翘家惊人之举的武宗正德皇帝,哪怕是帝王心术炉火纯青的世宗嘉靖皇帝,全都不能完全压制朝中那些反对的声音,甚至还不时要被那些力量算计,因此只能动用廷杖强权。
但是,大佬们的合力也就罢了,真正低品的官员能发出多大的声音,那些声音能有多大的效用,在青史留名的同时,是否还能够取得其他实际成果,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纵使上书把嘉靖皇帝骂得狗血淋头的海瑞,他发出的声音振聋发聩,可最终效用又有多少?
所以,汪孚林所谓的发声,希望的是如同皇帝,如同首辅,如同大佬的声音不会被忽视,而会去执行一样,以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可到底该怎么做?之前首辅召见,我基本上都让光懋去说了,在旁边没怎么吭声,毕竟皇上不是还没召见吗?”程乃轩说到这里,跃跃欲试的同时,却又有些小小的纠结,“元辅一直都对李成梁颇多重视提拔,再加上兵部尚书方逢时也站在李家一边,辽东督抚上下更是一条心,光懋是一口气把人给得罪光了,如果用他的建议,只怕要撸掉一大批人,我总不能站在元辅以及方逢时这些人的一边,把光懋驳一个狗血淋头吧?”
“光懋是无限制牵连扩大化,而方逢时等人,则是一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对于我们来说,要抓住的是两个字,公正,不要牵连到面,而是要集中在一点,武将当中就集中在一个人,那就是陶承喾身上。要的是以点破面,让辽东那些人知道,他们虽然会打仗,但却不能一手遮天!”
李尧卿在听完汪孚林的意见之后,立时点头说道:“毕竟陶承喾是固原游击将军,在他上头有参将,有副总兵,再是总兵,拿掉他一个人,至少会让辽东有个震慑。”
“对,其余武官,一个都不动,但可以动文官!在辽东的六道监司,也就是分守辽海东宁道、分巡辽海东宁道、开原兵备道、宁前兵备道、辽东苑马寺、辽东行太仆寺,锦华你这次既然在辽东呆了这么久,又是查问长定堡大捷的情况,这些人你应该都摸过底吧?六个里头,换掉三个。”
程乃轩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下子汰换掉一半?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笑了一声,“你不要忘了,我虽说没有在兵部呆过,但伯父曾经是兵部侍郎,而兵部谭部堂也是去年才病故的,他们夹袋里头,可颇有一些在其余各地兵备道任上非常能干的人才。而李兄如今的上司是谁?臧惟一,此人性格非常刚直,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看得惯辽东那边的文过饰非?现在的关键是,老程,你之前收到我的信之后,和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沟通得怎么样?他上奏的时候会怎么说?”
“他当然很感谢你的举荐,否则你要是真的再到辽东来,他这个巡按御史那就面子里子全都没了。而且,光懋眼睛长在头顶上,自恃自己是兵科都给事中,根本就不把他这个新进的御史放在眼里,他当然就和我走得更近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更加偏向于维护辽东文武,在和我商量过之后,才决定下狠心赌一赌,至少把陶承喾拿下来。”程乃轩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就轻咦道,“这么说,至少在陶承喾这一点上,他和你还不谋而合了?”
李尧卿则笑道:“只不过没人会想到,汪贤弟竟然打算把辽东最要紧的六个道台中拿掉三个。”
“否则挨着李家的边就能够稳稳当当升官发财,岂不是太稳妥了?三个并不是说都黜落。该擢升的,像我之前去辽东见过的那个张崇政,战功政绩全都可圈可点,便应当放巡抚。如果有可以平调的,那就把人从辽东这个圈子中拿出来,放到甘肃宁夏等地,让人清醒一下脑子。至于该直接对陶承喾之事负责,本来又官声很差的,那么就黜落!老程,安九域只拿掉陶承喾一个人,你若是面圣,除了支持他之外,就把面扩大一些,六个人挑出一个政绩军功德行全都最差的当靶子,元辅那边,交给我!”
汪孚林说得从容,李尧卿知道其中难度,尤其是在张居正那儿的难度,自然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当汪孚林看向自己的时候,他却立时丢开了顾虑,沉声说道:“吏部文选司郎中臧惟一那边,我会去想办法。”
掌管文选司的郎中若真的强硬起来,尚书侍郎阁老的面子都不买,这是很有几个强项的郎中做到的,当然,一年任满之后,左迁高高挂起,这也是常有的事。此时此刻,无论程乃轩还是李尧卿,全都知道,他们要做的固然听上去惊世骇俗,可相比汪孚林的任务,那却实在是简单。
因为汪孚林要做的,是把张居正那看上去极其坚定不可动摇的态度给撬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只不过,和汪孚林交情最好的程乃轩也好,昔日极其处得来的李尧卿也罢,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汪孚林并没有先去张居正那儿下功夫,次日一到都察院,就动用了尘封已久的金丸,让都吏刘万锋给张宏带了一封密信过去。
自从张居正不在那段日子的群魔乱舞之后,张宏就许久没有和汪孚林直接联络了。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去接个赵老夫人还造成了乾清宫又一次小清洗,他也没事人似的,任由小皇帝又挑了一批人。此时在自己位于外皇城中河边直房的私宅中,他把玩着那金丸,好半晌才用钥匙打开,可展开信笺一看,他就露出了几分讶色。因为这一次,汪孚林不是对他禀告什么宫外的情形,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万历皇帝朱翊钧对于辽东长定堡大捷究竟是什么态度。
张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之前举荐了密友程乃轩跟着光懋去辽东,如今光懋回来之后,在内阁见张居正时态度就很拧,一个奏本送到司礼监,冯保更是在他面前骂骂咧咧,那样子着实是气坏了,可送到朱翊钧面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小皇帝对光懋的大动干戈仿佛有些意动。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苗头,即便他素来忠于天子,对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把持了内外大权颇有些不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希望朱翊钧任性胡来。
于是,他眼看着汪孚林的那封左手写的信在香炉中化为灰烬,就到书桌旁拿过一张小笺纸,提笔写了起来。因为之前成功把张鲸这个祸害赶出宫去,朱翊钧也彻底厌弃了此人,他对提早告知了端倪,且帮忙出谋划策的汪孚林自然很赏识很信赖,这会儿不吝多提点了几句,将小皇帝和冯保的态度剖析得清楚明白。
当汪孚林摸准了朱翊钧的态度,他就让刘勃联络了陈梁,给北镇抚司理刑百户郭宝送了个信。
这一日傍晚,通过锦衣卫这等专业的人打探放哨,出宫探望家人的文书房掌房田义收到了一封没头没脑的信。看过信之后,一贯老成的田公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了一刻钟,最后还是对家里人略吩咐几句,就找了个借口匆匆出了后门,来到胡同口。他只四周一张望,就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随即停在了他面前。听到车夫说了一声上车,他没有多大犹豫提着袍子前摆上去,钻进车厢之后,就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年轻的脸。
“汪掌道,你什么意思?”
不怪田义这般恼火,实在是他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这么大胆,直接窥探他出宫的时间,找到了他的私宅!他虽说如今不过是文书房掌房,但这个位子再往上一步就是司礼监随堂,秉笔,若是放出去,更是能够高两级。和汪孚林这个资历还不老的都察院掌道相比,却是更具实权。
“我知道田公公眼下心里不舒服,可是,这消息对皇上很重要,我找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冒险一搏,如果因此落在东厂又或者锦衣卫眼中,也就只有我们各自承担其中风险了。”
田义虽然并不是乾清宫近侍,但在内书堂自幼学忠孝礼仪,对皇帝忠心耿耿,听到汪孚林声称这是对皇帝很重要的消息,他不免就脸色凝重了下来,那少许风险自然暂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放下之前那点不满,非常谨慎地问道:“什么事?”
“之前兵科都给事中光懋从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之事回来,上过一个题本,可是有的?有人向司礼监冯公公告密,说是皇上对辽东如此欺上瞒下非常不满,打算好好整饬一下辽东文武。”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暗自留意田义的表情。果然,他就只见田义面上看似纹丝不动,眼神却有些飘忽,更为重要的是,田义上车开始就拢着双手,让人看不清更深层次的心理变化。
见田义默然不语,他没有卖关子,而是继续说道:“冯公公觉得有人蛊惑皇上,因此一面送信给元辅,一面打算奏明太后。”
这后半截话一出,田义就再也维持不住那淡然若定的脸色了。朱翊钧这个皇帝虽说已经册了皇后,已然成年,但就怕三个人,冯保、张居正、李太后。这三个人若只有单单一个,那都不足为惧,可三个人加在一起却足以把皇帝完全架空,更何况李太后素来是只要冯保告状,不问三七二十一,立时先把人叫来罚跪,跪完之后又是劈头盖脸地痛骂。这哪里是天家教儿子,根本就是民间老娘对儿子的那一套!
汪孚林确实没瞎说,冯保想去向李太后告状是真的,但那不是张居正告诉他的,是张宏告诉他的。反正田义也不可能去和张居正对质,而以他在那位首辅大人面前的地位,田义绝对不会怀疑他这番话!
“停车,快停车!”
见田义声音干涩,带着几分惊慌,汪孚林却一把按住了田义,手劲还用得挺大:“田公公,这里停车你怎么回去?一会儿我兜个圈子在你家后门胡同的另一边停下,你再下车也来得及。事到如今,你不觉得与其立刻回宫向皇上报信,却让冯公公怀疑,日后找到机会连你也给一并铲除了,还不如想一个稳妥的办法?要知道,这种小人物的告密,皇上可以抵死不认,但皇上毕竟已经亲政,若退让太多,则威信荡然无存。”
刚刚急得快发疯的田义不知不觉又坐了回去。他本来就是打算回宫去告知朱翊钧此事,把身边可疑的人找出来,然后抵死不认这件事,大不了将辽东文武轻轻放过,就算冯保告状,李太后也不可能拿皇帝如何。然而,汪孚林直接点到了天子的威信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动容。
“汪掌道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还请皇上忍耐一些,不要把火气撒到辽东全部文武上,而是挑出罪魁祸首,杀一儆百发落了,然后把沆瀣一气的文官拿掉几个,放到别处去。如果皇上同意,和光懋一块去辽东的兵科左给事中程乃轩是我举荐的,我可以请他在上书的时候咬定这个底线。如此一来,皇上自然就做足了威信。”
田义顿时为之大喜。如此一来,皇帝确实算是立威了!可是,想到陶承喾一介武将,而且是罪魁祸首,要罢官去职还算容易,可如果还想把刀子动到文官头上,那却未必容易,他顿时有些迟疑。而这时候,汪孚林却又送上了另一个惊喜。
“我的故友李尧卿如今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郎,我想只要多花点力气,能够说动他出面,去和吏部文选司郎中臧惟一说话。臧惟一前后经管和文选相关的事务多年,这样一个人必然通晓官员履历政绩,如果有他声援,辽东六监司中,拿掉一两个,用升迁再调走一个,不是难事。但是……”
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有些为难地说道:“兹事体大,我却不可能凭着一腔情分,让别人去做这种冒险的事。毕竟,我还要想办法说动元辅。”
第九零七章 天子私诏
汪孚林的目的很简单,他需要朱翊钧这位万历皇帝的授权,不论是什么形式。
尽管田义有些为难,但看到汪孚林那诚恳的样子,他在思考很久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毕竟,如今的天子说是已经亲政,但票拟大权掌握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中,批红大权则是掌握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手中,皇帝若要干预政事以及人事,当然并不是不可以,但慈宁宫还有个能够辖制皇帝的李太后,因此深居宫中的天子,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去笼络底下的官员。而若有官员想要通过媚上来试图讨好皇帝,那么生怕惯出一个英宗又或者武宗皇帝的李太后一个眼神,张居正和冯保就能把人联手灭了。
所以,田义相当清楚,立时三刻要在外朝中建立一个倾向于皇帝的班子,这实在很难。其实,如今举步维艰的内阁次辅张四维,那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奈何张四维树大招风,冯保恨不得把锦衣卫的眼线直接塞到张家门前去,而张居正回阁办事之后,对张四维的态度也已经冷淡了许多,不能冒这个风险,而且小皇帝对张四维的手段实在是不信任,打心眼里觉得人战斗力弱了点。
相形之下,汪孚林这个位子很合适,强大的战斗力更合适,更何况,这次汪孚林提到的人选之中,赫然有六科廊的给事中程乃轩和文选司的李尧卿!
这样一个身处低层,实则却相当要紧的班子,如果用得好,对于要想掌握大权的皇帝来说,着实意义重大。至于汪孚林身在曹营心在汉……德行这种问题,和皇帝用人有任何关系吗?只要为皇帝所用,有才无德有什么关系?否则,张居正和冯保如今都正在盛年,李太后也还年轻,万历皇帝还要等多少年才能真正拿回应该属于他的权柄?
带着这种认知,田义在匆匆回到家里之后,借口宫中有事,立时三刻就进宫去了。
而送走了田义,汪孚林吩咐马车调转回家,路上少不得又是通过锦衣卫收拾扫尾,以防可能存在的东厂探子盯梢现象。
今天他之所以兴师动众让郭宝陈梁等人为他扫尾,也是为了给他们造成另一个深刻的印象。只要万历皇帝朱翊钧肯答应田义的这么一个请求,从宫中捎带相应的东西出来,不论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手书,又或者仅仅是一件御用的物品,那么,他就可以进一步让郭宝和陈梁完全俯首帖耳,不用担心反噬。
有什么能比皇帝的信赖更加容易取信这些锦衣卫的?到了那时候,他就可以放下心来反过来摸刘守有的底牌了。
仅仅是次日,汪孚林就等来了田义的公然造访,这位司礼监文书房掌房专门跑过来的原因很简单,又是赏赐甜食点心。若不是上次之后间隔了好一阵子才有这次,非得让很多聪明人生出疑窦。除却左都御史陈瓒以及一个新上任左佥都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中的幸运儿就只有汪孚林一个。
以至于他送田义出都察院的时候,都有一种后背被人扎的感觉。虽说这是自己惹出来的,他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田公公,你这阵仗实在是太大了,就不怕都察院那些人妒火中烧,我日后没法立足?”
“也是因为皇上得你通风报信,对你颇为赏识,这才特意吩咐赏了那一盒点心出来。至于那些御史的嫉妒,呵呵,反过来说,你越是得圣眷,依附你的人才会越多,不是吗?”说到这里,田义又特意格外压低了声音,“你要的东西,就在垫点心的油纸下面,记得收好。这是得天独厚的信赖,你可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希望。”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之前妻子小北用过食盒里头夹东西给他这种伎俩,可堂堂皇帝也竟然来这一套!而且如今他还被有心送个机会让他和宫里的司礼监新星多多接触的陈炌支出来,那个十万分要紧的食盒就那么放在自己的直房,虽说因为之前王继光的前车之鉴,他给下头的监察御史以及小吏们做规矩做得很充分,可却很难担保万一有人冲到他那屋子里去,然后对那食盒动手动脚的,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田义敏锐地感觉到了汪孚林那脸色的变化,大略也猜到了一些,只能有些尴尬地说道:“毕竟,这大庭广众之下,我也没那么快的手,塞什么东西给你就太明显了。嗯,咱们走快两步,免得你不在,万一有人动过东西。”
那是,您赶紧走吧,田公公!
汪孚林心里这么说,脚上也加快了脚步。等到总算把田义给“礼送出境”,他哪里敢耽搁片刻,赶紧快步回来。当来到广东道和福建道共用的院子时,他就只见自己的直房门口正是郑有贵守着,心下顿时一宽,待到上前,得知郑有贵考虑到御赐的东西非同小可,所以主动在这里看门,他对这个自己挑选的白衣书办那简直是满意极了。
“很好,见微知著,到底是可造之才。”
撂下这绝对过高的评价,汪孚林立刻进了门。等看到那个直接放在书桌上的食盒,他没有半点迟疑地直接打开盖子,见下头赫然是个霁红小圆碟,上头堆着七八个整整齐齐的方形糕点,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紧跟着却没有先寻找自己向田义要的东西,而是目光落在了这食盒上。
赏赐甜食点心也就算了,难不成连这食盒外加盛器也是赏的?记得上次可没有这么考究,那真正是一盒点心——还是纸盒的!
“看来还真是待遇不同。”纯粹的招揽,相比要差遣人干一件真正的大事,待遇当然不同!
汪孚林小心翼翼地将碟子拿出来放好,心想光那碟子就可以当传家宝了,但真正的心思却还是放在底下垫着的油纸上。等到把油纸挪开,他就看到下头压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纸展开,就只见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几行字。
大意很简单,表明汪孚林乃是朕的心腹,替朕办应办之事,尔等不用犹疑。而最下头的印章,他原以为十有八九是私章,怎么都不可能盖上那些尚宝司尚宝监掌管的皇帝XX之宝,可让他大为凛然的是的,这一张纸上,赫然就盖着属于天子二十四宝之一的皇帝之宝,这是正经发诏令和敕文用的!
汪孚林有些吃不准自己苦心孤诣要来的这份东西究竟是否管用,但海口已经夸出去了,他这会儿也不可能再回头,当即小心翼翼收好了这份可以算无价之宝,也可以算是容易掉脑袋的东西。紧跟着,他才咳嗽一声把郑有贵叫了进来,吩咐他去请本道其他几个监察御史。等到人都到齐了,他就指着桌子上这一碟点心,笑着说道:“来,都尝尝这宫里赏赐的东西。”
宫里赏东西,未必就好吃,这是作为资深吃货的汪孚林上一次得出的经验教训。而作为科道,每逢端午节之类的大节,都会和部阁大臣一样,赏赐不少东西,只不过都是普普通通的竹制宫扇,以及五彩丝缕,唯一比那些郎官司官优越的,就是时常还附带一串小粽子。然而,在平日非过年过节时颁赐香果甜食,这终究是大臣以及经筵讲官的待遇。所以,上次就蹭过汪孚林获赏的甜食,王继光和王学曾顾云程倒还反应平静,赵明贤那就有些出离诧异了。
尽管吃过那水晶糕,觉得滋味普通,甚至有点冷硬,可并不妨碍赵明贤在离开直房之后,再次感慨汪孚林这个上司实在太会做人。当然,如果他知道汪孚林在直房里想的是什么,那就不会这么想了。
御赐的东西又不能随便倒掉,这么烂的水平,拿回去讨好媳妇更是不可能,既然如此,难吃的东西大家分分也就消灭掉了。
从来没把这种事当荣耀,汪孚林自然根本就不看重此番获赐甜食,更没时间去考虑这样的殊遇落在都察院的同僚眼中,那会是怎样的羡慕嫉妒恨。他给家里捎了个信,接下来的半天便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事务处理,一直捱到散衙时分,他这才混在众多同僚中间离开。
出门和来接的刘勃会合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少夫人派严妈妈先送了信过去,说是打算去探望张家太夫人,太夫人竟是亲自见了严妈妈,喜得无可不可,还说尽管来,人多才热闹。严妈妈探了太夫人的口气,太夫人说首辅大人最近都是亥时就回来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大意外,首辅大人晚上能回来。所以午后未时少夫人就过去了,留了二姑奶奶在家。”
得到这样的答复,汪孚林自然如释重负。田义动作快,他当然也希望动作快,毕竟,因为光懋和程乃轩的回归,光懋的题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也已经不甘示弱地上了书,如果程乃轩一直都没有任何动作,他举荐这小子去辽东走一趟,那就全都白费了,日后程乃轩只会被人视作为是打酱油的。因此,他立时匆匆上马,似笑非笑地说道:“走吧,我们去大纱帽胡同张府接人!”
当外间妈妈说汪孚林来接人,一下午都在和赵老夫人天南海北瞎侃的小北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年纪大的人不像年轻的人,对于天下各地的见闻,远没有对家长里短感兴趣,但好在赵老夫人是个异数。大约是在江陵老家呆了太多年,虽说也有不少聪明的官员想方设法往江陵张家去送礼,但张居正挑了人在那把着,再说有媳妇孙媳妇主持,赵老夫人半点不用操心,所以,对于绝大多数都不认得的京城官员,她自然也就不大关心人家家里那点事。
所以,小北那些各地趣闻,总算能够糊弄住这位太夫人。可一想到日后恐怕还会需要她做这种事,她就忍不住暗自哀叹汪孚林的媳妇不好当。于是,听到赵老夫人二话不说开口吩咐把汪孚林请进来,索性今晚在这吃过饭再回去,她一面庆幸出来前就事先吩咐过汪二娘,一面却还少不得推辞了一番。可就这么磨来磨去的时候,汪孚林已经到了门外。
张敬修三兄弟的三个媳妇见状连忙起身要回避,赵老夫人却摇摇头道:“不用了,我看大郎一向是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你们三个的相公又都和他交好,便是打照面也不妨事,再说我今夜还留他用饭,一会儿把孩子们都叫来,热闹些,倒是你们的婆婆,让她自在些,过不过来都随意。”
说完这个,赵老夫人就提高声音,叫了汪孚林进来。见人进门之后果然目不斜视,大大方方,她越发觉得当年自己眼光极好——却忘了若不是张敬修兄弟几个提醒,她早已经忘了这个只造访过江陵张家一次的过客。而汪孚林也自然是非常善于活跃气氛,当张敬修几兄弟也都过来了之后,他就言笑盈盈开始乱扯,甚至还把杜骗新书拿来当笑话讲。等到一场完全违背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晚饭过半时,他终于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太夫人,老爷回来了。”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室内欢声笑语突然停顿了下来,虽说仅仅是一小会便继续,可终究是和之前截然不同。显然,虽说人人都知道赵老夫人乃是家里辈分最高的,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当朝首辅张居正,不但是在朝中那个说一不二的人,也是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人!
而这种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在张居正进屋之前,就得到了最好的诠释。儿媳妇们纷纷起身告退,张简修这三个尚未成年——其实也就是尚未成婚的儿子,也暂且起身告退,反正昏定,也就是请晚安的时候,他们还要单独见父亲,哪怕父亲太忙顾不上,他们也得在院子里对着书房长揖。所以,小北东张张西望望,发现这屋子里除却赵老夫人和王夫人,竟然只剩下了自己这一个女人,她倒是挺后悔之前没跟着高氏她们妯娌三个先闪人。
果然,等到张居正说了几句话之后,那种严肃沉闷的气氛就更加明显了一些。好在张居正也就只站着和赵老夫人交谈片刻,随即就拿眼睛看着汪孚林:“跟我到书房来!”
竟连儿子们都没有多做理会,直接把汪孚林拎走了!
第九零八章 说动
临走时,汪孚林还特意对张敬修三兄弟做了个鬼脸。而他这绝不正经的样子,也让震惊之后的张敬修和张嗣修张懋修为之面面相觑。张懋修甚至顾不得屋子里还有祖母母亲和小北在场,直接对张嗣修问道:“二弟,难不成世卿又惹出什么事情来了?”
小北只觉得非常无奈。张大哥您真聪明,知道说“又”!
张嗣修却还脑子清楚一点,看了一眼上首的祖母和母亲,这才非常谨慎地说道:“具体什么事情,我真不大清楚,只知道今天皇上令司礼监文书房掌房田公公颁赐了几位大臣,然后……都察院那边除却陈总宪,就是汪世卿赏赐了整整一食盒的甜食点心了。”
如果汪孚林在这,一定会非常不屑地撇撇嘴——什么一盒,总共就八块水晶糕,水准还真心不怎么样,不如自家的厨子!
王夫人是如今文官夫人当中品秩最高的一品诰命夫人,进宫见过李太后,对于御赐自然是司空见惯。而赵老夫人甫一进京,次日宫里就赏了一大堆首饰绸缎之类的东西,又过了几日仁圣陈太后和慈圣李太后请了她进宫,竟是以家礼相见,所以她对于皇帝的礼遇也渐渐当成了理所当然。但前者毕竟才四十出头,深知年轻一代的官员要入天子之眼极其困难。后者却已经七十多了,闻听此言只觉得纯粹的高兴,竟是拍了拍小北的手。
“好,你这相公年轻能干,正是大郎的臂膀。你们可要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儿女。”
小北知道汪孚林的通盘计划,虽说谈不上对张家人有什么抱歉,毕竟,汪孚林的目的,只是想让张居正看清楚小皇帝的忌惮,并不是想脚踏两条船,可她听到赵老夫人再提臂膀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有些感慨。更何况,儿女上头素来是她最大的心结,当下她就连忙点点头,却是笑吟吟地说:“太夫人都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和相公都已经成婚六年,却只有一个儿子,您有什么好偏方么?”
王夫人见小北缠住了赵老夫人,就会意地朝着张敬修等人打了个手势。三兄弟觑着这空子,立刻悄悄退了出来。到了院子里,张敬修和张懋修少不得追问知道今日内情的张嗣修,等听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之后,张敬修就忍不住低声说道:“父亲不会因为皇上赏赐东西,就对世卿有所疑虑吧?”
“要是那样,父亲必定就直接把人疏远了,绝不会把人叫到书房去。”
张嗣修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想到上次汪孚林急匆匆跑来找张居正,还把自己放在门口当个看门的,可最终他却压根没听到什么非常劲爆的消息,他不禁隐隐察觉到,父亲和汪孚林之间,仿佛隐藏着一个连他们这些儿子都不能涉足的秘密。
尽管这个猜测让他有些无力和恼火,但他在沉吟良久之后,还是开口说道:“时辰还早,要不我们去书房那边看看,在院子里不进去就是了。也免得家里万一有人不守规矩,偷听了他们说话。”
此话一出,张敬修和张懋修对视了一眼,全都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不是防下人如防贼,是你自己想去听听动静吧?
书房中,汪孚林当然不知道,因为张居正那仿佛非常理所当然的举动,赵老夫人那边,众人会因此各有思量。他跟着张居正走进书房之后,便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桌前站定,等张居正坐下之后,他就直接把自己刚刚从田义那儿得到的那张纸给递了过去。果然,张居正没有在意内容,而是死死盯着皇帝之宝那一方刺眼的御宝,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元辅,辽东之事,我觉得不能太纵容了辽东文武。”
汪孚林知道,张居正刚刚没有吩咐哪个心腹守在外头,以防被人偷听了去,这是自己趁机放出风声的大好机会。见张居正眼神微微涣散,显然还没有从自己这份东西带来的巨大打击中脱离开来,他就双手撑着张居正那张书桌,加重了语气说道:“我知道元辅不满光懋之前辽东之行的结果,认为他夸大事实,大动干戈的话更是不利于辽东战局,但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铸成大错的人就应该拿掉。否则,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陶承喾!”
张居正还没有从万历皇帝的手诏中回过神来,听到汪孚林这么说,他意识到就连这话也恐怕是皇帝的授意,当下沉默了片刻,这才吐出了三个字:“继续说。”
“从前安禄山杀降冒功,虚报战绩,唐玄宗却置若罔闻,不信忠良之言,所以才有安史之乱。而如今李家崛起至今不过十年,辽东军中眼看就快要清一色都是李成梁提拔的将领,这并不是好事。虽说朝廷早就有辽人守辽东的宗旨,这样一来,兵将也确实肯出力打仗,经过张李二人的经营,辽东确实和嘉靖以及隆庆初年的乱象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赏功,没有罚过。边将要是一旦纵容太过,就容易造成贪恣、狂妄,进而拥兵自重。”
“所以,陶承喾必须惩处,杀降者按照大明律例,本该问斩,但因为察罕儿部的那些人说是投降,却也不能完全抹杀假降这种可能性,所以,先将其夺职,然后押回京城严加审问,若真是杀降,则按律重处。李成梁等人颁赐及恩荫悉数追回,军中士卒所得赏赐则照旧。惩将而不罚兵,如此可作为震慑。而除此之外,粉饰这一场战功,事后又上下串联,意图掩盖事实的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此人必须严惩!”
张居正知道汪孚林代表的很可能是皇帝的态度,但仍然皱眉问道:“张心斋一直都对你颇多赞赏,而李成梁父子也因为你的缘故,程乃轩在辽东期间,他们颇多照料,你就这样不念旧情?”
“元辅,旧情归旧情,张部堂治辽东有功,所以我会在户部尚书的廷推上推张部堂。而正因为李成梁确实战功彪炳,之前长定堡大捷刚刚传来的时候,我也真心觉得高兴。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别说如今是陶承喾冒功,如果是李成梁冒功,我也一样这么说。至于张部堂,他早已经离开辽东,此事和他谈不上关系,反倒是兵部方尚书因为辽东之功他也分润到了一点,恩荫一子,之前就一心帮着辽东文武说话,这实在不是身为一个大司马应当做的。”
“这么说来,你也支持光懋那一套?”
“元辅此言差矣,我的意见是,辽东发生这样一件事,动一文一武两个人就足够了,怎么能和光懋大动干戈要整饬辽东官场相提并论?元辅,一个果子烂了,立刻削掉烂的地方,剩下的地方还能吃,如果等烂到根子上,那就完全没用了。”汪孚林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在桌子上那张纸上点了一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汪孚林的声音不小,至少在院子里赶走了那些仆役的张家三兄弟全都听到了。如果说,他们之前只是感到惊疑,这才过来窥探一下动静,那么此时此刻,他们三个就货真价实地为之色变。辽东总兵李成梁虽然不像蓟镇总兵戚继光这样常常派人往家中走动送礼,但也是九边总兵之中第二殷勤的,所以张居正对李成梁一贯是非常优厚,战功必赏,军饷和其他各项费用最优先供给,可如今汪孚林竟然要对辽东动刀!
“虽说他不像光懋那样要砍下一大片人,可他提到的这一文一武,也足够辽东震动一阵子了。”张嗣修喃喃自语道。
张懋修却皱了皱眉道:“虽说父亲素来信赖世卿,可若是和辽东的李成梁比起来……”
尽管张懋修没有把话说完,但身为长子的张敬修,却听出了弟弟的弦外之音。虽说汪孚林是如今张居正在都察院的第一号心腹,论亲信程度,还要更加胜过左都御史陈炌,可是,和辽东之地的重要性比起来,孰轻孰重不问自知。汪孚林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硬是要不管不顾非要在李家人那儿立威?
然而,在书房中长久的沉默之后,兄弟三个终于听到了张居正再次开口。
“你素来一心为公,我是知道的。”张居正顿了一顿,目光在那张纸上扫了一眼,心情说不出的挣扎。赶走了高拱,大权独揽,他和冯保从李太后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也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任务,那就是给大明再培养一个贤明的天子,而李太后那时候就明确表示,绝对不能让大明朝再出一个英宗又或者武宗这般胡闹到几乎要亡国的皇帝。所以,他主外,在讲官方面挑选的是德才兼备的翰林,而冯保主内,对皇帝身边的宦官严防死守。
结果,万历皇帝朱翊钧身边的宦官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在他回乡葬父的这段期间,终于连张诚和张鲸这两个资历最久,心思也最为叵测的也被驱赶了出去,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放心了。可是,无论是锦衣卫在汪孚林身边安插眼线,还是小皇帝一度派田义来笼络汪孚林,又或者是这次干脆给予汪孚林手书,令其去笼络相应的人,影响此次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的结果,他都不得不得出了一个最让自己沮丧的结论。
万历皇帝没有去学他认为最应该学的,能够全心全意信赖部阁大臣的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孝宗皇帝,却偏偏去学了他心底最痛恨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陶承喾此人左迁也就罢了,但袁璧……”张居正再次开口之后,却在袁璧这个名字上顿了一顿,可是,当汪孚林非常沉着地报出了袁璧那显然相当好看的履历,随即却将程乃轩此行辽东,查问到的袁璧几桩劣迹一说,他就终于沉下了脸,“既如此,此事就依你。”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终究还是极其不痛快。
而看出了这一点,汪孚林没有收回桌子上那张纸,而是将其对着张居正挪了挪,用极快又极低的声音说道:“元辅可以去查这件东西的出处。”
“不必了。”张居正直接摇了摇头,随即又看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忘了我交待你的那件事。”
不用完全挑明,汪孚林就知道,张居正指的是查刘守有底细的事。他当然不是真心要交还这张在他手中可以发挥出无限作用的东西,当下便重新收了回来,却在犹豫片刻之后,再次揭开之前下人奉上的茶水盖子,直接用手指蘸着茶水,在书桌上写了几个字。
就在这一次出京去迎接赵老夫人的时候,除却弄清楚了真定知府钱普那倒霉的轿子风波,他让刘勃等人四处去逛,还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听到了另外一个在民间被某些人私底下传说的小道消息。相比单纯的轿子违制风波,另外那个消息对于当事者双方的名誉,那全都是如同毁灭似的打击。
果然,他一写完,手腕就被张居正死死抓住了。面对那仿佛能够吃人的目光,他非常镇定自若。
“元辅和辽东李大帅,有的是公义,而不存在所谓私底下的交情,因为提拔李大帅的是高新郑公。而您只是和沿用那些政绩斐然的督抚一样,继续重用了李大帅。而如果此次元辅明明派了两个给事中去辽东勘问长定堡大捷,最终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外人会怎么说?记得元辅之前还对我说过,曾参杀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也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若还不信,可让厂卫去查。”
张居正颓然坐下。他知道汪孚林前半截话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后半截。让自己问厂卫,无非是去请冯保追查是否确有其事,甚至事情的源头。可是,即便是最坚实的盟友,他也没有办法张口让冯保去追查这种匪夷所思的传闻。
难不成他去愤怒地找上冯保,质问他为何不早告诉自己,外间竟然有妄人敢私底下传言说,他和慈圣李太后有染?可以想见,万历皇帝朱翊钧既然曾经连轿子的传闻都听说过,那么又会不会听到过这个更加离谱也更加可怕的传闻?
“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是,元辅你日理万机,还请早些休息,保重身体。”
当汪孚林走到书房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对于自己此次下的猛药,也不禁有少许的愧疚,然而更多的却是期待。
张居正的最大问题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剩的日子不是十年八年,而是短短四年;也不是看错了张四维,等到内阁首辅竟然落到了张四维这个别有用心之徒手里,张四维甚至不用自己下场,只要把那些被张居正黜落的人提拔上来放进科道,让这批人再体会圣意,就足以掀起一股最大的反张浪潮了;而是错看了皇帝。张居正没有意识到皇帝心中的愤恨早就到了顶点,也没有及时预防做准备,也是张居正死后张家败落的最大原因。
至于什么民间的反对者……如果没有最上层的默许和支持,怎么可能兴风作浪?只要看看张居正高压下,那些最多只能挂冠而去的家伙就知道了。
第九零九章 危险的赌博
“咦,原来各位都在啊?”
看到汪孚林走出书房,发现自己三兄弟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笑嘻嘻没个正形的表情,张懋修终于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扳着这家伙的肩膀就把人给拖拽到了长兄和次兄的面前,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小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在父亲那儿说那种话?”
张嗣修见张敬修没怎么理会张懋修对汪孚林的质问,反而在那攒眉沉思,他想到之前那次自己守在书房门口时,听到的那番和警戒程度截然不同的对话,他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遽然色变,瞪着汪孚林便低喝道:“你和父亲难不成是在演戏?”
到底是有过一次经验的人,没那么好骗啊!
汪孚林见张嗣修这声音比张懋修还低,仅仅只够他们这四个人听清楚,他就不由分说,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继而没好气地说道:“嘘,小声点!你们三个在这里守着,明明是不想让外人听见我和首辅大人都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如此大声,不是明摆着泄密吗?这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我上次就说过,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你们何必刨根究底呢?”
张敬修和张懋修不禁又气又恼地盯着汪孚林,心底却有些惊骇。他们在外头听着里头汪孚林慷慨陈词,已经觉得心情够复杂了,如果按照张嗣修的话,这还不是汪孚林和张居正谈话的真正内容,他们还在说别的,那代表什么?代表这件如今在朝中议论纷纷,仿佛人人都在关注的事情,相比汪孚林和张居正真正关注的重点还有一定的距离,代表张居正竟然可以因为那件更加隐秘的事,就接受汪孚林所提的对辽东之事的措置方案!
“世卿,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这人真是……可靠那是真可靠,但就是特别爱卖关子!”
张懋修代表两个兄长对汪孚林做出了最严肃的批评,但终究还是没有刨根问底。他依旧揽着汪孚林的肩膀,用非常熟稔的口气说道:“但父亲都开始栽培我们这几个儿子了,你以后也不妨多信咱们一点。”
“我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随即对张敬修和张嗣修也点了点头,“以后我请你们帮忙的时候,你们不要嫌烦就是。”
话虽如此,但如今这种涉及到太高层面角力的问题,汪孚林是绝对不可能现在就拿来和这些在老鹰翅膀底下时间太长的雏鸟说的。没错,虽然这三兄弟的年龄都要比他年长,但和他经历过的那一件件事相比,按部就班读书科举的他们就只不过是温室里的花而已。
等到他重新回到赵老夫人那边辞行,又接了小北,当离开白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却安静下来的大纱帽胡同时,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中的他忍不住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手心冰凉,但却有些汗津津的。
小北知道那是紧张之下出来的冷汗,更知道汪孚林这一次赌的着实很大。不说别的,如果张居正在看到那张手令之后,选择直接去找李太后,又或者去告诉冯保,那么只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去找万历皇帝朱翊钧沟通,那么被卖的必然就是汪孚林。
无论张居正从前对汪孚林有怎样的信赖,但只要事泄,汪孚林就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如今还被蒙在鼓里的程乃轩和李尧卿,如果知道汪孚林选择的是这样一条风险最大的路,那都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然而,直到回家进屋子,闲杂人等全都没了,汪孚林才说出了自从出大纱帽胡同张府后的第一句话:“你觉不觉得,我这次玩得太大了?稍有不慎,兴许就直接连你,爹娘,还有咱们的儿子,都一块搭了进去。”
“我只知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赌博。作为最亲近的,唯一知情的共犯,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不过生死与共而已?”小北发现汪孚林仍然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她就用非常沉着的语气说道,“不过我觉得你有把握。否则,你怎么不送信回家,让爹娘孩子们暂且避一避?”
“呵呵,知夫莫若妻。”汪孚林笑了一声,终于轻轻松手。
“皇上已经在忌惮元辅,意图夺权。元辅也已经通过我,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虽说元辅是性子极其强势的人,看他对付政敌就能看得出来,但是,大明朝前前后后这么多首辅,看似也有大权独揽之人,比如说严嵩,但实质上只不过代行皇权,只要圣意扭转,那么纵使再权势滔天也会一夕崩塌。所以,大明从前没有真正意义的权臣,因为在我看来,权臣的最大标志不是在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在于能够压制皇帝。”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稍稍一顿,声音又低沉了一些:“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元辅是第一个,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权臣。而同样是幼主登基,英宗和武宗的时候,都不存在文官层面上,能够压制皇帝的权臣,有的只是王振和刘瑾这样的权阉。所以,哪怕宫中有李太后和冯保反反复复清洗皇上身边的人,可皇上自己是要读书读史的,他会联想不到霍光和王莽?而元辅既然知道皇上在笼络我,锦衣卫的刘守有在监视我,他再见到今天这张手书,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小北知道,汪孚林要的不是回答,也不是附和,只是一个纾解压力的倾听者,因此,她没有说话,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倾诉。
“他会对皇上的执意先做出让步,同时让我进一步靠近皇上,得到皇上的赏识和嘉许,然后趁机试探皇上的真实反应,包括对他这个元辅到底什么打算。当然,与此同时,对于我这个在两边左右逢源的角色,就如同我对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郭宝和陈梁一样,他也会产生犹疑,也就是不信任。
但是,对于他这样睿智的人物来说,更会充分考虑一点,那就是之前皇上对我的笼络,就连冯保都没有察觉,我却告诉了他,那么至少从目前来看,我是倾向于他的。否则我只要安心将张家情报一一传进宫去,然后在他面前装心腹,何必甘冒大险,多此一举?”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觉得口干舌燥。这并不仅仅是此时说了一大堆话的缘故,而是因为在张居正那边,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来蘸着写字了。可就在这时候,旁边适时送来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过来咕嘟咕嘟一气喝干了,随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但今天之后,我在元辅面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双面间谍这种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双方,做得不好,却可能引火烧身!”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放心啦。”小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随即给汪孚林脱下了外头那件大衣裳,这才轻声说道,“而且,两边谁轻谁重,关键时刻要做出什么样的取舍,这些都非常重要,只要你不是只看到表面风光,而是还注意到了背面的风险,那就够了。”
“像我这种会惹事的人,媳妇还真得有一颗强壮到极点的心脏才行。”
汪孚林笑着把妻子揽进怀里,从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运转的心脏仿佛也恢复了几分平静。
能够到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搅动出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巨大风云,身边一直都有人支持帮助,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风报信的程乃轩,将自己的题本直接送到了通政司。和光懋以及安九域不一样,他没有选择公诸于众的方式,而是到会极门,直接递交奏本给管门太监这种更加私密的方式。因此,题本没有送进通政司,内容也就不会以光速在京城各大衙门之间疯传,反而是六科廊地处宫城之中,在奏本发六科廊抄副本之后,第一个得到消息。
也正因为如此,当光懋这个兵科都给事中看到程乃轩题本的抄本时,第一感觉便是对方要在自己和安九域中间和稀泥,但紧跟着,他就变了脸色。因为,相较于自己想要穷究陶承喾,顺便清理的那些辽东武将,程乃轩竟然直接对文官捅刀子!
程乃轩并不仅仅是以此次杀降冒功之事入手,而是除了做出一副要对陶承喾穷究到底的架势之后,又准又狠地直接抓了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的几桩劣迹,要求将其罢免,同时却又对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颇多赞誉褒扬,在陶承喾之外捧一个贬一个的伎俩,赫然让他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
因此,作为程乃轩在兵科的直属上司,他干脆直接就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面前,也不避讳,将那题本的抄本往面前一扔。
“程给谏能不能说明一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乃轩从户科调到兵科,对光懋这个上司本来就不如对石应岳那么服气,再加上跟着光懋跑去辽东这一趟,他深切感受到了这个上司的居高临下旁若无人,这会儿自然带着几分硬邦邦的口气。见光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就笑了一声。
“光都谏之前那份奏疏,对辽东武将从李大帅以下,全都颇多指责甚至是痛斥,把责任都分摊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少则罚俸,多则贬官降职。除却陶承喾的杀降之罪确实铁板钉钉,但对于其他人实在是矫枉过正了一点。相形之下,对之前同样上书,粉饰这次大捷的文官,你却只字不提,实在是偏心了吧?”
不等面色大变的光懋反唇相讥,程大公子就用非常淡定的语调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仗是陶承喾打的,人也是陶承喾杀的,没道理让辽东那些监司承担责任,可同样的道理,陶承喾杀的人,凭什么非得要牵涉到李大帅这个总兵?至于袁璧,我可没说是因为他在上书替陶承喾报捷的时候把话说得最夸张最动听,而是他贪贿,占民田,私纳本地女为妾,朝廷的律例他连犯了三条,这种人还留着,简直是耻辱!”
光懋原本是打算把程乃轩叫过来,当面质问的同时,用上司的身份加以敲打,没想到却被反将一军,登时骑虎难下。然而,就在他冷着脸想要找回一点颜面的时候,外间却有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叫道:“光都谏,皇上召见您到文华殿去,说要当面问辽东之事。”
听到是皇帝召见,光懋再也顾不上程乃轩了,立刻把人放了回去,自己则是匆匆准备。可当走出六科廊时,他却又看到了程乃轩那张讨厌的脸,这下子方才再也忍不住惊讶的表情。
“皇上也召了我,怎么,光都谏不是也要去赴皇上召见?”
光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气昏头了。程乃轩和自己同行辽东,全都是奉命出皇差,断然没有他去程乃轩不去的道理。可想通了这一点,再去文华殿的路上,他却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自在。
果然,到了文华殿中,他就只见万历皇帝朱翊钧身边侍立着冯保,而下首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方逢时,左都御史陈炌,除此之外,就只有他和程乃轩两人,大殿之中竟然格外空旷。
即便是在六科廊资历数一数二的光懋,也没有在这种场合露面的经验——毕竟小皇帝今年才刚刚成婚亲政,即便成婚亲政,对于大明的皇帝们来说,单独接见部阁大臣都已经算得上是的少见稀罕,更何况是六科廊的给事中?哪怕述职,提交报告那是最通常的,往日能够一群人在御前露个脸,已经算得上是身为科道的最大礼遇了。
所以,他在陈词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有几处小小的疏漏。即便如此,说完之后,他仍然自觉表现尚可,再次深深施礼后方才退下。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个出场的并不是程乃轩,但针锋相对的势头却犹有过之。
代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出场的陈炌,竟是根据安九域的奏本,对他的建言进行了全方位驳斥,言辞赫然不是一般的严厉。
“皇上,光懋要严加惩处陶承喾的罪过,臣能够理解,杀降乃大罪,自然应该严惩其冒功之侥幸,但辽东地处东北边陲,鞑虏日日侵攻,几乎从无宁日,察罕儿部更是两百年来我朝的死敌,所谓来降,谁知道是否是诈降的权宜之计?区区一个陶承喾,惩处了自然没什么可惜,可之前那个速宁被押送进京之后,却证明是泰宁卫首领速把亥的奸谋,那么倘若惩处陶承喾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关外虏寇拍手称快,而辽东军威就此丧失殆尽?”
第九一零章 廷辩
既然能当上这个左都御史,除却非常坚定地贯彻张居正的每一个指令,严密注意都察院中是否会有那些死硬分子之外,陈炌当然是一个很会说话,也非常有战斗力的人,尤其是在张居正的面前。
此时此刻,看到内阁首辅张居正和兵部尚书方逢时那明显同意自己这番话的表情,陈炌精神大振,当即慷慨激昂地说道:“所以,光懋提请,以杀降之罪陶承喾,以矫饰包庇陶承喾,谎报大捷,治罪之前一并受赏的李成梁等辽东武臣,这是非常不妥当的!
安九域提请陶承喾降职三等,之前叙功者三十七人,革去之前授予的升任职级,而蓟辽总督梁梦龙、辽东巡抚周咏、辽东总兵李成梁等人,则准许他们辞掉原本赐予的恩典。至于给军中士卒的犒赏,则免于追夺。这才是辽东长治久安之道!”
对于陶承喾明显偏向于安九域这一边,甚至还举出了蓟辽总督梁梦龙,辽东巡抚周咏这一个个人的辩白作为例子,光懋自然是气得够呛。
然而,今天的与会者中,程乃轩的奏本刚刚转到六科廊,他还与其当面针锋相对了一阵子,而张居正是素来对李成梁赏识备至,想也知道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而兵部尚书方逢时虽说一度和王崇古齐名,但因为之前替辽东大捷说了不少好话,分润战功的时候也沾了光,自从大捷有猫腻的消息传开之后,就一直替陶承喾辩白。偌大的文华殿中,他竟然是孤军奋战!
一时间,光懋竟然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到了高高的御座上,心中生出了唯一的一丝侥幸。
皇帝刚刚亲政不久,也许希望靠这件事情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呢?
相比光懋那渴盼的心情,一直都按照礼仪正襟危坐的朱翊钧,此时此刻更是心情七上八下,甭提多不安了。
前两日司礼监文书房掌房田义心急火燎回宫见了他,偷偷告知有人向冯保告密,说是自己想对辽东谎报大捷大动干戈,惊得他几乎怒发冲冠。尽管上一次因为以讹传讹,夸大了张居正那乘轿子的事,他把张鲸和张诚走了之后提拔起来的两个太监立时赶出了乾清宫,而后一气之下又迁怒于其他几个近侍,现在身边的人还是他自己再次精心挑选上来的。可人还没磨合用顺手,他就得知了这样一个让他又惊又怒的消息,哪里能不气恼?
如果不是田义苦苦劝说他暂且忍耐,说是不如等到此事了结之后再发落,免得真的被捅到李太后跟前,他只怕又要另找借口,将乾清宫内内外外的人撤换一遍。于是,得知汪孚林能说服张居正,取一个折衷的措置方式,让他这个天子能够小小立威,朱翊钧这才会当机立断,让田义把自己的手书带出去。
为了不给李太后介入的时间,他早早吩咐张宏和田义留意底下的奏本和题本,当昨日傍晚程乃轩的奏本一送上来,他看过之后,发现和汪孚林让田义代奏上来的提案类似,立刻精神大振,今天立刻以光懋和安九域、程乃轩全都上过书为由,召集了相关人等到文华殿,打算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敲定下来。
唯一让朱翊钧有所顾虑的,便是自己本打算连汪孚林一块召来,但无论是找田义询问,还是找张宏商量,两人全都表示辽东之事汪孚林虽说领圣命去揭穿了速宁的真面目,但关于杀降冒功之事,却不曾亲自查验过,召人前来于理不合。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暗自希望汪孚林推荐的程乃轩能够有汪孚林的战斗力,而汪孚林真的能够如同对田义的承诺那样,说服张居正让步,让他这个天子能够建立起威信。
作为在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资历最少的人,又是这种小范围,高层次的场合,兵科左给事中程乃轩程大公子自然也觉得压力山大。毕竟,尽管作为六科廊给事中,廷推、廷议、上朝、经筵,不少场合都是要列席参与的,可这毕竟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面圣。如果是按照长辈们前辈们一贯传授的经验,他应该保持一种谨慎的克制态度,可看到光懋那张已经变成灰色的脸,看到小皇帝那平静外表下的游离眼神,他却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斗志。
“皇上,臣昨天才上了奏本,眼下既然光都谏已经陈述了自己的话,陈总宪也代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陈词,那么臣也想根据之前的奏本多少说几句。陶承喾贪功袭贼,证据确凿,区别只在于来者是真降,还是假降,所以用杀降律来惩处他,有些太重。毕竟,大明律中有明文,若有来降之人,即刻送赴总兵官,转达朝廷区处。其贪取来降人财物,因而杀伤人,及中途逼勒逃窜者,斩。”
“但若是就因为泰宁部的速把亥暗中筹谋,借题发挥,想要借此而陷害辽东以及蓟镇两位总兵,让蓟辽军将惶惶难安,就因此将陶承喾从轻发落,只判其连降三级,那么又实在是太轻。只要速把亥又或者其他人将他杀降之事传言开去,别说边疆再无虏寇敢来归降,而且今后若一旦有战事,虏寇必将死战到最后一人,绝无降者!所以,陶承喾该严惩,革职之后再论其罪,这一点,臣同意光都谏。”
先给自己打下了一个基调之后,程乃轩就越发慷慨激昂地说道:“而主将一声令下,麾下其他军官士卒丝毫没有质疑的余地,故而因陶承喾的过失,苛责他军中的其他将卒,那就过了。而再往上的副总兵,总兵李成梁等,见奏捷文书,见斩首之首级,选择第一时间奏捷,情有可原,但终究失察之罪,朝廷准他们辞去原给封赏,而给予军中其他士卒的赏赐则免于追夺,这一点,臣赞成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
虽说这看似左右逢源,但看过程乃轩那奏本的人,没有人认为这家伙此时的发言会左右逢源。果然,下一刻,程乃轩就提高了声音说:“但臣和光都谏此行辽东追查此事时,辽东总兵李成梁等,还尚且对勘验给予方便,更派人护送光都谏发现的那个速宁到山海关,但是,辽东却有人因为收受陶承喾的贿赂,暗中误导查访,发动军中力量为陶承喾辩白甚至鸣冤,几次三番搅乱臣等查访之节奏。而这个人,便是臣奏本上说的,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
光懋见程乃轩越说越激动,甚至还握着拳头,那样子就仿佛是比他光懋还要激进的青壮派——完全忽视了他光懋才是打算拿掉陶承喾,顺便在辽东军中大动干戈,至少或撸掉或处分十个八个中高层军官的那个人,而程乃轩只不过提请撸掉一文一武两个而已。
然而,当程乃轩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将陶承喾的欺上瞒下,袁璧的中饱私囊,卑劣无耻派人阻挠全都展露无遗时,他才发现,之前在辽东时,程乃轩一直都挺低调,甚至让他觉得怕事老实,这些其实都是假象。在他压根没注意到的时候,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科给事中竟然查到了他压根没发现的事。
他就没想到给他们的查验使绊子的人,竟然会是袁璧!
到最后,出任给事中不满一年的程大公子深深一揖,用极其沉着的语调说道:“光都谏到辽东之后,全力盘查长定堡大捷,臣作为辅佐,大多数时候都有些清闲,这才退而求其次,暗中查了查阻挠的人,更是对辽东官场下了些功夫。光都谏认为,治大病需下猛药,臣却认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烂果子,只要先把烂的部位挖掉即可,而不是把好的部位一块挖掉!但既然挖,就不能厚此薄彼!”
张居正即便这会儿面无表情,心情实在不怎么样,可听了这话之后,仍然不免暗自哂然。
好熟悉的汪氏理论!果然是和汪孚林穿一条裤子的!
“此言甚是。”
在程乃轩的陈词结束之后,这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时,偌大的文华殿中一片寂静。皇帝竟然开口赞同了?
光懋也好,陈炌也好,一直都没开口说话的兵部尚书方逢时也好,全都愕然看着御座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甚至觉得刚刚有些幻听。尽管自从亲政以后,小皇帝也曾经几次参加过类似重要的朝议,但一贯很少发表意见,今天竟然会对一个小小给事中的陈词做出这样的反应?
哪怕早就有所预料的张居正,这会儿看到汪孚林的话变成现实,他仍然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在安静到有些僵硬的气氛中,他就开口说道:“陶承喾革职查办,此乃应有之义。而袁璧即便此前颇有功勋,然则贪贿好色,卑劣无耻,自当严惩不殆。”
张居正竟然会同意惩处辽东那一文一武?陈炌顿时大吃一惊,等看见方逢时亦是满脸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意识到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这会儿皇帝和首辅竟然达成了一致,他这个左都御史无论如何都不敢继续争,这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了。
方逢时知道陈炌素来都是张居正的走狗,而他却不甘心身为尚书却为其附庸,此时他摸不清楚究竟是张居正影响了皇帝,还是皇帝说服了张居正,只觉得自己若今日一言不发,那这朝议就白来了,当即婉转地说道:“皇上,元辅,惩处辽东陶承喾和袁璧二人并无不可,然则却不应该在现在。更何况,之前光都谏和程给谏也好,陈总宪转呈的安巡按陈词也罢,全都说明,并没有证据证明那些察罕儿部的所谓牧民是真降还是假降。”
程乃轩斜睨了一眼方逢时,俟其停顿,他就慢悠悠地说道:“方部堂,刚刚下官说得很明白,大明律申报军务一条有明文,不论是真降还是假降,陶承喾这样的处置都是错的,如果来降的人多,那么他就应该派人护送首领去见总兵官,转送朝廷,如果来降的人少,更应该即刻全部妥善转送,绝没有他一个游击将军擅自处置的道理。昔日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来降,方部堂若尽杀之,何尝有靠着区区一个把汉那吉,将俺答汗数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壮举?”
方逢时没想到程乃轩竟然用自己最得意的那桩功绩来堵自己的嘴,胸口登时噎得慌,又气又恼。可偏偏这时候,他就只听朱翊钧一本正经地说道:“不错,若是昔日方卿亦是如陶承喾这般只知道眼前杀降小利,何来封贡俺答,何来西北太平?元辅张先生既然也赞同惩处陶承喾及袁璧,就将二人先行革职,拿来京师再作查问,至于陶承喾所遗空缺,令辽东总兵李成梁先行举荐,袁璧之职,令吏部文选司尽快填补。”
张居正既然肯附和他这个天子,那么他就给张居正多点面子好了。
尽管参加文华殿这场朝议的只有区区数人,谁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但文华殿中那时候还有数量不少的低级宦官,在有心纵容之下,哪怕当事者之二的光懋和程乃轩连六科廊都没出过,此中经过仍然在第一时间散布了开来。就连这两三个月一直都忍气吞声如同乌龟的张四维,也隐隐察觉到了背后的暗流。至于张居正这个首辅,这一天更是早早离开内阁回家。可他在书房还没坐上两分钟,长子张敬修就敲响了门进来。
张敬修还不知道今日文华殿的那场变故,进去之后,见张居正脸色疲惫,他犹豫了片刻,就上前双手呈上了一样东西:“父亲,这是汪世卿今天中午让人送来的。”
张居正只觉心里咯噔一下,等接过来看了一眼,他一下子眉头倒竖,一时竟是突然愤怒地把东西摔在了书桌上。许久,他才发现张敬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你出去吧,让我先静一静。”
汪孚林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他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么?可是,如果不这样趁热打铁,他又怎能试探出皇帝更深的心思,将用心叵测之辈都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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