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考考考,分分分!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3:12:56|字数:9013
大考在吏部,小考在都察院。
而即便是吏部的大考,参照的也是都察院小考的成绩,然后按照由来已久的各种标准,定出上中下三等。上中两等则可以留在都察院,转为正式的监察御史,而下等就要被退回吏部重新选官。说归这么说,一旦摊到下等,日后就惨了,这种御史试用期的考较都要到下等,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十有八九可能被选到犄角旮旯去担任县令,又或者甚至是被发配到哪里担任府学教授。总而言之,前途一片灰暗。故而小考之中,一大群试御史无不拿出了浑身解数。
这一日都察院的小考,上午包括律例和判例在内的理刑类考核,下午则是由掌道御史掌握的个人考评,这是要最终进呈吏部的。前者是整整两个时辰的书面考核,左都御史陈炌亲自坐镇作为主考官,又选了两个掌道御史作为副主考,总共试御史也只二十,每人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虽说不用像科场那样抄检,可三个考官盯二十个考生,哪里还可能作弊?更不要说,陈炌也许会老眼昏花,陈炌选出来的汪孚林却从来都是一双利眼!
而汪孚林上次监临广东乡试,那是在小楼里头呆足了那么多天,根本没有下场巡视,说是考官之一,却和眼下截然不同。而和他搭档的另一位副主考四十来岁,长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御史脸,却没有四处走动,而是如同镇场子的神佛一样,在居中位子上陈炌的下首一坐,竟是打算就这么直接耗上两个时辰。和对方相比,汪孚林却是随处乱转,可那五个隶属于自己下辖的试御史,他只是间或瞟一眼,反而对其他人关注颇多。
就这样两三圈转下来,他已经心里有数。要说因为别的道都是老人带新人,唯有他这里最倒霉,完完全全都是自己一手带的,最初是累了点,但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他说一不二,布置下去的三十卷大明律,以及从刑部大理寺顺来的各种判例,五个试御史三天两头要接受口头考问,故而在他建立起绝对的权威之后,他们自然不敢阳奉阴违,说什么做什么。眼下这一份卷子,他一眼扫去便觉得很有把握,看过五人答题状况后,那就更加不觉得有问题了。
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试御史就表现各不相同。有人看似奋笔疾书把握满满,却在答卷上炫文笔,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有人咬着毛笔杆子在那神游天外;更有人在这绝对称不上热的天气里,额头大汗滚滚……他就弄不懂了,分明早就知道眼下是决定人生命运的试御史小考,既然连乡试、会试、殿试这种魔鬼考试日程都已经过来了,怎么会在这种小考中应付得如此吃力?只要真正用心,那比四书五经八股文可容易多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和王学曾等人一样信心十足答卷流畅的人,可汪孚林暗中数了数,约摸也就是七八人之数。就算是他到现在其实也不怎么待见的王继光,单论理刑水平,也比其他那几个狗屁不通的货色要好得多!想到陈炌之前对他说过,此次试御史考核完能留下的名额,估计也就是十个人,他虽说早就下定了决心,非得把自己广东道的五个名额争下来不可,但名额有限的问题还是一个大问题。
整整两个时辰的考试时间,原本的规矩是只供应茶水,不供应点心,但陈炌新官上任没多久,再加上汪孚林在他耳边鼓吹过人性化,所以二十个试御史,每人在考试期间不但得到了一壶茶,还有一个都察院大厨房里做出来的芝麻烧饼。只不过,提早考完又或者有闲情逸致喝茶啃烧饼的,都是游刃有余的人,其中隶属于广东道的五个试御史最最显眼。可苦苦奋战的其他人在间或幽怨地扫一眼他们之后,却没人会觉得是汪孚林帮下属作弊。
因为此次小考出题的,是整个都察院人尽皆知,和汪孚林最不对付的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
汪孚林想也知道,秦一鸣出题的时候怎样咬牙切齿。因为这位湖广道掌道麾下,原本还有一个试御史,后来那个倒霉蛋却报了丁忧回去守孝了,自然而然秦一鸣手底下就没了试御史这种属性的官员。至于要把题目漏给其他道的试御史做个人情,也不是不可以,但陈炌再次听从了汪孚林的建言,直接把人提早三天关在自己的直房里出题,刚刚发卷子都是让秦一鸣亲手,免得这家伙怀疑泄题,连这最后一丝可能性都给杜绝了。
所以,当汪孚林刚刚开考时才拿到样卷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为这位掌道御史从犄角旮旯里头搜出来那么多律例!更难为今天某些倒霉的不熟悉某些业务的试御史们!
当一声清脆的云板声响起,无论早就完成卷子在等候结束的人,还是苦苦思索想着尽量把卷子填满一些的人,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汪孚林和另一位副主考亲自去一一收了卷子,随即整齐地码放在了左都御史陈炌的面前。为了表示公允,陈炌早已经当众发话,所有的卷子都由他亲自评点,原本送吏部,而后誊抄一份抄本留档,可供都察院所有监察御史查阅。在这种少有的严格把关下,试御史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炌将一大摞卷子卷起来抱了走。
没有人怀疑陈炌能不能在一天时间内将这二十几份卷子批答出来,毕竟,这都是有相对标准的答案,至于遣词造句之类,虽说也有相应加分,可你要是啥都不知道乱答一气,却也是绝对不可能过关的。就好比当年白居易的百道判固然成为人手一卷的范文,可要是没研读过唐律疏议,纵使那时候还风流倜傥的白居士写得再天花乱坠,能以高分通过那时候大唐比进士科还难,不必守选就可以直接当官的书判拔萃科?
试御史们神情各异地出场散去,而跟在汪孚林身后,那表情不说自信满满,至少是从容自若的五个人,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自来新进士便进都察院试职,这是比六部观政主事还要更加引人瞩目的俊杰,只不过这一次俊杰太多,反而让人忍不住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因此,眼瞅着汪孚林那一行人进了广东道和福建道公用的那个院子,便有别的监察御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还不是好运,要是换一批人跟了汪掌道,说不定这时候神气活现的就成了别人!”
“这话就不对了。当初看到广东道常常加班加点,各种活计分派到五个试御史头上的最多,三天两头被别的掌道找茬,就算汪掌道能扛,底下人也平白无故多了不少事,多少试御史在背后幸灾乐祸?”
“就是,别看那时候王继光弹劾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之后,被六科廊的给事中抓着小辫子,咱们都察院好些人跟着捋袖子上,科道大战了一场,可事到如今你们没品出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次辅吕阁老和三辅张阁老,各自动用对方的门生狠狠打了一架?王继光当初还有胆子说他对汪掌道不服气,可现在你看看,这几个月,他这浑身是刺的刺头简直被捋平了。”
“而且,跟着这么一位掌道大人,风险和风光都有,日后如何,谁能说得准?”
“最重要的是,汪掌道眼睛里不揉沙子,分到他那里的五个人,这一年下来,哪个不是瘦了一圈?”
要是背后被人议论真的会不停地打喷嚏,汪孚林这会儿就别想直腰说话了,可他早已习惯了被人背后非议,回到掌道御史直房的时候,自然是气定神闲。尽管这会儿距离各道掌道交考评的时辰还早,但他抬手示意众人坐,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应该都很想知道,这将近一年的试御史生涯,我给你们做了什么样的考评。毕竟,那是要吏部存档,跟着你们一辈子的。虽说你们初来乍到时,熟悉工作时,有过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这一年的工作做得不错。”
汪孚林素来对下大方,这在都察院是有名的,但对于五个试御史却也素来严格,并不因为只比王继光年长,比其他四人都年少,就和光同尘,而是有批评,也有肯定,但今天这话显然是定下了考评的总体基调。所以,正襟危坐的五人此时此刻都有些兴奋,目光更是丝毫不敢移开半寸。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考评,你们自己上来领了各自的,看完之后就还给我。”
还有这样的好事!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为之大喜。因为平素在这广东道,他们都是按照年龄排座次,这会儿彼此对视一眼后,就立刻按照约定俗成的顺序,上前一一把自己的那份考评给领了下来。可细细浏览下来,他们就发现,他们之前交了自己这一年试职期间的所有工作报告,而汪孚林竟然逐条细细给予了考评,而且连他们某些遗漏的地方,竟也全都替他们增补上了。至于最后那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到的总体考评成绩,每个人都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看过了就交回来。”汪孚林笑着伸出了手,等众人忙不迭地一一交回,他就开口说道,“至于巡按南直隶以及巡按广东的大差,我已经向总宪大人举荐了人选。以汪言臣巡按广东,以马朝阳巡按南直隶。”
此话一出,被点中的两人不无错愕,没被点中的三人在最初的失落之余,却也谈不上太沮丧。只不过,谁都知道王继光最初是最桀骜不驯的,可也是最早被完完全全收服的。而王学曾算是汪孚林的小半个门生,顾云程则同是南直隶同乡。可天大的馅饼最终落在了汪言臣和马朝阳这一贫一富两个人身上,后者还是沉默寡言到一整天都听不见几句话的人!
至于这样的对话是否会传扬出去,大家却是丝毫不担心,因为此时此刻门前正守着郑有贵——谁都知道汪孚林是强硬地顶回了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的提议,将都察院中这些没有编制的吏员都留了下来,郑有贵可说是铁杆的汪派——而只要过了今天,等吏部那边大考的结果出来,再有人在外说什么,那就丝毫不用担心了。最重要的是,这将近一年的相处,虽说汪孚林年纪不大,可做官和做事的风格,却让他们全都颇为服气。
如果硬是要挑,也就只能说是汪孚林和当朝首辅张居正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一些,可汪孚林一没借此炫耀,二没借此牟利,三没借此压人,纵使是五人当中颇有日后的硬骨头清流君子,却也不能就此抨击什么。
当一一告退的时候,留到最后才走的王继光犹豫了一下,还是趁着别人都出门,飞快地说道:“掌道大人,从前我年轻气盛不懂事,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我一次,我不该……不该私自入直房,看到了您写的东西就据为己有。”
以王继光的性子,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脸上赤红的他接下去讷讷难言,再也说不出什么来,长揖施礼后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面对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嘿然一笑。他是从没指望王继光会因为当初的行为悔过又或者是道歉,如今这小子在眼下这种时候说出来,潜台词不言而喻,不过是怕他在考评的时候挂羊头卖狗肉而已,算不得真心忏悔。可是,他既然放出风声去自己广东道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也就懒得把王继光涮下去。
毕竟,好歹王继光之前还和王锡爵打了一架?
等到傍晚时分,陈炌那边阅卷完毕,汪孚林又从都吏胡全那边得到了消息,就将五个人复又召了过来。当他说出众人成绩的时候,屋子里先是刹那的寂静,紧跟着,最沉不住气的王继光就大声笑道:“咱们广东道这下可是出大风头了!前五全是咱们的人,多亏掌道大人从一开始起就让咱们熟悉那些刑名律例判例,这次的卷子又出得刁钻,谁能及得上常常轮到去理刑的咱们?”
“这名次还没公布,你们都记在心里就行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分明透露出他那极其不错的心情,“其余十二道的掌道御史可不像我这样好说话,更不会帮试御史去总宪大人那儿打探什么成绩,你们别去刺激了那些可怜的同僚们!”
第八三零章 谢老师您找错人了!
所谓的崇国寺,如果你真的在京师城内所有寺院转一圈,绝对无法从那浩若烟海的匾额中找到这么一个名字。因为崇国寺是元朝时的名字,到了大明,先是宣德年间更名隆善寺,而后到了成化又加护国二字,正德年间甚至还有两位来自西藏的法王在此修持,历来都是京师第一大寺。可大隆善护国寺这种威风凛凛的名字,天子脚下的都人却很少挂在口头,素来仍是以最初的崇国寺称之。
而汪孚林到京城这么久,对佛寺道观却兴趣不大,或者说当官太忙,难得休沐的日子恨不得好好休息,有时候还有各种各样的邀约,所以竟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今日和谢廷杰相约在这种沙门之地,要不是他知道谢廷杰是王氏泰州学派的弟子,并非好禅之人,心里甚至还想过,这位曾经算是老师的前辈是不是想要借这地方点化他一下,比如告诫他不要那么会惹是生非诸如此类的。
既然是挂着皇家御赐匾额的寺院,又加了护国二字,崇国寺中的香火自然很旺盛,几处香堂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好在汪孚林和谢廷杰相约的地方并不在这种人来人往全都是香客的地方,而在后头的姚少师影堂。
当年道衍和尚姚广孝曾经被朱棣下旨配享太庙,可历经将近百年的时光,却在嘉靖七年被某吃饱了撑着拿着礼法仪制做幌子的官员给死命劝谏,最终移出太庙,先放在大兴隆寺,然后因为那座倒霉的寺庙遭了火灾,又移祀于此。因为是皇家的香火,等闲人自然都会被拒之于门外。
当然,大多数善男信女对曾经帮着成祖爷爷夺了侄儿江山的道衍和尚也不感兴趣就是了。
可汪孚林却很感兴趣。在他心目中,道衍和尚是个传奇人物,远比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追究的却是鸡毛蒜皮之事的文官要有意思得多。明成祖朱棣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可建文皇帝就算是正统,也算不得什么好鸟,朱棣那时候要是不反,就换成这位燕王自己死了,所以他当然不会去思量什么正义非正义的问题,只是纯粹感慨道衍和尚姚广孝的传奇而已。
尽管他这一日身穿便装,但一看便是读书人,再加上好言好语对负责香火的僧人说了几句,奉上几两银子香火钱,就很顺利地踏入了这座相比外间显得极其安静的影堂。大约是他来得早,影堂中并未看见谢廷杰的身影,只有居中一幅画像,一块神主。画像中的姚广孝光头披着袈裟,盘膝趺坐,一幅和尚打扮,半点没有还过俗的样子,而神主上赫然题着推忠报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姚广孝。
默立片刻,汪孚林便向司香的僧人讨了香来,上了一炷香合十默拜,心中却想道,这位传奇的和尚当年出家做了庆寿寺的主持,却还六根不净满心权谋,这才辅佐朱棣夺了天下,而后虽被强令还俗,相继当了太子和太孙的老师,却也不娶妻,不生子,爵位高官全都到自己为止,与其说是为了一场荣华富贵而去做那种风险绝大的事,还不如说是享受那种纵横天下的乐趣。从这一点来说,古往今来那么多军师,像这老和尚似的却实在少见。
“倒没想到,你竟然会对这位荣国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当初配享太庙,也不知道多少读书人咬牙切齿。”
汪孚林回头一看,就只见一身蓝绸直裰的谢廷杰走进了屋子。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机,第一次在歙县学宫明伦堂上见到这位提学大宗师的时候,对方慈眉善目,下颌几缕长须,看上去犹如一位慈和的邻家大叔,但真正动起怒来,发落人却毫不留情。后来又经历过科考等其他一系列事情,他虽不能自称说是谢廷杰的得意门生,却也一直觉得这位比自己名义上的座师吕调阳更亲切。要知道,吕调阳当初为了避嫌,根本就没怎么见过他们这一届门生!
可如今时隔多年,当年的邻家大叔看上去已经有点像邻家大爷,显然是这些年的仕途并不平顺,因而方才岁月催人老。
“谢老师,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么一个称呼,又见汪孚林长揖行礼,谢廷杰立刻笑着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等到并肩立定,他瞅了一眼那姚广孝的画像,却是没有继续刚刚那个话题,而是低声说道:“如今元辅回乡葬父守制,如余姚孙氏这样的书香世家,不是出为外官,就是干脆告病还乡,翰林院去年的那一批翰林,除却沈懋学冯梦祯之外,陆陆续续告病了三个,再加上科道,六部,虽说国朝二百年来,也不是没有过官员告病又或者致仕很多的情况,但哪一次都和此次不同。”
汪孚林本来还以为谢廷杰邀约自己,是想隐晦地说一说仕途不顺,可听到谢廷杰一开头就说这个,他登时警惕了起来。然而,让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谢廷杰提到朝中人心离散的情况之后,突然词锋一转道:“我听说,龙溪先生和何夫山,之前在广州濂溪书院见过你。”
虽说自己见过王畿并非什么秘密,但何心隐竟然陪着王畿悄然去了广州,这应该只有认识何心隐的人知道,至于自己和这两位的交往,那就应该更少人得知了,所以,汪孚林不由得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才点点头道:“我也算是夫山先生的半个学生。”
谢廷杰上京之前,曾经去特意见过王畿,此时见汪孚林坦然承认,他就点点头道:“何夫山素来离经叛道,纵使当年胡梅林,也是用他却不能真正信他,因此他总共在胡梅林幕府也没待太久,我和他并未有太多私交,但想来他看人是绝对不会错的。龙溪先生得知因元辅夺情之事,你甚至与伯父汪南明闹翻,私底下就对我说,必定是你伯侄二人眼见事不可为,于是出此下策,否则,也不会在科道上书挽留的时候,你却没有上书。”
龙溪先生您想象力真丰富……可怎么就被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呢?
汪孚林自忖和汪道昆总共反目了两次,第一次还只是争吵之后从汪府搬出来,可第二次可是挨了个耳光后气得汪道昆直接辞官,这放在京城,除却许国这样出身歙县,且对汪家之事颇为了解的人,其他人根本就不会朝假反目这种可能性去想,毕竟反目事件开端的时候,张居正的老父亲可还活得好好的!
可隔着大半座江山,王畿却偏偏这么猜了,还大嘴巴地对谢廷杰说了,这简直是要命了!于是,他只能打了个哈哈,故作无所谓地说道:“龙溪先生还真是敢猜,谢老师更是敢说。”
谢廷杰见汪孚林一副不想多谈此事的样子,当初听王畿判断时,他不过是将信将疑,但此刻却希望能够相信,又或者说,他不得不相信。他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清流君子因为赵用贤吴中行等人的遭遇,再加上邹元标被廷杖,大多心灰意冷,有的选择挂冠而去,有的选择告病归乡,如此一来,朝中充斥的除却追随元辅的那些人,便是碍于情势不得不隐忍不发以待时机的那批人,再加上某些假意逢迎元辅,却只等着时机到来反戈一击的人。”
此时此刻,汪孚林终于不能再维持着镇定的脸色,毕竟,谢廷杰的这些话实在是太过赤裸裸了。这座影堂只有一个出入口,因此他一个箭步先到了门口,却见是一个谢廷杰书童似的人正坐在台阶上,之前的司香僧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而他阴着脸回来,目光却在整座影堂四下扫了一遍,这才冷冷说道:“谢老师,你该知道这是在京师,天子脚下,厂卫最最猖獗的地方。”
“你应该很少来崇国寺,所以应该不知道,姚少师影堂一直都是厂卫的禁地。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再说,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光禄寺少卿,你我在此叙旧,厂卫何至于要盯着?”
谢廷杰嘴里这么说,可见汪孚林脸色丝毫没有放松,他想到回京这段日子听到汪孚林这一年来在京师掀起的惊涛骇浪,大略明白了对方的担心之处,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只是想说,你留在京城,不外乎是为了以防和你还有汪南明有仇的张四维,此外也是有感元辅知遇之恩,再加上也想凭一己之力做出点什么。可你想过没有,不甘与元辅为伍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趋炎附势甘于奔走之辈,就是和光同尘不会得罪人的,再有就是阳奉阴违伺机捅刀子的,一旦元辅万一有任何闪失,又或者是皇上不再是如今这样信赖备至的态度,你觉得,满朝之中可有人会为元辅说一句公道话?届时你又何去何从?”
这最后连续两个问题,简直是打到了汪孚林的七寸。他不得不承认,这年头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在野的聪明人很多,尤其是这些王学门人,绝不止把哲学玩出了花来,离经叛道,为世人不容,某些人只是稍微距离远一些,就已经能够旁观者清。
所以,他干脆也诚恳求教道:“那谢老师今日相邀,有何教我?”
反正怎么都不像是找自己来谈旧情,谈心学的!
“龙溪先生和近溪先生(罗汝芳)年末见过一面,他们都觉得,元辅推行的那些政令哪怕出发点确实可取,但太过严苛,如考成法便一味用赋税来催逼地方官,这岂不是让他们再去催逼百姓?而如今历经夺情风波,元辅将来只怕会更加急功近利,而满朝正人君子全都求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此次入京,自知做不了别的,只希望能够调护一些为官清正的真君子,一则免元辅行事过激,二则是将来若有万一,也能适当时候让这些君子给时局泼一盆凉水。”
汪孚林上次还记得,王畿对自己说过,心学各派就是一帮聚在一起就要吵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拧成一股绳,可如今谢廷杰却跑来告诉他,进京当这个光禄少卿,是为了结交君子保护清流的,他不禁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谢老师,你可知道,去年的状元沈君典曾经和我是生死之交?”
见谢廷杰不明其意,他就将和沈懋学冯梦祯的分道扬镳说了,见谢廷杰一张脸渐渐沉了下去,他就淡淡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觉得,谢老师你想要保护的那些对象错了。把名誉和理念当成坚持的那些清流君子,素来是最不容易被说服的人,到时候你不止碰一鼻子灰,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毫无原则。而且他们眼下被压制,日后得势起来难道又会饶人?
你只看到科道言官如今被元辅压制,可你难道没看到,之前那些科道言官喧嚣尘上,以至于很多好好的政令几乎都没法推行?有时候,无论内阁还是六部,全都被这些人裹挟了,换谁谁都受不了!你如果真想保存元气,将来关键时刻影响时局,你不该找我,也不该打清流君子的主意,得找另外一批人。”
“比如说?”
“比如说,像刚刚入阁的申阁老,像翰林院的许学士。他们处事圆滑,却又比较能够隐忍,看事情比较深入。而且关键时刻,他们站在高位,也拥有相应的话语权。至于君子,宁折不弯,他们不会感激你的好意,也不会接受你的意见,更不会领你的情,只会觉得你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和稀泥。而且,谢老师,您太高看我了,要知道,在大多数清流君子的眼中,都恨不得朝我踩上一万脚,您指望我会维护这些人?谢老师你找错人了。”
我对大部分的清流君子没好感!
姚少师影堂中这一番交谈,除却汪孚林和谢廷杰本人,以及门前那个背对坐着,看上去傻乎乎的小书童,再也没有别人知道。谢廷杰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是没想到汪孚林把话说得这么犀利,完全浇灭了他大部分干劲。而汪孚林离开这座享用朝廷香火的影堂时,也同样觉得有点儿滑稽,心想王畿那种百无禁忌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理学气息浓郁的事情来,估计是谢廷杰自己的想法。
想到他当初给谢廷杰送行时,曾经因为尿遁,秋枫转述,而当成自己作诗的那两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得不说,这位谢大宗师,真有点像是心学的皮,理学的骨。
然而,当汪孚林直接从崇国寺后门出来时,却看到一辆马车慢悠悠过来,车夫的位子上竟是坐着刘勃。至于这辆车是从哪来的,今天分明独自骑马过来的他完全是一头雾水。但刘勃又是使眼色又是动下巴,让他上车的意思,他却明白了,因此不管怎样糊涂,他还是最终上了车。
可等到熟悉了车中昏暗的光线,看清楚对面那人,他就不由得呆若木鸡。
那不是何心隐吗?难不成谢廷杰不成,就换成何心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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