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对症下药的笼络


  重新启程去潮州府的时候,汪孚林带的六名随从,见者有份,每个人分到了五十两黄金,十颗珠子。至于陈炳昌和秀珠,一个是死活不肯要,一个是死活不吭声,汪孚林也就不提这一茬了。至于剩下的,汪孚林打算届时换成银子和必要的物资,物资供杜茂德和卢十三等人启程去台湾时用,至于银子则用于招募人手。对此,众人自然一丝一毫的反对都没有,哪怕行囊里全都多带了几十斤的东西。
  只是,那几块保存完好刻有文字的砖,却被刘勃等人当成纪念物带了回来。
  而之前那些被众人砸碎了的那些砖,也是在偶尔发现砖上刻着字后,众人方才发现,那竟然记载着林道乾诸多战绩,也就是说,和官军每次打胜仗之后,都会勒石刻碑的意义差不多。也就是说,这可以算是海盗之中的记功砖。只不过,既然破坏都破坏了,众人也没人理会那许多。只有汪孚林在清晨离开时看到那满地狼藉时,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感慨。
  木箱子已经都被当成柴火,烧得干干净净,象征海盗们“丰功伟业”的刻字砖,也损毁得只剩下寥寥几块了。等到林道乾明日一死,这位曾经纵横四海威风一时的海盗头子,大概很快就会湮没在历史中。却不知道林道乾留在北大年的子孙和部将们,会不会依旧坚守着那座道乾港。他既然通过秀珠拿到了林道乾的最后那点积蓄,回头那冯师爷执笔的平寇志中,不妨给这位小吏出身的海盗头子一点出风头的机会。
  相较于之前来时惊动了潮州府上下一堆官员,这次返回的时候,因为前头有周丛文押送着林道乾,悄悄去寻宝而晚到了好几天的汪孚林总算没有再领教一番夹道欢迎的场面。腰缠数万贯的他直接带着人住进了冯师爷家里,直把早一步跟着周丛文从南澳岛回来的冯师爷喜得无可不可,大有面子。
  当然,有利必有弊,之前汪孚林借由接风宴让冯师爷凸显了出来。就在当日他刚住下不久,便有好几拨人探知了他抵达的消息前来拜访,到最后他不胜其烦,干脆让人把名帖洒遍了潮州府官场。
  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这次监斩林道乾,主角是海道副使周丛文,至于他,上任之后东奔西跑,这次打算住在冯师爷家中休息以下,没打算监察潮州府上下的官员,劳烦让他清净几天。
  对此,陈炳昌相当感激没打算去法场凑热闹的汪孚林,也热切地希望秀珠也别去——尽管那一次汪孚林特意留给他和秀珠两人的机会,在他的笨手笨脚加上嘴笨口拙之下弄糟糕了,什么都没说清楚。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冯家住下的第二天一大清早,秀珠就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素衣,竟是一副要出门的架势。他想拦却没拦住,最后还是看到汪孚林使了个眼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上去当护花使者。
  而汪孚林差遣了一个随从跟去保护之后,便换了一身行头,约上冯师爷一块出了门,却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看杀头的闹市,而是去潮州府学。广东虽地处天南,每三年的举人解额却足有八十,并不比东南浙江等地少多少,故而潮州府作为广东富庶仅次于广州府的大府,自也是书院昌盛,读书人众多,位于潮州府衙旁边的潮州府学,也是城中非常有名的建筑。
  府学教授是正八品的教官,一般情况下出任此职的不是举人,就是监生,但若是南直隶和浙江以及北直隶这种地方,也会出现进士出任府学教授的情形,品级虽说不如县令或推官,却满足了不少进士不想去偏远地带任官的心愿。而地处潮州府的潮州府学教授,当然不是安置进士的缺。举人出身的赵教授是福建人,到了潮州倒也不愁语言有太大问题,可目标终究还是放在异日能当个县令上,所以没有政绩也就成了他心头的一个疙瘩。
  所以,虽说今日潮州府衙上下倾巢出动去观看林道乾上法场,赵教授却没去。也正因为他没去,当门子一溜小跑进来,报说巡按御史汪爷来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怀疑,不是惊讶,而是庆幸——这要是自己不在,汪孚林微服过来视察却扑了个空倒是小事,被人挑出府学有什么毛病,那岂不是大事?他慌忙亲自出去迎接,见了人之后就连声解释今日府学中的秀才大多也去凑热闹了,因而没多少人,可换来的却是汪孚林呵呵一笑。
  “赵教授,我这次来,不是为了看看府学那些生员如何,而是为了你来的。”
  咦?
  赵教授对汪孚林此次突然袭击有些措手不及,而对于在旁边作陪的冯师爷,他也不大熟悉,唯一知道的,就是对方是汪孚林当初还是秀才时的县学教谕,前些天汪孚林到潮州府来时,还给对方大大长了面子,心底要说羡慕,那是自然的。这世上有几个秀才在过五关斩六将考中进士做了官之后,还能记得当初是生员时的县学教谕又或者府学教授?
  所以,见冯师爷对自己善意地笑了笑,又点点头,感觉到今天汪孚林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他的心情就轻松了不少,表情也自然了一些。可是,这种情绪只持续到汪孚林向他出示了上书朝廷的一份奏疏。
  看到那道奏疏上头的内容,他一下子就有一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恐惧感。因为汪孚林竟然是弹劾提学副使周康沽名钓誉,曲解当朝首辅张居正的整饬学政疏,在主持道试的时候过分严苛,甚至到某县只取生员一名,在乡试时又说出宁缺毋滥之言。至于建言教官并非其他职官,上任可不拘于外省等等他很赞同的话,那倒反在其次了。
  因而,惶恐过后,赵教授就苦着脸道:“如此事关重大之事,汪爷又何必给我看?”
  “正要请赵教授联署。”汪孚林见赵教授那表情简直是惊到下巴都快掉了,他就笑着说道,“现如今响应此事的,也就是广州府学教授,南海番禺两县学和香山县学的教谕,此外不少人教官,我也来不及去一一征询联署。若是赵教授真的不愿意,当然,我也不勉强。只是首辅大人对私学泛滥盖过官学,一直都颇有微词,潮州府学虽说外表看上去颇为严整,可我刚刚一路行来,不少地方也已经有点颓败了,不若向潮州那些豪商们劝捐一二,再请几位大儒过来讲学,如此那些秀才也不至于只来点个卯,成日不见人影,赵教授也能多几分教化的政绩。”
  这算是交换条件?
  赵教授紧急思量了一阵,想到自己看都看过那奏疏了,周康固然来头不小,官职更不低,可他若是真的能够帮着汪孚林把这位扳倒,如此潮州府每次道试能多出几个秀才,不说政绩,这本府读书人以及那些大户的感激总少不了,他就有些心动。而若是潮州府学能够重新修葺一下,再请几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大儒来讲学,他这教官也就不至于表面尊荣,实质上也能多几分权力,至于政绩那就更不用说了。
  “汪爷,此事若要成功,保密二字可是至关紧要。”
  汪孚林知道对方担心的是消息走漏,会立刻遭到周康的打击报复,顿时呵呵一笑:“那是当然,我上任以来之所以能做到某些事情,不正是因为行事隐秘,事先不漏半点风声?只要赵教授守口如瓶,那就绝对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犹如上战场一般,慷慨激昂地说道:“事关教化,下官义不容辞,自当联署!”
  冯师爷不免有些看不上赵教授这般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却是为了利益和政绩方才答应同进退的人,陪着汪孚林悄然离开潮州府学的时候,他就唠唠叨叨说起自己相识的那位海阳县学罗教谕,道是此人愤世嫉俗,为人刚正,绝对不会像赵教授这样市侩。果然,接下来到海阳县学,见到那位罗教谕之后,汪孚林就发现这位罗教谕比冯师爷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听到他说弹劾提学副使周康,甚至连具体细节都没问,就立刻捋起了袖子。
  用这位罗教谕的话来说,提学副使周康这种沽名钓誉的人,要不是他没能耐,早就弹劾八百遍了!
  这两边拜访下来,却还不到午时三刻的行刑时分,汪孚林便在冯师爷的引路下,来到了城中较为僻静的一条街巷——这里被称作是富贵街,名字虽说俗,却住着潮州府数一数二的名门黄家。相比广府商帮那几家,黄家又经商,又供子弟读书,大明建国百多年来出了好几个进士,举人也是常常有,秀才那就更加一抓一大把了。
  如今当家的是黄家四老爷,黄七老爷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早年考了秀才之后,两次乡试受挫,也就偃旗息鼓了下来。前些日子一直在濠镜主持大局的黄七老爷回来,兄弟俩提到广府商帮后发制人的姿态,黄七老爷不免后悔当时不该提醒了那晚到的广府商帮三人组,奈何之前汪孚林过潮州府时只停留了一天就直奔南澳,他们只能望洋兴叹,这次汪孚林又杀了个回马枪,而且今日出自潮州府名声赫赫的海盗头子林道乾还会在法场上挨一刀,他们不免就觉得情势更迫切了一些。
  汪孚林既然去过柘林和南澳,那么对两地的私商贸易应该颇有所知,会不会因为潮州商帮的态度不如广府商帮积极,就举起刀来杀鸡儆猴?
  兄弟俩想到这就有些头痛,偏偏昨天傍晚去冯家拜访汪孚林却被挡在了外头,此时在账房中只能对坐叹气。就在这时候,黄七老爷只听得外间有小厮低声说道:“七老爷,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交,特意登门拜访。”
  故交?他在生意场上是有很多朋友,可人家要拜访总会光明正大打出旗号,这样藏着掖着只掣出故交两个字,那是什么意思?
  黄七老爷心下存疑,可见兄长正在攒眉苦思对策,他想想如今反正也没什么事,便干脆站起身说:“四哥,那我出去看看。”
  黄家乃是潮州府大族,不比广府潘氏子嗣艰难,如今总共三房十二支,人丁兴旺到亲戚们彼此都认不全。所以,黄七老爷一路往外走的时候,心里还寻思着是不是本家哪位亲戚来打秋风。可是,当他来到门房,看到那正在那对着门楼指指点点的两个人时,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原本稳重沉着的脚步一下子变得飞快,竟是和年轻人一般直接冲到了来人面前。
  汪爷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黄七老爷陡然之间记起汪孚林竟然没有让门上通报,因此开口时便含糊其辞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是有求于七老爷。”汪孚林笑眯眯地答了一句,见黄七老爷二话不说就虚手相请,他就和冯师爷进了门。而黄七老爷却没有立刻跟上去引路,而是冲着门房吩咐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甚至还打发了一个小厮,让沿途闲杂人等全都退到屋子里不许随便外出,这才径直带着汪孚林和冯师爷去见自己的兄长。如此诡异的命令自然惊动了黄四老爷,众人来时,他已经等在了账房所在院子的门口。
  甫一相见,黄七老爷就快步来到兄长身边,低低解说了一下汪孚林的身份。这下子,黄四老爷心下恍然大悟,连忙满脸堆笑地把人请进账房,之后竟是吩咐黄七老爷亲自沏茶,自己则等到汪孚林先入座,这才坐下。
  和东南某些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相比,黄家固然历史悠久,但也不能保证每代都能出进士,更何况分支既多,凝聚力也就更加未必能够保证,如今这一代更是因为之前东南和粤闽抗倭,唯一的一个进士也始终在地方上蹉跎,如今只是个知府,朝中根本没有京官为援。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如今的嫡支家主,黄四老爷对于汪孚林这个十府巡按,姿态就不得不放低一些——这也和汪孚林此来采取了非常低调的态度有关。
  而汪孚林开门见山,先是提出了请黄家牵头重修潮州府学,延请大儒到府学讲课这一请求,对于这种对于家族的名声大有好处的事,黄四老爷自然二话不说就爽快答应了下来,只在汪孚林暗示,届时府学赵教授会前来募捐的时候,他稍稍有些惊讶,却是没想到汪孚林总共也没在潮州府停留多久,竟然会给赵教授这样大的好处。瞥了冯师爷一眼后,他隐约领会了点什么,但他更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立刻欣然点头应允。
  这开场的小小交易告一段落之后,汪孚林才笑着说道:“想来二位应该知道,此次朝廷将在东番设台湾县的事。然则东番孤悬海外多年,此次杜县令等人扬帆而去,不免需要很多物资。正好之前吕公子郑先生杜相公等人和我招募的那些勇士从盗中起获了颇多财物,所以,我想和黄家打个商量。”


第七五零章 谁走谁留?
  午时二刻,天上的太阳已经晒得人们蔫头巴脑。若是平常的时候,别说站在大太阳底下,就算是屋檐底下以及树荫处,都不会有太多人,大多数人宁可选择躲在屋子里。可如今这时分,十字相连的两条街道却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不但车马完全禁绝通行,就连行人也没法通过。为了不出纰漏,潮州府衙和海阳县衙早在两天前开始就调拨人手,再加上南澳总兵晏继芳派来的兵马,只为杜绝任何劫法场的可能性。
  而刑场中央,五花大绑的林道乾跪坐在那儿,早已经汗流浃背。汗水不断流到了眼睛里,以至于他看不清四面八方的围观者,更难以分清楚哪些是纯粹来看热闹的,哪些是从前认识的,更不知道秀珠有没有到刑场来。平心而论,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他很想见见自己留在这世上的骨肉,可他的几个儿子还都在暹罗北大年,唯一的女儿却又相当于亲手把他送上了刑场,今天避而不见才是正理,大约死刑犯中也没有人比他更滑稽了。
  可若是别人知道,他竟然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宝藏,告诉了秀珠,定然会觉得更加滑稽。就连林道乾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还是单纯地只想看看那个竟敢用秀珠来诱他露出破绽,最后把他和林阿凤一锅端了的年轻巡按御史,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巨大财富的诱惑。甚至他连秀珠的安危也没有太多考虑,只是想抛出最后一个诱饵,期待一场自己根本看不见的好戏。
  要知道,想当初发掘出吴平宝藏之后,他最心腹的两个部下为此生出了叛意,而后更是和他反目成仇,若非他下手快,斩草除根,只怕就不止后背那一道每到阴雨天就疼痛不已的伤疤而已了。宝藏这种东西,就犹如人心中难填的欲壑,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其中诱惑。
  “时辰已到!”
  恍惚间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又骤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好一阵喧哗,林道乾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知道刽子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想起从前拿着刀剑刺入人身体的感觉,别人的头颅滚落在地的感觉,以及那火光、硝烟和无数呼号夹杂在一起的感觉,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那低低的笑声让后头的刽子手也不由得止步片刻,随即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拿起左手的酒碗一口喝尽,旋即喷在了雪亮的鬼头刀上,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壮胆。就算从前再厉害的人,到了这法场上,等着挨他的鬼头刀,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而街道一旁一座能够正面观赏到刑场一举一动的酒楼三楼包厢中,陈炳昌正满脸紧张地站在秀珠面前,双臂微微伸开,仿佛打算秀珠一有什么异动,他就立刻扑上去,因此哪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也无暇抬手去擦。无论刑场那边传来什么动静,他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上一眼,生怕错过了秀珠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突然,他只见秀珠突然侧过了头,随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搀扶。直到这时候,他才忙里偷闲往窗外瞅了一眼,随即被那血淋淋的一幕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移开目光,扶着秀珠到了椅子上坐下,连声问道:“要紧吗?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个大夫?要么我们雇车回去?”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秀珠却始终犹如泥雕木塑似的,以至于陈炳昌急得团团转,哪怕外间还留着一个人,他也不敢随随便便离开,只能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扑哧一声笑,却见是秀珠已经抬起了头,但眼中水光宛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你果然一直都是笨蛋。”
  陈炳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我笨就我笨,只要你好好的。”
  秀珠看着呆呆的陈炳昌,想到他在别人口中是个很能干的书记,可在自己面前却从来都不会露出精明的那一面,她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楚。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不知道阿妈告诉我的是真的,还是林道乾告诉我的是真的,我只知道,阿妈恨了他一辈子,到死也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管如何,我总算是替她完成了心愿,接下来也没有什么牵挂了。陈炳昌,我知道汪爷是好人,否则他之前也不会把你叫来。”
  “是,汪大哥当然是好人。”陈炳昌想也不想就给汪孚林发了一张好人卡,随即下定决心似地说,“所以,你别再说什么去东番之类的傻话了。”
  “不,我还是要去。你不要插嘴,等我说完!”秀珠打断了满脸情急的陈炳昌,声调一下子缓慢了下来,“我知道你对我好,知道你……喜欢我,你是我离开罗旁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也喜欢你。可是,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瑶人,你是汉人,还是秀才。哪怕我这次帮了汪爷很大的忙,他也为我请了封,还是一个什么七品孺人,但我和你还是不可能的。我欠你的恩情,以后我会设法还给你,但你不要再犯傻了,想想你大哥!”
  陈炳昌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呆愣在了那儿,只看着秀珠用手轻轻拢了拢耳畔乱发,又对着他笑了笑。
  “我在汪爷的夫人身边呆过一段时间,尽管她也会翻墙,也会武艺,可她在外人面前,却还是能够大大方方的,说着那些我永远都学不会的话。我做不到她那样,而且也没自信让你大哥接纳我。而且,如果你真的娶了我,以后考中了举人,甚至考中了进士,别人问你的妻子是什么人,家世如何,你怎么说?难道你告诉他们,你的妻子是罗旁山的瑶女,还曾经冒称林道乾的女儿招抚过海盗建功,于是封了一个什么七品孺人吗?”
  陈炳昌只觉得脑门上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再也站不住,后退几步跌坐了下来,好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说道:“我可以的,我可以大大方方对人说你的身世来历,我不怕别人什么眼光。大哥他很通情达理,他不会嫌弃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是因为他能够保证自己,却万万无法替大哥担保。而且,一想到日后回到家乡,死去的父亲和母亲两边的亲戚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秀珠,他顿时一颗心狠狠抽紧了,到最后鬼使神差地抬起头说道:“那我可以跟你一块去东番!”
  “好了,别再说这种傻话,你和杜相公不一样,杜相公是不想再继续科举了,而且他会武艺,曾经在海盗之中呆过,可你在濂溪书院里头学的那些,到了东番就一点用都没有了。你帮不上别人的忙,还会成为累赘。”
  秀珠狠心说着打击陈炳昌的话,见其如遭雷击,她便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笑吟吟地说道:“我小时候,阿妈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其中,便有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的故事。我们约好一个日子,十年之后在濂溪书院再见怎么样?说不定到那时候,你再看到我的时候,就一定会觉得这些旧事可笑极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陈炳昌使劲抱着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接下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酒楼回去的,也不知道耳边别人说了什么,更分辨不出时光。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吃了睡,睡了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到脸上猛地一阵冰凉,整个人冻得一哆嗦,他方才恍然回神,却发现汪孚林一手端着一个空碗站在自己面前,甚至还保持着泼水的动作。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弄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曾想听到了一句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好了,梦该做醒了。之前是我多事,把你从广州叫了过来,却没想到秀珠太有主意太固执,你又没经历过这种事,受挫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子。今天早上,秀珠和其他人已经启程去了漳州府月港,招募人手,采办物资,等到风向合适的时候,就会从月港开船去东番。”
  陈炳昌一下子跳了起来,再也顾不上额头上那乱糟糟滴落的水珠。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最终,抓住的却只是汪孚林的一只袖子。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追问,可到最终,他的手无力地滑落,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当他感觉脑袋被人拍了拍的时候,他突然瓮声瓮气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十月十六。”汪孚林答了一句,见陈炳昌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就开口说道,“你如果还想追去漳州府月港,那也随你。”
  “不,我不去了。”陈炳昌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却比哭声还难听,“那天,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也是,追去了也没有什么结果。汪大哥,广州城那边只有徐前辈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我这就回广州去。”
  见陈炳昌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随即拱了拱手之后,大步往外走去,汪孚林不禁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也许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在经历了人生中父母双亡之后最大的一次打击之后,这个少年小秀才长大了。也许过了十年二十年再回首,陈炳昌会觉得现在这痛彻心扉的失恋很傻,但却也许会觉得这仍然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可是,谁知道呢?
  而那个曾经固执敏感却又坚强的秀珠,选择了去东番,却不仅仅是远远躲开广东这一切,同时却还打算招揽一部分离开山林进入城市,却始终无法融入的瑶民。她甚至求着吕光午同行,希望能够端掉某些拐卖妇女的船帮,希望能有一些身世孤苦无依的女子跟着一块渡海前往东番,从而弥补东番少有女子的局面。也许她日后想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再也不会记起他们这些旁人,只会记得那个一心一意维护她的少年。
  “该回去了。”
  汪孚林喃喃自语了一声,也起身离开了屋子。
  当汪孚林从潮州府一路巡视州县,最终回到广州时,已经是十一月二十的事情了,正好赶上布政司那手忙脚乱的一番交接。吏部公文刚刚下来,左布政使张廷芳调任云南左布政使,而右布政使陈有杰则是调任贵州右布政使。若是单单从结果来看,这仿佛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调动,毕竟十三省布政司之间的调动素来非常频繁,可是,从天南第一的广东调到云贵,只要不是太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其中那显而易见的左迁之意。
  因此,相送两位布政使离任的官员和乡绅少之又少,却是人未走,茶先凉。当两位昔日的藩台大人出了大门,眼看随从家人和收拾好的行李车马等候在外,一整条宽敞的长街竟是萧瑟到看不见什么人,只有一辆骡车时,那心里真是千般滋味在心头。年轻几岁的陈有杰更是按捺不住心头怨恨,狠狠地诅咒道:“我倒要看汪孚林他能得意到几时!”
  张廷芳却无意嘴上逞能,随口向身边一个随从问道:“周提学也没来?”
  提到提学副使周康,陈有杰也登时脸色黑了。旁人趋炎附势,不理会他们这两个左迁的布政使也就算了,周康横竖都会变成孤零零的光杆提学大宗师,也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倏忽间,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大街那唯一一辆骡车上,然而,当车帘打起时,下来的那个人却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竟然是汪孚林!难不成他是特意来示威的?
  “我来送一送二位藩台。”汪孚林含笑点头,无视两人那铁青的脸色,微微笑道,“我这巡按御史在广州也呆不了几天,凌制台已经传命,让我不日就到泷水县去,帮着调拨粮秣军械。好教二位得知,周提学那边也是刚刚罢职,提学副使只怕要按察司派人署理,所以大概没心情来为二位送行了。”
  此话一出,张廷芳和陈有杰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两个缘何左迁,朝中张四维派人快马驿传送来急信,说是他们之前颠倒黑白,两广总督凌云翼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狠狠告了他们一状,虽不是汪孚林的手笔,他们却不能不把这笔账算在汪孚林头上。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看似张党的周丛文竟然也会倒台,可恨他们到现在连周丛文是怎么倒台的都不知道!
  “汪孚林,你别太得意了!”
  面对陈有杰的厉声回击,汪孚林耸了耸肩,呵呵笑了一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从没想过招谁惹谁,是有人非得和我过不去而已。二位走好,山高路远,我就不远送了!”
  见汪孚林礼数非常周到地深深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骡车走去,张廷芳见陈有杰气得脸色通红,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处处针对。
  整个广东官场,除却他和陈有杰,再加上提学副使周康,其余大多数官员都分润了汪孚林提供的不少好处,甚至还有香山县令顾敬这种品秩低微,名字却一下子上达天听的异数。早知如此,他何妨对张四维的吩咐阳奉阴违,又哪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汪孚林却没有回察院,而是根据小北让人送来的信,找去她的新居所。进门之后,他就看到了妻子那张笑吟吟的脸,看到她用手轻轻摩挲着仍然不曾隆起的小腹,他只觉得心中满溢温柔和欣喜。
  他真的就要当父亲了!


第十一卷 官场棋局


府天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