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守株待兔


  “细仔,细仔……”
  仿佛飘在空中的细仔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声声呼唤,很想回去看看究竟是谁在叫自己,但无论意识还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全都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整个人好像越飞越高。突然,他只觉得身上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剧痛,顿时痛呼了一声,紧跟着整个人就猛然从高空坠落。几乎是一个激灵之后,他就猛地睁开了眼睛,却被那刺目的亮光给逼得再次眯起了眼睛。
  足足好一会儿,他熟悉了那光线变化,这才看见身边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瞧着仿佛像是什么针。他一下子打了个哆嗦,想要爬起身时,却微微挪动了一下就再没有力气,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还饿不饿?”汪孚林手中端着一碗鱼汤,犹如对待那些饥肠辘辘的小猫似的,笑眯眯地说道,“还要不要再吃点?”
  细仔这才回过神来,等到鼻子捕捉到那股难言的香气,他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一把抢过了汪孚林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汤温度正好,而且又滤干净了鱼刺,鲜美可口,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只觉得唇齿留香,比平时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少许恢复了一点的他放下碗,再次偷瞥了一眼面前笑吟吟的汪孚林,随即发现,之前看到的什么针不见了,身边的其他几个人影好像也都离开了。
  人既然少了,他心下稍安,当下舔了舔仍旧有些干裂的嘴唇,小声问道:“我这是在哪?”
  “还是在你的那个渔村,这是付老头家里。”看到细仔肩膀抽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彷徨失措的表情,汪孚林便笑着安慰道,“没事,付老头现在被我收拾过了,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付老头,你说是不是?”
  付老头被吕光午推搡着上前,见汪孚林回过头来瞅了自己一眼,他登时想到之前救醒细仔的过程中,自己和其他三人差点要抽签决定谁先沉海,他哪里敢质疑汪孚林这话,赶紧点点头道:“是是是,细仔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着,爱吃什么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没有就下海去捕捞……”
  希望这几个煞星能够放他下海,那时候就是他的天下了!
  汪孚林没等付老头说完,就暗示吕光午把人给拖走了。等到他回过头来,看到细仔满脸的疑惑,但隐隐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他就笑着与其唠起了家常。他先后收留了金宝和秋枫,用了叶青龙,在辽东还收留过舒尔哈齐,带回来王思明,现如今身边还有个陈炳昌,对于小孩子和少年郎的心理,可谓是摸得非常清楚。因此,在他异常亲切的交谈后,细仔又吃了两块从前根本没尝过的美味小点心,小家伙脸上的警惕之色到底减少了很多。
  这时候,眼看火候完全到了,汪孚林方才问起了当初海上的那场变故。
  提到旧事,细仔牙齿咯咯打颤,但因为本能地感到汪孚林并没有恶意,对自己更是极其和善,他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嘴里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最初的描述,和汪孚林从徐秀才,以及付老头的描述非常相似。但说着说着,他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把他们从海里救上来之前,你确定不远处还有一条倾覆的小舢板?”
  “嗯!那天天气很好,我眼睛很好,不会看错的!”
  怪不得,我就想那些佛郎机人又不是一条鱼,怎么可能在海上漂泊这么久,原来是早就备好了接应的船只。至于怎么会只是一条小舢板,而后又沦落到竟然要抢掠渔民船只的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汪孚林念及小家伙之前的惨状,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初你怎么会想到去新安县衙告状的?”
  “是付公……”尽管刚刚付公表现得非常和蔼,但对于这位渔村之中最年长同时也是最凶恶的老人,细仔还是心有余悸,声音也变成蚊子叫似的,“他说这件事还是得告到官府去,还说县衙里唐县尊是个滥好人,看我无父无母,怎么也不会让我空手跑一趟,肯定会给点钱。”
  “可钱一到手,就被付老头拿走了,对吧?”
  汪孚林看到细仔却还特意瞧了瞧,见付老头不在,这才赶紧点头,他就呵呵笑了笑:“对了,都叫你细仔细仔,你大名叫什么?”
  细仔有些诧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伯父还给我生了个哥哥,所以爸妈叫我细仔,但哥哥早年病死了,我没有大名,只知道姓孔。”
  广府方言,不似其他地方那般大多称呼父母为爹娘,而是和后世习惯一样称作是爸妈,这一点汪孚林倒是知道。而乡间百姓若不认识字,在取名上头大多随便得很,这一点直到新世纪都是如此,更不要说现在了。不过,这时候他想想细仔在家的排行,顿时哑然失笑,这不是孔老二吗?见小家伙似乎并不认为没有大名是什么耻辱,他想了想就又问道:“付老头拿了你家里长辈的烧埋银子,却不管你死活,村里其他人就没有说一句公道话?”
  “大家都太穷了……”细仔脸上一怒,随即有些黯然,牙齿也紧紧咬住了嘴唇,“付公是村里最有钱的,其他人也养不起我。我又没处去讲道理,想过去城里找活干,但付公怕人认出我来,所以……”
  原来付老头是生怕有人认出细仔是之前那桩沸沸扬扬渔民被杀案的苦主,发现唐县尊善心大发贴补的二十两银子落入了别人的腰包,所以才不但夺了人的银子,还不放人入城另觅活路?
  汪孚林的眼中杀机乍现,随即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东拉西扯,从细仔口中套话。事实证明,尽管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但在他一再释放善意,又压服了渔村中恶名昭彰的付老头之后,细仔对他颇为信赖,端的是把所有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其中就包括付老头的儿子确实有一艘船,但也只不过是比渔村里那些船稍稍像样一点,而手底下压根没有几十个人,而是只有七八个手下,最近几天确实有可能回来。
  再三确定了此事之后,他便吩咐已然苏醒的陈炳昌照顾着小家伙一点,自己去寻吕光午和郑明先商量。很快,他们两个的随从就把小小的一个渔村跑了个遍,每家给了二两银子。听说是有外来的强人扣住了付老头,要和付老头的儿子付雄谈一笔大买卖,所以希望他们这一两天不要出家门,各家都不敢抗拒。毕竟,之前在拿下付老头后,吕光午就已经派两个骑马的随从看住海边以及其他出入口,生怕走漏消息,如今又用钱封口,谁敢有二话?
  哪怕被汪孚林等人拿住的那三人,其家属也没有多问一个字。村子里当然不止出了付雄一个海盗,还有好几个跟着付雄下海讨生活,在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弱肉强食无疑是不二法则。汪孚林等人能够随随便便拿住了付老头以及他家里帮工的三个人,谁还敢去鸡蛋碰石头?
  因为来时带了不少干粮和肉脯,再加上点心,付家存着的油米,海鲜干货,汪孚林算了算,足够一大帮人在这里守候五六日,当即在按照付老头的说法,在海边一株枯死的老树上挂了件衣服,就开始耐着性子等候那条传说中的海盗船。
  然而,别的苦他倒不在乎,但在这里最不便的就是沐浴更衣。换洗衣物他倒是备了一套,可这是在这渔村,唯一的一口淡水井非常宝贵,天天拿来洗澡自然不可能。而这和当初他在冬日远行辽东的时候又不一样,那时候天寒地冻用不着常常洗澡,可广东这天气却是湿热,即便是有海边的海风,他也常常感到身上黏糊糊的。
  唯一庆幸的是,付家的草屋窝棚确实是渔村里最结实的,哪怕期间下过两场雨,总算没有任何漏水和积水。
  就这样一直等了整整三天,这一日傍晚,太阳西下,晚霞如血,在渔村一棵大树上望风的一个吕氏家仆突然一溜烟进了窝棚,直截了当地说道:“海上有船朝这边来,是一条白艚船,船头隐约能看见有人。”
  吕光午知道自己这个家仆眼力绝佳,当下便看向自己牢牢钳制的付老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之前你耍什么花招,惊走了你儿子,那你这条老命就别想要了。”
  “知道知道,诸位还请放心。”付老头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着实七上八下——又怕儿子品出不对劲,半途扬帆折返;又怕儿子带来的人手不够厉害,到时候反倒被这里的几个凶神给拿下了;又怕到时候真的两边大战,他会受到牵连——之所以一个人守在这要啥没啥的渔村,还不是因为他图个安稳,老来惜命,再加上给儿子留一条后路藏东西吗?幸亏这些家伙没有逼问他藏赃物的地窖在哪,否则他抵死也不会把和儿子沟通的暗号说出去!
  付老头浑然不知,吕光午之前的恐吓不过是做个样子。付老头接了付雄回来又不是第一次,这渔村里还会有人不知道付老头那些简单的暗号不成?毕竟,还有细仔这么个小内应在!
  渔村正对着的固然是一片海滩,然则在距离这里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却有一处足以停泊单桅帆船,水位比较深的小港湾。当这条船趁着夜色停稳之后,便有人从船上搭了船板,前头两个小心翼翼搬下了一个箱子,紧跟着又下来两个空手的。最后一个下船的人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刀疤,腰间鼓鼓囊囊,仿佛藏着什么东西,却是扭头冲着船上留着的两个人说道:“小心看好了,尤其是那两个红毛鬼子,我天亮就派人回来换你们!”
  这额头上有刀疤的男子,正是付老头的儿子付雄。之前他就让相识的另一条船往家里送过消息,这时候一想到回头能够进新安县城,到在县城里悄悄纳了的外宅妇那里放纵一下,他就觉得浑身发热。不但是他,他身后那些手下也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自从沿海那些曾经被海盗占领的澳岛,比如南澳被官军一遍遍扫荡过,他们大多数时候零零散散,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尽管他们再加上那些走私贩子也有几处公认的基地,但女人就很难谈得上了。
  相反,自家村子却成了最好的藏匿赃物以及补给的地方,反正他们在海上做那营生的时候,谁也不会蠢到用原名!
  “早些年那些澳岛上红红火火的时候,那些个家伙都把家里人接了过去,谁想到后来风向转得那么快,转眼就被人连锅端,这些年晦气透了。”
  “说的是,这几年越来越不好混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就偃旗息鼓歇几年。香山那边田多,寄庄也多,最适合定居。”
  “说到香山,濠镜那边听说有大变动,说不定咱们把钱凑一凑,也能发点财?”
  听到部下们你一言我一语,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想去濠镜捞一票,付雄自是嗤之以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那些豪商们把持的事情,会容许他们这些海盗分一杯羹?不说别的,那些潮州大户还有走私船,虽说船上货多,但一样不好对付,每一条船上头都有准头或好或坏的火炮,有时候还有火枪,船员水手悍不畏死,像他们这样的,也就只能冲着某些小走私贩子,要不是这次捞了一票意外之财,哪有底气回乡?
  眼看村庄越来越近,炊烟袅袅,狗吠阵阵,付雄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几个手下亦然。可就在自家那窝棚距离不过二三十步远的时候,他却一下子停下了,随即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钢刀上。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要知道老头子手底下雇了村里三四个人,论理得到他回来的消息就会派人盯着海面,这时候理应迎出来说话了,怎么会没动静?
  “雄哥?”
  “走!”
  付雄直截了当迸出了一个字,转身撒腿就跑。然而,他才刚刚跑出去没几步,就只见来路上已经被一条英伟大汉给挡住了!


第七零零章 海盗也不好混
  “诸天神佛,太上老君,三清道尊,阿弥陀佛……”
  被打扫得还算干净的窝棚中,徐秀才此时此刻正双掌合十喃喃自语,即便如此,牙齿仍旧直打架。他做梦都没想到,只不过是出城到小渔村问个案情,然后顺便吃一顿,竟然会陷入到如此危局之中——那个殷勤招待他们的付老头竟然里通海盗!而听汪孚林那几个人的口气,竟不是因为要提防海盗方才来的,而是似乎和海盗也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联,还要和海盗谈什么交易!
  要真是如此,他不是羊入虎口?悔不该看重那丰厚的报酬,他就知道,能出得起钱又不在乎他过去那污名的,怎可能是正经商家!
  “汪大哥不要紧吧……”陈炳昌这会儿同样满脸的担心,但却没办法出去张头探脑,因为窝棚里头还关着付老头等四人,门口正守着刘勃!他看到徐秀才那明显惊慌失措的样子,虽然也同样胆小,可思忖对方也是个秀才,说不定日后会是一同做事的同伴,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宽慰道,“徐前辈,没事的,外头的人都很厉害,不会让那些海盗打进来的。细仔,你也放心。”
  细仔倒是使劲点了点头——尽管村子穷,但从前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伯父和父亲生怕他像堂兄早早病死,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熟悉各种船上活计,因此他比寻常孩子坚韧,但还有几分慧黠。之前要不是想偷偷跑去城里却被付老头狠狠打了一顿,又因为实在太饿以至于虚脱,他也不会这么惨。和汪孚林等人相处的这几天,他本能地觉着这些都是比渔村中渔民更厉害的人,便存了几分别的念头。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就一直都盯着五花大绑堵了嘴的付老头。
  而徐秀才则觉得陈炳昌这话实在是太过轻飘飘了。他怕的就是外头的海盗厉害,海盗厉害自己当然会没命,可汪孚林等人厉害,他日后一样没好下场!只可怜他清清白白一个秀才,先是坏了名声,如今竟要背上一个通匪的罪名!可就在自怨自艾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陈炳昌此刻的称呼问题,登时瞪大了眼睛。
  “小兄弟,你刚刚叫我什么?徐前辈?难不成你也是秀才?”见陈炳昌点了点头,徐秀才登时痛心疾首。这才多大点年纪就是秀才了?那帮人真是太没天理了,放在哪里这不是天才一样的人物,怎能把人带上邪路,通匪可是要命的?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按住了陈炳昌的肩膀,低声说道,“小兄弟,你前途无量,不像我是毁誉之后又一事无成的人,一会儿有机会,我一定会救你脱出虎口!”
  陈炳昌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就咀嚼出这话不对头。脱出虎口?什么虎?汪大哥吗?这位徐相公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外头乒乒乓乓打得正热闹,屋子里的付老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守在门口犹如门神一般的刘勃,轻轻活动了一下后头的手腕。之前他趁着手还活络的时候,好容易把暗藏在脚趾缝中的铁片改换到手指缝中,等人家绑了他之后,他又将背后的绳子一点一点给割断,这水磨工夫对于他这一把年纪的人来说,简直是要了老命。他压根没有去看地上那三个串在一起的废物,一面活动双手,一面轻轻捏着刀片,迅速在陈炳昌和徐秀才两人当中权衡。
  因为视线的关系,他没有时间去割断脚上的绳子,而且夜长梦多,得赶紧挟持一个人脱身,如果外头儿子那边落在下风,这也是逃命的筹码!
  因而,正好听到陈炳昌和徐秀才那番对话,他一下子下定了决心。秀才相公他当然知道有多金贵,所以,相比徐秀才这么个年纪一大把的,当然是年轻人更有前途,所以目标当然是这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突然窜了起来,竟是不顾被紧紧绑在一起的双足,直接朝着陈炳昌扑了过去。就在他看到陈炳昌那呆滞茫然的脸色时,他只觉得前胸陡然之间传来了一股大力,登时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电光火石之间,竟是细仔死死盯着付老头的动向,正正好好在其暴起突袭的时候一脑袋顶翻了老头儿!
  刘勃登时吓了一跳,他立刻快步从外头冲了进来,谁料地上三个被串成粽子一般的帮凶,此时见付老头发难,他们大约也想到成败在此一举,这会儿手脚固然用不了,却索性全都往地上一躺一滚,也不奢望能够完全阻挡对方,只求能够拖延一丁点时间。
  果然,付老头虽说被突如其来的一记头槌给顶翻了,奈何细仔人干瘦没有力气,他趁着倒地的一刹那,使劲挥舞手上那尖锐的薄铁片向脚上的绳子割去。然而,应声而断的竟然不是绳子,因为他骤感脑袋一轻!
  脑袋一轻的他吓得魂不附体,等发现面前多了手提明晃晃宝剑的汪孚林时,他才猛然惨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如同被阉割的公鸡,徐秀才听在耳中牙都酸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心提醒道:“人家只是削了你的头发……”
  陈炳昌这才心有余悸地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徐秀才往汪孚林身后一躲,随即才不可思议地回头望了刘勃一眼:“汪大哥,你怎么比刘大叔先进来。”
  “废话,你要是出了问题,我怎么向你大哥交待?”刚刚那一纵一跃居高临下的一劈,是汪孚林自认为这么多年来水准最高的一击,如果不是有吕光午这个大高手连日来帮忙陪练,那是怎么都不可能使出来的。要不是外间尘埃落定,他想着回窝棚通告一声,又怎么会这么巧赶得上?说来说去,自己还是看轻了这个可恨的老头!此时此刻,他用剑尖指着付老头的喉咙,见其惨叫声戛然而止,而终于赶过来的刘勃则忙着重新绑人,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而心情最复杂的徐秀才则是咂吧着嘴,不知道是该感谢汪孚林来得及时,救人于水火,还是该胆寒对方这一手不错的功夫。当然,更让他心里诟病的是,陈炳昌竟然对汪孚林千恩万谢,仿佛丝毫没意识到上了贼船。一时间,他暗自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点醒这个年纪轻轻涉世不深的小秀才。
  如果只是汪孚林自己以及带上的那点人,就算去准备陷阱,但真正要和海盗比夜战,他还真心没多大把握。然而,架不住他运气实在是太好了,竟然遇到了吕光午在广州!刚刚外头总共五个人当中,吕光午一个照面就拿下了付雄,而后又把其他两人给揍得半死,他和郑明先再加上封仲以及吕郑两家的三个家丁,再拿不下剩下两个人,那简直就是无能了。于是,在夜色中堵着后路以防放跑人的另外一个家丁,竟是完全落了个清闲。
  当然,最大的优势也在于,细仔早早就带他们去看过那一处临时泊船的小港湾,确定只要动作稳准狠,这边的动静传不到那里,汪孚林这才放心地开始了今天的行动。此时此刻,吕光午却已经带着两个吕氏家仆,直接去了港湾,打算凭借胆色武勇以及一身好水性,断了那边的后路。
  此时,重新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付老头见到同样五花大绑被推进来的儿子付雄,那真是父子相对,唯有泪两行。虽说儿子只是狠狠瞪着他,并没有埋怨,可他自知这次被人逼迫的时候实在是太软了,说到底就是越老越怕死,不如年轻的时候能豁出去拼。于是,他也顾不上脑袋上被削掉了一大片头发,如今顶着个可笑的半秃顶,舍下脸皮哀求道:“这位公子,哪怕看在我之前都没耍花招的份上,还请给我们父子一条生路,阿雄还有点名气,你们要做什么直接说就行!”
  “爸,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付雄当着手下的面被人一个照面撂得七荤八素,如今又看到老子这样不中用地求饶,他那平日自吹自擂为船主的一点脸面全都丢光了,哪怕没法埋怨老子,仍是不免火冒三丈。可一句话出口,他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用匕首比划着一个手下的五根手指头,他登时想起刚刚兵败如山倒的一幕,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闭上了嘴。
  “阿雄是吧?”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睛打量着付雄,突然单刀直入地说道,“这么问吧,你老子说你手底下有几十号人,怎么就这几个?粤闽的大佬圈子里,你到底排不排得进去?”
  当然排不进去!老东西,你究竟对人吹了什么牛皮!
  付雄再次恼火地瞪了父亲一眼,见付老头心虚地缩了缩脑袋,他踌躇片刻,最终光棍地说道:“我手底下就一条船,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个人,后来一次活计不趁手,所以死了三个,如今总共只有九个,船上还有四个。我知道凭你们的厉害,要想夺我那条船容易得很,可在那些大佬眼里,我就是个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的蚂蚁,根本算不上号!事到如今,要杀要剐,你们划条道出来!”
  “那位林爷你们认不认识?”
  对于汪孚林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付雄却是脸色大变,许久才恶狠狠地看向付老头,骂道:“又是你透露的消息!”
  这一次,付老头很有些心虚:“我那也是为了脱身,这才说你是林阿凤的人!”
  付雄顿时气得脸都青了:“要是林阿凤刚大败林道乾的那会儿,能在他手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现在林阿凤早就不如从前了,被官兵撵得四处乱窜,还不如我这小船自在!再说了,跟林阿凤搭上关系,那就是巨盗,送到官府,你儿子我连条活路都没了!我成天在海上提着脑袋混,这都没死,现在倒好,就因为你,被人抄了后路!”
  果然是林阿凤?不是林道乾吗?汪孚林之前听付老头吹牛的时候眉头没太相信,可这会儿父兄情急之下这么说,他眉头一挑,随即想起自己在两广总督凌云翼那里调阅关于海盗的文档时发现,曾一本后最出名的海盗是双林,除了林道乾,还有林阿凤,也就是林凤。
  总督府的文档不齐全,但据他所知,和林道乾一样,林阿凤同样是海盗界的一个传奇,其手下在最鼎盛的时期号称有四五万人,一度击败过林道乾,坐上曾一本后粤闽海盗头把交椅,后来被官兵打击得在中国呆不下去,就突然扬帆远窜吕宋,和西班牙人大干了一场,最终还一度在那里建了国。
  要是回到潮州府的真是双林,那就真凑一堆了。而要是只有林阿凤,秀珠那个笨丫头就实在是太让人好笑了,这比新安杀害渔民的不是中国海盗而是佛郎机人这个事实还要滑稽,虽说都姓林,可却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付老头被付雄噎得脸色一白,等看到汪孚林依旧笑呵呵,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公子,您问凤爷的事情到底想干什么?”
  “我听说林阿凤多年驰骋粤闽,一度占过南澳,也占过鸡笼,还南下过吕宋,和佛郎机人打过仗?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不求别的,不论是北大年那位林道乾,又或者打过吕宋建过国的这位林阿凤,我们都想试着搭搭线!”
  付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非常谨慎地问道:“搭什么线?”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这才笑吟吟地问道:“想要招抚吗?”
  而这时候,一直竖起耳朵倾听,思量着多了解一些信息,回头哪怕向官府举发也能多点证据的徐秀才登时目瞪口呆,险些被呛得连声咳嗽。直到陈炳昌见状拍着他的背顺气,他方才一把拽住陈炳昌的手腕,低声问道:“你这位大哥……是官商?”
  呃……这个能说吗?
  陈炳昌虽说大约猜到了汪孚林雇请徐秀才的目的,但汪孚林都没说,他又怎好越俎代庖?纠结了好一阵子,他最终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而徐秀才对于这样一个答案却显然非常满意。他抹了一把头上那一层油汗,如释重负地想道,自己总算没有误交匪类,否则这功名那是真保不住了!不过,这年纪轻轻的商家公子还真是好胆色,竟然敢代官府出面去招抚海盗,这种事做好了功劳一件,可做不好却是要担大责任的啊!
  听到招抚两个字,付雄立刻两眼放光,竟是怦然心动。当下汪孚林再问时,他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副老实人派头。因为只有他知道,这几年来,海上那营生越来越难做了!曾一本死了,林阿凤林道乾全都越混越差,他是单干,被发现的可能性固然小,可失手的可能性却是大大的!
  当汪孚林详细彻底地盘问过付雄之后,他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运气有些微妙。那个冒牌佛朗哥船长杀了渔民后抢船逃跑,结果却撞上了付雄,其仅剩下的两个部下死了一个,另一个和这冒牌货一块落在了付雄手中。但用付雄的话来说,那是两个佛郎机穷鬼,身上一个银币都没有,这一趟活白干了!而林道乾潜回潮州府招兵买马的传言付雄也听说过,但那只是听说,可林阿凤却货真价实正在粤闽一带海域流窜,而且还拥有一百多条船!
  他这次任广东巡按御史,好像是为了帮凌云翼打瑶民筹集军饷的吧?看来却是和海商以及海盗杠上了!


第七零一章 招抚海盗的新思路
  夜色深沉,海风阵阵,漆黑之中,几点火把的光芒缓慢前进,最终在一处僻静小港湾处的一条单桅白艚船前停了下来。一马当先的汪孚林抬头看向船头,见船头只得一盏灯笼照射,显得晦暗不明,但那手扶船沿,正等候他们的英伟人影,除了吕光午还有谁?
  据回来报信的吕氏家仆说,之前他们悄悄掩来的时候,船上收了船板,也没有绳梯,再加上船头颇高,要想登船只能攀爬,而吕光午授意两个家仆在树丛中弄出一点动静,吸引留守的人到船头后,自己独自凫水从船尾上船,以一敌四,不到盏茶功夫就大获全胜!
  想到当初倭寇围城时其率军星夜驰援的场景,想到其在寺中怒击僧兵的情景,想到其只因为何心隐一封信一番嘱咐,便行走天下遍访草莽之中的能人异士,汪孚林此时忍不住暗自赞道:“真英雄也!”
  他和郑明先押着付雄从船板登上船头,见四个人垂头丧气坐在吕光午脚边,靠近舱门处,则是捆了两个体貌迥异的佛郎机人,便立刻问道:“吕师兄都问过了?”
  “不过是几个只有一条船的小蟊贼,土鸡瓦狗而已。”吕光午连当年倭寇的攻势都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对于这种一条船几个人的小打小闹,自然半点没放在心上。汪孚林瞥见付雄脸色发黑,显然是因为被称作是小蟊贼而很不服气,他也不理会这家伙,嘱咐吕家几个家丁看管众人,却请吕光午和郑明先随自己来到了船尾。这里地方空旷,漆黑的夜色和几乎同色的海水之外,便是寂静的港湾,尤其适合密谈。
  毕竟,之前在渔村时,为了能够一网打尽付雄这一伙,他们的所有精力都用于布置和等候,至于将来的计划,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不好提前制定。毕竟,付老头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值得信任。
  听到汪孚林转述的,从付雄口中问出的关于林道乾和林阿凤这两大海盗头子的一些信息,郑明先之前已经知情,而且对汪孚林到底没那么多了解,倒没有太大反应,吕光午却立时眉头一挑问道:“你想招抚?”
  这时候,郑明先方才骤然吃了一惊。倭寇海盗都是一类货色,招抚之后也是复叛,汪孚林怎么这么轻率?
  汪孚林看出郑明先的疑虑,便坦率地解释道:“海盗来去如风,追剿容易,要完全剿灭难,这其实和打罗旁山瑶民的难处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些家伙都是敌去我来,敌来我走,说到底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战战术,所以官兵每次竭尽全力追剿,也就是管用一时,大军过去之后,照旧会死灰复燃,可谓劳民伤财却战果寥寥。”
  见吕光午显然认可这一点,而郑明先则是并未被说服,他就词锋一转道,“当然,我也知道,最初的汪直徐海等人也好,后来的林道乾林阿凤等人也罢,全都是滑胥至极的大盗。之前每次朝廷招抚时,他们都是借此漫天要价,随即占据膏腴之地,又趁着官府倚重他们去铲除别的海盗时大肆扩充实力,继而又复叛,都是些首鼠两端的货色,所以朝廷招抚此等人,往往用的是分化离间之计。久而久之,他们也有所提防。”
  招抚其部下,不赦其首脑。以至于部下为了荣华富贵,常常斩其首脑作为进身之阶。古往今来,这是官府对付绿林好汉以及起义军的不二准则。
  吕光午见汪孚林并非不知道其中规则,不由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想怎么招抚?”
  “吕师兄和郑先生对于佛郎机人知道多少?”
  汪孚林先是如此一个反问,不等吕郑二人回答,他就给他们普及了一下欧洲大陆势力分布图,顺便普及如葡萄牙西班牙之类的汪版译名——当然,他完全把这推到了贾耐劳身上,声称这是自己从天主教传教士那儿听来现学现卖的——而除却介绍了那些欧洲国家之外,他还顺便解说了一番那些弹丸小国对于非洲亚洲美洲的殖民。
  当这些科普告一段落,他留了一点点时间给两人消化冲击,这才开口说道:“其实,从唐宋开始,我国就一直有人前往安南、暹罗、吕宋、满剌加等地,我朝更是常常封赐这些国家。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也曾经扫荡海盗,扬大明声威。然则几次下西洋,都是大笔金银绸缎撒下去,运回来的苏木胡椒却是历经几十上百年还在仓库里,甚至用来给官员折俸,可谓劳民伤财,所以后来此举再不复行。”
  “可如今满剌加这样的藩属国为葡萄牙人所占,王子哭诉,我朝却认为鞭长莫及,只因为葡萄牙人和倭寇一起祸害沿海,因而与其打过几场,可最终还是因为官员受贿,容许他们在濠镜安居,以至于南洋诸国基本上已经不朝贡了。而虽说当初租借濠镜是地方官员收受贿赂,但朝中默许,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葡萄牙占了满剌加,西班牙占了吕宋,而在欧洲更多的国家,对东方财富的向往却没有少过。在他们眼里,包括大明、日本、朝鲜、琉球、印度等诸国,全都被称之为东方,遍地是黄金的东方。一旦他们腾出手来,无疑全都会加入到利益争夺之中。毕竟,丝绸也好,瓷器茶叶也好,对于欧洲的那些达官贵族来说,全都是最最珍贵的商品。我听说欧洲的那些国家王室之中,流传一句话。要征服世界,先征服海洋。”
  吕光午毕竟心思灵敏,又比较开明。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抓不太住,只能抬手示意汪孚林先缓一缓。而郑明先毕竟因为父亲,对于海战海防等等,都有相当的浸淫。他斟酌片刻,突然谨慎地开口问道:“汪公子提到的欧洲那些国家中,愿意乘船出海,四处侵略,占人国土的人,是否和我大明的那些海盗又或者走私贩子差不多?”
  “郑先生果然敏锐!”汪孚林见郑明先这么快找到了其中重点,立刻笑了起来,“除却落魄无着落,想要赌一赌运气的,以及在国中犯有重罪,想要远渡重洋找一条富贵荣华之路的,真正的达官显贵,又或者生活安稳的人,有谁愿意冒生死之险出海?他们可不讲儒家那些仁义道德的一套,有的时候,一个国家为了打败另外一个国家,国王不惜向商船发放合法的私掠证,让他们抢劫来往的别国商旅,借此壮大自己的实力。”
  “这些外邦之事,你说得头头是道,不担心有人夸大其词?”郑明先骨子里毕竟还是受儒学熏陶多年的读书人,而且对待这些形同怪谈的信息,他还是有所保留。可汪孚林的下一番话,立刻让他哑口无言。
  “试问郑先生,如果葡萄牙是如同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那时候,对藩属国以礼相待,甚至仗义相助除去封堵航路海盗这样的人,那么缘何他们当初会一度在沿海烧杀抢掠,和倭寇沆瀣一气?当然,这些事并非我一次濠镜之行打听来的,我少时图一时口舌之欲,因一次偶然接触到从海外带来的一种植物辣椒,便一直托人寻访海外各种珍奇种子,在此过程中,也算是打听到很多朝廷不知道,又或者根本不屑于去了解的事。”
  汪孚林见郑明先半信半疑地瞥了吕光午一眼,随即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他就轻轻用手敲着船尾的栏杆,低声说道:“林道乾远窜暹罗的北大年,如今是生是死不好说,此次又传言他潜回了潮州府,不论真假,其部属以及后裔在那边定居的却必定不少。而林阿凤就更不用说了,甚至一度远至吕宋,建国时当地土人还将其尊奉为王,如今又被人撵了回来!彼等海盗招抚之后居于本地,时时复叛,遗祸无穷,何妨令其名正言顺远窜海外?”
  想当初,据说欧洲那些国家不是曾经一度把美洲当成流放犯人的地方?
  见面前赫然是两张目瞪口呆的脸,汪孚林便耸了耸肩道:“当然,这只是一个设想。想来对于这些受不得拘束的匪类来说,在海外占山为王,逍遥度日,远比在朝中受约束强,但是,也得给他们一定的甜头,不能只是画饼充饥。当然,重要的不止是他们对此的态度,也在于朝廷的态度,官府的态度。但我想来,满剌加吕宋等地土人翘首期盼天军解救已久,既然如此,派这些挂着官兵名头的人去解救他们脱离魔掌,这好歹也是一个法子吧?”
  这是歪理!
  吕光午嘴角抽搐了一下,郑明先也好不到哪去。要说拿儒家的道理来反驳汪孚林的这些歪理,那当然非常容易,可从解决海盗的问题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思路?
  “总之,眼下恐怕要先劳烦吕师兄和郑先生在船上看守这次落网的海盗,以及付老头等三个帮凶,采买补给。我立刻去一趟两广总督府见凌制台。说起来,有人早早得知了我要来新安县,于是买通了付老头,用一百两的价钱雇凶杀人,这件事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见汪孚林拱了拱手后,转身似要离开,郑明先突然出声叫道:“你游说凌制台也许还有可能,但林阿凤等海盗那里呢?”
  “大不了我亲自去。”汪孚林微微一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家伙若非趋利,又怎会走这条刀头舔血的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北早就得了汪孚林令人送信,更相信有吕光午在,自己什么都不用担心,因此既然没办法到渔村去助阵,她就让人捎了信去给汪孚林,自己这些人先离开新安县城,打道回府回广州。碧竹自然是什么都听自家小姐的,可秀珠跟过来本就是为了确证林道乾的消息,可得知杀人的真是佛郎机人,那渔村出的海盗也不过是不成气候的小角色,立时犹如蔫了的菜似的毫无精神,对于回广州就没有任何抵触了。
  然而,当一行人回到广州城中租赁的那座宅院时,之前小北留在广州打探消息,顺带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机会的于文却等候在这里。他今年才二十岁,放在外头不过学徒刚满,顶多才能当个伙计,之前在客栈当伙计那还是因为父子相承的产业,可现在他却是独当一面的管事。此时此刻,他接了小北下车后就低声说道:“少奶奶,广州城这边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我就一直在这等您的消息。潘掌柜已经到了。”
  到得挺快呀!之前汪孚林还让她打探潘家那些家务事,听说潘老太爷只剩下没多久的日子了,所以他的妻子,年纪比他小将近三十岁的孟老太太正在清洗潘家那些人,当然,还有些更加龌龊的手段,她正在仔仔细细甄别,顺便在潘家安钉子,她还担心程老爷推荐的这位是否赶得上,没想到人竟然到了!
  因为从江西下来,会途经景德镇,所以小北之前特意吩咐人采购了一批景德镇的瓷器——听这位潘掌柜说过那些外邦人生性招摇,喜欢那些花样富丽堂皇的,她就任凭此人去选了很多五彩花样,落后一步押货到广州。对于这个传说出自粤商名门,如今却看不出任何飞扬之气的人,她虽说就在路上相处了没几天,却丝毫没有小觑对方。
  这种历经大变却挣扎求存,还另外得了机缘的人,绝对不可轻视。说起来,汪孚林不就是当初遭遇大变才一下子显出来的?
  “人现在在哪?可还好?他知道了潘家的事情吗?”
  “人就是有些疲惫,其他的还好,身体康健着呢。他今天才刚到,还没有问及潘家的事情,但只要他有心,转瞬就能打听到。”虽说小北半句都没有问到货物如何,于文还是补充道,“水路过来慢了些,但胜在稳妥。之前从景德镇采买的瓷器只碎了寥寥几件,其他货物也都因为小心押送,全无损伤。”
  “货物怎么比得上人要紧。”小北笑了笑,这才对于文说,“等你回去告诉他,休息过后养足精神再来见我。他的事情相公已经心里有数了,我这里也准备得差不多,等相公腾出手来,立时三刻就能助他重返家门。”
  也不知道是小北的承诺太重大,还是重回故乡百感交集,流落在外多年的潘大老爷在得到于文回来报信之后,一刻时间都不想耽误,立时三刻坐车赶了过来。下车时,见这是一条僻静的巷子,尽管此刻是日间,却不见有什么人经过,不想打草惊蛇的他不禁如释重负,提着袍子前摆低头下车后,他跟着于文径直进了门,等进了正中央的堂屋,见一个姿容明媚的少妇正笑吟吟地坐在中央椅子上,一旁侍立着一个丫头,他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潘掌柜,你这是干什么?于文,快扶起来!”
  潘大老爷却抢在于文搀扶之前,直接磕了三个头,这才沉声说道:“我此生能够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亏得程老爷一路提携,但更亏得夫人肯携我重回广州,更肯给我机会洗脱污名!我当日拜别程老爷时,便唯有叩头为谢,如今也是如此!若非夫人对汪爷言说,我只怕终生只得远窜于外,不得复归家门!可今天,我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求夫人。我那妹妹当年已经嫁人,可听说我被逐出家门,她竟是试图力挽狂澜,不想却被奸人陷害,若非我那妹夫还有点良心,只怕她只能一根绳子上吊了!所以我斗胆求夫人和汪爷,我的事情如果难办就罢了,还请先替她洗血冤屈!”
  小北在潘家内部用了点手段收买了几人,也听说了这件事,此刻听到潘大老爷如此说,她登时心中触动。眼见于文死活没能把人拖起来,她就笑着说道:“放心,这人世间,总还是有公道的。你且放心,这一天不远的。”


第七零二章 演技派和实力派
  砰——
  看到一个精致的茶盏在面前摔了个粉碎,汪孚林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劝解,更不吭声,眼睛仿佛想要在自己捧着的白瓷茶盏上看出花来。不管面前两广总督凌云翼这怒火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他险些被人一百两银子就买了命,这是从付老头嘴里撬出来的事实,还有一张和他有几分神似的画像为证。要是这种东西散布到底下广州所有府县都有,他这个巡按御史还要不要开展工作了?还有,关于林道乾出没的事情,交给了他去查证,这消息怎会泄露出去?
  所以,哪怕他不至于当面强硬要求凌云翼给个交待,凌云翼难不成是傻子,自己不会觉察到背后可能潜藏的暗流?
  “来人!”凌云翼突然开口喝了一声,等到外间有人应声而入,他一挥手让人把东西都给收拾了下去,这才陷入了沉吟。
  “付家父子,一则被人买通意图谋刺于你,一则在海上为盗,全都是罪该万死,事成之后,都交给你亲自处断。届时,牵连到谁就是谁,只要有确凿的证据,本部院给你兜着!”一应凶嫌都在汪孚林手上,凌云翼对于这些人自然不会有任何犹豫,但也隐晦地点了一笔,若要牵连到比较上层的人,那就谨慎点,单单有确凿的证据还不够,还得考虑影响。但在心里,他已经把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给打进了黑名单,决定回头在给张居正的私信上狠狠告一状。
  他可不信阿猫阿狗全都能从自己这总督府探听消息!而且此事知道的不过寥寥数人!
  至于汪孚林自己泄露行踪以至于被人盯上这种事,凌云翼倒是丝毫没有怀疑。毕竟,汪孚林自从到了广东后就神出鬼没,总督府都掌握不到他的行踪,更何况别人?而且,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当然这却不适合说出来。
  “多谢制台。”
  见汪孚林表现得非常克制,再想想汪孚林刚刚那挂羊头卖狗肉的招抚海盗建议,以及这要冒的政治风险,还有汪孚林要冒的人身风险,凌云翼觉得脑袋实在是有点痛。
  罗旁山瑶乱持续时间已经有数年,在殷正茂任上没解决,要是在他这里解决了,他自是功绩斐然。但是,之所以拖到今天,殷正茂当然不能说无能,肆虐粤闽多年的海盗才是拖后腿的最大原因!所以,广东总兵和广西总兵调兵遣将,胜败尽在此一举,而自己相当信赖,亲手提拔于微末之中的惠州知府宋尧武正在支应粮草,准备军械,可以说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汪孚林带来的消息却是新安县城杀人的是佛郎机人,但疑似林道乾的行踪却不一定是假的,而且还有林阿凤依旧在活动,万一这时候潮州府沿海再闹出点事情来,官兵应付不过来,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而这时候,汪孚林放下茶盏欠了欠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制台,我之前在民间走访时,却也听到过一种很偏激的意见。宁与友邦,不予家奴,也就是说,朝廷宁可对佛郎机人这样的外敌多方容忍,却对本国子民赶尽杀绝。当然,我觉得这种话是很没道理的。佛郎机人当初肆虐沿海杀戮无数,这些海盗所到之处,还不是无恶不作,民不聊生?”
  凌云翼听到‘宁与友邦,不予家奴’这八个字的时候,脸色立刻就青了,这种诛心之论又岂是能随随便便说的?可紧跟着汪孚林旗帜鲜明地斥责这话没道理,他总算缓和了几分表情。因此,当汪孚林抛出了分而化之,利用林阿凤如今实力减退,部下渐有不从等弱点,利用招抚将其势力分崩离析,然后再缓缓安置,至于将这些人用什么办法安置在海外,办法且另议,他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了下来。
  只要等他熬过平定了罗旁山瑶乱也行,那时候就能够腾出手来对付海盗了。
  “此事我需得再细细思量,你先把该打探的消息打探周全。届时如果真的需要去潮州府,我可以调拨你总督府卫士二十。”
  那就算了,这些总督府的兵老爷我可指挥不动!
  心里这么想,汪孚林明面上却是立刻连声谢过,反正横竖他婉言谢绝就行了。等他告退出门时,正好瞧见一个幕僚模样的中年文士正往这边来。两相打照面时,他见对方避到一旁行礼,他就微微颔首,等从对方身边走过时,他却不由得心想这次凌云翼身边走漏消息的,不知道究竟是谁。然而,他才走到书房所在的院门口,就听到身后又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砸杯声。
  怪哉,堂堂两广总督当然不会是这样抑制不住喜怒的人?之前砸了个杯子,还能解释成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他险些遇刺的愤怒,可这一次呢?等等,不会是这么巧吧,难不成刚刚打了照面的那位,很可能是走漏消息的人?
  汪孚林虽说觉得头也不回离去似乎比较有范,可这是凌云翼今天砸的第二个杯子了,他要是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太不给凌云翼这个影帝面子了?于是,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很配合地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厅堂中传来了凌云翼的咆哮声。
  “我之前真是太放纵了,这堂堂总督府竟然如同筛子一般,谁都能刺探消息!”
  嗯,看来他的猜测还有点不大准,说不定不是此人,此人只是做了承接凌云翼怒火的倒霉鬼,说不定是让此人去清查总督府。心里这么想着,汪孚林却不打算继续留下来看什么杀鸡儆猴的戏码,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此间。
  不论凌云翼这边是雷声大雨点小也好,是真的准备大刀阔斧雷霆万钧也好,他拿住了行凶者,要查主谋的话虽说有点困难,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毕竟,放消息出去,用鱼饵钓鱼这种办法,也不是不能用的。
  而凌云翼听到书房外间守着的书童禀告说汪孚林已经出了院子时,看到首席幕僚何丰升此刻赫然满脸的惶恐,他虽说觉得刚刚有点过于刻意,但在他看来,这么多年来,他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监生一直带在身边,使其成为首席幕僚,还在几个晚投奔的举人之上,不在官场却胜似官员,自己这个东主已经够难得了。汪孚林既然已经离开,他就声色俱厉地将汪孚林刚刚所言在新安县遇到有人雇凶杀他,以及还有图像的事直接抖了出来。
  何丰升顿时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说自己绝对没有走漏消息,可话到嘴边,他却猛然想到,自己确实没有把汪孚林从凌云翼这里领了诱捕林道乾的事情说出去,可自己在凌云翼面前举荐汪孚林去办此事,这却是收了人好处的!他还以为有人嫌弃这位广东巡按御史太碍事,想把人从广州支使到潮州去,所以也就顺水推舟收礼办事,谁能想到竟然会有这样险恶的目的?一瞬间,他就清楚自己只能抵死不认账,否则这个丰厚的幕僚职位就没了!
  “制台,此事蹊跷,学生以为……”
  “不要你以为了,我用的人我自己清楚,别人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也断然不可能从别的地方泄露。而你……你从前收了某些人的好处,提出一些建议,因为你很懂得趋利避害,倒也没什么过头的,看在我们十年宾主情分,我也不为己甚了。可这一次,你若是不承认,我也不怕人说我苛刻,翻一翻那些旧账!何丰升,你知道我是什么性子,我不在乎身边的人偶尔捞油水,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可我最恨欺瞒!”
  何丰升这时候才醒悟到,自己这次真的是大错特错了。收人好处给汪孚林塞一个烫手山芋不要紧,但不该在事情已经急转直下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后,还试图在凌云翼面前遮遮掩掩,这位总督是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狠人!
  他思前想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说道:“制台,此事是周提学辗转托付到学生面前的。他是提学大宗师,这两年取秀才又是收紧再收紧。之前好几位县令求到学生面前,希望能请这位提学大宗师高抬贵手。所以之前周提学提到此事时,学生便辗转以此事相求,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别说了!”凌云翼一捶扶手,脸色顿时更阴了。
  如果是布政司那两位布政使也就算了,竟然可能是周康!堂堂学政,提学大宗师,要是和这种事情牵连在一起,那简直不是丢人现眼四个字能够说尽的!周康就算真的心里窝气,至于会如此胆大妄为?说不得背后还有其他人作祟!该死,这帮不省心的家伙,怎就没有一丁点汪孚林那不沾利益的聪明!
  带着凌云翼的态度,汪孚林匆匆回返新安县,却没有进城郊的那个小渔村,而是直扑那个停船的小港湾。登船见到吕光午和郑明先后,他言简意赅地说了说此去肇庆府的情形,又说了凌云翼的态度。
  虽说那位两广总督显然还是态度暧昧,但毕竟表示了一些对汪孚林的支持,在船上呆了好几天的郑明先便突然开口说道:“汪公子,这几日我和吕兄也商议过。此去潮州府,那些海盗全都是一等一的桀骜凶徒,若是再像我们到新安时这样临时定计,你又亲自出马,稍有不慎便后果难料。而付雄等人,若直接下狱关押容易,却丢掉了一个熟识此中道途的向导。”
  “郑先生的意思是说……”汪孚林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顿时震惊地看向了吕光午,“吕师兄,你们想挟持着付雄前去会一会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不行,海战不是你强项,更何况付雄此人中伏落网,心中必定大有恨意。若是他在海上到捣鬼,难道吕师兄你能日夜防贼?”
  “这不是还有郑老弟在吗?他家学渊源,会操舟术,两个随从也都是昔年有过海战经验的。你大概想不到,郑老弟还有一手调校火炮的本事。至于付雄,只要先许之以富贵,还愁他不入彀中?”吕光午从从容容说到这里,随即就莞尔一笑道,“想当初平了东南倭寇之后,朝中多事,胡梅林公又自尽在狱中,福建抗倭时,我便索性隐居家乡,至今虽在外行走,却已经十余年没有真正上过阵了,难不成你想的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可此去风险极大……”如果是自己冒险,汪孚林只要说服小北,自己做好万全准备,拼一拼也就算了,可现如今是拿着别人的命去冒险,自己却在安全的地方看着,这不由得让他想到了当初沈有容等人出抚顺关的那一次死亡之旅。那一次死伤惨重,沈有容等人差点就回不来,这一次呢?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只觉得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见是认识不久,一贯和自己客客气气的郑明先,他不禁愣了一愣。
  “虽说汪小弟你的事我多半都是从吕兄那里听来的,但此番相处几日,却也品出了一点滋味。我要想向凌制台上先父的海防策,如果没有寸功,只是耍嘴皮子,只怕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有你举荐也一样。若是此行真能成功,也不枉我身为郑氏子!”说到这里,郑明先突然笑了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汪小弟你是出仕为官的人,却又和我等平头百姓不同。须知朝廷官员哪一个不是自己出于万全之地,却驱策别人去阵上拼杀的?你得习惯才是!”
  吕光午见汪孚林面露尴尬,他也笑着补充道:“郑老弟此言固然诛心,但确实如此!将校驭兵,督抚驭将,朝堂内阁诸公则驭督抚,天子则扶持司礼监驭内阁,所有尊卑上下之分,尽在其中。纵使昔日胡梅林胡部堂,你那位已故岳父,也一样如此。麾下若无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宿将,若无幕僚出谋划策,我这样的人奋勇杀敌为其所用,他又何来成功?当初若无蒋洲陈可去冒死游说汪直,又何来汪直之死?总而言之,你要学会不能凡事事必躬亲。
  本来,我还有个老相识曾经在海盗之中厮混过几年,可当初我和他相约是在今年乡试前后于贡院外丹桂里见,因为不曾提到他家乡,如今乡试时分还没到,仓促之下,我也未必找得到他,更何况付雄这条船还有上线,消失太久不免引人疑忌。你既然有我那笔记,日后不妨可以试一试延揽,他叫杜茂德,是个秀才。”
  被郑明先和吕光午轮番这么一说,吕光午还直接向自己推荐了一个人,汪孚林唯有苦笑。能说的都被这两位说去了,而且平心而论,这又是最好的办法,他很快就调整心态,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那就把付雄带过来!”


第七零三章 巧遇之后的冲突
  海涛拍岸,风帆渐远,眼看那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白艚单桅船最终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汪孚林这才转过身来。
  徐秀才看着这一幕,心里可谓是惊涛骇浪,暗想自己的这位新雇主简直异想天开不说,就连身边的朋友也如此胆大包天!跟着一个显然杀人无数的海盗,去招抚另外一群在粤闽沿海最最赫赫有名的海盗,这帮人把自己当成谁了?自从当年汪直徐海被人说降之后却反而挨了一刀,沿海那些海盗有几个还敢投降,就算真的是低下脑袋服膺,也很快就复叛了。所以,去当说客那简直是最最高危险的!
  最最要命的是,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每次一问,那个小少年秀才就顾左右而言他,哪怕他旁敲侧击,提醒其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小秀才也权当耳边风,直叫他又气又恨。他当然也想抽身离去,可怀里还揣着之前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预先给的银子十两,再者人家那样隐秘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还走得了吗?
  回广州之前,汪孚林担心付雄会耍花招,再加上付老头等人捏在手中也是人质,因此回到之前在新安城里曾经住过的客栈,正好小北派来人报说潘大老爷已经抵达,他便顺便让人把付老头等人和细仔一块先悄悄护送回广州,先安置在小北这边。
  回程路上,徐秀才到底心里没底,撇了陈炳昌这年纪轻轻嘴却紧的,试图在其他几个随从那儿问点话。可几天下来,他没有打探到半点对方的底细,自己的底细却几乎被人掏了个干净——除却他仅有的底线,当年那桩丑事之外。满心惴惴然的他根本没注意路途,直到最终发现又是走在十八甫,恰是在之前自己跟着碧竹离家之后,住宿过的那家客栈附近,他方才惊觉过来。
  抛开那些顾虑,策马上前和汪孚林并行,只控制着稍稍落后半个马身,他直截了当地把心中疑问给掏了出来:“公子,我如今已经收了聘银,却还不知道公子名讳等等,不知可否赐告?”
  之前看徐秀才上蹿下跳打听自己的事情,汪孚林觉得挺有趣,再加上其他人全都默契地守口如瓶,他就听之任之了。可这时候既然徐秀才终于问到了自己面前,他也就没打算再瞒下去。可眼下到了预先设定的另外一个地点,他当然得等到戏演完再说,于是,他就往那边某处院子的大门望去,果然,就在这时候,门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徐丹旺?哟,这是骑着高头大马,居然又抖起来了?”
  徐秀才本来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汪孚林的回答上,被这一声突然叫回了魂,他只一瞥,瞳孔就猛然间剧烈收缩。打心底里说,他很想就这么若无其事,装作不知道那人叫的是自己,然后与这个家伙擦肩而过,可是,他终究还是失望了。因为不但汪孚林停了下来,其余几个随从也往声音来处望去。此时此刻,纵使他心头再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悲惨的现实。
  竟然会直接撞上潘二老爷本人!
  潘二老爷此时正打着呵欠,身上还分明有几分酒气,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而随从们身后,则恰是一家挂着大红灯笼,门前还有浓妆艳抹女子迎送的院子。尽管此时只是午后,论理不是这等地方开张的时候,可只看这一幕,谁都能想到,这位怕是在此寻欢作乐了一整夜,此时方才有归家的念头。
  汪孚林曾经从广府商帮那三人处听说,潘老太爷据说正缠绵病榻,再加上他那察院的案头还压着一张分量很重的状子,他还让小北派人去访查过,这才会在这里“这么巧”撞见潘二老爷。父亲重病,偏心疼爱的幼子却还有心思到这种地方来花天酒地,这父子情分究竟还有多少,那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旁人怎么想,潘二老爷才不会去管。自从长兄被父亲撵跑之后,他仗着家里母亲拿捏住了父亲,只在父亲面前卖乖装傻,到了外头便花天酒地什么事都敢做,偏偏潘老太爷对他这个老来子尤其爱宠,哪怕他把木讷无趣的妻子给关进佛堂吃斋念佛,自己左一个右一个小妾纳进门,现如今房里有七位姨娘,至于那些没名分的丫头更是收用了不知道多少,却压根没人敢说半个字。
  如今身后那家芳菲院里的头牌扶柳是他的新相好,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从昨日傍晚到此,一直流连到此时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却不想正好见到了徐秀才。这会儿见面前这一行人停下,徐秀才那脸上分明惊惧万分,潘二老爷又扫了一眼其他人,心里自以为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当即嘿然笑了。
  “没想到你都灰溜溜回乡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敢雇请你。他也不到这广州城里城外去打听打听,你徐丹旺的名声都烂大街了!身为秀才,却去和佛郎机人勾勾搭搭,还找了份给人当通事的活。可你好端端当你的通事也就算了,却还不要脸地勾引雇主家已经出嫁的小姐!啧,要不是之前正值两任提学交接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这功名还保得住?”
  徐秀才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煞白。大庭广众之下,这一桩他最想忘记的事情被人残忍捅破,他仿佛能够察觉到四面八方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能察觉到人们在那指指点点笑话不已,仿佛能察觉到汪孚林那打量的目光中分明带着疑虑和深深的嫌恶。那一瞬间,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跳下马背径直冲上前去,和人拼一个你死我活。
  凭什么你们潘家的内斗要祸及我一个外人?
  然而,心里这么想,徐秀才那仅存的一丝理智却告诉他,万万不能冲动。要知道,他的妻儿如今托庇于岳家,万一他拼起命来,到时候潘家斩尽杀绝,他岂不是要祸延妻儿?于是,他只能狠狠咬紧牙关,只希望潘二老爷出够气之后能够快点走,更希望一会儿身边这些起头仿佛挺看重他的人能够给他一点面子,至少能够让他主动找借口请辞。
  而潘二老爷趾高气昂揭破了徐秀才的老底,见人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而大街上那些指指戳戳的围观人等已经很多了,他自是自鸣得意,虽说自小纨绔,但亲生母亲成日里耳提面命,他还至少知道,眼下正是潘家家主之位易主的关键时刻。要出气那就得捡软柿子捏,若是无缘无故和雇请徐秀才的人结仇,万一人家背景后台非常硬,他踢到铁板就没意思了。
  汪孚林一直到四面八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这才眉头一挑,仿佛很感兴趣地问道:“你说这徐生勾引雇主家的小姐,那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以为对方也改了主意,潘二老爷一下子兴致高昂了起来。他对并非一母同胞所出的兄长和姐姐非但没什么感情,反而把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长兄固然赶走了,可姐姐却在几乎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取得了夫家的信任,最后和潘家断绝了关系,这一直都是他相当耿耿于怀的一根刺。既然是汪孚林主动问的,他又见四周围观者非常不少,顿时觉得这是煽风点火,重提旧事的好机会。
  “啧啧,看来这位公子还真是被徐丹旺三言两语给骗了过去,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这徐丹旺本来是个秀才,却不好好读圣贤书,而是去佛郎机人那边跟着那些传教士胡混一气,还给佛郎机人和商家做通事。正巧我们潘家当时出了点事情,我那个姐姐也不顾自己是一介女流,竟是女扮男装,也想到濠镜那地方掺一脚,就雇请了这家伙。结果有道是干柴配烈火……”
  “你住口……潘二,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时此刻,徐秀才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马背,随即踉踉跄跄冲着潘二老爷冲了过去,却被潘二老爷的两个随从死死拦住。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在乡间寓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哀叹过这一点,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次让他觉得万念俱灰。偏偏这时候,潘二老爷还在那唾沫星子乱飞,继续胡扯他那些子虚乌有的丑事,以至于他简直觉得浑身鲜血逆流,额头青筋都快爆裂了开来。
  就在他死命前进,却仍是在两个潘家家丁的推搡下步步后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后背仿佛撞到了什么。他才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满脸横肉的面孔,愕然之后方才认出,这就是汪孚林的随从之一,好像叫刘勃,手底下功夫很硬,之前付老头意图挟持陈炳昌不成却被汪孚林解救,刘勃事后把付老头收拾得很惨。可之前人家对自己这个秀才挺客气,现在他就一点把握都没有。本能地认为对方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避免他摔倒,而是准备扭送他去官府。
  可偏偏就在他完全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对他悲惨过去好奇得过了头的汪孚林笑了一声:“身为血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姐姐的所谓‘风流韵事’吹得天花乱坠,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真新鲜!”
  潘二老爷正说得兴起,听到这话时,方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设法补救,却发现汪孚林又慢条斯理地说:“富家大户为了争产,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所以,赶走兄长,说姐姐不守妇道,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要指摘别人,首先自己要行得正做得直。打个比方,自家老爷子躺在床上正气息奄奄的时候,身为人子却逛青楼,喝花酒,当街却还诋毁自己的姐姐,对人家一个秀才横加污蔑乱泼脏水,四周各位不妨评评理,谁更缺德?”
  几乎是一瞬间,看热闹的闲人们就哄笑了起来。而直到这一刻,徐秀才方才隐隐感到,他只当汪孚林是瞧不起自己,所以才一再用言语戳自己心窝,可此时汪孚林的口气中,竟仿佛是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打抱不平的!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数年来实在是饱经折磨,此刻他实在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又没力气抬手去擦,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自己,之前就因为汪孚林自作主张招抚海盗,他就心生疑虑,这实在是太没有做人的道理了!
  有这样信得过自己的雇主,就算不要一文钱,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他都愿意干!
  而潘二老爷满脑子酒意被这犀利如刀的一番话,再加上四周的哄笑声给冲散了一多半。恼羞成怒的他恶狠狠地瞪着引得他当街说了太过头言语的汪孚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看来我是看走了眼,却原来是真有人相中了徐丹旺这无才无德的家伙!你尽管把人带回去,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家伙就算能够和佛郎机人说话,却也别想过得了莲花茎关闸,踏进濠镜半步!”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莲花茎关闸是你家开的?”
  潘二老爷几乎被汪孚林那口吻给气疯了,竟是口不择言地怒骂道:“你可以去莲花茎关闸问问,得罪了我广府潘家的人,能不能过关半步?”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关闸那边怎么知道是谁得罪了你广府潘家?还是说,你知道我姓甚名谁?”
  围观的闲汉们都知道广府潘家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可如今老爷子病倒在床,这位很可能继承家业的二老爷却是这么一副德行,鄙夷不屑的人自然很不少,但他们更明白,尽管潘氏族中有纷争,却只要潘老爷子病得没法去衙门告次子忤逆,长子又找不着,这家业就铁板钉钉落在潘二老爷头上。故而哪怕是冲着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大多数人也更倾向于相信对潘二老爷冷嘲热讽的汪孚林,只有少数明白潘家手段的人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好,好,你等着!”在情知不妙的家丁提醒下,潘二老爷终于觉察到被人七拐八绕带到了沟里,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只能异常狼狈地丢下一句狠话,气咻咻甩手就走。只可惜他虽说年纪不大,身子却几乎被酒色给完全掏空了,两个随从伺候了半天还是没能把他弄上马,最后还是从芳菲院中借了一乘凉轿方才极其狼狈地匆匆离开。他这一走,围观人群方才渐渐散去,却也有寥寥几个多管闲事的仗义人上前提醒汪孚林。
  “这徐生虽说真可能是冤枉的,但潘家的手段向来阴狠,这位公子你可别大意。”
  “徐生的事情从前就流传一时,官府那边都差点革了功名,徐生,你要没把握,还是离潘家远点儿!”
  徐秀才却还是第一次从路人口中听到一句公道话,登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拱手谢过:“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乡亲父老,谢谢各位好心。”
  当徐秀才被人重新扶上马背,接下来穿街走巷,最终经过广州城西门入城时,他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注意到接下来是往哪里走的。好容易等到脑袋稍微清楚了一点,他看看四周环境,突然发现这好像是往潘府的方向,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他几乎顾不得其他,一拉缰绳就立刻拦住了汪孚林,满脸惊惶地问道:“公子这是往哪去?”
  “往哪去?当然是上潘家探望那个老糊涂的潘老太爷。”汪孚林见徐秀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笑呵呵地说,“也可以顺便给你出口气。”


第七零四章 声势浩大的探病
  顺便给我出个气?天哪,他该感谢人家对自己的信任,还是敢瞠目结舌于对方的简单粗暴?
  “不不不,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潘家势大,别看现在潘老太爷重病在床,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产还在,管事还在,人脉还在,贸然与其冲突绝不明智,公子请三思!”徐秀才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生怕被路人听见了去,声音压得非常低,“尤其是广府商帮俨然一体,公子若要想在濠镜和佛郎机人交易,切不可得罪潘家,否则很容易被广府商帮视之为公敌,而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点,却不适用于潮州商帮,这两大商帮是联合排外的!”
  “徐生,你刚刚不是问我到底姓氏名讳如何,来历如何吗?你猜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想要到濠镜发财的商家子弟。至于为何聘你,你很快就知道了。放心,我可不会就这么几个人去潘家。要去,当然要有足够的声势,就我们这么点人去,未免动静太小了,如此怎么能顺便给你出口气?”
  什么意思?
  徐秀才只觉得越发糊涂了,可别说他的处境本来就已经足够糟糕了,就说之前潘二老爷那番言语,就足以让他打消一切侥幸。因此,他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直到重新默默跟上时,他方才觉得一旁仿佛有人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陈炳昌这个十六七的小秀才。
  “徐前辈您真是个好人。”陈炳昌笑着咧了咧嘴,随即低声说道,“放心跟着汪大哥,有你瞠目结舌的时候。”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徐秀才千思万想都想不明白,然而,眼看潘家巷口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边厢赫然有不少车马在等候,一瞧见他们就立时骚动了起来。不多时,马车中钻出来几个衣衫华丽的人物,而这些人竟是急匆匆下车,就这么步行迎上前来。
  光是第一眼他认出的人物,便有言大老爷和赵老爷,至于其他几个也是分外眼熟,分明便是广府商帮中那些有名人物!
  自从汪孚林上次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潘老太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巡按御史好像对潘家不大满意。
  这也不奇怪,潘家之前因为潘老太爷的重病在床,自己年纪也还不到五十的续弦孟老太太为了儿子潘二老爷,立刻开始抢班夺权,一批一批地清洗从前丈夫任用的那些老人,换上自己信得过的新人,就连在濠镜的那家商行也陷入了不小的混乱中。所以汪孚林召集人到香山的时候,潘家根本就没人响应,后来其他广府商帮补救的时候,潘家也没来得及顾上。
  既如此,不管汪孚林想到潘家探病是什么意思,广府商帮的众人都不会推辞同行。毕竟,既然是当面相处,总能够打探明白汪孚林到底是什么态度。而且,尽管潘老太爷当年一言堂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广府商帮死死压制潮州商帮,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强势的首领。至于潮州商帮和潘老太爷没有交情而有过节,那就更乐得看笑话了。
  因为广府商帮的众多家族中,出身广州城的不过是一部分,所以眼下如言大老爷和赵老爷依旧代表各自的家族,而冯三爷却被从本家匆匆赶来的叔父冯四老爷取代,再加上其余几位汪孚林见过的,又或者没见过的,如此豪华阵容,自然而然便让徐秀才这个曾经见多识广的倒吸一口凉气。
  和徽州左儒右贾颇为相似的是,因为广州也是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家族都是儒贾不分家,他一个秀才去给人当通事根本就不叫事。如果他能够有此发家,进入富商的行列,反而会让原本的宗族引以为豪!当然,他还没走到那一步,就因为在潘家内斗之中站队错误而栽了。
  正因为如此,见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行礼不迭,而那个他相处了好几天,到现在还不知道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的年轻人含笑点头便算是答礼了,他突然有一种人生荒谬的感觉。一直到亦步亦趋来到了潘府大门口,眼见得门房上头好一阵慌乱,好半晌方才有管事步履匆匆迎了出来,他方才生出了某种真实的感觉——自己竟然真的到潘家来了!
  “各位老爷,我家老太爷重病已久,请问各位今天来是……”
  “谁不知道潘老太爷病了好些天了,今天大家联袂过来,当然只为了一件事,探病!”
  那潘家的管事当然不是没见识的,光是其中他认得的人,就足有四五个,再加上服色相似,显然也是差不多人物的,还有三四个,这么多人一块来探病?说是逼宫还差不多!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力求保持镇定,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各位好意,我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心领了。只不过,老太爷病了那么多天,身体虚弱,只怕是没法见各位,而且这么多人进去探病,更不适合老太爷静养,所以……”
  “所以你一个下人,就打算把大伙拒之门外?”说话的是一个汪孚林记忆不大深的中年胖子,但这胖子此时声音洪亮,和之前跟着别人一块见他时那非常和缓恭敬的声音大相径庭,“瞎了你的狗眼,今天可不是单单咱们来,还有巡按御史汪爷!”
  这一次,徐秀才终于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目光直直地朝着那个之前自己一直摸不透的年轻人看去,心里豁然开朗。
  怪不得人家敢派人去招抚海盗;怪不得人家敢在那渔村直接劫人,而不怕渔村中人告到官府;怪不得人家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上潘二老爷时丝毫不把其放在眼里,对方有那样的底气!如果潘老太爷还好好的时候,也许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还会给几分薄面,可现在潘老太爷重病不起,家里正一片争权夺利的风气,若是再遇到强大的外力,只怕潘家的天就真的塌了!
  当看到汪孚林也向自己微微颔首时,徐秀才的心里一下子涌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他竟然撞上了这么一位主儿,人家不用他开口恳求,就主动帮他洗刷污名,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既然看清楚了形势,接下来当那管事再不敢阻拦,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满脸苦色陪众人入内的时候,徐秀才只觉得心情竟是这些年来少有的轻松。哪怕当进入厅堂,今天第二次看到潘二老爷出现在面前时,他也再没露出半点忐忑之色,反而有些可怜地看着对方。
  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好好沐浴更衣缓过神来,思量一下怎么对付徐秀才,还有人背后那个出口张狂的小子,潘二老爷就被母亲叫人送来的消息吓了一跳,立时三刻匆匆赶到了厅堂,可才一进门,他就认出了之前才刚在十八甫见过的汪孚林和徐秀才,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总算他还没有蠢到家,见汪孚林既然和那一拨他都得忌惮三分的广府豪商厮混在一起,就算他再想把两人大卸八块,想想人家可能是哪家豪商代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暂且压下心头恨意,反而还硬挤出了一丝笑容。
  “各位好意,我代家父谢过了。只不过,家父真的是正在静养,不宜会客,家母和我一直都在日夜侍疾。等到他来日痊愈,我一定登门致谢各位关心。”
  “日夜侍疾?那容我问一句,你之前是从哪里回来的?”
  潘二老爷没想到自己都这样放软身段了,汪孚林竟然还敢这样捅破窗户纸,他那一张脸登时挂满了寒霜。想到这是在自己家,他登时胆气大壮,当下怒声质问道:“尊驾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不是登门探病,而是登门来找茬的不成?若是如此,我潘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什么意思?之前在十八甫那个挂着芳菲院招牌的院子门前,大中午的,我亲眼看见潘二老爷一身酒气带着随从从里头出来,好像是一宿未归,不是吗?”
  见汪孚林此话一出,四周围其他人有的面露鄙夷,有的轻蔑冷笑,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则是眉头紧皱,总而言之,竟好像全都相信了这话,潘二老爷从小被父母宠溺惯了,哪里受得了这口恶气,竟是怒喝一声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来找茬的家伙赶出去,我潘家不欢迎这样的人!”
  就当呼啦啦好几个潘家家丁一拥而入的时候,潘二老爷却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孽障,你给我住口!”
  转头瞧见厅堂正中央的屏风后头,两个绮年玉貌的丫头搀扶着一个不到五十的中年妇人出来,分明是母亲,潘二老爷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刚刚快步迎上前去,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脸上却被甩了重重一个巴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被母亲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妈妈给架了起来,竟是带着他脚不着地跟在了母亲后头来到众人面前。这下子,他心里登时七上八下翻腾不已,一下子意识到刚刚自己出言不逊的对象非同小可。
  “小儿无知,不知道是巡按御史汪爷亲自驾临,竟然出言不逊冒犯了汪爷,还请万万恕罪,民妇替他赔礼了。”
  见那位已经被人称之为孟老太太的中年妇人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汪孚林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开一步,完全没有受礼的意思。等到对方面色僵硬地起身,他方才淡淡地说:“在今天之前,本宪和令郎素昧平生,但今天早些时候在十八甫芳菲院门前见过的那一面,却是围观者众。要说忤逆不孝的罪过,论理是民不举官不究,本宪也懒得管。不过是父亲重病,身为人子却花天酒地而已。本宪之所以请了这么多人汇聚于此探病,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有人给察院送了一份状子。”
  莫非是有人趁着潘家多事之秋,趁机告了潘家一状?
  今天应邀而来的商人们彼此面面相觑,心里正思量汪孚林究竟是不是杀鸡儆猴,汪孚林就不慌不忙揭示了答案。
  “有潘家老掌柜告发,潘家有人趁着老主人重病之际,在他的汤药里头动手脚!”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登时引发了厅堂中一片哗然,各家商人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同时议论纷纷,而孟老太太那张保养极好,竟是少有皱纹的脸上,则是刹那之间惊悸尽显,但紧跟着便矢口否认道:“这是污蔑!定然是那几个因为贪污无能而被裁撤的鼠辈胡言乱语,坏我潘家名声!”
  “也许是这样,但也许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本宪没有贸贸然将此状纸转给南海县,又或者是广州府,而是今天带来了诸多见证人,打算亲自探一探潘家老主人的病。这其中,言家和赵家还带来了他们两家用惯的大夫,老太太可敢引路?”
  孟老太太紧紧攥着手里一串从来都爱不释手的佛珠,脚下却如同生根似的难以挪动半步。倒是被人左右挟持住的潘二老爷心头不忿,大声说道:“娘,这有什么,就让他们去看好了!老头子病得七死八活,这是谁都知道的,哪有人害了他!”
  他这一嘴老头子在这么多人面前叫出来,自有人暗地感慨草包,徐秀才也不禁冷笑这家伙不过就是投胎的时候命好,否则就凭这脑子早就被人玩死了。然而,孟老太太却半点没有让路的意思,而是死命摇头道:“老太爷身体不适合见外人,还请汪爷见谅!”
  “莫非老太太是心虚?”这一次,出口问话的却是言大老爷。他年轻的时候多得潘老太爷提携,眼见汪孚林分明是为弄清楚潘老太爷病情而来,而不是兴师问罪,他那仅存的一丝兔死狐悲之心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盘根究底的心思。毕竟,想当初潘老太爷续弦的时候,他还来喝过那一杯喜酒!
  就在孟老太太仍是抵死不开口,也不让步的时候,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却是一个丫头拼尽全力突破前头一个仆妇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老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家老太爷!就因为老太爷重病之下,想要见一见早就被赶出去的大老爷,老太太就让人给老太爷灌了哑药!若不是老太太担心家里大乱,需要时间在各家店铺里重新安插她的人,老太爷早就没命了!”


第七零五章 自作自受
  潘二老爷刚刚还恼火于母亲不肯让人进去探病,以至于外人竟是如此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也要被牵连,此话一出,他却登时打了个寒噤,有些难以置信地拿眼睛去看母亲,恰是发现其面色青白。那一瞬间,他心里登时冰凉一片,再也不敢存有一丝侥幸。
  虽说他没心没肺,老头子重病在床,他也照样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死老头子,早点成为家主!母亲真是疯了,这种事怎么能做?
  汪孚林看着那哭跪于地的丫头,看着嘴唇紧抿,脸色惨白的孟老太太,最终不动声色地说道:“敢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立刻进去探视,不要耽误了时间!”
  事情到了这份上,言大老爷再没有任何疑虑,慌忙叫上赵老爷和带来的两个大夫,拖起地上那告发的丫头就匆匆往里头跑去。豪门内斗,妻妾相争,兄弟阋墙,这都不少见,甚至妻妾相争到毒害子嗣,这也听说过,但做妻子的直接对丈夫下手,只为了扶儿子上位,这概率就实在凤毛麟角了!一路小跑往潘老太爷的院子去时,言大老爷想起了当初来参加婚礼时,四十出头的潘老太爷迎娶年方十六的如花娇妻,那时候人人羡慕,谁知道会出现在这种闹剧?
  厅堂之中剩下的那些人,此时此刻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免就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敬意来。要说汪孚林因为潘家的不敬而来兴师问罪,他们看在之前对方那很有利于商人的条陈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今天齐齐给个脸面出场帮衬,可以后必定会对汪孚林敬而远之,不过汪孚林这一趟直接杀过来,竟然是为了救潘老太爷于水火,情况就不一样了。
  巡按御史的察院接到的状子肯定不会少,可人家却见微知著,觉察到潘家那千头万绪的乱象之后真正的那根暗线,大张旗鼓而后单刀直入,着实手段非比寻常。没有人认为汪孚林是胡乱猜疑,因为只看这会儿潘二老爷抓着母亲的肩膀千呼万唤,孟老太太依旧像丢了魂似的,这就很明显了。这要不是汪孚林来得及时,潘老太爷英明一世,却栽在了年少二十余岁的续弦妻子手里,这桩案子恐怕就永远埋没了下去!
  可是,同样少人会认为,那个跳出来指证女主人的丫头,是真的基于一时义愤!每个人都在细细思量,潘家内斗一直都是孟老太太占优,难不成是潘家宗族那边用了点什么手段?
  而气定神闲坐在客位上的汪孚林,此刻却没有理会那些敬畏的目光,笑吟吟地对身边的徐秀才问道:“从前是潘家内斗牵连了你,现如今看到这一幕,可觉得解气了?”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竟然这么问,竟是一时哑然。直到陈炳昌再次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自己,他才苦笑道:“何止解气,学生对大人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不佩服吗?他之前才跟着这位巡按御史大老远跑了一趟新安县,抓住一伙海盗,哪曾想回程刚到广州,他看似不过是在十八甫非常偶尔碰巧地撞见潘二老爷,紧跟着汪孚林就带着他直接杀上了潘家,揭破了这样一桩大案?他甚至闹不清楚汪孚林是提早察觉了潘家的事情,于是才礼聘了他,还是先得知了他的情况,这才找了潘家的茬。
  可无论是哪一种理由,这份人情债恐怕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当目光浑浊的潘老太爷模模糊糊看到大门猛然之间被人踹开,紧跟着几个人疾步冲了进来的时候,靠着那些老山参以及各色补药吊命的他顿时眼神一闪。尤其是当认出了头前第一个人是言大老爷时,他那又惊又喜的劲头简直别提了。然而,哪怕他竭尽全力,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来,只能竭尽全力眨动眼睛,紧跟着,他就发觉言大老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潘老太爷,如果听得见我的声音,你就眨一下眼睛。”
  还能如此交流!潘老太爷只觉得一股希望油然而生,想也不想就眨了一下眼睛。
  “那好,倘若这家里有人暗中谋害你,你就再眨一下眼睛。”言大老爷话音刚落,就看到潘老太爷再次做出了自己预料中的反应。
  “要是谋害你的便是老太太,你就眨两下眼睛?”
  考虑到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言大老爷便改换了一个方式,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因为,潘老太爷几乎是用最准确的两下眨眼睛,完美回答了他的问题。到了这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满脸震惊的赵老爷,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再次转头回来,目光死死盯住了潘老太爷。
  “老太爷放心,有曾经在潘家做了几十年的老掌柜,把状子递到了巡按御史汪爷的察院,道是有人谋害你。汪爷情知事情严重,便召集了我们一起来探病,刚刚又有这个丫头拼死跑到厅堂来举发,如今再有我亲自问过你的证词,此事已然铁板钉钉。只不过事出重大,在场的人又多,怕是不能捂下去。”
  见潘老太爷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如释重负和惊喜,随即却是深深的恨意,唯独没有顾虑和忌惮,言大老爷却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而是叫了随行的两个大夫上来诊脉。等到他们轮流切过左右手之后,他方才当着潘老太爷的面问道:“如何?”
  那大夫看了看潘老太爷,见其正拼命眨眼睛,分明很急切,并不避讳听到自己的病情,他只得斟酌语句说道:“应该正是那丫头所言,老太爷被灌过哑药,而后又以老山参等名贵药材调治的大补汤续命。但老太爷气怒攻心,又老是这样大补,只怕拖不了太久……”
  言大老爷看到潘老太爷那有所觉悟却又恨意满满的表情,知道对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可却因为家务事而犯了糊涂,如今临到老却又遭遇致命一击的老人来说,什么安慰话都是多余的。因此,他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问道:“老太爷,那个女人既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你休妻是必然的,只怕你如今对你那次子也不会满意。而你那长子被逐出家门已久,要想找到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现在可有打算?”
  潘老太爷挣扎了这么久,一来是那个恶毒的女人不想让他死,二来却也是因为他自己也心有不甘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如今,那个恶毒的女人显然必将会自食恶果,可他自己呢?一想到次子自从他重病之后,连装样子日夜侍疾都不曾有过,而长子更是多年没消息,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打算……他还能有什么打算?总共就这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失踪,一个混账不成器;而他孙子也是有的,长子是成婚很多年才有了个庶子,还是个病秧子,但如果不是,这仅有的血脉早就被那恶毒的女人给除掉了,也不至于他授意人养在广州城外。次子倒是开枝散叶生了三个庶子,可都还只有一丁点大,而且无论哪个孙子,都显然不可能支撑起偌大一个潘家!再说家业落到次子的那些儿子手上,和直接交给次子又有什么区别?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赵老爷之前一直没吭声,此刻见言大老爷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只能勉为其难出主意道:“老太爷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族人又或者掌柜?如果不满意你那次子,就在孙子里头挑一个,然后立两个稳妥的人辅佐。不过恕我直言,人都有私心,更何况尊夫人曾经清洗过那些老人,难免会有人心存怨气,到时候出现雀占鸠巢这种事也不无可能。至于我等照管,想来老太爷就更不放心了,说不定到时候潘家就被我们吞并了下去。所以……”
  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找到你那长子,是潘家唯一的期望。否则你当初一手打造的家业,总会难以避免地颓败下去。”
  潘老太爷静静地躺在那里,突然整个人剧烈挣扎了起来。言大老爷不明其意,可等到那只自己握着的手传来了很大的劲道时,他方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老太爷是想通过纸笔传达意思?”眼见其眨了一下眼睛表示了答案,他忍不住征求了一下两个大夫的意见,却见其中一人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潘老太爷只怕支撑不了几日,大限之日很可能就在旬日之内。”
  他没敢说运气好还能拖一阵子,运气不好说不定今天人就不行了。毕竟,在骤然报仇的大喜之下,油尽灯枯的潘老太爷怎么还能熬下去?
  面对这么一个答案,言大老爷不禁悚然。思前想后,他最终沉声说道:“老太爷放心,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纸,到时候你直接用手指蘸墨书写就是。不过,如果是在这里,就我和赵老爷在场,到时候传扬出去,别人必定不服,你多少忍一忍,我让人用软榻把你抬出去。到时候在巡按御史汪爷以及其他各家代表面前,你把意思表达出来,有这么多人作见证,你那妻儿也在,证据确凿,那就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了。”
  看到潘老太爷在迟疑片刻后,眨了一下眼睛作为回复,言大老爷当即叫了人来收拾东西,又请两位大夫做好最坏的准备,同时替其针灸,以求最大限度激活其求生意志和潜能。当这一番忙碌过后,两人派了随从用一张软榻送了潘老太爷到厅堂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要是平时,枯等的众人早就闹翻了天,可这一次每一个人却都耐心得很,见软榻稳稳当当放下时,众人还齐齐围上前去,七嘴八舌问候了起来。
  言大老爷知道潘老太爷身体虚弱,支撑不了太久,三言两语把事情大致说明了一下,又用之前自己那验证眨眼睛的法子当场让众人重新确认过,潘老太爷确实是遭妻子谋害的事实。如此一来,有了这样确凿的指证,又有两个大夫的旁证,孟老太太早已软倒在地,潘二老爷也是牙关直打架,痴痴呆呆一团烂泥似的。
  这时候,言大老爷方才对着汪孚林深深一揖道:“今天多亏了汪爷明察秋毫,这才使得潘家一桩公案真相大白。但现在潘老太爷无法开口,他想用仅有的一点余力写几个字留下,还请汪爷和我等几人一同做个见证如何?”
  汪孚林之前在小北刚到广州后不久就听说,那位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潘大老爷因为母家已经式微,更害怕潘家势大不敢收留,其继母又买通官府和各家,不许其在广东立足,这才连尚在家中的儿子都只能狠狠心割舍,独自流落在外,昔日富家公子落魄到无人理会,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若非程老爷慧眼识珠,只怕此人早就饥寒交迫没命了。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面对潘老太爷那形销骨立,口不能言的惨状,他心里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同情来。
  端的是自作自受!
  因此,他只是惜字如金地点点头道:“好。”
  既然汪孚林都点了头,其他人又怎会做恶人?但是,在答应做见证的同时,更多的人都难免有些感慨——就算潘老太爷总算是逃过一劫,可潘家的颓败恐怕不可避免。亲生母亲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潘二老爷这个儿子怎么还可能继承家业?潘老太爷要是心狠一点,直接休妻之后再通告族长,把潘二老爷族谱除名,潘二老爷的儿子也就都失去了继承家业的资格。对于一个半辈子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来说,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当然,这得看潘老太爷究竟怎么想的。如果还有一点理智的话,那么,把家业传到潘二老爷手中,至少还能保住潘家的那么一丝元气。毕竟,潘大老爷是否还活着,又是否还能回来,这是谁都说不好的。就在这时候,有人听到汪孚林突然低叹了一声。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咀嚼着这短短十四个字,在场众人无不默然。而潘二老爷则是陡然从惊惶无措中回过神来,突然往母亲的脸上望了过去。见母亲近乎同时抬头看向了自己,那张再不复往日雍容华贵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他把心一横,趁着别人只顾着看那手指蘸墨,哆哆嗦嗦在纸上比划着字迹的潘老太爷,突然挪动身体冲着母亲跪下,狠狠心直接磕了三个头。
  “母债子偿,娘,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终究是您把我生了出来,这罪过我替您背了!”
  话音刚落,潘二老爷就瞅准了一旁的墙壁,直接起身一头撞了过去!


第七零六章 心狠手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在场的众人全都猝不及防,阅历不深的陈炳昌更是吓得大叫一声,就连一直对潘二老爷痛恨得咬牙切齿的徐秀才,此时此刻那也是张大了嘴巴,心里觉得自己简直是第一次认识这位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孟老太太则是失声大叫了一声二郎,可看到的却是潘二老爷头破血流,生死不知颓然倒在地上的一幕。
  那一瞬间,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三个响头是什么意思,这一撞又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脱罪是不可能了,说不得她到了官府过堂之后,要受千般折辱,儿子也要被族谱除名,还不如拼一拼,看看能不能保住几个孙子!
  想到这里,泪流满面的她顾不得后悔,顾不得伤心,趁着其他人手忙脚乱去查看潘二老爷究竟是什么情形的时候,一把扯下了随身锦囊,从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趁着其他人不备,一仰脖子将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入了口中,目光却正好和汪孚林碰了个正着。想到今日若非是他,她苦心孤诣方才几乎成功的局面不会毁于一旦,亲生儿子更不会向死求生,她也不会不得不自裁以保全孙儿,她一时生出了深深的恨意,可她那怨毒的眼神换来的却是一声冷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呵,因为是老夫少妻,她嫁过来就知道要做人后娘,最初也曾经对潘老太爷元配所出的潘大老爷不错,可随着自己的儿子呱呱落地,随着潘大老爷越来越出色,经管生意井井有条,人人称赞,自己生的儿子却读书不成,经商头脑也不过尔尔,她便只能剑走偏锋。仗着在闺中读过书,能写会算,靠着潘老太爷的宠爱,一点一点把手伸向潘家的产业,最终又借着丈夫对优秀能干的长子心怀忌惮,寻错处把人给赶出了家门。
  本来做到这一步,她可以定定心心等着丈夫寿终正寝的一天,等着儿子顺理成章接掌家业,可偏偏年纪越来越大的丈夫却依旧好色,好纳新宠。为了让那些女人没法生出儿子来和她相争,她耍了多少手段,多少天晚上在睡梦中惊醒,彻夜难眠?而老头子靠着那些名贵药材,靠着名医调治,都已经年过七旬的人了却依旧健朗矍铄,她还要等多少年?难道把自己熬死之后,再等他续娶一个女人进来,也如同她这样把她的儿子打落尘埃?
  她是错了,但那个老不死也一样罪孽滔天!她就算下了九幽黄泉,也不会放过他的!
  徐秀才和潘二老爷终究有仇,别人忙着去查看人的死活,他却依旧站在汪孚林身边一动不动,因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孟老太太服毒,毫无遗漏地听到了汪孚林那一声冷笑,再看到孟老太太那嘴角溢血仿佛要吃人的表情,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提醒道:“快看看老夫人,她好像吃了什么了!”
  有了徐秀才的提醒,方才有人注意到孟老太太的异状,等到大夫慌忙掉转头来查看,确定人竟然也服了毒,一时间顿时一片哗然。
  事到如今,哪怕起头还有人心中有些小小的嘀咕,一时间也再无怀疑。如果是假的,这母子二人又怎么会先后求死,哪个无辜的人身上会随时备着毒药?要知道,妻杀夫,子害父,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与其到刑场上被人指指戳戳,丢上一大堆烂菜皮臭鸡蛋,然后千刀万剐,还不如现在死了来得干净!
  母子二人同时求死,哪怕知道这两个人都说不上无辜,在场的众人在议论过后,心情总有些异样。至于两个原本只需要防着潘老太爷出现不测的大夫,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孟老太太服的是砒霜剧毒,分量还很不小,不过片刻就七窍流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大夫根本救治不及。而潘二老爷经大夫诊治过后,却说只是撞晕了闭过气去,脑袋上鲜血淋漓固然可怕,终究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言大老爷等人无一不是人精,听到这个结果,一下子就明白了潘二老爷刚刚三个响头告别后的那一撞,是逼迫其母下定决心弃卒保车,自己则完完全全是做个样子——当然如果一个不好真撞死了,想来这位也怪不了别人。明白了这一点,人们仅有的一丝同情也就烟消云散,更多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潘老太爷身上。
  谁能想到,面对如此惨烈的举动,这位曾经纵横商场杀伐果断的老爷子丝毫没理会,甚至根本没费神去瞧一眼,只欲仙欲死颤颤巍巍举手在纸上费力地写着字。当年的娇宠和溺爱有多重,如今的恨意就有多深!
  因为不成字句,字迹又歪歪扭扭,纸板上的那所谓遗嘱,人们只能勉强读懂大概是什么意思。
  头前两个字是休妻,这一点谁都能够理解,毕竟,就算孟老太太人死了,哪个丈夫还能忍受和如此恶毒的女人同葬一穴?后几个字大意则是,产业由齐掌柜代管,至于这齐掌柜是谁,众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昔日潘老太爷的左膀右臂。人固然从前忠心耿耿,但早就被孟老太太夺了实权,象征性给了五百两银子让人荣养,如今刚过六十,要说能干,确实还能干几年。
  可是当人看到,潘老太爷写下由潘家族中选出两人监察齐掌柜时,他们方才彼此交头接耳了起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老太爷是到老了也要提防别人,真是人老成精了!据说齐掌柜和潘家族中一些老人一直都有纷争,当初就有人仗着和潘老太爷是亲戚想要到潘家产业里头谋职司捞油水,潘老太爷都点了头,却被齐掌柜顶了回来。如今有掌柜和宗族两边制衡,说不定可以让潘家再维持一些年。
  和那些啧啧称奇的人不同,汪孚林心里却转着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面上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只淡淡地看着潘老太爷继续吃力地写着遗嘱。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非常关键的一条。
  次子忤逆,宗谱除名!然孙儿尚小,留家抚养。
  想到潘二老爷那向死求生的举动,根本没能换来当父亲的怜悯,汪孚林忍不住讥诮地挑了挑嘴角。这一家人当中,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唯有孟老太太对潘二老爷这个儿子还有几分真心,余下的人全都是各种虚情假意,还真是让人悲哀!
  就在这时候,潘老太爷又写了几个字,四周围顿时有人议论了起来。
  “咦,老太爷这是要把家业留给长子?大概意思倒是很明白,若是二十年内长子出现,则由其继承潘家产业,若长子不出现,由长子所出的长孙继承,若长孙早逝,则交给次子所出的孙子,依长幼继承家业。在最初二十年之内,家业暂时不分……”
  “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老太爷倒还能够想出最好的办法。”
  “不过如果潘家老大还活着,听到这些消息,怎也该回来看看吧?回头各处散布一下,兴许人找得回来也不无可能。”
  “那也得是这几年人就能回来,要真是过了许多年人再出现,谁能知道那人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能说成是假的,假的也能让人说成是真的。”
  “说到底,一会潘家族里的人,还有那位齐掌柜过来,看到咱们这一大堆人在,恐怕也会吓一跳。要不是汪爷,这家业就算不被那个恶毒的女人握在手里,也会打上不知道多少年的争产官司。啧啧,那时候潘家就真的是败了!”
  徐秀才听着这些议论,又眼见得一个大夫用冷水激脸的法子想要让潘二老爷苏醒过来,他想着自己这好几年来吃的苦,受的难,心头顿时极其不是滋味。一旦遇到了强有力的贵人,这一切苦难仿佛挥挥手就立刻过去,自己咬牙切齿只能在睡梦中奢求的复仇,竟也在转眼之间就得以达成。当眼看着潘二老爷眼睛微微颤动,仿佛就要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却突然侧转身看着汪孚林,突然站起身举手深深一揖。
  “汪爷再造之恩,我没齿难忘!”
  等到今日之后,潘老太爷那个出嫁的女儿,潘家大姑太太曾经蒙受的冤情,还怕解决不了?他这背了多少年的污名,还怕洗刷不掉?而自以为壮士断腕的潘二老爷,苏醒过来后面对宗谱除名的结局会是什么反应,他真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汪孚林顿时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搀扶了徐秀才起身之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有道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若是无眼,神佛若是不张目,那么就得靠官府了。若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却视而不闻,听而不见,我这个巡按御史不是白当了?”
  厅堂中认识徐秀才的人不多,只当衣着朴素的他是汪孚林的随从,此刻看到这一幕,听到这些话,顿时有人猜测徐秀才是否也和潘家有什么过节。而耗神费力写完那简单遗嘱的潘老太爷,在使劲喘了一会儿气之后,却也正好断断续续听到了几个词。他微微一愣,等艰难地侧过头,看到汪孚林笑着把徐秀才给搀扶了起来,他突然圆瞪了眼睛,一下子认出了那个看似寒微的中年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哆哆嗦嗦指着徐秀才,却只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还是言大老爷觉察到端倪,见起头那纸板上的纸已经写满了,立时就让人换了一张来。果然,已经很是虚弱的潘老太爷提起最后一点力气,又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
  “保儿……冤枉,接回来,补偿徐生。”
  当初潘家大小姐那桩和所雇通事私通的公案,曾经一度在广州城闹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被潘老太爷这么一写,每一个人都立刻联想到了那上头。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原本微不足道的徐秀才身上。
  当年那流言虽说传得起劲,但骗骗小民百姓以及街头巷尾的闲人还差不多,他们又哪会真的相信据说素来夫妇和睦的潘家那位千金会做出那种事情来?不过是急切于替兄长洗脱贪污挪用账上银钱罪名,于是做了点逾越男女大防的事情,于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而已。可话归如此,为了那样一个污名的徐秀才,就和潘家过不去,那又何苦?毕竟,各家手里也都有能和佛郎机人……现在该说是葡萄牙人交流的人才。
  而很多人心里,却也和徐秀才有同样的疑问。就不知道新任巡按御史汪孚林究竟是先收徐秀才入幕,听说了其情况,这才雷霆万钧插手潘家之事,从而施恩于下;还是本来就发现潘老太爷的病有鬼,这才去寻访徐秀才!
  徐秀才自然也发现别人都看着自己,甚至还有人非常热络地特意过来向他转述了潘老太爷刚写的遗嘱,可在他看来,这种时候潘家的补偿不过是潘老太爷就势而为,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又哪能和汪孚林的雪中送炭相比?这不过是更显得世态炎凉而已!当下,他索性把昔日仇怨都丢在了脑后,专心致志地思量汪孚林到底看中了自己什么,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
  论学识他不过秀才,论人脉他更谈不上,通晓佛郎机人的语言对商人有用,对这位十府巡按又有什么用?
  见原始遗嘱勉强写成,言大老爷便根据潘老太爷写的东西,重新润色起草,由潘老太爷按过手印表示认可,而后一个个在场的人纷纷提笔签名,再盖上私人印鉴作为见证,最后方才是汪孚林,而他盖的自是私章小印——因为别人送到察院的状子来潘家查访这是公事,可见证潘老太爷的遗嘱,那就完全是私事了,当然不能动用巡按御史那枚尺寸虽小,分量却沉甸甸的铜印。


第七零七章 礼贤下士
  当得到消息的南海县令赵海涛和潘氏族长以及几个掌柜一块匆匆赶了过来时,已经是广府商帮的一群商人跟着汪孚林抵达潘家之后将近一个半时辰之后的事了。且不提他们得到消息时是如何又惊又怒,此刻身临其境,却不得不为自己考虑。
  赵海涛是临走之前先把刑房司吏叫到面前厉声质问,问出当初某日放告牌放出去时,是有递上了这么一份状子,但认为荒谬就打了回去,气得这位南海县令差点没掀了桌子。县衙没接,却让察院的巡按御史接了,结果还是确有其事,他这个县令脸往哪搁?
  而潘氏族长则是一面惊怒于本家出了这么一桩丢人现眼的事,一面寻思着,如此一来孟氏铁定被休,其子没了继承权,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在潘家的产业中沾点光。
  至于一大把年纪的齐掌柜,那更是紧紧握着老东家的手泣不成声,也不知道是哭自己东山再起,还是老东家幡然悔悟,却已经为时晚矣。其他几个掌柜也把老东家围了个严严实实,他们也都是当初被孟老太太清洗掉的人,眼下劫后余生,却都有些不知道是悲是喜,因此齐掌柜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们有些低头拭泪,有些却压根挤不出眼泪来。毕竟,如齐掌柜还至少得了五百两,可他们被排挤出来后呢?过的日子何止是窘迫寒微?
  而汪孚林在这么些人赶到了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宪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该如何善后,如何处置,是南海县衙的公务,潘氏一族的家事,本宪就不管了。对了,趁着今日这么多人在,本宪也向诸位引见一下,徐生已经为本宪礼聘为幕友,麻烦各位能够早些洗刷干净他的污名,想来潘家那位姑太太也已经委屈了很多年,有时候,公道比补偿更重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还请各位都记在心里。”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能品味出来,这话不是冲着别人,是冲着潘老太爷去的,尽管如此,赵海涛还是有些心里没底。见汪孚林拔腿就往外走,他思量片刻就追了出去。见汪孚林侧头看见是自己之后,却没有说话,他只能主动陈情道:“汪巡按,此案下官确实是疏失太大,只因为放告日的时候,管放告牌的小吏觉得此事荒谬,谁知道这就是……唉,下官回去之后就整顿三班六房,绝不能再出此等事!”
  “赵县令,本来此事怪不得你。”汪孚林见赵海涛如释重负,他却突然又是一个转折,“但是,你是久任法之后任的县令,至今已经在任三年,我没记错吧?南海县这些大大小小有些名望的家族,你都应该心里有数,有时候哪怕是空穴来风,多一些关注,就能少一些是非。人命案子是影响考评的,而这种涉及到忤逆甚至十恶不赦的案子,更是会让人质疑你不懂教化。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多事,那也无妨。”
  “下官不敢,断然不敢!”
  赵海涛吓了一跳,但心里也挺委屈的。你这个巡按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把商人们都绑上了马车,所以才能兴师动众这么多人到潘家“探病”,凭借声势让潘家内部的有心人跳出来举发,由此揭破了这样一桩案子,可我这个县令哪有这本事?别看我已经当了三年县令,家里的三班六房都还不能说如臂使指呢,更不要说去调度那些商人了!可就在他暗自嘀咕的时候,却听到汪孚林又抛下了一句话。
  “潘家之事到此为止,在凌制台又或者朝廷那里,我不会提。所以,如何善后,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广州乃是官衙林立之地,虽说赵海涛知道此事瞒不过庞知府,瞒不过布政司和按察司,但只要事情不继续往上捅,那他这个知县的考评不至于太差,因此哪怕只是这么一个承诺,他却依旧松了一口大气。等到深深一揖,把汪孚林送走了之后,他连忙提起官袍一溜小跑重新回了厅堂,打足精神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当然不奢望堵上所有人的嘴,只求把事情控制得恰如其分,想来这也应该是符合大多数人意愿的。
  至于要付出的代价,那自然是该潘家!
  而汪孚林带着徐秀才,以及今天着实看饱了戏的陈炳昌和其他随从回到察院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从新安启程,又特意绕了绕十八甫回来,随即去了潘家一趟,之前只吃过干粮,众人竟是都有些饥肠辘辘之感,说是前胸贴后背都不为过。然而,因为思量着晚上可能就要面临“大考”,这天的一顿晚餐,徐秀才却吃得有些食不甘味。果然,胡乱混了个半饱之后,他就被汪孚林请进了书房。
  “今天碰到潘家老二当街大放厥词,我才快刀斩乱麻,顺带解决了潘家之事。哪怕没有你,此事也原本就在我计划之内,不是单单为了你,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汪孚林见徐秀才满脸愕然,显然意外自己坦言今日潘家之行的目的,竟然没有借此施恩,他微微一笑,这才继续说道:“之前在新安,想来你也着实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今天晚上就不说什么了,你且养精蓄锐,明日我再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明天还有?
  徐秀才那张脸上的表情着实是精彩极了。他张了张嘴,终究忍不住问道:“汪爷,学生只在濠镜厮混过多年,全无半分入幕经验,只怕误了大人的事情。而且,学生听说,地方官所聘之幕友,等闲是不用本地人的,也是生怕……”
  可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半死。这话听着怎么像是临阵退缩呢?他是想委婉表示自己真的没经验,而且好像也不合乎规矩,更不知道擅长的东西对汪孚林有什么用,不是想撂挑子啊?这下完了,得怎么解释?
  见徐秀才显然有些窘迫,汪孚林笑吟吟地用手敲了敲扶手:“本来聘你,那是因为听说你通晓佛郎机语,不但能说,还会日常读写。但这次在新安,听说你还一再提醒陈炳昌,不要误入歧途,请败名声要紧,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提醒他,我为了自己的目的竟然不惜私通匪类,让他小心点,我就觉着,徐生你有点意思。”
  徐秀才登时汗流浃背,讷讷解释道:“学生当时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更何况你曾经历过卑劣无耻的构陷,却依旧还有这点热心肠,非常难得。而眼下面对入我察院之幕的大好机会,你却依旧抱着自知之明,主动表明自己的不足,还拿出了官场旧例,我不用如此开诚布公的你,难不成还要去大海捞针?至于地方官所携幕友多非本地人的习惯,那多半是针对州县主司,到了督抚这一层,哪曾少用过本地人?当初胡梅林公在东南抗倭,麾下不都是出身东南的幕僚和仁人志士?更何况,你虽有妻儿,却孑然一身孤苦多年,在你遭难之时也几乎无人看顾于你,你也不曾折腰求人,不曾背后说人不是,难不成我还提防你和人勾结,蒙混糊弄于我?”
  见徐秀才被自己说得脸上涨得通红,说不定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夸过,汪孚林就笑着打住了。
  “先回房去休息吧,只是这察院逼仄,要委屈你和陈小弟挤一挤东厢房了,西厢房还没整理出来。不过,他涉世不深,正好有个过来人和他做个伴,讲解讲解人生经验。”
  徐秀才差点没被汪孚林这打趣给呛得咳嗽——什么人生经验?多年科场不第,甚至连去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争取到,于是不得不去濠镜和那些红毛夷人打交道,结果还背上了那样污名的经验吗?可是,被这样一开解,等回到房里之后,发现陈炳昌忙着给他准备铺盖行头,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
  从今天起,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枕着崭新的枕头,睡着阴凉的藤席,盖着柔软的纱被,当徐秀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已经是天光大亮。发现昨夜竟是合眼就睡,一夜无梦,连打更的梆子声都没听到,好几年没能睡个好觉的他暗暗自嘲活这么大,终于知道什么叫做高枕无忧了。等到他爬起床,又趿拉了鞋子下地穿衣,这才发现陈炳昌那边已经是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显然已经早就起了。他一时半会也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时辰,慌忙加快了动作。
  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完毕出了门,他这才发现天光固然大亮,但院子里的陈炳昌也正在洗漱,显然还不算太晚。
  “徐前辈!”陈炳昌正好擦完了脸,连忙迎上前笑道,“你起得倒早。厨房正在预备早点,所以刚刚汪大哥说你晚点起也没事,不让我吵醒你。”
  “惭愧惭愧。”徐秀才脸上有点发红,赶忙也抓紧时间洗漱。冰凉的井水一上脸,他立刻觉得头脑分外清醒,精神状态也格外好。
  不多时,厅堂那边吆喝了一声,却是有人在招呼开饭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立刻就被陈炳昌给拖了过去,看到主从两边开了两桌。刘勃封仲和之前留在察院的赵三麻子王思明几人坐了一张八仙桌,而他和陈炳昌则是陪着汪孚林。而就是这么一顿早饭,他竟是发现桌子上琳琅满目摆了不下十几个袖珍的小笼屉,此外还有香茗佐餐。这其中,有些点心他叫得上名字,有些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但赫然还有凤爪牛肚之类的,这就更让他咂舌了。
  这是吃早饭?也太奢侈了!
  徐秀才犹豫片刻,正想婉转提醒一下,就听到汪孚林开口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唯有一点,好口舌之欲。之前到北京也是直接雇了两个厨子在家里,如今到了堪比京师的美食之都广州,那就更不会委屈自己了。如今厨房的胡伯是广州城有名的老厨子了,这其中有些是他最拿手的,有些是特意按照我的要求新研制的。当然,也不是天天都这么一大桌子早茶,隔三岔五犒劳大家一顿而已,今天算是为你接风,毕竟昨天晚上一时也准备不出来。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怎么好意思……”徐秀才喃喃说道,可看到汪孚林真的倒了一杯茶过来,他方才慌忙起身来接了,等到喝过之后发现是茉莉香片,他渐渐心定了一些,品尝那一道道点心的时候,也不再是小心翼翼,偶尔吃到从前完全没吃过的东西时,还会问一声,渐渐的就被汪孚林那头头是道的美食经给带了进去。直到一顿饭吃完,汪孚林嘱咐众人预备一下,一会儿出门,自己先回了房,他才有些呆头呆脑地向陈炳昌问道:“这一顿早饭得多少银子?”
  陈炳昌见刘勃等人嘻嘻哈哈地下去,自有前头门子来收拾了碗筷,他就低声说道:“汪大哥家里挺有钱的,他家里似乎是挺有名的徽商。”把汪孚林当初在香山见那些商人时说的话大略对徐秀才提了提,他又补充道,“汪大哥说,花自己的钱,只要不是奢侈得太过分,谁也挑不出错处!”
  敢情这不是宦囊颇丰,而是家资颇丰啊!
  徐秀才这时候就更安心了。虽说他没当过幕友,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跟着个有钱任性但同样有本事有抱负的东主,至少不用担心其有贪贿的风险!等到这一天出门,发现赫然是坐车,他就有些纳闷了。要知道,之前去新安那样要走个两三天的地方,汪孚林也是骑马,没嫌过累,今天怎么就要坐车了,难不成是因为在城里,认识的人太多?
  广州没有冬季,只得春夏秋三季,所以轿子多是凉轿,骡车马车之类的,车厢也多数会做成四面透气,顶板隔热的设计,但即便如此,身处车中,汪孚林还是有一种坐闷罐子车的感觉。见面前的徐秀才同样满头大汗,他暗叹一声今天完全是作茧自缚。可这年头女人还能戴个帷帽,身为男人,他又没有墨镜可以遮挡脸,也只能闷在车里看看热闹了。
  就在他口干舌燥,不得已又灌了小半壶茶下肚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现在他知道那女人蛇蝎心肠,知道要我这个女儿了,可他当初干什么去了!我潘保儿若非得天之幸,有肯相信我的公婆和丈夫,岂不是要抹脖子上吊?你们回去告诉他,我拼着被人骂忤逆不孝,我也绝不踏进潘家半步!”


第七零八章 徐生的举荐
  车厢中的徐秀才对潘保儿的牙尖嘴利丝毫不意外——他毕竟曾经受雇于这位潘家的姑太太,见识过这位火力全开时的模样。
  那时候虽说蒙受污名,但潘保儿直接命人把他护送回了家,而后白衣素服大闹潘府,听说孟老太太险些就挨了她一个耳光,潘老太爷被她骂得不敢现身。单单这样的忤逆不孝,再加上那污名,本来足够她死一死了,可其夫家罗家并不是广州的商户,而是从福建迁过来的一家海商,早年这桩联姻自然是因为利益,但婚后夫妻和顺,潘保儿性情刚烈,先后养育两子,又很孝顺公婆,故而关键时刻,罗家站在了媳妇这一边,把偏心的潘家老太爷给噎得够呛。
  若非罗家没有找他的麻烦,他就不止是妻儿回娘家这么轻易了,肯定会被逼得和潘大老爷一样背井离乡,即便正好是换提学大宗师的当口,也别想保住功名!
  此时此刻,想着旧事,看着旧人,眼见年约四十的潘保儿依旧保养得宜,此时一身大红盛装,怒容满面地站在门前,徐秀才忍不住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可他很快意识到,汪孚林就在自己身边,顿时大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汪爷,学生失态了。”
  “想当初这位为了兄长,不惜女扮男装去濠镜想替其洗刷污名,如此一心为兄的妹妹,我也正想叫好呢,结果却给你先抢去了。”汪孚林笑着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有道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如同潘老太爷那种偏心了一世,到头来险些丢了性命这才幡然醒悟的人,实在不值得同情。眼下他以为给一点补偿就想挽回父女情分,更是想当然!要知道,他这女儿是靠着夫家才能够好好的活到现在,这满肚子怨气此时不出,什么时候出?”
  今天过来罗家当说客的,正是齐掌柜和另一个掌柜。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他们之前才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对潘老太爷又何尝没有怨气?潘保儿这当街一番痛骂,可以说是替他们也宣泄了堵在胸口的不满。可潘保儿能肆无忌惮地痛骂,他们今后还要给潘家做事,拿潘家的工钱,总不能为了怨恨丢了饭碗。直到潘保儿又怒骂了一通,其夫罗老爷千般规劝,总算把人给好容易劝住了,齐掌柜这才满脸苦笑上前做了一揖。
  “姑太太,老太爷已经是痛悔当初了,如今他的日子所剩无多,而且业已留下字据,休妻之外,更是将二老爷宗谱除名,日后这家业都留给大老爷。可如今大老爷不知所踪多年,若是二十年不出现,这家业便是大少爷继承,可姑太太应当知道,大少爷身体的状况。若是长房一脉都不成,这家业却会依旧落在二少爷的子孙头上。事到如今,如果姑太太能回去主持,老太爷也能安心一些,否则大老爷不露面,您也不去,潘家……”
  “那又和我何干?他当初把大哥赶出门时不就说过,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他现在知道把老二家谱除名了,想当初他又是怎么把人捧在手心当一块宝贝的?大哥给家里做了多少事,换来的却是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他现在没儿子了就想起大哥了?他看不上的长子,自有慧眼识珠的人用他当了大掌柜,如今在人家那儿也风光得很!”
  这时候,见齐掌柜因为潘大老爷的行踪有了确信而满脸惊喜,罗老爷连忙死死拖住妻子,低声说道:“娘子,你少说两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岳父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你身为人女,便不要再执着于旧账了。再说,那个恶毒的女人已经死了,岳父也把那恶毒女人的儿子赶出了家门,不是吗?大舅哥既然回来探望你,又恰逢其会,若能重掌家门,那也算是正名了。总之,你先回房,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相信我行不行?”
  费尽唇舌让妻子暂且住嘴,罗老爷把人往家门里头推了推,这才对齐掌柜说道,“齐掌柜,你回头转告岳父,大舅哥之前几日正好押送一批景德镇的名瓷到广州来,来探过拙荆之后,原本这两日就要走的。只不过,当初我那大舅哥和拙荆先后背的污名,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如今岳父既然已经休妻,那女人自知羞愤难以见人一头撞死了,但她那个作恶多端的儿子却还在。想让我那大舅哥和拙荆回家,只消答应我一个条件!”
  齐掌柜最不希望的就是潘老太爷一死,潘大老爷却不露面,自己要受潘氏宗族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掣肘。相反,潘大老爷在外这么多年,即便真是饱经磨砺,心性手段大有长进,那也是要倚重他这个大掌柜的——更何况潘大老爷曾经和他有过类似被排挤的遭遇,人也不像潘二老爷那样阴险狠毒,刚愎自用。所以,听到罗老爷提条件,他自忖反正要回去说与潘老太爷决定,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还请姑老爷明示。”
  两家这一来一回的交锋,全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却让无数闲人大开眼界。车厢中的徐秀才只觉得这简直是自曝家丑,自然大为奇怪。只有汪孚林心知肚明,潘家的事情既然闹大了,无论如何遮遮掩掩,那也是要会被人议论的,还不如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反正齐掌柜和罗老爷都不乐意为潘家遮丑。这也是他昨天去过潘家后回到察院,小北就派了碧竹飞檐走壁给他送了消息,说是潘大老爷在妹妹潘保儿处之后,他定下的宗旨。
  当然,潘大老爷不是不可以在潘老太爷一命呜呼之后才刚刚好出现,但身为人子没赶上父丧,到时候潘氏一族弄起鬼来,又或者再打起乱七八糟的官司,便少不得要虚耗时间。他等不起也懒得等,想来潘大老爷亦然。
  罗老爷嘴角一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潘老太爷自己说儿子忤逆,家谱除名,这还不够,他得派人不拘到南海县衙,还是广州府衙,告了那个恶毒女人的儿子忤逆!想当初陷害我那大舅哥也好,败坏拙荆名声也好,他全都参与其中,更何况这次毒害尊长,他也未必就没有参与,光是逐出家门,岂不是便宜他了?我那大舅哥和拙荆要踏进潘家门,自然得清清白白地进去!还有那位被他害得妻离子散的徐秀才,也等这个公道很久了!”
  “好!”齐掌柜想想昨日之事,当机立断,却是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我这就回去对老太爷禀明。”
  他一面说,一面对四面八方围观的人做了个团揖:“今天在场的各位全都可以做个见证,这状子一旦递上去,还请罗老爷能够请上大老爷和姑太太一块回家!”
  “自当如此!”
  直到这时候,确定一切尘埃落定,汪孚林才对驾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马车悄然离开了这条巷子。行驶上大街,继而又在几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头东拐西绕了一阵子后,他见徐秀才面色复杂,他就随口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带你到罗家门前来,是不是知道今天潘家来人相请潘保儿,结果会意外获知潘大老爷的下落?”
  徐秀才又不是笨蛋,好戏看到后半程,心里就已经品出了滋味来。想到汪孚林先前在渔村时,先是拿住下药后谋财害命的付老头,紧跟着又设伏抓了付雄一伙海盗,端的是下手稳准狠,既然如此,这次回广州时特意拐到十八甫,而后又带着他直奔潘家揭破那桩骇人听闻的案子,如今又叫了他到这里看戏——所有一系列事情仿佛是有一根线把一颗颗珠子串起来,又仿佛下棋的时候一招断了大龙——他登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学生……斗胆请教。”徐秀才虽说觉得自己不该问,一问之后,兴许会坏了好容易得到的机缘,但他骨子里终究是个有点固执的人,思来想去还是问了。等待回答的时候,他缩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心想自己是士,还是只不过过河之后就可随手丢弃的小卒,就看接下来汪孚林的回答了。
  “潘大老爷当初流落在外时,被一家有名的徽商收在门下,见他能力卓著,没两年就让他当了大掌柜。别看是替人干活,每年分红时,听说他拿到手的银子能有两三千两。”
  见徐秀才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脸上表情显然有些微妙,汪孚林知道他必定误会了,当即笑道:“人不是松明山汪氏用的,再说,我事先并不知道此次会来广州上任。任用他的人,是我一个科场同年兼同乡兼至交好友的父亲。知道我此来广东,这位赫赫有名的徽商有心帮这位大掌柜一把,就让人跟在我后头南下,顺便也捎带点景德镇的瓷器和茶叶过来,也好顺路赚一笔。当然,聘你的时候,你竟然也和潘家的内斗有点关系,那可谓是意外的惊喜了。”
  “想来潘老太爷就算对长子心怀疑忌,但命都没剩几天了,再加上继室和潘二老爷的事情闹出来时,在场的人太多,铁板钉钉不容翻案,他就算捏着鼻子也得把长子认回来,这忤逆状子是肯定会递上去的。等到官府受理,你这名声就算洗干净了。”
  徐秀才这才恍然大悟,而想到汪孚林连这一层都不吝挑明,他只觉得眼前迷雾几乎一时尽去,可想想那天自己收拾行李离开家门时,那个显然女扮男装的女子,他少不得还有一丁点怀疑。可这一次,他总算死死克制住了这种无休止的好奇心。
  “等到你的名声洗干净了,到时候,你替我走一趟濠镜,去望德圣母堂见天主教的主教贾耐劳,这是我聘你来的最重要目的。”
  汪孚林简略解说了一下之前弗朗西斯神父来时,自己与其敲定的一些东西,见徐秀才已经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显然听得很仔细,他继续吩咐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随后便开口说道:“另外,我刚到广州,对士林中的人物不大了然,我知道你多年不与人交往,但总比我道听途说知道的更准确一些,不妨再推荐一两个出色的人给我。”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给自己如此信任,一时什么过河小卒的担心都没了。他挺直了胸膛,说出来的话也多了几分铿锵之气。
  “汪爷放心,我绝对不会举荐那种有才无德之辈!广东士林人才济济,但我第一个想推荐的,是番禺县大同村的秀才杜茂德。他十六岁及第,五次乡试而不举,就弃了举业游历天下,去年四十岁归来之后就山居不出,之前殷部堂在两广总督任上据说曾经见过他一面,说过他颇有大才,无奈他不再参加科举,又无军功,不好任用,总督府幕僚又多,这才没有他的机会。虽说我和他只是数面之缘,从未深谈,却也知道此人有些离经叛道,汪爷可能容他?”
  杜茂德……
  汪孚林想起吕光午也对自己推荐过,但那可不是推荐此人才学如何如何,而是着重点出,此人竟然在海盗中混过!
  什么出外游历,四十方归……吕光午推荐过后,他就回去重新翻了那笔记。原来,去年吕光午在两广一会草莽英雄时,笔记上就留下了此人大名,据说号称是用的一手好铁尺,之前失踪的几年是游历时被海盗裹挟去当了狗头军师,好容易才抽了个空子逃之夭夭。此人对吕光午是坦陈了真实名姓,但在外却一直都是用假名游历,否则早就登上了官府的海捕文书!
  因此,在徐秀才那炯炯目光下,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随即拿出了非常从容的气度:“自然能容!你走之前,留下一封写给杜茂德的信,只说你推荐了他,先不要提我的名字。”
  他正好要和那些海盗打交道,有个熟悉内情的却正好!只希望徐秀才推荐的人不都是这样“文武双全”的才好!
  之后徐秀才举荐的几个人选中规中矩,但无一例外,全都不是那等岁考科考常在一等的举子——实在不是徐秀才嫉贤妒能,那些当秀才时成绩优异,往往在科举场中一次次折戟沉沙却又不肯言败,自然还都有满满当当的功名之心,等闲哪里愿意当人幕僚?见汪孚林频频点头,显然非常满意,徐秀才更加觉得意见受到了重视,紧跟着便正坐深深一揖道:“汪爷,学生还有一事。陈炳昌陈小弟少年英才,不适合久充下僚,还请汪爷明鉴!”
  汪孚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顿时有些头疼。幸好他明白,徐秀才提出此事,应当只是认为陈炳昌应该继续一心一意致力于科举!
  “此事我和陈家兄弟二人有所约定,只是一年,纯当历练磨砺,徐生你就不用太操心了!”
  看到徐秀才一下子目瞪口呆而又尴尬至极的样子,汪孚林却没事人似的挑起窗帘看向了车窗外。徐秀才人品能力都不错,可从之前的相处中,他已经深深地感觉到,这家伙从骨子里来说就是个认死理的顽固分子,换成别人,会刚刚坐稳位子就这么对同僚的位子发表意见吗?


第七零九章 招贤纳士,监考乡试
  潘家的事情,在骤然掀开盖子之后,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既然罪魁祸首孟老太太已经服毒自杀,而后又在其房间里找到了哑药以及其他各色具有毒性的草药,以及另外一包砒霜,其丫头又扛不住供述了事情,为了弥补此事的南海县令赵海涛自然全力以赴,把案子办成了铁案。在潘家送来了状告潘二老爷忤逆的案子之后,他雷厉风行立刻受理,当庭发落。那位昔日趾高气昂的潘家继承人在痛决一顿后,最终流落到了哪里,那就是谁都不关心的事情了。
  人们的眼睛都看不到失败者,只会看到离家数年,成熟又或者说沧桑了许多的潘大老爷带着妹妹潘保儿和妹夫罗老爷重回家门,和父亲潘老太爷“重归于好”。而潘大老爷在回家之前,就通过潘家商行的名义送到濠镜也就是澳门出的那批货,总共货值白银四万两,这也证实了他这些年在外闯荡的成果。
  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潘大老爷一张亲笔所写的一百万两欠条,这会儿却正捏在一只柔荑中。
  主人丝毫没有感觉这薄薄一张却价值连城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珍惜的,看了没一会儿就随手扔在了一边,甚至还冷笑一声道:“难不成日后他坐稳了潘家家主的位子,我拿着他亲手画押还盖着私章的欠条,找上门去要债?要是他送来的都是这种没诚意的东西,那就不用给我看了!”
  “小姐,你又心急了。”碧竹见小北气呼呼地把欠条随手揉成团,就那么弃若敝屣地仍在地上,她只能无奈上去捡起来,却也不展开,而是就这么丢在了左手拿着的匣子里,随即才连匣子一块双手呈了上去,“最上头的是这么一张借条,所以我才拿来给小姐看看取乐,下头还有别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我倒要听听这位如今入主了潘家的潘大老爷还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小北挑了挑眉,见碧竹一样一样往外拿着东西,其中多有价值不菲的鸡血石之类的印章料子,也有各种广州产业的契书,甚至还有掌柜们的各种死契和活契,她不禁越发变了脸色,“这人把我和汪孚林当什么人了?别说这些契书都是不曾到官府重新过户的,就算他真的肯过户给我们,沾手这些东西,以后怎么说得清楚?”
  “小姐,底下是潘大老爷的亲笔信,您先看看。”
  眼见小北终于是抓过那封信拆开封口看了,继而脸色稍霁,碧竹知道潘大老爷必然解释了这种很容易令人误会的举动。当然,她不至于不知轻重地过去跟着瞧,果然,下一刻小北就轻轻咦了一声:“敢情是担心潘家族中又或者底下的掌柜们别有心思,把我这当成存要紧东西的地方了。好在他还有些良心,这里头有一张签给程老爷当掌柜的契书,应该是程老爷还给他的,当初也不知道是他自愿,还是程老爷让他那么签的,竟然是三十年的期限。”
  “那信上可还有提到别的?”
  “他说,请程老爷也好,汪家也好,匀给他十个八个掌柜,他会善加任用,让他们独当一面。尤其是濠镜,他属意于文去挑大梁。”
  见碧竹轻轻吸了一口气,显然明白了过来,小北就耸了耸肩道:“回头于文过来时,你和他说。不过他得好好把粤语学一学才行,否则可就是聋子哑巴。等到回头孚林任期满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你要是肯跟着于文留下,那也随你。”
  这前头的嘱咐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碧竹一边听一边点头,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的她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姐,您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回来的时候,于文天天上门等着,只是为了通告消息?可我怎么听人说,他找人在打听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对了眼就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虽说不如叶青龙位子重要,可也不比那小子油滑,踏踏实实,人挺好的。”
  “小姐!”听到小北越说越露骨了,即便碧竹脸皮没那么薄,这会儿也有些招架不住,“说正事呢,您别岔开话题!就算有于文,十个八个掌柜一时半会哪里凑得齐?”
  “你这就小看程老爷和叶青龙了。之前我们追在孚林后头,出来得急,他们一时来不及,这才只选出了一个潘大老爷,一个于文,可既然知道这两人此来作用,近期之内,下一批人总是会来的。”说到这里,小北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早知道接下来这里就没什么事了,我还不如跟着吕叔叔和郑先生他们呢!”
  碧竹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道,外头光是秀珠那丫头成天死缠烂打就已经够烦人了,要真是小姐你也跟着吕光午他们去混海盗了,我不被夫人捶死,也得被老爷捶死!当然首先姑爷就饶不过我!
  她正想宽慰一下百无聊赖的小姐,突然听到有人敲窗户的声音,顿时为之愕然。虽说这里是临时寓所,没家里那么多规矩,可也万万不会有什么事不敲门而是敲窗户的!正当她眉头紧皱的时候,却不想小北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竟是一下子拨开窗户的插销,直接把那扇雕花支摘窗给推了出去。当那窗户渐渐升高之后,她就看到了外头那个提着灯笼的人,那意外劲就别提了。
  这夫妻俩真是的,上回小姐在香山县那座客栈里来了一次突然袭击,这次就轮到姑爷了?
  然而,看到两人隔窗对望的情景,碧竹当然不会留下碍事,悄无声息就开门出去,等看到汪孚林竟然还不进门,而是上前一步,一手扶着窗户笑眯眯地和小北说着什么,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发现小北竟然从窗户里头没好气地瞪着自己,这才赶紧加快脚步溜了。
  “大晚上的都夜禁了,居然还敢跑到这里来!”嘴里这么说,当汪孚林终于进了屋子之后,小北仍是觉得心里高兴得很。她随手关上了门,本来还打算指着桌子上的匣子解释一下潘大老爷送来的东西,可当汪孚林打横一把抱起她的时候,她那到了嘴边的话自是戛然而止。
  “知道你这几天肯定无聊,为了奖励你没乱跑,我就来了!”
  当云收雨散的时候,听到汪孚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的时候,小北差点没给噎死,大恨这家伙的报复心强,同时也暗骂碧竹明明是自己的陪嫁丫头,却偏偏听汪孚林的话,把自己管得死死的,自从去潘家装神弄鬼把那丫头收服之后,就哪都不许她去,潘家那连续几场热闹,她一次都没瞧见!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在汪孚林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等看到他那龇牙咧嘴的表情才解气地住了手,随即把之前潘大老爷送来东西的事情说了。
  “潘家的事就暂且到此为止,先让于文过去,等徽州那边下一批人过来再做计较。当然,契书到时候要和潘大老爷签好,否则他现在是潘家当家人,总免不了要担心回头这家业改姓程又或者汪。”
  汪孚林暗想自己又不是要吞下潘家——潘家毕竟曾经雄踞广府商帮头名,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刚刚入主潘家的潘大老爷也不会毫无底线,他这个广东巡按御史的任期更是没准,接下来去哪都要再听朝廷安排,他要的是楔入海商的钉子,又或者代理人,而不是仅仅看上了这块肥肉。想到小北刚刚表现出来的怨气和无聊,他就顺口把徐秀才推荐名单第一位的杜茂德给拿了出来,当然少不了吕光午笔记上的注解。
  “咦?竟然还有这等人物?”小北登时眼睛亮了,当即用脚趾头轻轻蹭着汪孚林的小腿,脸上挂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要我帮你去招揽他吗?”
  “当然不行。”见小北的脸色顿时僵住了,紧跟着仿佛立刻要炸毛,汪孚林便笑着说道,“但既然他曾经入伙过林阿凤,我觉得你可以把碧竹和秀珠一块派去,到他村里打听打听,当然,招揽的事情我来,打听的工作你来,这是分工,要是砸了,接下来你哪都别想再去,而且看着你的就不止是碧竹,我会再调几个人,不分日夜把你看死。”
  “过河拆桥!”小北气得牙痒痒的,但终究被激起了好胜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自信满满地说道,“就这么办,能当过海盗军师的人,我会小心试一试。幸好这几天没有光顾着无聊,碧竹的广府话学了很不少,已经能说得像模像样了。”
  “那就好,接下来我得监临乡试,这些就交给你了。”
  历来作为巡按御史,除却类似小钦差大臣这人人殷羡的莫大权力之外,每逢乡试大比之年这一任的巡按御史,却还有另外一种非常引人瞩目的职责,那就是协同布按两司挑选乡试的考官。按照宣德年间定下的祖制,除却两京之外,各布政司主考和同考官的挑选标准,是“令布、按二司同巡按御史推举见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学廉谨者”,所谓的教官,指的是府学教授、训导又或者县学教谕。
  从大明开国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南北直隶的乡试考官是出自翰林院,其他各省的主考和同考官,历来都是这么定的。但因为考官的品级实在是太低,基本上常常会被外帘官,也就是提调、监试官等左右,换言之,也就是被方面大员左右,这种制度一直饱受诟病。嘉靖年间,因为朝中几位阁老力挺,也一度改派京官到各地主持乡试,但每次都遭到地方的强烈抵抗,到最后不得不又恢复了如今这种祖制。
  当然,有些时候乡试主考官也会因为巡按御史以及布按两司官员的高瞻远瞩,慧眼识珠,出现非同小可的重要人物,比如当年王守仁进士及第没几年却成为山东乡试主考官,就是这样的原因。但大多数时候,这种事情的概率很小。
  正因为如此,相比会试主考官约定俗成地成为座师,在一个进士的仕途中具有莫大的作用,乡试的主考官往往很少会被人真正视之为老师——因为主考官最高只是最高七品的府学教授,位分低微。反而是某些外帘官以及监临官常常会被某些考中的举人视之为座师,一次乡试之后就多上一堆门生。这其中,举人自称为当任巡按御史门生的便不在少数。
  然而,汪孚林因为走马上任相当突然,前任广东巡按石御史早就与布按两司一起,把聘取外省教官作为主考和同考官的事给敲定了。因为这项工作往往能够安置自己的亲朋好友,又能收到一笔不菲的油水,在旁人眼中,汪孚林可谓是错过了捞油水的好机会,但他却反而乐得少些麻烦。除却认识如今赋闲的前歙县教谕冯师爷之外,他基本上不认识别的教官,想送人情也没法送,至于钱的问题,他更是自忖小爷缺什么都不缺钱,自然不会对此有任何懊恼。
  万一考官出现任何问题,反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此次乡试开始前,正副两位主考,六位同考官,这是内帘官;担任提调官的布政司岭南道韩守约,担任监试官的是按察司海道副使周丛文和负责学政的提学副使周康,此外还有府县属官充当的什么弥封官、供给官、收掌试卷官等等,这是外帘官。林林总总这些负责考试的人就有十几个汇聚一堂。
  此外,还得再加上布按两司头头,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张廷芳陈有杰,按察司按察使凃渊,广州知府庞宪祖,以及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前两者是堂堂布按两司的首脑,当然是不入秋闱的,否则他们这正职一进去,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工作就要废了一半。庞知府是作为地主,不得不来露个面。而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若非总督凌云翼提早派人提醒,他之前一直以为乡试没自己什么事。却原来乡试之时,监临官历来是都察院担当,至少得到一个人。
  凌云翼忙于用兵事宜脱不开身,那就全权委托给他这个巡按御史了。
  总共将近二十个人彼此见面时,却是内外帘官分明,凛凛然如对大宾。汪孚林就发现,自己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窝在一大帮中年大叔中间,着实格格不入。
  遥想三年前这会儿,他自己还正是在南京应天府参加乡试的考生,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监考官之一,自己也觉得人生际遇实在是神奇得很。
  此次广东乡试的主考和同考官都是湖广、江西、福建三地聘取来的资深教官,有府学教授,有县学教谕,论理对于广东各家官府之间那点事应该不大熟悉,但实际情形却显然不同,汪孚林就敏锐地注意到,奉承张廷芳和陈有杰两位布政使的最多,敢找话题和按察使凃渊攀谈的却少之又少,但这些分明没有一个是出自他选择的考官们,却很有几个拼命和他套近乎,甚至还有人在那暗示,自己某个七拐八绕的亲戚在徽州,所以和他也算是老乡,直让他哭笑不得。
  反而最是名正言顺的学政周康,竟然无人逢迎——因为乡试资格试,也就是科考、遗才试和大收,全都是提学主持的,所以为了以表公正,这考官聘取一事素来和提学毫无关系,再加上从来没听说过有连续当两任学政的,故而这些此次充当考官的教官既不担心周康成为现管,又与其无亲无故,再加上他们能够得到乡试考官的美差,无一例外都是消息灵通的,故而竟把堂堂提学大宗师给撂在一旁,无人理会。
  面对这种被孤立的情况,又见好几个考官直把汪孚林恭维成英杰才俊,前途无量,周康终于忍不住气,沉声说道:“广东解额历经这么多年来一增再增,如今已经有八十人。但首辅大人整饬学政疏发人深省,还请各位此次乡试之际,严格把关,宁缺毋滥!”


第七一零章 放你一马,巡视贡院
  呸!
  如果能够当场现开销,哪怕是之前在逼问汪孚林时,曾经和周康站在同一阵线的张廷芳和陈有杰,也想一口唾沫直接喷到周康的脸上去。对于他们这种已经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成功者来说,科场当然已经是过去式了,但你轻飘飘一句话,做的却是坏人前程的事!他们虽说不管学校,可下头府县主司的抱怨却都要到他们这里来的,民间风评也都会被后人写入地方志,要不是顾忌周康在朝中有人撑腰,不好说什么,他们就想敲打了!
  要知道,之前周康在主持道试的时候,非得高标准严要求,一场道试中,一个县过关的人多则一两个,少则没有,可与此同时还拼命做出一副关心学子的样子,以为别人都看不破这沽名钓誉的一套不成?
  然而,抢在别人有所反应之前,他们就只听突然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宁缺毋滥这四个字,放在道试的时候,尚且有些严苛,更何况如今这是乡试!解额是朝廷定的,不是周提学你脑袋一拍就定下来的。一直以来,广东人杰地灵,历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前辈跻身朝堂,每三年八十名解额,尚且都让人常常感慨有才之士不得不落在榜外,到你这里怎么就成了宁缺毋滥?难不成是你觉得广东的秀才没有真材实料,以前取中的举人名不副实吗?”
  周康哪里想到,自己不过是因为心头有气,这才在话里带出了不该有的意思,可汪孚林竟然马上抓住这一丝破绽穷追猛打,而且到最后一顶大帽子毫不客气地扣了下来!因为之前他在道试时把录取的门槛定得非常高,已经有很多怨言了,要是此刻汪孚林这话传扬出去,他在广东还能立足吗?换言之,就算他这一任期满之后,朝堂上那些广东籍的官员会不会因为他这番言论,从而视他为寇仇?
  “汪巡按,你这是断章取义!”周康一气之下,竟是一拍扶手站起身来,“我所说宁缺毋滥,不过是说……”
  “不过是说什么?莫非这乡试还没开始,你就要对布按两司以及前任巡按石御史精挑细选,聘取来的这些考官指手画脚不成?”汪孚林深知,吵架的要诀就是一切抢在别人前面,把人要说出来的话给堵回去,最好再扣上一顶让其动弹不得的大帽子!更何况,就在日前,两广总督凌云翼派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口信,说是之前之所以会委托他去新安查探海盗杀人一案,那是因为府中幕僚有人得了周康请托。
  既然之前图谋害他的很可能和此人有关,他干嘛要客气?
  “你……你……”
  见周康已经被气得脸上充血,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再差一丁点就要爆了,汪孚林想想自己从前在徽州时曾经有过把人给气得当场昏厥过去的光辉历史,还是决定暂且偃旗息鼓——否则日后广东官场,就要多一段汪巡按气死周提学的段子了。既然如此,那就放你一马!
  可作为收尾,他还是毫不客气地说道:“广东虽地处天南,士林却素来向学之心极其坚定,如广府所属的南海番禺和香山,更是常出才俊之士。周提学你自己对首辅大人的整饬学政疏断章取义,以至于道试所取秀才不足从前十之一二,这不是宁缺毋滥,是矫枉过正!”
  说到这里,他直接站起身来,冲着在座其他人拱了拱手说:“各位还请继续商议,我如果还在这,只怕周提学不自在,我去巡视一圈贡院,看看最后准备如何了。”
  见汪孚林竟是如此扬长而去,周康气得直哆嗦,而周遭诸位教官虽则听说过这位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到任之后雷厉风行,很是强势,可耳闻不如见面,今天汪孚林这个七品巡按当场怒顶官居正四品的提学副使,这份战斗力着实让他们惊叹。本来还有人暗自觉得忽视了周康确实有些不妥,可眼见得汪孚林这般拂袖走人,在场其他官员竟然就没有一个出来宽慰周康的,反而另启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的不少,一时间竟是硬生生让那位提学大宗师更被孤立了几分。
  面对这一幕,谁还不知道,今次乡试,别的主司若有请托也就算了,可周康若有请托,他们不妨当成耳旁风?
  广东贡院起源于宋神宗年间,到了元时方才毁于战火。元代不开科举,自然也就不存在贡院这种事物了。而到了明初,因为诸多礼仪规制并未齐备,朱元璋又曾经一度停科举,只用国子监中结业的监生出任各级官员,因此最初广东乡试一直都是借用光孝寺,这一借就是整整几十年。此时,汪孚林借着巡视贡院的名头,带着一个熟悉此间的门子穿梭在一间间号舍,就只听那极其饶舌的门子在那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历史。
  “后来这贡院是宣德年间才建起来的,和其他地方一样,规矩都是设在城东南。刚刚汪爷到贡院时经过的前头那座桥是一条必经之路,开考的时候,考完重开院门的时候,还有放榜的时候,全都有上千人要从此通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挤到落河,因而据说当年一位巡按御史当监临官时,下令县衙拓宽石桥,还为了给大家讨个好口彩,把那座桥叫做万里桥,寓意鹏程万里。因为应考的相公们有个黉门秀士的雅称,也叫做黉桥,桥南便叫做黉桥街。”
  见汪孚林听得饶有兴致,那门子自然更加卖弄口舌:“而这贡院街另一头,则是因为张贴桂榜的所在,而中举有折桂之称,所以后来那条巷子就得了个好听的名头,丹桂里。听说来贡院走一遭的秀才们,都爱到丹桂里去走两圈,也好沾点喜气。”
  这种做法后世尚且屡见不鲜,汪孚林当然不会嘲笑如今的秀才们太过迷信——毕竟科举这独木桥有多难走,他自己也算是深有体会了。要不是运气好有贵人相助,各种“歪门邪道”,再加上机遇太好,他怎么可能在这种年纪就考了个进士出来?而整整数千间号房,他一时半会不可能全部走到,但光是走到的那一部分,有的是修缮过的,有的是完全簇新的,他到最后停下脚步的时候,不禁看了一眼那门子。
  “这贡院今年整修过?”
  “那是,说来还要托汪爷的福。”
  汪孚林顿时有些意外。他上任以来马不停蹄,再加上压根没想到自己还会被两广总督凌云翼抓来当乡试监临官,甚至还一度打算跟着吕光午他们去出海会一会那些海盗,什么时候想起过修贡院?
  那门子见惯了不是自己的政绩也要往脸上贴金的官员,可看到汪孚林此刻压根没有自矜的意思,反而仿佛还在回忆此事,他心下暗自犯嘀咕,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殷勤灿烂:“汪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之前不是召集海商募捐修儒学吗?香山学宫修过之后,广州府学也修了,而庞府尊因为想到乡试在即,万一到时候碰到天公不作美,而贡院号房年久失修却又漏水,而且如今应考的秀才越来越多,所以挪出一部分钱来,新修号舍三百间,其余那些有破损的也都修补过了。所以说,这一次应考的秀才绝对是有福分,从前还有在号舍里撑起油布伞,可最终雨水还是污了卷子的倒霉秀才。”
  呃……这个好像和他没关系,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乡试,却是广州知府庞宪祖借花献佛,倒做了一桩大好事!
  曾经在南京贡院中熬过南直隶乡试的汪孚林当然知道,在这种号舍中呆上九天,吃喝拉撒全都在里头,一间结实干净的号舍有多重要。所以,今天临时起意跑来巡视的他自然非常满意,竟是一时兴起,真的用脚丈量完了所有两千多间号舍,自己累了个够呛,也把那陪同的门子给累得满头大汗。只不过,这一番走下来,他证实所有的号舍确实都整修过,至于质量,目测也还行,等离开的时候,他自然晓得那领路的门子辛苦,随手赏了一块碎银子。
  这年头的官员除却少数真正家境殷实的,贪得无厌会捞钱的,其余多数都是穷鬼,所以那门子对汪孚林毕恭毕敬,也只是震慑于这位之前在察院时从容应对众官的手段,没想到还有好处。慌忙接了银子在怀里后,他脸上那笑容便真诚了许多,把汪孚林送到门前时,他就低声说道:“若是汪爷有关照的人,回头排座次的时候,不妨注意一些。别看这次修了新号,但真要说结实好用,却还是隆庆年间修的那一批。那是在东北角,以天干地支中申字打头的就是。”
  汪孚林不禁哑然失笑,却不置可否。反正他到广州之后也没来得及真正交接儒林,所以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需要关照的本地秀才——外地的倒有陈家兄弟,可两人都没得到考乡试的资格。还有个仅仅是刚听说过名字的秀才杜茂德,可这人既是屡试不第,此次估计不可能来——所以,他是没有负担一身轻。
  出贡院时,陈炳昌正好先去府衙扑了个空,此时正好迎了上来。两人双马,从贡院街拐出来后,汪孚林也不走之前来时经过的万里桥,而是走另一边去了丹桂里。正如那门子所说,兴许是试期在即,流连此处的应考秀才很不少,而且更让他觉着有趣的是,这丹桂里中确实真的种了一棵桂树。此时放在江南已经是桂花飘香的时节,然而广州的一年四季不像江南又或者北方,这丹桂里的那棵桂树却一丝动静也没有,花苞都还看不见,汪孚林甚至还听到有秀才在那抱怨。
  “明明是种了桂树的,怎么偏偏每次咱们进贡院的时候,连个桂花香都闻不到,真是晦气!”
  “别晦气了,听说这棵桂树开花的时候都必定是又冷又湿的天气,那时候在号舍里窝着考试,冻不死你!”
  作为过来人,听到这种应考人的唉声叹气,汪孚林很有一种苦尽甘来的美好感觉——这就和他当年过了高考那一关,以后年年高考看别人过五关斩六将时,那种坐山观虎斗的美好,真是不足为外人道。而陈炳昌就不一样了,他今年放弃,但三年后却一定会去参加科考,搏一搏那参加乡试的机会,因此这会儿免不了把自己代入其中,竖起耳朵听这些科场前辈们说话。
  然而,就在他们从那棵桂树底下路过时,突然有人叫道:“兄台,兄台,能帮个忙吗?”
  汪孚林起初没想到是在叫自己,等陈炳昌提醒,他方才朝声音来处望去,却只见一个身材有些矮胖,大约三十许的青年正在向自己招手,所谓的兄台想来只是随口的敬语。虽说想到监临官的职责,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调转马头上了前去。还不等他开口发问,对方却冲上前来将一块木符递了过来里。
  “兄台,这是我在光孝寺里替我一位兄长求的高中符,听说挂在丹桂里这棵桂树上能有效果,我身材够不到树枝,兄台既然有马,能不能帮个忙?”
  见那青年满脸恳求,汪孚林抬头看了一眼这棵桂树,发现并没有后世某些高考许愿树那样满树都是红丝带小纸条的景象,想来没这习俗,他不禁有些狐疑。可对方又求了一回,他伸手试了试,发现确实够得着,也就接了过来,看也没看就绑了上去。等到做好了这件事,对那年轻人的千恩万谢,他只微微点了点头,直到出了这条丹桂里,他才听到身边的陈炳昌小声说道:“大哥,我刚刚好像看到,那个什么高中符上写的名字是杜茂德,这名字我记得徐前辈对我说过。”
  杜茂德?
  汪孚林之前是本着尽量少和应试秀才接触的心思,再加上光孝寺乃是广州最有名的寺院,没有之一,而且还被挪作过贡院,他对其中和尚竟然会做什么高中符拿来卖钱很不以为然,所以连瞥都没瞥一眼。更何况,这也是避免看到那名字,心里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偏见。只是没想到,他没瞧,陈炳昌这个眼尖的却看见了,而且还是偏偏徐秀才之前举荐过,他认为不大可能来参加乡试的人。
  “唔,我知道了。说不定是他的兄弟又或者朋友自作主张,你不用对徐生说。”嘱咐了陈炳昌守口如瓶,汪孚林不由得摩挲着下巴。
  一个屡试不第,一度被海盗裹挟去做军师,放弃科场已经好些年的秀才,真的可能重振旗鼓复出来考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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