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横祸和救星


  婺源县西北九十里,距离官道约有半里地的一座偏僻小树林中,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三四个汉子,还有一个年纪不到三十身穿官服的年轻人正背靠一棵树坐在那儿。五花大绑的他似乎被人当头泼过水,此时仍有一颗颗水珠从官帽以及发髻上滴滴滚落,脸上更是还水渍宛然。然而,更加险恶的是,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五六个手持钢刀的蒙面汉子,此时此刻分明是不怀好意,之所以刚刚泼醒了他,怕也是想要故意羞辱。
  吴琯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官道上暂时被一车翻了的货物堵住了,而随从的一个民壮提议在旁边一个茶摊上少许歇一歇脚,喝口热茶,他就会落到眼下这种最最凶险的田地。之前被关在山洞中那三天,他就意识到,不论是官道上那翻车事件,还是茶摊上他喝了几口热茶便失去了知觉,全都是圈套。
  可笑他治理婺源四年,百姓都称道他是公正廉明的强项令,他居然就当真了。要是真的沦落到在自己的治下却遭此横祸,那简直是最大的笑话!
  “在婺源地面上暗害本县,你们就没想过如此做的后果?”
  “吴县尊,要是平时,给大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可城里那帮人本来就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接下来婺源就要大乱,徽州府也要大乱,你这个县令死了虽说是不得了的大事,可放在那泼天大乱面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谁让你上任之后就一天到晚微服私访,得罪了多少人,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死到临头,你还摆什么县太爷的臭架子?”
  尽管吴琯猜到这些都是亡命之徒,可真的面临生死关头,他还是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尽量想要拖延时间。眼见得一个手持钢刀的蒙面人直接朝自己走了上来,他突然开口问道:“既然你们这么想要我死,可敢报上姓名?”
  “怎么,还想在阎王爷那儿告我们一状不成?别做梦了,咱们可不是那些刚出道的雏儿,你就做个糊涂鬼吧!”
  眼见一把钢刀当头落下,吴琯长叹一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期的利刃加颈却没有来临,他反而只听得一声惨呼,紧跟着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嚷嚷,还有刀剑碰撞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些持刀蒙面人已经和另一伙人厮杀了起来。而就在自己身侧,刚刚要杀自己的那个蒙面人则是钢刀落地,手腕上扎着一把飞刀,而仿佛是现世报似的,一把钢刀正架在此人的脖子上。
  当他仔细打量那个救下自己的人时,却只见其很年轻,大约二十光景,容貌俊秀,身材颀长,一身青色滚折枝花襕边的交领右衽衫子,甚至还笑着向他点了点头。正当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只觉得背后的绑缚突然一松,仿佛绳子被什么东西给砍断了。然而,被绑住时间太长的他却早已经四肢发麻,仍旧动弹不得。这时候,他只见那持刀威逼蒙面汉子的年轻人突然用刀背在人颈后重重一击,等那汉子一下子仆倒在地之后,就快步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北,你去看看那家伙,我下手没个轻重,别把人弄死了。”
  “知道。”
  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清脆悦耳,竟好像是女子的声音,吴琯顿时一愣,可下一刻,他只见那年轻人伸手在自己肩膀手臂腰腿一一揉捏过去,手法颇重,以至于龇牙咧嘴的他到最后忍不住呻吟出声。可如此一来血脉总算是活络了,勉强能动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换了一个坐姿,等发现那些蒙面汉子溃不成军,有的被生擒,有的则躺在地上死活不知,他这才冲着那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说道:“多谢义士相救!”
  “吴县尊,自我介绍一下,初次见面,我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应该是我说请别怪我来迟了才对,虽说早就访查到婺源有不少讼棍和乡间豪右串通一气,想要借着这次夏税丝绢纷争大闹一场,我也早早嘱咐了人在婺源盯着一点,却没想到别人竟然把调虎离山之计用到了你身上,甚至还想趁乱要你的命。你之前被人关起来的时候,因为发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留着跟到了那山洞,一个去通风报信,所以我直到这时候才赶过来。”
  面对那一只伸出来扶自己的手,吴琯顿时有些发愣。他上任的时候,正值汪孚林名声最大的时候,而后甚至在歙县衙门中手刃太湖巨盗,他却因为是婺源县令,距离府城太遥远,始终缘悭一面,没想到会在今天这个场合遇上。迟疑片刻,他终究是搭着对方的手站起身来,随即也顾不上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汪公子此次主张夏税丝绢纷争宜缓不宜急,和歙县薛县尊意见相左,今天又出现在这,却是比我这婺源县令更加耳目灵通。”
  “吴县尊毕竟不是本地人,纵使深受婺源子民爱戴,但你不可能时时刻刻走遍婺源,三班六房又都是本地人,不可能完全背离本地人的利益,所以你能够知道的情况就终究有限。”汪孚林不太在意吴琯言语中流露出的疑忌,耸了耸肩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婺源县城那边只怕乱子不小,吴县尊是打算到徽州府城请援,还是就此回去?”
  看到汪孚林那些随从把蒙面汉子全都一一绑了,正在忙着施救那几个护送他的差役,吴琯在沉默片刻后就收回了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是回婺源!我虽说只是一介书生,但既然是一县之主,哪有撂下满县子民自己跑去府城求救的道理?”
  “哪怕回程路上也许还有这样的险恶情形?”
  吴琯这时却神情凝重了起来。他又不是那些上马治军,下马管民,文武双全的进士,他固然会骑马,但武艺却稀松平常,这几个差役也只不过有点蛮力而已,算不上好手。虽说刚刚遇险是因为被人下药,可如若再遇到那些一心想要自己命的人呢?突然,他看了汪孚林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我一路不再停留,不饮不食,哪怕遇人拦截,只要在这条往婺源县城的官道上,我表明身份,自然有的是百姓肯护送我!婺源县虽有奸民,但也不少义士!”
  汪孚林本想激吴琯主动开口向自己借两个人,可听到这位婺源县令如此掷地有声的回答,他不由得笑道:“好一个婺源不少义士!吴县尊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和你打官腔,我的人借给你四个,你不要拒绝,这不止是为了防止路上有什么万一,也是为了进城之后也可能会遇到突发状况,多这几个人护送你到县衙,那就不会有问题了。想来有吴县尊这样的县令,婺源乱不起来,我就不去婺源了,得赶紧折返府城去看一看。”
  吴琯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被人救下,而后汪孚林还主动派人护送他回县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毫不犹豫地拱了拱手谢道:“今日之事,多亏汪公子高义了,但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回婺源去。可我之前这些人在茶摊被人迷倒,马匹可能都被人带走了,能否借我几匹马?”
  “我只能借你自己一匹马。”汪孚林见吴琯还要说话,却摆手说道,“不是不肯借你,是婺源距离府城两百多里路,我虽说备了空坐骑,但一路换马疾驰回去也耗费很大,再者,你带的四个人醒过来之后,能不能跟着你赶回去还不好说,你是县令,一时手脚无力要人保护没关系,他们若是不能保护你,却还要人分心,你带着他们不是平添累赘?另外,这几个要杀你的人眼下来不及押回婺源县城去,总得需要人看着他们。”
  尽管不大情愿,但吴琯不得不承认汪孚林说话有道理。果然,等到他那四个随从救醒,其中两个人就是因为迷药太深和他一样手足无力,还有两个恢复较快,当下他也就不再迟疑,先是上去扯下几个杀手的蒙脸黑布,将他们的容貌牢牢记在心里,紧跟着就带上汪孚林借给他的六个人,立刻踏上了归途。
  他这一走,汪孚林看着地上那几个五花大绑的蒙面杀手,还有吴琯那四个满脸局促的随从,知道他们是从婺源县衙三班差役中挑选出来的,突然笑了笑:“虽说吴县尊这次遇险,看似只是有人在路上设计了翻车堵住官道,又在路边摆茶摊下药,但吴县尊心急如焚赶去府城,如若没有人撺掇,未必就会耽搁那片刻功夫歇脚喝茶。所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跟着吴县尊吗?我只怕有人贼心不死,还打算使绊子害他!”
  此话一出,四个随从登时脸色大变,当下其中三人便拿眼睛去看着中间一个瘦高个,更有人怒声骂道:“邢老四,你敢和人勾结害县尊!”
  “我没有,真没有!”
  那邢老四面如土色,可看到汪孚林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那些被扯掉了蒙脸黑布的杀手,分明在琢磨如何让这些人开口,他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拔腿就跑,可还没跑上几步,就只觉得腿上一下剧痛,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等到被人拎回来,他看到汪孚林身边一个清秀少年手指间玩弄着一把亮闪闪的飞刀,登时头皮发麻,慌忙求告道:“我是被逼的,被逼的!他们是龙源邵氏派来的,之前龙源邵氏一桩人命官司,县尊秉公处断,再加上几桩争田等等的陈年旧案全都偏向苦主,所以他们趁着这次乡间大乱,想要趁机找吴县尊报仇!”
  几个蒙面汉子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见这内应已经开口吐露出实情,他们更是陷入了十分无望的境地。之前听到过汪孚林对吴琯报名,他们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位便是徽州府大名鼎鼎的汪小官人,去掉那什么文名,什么进士之类的不谈,可但凡犯在这位手中必定没有好下场的传说,却让他们个个不寒而栗。此时此刻,便有和邵氏关系不那么紧密,只不过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两人立时也反了水,声称之前根本不知道要杀的是吴琯。
  汪孚林倒并不指望立时三刻问出人家的图谋,只不过思忖着怎么安置这几个家伙,听到他们说出龙源邵氏和婺源城中程文烈那些讼棍等等全都有些勾连,他虽并不意外,可当他们说起婺源县中那些有名望的家族都在背后或多或少地支持这次的闹事,甚至还有人去请刚刚革职为民的余懋学出山首倡,他那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反水的杀手突然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也跟着去过余家,但吃了闭门羹,余老爷根本不见人。可我们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余家左右仿佛有人窥伺,看样子挺像是盯人的眼线。”
  “你怎么知道是盯人的眼线?”
  “咱们往日盯肥羊的时候,也都这样……”话一出口,那人就意识到为了脱罪,却一不小心把从前其他勾当给供了出来,登时紧紧闭嘴再也不多说了。
  然而,汪孚林已经探听到了足够的消息,这会儿不由觉着事情着实棘手。看样子,余懋学虽说革职为民,但朝中某些大佬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只怕是还打算借着这次六县夏税丝绢纷争的时候,借着乡间有人闹事,把余懋学给一块牵连进去,再狠狠踩上一万脚。至于那些在余家左近盯着的,不是锦衣卫就是东厂的眼线,好在余懋学聪明,回乡之后够谨慎。
  可别人不在乎徽州一府六县是不是会闹起来,有人想着求名,有人想着得利,还有人想着打压政敌,可他身为歙县人,徽州人,怎么能坐视徽州府闹得不可开交?
  休宁那边他派了叶青龙,又把李二龙和赵三麻子等几个去过辽东,身手最好的派了过去,想着伺机而动,再凭着徽州米业行会这几年的良好信誉,届时也许能够压下去。婺源这边则是他亲自过来打探,没想到真的撞上了吴琯险些遇刺这么离谱的事。掐指算了算,从府衙激辩,姚辉祖偏向歙县,力压五县,至今大概是过去了十天左右,除却休宁和婺源,其他三县的反应又如何?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那边的情形又如何?
  思来想去,汪孚林最后方才定了主意:“去两个人,找一些崇敬爱戴吴县尊的乡民,把吴县尊险些遭人行刺的事情说出去,让他们把他这四个随从以及这些刺客带回婺源县城。小北,你带两个人留下,在后头盯着以防万一,我先带人回府城!”
  小北闻言一愣,但想想确实婺源这边也挺要紧的,府城那边再乱,想来也比不上这儿,汪孚林回去应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她最终点头答应道:“那好,你自己小心点!”


第六四零章 众叛亲离
  休宁和婺源这风云突变的局势,原本按照路途上花费的时间,未必这么快传到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但早在数日之前,彼此相连的府城和县城街头就已经有人传言婺源和休宁已经为之大乱,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两地县衙都已经被不明身份的人占据,甚至软禁了县令。迄今为止,这两地县衙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然而,还不等徽州府衙做出什么反应,就遭遇到了同样非同小可的事件。
  因为祁门、绩溪、黟县虽说还没有乱民冲击县衙这种离谱的事,可三县乡宦和民众加起来却有七八百人上了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现如今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全都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两大衙门别说日常运转了,根本就是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徽州知府姚辉祖只觉得焦头烂额。自从汪孚林去年送了帅嘉谟回来,他就一直在放任此人四处告状陈情,串联乡里,引起声势,因为这也关系到当朝首辅张居正接下来要推行的均平赋役的政令。但是,之所以选在眼下这个时候全力推进徽州一府六县的均平夏税丝绢,同样是因为张居正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尽管张居正的信上没有挑明,但他作为张党在地方官这一层上的心腹,却也能够体会出来。
  余懋学那上书陈奏五事,看似不比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之前弹劾张居正的奏折,但因为打击面更广,说的话看上去更中肯,所以张居正无法将其因言治罪,只能以万历皇帝的名义将其革职为民,但心里终究是深恨不已。所以,他选在余懋学已经回乡的时候,故意在薛朝面前挑了两句话,又眼看帅嘉谟衣锦还乡似的回来,就想着届时一旦各县有所骚乱,张居正就能扣个大帽子在余懋学身上,到时候从重议罪,那就恐怕是充军流放株连全家这样的大罪了!
  如此张居正应该就能解恨了!
  但此事的前提是,他这个徽州知府能够把局面控制住,用最快速度把事情弹压下去,可眼下他却被困在府衙之中动弹不得,三班衙役动用水火棍冲过一次,可很快就狼狈回来,说是有人府衙门前竖起了栅栏拒马,根本就出不去!
  因此急怒之下,姚辉祖这一堆火气当然就想冲着歙县令薛超撒。毕竟,就是薛超之前迎接帅嘉谟,接下来种种大张旗鼓的招摇,甚至还同轿把人带来见他,然后亲自出马大张旗鼓给帅嘉谟宣传,又向民间鼓噪有意上书府衙均平夏税丝绢,那分明是为了政绩和名声,连脸都不要了,完完全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而人不在面前,他就是迁怒也是白搭。这会儿他被困在府衙里,唯有寄希望于正好去了宁国府的徽宁道冯观察能够在得到消息后迅速赶回来。
  毕竟徽州府还是有驻军的,那就是新安卫,徽宁道勉强还有整饬兵备这一职衔,分巡道之外还有兵备的职责,能够调动得了兵马,这是他这个徽州知府做不到的!哪怕调兵平乱这种事传出去,转瞬间他这个知府的考评就会落到最下一等,可总比闹出大乱子来得好!
  “老爷,老爷。”
  就在姚辉祖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中团团转之际,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满心不耐烦的他喝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亲随推开房门进来,手中却是拿着一封信。见姚辉祖眉头紧皱,来人赶紧解释道:“老爷,这是绑在一支箭上射进来的,但因为落款是松明山汪公子,所以下头人不敢怠慢,立时拿了进来。”
  一听说是汪孚林,姚辉祖登时想起,从前据说对均平夏税丝绢之事很积极的汪孚林这次却主张缓行,连忙上前一把抢了信在手。等到撕开火漆封口,拿了信笺在手,他一目十行扫了下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信上赫然说明,汪孚林业已派人截住了休宁陈县尊往江浙闽广四地发去的告急文书,但不知真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看到汪孚林说婺源县令吴琯虽被调虎离山,半路甚至有不法之徒意图行刺,但他派人在半路及时援手,吴琯已经火烧火燎地返回婺源弹压大局,而休宁那边也有义民出面戳破奸徒的谋划,应该不日可平,虽说他看完之后又惊又怒,但总算有些心放下的感觉。
  看到信上最后说,明日午时让他亲自出面弹压乱民,届时会有相应佐助,若是同意便在府衙阳和门挂上彩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去,派人在府衙阳和门挂上彩灯!”
  哪怕他不知道汪孚林怎么做到的未雨绸缪,可眼下他只要能够事情平息,别的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与徽州府衙中的知府姚辉祖相比,歙县令薛超那才更加叫做度日如年。姚辉祖毕竟已经上任好几年了,经营时间长,在府衙中也就有些威信,不说别的,三班六房即便不能如臂使指,那也绝不会阳奉阴违。可薛超却不同,他虽说在朝中有着两位分量极重的同乡,可自己却毕竟是个刚出仕的进士,之前催科夏税秋粮的时候,还能拿着朝廷律令这大棒子,让三班六房不敢违逆,可现在出了事,他就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就连往日在他面前阿谀奉承的那几个司吏典吏以及白衣书吏,往日因为希望能够染指六房中最为清贵,最有实权,最有油水的吏房、户房、刑房这三房,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都和躲瘟神似的,他叫了谁来问主意都是装聋作哑。至于快班、皂班、壮班的三个班头就更不用说了,三班衙役平日据说很不少,可县衙被围的那一天,却总共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在县衙,所有正役副役白役帮手凑在一起还不到五十个!
  这五十个勉强冲了一次,就被围堵县衙的三县民众用石块砖瓦给砸了回来,不但如此,此时此刻他哪怕在书房中,也能听到外头铺天盖地谩骂狗官的声音。要知道,他这做官完全是冲着名垂青史的名臣去的,哪里甘心在刚出仕的地方就背上一个狗官的名声?
  “该死,太该死了!”
  站在薛超面前,刘师爷只觉得自己就是怒海惊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倾覆沉没。虽说他和薛超之间理论上只是宾主关系,可面对这样险恶的局面,下头又是阳奉阴违,薛超只能把满肚子火气都撒在他头上。因为是刘师爷去和汪尚宁等人接洽,又是他去宣城接的帅嘉谟。眼下面对责难,即便刘师爷心下暗自发狠,事情解决就辞掉这个师爷,再不伺候薛超这个脾气坏又没本事的东翁,可他还是不得不本着师爷的职责,给薛超想一个能够解围的主意。
  而当薛超听到刘师爷口中吐出那个主意时,他忍不住气得再次破口大骂:“你有没有脑子,当初本县亲自带着帅嘉谟去见的姚府尊,而后又同轿送他回家,那些鼓乐彩旗也大多都是本县让人去置办的,百姓也是本县贴告示方才聚集起来的,你现在让本县把罪过都推在他身上,外头那些人能相信?”
  “当然能相信!”尽管薛超的语气让刘师爷心里很不高兴,但他还是耐心劝解道,“东翁是官,他们是民,这只要看他们是围堵县衙要一个说法,而不是冲进来,这就已经很明显了。毕竟徽州府可是还有新安卫的,真到了那一步,即便没有上命,他们也可能会出动。所以,闹事的三县百姓要的是一个让他们满意的说法,可以泄愤的说法,那么东翁何妨就给他们一个?之前就算县尊对帅嘉谟再礼遇,那也是之前,只要推说受其蒙蔽就行了!”
  想想翻脸不认人这种事,官场上屡见不鲜,再想想自己眼下糟糕的处境,薛超权衡再三,终究把心一横,但他嘴里当然不肯说自己打算听刘师爷的建议,反手把帅嘉谟卖了给那些乱民泄愤,而是咬牙切齿地说:“都是这帅嘉谟夸大其词,南京户部和应天巡抚不过是发牌面详查徽州府夏税丝绢的卷宗,他却谎称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他明明只是捐纳了九品冠带,却谎称已经捐了官做。若非如此招摇夸大,何至于激起众怒?再者,均平夏税丝绢,朝廷还未有明令下达,本县这就出去见县衙外那些百姓!”
  见薛超撂下这话后大步往外走去,刘师爷不禁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当官的就是这样,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明明是翻脸无情,却还要自找借口!
  嘴上说得强硬,但是,当薛超真正眼看县衙大门在望,隐隐还能看到大批黑压压的人头时,他却已经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了。坐在大堂上时,下头跪着磕头的人哪怕再多,他也不会有半点怯场,可是面对那些不是自己治下的子民,却反而很可能威逼到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的人时,他那点读书养气而来的镇定,自然就全都到爪哇国去了。可眼下已经不容退缩,他只能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一直到了大门口。
  在这个位置,那大喊大叫的声音自然而然更是迎面扑来,几乎让他透不过气。在扯开喉咙一次又一次叫了肃静,而刘师爷又上来帮忙之后,他终于让喧哗的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这才有些声音嘶哑地叫道:“各位,各位,均平夏税丝绢,乃是歙民帅嘉谟自作主张,四处陈告,府衙也好,本县也好,都还在清查当年旧档,尚未言及更动,所以还请各位不要轻信谣言……”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一口唾沫狠狠吐了过来。虽说薛超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开了,但仍是险些狼狈摔倒。面对人群中一瞬间又鼓噪起来的局面,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叫道:“各位乡亲父老若是不相信,本县这就出牌票,立时缉拿帅嘉谟。以妖言惑众,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为名,立刻法办!”
  在他一遍又一遍重复了此话之后,外间一众百姓终于将信将疑地安静了下来。薛朝却也光棍,直接让刘师爷去取县令大印,可另一个去刑房拿牌票的亲随却无功而返。面对薛超那喷火的目光,那亲随慌忙解释道:“老爷,是那刑房萧司吏说,之前是堂尊亲自迎了帅嘉谟进县衙,而后又同轿而行把人送去了府衙,现如今却要出牌票抓这帅嘉谟,恕他不敢奉命,他还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歙奸!”
  历来抓人的牌票,刑房出票,县令签押,缺一不可,这也是规矩。
  薛超不是不知道这规矩,只是完全没料到往日面上还恭敬的刑房司吏萧枕月竟敢和自己对着干。如果面前有镜子,薛朝一定会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如同火烧一般,可发现门外聚集的三县百姓又有鼓噪的架势,他只能色厉内荏地怒吼道:“他要是不愿意拟这牌票,那这刑房司吏本县就换人!刑房的人难不成都死绝了,让其他人来,谁若拟这牌票,谁就是新司吏!”
  那亲随却根本没有挪动脚步,眼见薛超脸色渐渐铁青,他方才硬着头皮说道:“小的知道老爷急需,之前就已经嚷嚷过了,结果刑房之中没一个应声……”
  “那其余各房呢?本县就不信三班六房没一个人能写这牌票!”
  “就是……没人肯写。”谁不怕被人骂歙奸啊,大老爷是要离任的,可三班六房的吏役都是要当好多年的!
  哪怕之前被人堵在县衙里,哪怕之前出来时就已经含屈忍辱,哪怕把责任都推给帅嘉谟,薛朝心里也着实有点不舒服……但这全都比不上县衙六房无人肯出这张抓人的牌票来得打击巨大。他几乎是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而刘师爷这会儿也顾不得腹诽了,赶紧上前来搀扶。
  一想到这一幕全都被外头那三县百姓给看得清清楚楚,宾主两人就全都觉得脸皮臊得慌,心里虚得慌。薛朝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冲着那亲随恶狠狠地叫道:“你滚去告诉他们,若这乱事平息不了,这衙门之中三班六房谁也跑不了!”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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