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张学颜的赏识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3:12:56|字数:41332
回程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失去亲人的汉民唱起了一首民歌,尽管声音含糊不清,可随着众多人的加入,曲调竟如同天空中渐渐散开的阴沉沉乌云一般,让众人看到了阳光。哪怕回到了辽东,这群曾经离开家园太久的人对未来也一度充满了悲观,进鸦鹘关时那一场嚎啕大哭,哭的不但是他们的过去,也是将来。可现如今,难得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暖心的话,谁不存着满心希望,盼着能够开始新的生活?
而汪孚林自来便是雷厉风行的人,回到鸦鹘关之后,便立时求见张学颜,几次被拒之后终于成功见到了这位辽东巡抚。他把事情一说,果不其然就看见张学颜那张脸如同黑锅底似的,可等到他把之前对那群汉民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张学颜虽说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但最终却沉默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字斟句酌地说:“此事本部院自会计较。”
尽管是打官腔,但至少还有点戏,汪孚林知道这时候不是趁热打铁逼着张学颜表态的时候,而是应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可他这告退的话刚到了嘴边,却只听张学颜开口说道:“栋鄂部看到赫图阿拉附近六城自相残杀,趁势进犯,已经被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率兵击溃,王兀堂没料到辽东会出兵,因此狼狈逃窜,曹将军出面调停,如今觉昌安的长子礼敦已经上书请世袭建州左卫都指挥使一职。”
之前大军从鸦鹘关出发,汪孚林虽被软禁在屋子里,却还是能够觉察到动静的,没想到张学颜并没有在赫图阿拉那所谓的宁古塔六贝勒内战之际,趁它病要它命,将这样一个势力连根拔起,而是在外人打算趁火打劫的时候还扶助了一把——但不得不说,这样才是作为辽东巡抚做出的正确选择,因为一直以来,大明对于女真的策略就是不断地打压冒头的,扶助弱小的,分化离析,使其不能统一壮大,故而多年以来,女真各部始终犹如一盘散沙。
历史上李成梁的最大疏失就是,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然后把原本并不是铁定继承人的努尔哈赤扶了上去,又给敕书,又给马匹,然后还把努尔哈赤的对手全都摧枯拉朽打残了,而后自己却因为朝堂之争而丢了辽东总兵,留给那位女真雄主壮大的时间,发挥的空间。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心悦诚服地说:“张部院果然高瞻远瞩。”
“少拍马屁,你之前自作主张的时候,没少在心里腹诽我不讲理吧?”张学颜毫不客气地揭破了汪孚林的心思,见这个年轻进士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一面暗叹这小子脸皮贼厚,一面放缓了语气说道,“然则曹将军此行也不是白去救援的,顺道又带回来数百辽东汉民的后裔。至于栋鄂部王兀堂,他此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已经得到了警告,日后若他再掳掠一个汉民,鸦鹘关就挂两颗人头!”
汪孚林没想到张学颜竟然会有如此强硬的表态,顿时又惊又喜,但紧跟着就想到朝中那些没事都要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只觉得这事不大乐观。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番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你之前闹出来这一堆事情,我已经奏报朝廷,细节也都写明条陈禀告了首辅大人,顺便举荐你去都察院,也算是完成我之前的承诺。你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抚顺关说得赵德铭李晔给你提供方便,还能说动洪济远自愿为你担责,这嘴皮子功夫不拿去朝中炮轰一下那些言官,实在是可惜了。当然,前提是你回去之后,朝堂上那一关你能不能平平安安过了,否则什么都不用说了。”
汪孚林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要说感谢吧,这趟辽东之行实在是惊喜多多,张学颜给他挖了不少坑,他反过来也给人家挖了好几个坑。可要说怨恨吧,不论怎么说,这位辽东巡抚也是个可以沟通的人,更不要说如同张崇政、洪济远这样的辽东高级文官,都是胆识担当都很值得称道的人,就连李家父子,私心之外,打仗带兵却是一等一的。虽说他压根不想当御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可下一刻,另一番戏肉就来了。
“不过,我给你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却也得再帮我做一件事。”
汪孚林立刻警惕了起来:“张部院还请先说,我若是能够做到,定然绝不推脱。”
“小滑头!”张学颜笑骂了一句,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很简单,我上书保举了沈有容,你不妨建议他去参加一下应天武举,有了出身之后立刻让他到辽东来,我这里正缺他这样一个不是辽人,却有胆色有智勇的小将!而且,李如松虽说怨你把他耍得团团转,却对沈有容颇为认可,提拔起来也不难。当然,沈家乃是东南望族,若是一心走科举,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明日回辽阳,你和你的人,还有那些汉民也随着一起出发。”
汪孚林简直觉得这犹如瞌睡遇到送枕头的,差点想要哈哈大笑,替沈有容的好运叫一声万岁,可总算他素来沉得住气,这时候还露出了点儿为难的表情,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答应了。等捱到告退,他出了张学颜那屋子,在外故意停留了片刻,直到一路穿行进入了自己这一行人的居处,支使了封仲刘勃去外头看着,他方才一溜烟快步冲进了沈有容的屋子,一进门也顾不上正好在的沈懋学,直接来到了沈有容面前,在其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哎哟……嘶,汪大哥你什么事这么高兴?”沈有容痛得嘴角直抽抽,但还是被汪孚林那满脸欣喜给感染了,立刻猜测道,“难不成是张部院宽宥了咱们之前的欺瞒?那是好事啊,这样就不至于影响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如何,先丢一边去,这次是你小子的好消息。”汪孚林笑呵呵在床沿边上一坐,这才看了一眼沈懋学道,“我刚刚去见了张部院,他对士弘赞不绝口,觉得辽东就应该要有这样有勇有谋,胆色出众的小将,让我回来劝士弘回南直隶应天武举去考个出身,然后再加上这次的功勋,他愿意给士弘在辽东谋一个军职,这样,你就不用从小兵做起了。”
“啊?”沈有容登时有些发懵,喜讯来得太快,他甚至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部院还怕宣城沈氏书香门第,你要去下科场,说如果那样就算了,他也不敢强求……”
“不不不,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哪是强求!”沈有容急不可耐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一抬头看到沈懋学冷冷瞪了他一眼,连日来没少被叔父排揎的他立刻闭上了嘴,却还是偷偷用眼睛瞥汪孚林,希望他回头给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世卿,不是我功利,此事你不妨等过几日再答复张部院。人就是这样,轻易得来的总不会珍惜,求之不得的却反而会视若珍宝。张部院在辽东虽说威望很高,但他毕竟不是本地人,而且巡抚一当四年,功劳赫赫,难不成会一直呆着不走?他的任期多则还有两三年,少则顶多就一年,这就会因为屡立功勋而上调入朝。武举在明年,等士弘考出去来辽东,他任期还有多久?既然托庇其下的时间很短,那么,就要让张部院觉得,士弘为了从军舍弃了很多。”
汪孚林对于沈懋学这番表态也异常赞成,当即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在张部院那儿答应得颇为勉强,而且也有些犹豫。这是没办法的,东南和辽东相隔太远,而且历来辽东少有南直隶出身的武将,士弘今后将会遇到无数困难。如若不能让人记在心里他的功绩和牺牲,将来张部院离任之后怎么办?这是长远的事,我特地过来,也只是先和你们打个招呼。”
沈有容不料想叔父沈懋学看似对自己严厉,关键时刻却想得这么深远;而汪孚林非但不恼火沈懋学的泼冷水,反而也是设身处地为他的前途着想,他不由得心情激荡,又感动又愧疚。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只听汪孚林冲他笑了笑说:“只希望我接下来再候选个一年半载的,也好去宣城喝你一杯喜酒,顺带回家探个亲,让你和沈兄见见我家儿子。”
众人早就混熟了,因此无论沈懋学还是沈有容,都知道汪孚林家里有个能考秀才的养子,气氛一下子松快活络了下来。等到汪孚林盘桓了好一阵子,起身离开之后,沈懋学就开口说道:“从前刚认识世卿的时候,我总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进士,定然会有几分傲气,真正相处了这么久,却觉得和他这人交朋友,实在是一件很值得的事。士弘,记住,所谓朋友,就是能够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人。”
沈有容慌忙点了点头,随即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突然小声问道:“刚刚他一直都没提到自己的事,叔父觉得到时候结果会好吗?”
“不知道。”沈懋学饶是满腹经纶,文武兼通,此时此刻却唯有苦笑,“朝堂之争,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比战场更凶险。只能希望首辅大人能够明察秋毫,洞悉我们的一片苦心,你们的一片丹心。”
第九卷 灾星高照
第六零零章 喜忧参半
六月末的京师,暑气渐退,白天照旧还是燥热,但到了夜晚,凉风习习,身体弱的人入睡时已经免不了要盖上一条薄被了。尽管晚上有宵禁,各处紧要街道上的大栅栏已经关闭,但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毕竟太多,夤夜时分,仍不时有骡车又或者马匹在街道上驶过的声音,也有很多官员宅邸灯火通明,显然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晚上。
这其中,兵部右侍郎汪道昆的府邸,已经一连好些天都是这般光景了。自打接到汪孚林令人从辽东紧急送回来的信,汪道昆三兄弟就全都为之目瞪口呆。汪道昆从前的初衷是,让汪孚林在中了进士之后的候选期去一下蓟镇,在故交戚继光面前混个脸熟,日后需要援手的时候,不至于太陌生;至于汪孚林主动要去辽东,他也答应了,那是因为他自己当初就巡阅过辽东,和张学颜李成梁这一对文武算是认识了,想来汪孚林只是去游历,别人总会照拂一下。
结果,汪孚林那灾星光环简直是太炽烈了,跑到人生地不熟的辽东都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因为张学颜送到京师的奏报乃是六百里加急,一路通过驿站,换马不换人,因此仅仅比汪孚林的这封奏折外加家书晚到两天,汪道昆还来不及考虑清楚是否要送上去,张学颜的奏疏就已经送进了通政司。于是,扛不住的他也只能把东西往老上司兼至交好友谭纶的面前一送,请谭纶帮忙自己呈交了上去。接下来,李成梁的奏疏也一并送到了,这下朝堂上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谁能想到,搅动这莫大风云的,竟然是去年刚刚及第,到现在还没正式授官的一个新进士?
这会儿,汪道昆书房中的,除却汪道昆、汪道贯、汪道会三兄弟之外,就是汪孚林的岳父,户部福建司员外郎叶钧耀。叶大炮虽说走马上任还不到一年,但凭着扎实的作风,又有精通钱谷的桂师爷从旁佐助,一应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上司同僚挑不出刺,也就渐渐接受了他这么个升官颇快的家伙。可人前他谨小慎微,这时候在比较熟悉亲近的人面前,他的大炮作风立刻忍不住了。
“孚林有什么错?辽东汉民几十年来被女真人掳去了多少,现如今既然要招抚女真降人,当然是要以这些大明子民为重!李家父子光知道斩首得战功,就不知道救出这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汉奴,现如今还好意思上书指手画脚的!还有那些七嘴八舌的言官,除却动一下嘴皮子,他们还能干什么?辽东巡抚张学颜都为孚林说话,说这只是承应他的分派,他们还在上蹿下跳,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不是冲着孚林来的,而是冲着南明兄你来的!”
汪道昆有些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制止义愤填膺的叶大炮,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且不把话题扯那么开,孚林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张学颜和李成梁之间的分歧,但是,就连首辅大人也在私底下对谭部堂说过,这些汉奴如果放在女真,不啻是资敌,而且打仗的时候,将这些人的脑袋砍了,也算成军功,那朝廷的赏赐就给得太大方了。问题只在于此次的事情究竟会在女真各部引来多大的影响,又是否会让辽东兵马在打仗的时候投鼠忌器,后续才是大问题。”
汪道贯依旧是跷足而坐的懒散悠闲模样,此刻嗤笑道:“王杲这才刚刚当众寸磔,敲山震虎的效果在朝中某些人看来已经够了,在他们看来,与其对女真大动干戈,还不如好好防着察罕儿的土蛮,泰宁卫的速把亥,这才是辽东最大的威胁。至于女真,区区小患而已,几个辽东汉奴的命,又不是他们的命,管这个干什么?不过,总算都察院也不是都这样没天良息事宁人的鼠辈,力挺孚林的倒也有几个。”
“问题在于孚林还没出仕就惹出这么大麻烦来,最近有人把他从前做下的那些旧账都给翻出来了,这样的下属,你们说哪个上司不得犯嘀咕?”
汪道会说到这个,底下就连最维护女婿的叶大炮都哑火了。汪小官人的战斗力,他这个岳父是最清楚的,当初在歙县时,端的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无敌手,他这个歙县令能够坐得稳稳当当,政绩功劳大把大把捞进怀里,可不是托女婿的福?可问题在于,做主官时有这么个不会抢功劳的帮手当然很好,可有这么个下属就很可怕了,看看汪孚林离开徽州府后往外跑那几趟,包括这一次,哪一回不得弄出点大事件来?
可再大也比不上这次在辽东的这一趟啊!听说在蓟镇的时候风平浪静,他还以为女婿转性子了,现在看来,灾星都快升格成瘟神了!
“所以,张学颜才举荐他去都察院,那地方就是要敢说话能说话的人。可都察院的御史可不是新进士出仕时就能授任的,要么先试职,要么一任县令之后再转,总之孚林的资历还远远不够,张学颜这推荐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汪道会说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随即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莫非张学颜的意思是,辽东那边的事,孚林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如此初任授官的时候,可以往上提一提?”
“这事情张学颜虽是辽东巡抚,但他一个人说话还不算,一切都要看言官的风向,元辅的心意。”汪道昆说到这里,想到近来张居正用人越来越独断专行,自己规劝过两次,却引来的不是赞同而是疏远,甚至隐隐有人觊觎自己这个兵部右侍郎的位子,连日来明枪暗箭不断,他心里顿时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若他自己兵部侍郎的位子都坐不稳,汪孚林岂不更是墙倒众人推?
他疲惫地眯了眯眼睛,随即掐着手指计算了一下:“从孚林送信到京师,到张学颜上书,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吧?真希望孚林能够早点回来。”
叶钧耀也同样这么想。他不但希望女婿赶紧回来,也希望女儿赶紧回来——婚后三年没个一儿半女,夫妻俩就知道野在外头惹是生非,这对小夫妻实在是太让人吹胡子瞪眼了!小北这丫头,还不是仗着公婆捧在手心里那喜爱,就没有半点危机感!
然而,朝堂之争哪里是这么快有结果的,张居正哪怕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朝廷里仍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一时间仍是僵持不下,须臾又是数日过去。
当初汪道昆给汪孚林准备的那座带车马厩的两进小院,现如今正是叶钧耀住着。曾经带着幼子叶明堂,提溜着长子叶小胖回乡去参加道试的苏夫人,这会儿早已经带着两个儿子上了京来,有她这个一等一的精明人坐镇内宅,叶家自是井井有条,甚至还把秋枫从汪家接了过来,继续如从前那样和叶小胖一块读书。只不过,两个女儿全都出嫁,宅子里不免比从前少了些声音,她自然而然腾出大把时间做别的,一来二去,她在偌大的京城中竟发现了点有趣的事。
只不过如今汪孚林和小北都没回来,那件事也还不到揭开锅的时候。
“夫人,夫人。”之前没跟出去,而是被汪孚林留下来照应叶钧耀的严妈妈快步进来,满面笑容地说道,“汪家宝哥儿从歙县来了,刚去过汪家,现如今到这来拜访老爷和夫人!”
苏夫人对金宝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听到这消息立时笑了起来:“快请进来!”
年初从宁波启程直接到了京师之后,苏夫人就听说,金宝在去年徽宁道的道试中大放异彩,竟是拔得头筹,直接就夺了个案首回来,因为彼时金宝还不到十三岁,当时在徽宁道竟是引来了不小的轰动,汪家在歙县县城县后街的那座小宅子,还有松明山翻修过的老宅子,都快被提亲的人给踏破了。然而,汪孚林那个很不牢靠的父亲汪道蕴总算没有乱点鸳鸯谱,把这些都推了,把金宝留在家里读书,只是把汪二娘许了对岸西溪南吴氏一个秀才。
当然,这是派人先和汪道昆商量过再定的。当时汪孚林游历蓟辽,汪道昆母亲和妻子都出自西溪南吴氏联姻,又知道那是当初和汪孚林相熟的西溪南吴氏吴应明的嫡亲弟弟,便又对姻亲叶家知会了一声,而后回信认可了此事。苏夫人知道那不过是因为汪孚林对两个妹妹都极其爱护,汪道昆想着多拖一个知情者,汪孚林回来之后也就能少落点埋怨。毕竟,汪二娘的年纪也已经很不小了,挑来拣去方才耽搁到了现在。
此时此刻,苏夫人端坐在正房中,见门帘挑起,一个长身玉立的十三岁少年进了门来,脸上依旧还有些腼腆,一相见便跪下磕头道:“见过外祖母。”
苏夫人也顾不上感慨自己一下子就有些苍老的感觉,连忙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这才笑道:“一别这么久,个头长高了好些,又已经是秀才了,就是这客气的习惯怎么都改不了。是今天刚到的?怎么也不提早让人送个信来?路上走了多久?”
金宝谦让好一阵子,这才在苏夫人下手那张椅子上坐了,随即不好意思地说:“是二姑姑的婚事日期渐近,祖父让我进京给仲淹先生仲嘉先生捎个信,看看他们能不能回乡去参加,还有爹能不能赶得上,所以我出来得急,今天早上刚到,路上走的是陆路,用了二十多天。”
他刚刚说到这里,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顿时有些疑惑。他是知道苏夫人规矩多严的,果然这会儿偷眼一看,就只见苏夫人满面寒霜,显然很不满意。可下一刻,他就只见门帘一下子被人撞开,却是一个熟悉的人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娘,我先回来了!咦?这不是金宝吗?”
回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小北!
第六零一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金宝才一进京就熟门熟路直奔汪道昆的府邸,因此京师种种关于汪孚林的传闻并未听说,只从汪道贯那儿得知了父亲母亲都尚未回来。此刻见到小北,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回过神来,慌忙叫了一声娘。论理卑幼见尊长,又是母子久别重逢,理当行四拜礼,可他这膝盖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就被小北稳稳托了一把,随即就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数落。
“别跪来跪去的,看着都累得慌,坐下说话。”小北直接把金宝给按回在了椅子上,这才急急忙忙地对苏夫人说,“娘,孚林还在路上呢,他带着那一堆伤势未愈的人,走不快,我就先走一步回来打探消息了。京师这边风头到底怎么样?不会真的要追究他的罪过吧,要那样也太过分了!”
听到小北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金宝登时心里一紧。他只以为汪孚林是去蓟辽游历了,怎么闹到要追究罪过这么严重?可长辈正在说话,他不好随随便便插嘴,只能一面暗自担心,一面悄悄瞥向了苏夫人,果不其然和苏夫人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苏夫人本想让金宝先退避,可想想今年小家伙也已经十三岁了,放在当年,也正是汪孚林打功名保卫战的那会儿,不小了,因此踌躇片刻,她就顺带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段日子朝中相持不下的两边舆论。见小北满脸气咻咻的表情,她瞅了一眼养女这一身男装打扮,不由得没好气地吩咐道:“事情还没十万火急到这个地步,去,跟着严妈妈去换一身,这风尘仆仆一身土的。”
说完这话,她又冲着金宝说道:“你也是,从前就一直都是和明兆秋枫一块读书的,索性就留在这里住,也去收拾一下自己,不用急在一时。”
小北这才知道金宝也是刚到的,想要追问一下,却禁不住苏夫人的催促,只能先跟着严妈妈去了。而相比寄住在汪府,金宝也确实更愿意留在叶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最最熟悉的,哪怕如今这么多人住进来不大宽敞,可也比汪府来得自在。果然,引路的丫头直接把他带到了叶小胖和秋枫一块住的内院东厢房,摆了屏风,放了浴桶。可他这澡刚洗到一半,就只听外间砰地一声推门,仿佛有人进来了。吓了一跳的他刚一抬头,一个熟悉的小胖子就绕过了屏风。
“金宝!”叶小胖才不管什么裸裎相见的尴尬,直接在浴桶旁边重重一拍金宝那湿淋淋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咱们三个又见面啦!赶紧的,叫声大舅舅来听听!”
屏风外头的秋枫听到这话,简直有一种掩面而走的冲动。这汪孚林和小北成婚都已经多久了,可叶小胖偏偏就爱这么耍弄金宝!然而,发现里头没声音,他想想三个人已经大了,可不像当年那样小小年纪可以肆无忌惮开玩笑,于是赶紧过去,死活把叶小胖给拖了出来,又小声提醒了两句。叶小胖对此颇觉得有些无趣,不由得低声嘀咕道:“这有什么关系,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从前又不是没一块洗过。”
再也顾不上其他,三下五除二洗完了正在擦身的金宝只觉得哭笑不得。等到出了浴桶迅速换好衣服,他胡乱把头发给拧干了,也来不及梳理就立刻出了屏风后头,无奈地说道:“大舅舅,你都已经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别再这样冒失行吗?回头外祖母知道,少不了一顿喝斥。”
“你们不说谁知道。”叶小胖哼了一声,可终究因为听到那一声舅舅,再次变得乐呵呵的。等到金宝再问汪孚林的事,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知道的这些全都给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到最后,他骂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官儿几句,却又叹了口气说道,“爹娘都说,我和秋枫太小,这事管不了更帮不了,所以成天就把我们拘在外院书房里读书。刚刚听说二姐和你都先后回来了,我们想先过来见一见,都被先生给死死拦着,这日子没劲透了!”
金宝知道叶小胖说话往往没什么重点,少不得又看向了秋枫。果然,秋枫的讲述就有条理多了,而且他在叶家是半个客人,出入也比叶小胖受限更少,当下小声把自己在街头听说的某些传闻,包括什么婺源余懋学等科道言官抨击汪孚林擅自纵人出抚顺关等等,末了才有些沉重地说道:“其中把事情说得最严重的人,直指小官人胆大妄为,无视律例,说是要将他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呸呸呸,一群看别人做事就只知道喷唾沫星子的混蛋!”叶小胖一怒之下愤而大骂,可转瞬间就愁眉苦脸地说道,“可爹都警告我很多次了,在京师也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别说他根本算不上号,就连汪伯父也一样不是那么稳当的,所以禁止我出门。金宝,不是我不想帮忙,除了在背后骂两句,我实在是没辙。不过姐夫那么厉害的人,绝对会没事的。”
金宝强颜欢笑答应了一声,等到外间又有人进来催促叶小胖去书房读书,秋枫知情识趣地陪着耷拉着脑袋的叶小胖去了,他想了一想,出门问了问小北在哪,得知是苏夫人与人正在商谈,自己不便贸然前去,他思量好一阵子,最终以去汪府说一声日后寄住叶家这个借口,只带了一个随从就悄然出了门。
前年年底汪孚林进京赶考,带着他们几个权当游历,那时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领他们这里兜兜,那里转转,所以他对京师的地形地貌已经很熟悉了,此时此刻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棋盘街。这里正对着正阳门,乃是整个京师最繁华的地方,再往南就是商贾云集的前门大街,往北则是皇宫,也不知道多少人初来京城就选择到此一游。然而,相比其他人的,他的目光却只集中在一个地方,那就是登闻鼓!
听说过没事去敲登闻鼓的下场,而且他现在还闹不清楚汪孚林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只是看看而已。可偏偏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胳膊陡然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他却发现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失声叫道:“戚大叔,你怎么在这?”
“我要是不在这,你是不是就去敲登闻鼓了?”戚良没好气地摇摇头,不等金宝申辩就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情复杂得很,你这么小小年纪,千万别跟着瞎折腾。这些日子汪侍郎的位子不是很稳当,汪小官人这事情还不能确定是给他添乱,还是给他帮忙,所以你千万被掺和,好好读书科举,给你们汪家增光添彩就行了,到时候你爹回来一定高兴。”
金宝想想人家是好意,也就不解释自己压根没想去敲登闻鼓这回事,直接答应了一声。见戚良这才松开了自己的胳膊,他就好奇地问道:“戚大叔之前不是去蓟镇了?什么时候回京师的?”
“在蓟镇陪了大帅大半年,正好听到汪小官人这事,戚大帅就让我进京来见见汪侍郎,我到前门大街听了听消息,还没来得及去汪府,谁知道这么巧就在这遇上了你。”眇了一目的戚良说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干脆直接,耸了耸肩后就笑问道,“我去年出来的时候,听说你要去考道试,结果怎么样?”
金宝不大喜欢对人吹嘘自己的科举成绩,本打算随口说是已经进学糊弄过去,偏偏架不住戚良要问真实成绩,不得已只能吐露夺得案首之事。果然,戚良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满脸笑容地说道:“好,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爹十三岁进学,你十二岁就夺下了案首,这还真是没给他丢脸!至于别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戚大帅那时候就说过,如若你爹是李成梁和张学颜一块得罪了,那就是死路,没人救得了他。可既然张学颜为他说话……”
戚良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情形就要倒过来了,谁炮轰他最厉害,谁倒霉。”
尽管戚继光是武将,不是文官,但金宝听到戚良那非常肯定的语气,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他不敢耽搁,立刻拖了戚良去汪府,无巧不巧正在门口撞见了下轿子回家的汪道昆。得知戚良刚从三屯营蓟镇总兵府过来,汪道昆显然颇为高兴,等到把人请进书房详谈,一听戚良转述了戚继光的话,连日来因为处于当局者的地位,始终觉得心中没底的汪道昆终于恍然醒悟了过来。
对啊,虽说李成梁作为辽东总兵,张居正始终颇为信任,但比起从隆庆到万历始终钉在辽东巡抚位子上的张学颜,张居正更信任谁?张学颜的私信据说可以不必通报直达张居正面前,而且张居正不止一次提到,张学颜至少是尚书之才,那可比对他的评价要更高!他是因为这段日子自己显然失去了张居正之心,有些患得患失,却忘了最要紧的亲疏之别。
更何况,李成梁参劾了汪孚林吗?没有,李成梁只是就事论事实情禀告,顶多没像张学颜那样,给汪孚林说了一堆好话而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塘一言惊醒梦中人,多亏你跑这一趟了。”汪道昆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有些庆幸地拍了拍扶手。
幸亏他送汪孚林的奏疏上去时,就在张学颜之后,否则若是落在最后,结果就说不好了,亏汪孚林还让他先送。说到底,要论杀伐果断,他果然还是差了一点!
第六零二章 哪个张大学士府?
七月十五,放在道教,那叫中元节,而放在佛教,则被称之为盂兰盆节。可在民间,约定俗成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鬼节。传说这一天是开鬼门的日子,百鬼夜行,阴气最足,正是祭奠亡者的时日。所以,在半道上曾经有人提议过,不妨提早又或者拖后一日,别在这一天抵达京师。汪孚林虽说不是个迷信的人,可也打算从善如流,岂料进了蓟镇之后,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兵马夹道欢迎的局面,想走快点或慢点都不行。
和他一起回来的,除却沈家叔侄和沈家的几个家丁,还有李二龙赵三麻子以及两个浙军老卒,外加封仲和刘勃。尽管后两者还是喜峰口的充军犯人,但戚继光亲自经手去办,连带钟南风在内的三人就被操作上了赦令名单,因此两人也逃脱不了要进京走一回的命运。除此之外,就是范斗以及王思明了。
范斗和梅氏这对苦命鸳鸯终究还是没成,梅氏身体亏虚太大,恰是在汪孚林之前返回沈阳的这一天咽气。为此,松了一口大气的沈阳范氏一族赶紧给张罗了一场最最气派的丧礼,当然是把人单独安葬在了一块风水宝地,又因为范澈压根就没有儿子,用族老的话来说,范斗不如过继过去,这样就可以坐拥丰厚家产,却被范斗一口唾得掩面而走。到最后,范沉出面找了个家中孤苦的孩子承嗣,同时拿出一笔钱算是给范斗的补偿,却被范斗全都捐给了善堂。
至于梅氏那些只知道吸血逼凌的家人,他一分钱都没留,自己则毅然决然追上了汪孚林,进了山海关。
而王思明则是一来背着私出抚顺关的公案,二来有张学颜背书,所以没回辽东总兵府,也在随行之列。
范斗和王思明都是平生第一次离开辽东进山海关,被誉为天下第一城的京师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远远看到外城的时候,他们就只觉得眼睛完全不够用了,由崇文门税关进入内城后,那就更加战战兢兢。范斗至少还听人吹嘘过进了京师之后见过多少达官显贵,王思明是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建州女真,最初在抚顺关都觉得那是一等一的雄关,到了沈阳、辽阳、广宁,他一次次深受震撼,如今身处帝都,他终于意识到大明子民是什么概念。
和这座帝都比起来,什么古勒寨,什么赫图阿拉城,哪怕是强极一时的海西女真哈达部,其城池也不过是小土墩子上的夯土城而已!
之前蓟镇派来护送的一行兵马,总共是二十余人,汪孚林知道那不可能是因为戚继光和汪道昆的私交才派出来的,而是肯定得到了上命,这从戚继光自始至终没露面,也没让他们传递消息就可以看出来。而那些护送的兵马,送他们到了京师外城就打道回府,所以,沈虎的灵柩,由两个没有出过抚顺关的沈家家丁看着,付了一笔钱,暂时停在了外城一座香火凋零的寺庙,这会儿就只剩下了他们这一行十余人。
于是,在东江米巷和崇文门里街的街口,汪孚林不由自主勒马停下,突然有些踌躇自己该往哪去。他又不是被押回来受审的,所以什么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大理寺天牢、刑部天牢,这种地方当然是不收容他的。至于驿站,他这一行人里头一个当官的也没有,去了肯定被人赶出来,再说都进城了还提什么驿站。可要是就这么大喇喇回家,仿佛也不大好,而且他这一行人可不少,叶家住不下,汪府也不大好收留。
最重要的是,他当初只以为蓟镇兵马奉命“护送”,总得把他送到相应的地方再走,可谁想到人家在城门口就回去了!
这么一大群人在街口一杵,虽说已经是靠边停了,却依旧引来了前前后后不少路人怨声载道。再加上他们这一行人里头,戴斗笠的人实在是不少,因此也吸引了不少疑忌的目光。以至于沈有容很不好意思地策马靠上前,小声问道:“汪大哥,停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不好吧?随便找家客栈住下不好吗?”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这个智勇兼备,但人情世故却不大通的俊杰一眼,无奈地把自己心头的顾虑说了出来。这下子,沈有容也品出了滋味,赶紧调转马头看向了沈懋学,却不料沈懋学也在那眉头紧皱,显然也觉得随随便便去找地方住不大妥当。可是,哪怕汪孚林是汪道昆的侄儿,去年的进士,可还没授官,也就是根本没有所属的官府,这一趟蓟辽之行原本完全是个人目的,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汇报吗?
两个向来有主见的你眼看我眼,剩下的人就更加没主意了。眼看着自己这一行人就要成为崇文门里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当即扭头说道:“走,去大纱帽胡同!”
这个地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对于京师这地方大家都不怎么熟。可对于在京城参加过会试,听很多人提到过这地名的沈懋学来说,那就着实是如雷贯耳了。还有记性很好的李二龙,此时此刻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很有些不可思议地叫道:“小官人真要去那儿?”
“我知道肯定是见不着正主儿,可不管怎么说,投个帖子再说!”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跟着熟门熟路的汪孚林走,等穿过东长安街,再往前头两三条胡同之后,往西拐过一座牌坊,一看到那沿墙根站着的卫士,便有人开始在心里打起了鼓。尽管这些卫士丝毫没有阻拦去路的意思,可服色鲜亮,精气神十足,一看就不是普通出身。而沈有容倒是见过一次,这会儿小声对其他人提醒道:“大家小心点,这好像是锦衣卫。”
传说中的锦衣卫!
甭管作为胡宗宪的亲兵,和锦衣卫打过照面的人也好,又或者是只听说过锦衣卫那赫赫恶名的人也好,大多数人都觉得头皮发麻。可是,当众人来到这一条并不长的胡同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府邸大门前时,看到那三间五架门楼上的字,有人目瞪口呆,有人险些一个把持不住跌下马背,还有人向同伴小声求证自己有没有头昏眼花。而最最瞠目结舌的,则非沈有容莫属。
“张……张……张大学士府?”沈有容呆头呆脑地看向沈懋学,结结巴巴地问道,“叔……叔父,哪个张大学士府?”
“内阁如今虽说多了一个张大学士,但世卿一回京就来见的,能有哪位张大学士?”沈懋学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沈有容一眼,见人一下子哑巴了,他便想起传说中汪孚林和首辅张居正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眼看汪孚林招呼他们一块下马,随即独自走到大门前奉上了一份求见的禀帖,他原以为人须臾就会回来,谁知道那个迎客的门房竟是和汪孚林说起了什么,不多时还拔腿往里头跑了进去。没过多久,里头就有一个身穿绸衫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游七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但那名字最近一段时间听得耳朵起老茧,而他至今还记得之前在南京城里那次没成功的算计。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他记得汪道昆近几个月似乎不大得主人张居正欢心,可一贯的谨慎还是让他没有轻易慢待汪孚林的来访。最重要的是,今日张居正正好休沐在家,几位少爷都在,不论张居正见与不见,他必须通报进去。于是,笑容可掬寒暄过后,发现汪孚林身后还有一行人,分明风尘仆仆,竟是刚进京师,他不禁暗叹了一句。
一进京就直奔张大学士府,除却总兵督抚,有几个人有这胆量?要知道,这可能不是吃闭门羹,而且还会招来反感!
汪孚林也是见游七一个劲在那和自己套近乎,真正要紧的话却一句不说,这才醒悟到今天很可能张居正休沐在家,要说心里没点七上八下那是不可能的。他原本的打算是投个帖试探一下,找家客栈住下打探一下消息,可现在一大群人往张家门前一杵,传扬出去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可是,就算弄巧成拙,这时候他也不可能扭头就走,只能在那耐心地应付着游七。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觉着见到张居正的可能越来越渺茫,不由得寻思该怎么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哎哟,顿时为之大喜,暗道谁这么会察言观色,在这时候伤势发作?可等到他回头一看,却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却原来是沈有容头上的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露出了前面半截才刚长出没多少头发的脑袋,以及后头那散乱的头发。见游七注意到这诡异的发型,嘴角抽了抽,他也干脆懒得对这么个张府大总管解释了,只干笑了笑就算敷衍了过去。
就在他认为这漫长的等待着实没个尽头的时候,里头突然有人快步跑了出来,到门前先对游七陪了个笑脸,继而就对他笑道:“汪公子,老爷请您进去。”
无论汪孚林本人,还是游七,又或者是门前那些等候的人,听到这话全都不由自主呆滞了一下。而那传话的家仆说完之后,又冲着门外叫道:“老爷说了,各位随便找个下处,明日锦衣卫自会上门问话,一应情形照实说就行了。”
到了这份上,汪孚林也懒得想这么多了。横竖他都已经豁出去了,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是没见过张居正,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得了!
第六零三章 可知道错了?
汪孚林来过张府不止一次,尽管今天确实没想到张居正会拨冗一见,但相比上次莫名其妙被叫来这里,他着实谈不上有太多的紧张感。
所以,踏入张居正那书房,发现就只这位当朝首辅一个人,他上前行礼过后,见张居正没吭声,他就老神在在地在那里发起呆来。之前乡试之后就答应小北要去宁波探望她祖母的,结果一直拖到现在;而之前碰上那批佛郎机人时,他也曾想过要去一趟澳门,探访一下美洲农作物,缓解一下小冰河时期的大饥荒,结果也一直没能成行。这要是此次真的没官做了,往那两边跑一跑却是正好。
说起来徽州歙县松明山老家,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年纪不小了,那不靠谱的老爹不知道把她们许人家了没有?
张居正难得休沐,但身处家中却谈不上真的能够休息,案头上全都是各省督抚写给他的私信。此刻他在看信的闲暇之余,目光也不时往汪孚林打量,见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神飘忽,显然正在那发呆,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到最后,发现干晾着人的结果就是任其神游天外,他只能把手中信笺往书桌上一扔,厉声问道:“可知道错了?”
嗯?
汪孚林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张居正一开头竟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顿时大为意外。可面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当朝首辅,他在瞬息之间判断清楚了形势,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禀首辅大人,学生知道此行确实行止孟浪,有错在先。虽说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张部院的吩咐,手段确实功利,所冒风险确实很大,但那些赴汤蹈火的人也是为了辽东那些不幸沦落的虏中的同胞手足,所以如果有错有罪,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失罪过。”
张居正眉头一皱,声音又冷了几分:“你可知道,朝中公议,你如此胆大妄为,该当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若朝中公议如此,学生无话可说。”汪孚林干脆利落答了一句,心里虽觉得有些对不起苦心孤诣的汪道昆,但却没有多少畏惧。他已经是进士了,刑不上大夫,这又不是贪污之类的大罪,也就是像张居正说的那样削籍为民,那对于他来说,谈不上太大的损失,毕竟能够避过张居正执政这一敏感时期,再给自己赚个好名声,其实不亏。反正金宝也已经不小了,前次道试应该十拿九稳,有这个便宜儿子在科场冲锋陷阵,他这个老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知道,舆论公道自在民间,要造舆论,只要有钱就有办法!
张居正本以为汪孚林怎么都得为自己据理力争,可谁曾想竟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表现,接下来的敲打训斥顿时就犹如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着实让人心里憋火!一怒之下,他便重重一拍扶手,厉声训斥道:“张学颜让你去招抚女真降人,不过是想看看你这年纪轻轻的新进士可有担当,有胆色,有成算,并不是让你这样胆大包天,直接派人找借口混出抚顺关外去折腾的!就因为你这一番算计,建州女真乱成了一锅粥!”
其实我希望的就是他们乱成一锅粥……
汪孚林暗自腹诽,但嘴里当然不会这么说,一副老老实实恭聆训示的样子。而张居正几十年官场沉浮,见过太多太多的官员,一看汪孚林的表情就知道他绝对是虚心接受,绝不悔改,顿时更加光火。可是,张学颜在给他的私信上实实在在点明了和李成梁之间的分歧,以及曾经打算让汪孚林吸引李家父子的注意力,然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却没想到被汪孚林给暗渡陈仓了,他当时看到的时候,也不由得惊叹汪孚林的行动力。
更何况汪孚林若只是派自己人冒险也就算了,沈家叔侄竟然也愿意相从甘冒奇险,这就意义不同了!要知道,张学颜身处辽东一隅,对于天下士林了解不够,张居正却深知沈懋学乃是东南名士,人道是文武双全,世间奇才,如今他正为了儿子万历五年的会试做准备,如此才子怎能不笼络?
然而,汪道昆这几个月来却让他失望得很,他要提拔的人,汪道昆非要表示异议,他要贬抑的人,汪道昆却非要强调人的优点,让他觉得不厌其烦。再加上兵部行文那华丽有余简练不足的文风,更是让他觉得非常讨厌。而兵部尚书谭纶作为他的老朋友,身体却一直不大好,尽管之前弹劾谭纶的人都被一个个赶了出去,却一直有呼声,说是应该让身体更好的王崇古接替,他在心里也颇有斟酌。
原本这些事对汪孚林来说是不应该露出口风的,但想到汪孚林之前和自己三个年长的儿子都颇为合得来,再加上才具胆色确实出众,张学颜甚至推荐其进都察院,他便淡淡地说道:“也罢,我也懒得说你,回去见你伯父听训!”
汪孚林顿时有些意外。他在张家门口杵了这么久,应该很多人都看到了;进了张家之后,又在书房被干晾着这么久,其实却只说了没两句话。可如此在外人看来,岂不是成了张居正很器重他,拎着长时间耳提面命的最好证据?他着实闹不清楚这究竟是有什么玄虚,于是也只能告退之后悄然离去。出了书房时,想到今天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都没听到几声就结束了,他倒是觉得回京第一关过得很容易。可出院门时,他就发现了几个熟悉的人影。
“恭喜汪兄,父亲教训的声音还没传到外头来,看来这一关是过了。”说话的是张懋修,他眨了眨眼睛,见汪孚林拱手团团行礼,他还了礼后就饶有兴致地问道,“辽东那边真有那么冷吗?李成梁父子真那么能打仗?听说现在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当初建立金国的女真并不算一脉相承,到底怎么一回事?”
张敬修见张懋修竟是一见面就问个没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把人拨到一边,上前去说了两句赔礼的话。行事圆滑的张嗣修就比长兄会来事多了,知道父亲不会容许他们再把汪孚林留太久,一面把人往外送,一面关切安抚汪孚林。至于张家最小的两个儿子,这会儿却没出现。三兄弟把汪孚林送到了二门,张嗣修笑吟吟请他今后常来,等目送人离开之后,他们才转身回去。
这时候,反而是张懋修有些不解地向张嗣修问道:“二哥,汪孚林这一关还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度过,你还请他常来?”
“要是爹不待见他,还会见人?”张嗣修低声提醒了一句,见身旁两个恍然大悟,他便在心里嘿然笑了一声。再说了,要不是父亲默许,他们三兄弟能够出现在这?早就被拘在房里读书不许出来了。从前那点小小的交情,和朝廷大事比起来算什么?
汪孚林已经抵达京城的消息,作为伯父的汪道昆竟是比很多人都晚得到消息,还是下属偷偷摸摸禀告,说是首辅张居正召见了汪孚林,他这才知情,却不得不一直捱到这一日傍晚方才从兵部赶回家去。在书房见到阔别将近十个月的侄儿,他见人不像从前那样,观之便是东南文士的俊秀儒雅,五官轮廓多了几分粗硬的棱角,神情也更显刚毅,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自己放其游历蓟辽是对是错。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汪道贯就抢先说道:“大哥,首辅大人把孚林这小子给拎到面前训了一顿,而后又对他说,让他回来听你训示。你好好骂他一顿,这事情说不定就这么结了。”
尽管明知道汪道贯这是开玩笑,汪道昆却依旧觉得心头一宽,好容易才板面孔说:“他翅膀硬了,我又不是他父亲,还管得了吗?”
汪孚林比汪道昆只不过早半个时辰到汪府,这才知道自己不在这十个月,原本应该在兵部稳若泰山的汪道昆竟是陷入了位子不稳的境地,那错愕就甭提了。他从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那里,确定了汪道昆近来没怎么开文会诗社,也就是说没犯文青的毛病,论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倒霉的,可真正缘由他们都不知道,汪道昆自己也没提,只知道是张居正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不满。所以他在得知消息之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原本他还想着自己不当官,还有汪道昆呢!
所以,见汪道昆板脸训斥自己,想到虽说因为这位伯父的缘故,他被坑了一回又一回,可要不是汪道昆,他考举人不至于那么顺利,进士更是别想考上,被人说两句又有什么要紧,他立刻赔笑道:“当然管得了,我进京的时候爹就吩咐过,万事都要听伯父的,更不要说之前首辅大人也说过,让我回来听伯父训诫。这次的事情我知道错了,认打认罚,只请伯父不要生气,兵部事务这么紧要,身体为重。”
汪道昆一听汪孚林特意提到兵部事务,就知道汪道贯或者汪道会两人之中有人大嘴巴,他很不想在晚辈面前露出软弱的表情,可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汪孚林这件事更是骤然爆发,让他几乎没有应对的时间,眼下汪孚林回来之后,张居正却如此态度,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举措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就开口说道:“总而言之,日后谨慎些吧。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你既然回来了,这一两日之内应该便有相应的质询,预备一下吧。”
见汪孚林一口答应,他就又开口说道:“小北和金宝都在叶家,眼下还未夜禁,让芶不平送你过去一趟。其他人就不要带了,让他们一块住,以免别人问话的时候找不到人。”
第六零四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小北带着碧竹先行赶回京师,这是汪孚林在进山海关之后得到山海路参将吴惟忠的暗示,于是让其早走一步的,可他着实没想到,金宝也竟然在这种时候到了京师。因此,汪道昆显然不想今天深谈他这个兵部侍郎的事,汪孚林也就暂时不强求,早早告退离去。走在路上,他想到汪道昆今天的模样和之前截然不同,深深的疲惫掩藏都掩藏不住,不由心里有些沉重。
难道局势就真的糟糕到这样的地步了?
要知道,他原本的设想是,趁着到时候张居正死了老爹想要夺情的时候,让汪道昆抓紧那机会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同时,也就和死保张居正夺情的那批大臣划清了界限,保留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没想到汪道昆现在就好像和张居正留下嫌隙了。然而,他看张居正今天的言行举止以及张家几兄弟对他的态度,却明显透着几分暧昧,这其中玄虚很值得琢磨。
对了,之前在辽东的时候他还听到过一个消息,张四维已经被张居正援引入阁,难道是那个张四维从中作梗?在汪孚林心里,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却早就把张四维列为了第一提防对象,所以他也不管这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瞎猜,先行把张四维打进了黑名单,列为下一阶段最大的反派。
等到一路纵马小跑到了那座自己寄住过许久的小宅院,汪孚林在门前一跃下马,随即回头打手势示意芶不平先走,自己就上去拍了拍门。两扇大门须臾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头来的却不是门房,而是汪孚林特别熟悉的那张胖脸。一声又惊又喜的姐夫之后,叶小胖赶紧把门开大,一把将他拖了进去,随即又大声嚷嚷道:“爹,娘,二姐,金宝,秋枫,姐夫回来了!”
这一声声叫嚷让汪孚林觉得又亲切,又暖心。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健步如飞先迎出来的不是金宝和秋枫这两个小辈,而是叶钧耀!依旧声若洪钟的叶大炮三步并两步来到他面前。他才叫了一声岳父,叶钧耀就双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又在他脸上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长舒一口气。
“气色还不错,比我想象得好!至于那些风风雨雨,你从前经历得还少吗?要我说,你伯父他们那就是瞎操心,小看了你,甭管什么事,你出马,那还不是横扫一片,所向披靡?”
岳父大人你还真是高看我了!
汪孚林对叶大炮这露骨的赞誉着实有些无语,等到一声重重的咳嗽,他扭头一看,见苏夫人已经带着小北和金宝秋枫出来了,连忙转身一揖,口称岳母大人,苏夫人上前之后,嗔怒地斜睨了叶钧耀一眼,把丈夫看得讪讪的,她这才伸手把汪孚林扶了起来,继而笑着点了点头。
“辛苦了。武将不做的事情,让你和沈先生两个文人牵头,沈有容这样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领衔,一帮早已不在军籍的勇士奔走,抛头颅洒热血,硬生生从虎狼之地带回来将近五百人,却还要被朝堂上某些人鸡蛋里挑骨头。”
尽管张学颜说过公道话,辽东也不是没有赞美的声音,但听到苏夫人这么说,汪孚林仍然觉得有一种知己的感觉。他笑了笑,用洒然的口气说:“我又不是为了得到朝中某些人的认可才做的,想做就去做,仅此而已。若是为了某些鸡犬之辈,就束手束脚,那就不是我汪孚林了!虽说我向来功利市侩,可该承担责任的时候,总不至于还缩在后头。”
说到这里,他就笑嘻嘻地说道:“不过在外这么久,实在是想念家里的口味。我之前送给岳父岳母的厨子还好用吗?今晚上可有好吃的?”
小北回京之后听到了太多不好的风声,此时此刻却被汪孚林最后这熟悉的无赖口吻给逗乐了。叶大炮却是想都不想地说道:“臭小子,到京城不让人先捎个信,就先吃点家常的,等你回头过了这一关,没说的,烤全羊!”
“这可是岳父你说的,回头不许赖!”
“臭小子,一只羊才多少钱,我至于赖掉?”叶钧耀对于女婿的调侃很是火大,突然才想起另一件事,立刻开口说道,“对了,前些日子蓟镇三屯营戚大帅派了戚良过来,给你家伯父捎了个信,反正对你信心十足。就因为这事,我看南明先生脸色也比前些天好多了。”
“戚良?”汪孚林这一趟经过蓟镇却没得到戚继光半点消息,还以为戚继光是特意避嫌,谁知道已经让戚良来见过汪道昆。他连忙问道,“他人呢?”
“你这次在外头晃悠了多久,他就差不多在蓟镇逗留了多久,这当然是回歙县去了。他还有话让金宝传达给你,金宝,还不快过来?”叶钧耀一边说一边朝金宝招了招手,随即笑呵呵地说道,“还不赶紧告诉你爹,你去年道试考了个怎样的佳绩出来?”
汪孚林今天刚到京师就连轴转,在汪府的时候,汪道贯汪道会都忘了告诉他金宝来了,只有汪道昆提了一句,所以,他还着实不知道金宝的道试结果如何。尽管他心里认准了养子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年那个十三岁进学吊榜尾的自己,可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不确定。直到金宝被秋枫推了一把,叶小胖又上前去把人硬拽到了自己面前,他就立刻追问道:“究竟怎么样?”
金宝知道汪孚林也同样不喜欢跪来跪去那一套,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因此就只是做了个大揖,随即小声说:“儿子考了第一。”
第……一!
汪孚林一瞬间眼睛大亮,心里一高兴,竟是直接走到金宝面前,突然发力抱起小家伙直接打了个圈。直到将目瞪口呆的金宝放下了地,他也不管四周围一片呆滞的目光,哈哈大笑道:“这下就算我真的倒霉到削籍为民,也还有儿子能顶上,不用担心汪家后继无人了!好,这真是太好了!”
“呸呸呸!”这一次,小北终于忍不住了,一跺脚后连珠炮似地说道,“哪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金宝考中了案首当然是好,可你是自己想着日后偷懒吧?可哪家当爹的不是给儿子遮风挡雨,就你一心想着享儿子的福!”
“享儿子的福有什么不对吗?不止是儿子,我还有个要叫我老师的学生。”汪孚林一面说,一面笑着指了指秋枫,“儿子和弟子我全都有了,有谁在我这年纪的时候便已经两全了?既然没有后顾之忧,天下之大任我纵横,我当然可以大大方方和人好好辩一辩。要说比拼嘴皮子,你们什么时候看我输过?”
“就你会说话!”叶大炮一下子被逗乐了,用力一下拍在了汪孚林的后背,这才笑呵呵地说,“来得正好,让厨房多做几个菜,我们爷俩喝一盅!”
汪孚林只觉得这会儿让自己去大杀四方都没关系,当下叫来秋枫,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路问些近况,很有父亲和老师派头地进了屋子。叶小胖跟在后头,不由得对小北低声嘟囔道:“爹娘还有二姐你们都说我就喜好做人长辈,看看姐夫,他不是比我更爱做长辈?”
“所以都叫你别学他了!”说到这里,小北想到之前金宝来时捎带的消息,说是姐姐叶明月和姐夫过一段时日也要跟着婆婆到京师来,她的脸上更是笑得灿烂而明媚,一把拽过叶小胖就凶巴巴地说道,“总之你给我记住,不许把明堂给教坏了!”
在汪孚林自己的印象里,小舅子叶明堂就是个哇啦哇啦只会哭的小屁孩,可此番再见,却已经能看到人有板有眼地作揖行礼叫姐夫了。和叶小胖那始终瘦不下去的身材相比,叶明堂粉妆玉琢,眉眼活脱脱又是个叶明月,说话也细声慢气,半点不像小胖子那样动不动就气急败坏的。这顿晚饭吃到酒过三巡,小孩子都被赶下去了,而他听到小北凑在耳边说,将来一定要生个像叶明堂这样教养好脾气好,像金宝爱读书肯上进的儿子,他不禁一阵好笑。
叶大炮本想提醒一下这对小夫妻,见他们如此光景,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吞了回去。至于大事情,该吩咐的想来汪道昆也吩咐过,他不打算越俎代庖,因此很快就让严妈妈送了他们去休息。等到女儿女婿一走,他就忍不住对苏夫人叹气道:“小北是这样,明月也是这样,这夫婿都是一等一的,怎么都嫁了这么久,就是一直没动静呢?就算她们的婆家对她们都很好,一句话不说,可别人总难免会有闲话。”
“人家当丈夫的,还有公公婆婆都不操心这种问题,你这个岳父就别越俎代庖了。”苏夫人没好气地制止了丈夫的瞎操心,这才正色说道,“这次孚林的事情,孚林他伯父当局者迷,你总不至于就一点都没察觉吧?好歹出仕也有五六年了,你要还是像当年那样只能一心倚靠孚林,这官也不用当了。”
“夫人你别这么犀利好不好。”叶钧耀面对要求严格的夫人,只能举双手投降,把三姑六婆那八卦之心给收起来,清了清嗓子说,“不就是瞧着兵部谭部堂成天三灾八难的生病,所以瞅着兵部尚书那个缺吗?而谭部堂平日多数都是把日常事务交给孚林那位伯父,只要折断了他,谭部堂过得了今年过不了明年。毕竟,一个兵部尚书成天的没法理政,就算上头再看重,也禁不住那些科道言官集中火力猛攻。”
“哦?老爷就这么自信慧眼如炬?”
见苏夫人连声音都柔媚了几分,显然是赞同自己的判断,叶大炮顿时神气了几分:“那是,你也不看看六部是什么地方,天底下小道消息最扎堆的,不是都察院,而是六部,更何况我还在最繁杂的户部?孚林这事儿肯定有惊无险,不信的话看着就行了!”
第六零五章 有惊无险?大惊大险!
汪家和沈家这一堆相关人士当中,真正和锦衣卫打过交道的一个也没有,就连李二龙和赵三麻子,也不过远远看到过几次锦衣校尉出入胡家。毕竟,胡宗宪在徽州被抓,解送京师受审的时候,他们早已被遣散到了各处,没有亲眼见证过锦衣卫抓人查抄的场面。至于沈家叔侄俩虽说出身缙绅,可宁国府宣城这地方一没有王府,二没有什么勋贵,三没有什么要紧的文武官员,哪里会招惹上锦衣卫?
所以,抵达京师的次日一大清早,当锦衣卫真正登门的时候,上上下下哪怕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提起了心思。最瞠目结舌的,无疑就是这家小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了。京师内城寸土寸金,商旅也好,士子也好,多数都是在外城居住,这家地处东城的小客栈用的是自有宅子,往日拆分成一间间屋子长期租赁,正是沈家叔侄去年寓居的地方,所以对于沈懋学出钱包下这里,爽快预付了二十两银子,东家兼掌柜还窃喜了一把,谁知今天就把锦衣卫给招惹了来。
当那一前一后两个身穿麒麟服,带着绣春刀,显然不是寻常军官的中年人进来时,掌柜拉着自己兼任伙计的儿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扑通跪下后,张口就结结巴巴地说道:“官爷,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刘守有今日本就不情愿亲自跑到这地方来,奈何冯保亲自吩咐,冯保的侄儿冯邦宁又亲自跟了过来,他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能放在脸上。此刻见两个客栈管事的竟然在那里啰啰嗦嗦,他不禁大为不耐烦。左右亲兵见状,正要呵斥的时候,却听到内中一片小小的喧哗,紧跟着就只见是一行人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文士,面色从容,举手投足儒雅温文,后头的其他人中,则是不少人都披头散发,前半边脑袋才刚长出了寸许的头发,显然就是奏报中,出抚顺关之后就剃发易服假扮女真人的。这其中,一个身穿天青色直裰,俊朗的脸上却被一道刀疤破了相的少年最是显眼。
因为这是奏报上早就提到的,刘守有和冯邦宁当然并不意外。而冯邦宁听伯父冯保提到过沈懋学的名字,道是东南名士,听着仿佛有几分重视。等到的那文士带着少年上前,他当即轻咳一声,没有任何架子地笑着招呼道:“是沈先生和沈公子吧?本官锦衣卫指挥使冯邦宁,这位是掌锦衣卫事,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大人,奉命问诸位此行辽东抚顺关等事。”
沈有容只知道锦衣卫是指挥使司,最高的官职应该是指挥使,可这都指挥使又是怎么回事,他就有些茫然了。而沈懋学却明白,自从弘治正德之后,锦衣卫掌事者的官阶水涨船高,常常出现以都督掌锦衣卫事的情况,都指挥使掌卫事就是很平常的状况了。此时别人客气,他却不敢当成寻常。身为有功名的举人,这又不是官衙参见,他深深一揖行礼也就罢了,其余没有官身的却都少不了要磕头,偏就在这一个个行礼的时候,外间又起了一阵骚动。
“大人,外间汪公子赶到了。”
刘守有对汪孚林的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不说别的,去年殿试后的那场风波可是不小,就连他也被冯保耳提面命,梳理了一下那些心存不满的进士,而后不少人都被张居正发落到了各种犄角旮旯去当县令或者府推官。所以,此次得知汪孚林又在辽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变故,他在心里已经把汪孚林定位成了灾星。眼见冯邦宁越俎代庖,吩咐人请汪孚林进来,他虽说心下不大舒服,却知道此事乃是冯保的主导,他与其和冯邦宁相争,还不如看其怎么行事。
趁着刘守有和冯邦宁全都分心到汪孚林身上,沈懋学趁机对众人低声解说了一下今日来的这两位锦衣卫主官——毕竟,在他之前想来,他们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要紧人物,此事只需要派个千户又或者百户领队,好好询问笔录一番也就完了,怎都没想到会惊动到这样高层面的大人物。
得知冯邦宁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字第一号权阉的侄儿,众人就不由得面面相觑,等沈懋学解说刘守有就是锦衣卫的第一号人物,李二龙更是惊叹了一声。好像当初去拿胡宗宪的,都不是锦衣卫头号人物带队,他们这些人就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这是在京师,锦衣卫出动最是便宜,而且估计上头有什么说法,所以才会让这两位来亲自问话。”沈懋学郑重告诫了众人务必小心谨慎,发现沈有容表情微妙,他就不动声色把人拖到了一边,非常严厉地问道:“怎么,你还没正式从军,就已经瞧不起锦衣卫了?”
“好男儿就应该到边关上去打虏寇,灭鞑子,做这种侦缉的鹰犬算什么好汉。”沈有容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见沈懋学越发沉下脸来,他赶紧告饶道,“是叔父你问的,我这不是除了你没对别人说吗?”
“冯邦宁就算了,那是靠着冯保才能够到现在这个位子,不过是阉党,可你却小看了刘守有。和麻城刘氏比起来,宣城沈氏不过是米粒之珠,”见沈有容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沈懋学就哂然笑道,“刘家乃是麻城四大名门望族之一,英宗皇帝钦赐匾额荆湖鼎族,光是这荣宠,宣城可有此等人家?自从洪武年间至今,刘家累计出了八个文进士,两个武进士,其中一个武进士便是刘守有。他的祖父当年是打过俺答的,这才有世袭锦衣卫千户的武职,而从千户能够做到掌管锦衣卫事的,全都是一等一的人精。”
沈有容的嘴巴已经张得老大,再也不敢存有半点小觑之心了。可是,等到看见冯邦宁在那发号施令,分派随行的锦衣校尉把李二龙等人一个个叫进去询问笔录,又笑着请人出去迎一迎汪孚林,而刘守有自始至终就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说话少做事少,仿佛旁观者似的,他又觉得这一幕实在是不协调。沈懋学知道沈有容只是不习惯这等官场玄虚,也不继续提点。毕竟,如若沈有容真的要去辽东,他不可能再跟着。
世家子弟在旁人看来光鲜无比,可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又算什么?别看刘守有掌管着偌大一个锦衣卫,在张居正冯保面前,也就是仆隶一样供驱策的人而已。所以冯邦宁仗着伯父冯保的势,又怎会计较刘守有在想什么?
须臾,汪孚林随着一个锦衣校尉进了店堂。他昨夜虽是去叶家歇宿的,但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可小觑,所以早早起床赶了过来。他冲着沈家叔侄一点头打了招呼,少不得又拜见过锦衣卫这两位头面人物。尽管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刘守有对他的态度颇有几分冷淡,可冯邦宁却满脸堆笑客气十分,一点都没有阉党子弟的倨傲。可这等官场相处,他当然知道不能看表象,等寒暄过后,就探问起了今日自己是否要一样接受质询。
而这一次,答话的依旧是冯邦宁,而不是刘守有。冯保的这个侄儿嘿然一笑,随即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在辽东闹腾的这档子事,就连皇上都已经听说了,所以,皇上请示过两宫皇太后,决定在文华殿亲自旁听。至于质询,则是几个弹劾过你的科道言官领衔。届时,内阁三位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都会在场,如此场面难得一见,你可要有个准备,大约就在这两天。”
这么要紧的事情,昨天张居正怎会没提过?汪道昆也分明一点风声都没得到?还有叶大炮早上还对他自诩六部之地消息最灵通,可分明也没得到消息!
汪孚林干脆也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之色了,着实错愕地问道:“怎么至于这么大场面?”
“昨日次辅吕阁老在文华殿讲学之后,皇上随口问起近来有些什么事情,翰林院一位学士就提到了你的事。”冯邦宁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笑得阳光灿烂,“当时冯公公不在旁边,皇上问得细,到后来甚至追问起了吕阁老,吕阁老也记不大清,到最后就把辽东总兵李大帅和辽东巡抚张大人的奏疏都找了来,皇上看过之后,觉得很有兴趣,晚上在乾清宫求过慈圣娘娘,又去禀告过仁圣娘娘,就决定亲自听一听你这个当事人怎么说。等到冯公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昨儿个入夜的事情了。”
也就是昨天张居正顶多只知道万历皇帝过问了自己的事,确实不知道小皇帝要亲自旁听,当朝首辅都不知道,汪道昆叶钧耀就更不可能知道。可今天这消息会传到什么程度?
事到如今,倘若汪孚林还听不出其中那险恶的意味,他这个尚未出仕就在官场摸爬滚打一圈的也就白厮混了这么久。因此,打哈哈谢过冯邦宁这明显的通风报信之后,他立刻紧急思量了起来。而冯邦宁完成了冯保吩咐,递了这么一个消息,也就不浪费时间了,毕竟在他看来,汪孚林不过是个小角色,当即装模作样地去各处巡视,尤其是在沈懋学和沈有容叔侄那边站了好一会儿。
如此一来,偌大的厅堂中,除却早就被赶到屋子里不许外出的掌柜和伙计父子,就只剩下了汪孚林和刘守有,其他的锦衣校尉都去四处布控警戒了。汪孚林从刘守有之前的态度中,就知道这位不是好相与的,因此也没打算硬是往人面前凑,却不想一开头基本上没说什么话的刘守有这时候突然开腔了。
“此次的事情,届时文华殿质询,科道言官总共四五个,六科之中领衔的,是你们徽州婺源的余懋学,他和沈家那位只差个姓氏,却是刚强耿介的人,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第六零六章 蛛丝马迹
尽管眼下仿佛没有自己的事,而且面对冯邦宁和刘守有的先后提醒,汪孚林心里满是各种违禁字眼的感叹词,但他总不可能撂下别人自己先跑路找人去商量。更何况,皇帝年少期间,日日必须要去的早朝改成了三日一朝,可汪道昆叶钧耀全都是要去衙门的人,这时候早就不在家里了。至于汪道贯汪道会兄弟,不是他小瞧这两位叔父,某些政治敏感度实在还差了一点。苏夫人倒是很厉害,可他就算想回去,也得晚些时候再去叶家。
此时此刻,想到昨日回京就被张居正召见,接下来到汪府,汪家两兄弟虽也解说了一些朝中的事情,可他着实有些后悔没有细细多追问一些细节,而后在叶家只顾天伦之乐,一夕贪欢,再加上叶钧耀那副信心十足的论调,竟是忽略了一些东西。如果只是和汪道昆仿佛渐渐失宠于张居正有关,别人对他的这阵仗也未免实在是太大了一点。毕竟,他固然叫汪道昆一声伯父,可那不是真正的从父子关系,而是眼看就要出五服的叔侄关系!
一应人等的质询笔录进行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来也匆匆的锦衣校尉们就在两位高官的带领下去也匆匆了。即便如此,平生第一次面对缇骑的众人还是心有余悸,尤其是在底层厮混过太长时间的几个人全都在那按着胸口深呼吸,倒是沈有容没事人似的东张西望,口中还说道:“没问什么啊?我还以为会为难我们的,可就是让我照实说了出关之后都碰到点什么事情,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汪孚林倒不担心别人,直接招手让范斗和王思明过来。可问了他们之后,发现这两个理应是最好突破口的人,锦衣卫询问的时候也不过虚应故事,他就完全确定,包括沈家叔侄在内,这一关都算是过了,接下来的重头戏肯定在文华殿的三堂会审!一想到那恐怕是上辈子加这辈子一块都没经历过的大场面,即便是一贯粗神经如他汪小官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紧张。
小皇帝出场他不紧张,横竖这年头的朱翊钧就是个操纵在李太后和张居正手中的幼主,问题在于别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目的不搞清楚,到时候判断出了差错,那就真的是想要逍遥泛舟海上都不可能了!
范斗和王思明也好,李二龙等人也罢,多年来都是混迹于底层,对于高层那点事纯靠臆测,所以见汪孚林在那皱眉发呆,误以为汪孚林还在替他们担心,当下都七嘴八舌说着些不着点子的安慰话。沈有容却心直口快地问道:“汪大哥,他们就没查问你吗?”
此话一出,刚刚就觉得不对劲的沈懋学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其他人却没想得那么深入,甚至还有人笑着打趣汪孚林是进士,自然锦衣卫也不敢造次,可就在这乱哄哄一团,汪孚林也来不及回答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各位大爷,小店小本经营,各位能不能换个地方去住?”捱到锦衣卫一走,总算从房间里连滚带爬跑出来的掌柜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后,就只见齐刷刷一片目光往自己射了过来,其中好些分明是传说中的目露凶光,他登时差点跪了,赶紧冲着唯一认识的沈家叔侄求饶道,“沈先生,沈公子,你们是读书人,行行好,我就这么几间破屋子,要是被人知道锦衣卫都往这来过,我还怎么做生意?沈先生您是举人,是要继续考进士的人,还请积积德吧!”
沈大牛登时大怒,可还不等他撩起袖子打算揍上这该死的掌柜一顿,就被汪孚林给拦住了。汪小官人看着满脸苦涩的掌柜,轻描淡写地说道:“掌柜的,沈兄包下你这里给了银子,这时候哪怕你说退银子赶人,告到顺天府也是我们有理。更何况,今天这还只是小场面,这两天我这个更倒霉的兴许还要到宫里文华殿上去走一趟三堂会审加御审。你要是怕受连累,就把这宅子卖给我,然后卷铺盖走人。”
“小官人这话威武霸气!”赵三麻子立刻起哄,可紧跟着方才一下子意识到这话里头的重点,登时瞪大了眼睛,“敢情刚才锦衣卫没问小官人的话,那是因为到时候您要上文华殿?御审就是说皇上要来,还有三堂会审,哪三堂?”
掌柜这下子干脆直接跪了,心里完全是万马奔腾,震惊得无以复加。偏偏汪孚林还在那掰着手指头说:“内阁的三位阁老应该都要来,六部的尚书们要来,之前雪片似的参我的科道言官要来。总之,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要说我就是去年的三甲传胪,到现在还没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大阵仗简直想都没想过。掌柜的,如果不肯卖房子,那你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谁让你沾上我这个刚从灾星升格到瘟神的人呢?”
这要是从前,得知汪孚林是去岁三甲传胪,而且记得还是当时引起颇大轰动的人,甭管人家是不是在自己这里住过,掌柜一定会抱大腿求题字,京师的那些大客栈全都是靠着进士墨宝来招揽生意的,他这小店只恨之前就没运气。可是,汪孚林竟然闹到要那么多大人物齐齐审理的地步了,他哪敢和人沾边?此时此刻,他飞速在心里合计是不是真的要卖房子,却没想到身后有人捅了捅,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年纪不大兼任小伙计的儿子。
小伙计把老爹生拉硬拽到一边,这才低声说道:“爹,你忘了在京师,不怕挨廷杖被贬,就怕籍籍无名没人知道。汪公子这么点年纪就折腾出这么大风波,以后说不定会飞黄腾达呢?反正锦衣卫未必会再来,这时候就是该赌一赌。从前还是爹你老挂在嘴边的,人生哪得几回搏?”
“臭小子!”掌柜的老脸一红,可细细一思量儿子这话,却觉得还真是。他没经历过嘉靖初年的大礼仪,可听说那时候挨了大板子活着出京的那些人,着实是名声大大的,不少客栈还吹嘘有什么墨宝真迹之类的东西留下,引来很多赴京赶考的进士前来留宿瞻仰,狠狠赚了一票。他思来想去,把心一横,最终满脸堆笑地又上了前去,“汪公子,之前的话就当小的没说过,你们就在这住着,小的也豁出去了,说不定日后也会被人称赞一声义士!”
汪孚林直接被这翻脸如翻书的掌柜给逗乐了。见四周围一堆忧心忡忡的面孔,他笑着安抚了几句,随即就饶有兴致地说:“掌柜敢收留我们就好。要说我们昨天才进京,很多事情都不大清楚,这样吧,来一壶茶,咱们好好唠唠嗑怎么样?”
掌柜留客归留客,可没想到汪孚林真的这么没架子,当即天子脚下帝都居民指点江山的信心就来了,当即大手一挥道:“那敢情好,小二,上茶来!”
小伙计虽说哭笑不得,但还是立刻依言去拿大茶壶泡茶。至于其他人,虽说还在担心接下来汪孚林要怎么过关,可本人都这么一副闲适自如的样子,他们也就干脆在店堂里找了座位坐下,沈有容则是拉着沈懋学直接凑到汪孚林那一桌去坐了。这喝茶聊天侃大山,起初自然是各种琐事,但在汪孚林的诱导下,掌柜那嘴就有些管不住了。
“要说咱这位首辅大人,这次竟然把棒子打到秀才相公们身上了,要整饬什么学政,指摘那些大宗师们道试取的秀才太多了,滥竽那个充数,说是日后要把县学府学的名额都收紧,要好好限制一下,还说是不许各地私设书院讲学……”
“还说要整顿驿站呢,像从前那样家里有个官,七大姑八大姨就随便用驿站的,今后就不允许了,还有各大衙门乱发勘合送人当人情,让这些人可以在驿站招摇撞骗的,一律从严法办!”
“啧啧,从前一个考成法,从京师到各省的官员据说都怨气大得很,这次又这么折腾,首辅大人这还真是手段厉害。”
听着这些话,汪孚林终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仿佛抓到了些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沈懋学开口问道:“那我请问掌柜,你觉得首辅大人这些政令是对是错?”
虽说只是喝茶而不是喝酒,但晕陶陶的掌柜已经嘴上没个把门得了,竟是想都不想就嘿然说道:“这个法那个法,我是不懂,不过我有个亲戚是驿站的馆户,专门给来来往往的那些大人们提供饭食,这都是他自己出的钱,每年也不知道要掏多少进去,从前还免粮,可现在不免,他们全家两年前逃了,据说是跑到福建去给那些商船当水手了,宁可在海上挣命……”
“爹!”
听到这一声提醒,掌柜方才如梦初醒,等看到汪孚林冲着自己笑了笑,又亲自斟了一杯茶送到面前,他方才有些战战兢兢地想要求对方别说出去,却没想到汪孚林已经抢在了前头:“私下说话,掌柜不用担心会被传出去。其实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在辽东遇上的事情,却也和你亲戚的差不离……”
从掌柜的之前发现锦衣卫来时那般错愕,再到自己提起沈有容等人在辽东的事迹,这掌柜却分明一无所知,汪孚林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些人的事惊动的是高层,于民间竟是不大流传,他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自己无所谓,可辽东那边死难者堆起了累累尸骨,若只是成为朝廷政争倾轧的工具,让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情何以堪?要知道,他承诺过众人要替他们扬名的,明天有机会得大胆提一提!
第六零七章 文华殿上三堂会审
文华殿位于会极门东,内阁北面,乃是宫城中一处极其重要的建筑,经筵以及词臣讲学往往都在这里,而自从英宗之后,天子除却早朝越来越少单独见阁臣,若有召见,往往也在这里。而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即位以来,并不曾亲政,而是由慈圣李太后亲自带着住在乾清宫读书,私底下纵使见大臣,往往也只是在讲学期间,所以得知天子会在文华殿旁听,自从汪孚林在辽东闹出那档子事后弹劾最起劲的几个科道言官全都欢欣鼓舞。
至于同样有份与会的内阁和六部大佬们,就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般乐观了。聪明的全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就算迟钝不明所以的,也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任凭那些跳梁小丑去蹦跶。
于是,这一天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门,当兵部尚书谭纶准备出发去文华殿时,他看了一眼旁边忧心忡忡的汪道昆,顿时就笑了起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你看看你侄儿就没送过信来向你求救又或问什么,就知道这小子已经领会到了那些玄虚。那么大的事情他都敢做,今天这阵仗他还会怕?我这个兵部尚书反正别人看不顺眼已经不是第一天了。真要是到时候闹得太不像样,我大不了豁出去。”
“子理兄千万不可!”汪道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说多年袍泽,又是好些年上司下属,颇有交情,但在衙门中他向来谨守上下之分,从来都没叫过谭纶的表字,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他直接两手拦在谭纶跟前,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低声说道,“我是关心则乱,有些事情看得不够清楚,子理兄你是之前病休多日,也没怎么理会外务。我总觉得这次事情来得蹊跷,仿佛不完全是冲着兵部来的。孚林他既然有担当,还请子理兄一切旁观。”
谭纶满腔豪情被汪道昆这话一冲,顿时涓滴不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当年抗倭,想想当年练兵蓟辽,再想想自从调任兵部尚书后面对的明枪暗箭,他不禁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接下来就二话不说出了门去。
谭纶往文华殿去的时候,其余各部尚书也都出了门。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万士和、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葛守礼,再加上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恰是整个大明朝最顶级文官序列全都到齐了。当这些人先后踏入文华殿,彼此寒暄说话之后,便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小圈子。
张居正的身旁是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四维的身旁是其舅父,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只后两者私底下交谈一阵子,须臾便融入张居正那个圈子去了。至于其他人,则是大多各管各的,不成圈子,但看向张居正身边那一大堆人的时候,如葛守礼这样性格耿介的不由眉头紧皱。
王崇古站的位子距离张居正最远,因此那些不曾依附过来的诸大臣是何表情,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他从宣大总督的位子上被召回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最初是管京营,但京营兵权看似很了不得,其实却分别掌握在层层叠叠的勋贵武官手中,更何况没有战事,这个位子完全就属于安抚性质。奈何他在外功劳赫赫大名鼎鼎,在中枢却没有多少资历,所以哪怕他入京之后,吏部、礼部尚书先后出缺,可因为这是靠前的两部,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机会。
至于工部,别说他根本不想去,就算想去,没有丝毫营造经验的他也不可能被人廷推。最后,张居正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因为送母亲回乡迟迟不归的缘故被人弹劾,而后主动求去,他才算是勉强在六部尚书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刑部尚书着实谈不上多大职权。相形之下,却还是张四维常常出入张居正门下,曲意奉承,再加上在翰林院的资历足够,竟是比他还早跨出关键性的一步,一举入阁成了三辅。
但不管怎么说,如他们俩这般身为舅甥却同时登顶的,已经称得上是异数了。
之前针对汪道昆的那些动作,确实和王崇古脱不开干系。在王崇古看来,徽商在两淮盐业上把晋商给差不多挤了出去,这也就算了,可徽州籍的官员在朝堂的势力也正在抬头,殷正茂暂时屈居南京户部尚书,眼看只要北京这里有人腾位子就能挤进来,许国则是已经缓步进入了储相序列的前缘,汪道昆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谭纶最大的帮手。这两大商帮的恩怨撇开不谈,可只有兵部尚书这个位子才最适合军政经验丰富的自己,他年纪比谭纶还大,还能干几年?这挡路就是最大的仇恨了!
奈何谭纶深得张居正信任,以病弱的身体就是霸住这个位子不放,他和张四维舅甥合力,好容易才趁着汪道昆名士情结发作,总喜欢指手画脚又或者说指点江山,让张居正对人产生了厌烦,可谁知道眼看汪道昆就要落马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在辽东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
“还以为这会是汪道昆倒台的前奏,却没想到竟是朝中风云陡变的前奏。”
这是王崇古私底下对张四维说的话。因此,作为蒲州人,也是晋商这个圈子在朝的代理人,两人早早为今日的事情定下了基调。那就是若即若离,闻风而动——说直白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皇上御驾将临,还请各位老大人们做好预备。”
随着一个司礼监随堂先行抵达,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下头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开,变成了按照官职品级肃立。至于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这会儿却还都没进入文华殿来,以至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颇为清净空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阵礼乐管弦,紧跟着便是天子升座,众人叩头行礼。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正好十三岁,他十岁登基,哪怕没有亲政,但因为三日一上朝,平时日日读书,往正中宝座这么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几分帝王气度。只不过,直到下头宣召汪孚林以及几个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时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冯保。这次是他身边的两个近侍撺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见大臣都是远远的,犹如雾里看花,今天这么好机会可以看一场真正的热闹,总好过闷在书房读书。被这话打动,他方才费尽心思求了慈圣李太后允准。
至于嫡母仁圣陈太后,那才是真正宠他的人,平时哪里拂过他的面子,答应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朱翊钧今天完全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怀揣这种朴素民间百姓的思维而来的,当然,慈圣李太后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冯保也好,又或者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也好,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小皇帝竟然是来看热闹的。
而汪孚林当然也不知道。但因为更清楚现在以及将来数年间,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对于御驾亲临的万历皇帝,反而没有太多的忌惮,同时也谈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经有人在鼓吹什么万历中兴了,可这和小皇帝有一毛钱关系吗,那分明是张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员殚精竭虑的结果!他对万历真心没啥好感,这位小皇帝亲政之后清算张居正一党,而后又捣腾了万历三大征,还因为国本之争几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几个因为如此近距离在皇帝面前表现机会,激动得脸上都有些潮红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显得分外引人瞩目。论理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最谈不上资历的,也是年纪最小的,可偏偏一脸的从容,尤其是当几个科道言官开始轮番痛斥,就差没把他在辽东那番举动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里,仿佛很有一种唾面自干的自觉。
能够官当到阁老尚书一级的大臣,对于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系,专职喷别人而不是喷自己的。而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来的那几个属于都察院中的独立人士,也就是说没党没派,出了名不受拉拢的。所以,见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对这个年少进士的评价提升了一个台阶。至于朱翊钧,没怎么见过御史当面喷人的他就不这么看了,毕竟这一面倒的热闹实在有些让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无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个哈欠的时候,几个轮番上阵的御史仿佛有点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之前行礼拜见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的汪孚林终于开了口。
“各位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看到有人遽然色变,立时三刻就要反击,汪孚林哪肯给人这个机会,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只想问,几位当中谁去过辽东没有?谁见过辽东边墙附近聚居的军民是怎样一个生活境况?谁又见过除了之前刚刚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没有,口口声声臣以为,臣认为,这天下九边之一辽东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就是你们可以主观臆测的?”
那一瞬间,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旁听的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才对,势均力敌才有看头!
第六零八章 交锋之后的图穷匕见
一直静静在那里听着几个科道言官引经据典往自己身上扣帽子,仿佛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祸国殃民似的,汪孚林牢牢按着胸口那团憋火,一点一滴记下这些人话语中的漏洞,此时此刻连续四个反问把皮球踢了回去,他便立刻趁势进击。
“在辽东巡抚张部院,辽东总兵李大帅上任之前,辽东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十几个巡抚里贪赃的贪赃,无能的无能,局势一度糜烂到极点,如今终于战局稳定,胜仗频频,抛荒的田亩也比从前大有减少,军备也比从前齐整,这是臣在候选期间前去辽东亲眼看见的,此前的奏疏上也并不曾讳言,怎么到别人的嘴里,就成了狂妄自大,瞧不起辽东文武这一番成就了?然则,长治久安并不代表就不要兼顾从前那些年的遗留问题,你们可知道被掳掠去为奴的人过的什么日子?”
汪孚林将当初王思明讲述的,给王杲做阿哈的那段遭遇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他知道在场这些高官重臣都是心志如同钢铁,不会轻易被一两个百姓的悲惨遭遇打动,而万历皇帝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阉宦包围,也难以对那些悲惨的遭遇有什么感同身受的体会。所以,他要做的不是说服人,而是从道德层面上打击那些喷子!而一旦扯下之前那一副温吞水好性子的面具,火力全开的汪小官人自然就现出了英勇善战的原形。
“更何况,臣是脑袋一热就去做这种事情的吗?不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在广宁接见时,亲口交待了招抚女真降人的任务。可世人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利益而来投诚,而后又因为琐事不满叛去,甚至杀戮官民将卒,甚至割了上官脑袋的那些蕃兵蕃将难道还少吗?所以张部院在吩咐任务的最初,就曾经暗示过,建州女真王杲所部因我大明兵马破古勒寨时那点仇恨,很难投靠,不妨从细处入手,臣从广宁到抚顺关这一路上,自然一直都在思量。”
“既然女真降人很难招抚,那么,被女真掳掠过去做牛做马当成奴隶使唤的那些辽东军民,还有他们的后代呢?他们归心似箭却无人搭救,他们在异地他乡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生死考验,他们通晓汉语,又知道虏中情形能够受辽东官府辖制,不至于如女真降人那般桀骜不驯。而历年流落在外的那些人,保守估计都已经有上千人了,再加上他们的儿孙,哪会有多少?他们会甘愿为奴,朝夕生活在生死恐惧之中,还是回乡举起刀剑砍向仇人?”
眼见同僚们刚刚说得口干舌燥,此刻被汪孚林突然群嘲了一通,竟有些溃不成军的架势,余懋学终于忍不住了。他是户科给事中,也就是科道言官分类中属于六科廊的这一块,又因为出身徽州府婺源县,和汪孚林算是同乡了。可他隆庆二年中的进士,没和后起之秀汪孚林打过交道,却听到老乡提到过这位汪小官人的光辉战绩,自然不会像旁人那样小觑这位去年的三甲传胪。此时此刻,他终于觑准了汪孚林的一个空子,立刻接过了话茬。
“然则张部院本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意,更何况辽东文武人才济济,何至于要你妄自行险?”
汪孚林之前也不认识余懋学,但人人上殿都要叩头报名,这个刘守有特意提醒过的户科给事中他当然视作为第一对手。所以,之前只稍稍展露了一丁点口才的余懋学此时此刻终于和自己直面对上了,他非但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在这文华殿上,他最怕的就是对方不露底牌!
“余给谏怎么知道,张部院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意?”汪孚林只是微微一顿,不等余懋学接口就立刻似笑非笑地说道,“张部院的奏疏,我也有幸拜读过,可除了提到曾经吩咐过我招抚女真降人,却不曾提到余侍御刚刚说的这一茬。辽东距离京师可是很远,更何况张部院之前拜发奏疏的地方不在广宁不在辽阳,而在鸦鹘关,余侍御这消息实在是够灵通的!”
自己只是稍稍露出个口风,汪孚林就犹如短兵相接的锐卒似的,直接上来贴身肉搏,这让当过一任府推官,非常熟悉刑名,很擅长与人斗嘴的余懋学着实有些警觉。他已经尽量高看汪孚林了,可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他不自觉地仍然有些轻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重振旗鼓,再次打起精神。
“辽东巡抚张部院曾经将此事交给分守辽海东宁道张观察,张观察在数百人进了鸦鹘关之后曾经对左右言说,不少辽东文武都知情,更何况先头除却辽东巡抚张部院和辽东总兵李大帅两人的奏疏之外,辽东还有其他官员的奏疏上来,你自己不知情,便指斥别人消息渠道,不觉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余给谏指摘的是,我前日入京城,昨日陪着那些曾经出过抚顺关的勇士们接受过锦衣卫问话,能有时间弄到辽东巡抚张部院的奏疏看,已经很不容易了,自然没时间去一览各方人士对于此事众说纷纭的那些奏疏。”
汪孚林毫不在乎余懋学直指自己是小人,突然词锋一转道:“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抚辽期间,做事奇正相辅,余侍御你觉得张部院交待我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以便张观察暗渡陈仓,却怎么不想一想,张观察身为分守辽海东宁道,在辽东亦是数得上的高官,众所瞩目,难道还会比我这张在辽东完全算是陌生的脸少人注意?余给谏只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难道张部院就曾经亲口告诉过你,谁才是真正暗渡陈仓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得到过张学颜的首肯,洪济远的说情外加主动担责,汪孚林当然不敢这么和余懋学比拼嘴皮子,可他笃定张学颜不曾在奏疏中说过当初压根没对自己抱有任何希望,因此三两句话绕了过去之后,他就正色说道:“也许余给谏要说,我此行辽东不过是私人游历,并非受朝廷指派,不应该掺和军政要务,但须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尤其是亲耳听到那些沦落为奴的辽东军民绝望悲鸣,难道我还要听而不闻?”
顾炎武这句一直传诵到近代的八字警句一出,放在士林民间,自是振聋发聩,而放在眼下文华殿这种环境中,哪怕效果大打折扣,却也自有一种不小的震撼力。哪怕余懋学知道汪孚林是指鹿为马,胡搅蛮缠,刻意混淆自己这些科道言官指斥其的罪名。因此,他不得不调整策略,将话题扭转到汪孚林派人擅出抚顺关不止是越权,还是违反律例上头。于是,接下来两个人便开始围绕大明律以及各种判例成例展开交锋,直叫其余几个科道言官大眼瞪小眼。
没办法,并不是每一个御史或是给事中都一定有基层工作经验,而就算像余懋学这样当过府推官的,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够熟悉那浩若烟海的大明律,尤其是当听到汪孚林直接连太祖洪武皇帝的大诰都给搬出来的时候,他们更是面如土色,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对手有多难缠。
这不是个新进士吗?怎么感觉就和积年的案牍老手似的!
前头的嘴仗,朱翊钧看得很兴奋,因为他乃是皇帝,是天子,李太后和冯保管他非常严,当然绝不可能让他看到什么吵架的场面。可后来随着汪孚林和余懋学这言语交锋涉及到的专业性知识越来越多,他就有点茫然了,到最后不得不偷偷瞄了一眼冯保,轻声叫道:“大伴,大伴?”
冯保之前让侄子冯邦宁去提醒一下汪孚林,完全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毕竟汪孚林一进京去了张府,张居正竟然还见了人,这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他耳中。可刚刚在文华殿上看到汪孚林先是一声不吭,继而突然凌厉反击,和余懋学那叫唇枪舌剑寸步不让,他倒是旁观得津津有味,因此直到万历皇帝叫了第三声,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当即不动声色往朱翊钧身边横跨两步,弯下腰道:“皇上有何吩咐?”
“大伴,刚刚他们争执的这些真的都是朝廷律例?”
“应该是。”哪怕是冯保,没事也不会去通读这些东西,因此说得便有些不大肯定,但见朱翊钧微微眯着眼睛,他就低声补充道,“余懋学在户科给事中之前,当过抚州府推官,也就是专管刑名,所以通读这些典籍不奇怪,可汪孚林竟然精通这些,着实难得。不过从前京里就有传闻,汪孚林在歙县期间,就给他的岳父,时任歙县令的叶钧耀出谋划策,还帮他的好友,那时候出任安阳县令的程乃轩选过师爷,和余懋学棋逢对手也就不奇怪了。”
朱翊钧原本期待冯保在旁边替自己解说解说,可发现自己认为无所不能的冯保竟然在这种层面上,似乎还不及下头针锋相对的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一种幻灭的感觉。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保在耳边老调重弹的某些教导训诫,却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也有下头两人的口才,在面对张先生的时候,也能拿出那种气魄来,是不是能够找回几分天子的感觉。
他稍稍一走神,等再次恍然回神,突然发现下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面对那严肃到有些挑剔的眼神,纵使身为天子,朱翊钧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惧意。就他读书,以及平常张诚张鲸那些近侍私底下言传身教的那些东西,张先生该不会各打五十大板吧?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
“汪孚林,不要以为有首辅大人包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皇上,臣今日参首辅张居正擅权自大,藐视祖宗成法,抑制言官,妄奏祥瑞!”
第六零九章 自以为是,以卵击石
什么叫做石破天惊,这就是!
事到如今,汪孚林知道,自己之前那隐隐约约的猜测竟然是真的。他得到冯邦宁和刘守有先后传信,而后又从客栈掌柜那里得到了张居正近来推行的一系列新政,那时候就感到这次绝大的风波似乎不完全是冲着他一个去年的三甲传胪来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张居正深得万历皇帝以及李太后信赖,在宫中又有冯保这么一个内援,可一次又一次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那一套,将板子重重打在了各方利益群体上,哪能不激起强烈的反弹?
只怕若不是他刚刚回京那一日就去了张大学士府,而张居正竟然接见了他,别人也不会选择以他为突破口,利用文华殿这个地方,甚至还把万历皇帝朱翊钧给招惹了过来,从而现场对张居正发难!
汪孚林瞅了一眼面色纹丝不动的张居正,知道无论这位首辅事先有没有准备,这会儿都完全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更犯不着去为张居正辩白。一来他又不是什么张党,二来这种时候跳出来维护,很可能马屁拍到马脚上不说,而且还会惹得一身骚。所以,他选择的是流露出错愕莫名的表情,仿佛吃惊到忘了该怎么说话。
果然,接下来就是那几个御史的表现时间了,在第一个人打响头炮之后,其余几个科道言官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历数张居正当政以来种种自以为是的政令,言辞激烈到了极点。反而是之前和汪孚林陷入激辩的余懋学几次想要张口,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大殿中呈现出一副诡异的局面,低品级的科道言官大声疾呼,高品级的阁老以及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沉默又或者呆滞,至于御座上那位原本纯粹是来看热闹的小皇帝,此时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措手不及,反倒是冯保站在天子身侧,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残忍的笑容。果然,当其中一个御史甚至将矛头直指四月的日食,前些日子的端门和建极殿遭雷击起火,说这是天公示警,大臣失德,君王当以此警戒的时候,朱翊钧终于遽然色变。
“狂妄,荒谬!”
尽管对张居正颇有畏惧,有时候甚至希望少看到这位张先生几回,但母亲慈圣李太后天天耳提面命,冯保也时时刻刻灌输张居正乃是国之肱股,绝对不可或缺,朱翊钧从来就没想过张居正如果不当首辅又会如何。更何况,他懂事就是太子,十岁就登基,帝王心术还玩不大好,可大明朝历代天子的坏脾气他却学了个十足十。然而,他大喝的这四个字,却立时三刻就被其中一个言官给抠了字眼。
“皇上所言极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确实狂妄荒谬!若是他继续秉国,必定祸乱社稷,殃及臣民!皇上,辽东军民别掳掠为奴的可怜,难道苦于那些政令的天下苍生就不可怜吗?皇上请听一听,民间已经民怨沸腾,多少官员因为他的政令疲于奔命,多少读书人被他断送了前途!”
张居正见几个科道言官抓住万历皇帝刚刚那四个字没有任何指代的空子,你一言我一语,给他不知道扣了多少罪名,他虽说眉头渐渐拧紧,却始终没有任何置辩。直到这些人的攻击终于告一段落,他方才缓缓开口说道:“皇上,自年初就有各种上疏参奏微臣,如今更是直接引天象示警为由,更有甚者,以王安石之三不足来反讽微臣政令。微臣自入阁以来,以复太祖高皇帝旧法为己任,以威权归主上,如今被人交口参劾。臣不想辩解,自求去职以谢舆论。”
见张居正说完便直接俯首于地,文华殿上一众大佬不论对今日之事有预估,又或者是毫不知情的,登时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让天子直接选择是留首辅,还是留言官!就连汪孚林,也委实佩服张居正的老辣,人家借他这个新进士在辽东捣腾的事情为突破口逼宫,可张居正根本不屑于辩解,直接提出辞职,这下子,被架到火上烤的反而就变成言官了。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主位上的小皇帝气得直发抖。
怒气冲冲的朱翊钧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张先生国之栋梁,岂是你等只会逞口舌之利的人能够比的?来人,着锦衣卫将这几个危言耸听……不,妖言惑众的家伙立时送北镇抚司,好生打着问!”
天子一言,起头如同看客一般的大佬们终于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但没有一个拦着锦衣卫上殿拖人,而是一部分挽留张居正,一部分劝解天子息怒。于是,而汪孚林和余懋学从最初两个棋逢对手的主角沦落为无人注意的边缘人,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余懋学看到的是汪孚林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对刚刚这一幕毫不意外;而汪孚林看到的是余懋学那沉静的表象下隐藏的火光,显然刚刚没参与,并不代表其就真的与那几个科道言官的政见不同。
锦衣卫抓人很有技巧,蜂拥上殿之后,为了避免犯人呼号挣扎,直接先堵住嘴,然后一人抓住一边手脚就往外拖。因为汪孚林的服色和这几个早已出仕的截然不同,倒没有人错认他也是小皇帝下令要抓的人,但余懋学就不一样了,奔上殿来的锦衣校尉竟有人打算连他也架了出去。对于这样的场面,余懋学眼神一闪,却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反抗,打算任由他们把自己一块揪下去,却没想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教各位得知,这位余侍御刚刚只是和我在文华殿上各执己见争了一番,却没有指斥首辅大人。”
今天万历皇帝亲临,文华殿外的锦衣卫正是都指挥使刘守有亲自带队,所以这几个锦衣校尉都是之前在那小客栈见过汪孚林的,听他这么一说,来抓人的两人立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抬头去看了看大殿上小皇帝身边的冯保,可这会儿冯保帮着朱翊钧宽慰仿佛铁了心要辞掉首辅张居正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周顾这一头?好在刚刚他们也大略听到殿内是怎么一回事,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唯独放过了余懋学一个,把其他科道言官都堵了嘴拖走。
之前人多势众,仿佛真理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今却是形单影只独一人,余懋学看看替自己说了情后微微一点头,继而就继续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点都不在意没人理会的汪孚林,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他知道那几个科道言官应该不会因为自己独善其身而生出怨尤之心,因为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汪孚林在辽东的那些事,他们之所以会获知那么多细节,全是因为辽东巡按御史刘台的暗中联络。就如同张居正在朝中大搞一言堂一样,张学颜在辽东也同样是这样的做派,甚至身负监察职责的刘台都常常深受干扰,此次更是独断专行招抚什么女真降人,完全不理会从前那些年降人都发两广烟瘴之地的规矩。
所以,汪孚林这个小角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朝堂倒张,辽东倒张!按照刘台的话,辽东总兵李成梁困于张学颜指手画脚很久了,到时候肯定会乐见其成!
为了以防万一,他作为唯一一个不掺和的人置身事外,万一事情不顺利,他就要负责发动朝中舆论,营救那些被迁怒的同僚。而按照之前串联时的说法,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乃至于刑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人也全都会声援。因此,成功的话便成功扳倒了朝中最大的一个权臣,同时收获无与伦比的声望,事败则顶多是罢职贬斥,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日,同时收获士林以及万民敬仰,这是最完美的。
每个人都认为张居正不得人心,对万历皇帝也颇为严苛,小皇帝说不定也厌弃了这位张先生,可刚刚的一切却实在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汪孚林却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只知道张居正如果被挽留,他就算被追究,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相反如果张居正倒霉,他也决计讨不到好,谁让这次他就倒霉地被人当成了导火索?至于给余懋学说话,不是因为什么棋逢对手的好感,完全是想看看这些科道言官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到前头乱哄哄的局面终于收拾好了,张居正不再坚持要辞去首辅,小皇帝也归位坐下,刚刚偏离原位的阁臣和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而中央那偌大地方却只剩下了他和余懋学两个人,他不禁感慨今天这文华殿上的三堂会审实在是一出闹剧。正当他认为万历皇帝会撂下几句场面话,然后匆匆回宫的时候,却不想朱翊钧再次出乎意料了。
“事情是非曲直已经很清楚了,科道言官争相弹劾汪孚林,不过是少数人心存恶念。朕记得,之前辽东巡抚张学颜举荐汪孚林进都察院?刚刚确实言辞犀利好口才,更重要的是立身持正,远胜过那些蝇营狗苟之辈,都察院也该多几个这样的年轻才俊!”
左都御史葛守礼简直气得差点吐血,汪孚林刚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辩论架势着实让人意外,能够和余懋学就各种律例展开激战不落下风,确实有点本事,但就因为这个,便把人塞到都察院来,这算什么?一个刚刚及第一年多的新进士,竟然连试职之类的都没有,就要实授御史,让别的进士情何以堪?
他额头青筋毕露,正要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想到冯保阴恻恻地说道:“皇上所言极是,若是都察院多点这样的实干臣子,少些只会鸡蛋里挑骨头的小人,那才是咱大明的大幸!”
小皇帝这么说,冯保这么说,汪孚林再瞥了一眼显然默认的张居正,不得不在心里苦笑自己又被架在火上烤了。然而,这时候站出来坚辞还不如接下来想想办法,在眼下这种高官云集,天子也在的场合,他想到在客栈里等消息的人,那些真正付出良多的勇士,他也顾不上这时候自己应该或谦辞或谢恩,再次站了出来。
第六一零章 庆功宴
自从汪孚林一大早就进了宫去,剩下的人在客栈中等待结果,那端的是度日如年。沈有容心情最急躁,起初还在店堂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到最后干脆到了大门口去。而掌柜带着伙计给众人一遍一遍地续茶,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要知道,昨天汪孚林和沈懋学给了一份书稿,拜托他出去找京城有名的印书坊印书,他自然看着丰厚的报酬去了。想想自己接纳了这么一群有干碍的住客,还收钱办了这么一件事,他也一样担心汪孚林今日文华殿之行。
倘若是挨了廷杖出宫也就算了,就怕到时候还要追究什么亲友家人!要知道,本朝处置士大夫的时候向来都是要株连的!
沈懋学不像侄儿那样沉不住气,在店堂里手捧一本书坐着,但根据旁边的李二龙看来,半晌都没有翻过一页去,绝对是装样子的。其他人都是粗汉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那小声交换意见,讨论汪孚林究竟怎么过这一关。而王思明和范斗则是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作为无根浮萍,他们昨夜都是一宿未眠,这会儿却根本一丝一毫的睡意都没有。因为自从离开辽东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完全和汪孚林连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年纪最小的王思明几乎是一下子蹦了起来,可等到看清楚店门口进来的人时,他才一下子耷拉了脑袋。走在前头的是沈有容,后头是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点儿的少年,显然不是汪孚林。可是,沈有容开口嚷嚷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顿时愣住了。
“叔父,看,这就是汪大哥的那个儿子,汪金宝!”
金宝听到沈有容这特别的介绍,再看到那一大堆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如李二龙赵三麻子这些到过徽州府歙县的他自然认识,而其他人他就没见过了。等到沈懋学笑着丢下书卷起身,他赶紧快走两步上前行礼相见,随即又对四周好奇凑过来的众人团团拱手,有些腼腆地说道:“爹今天进宫去了,娘吩咐我说,各位辛辛苦苦奔波一趟,又受了惊,所以中午在家里准备了酒菜款待大家,让我亲自过来请。”
众人凑过来一是为了好奇,二也是以为金宝还知道什么消息,却没想到他一张口竟是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尤其是沈有容瞪大了眼睛,满心的不可思议,这得是多大的心啊,这时候还想着吃饭?沈懋学虽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但也挑了挑眉。
面对这些无声的质疑,金宝索性老老实实地说道:“爹为人最爱美食,每到一地都会尝遍当地最有名的东西,家里的厨子也是他到了京师之后,娘亲自替他去请的。娘说,如果爹从文华殿出来,必定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可这次要犒劳的不止是他,还有帮了很多大忙,又牺牲那么大的各位叔叔伯伯。所以,大家与其在这干等,还不如到家里去等他。娘已经差人在宫门那边等了,爹只要出宫立刻就会回家。”
哪怕很多人心里还有嘀咕,可金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说对照对照汪小官人给人的印象,就连沈有容也不得不承认恐怕真是那么一回事。可就在众人打算出发的时候,背后又传来了一个赔足了小心的声音:“各位爷这么一走,小店怎么办?”
金宝微微一愣,等发现众人有的侧身有的回头,最后把可怜巴巴的掌柜给让了上来,他就憨厚地笑道:“掌柜这次也帮了不少忙,不如暂时关了门,带上您的儿子一块去吧。爹之前刚到家的时候就说过要吃烤全羊,今天家里整整预备了两只,还有烤鸭,人多也热闹些。”
掌柜只不过硬着头皮一问,没想到自己也能被邀请,这下子不但心里舒坦,面上也觉得光鲜。至于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纷纷应下了准备出发。等到沈懋学和沈有容出门,看到金宝已经牵马等候在了那儿,沈有容突然想到之前汪孚林提到养子早就是童生了,忍不住上前打探了两句。可紧跟着,他就发出了一声不小的惊呼。
“鬼叫什么?没规矩!”沈懋学没好气地训斥了一句,对侄儿的做派着实有些无奈。可正当他想要开口赔个礼,却没想到沈有容大声说道:“叔父,这可不怪我,谁让汪大哥这儿子实在是太厉害了!他还不到十三岁呢,竟然是去年徽宁道道试的案首!”
除了不知道案首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的王思明,就连那些平日大大咧咧的粗汉们,也不由得都发出了惊呼。最最瞠目结舌的乃是掌柜,他可养不起马,这会儿为了去做客不至于太寒酸,竟是牵出了一头平日采买运货时用的大走骡,这会儿他刚和儿子一同上了骡子,听到这话立刻去看满脸稚气的金宝,别提多羡慕了。他忍不住在儿子兼伙计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看看人家,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竟然已经是相公了,还是案首,学着点儿!”
“人家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就一个在客栈里搭手帮忙的小伙计,还能怎么出息?”小伙计满脸不服气地嘟囔了两句,紧跟着方才突然掐手指头算了算,继而就贴着掌柜老爹的耳朵说,“不对啊,老爹,年纪不对!那位汪公子顶多不到二十吧,这儿子最小也有十二三,怎么生出来的?”
掌柜登时一愣,紧跟着不由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起来。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此行的终点。看到门口几个家仆笑脸相迎,哪怕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他自然满脸堆笑,等到坐骑被人牵引到后头的车马厩,他跟着其他人一块进了门,这才发现前头的小院里搭了顶棚,赫然摆开了两张席面,原来今天竟是在这露天的地方摆的宴席。
而亲自出来招呼客人的是小北。寒暄过后,她就笑着解释了在这前院摆宴的缘由。
“京师居大不易,这两进院子还是相公刚进京赶考的时候,伯父南明先生借给他的,后来相公就买了下来,如今我爹在户部任职,就住在这里,说是叶家,其实应该还是汪家。只不过地方不大,厅堂中摆着不免拘束,就索性摆在前院了,这样大家百无禁忌。”见众人七嘴八舌都表示这样很好,小北才接着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相公从宫里回来,我这里准备了各色瓜果和炒货小点心,大家一面垫肚子一面等他,想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小北这么一说,哪怕还有不少人心中担忧,但也不由得叫起好来,沈有容恰是叫得最大声的一个。因为小北笑说不排座次,爱和谁坐就和谁坐,众人自然乱哄哄地找那最说得来的,一会儿就都坐下了。等到小北又让叶小胖和秋枫也一块出来待客,两个小的再加上秋枫总共三个秀才这么一亮相,自然就引来了更多善意的打趣声。而刚刚一直心里纠结的掌柜总算费尽心思打听明白了金宝和汪孚林的关系,这会儿不免和儿子窃窃私语。
“汪家和叶家都是真运气,今年首辅大人这整饬学政的政令一推行,据说各省的提学大宗师都忙着裁减进学的名额,就算再出色也未必能考上……”
“爹,别羡慕别人了,您好歹也是白手起家,在内城这地儿开出一家小客栈的,也是强人了。再说这次要是赌对了,咱那小客栈日后肯定红红火火!”
男人们闲侃大山的时候,瓜子之类的炒货自然不如瓜果受欢迎,但也有大汉拿着核桃,彼此比拼握力又或者技巧的。即便是身在内院的苏夫人,对于这外院沸反盈天的气氛不以为意。她庆幸提早对左邻右舍都打了招呼,又笑着对严妈妈说:“我当初还怕小北听到她这夫婿要上文华殿,会凄凄惨惨戚戚地牵挂不已,没想到她到底明白孚林的性子。还有这些孚林结交的人,着实真性情,你听那说话的,十个里头八个都在说孚林一定会有惊无险。”
“夫人您也不是这么认为?”
苏夫人听到严妈妈这话,却是沉默片刻,方才轻轻摇了摇头:“我只觉得老爷之前说得好像是对的,但又好像不大对……事到如今也不用猜了,看看时辰,孚林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只听原本一片喧哗的外院陡然之间沸腾了,那声音何止大一倍。苏夫人听不大清楚,连忙差遣严妈妈出去打探到底怎么一回事。只不过一会儿,严妈妈就去而复返,恰是满脸喜色。
“夫人,姑爷这是因祸得福了!”严妈妈知道苏夫人是最不喜欢别人卖关子,屈了屈膝后就笑着说道,“姑爷刚刚悄悄对我说,皇上要他进都察院。”
都察院!
苏夫人也听说过张学颜举荐汪孚林进都察院,但彼时科道言官交相弹劾,再加上汪孚林又没有外任县令或者府推官的经验,也没有在更低品级的京官任上磨砺过,所以她根本不认为此事可能成功。毕竟,正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看似品级和县令府推官一模一样,却几乎从不作为初任官授予新进士。可谁曾想汪孚林这样闹腾了一场,竟是一下子跨出了别人至少要三年才能完成的一步!
可这显然不是什么单纯的好事!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