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江郎才尽就溜号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3:12:56|字数:43257
临近年关,帅嘉谟的那一身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出屋行走已经不成问题。对于在外颠沛流离三年的他来说,这一个月实在是安稳到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而且,汪孚林还转告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消息。那就是徽州府夏税丝绢案已经入了当朝首辅张居正之耳,尽管张居正并没有亲自插手,只是授意他回徽州府再去陈告,可有张居正这样一句话,他的底气何止足了一倍?
然而此时此刻,他半躺在床上,听汪孚林在那念着朝廷刚刚颁布的考成法,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不消说,对于地方官吏以征收赋税多少作为最基本的考核条件,他哪能没有顾虑,可张了张嘴,他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看到他如此光景,汪孚林也没往心里去,将这言简意赅的一道旨意读完,他就随手放了下来:“首辅张阁老是个务实的人,京官以办成事情多少作为考核办法,而地方官则是以赋税的完成情况作为考核办法,平心而论,是简单粗暴了一点,但其他的硬性指标不好定,如此也无可厚非。其实如果赋役公平,对地方官的考核办法倒也不过分,可问题就在于如今天下免税免役的土地不知凡几,小民一亩地往往要承担三四亩地的赋税,谁吃得消?”
“徽州府还算好的,大多数都是中田下田,赋税交得低,赋税最重的是苏松。不过那边没有土地的浮民更多……”
见帅嘉谟忍不住说起了之前去南京的见闻,说着说着,甚至提到了和他一样去都察院陈告赋税不公的人,汪孚林暗道这古代版上访还真不是个别现象,只不过如同帅嘉谟这样锲而不舍的人是少数而已。他陪吃着平民的饭,操着官府甚至是朝廷心的这位聊了一会儿,随即便自己回了作为书房的西厢房,揉了揉手腕就准备练字。可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写两个字,小北就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汪府派了人来,说是伯父今天休沐,下午打算在家中开诗社,都是些徽州籍的官员和士子,问你去不去。”
当初汪道昆还在松明山的时候,发起的丰干社活动就丰富多彩,聚集而来的士子每次都有二三十,没想到现在不是赋闲而是到京城当官了,人竟然还是这样喜好这些风雅之事。之前在南京应考乡试的时候,汪孚林应付过不少文会诗社,可每次准备的功夫就花费无数,没看后来他连李言恭白雪山房的那些文人集会都懒得去参加?说实话,不是他偏激,文人聚到一起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文人相轻,真有大才留下绝世名篇的就算了,可大多数都是无病呻吟。
“让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去长长见识,我正忙,就不去了。”汪孚林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沓字纸,没好气地说,“我宁可在家里练字,也懒得去拥裘围炉赏雪赋诗,嗯,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你家夫君我江郎才尽了,应付不来那些风雅人。”
小北被汪孚林那惫懒的口气逗得扑哧一笑,但知道汪孚林真的打定了主意,当下便出去婉言谢绝了来送信的人。当然,她少不了亲自写了一张帖子致歉,又捎了几样礼物回去。等来人一副显然意外的表情捧了东西回去,她重新回到书房,却看到汪孚林正在那若有所思地咬着笔杆。她走过去一看,只见他哪里是在临帖,墨迹淋漓的字纸上,分明正写着一条鞭,黄册,鱼鳞册,丈量土地,清点人口……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古往今来,一旦触及变革的大臣,就没几个好下场,春秋战国时那些远的且不说,近的唐时有重新清点流民户籍的宇文融,宋时有改革的时候轰轰烈烈,下台的时候黯然神伤的王安石,现在又有咱们这位首辅,当然,他只是改良,不算改革。自古以来,补天都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可不补就要四面漏风全都是窟窿,从前我一直都觉得首辅张阁老性子太刚硬,手段太狠辣,可上次见过之后,却发现不刚硬不狠辣的人,做不了补锅匠。”
“怎么写着写着突然想起说这个?”
“闭门造车这么久,有点想出去走走。”汪孚林突然丢下笔,站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为免伯父听说我不去,然后让人来抓差,我在家里肯定会被堵个正着,咱们出去逛逛吧?这样顶多到时候被批偷懒,今天这档子文会却算是躲过去了。总算这两天没再下雪了,正适合出门。你换一身衣服,我们骑马出去,不惊动那个芶不平,省得这家伙又去通风报信。”
小北前一阵子虽说也有四处走动,可自从那回在南京一身男装却几次三番被人认出来,她现如今出门就一直都很老实地坐车。听到汪孚林这提议,她当然心里高兴,二话不说就回房收拾了一身出来。等到碧竹无可奈何地去调虎离山引开了芶不平,又把坐骑调到后头巷子,夫妻俩翻墙出去,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
和许大小姐跑遍了京城的不少佛寺道观,小北自然不乐意去那些求神拜佛的地方。而汪孚林也对于神佛倒不至于全然不信,可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他也不乐意往那种地方跑。而他虽说好吃,可如今家里厨子变着花样秀手艺,第一次烤鸭的那天史家二位小姐再加上程乃轩夫妇一块过来,所有人都大饱口福,他倒暂时没心思再到哪去找什么好吃的。此时此刻,两人骑马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终决定去外城,访一访那些同路进京萍水相逢的朋友。
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到外城,找到之前那几人提到的客栈时,他却愕然发现,这些即将应考会试的举人,全都出去参加诗社文会了,而且去的地方还各不相同。哪怕是外城徽州新安会馆也是一样,白天少有士子留在房里闭门造车,几乎无一例外地出门会友。由于今科解元江文明之前病了一场,思忖再三就没有参加明年的会试,因此有些败兴的汪孚林发现没遇到熟人,吃过午饭,他就干脆和小北策马去了附近的几个集市。
外城前门大街附近,从骡马市、菜市、米市再到绸缎商铺云集的绸缎街、金银街等等应有尽有,其中也有民间俗称的人市。这人市并不仅仅是插草标买卖奴婢,而是类似于后世的人才市场,精通各种各样工作的人分门别类,群聚在一家家专营介绍活计的牙行,等待雇主挑选。而真正的大户人家若有需要,自有牙行亲自带人上门,亲自到这儿来雇人的则多数是中人之家。
汪孚林和小北先去领教了一下其他集市上的各种物价,这才来到了人市,真正领教了一回大明朝人力成本的多寡。这其中,砖瓦匠一个月工钱一千五百文,轿夫一千八百文,而若是寻常搬运东西的苦力,一个月只得九百文,至于给人帮佣做厨子的,按照手艺好坏,从每月八百文到两千文不等。反而是乳娘之类,真正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的,人市上很少,用牙行的话说,这种都是临时接单临时去寻,不会让那些奶水金贵的女人在这里等着。
人市的前面一半都是各式各样的牙行,一副成交火热,气氛活跃的现象,仿佛呈现出京师用工数量的庞大,但当汪孚林和小北穿过人来人往的前半截,来到后半截的时候,放眼看去就是破衣烂衫的孩子又或者年轻男女或站或坐,等待买主的情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大冷天里,大多数人裹着不太合体的烂棉袄,看向路人的目光中满是期盼。汪孚林只是随眼一瞥,就看到一个衣着寻常的买主用一小块银子就带走两个孩子的一幕。
感觉到小北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汪孚林也有些心头沉重。金宝、秋枫、连翘,也不是就这样被家里人狠心卖了的?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凄厉的叫声:“公子,公子,求求你带走我家冬哥,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求求你,否则这个冬天他熬不过去的!”
汪孚林见小北拽了他一把,分明示意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也就跟着其他人往那声音的来处走去。就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年轻人正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死死拽住袖子,想退也不是,旁边两个最初呆若木鸡的随从见四周好些人围拢过来,原本高高扬起想要打人解围的手赶紧放了下来。汪孚林和小北到得早,须臾背后就围了一二十人,有人嚷嚷问怎么回事,有人鼓噪让那年轻公子带人回家,也有人则是责备那像是母亲的妇人不该强买强卖……
一片混乱中,年轻公子拽了两回,都没能把自己的袖子从那妇人的手中抢救回来,不得不无奈地说道:“大嫂,我家规矩森严,我一个晚辈不可能随随便便带人回去。我刚刚只是想问问,怎么就过不下去了要卖儿鬻女,并不是要买你家孩子。”
话音刚落,四周便是一片小小的骚动。看那穿着竟然是纱袍,而家里又规矩森严不能随便买人,这显然就是真正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贵公子了!就连汪孚林也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妇人犹如抓了根救命稻草,怎么会松手?
果然,听了那年轻公子的解释,那妇人松开手没有再抓住他的袖子,却猛地双手抱住了他的大腿:“公子,我不要你的钱,只求你能够收留冬哥,哪怕让他做牛做马都行!我才死了丈夫,大伯子就要把我卖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任凭大伯子把冬哥卖给花子帮,我宁可一文不要把他送给可靠人家,也不想他过那日子!公子,小妇人求您了,只望您公侯万代,您就收留了冬哥吧!”
第五零零章 书呆的公子
小北之前跟着乳娘辗转东南,世态炎凉,吃过的苦头,经历过的世事,自然不是一般的闺中千金能够想象的。所以,尽管是第一次踏足人市,又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如同卖牲口一般卖儿鬻女的景象,可看到那妇人苦苦哀求不止,而那十一二岁的孩子亦是哇哇大哭,站在旁观者角度的她在最初的震动之后,渐渐嗅出了几分不对劲。她忍不住轻轻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低声说道:“汪孚林,我总觉得这赖上人的母子有点像演戏,打蛇随棍上也太明显了!”
面对这悲戚的求告,汪孚林只顾着看那手忙脚乱的主仆三人了,听到小北这嘟囔,他方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母子二人身上。见妇人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却死活抱住年轻公子的大腿不撒手,而小孩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着不肯离开娘亲,他眉头一挑就转过身看着围观人群,见其中有人露出了嘲弄的表情,他嘱咐了小北一声,就从另一个方向挤了过去。
等从人背后上去,他仿佛是才来看热闹似的,拍着其中一人的肩膀问道:“老哥,怎么又来这么一出,天天闹烦不烦?”
尽管无缘无故被人拍了肩头有些不大高兴,但看到汪孚林一身布衣颇为简朴,而且又叫了自己一声老哥,听口气也是很熟悉眼下这种闹剧的,那人便嘿然笑道:“可不是?陈三家的又在坑人了。明年乃是会试之年,少不了会有士子跑到人市这种地方来见识见识,卖弄一下同情心,这不就是白送了机会给人?反正还是老戏码,不一会儿,那位公子肯定禁不住人家的苦苦哀求,掏腰包拿点钱了结。这陈三家的也实在是有恃无恐,今天都已经同一手段耍了三回,不就以为本地人不想拆穿她母子?”
汪孚林发现果然有猫腻,当下又问道:“每次都拿自己儿子演戏,这婆娘真够狠的。”
“都一样的货色。歹竹出不了好笋,当娘的都是这等货色,儿子自然小小年纪就知道坑蒙拐骗。”
“我就想着,万一有人真的把她儿子买回去呢?”
“买回去?买回去之后,那才叫真的引狼入室,家里还能剩下值钱东西?别看那位公子身边还带着随从,那陈三家的死活抱着他大腿,那小孩子顺手就可以偷鸡摸狗,身上值钱的东西至少得被摸掉几样,就算被发现,她接赃之后再顺手塞给躲在人群里的男人,到时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外城这种地方,真正城里的贵公子都是不会来的,来的也就是那些有钱的冤大头,嘿,这天南地北的土财主们,养出来的儿子读书都给读傻了!”
汪孚林自己也是读书人,被此人缠枪夹棒这么一说,他倒不至于对号入座,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年头的很多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虽说没亲自种过地,可还至少有点出门在外经历事情的经验,可很多人就是读书赶考再读书赶考,尤其是出自大户人家的,一切自有随从包办,知道什么诡谲伎俩?见那年轻人已经满头大汗,两个随从则在那轮番劝说那妇人,他便打了个哈哈,从那说话的人旁边离开,随即又从另一个方向挤了回去。
小北发现汪孚林又回来了,连忙问道:“怎么样?”
“确实有名堂。”汪孚林见那边厢年轻公子已经打算掏钱了,便立刻对小北吩咐道,“这样,你照我说的……”
对小北耳语了一会,汪孚林便突然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三家的,一整天已经演了三趟送儿子的好戏了,抱大腿抱得累不累啊!”
那妇人眼见那主仆三人已经快要拿钱消灾松动了,正心中窃喜,猛地听见这话,她登时面色大变。待见不紧不慢上前来的,是一个比面前这年轻公子更小几岁的布衣少年,她登时怒从心头起,刚要破口大骂,可想到好处还没拿到,不由得干嚎了两声:“公子,别听这没天良的胡说八道,我真的只是想给儿子谋一条出路……”
“真为了儿子谋一条出路,那就用不着天天在这演猴子戏,整个京城里给人浆洗帮佣做活的女人多了,有几个人家里没儿女,就你成天在这里带着儿子招摇撞骗?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儿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买回去还不得把家里都搬空了!”
年轻公子这才悚然而惊,猛地看见那之前跟在母亲边上哭喊的小子转身拔腿就跑,他一下子往腰间摸去,却发现玉坠竟已经被人摸去了。这下子,他才叫登时气急败坏,慌忙冲两个随从叫道:“快,快把那小子抓回来,他偷了我的玉坠!”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紧紧抱着人家大腿的妇人也一下子爬起身来,以不逊色于那小子的速度一溜烟跑了出去,随即却又回头骂道:“多管闲事的小子,坏了老娘的好事!你等着,下次要是撞到老娘手里,让你好看……哎哟!”
她还没骂完,膝盖上就一下子挨了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整个人登时仆倒在地,再一看儿子竟也跌倒在身前不远处,她才猛然之间着了慌。而就在这时候,她偏偏听到有人大声叫道:“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眼看拆穿自己的那少年快步上前,从她儿子手中抢过了玉坠,见自家那死鬼男人不知道上哪去了,她再也顾不上那许多,连忙支撑着爬起身一把拉起儿子,踉踉跄跄继续奔逃。不但是她,人市上不少人都在慌忙收拾跑路,围观的人群不消一会儿就四散得干干净净,仿佛是生怕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之后有什么麻烦。而汪孚林拿回玉坠之后,转身回到了那茫然四顾的主仆三人身边,随手把玉坠递了回去。
“这位公子,日后小心些,人市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不是诚心要买个人回去,就别走得太近。”
之前他在那些牙行也是纯粹看热闹,只听别人问价,自己可是半声没多问。就是后世也一样,不想买的东西少问价,更千万不能讨价还价,否则回头惹毛了卖主,说不定就有的是纠纷和麻烦。
不好意思地拿回了玉坠,那年轻公子见绳子已经断了,便塞在怀中没有挂回腰间,感激地对汪孚林拱了拱手:“多谢提醒,一会儿南城兵马司来了之后,还要劳烦尊驾做个人证,不知道……”
汪孚林听到这位不管不顾竟然打算追究到底,登时有些无奈:“我说这位公子,这人市上每天也不知道上演多少场类似乱七八糟的猴子戏,我要不是自忖今后不会来,也不管这闲事。还有,刚刚是我让同伴去胡乱嚷嚷造点声势,你要是再不走,万一那个讹诈的妇人回过神叫上一帮人来,你就别想走了。我言尽于此,先闪人了!”
见汪孚林一拱手后头也不回就走,和不远处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会合,年轻公子听到两个随从也在旁边催促,略一思忖竟是快步追了上去。等到出了人市街,他东张西望,看到汪孚林和那另一个少年从一家牙行牵了两匹马出来,忙开口叫了一声。等到两人回过头看着自己,他就带着随从迎上前。
“这位贤弟,刚刚情急之下,都忘了谢你仗义,敢问尊姓大名?”
请叫我活雷锋……
汪孚林心中腹诽,想想今天这档子闲事其实管得很无谓,但既然知道了真相,装没看见实在做不到,所以,对于这位过分刨根究底的公子,他就打了个哈哈:“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公子太客气了。”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更何况你帮了我这么大忙?今天若是因为误信宵小之辈丢失了随身玉坠,只怕我回去之后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再加上你助我在前,提醒在后,我回去说起此事的时候,总不能用无名义士来指代。”年轻公子却不肯就这么放汪孚林走人,如此解释了几句之后,他竟是又若有所思地说,“对了,你既不肯说,我要是再问,你也会拿假名糊弄我。不如我跟你回下处,如此一来你就不能再隐姓埋名了。”
这什么人啊?就一丁点大的小事,要不要这么不依不饶!
汪孚林终于有些后悔刚刚的仗义出手,禁不住死缠烂打,他只好说出自己住在内城。可对方竟是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表示自己也住内城。于是,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接受与人同路回城。只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看到那边一个随从牵着三匹马过来,原来对方也不是乘车轿,而是骑马。同路从崇文门进内城之后,小北见对方一个劲说着此次出城所见外城乱象,颇有义愤填膺的势头,她就忍不住嘀咕道:“彼此都不互通名姓,这么自说自话的还真少见。”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汪孚林见年轻公子有些踌躇,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想想实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拱拱手说:“在下歙县松明山汪孚林。既然知道了名姓,这位公子就不用护送我回家去了吧?”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对方猛地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半个月可是修身养性哪都没去,怎么就至于随便碰到一个人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他就只见对方一下子热情了起来:“我就说父亲看重的人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张敬修,今日你给我解决了一桩大麻烦,我家中几个弟弟又对你都好奇得很,正好父亲不在家,能否移步寒舍一叙?”
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彻底无话了,小北都觉得有些好笑。
张敬修……这不是张居正的长子吗?张居正如此强势精明的人,儿子怎么有点书呆?
第五零一章 莫谈国事莫谈诗
小北对于去张府一游,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张居正和胡宗宪可不是什么惺惺相惜的朋友,而是政敌。再加上她也不希望被人识破自己的女扮男装,回头给汪孚林惹来什么麻烦。所以,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先行闪人。
对此,张敬修倒是没太在意,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就全都集中在汪孚林身上,只以为小北是汪孚林的朋友。至于那两个随从,今天这事情要是没汪孚林收场,他们真不知道丢了玉坠的大少爷回去会被怎样责备,而他们又会遭到怎样的处罚,所以甭说汪孚林自己也曾经见过张居正,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少爷请人回去,他们也不会扫兴地阻拦。所以,虚张声势以南城兵马司驱散人群的小北要走,他们哪里会胡乱开口说什么。
张敬修回家不是走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张府前门,而是带着汪孚林往侧门走。进门之后,他还不忘解释道:“从前也有人专门在这儿守株待兔,后来父亲发过话,如有敢窥伺家里侧门后门的,别说想办什么事情,直接就让御史参本。总算立了规矩,这里就清净多了,否则家里人进进出出都不方便。当然,我们兄弟几个平时功课很紧,不太出门,今天要不是去湖广会馆见几个和张家交好的江陵府举人,我也不会去外城,更不会一时兴起去了人市。”
汪孚林这才明白,张敬修今天原本是和自己一样去访友的,可访着访着,竟然就跑去人市了,说实在话也确实是因缘巧合。第二次莅临这座不是宰相生死宰相的首辅府邸,因为不是见张居正,他的心情就轻松多了,一路进去,他多了几分欣赏建筑和花木的余暇,也时不时多打量那些仆役两眼。
也许张敬修很少带人回来,沿途汪孚林遇到的那些仆役虽说训练有素,但不少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次走的路径和他前一次去张居正书房不同,乃是张府西路,因此遇到的下人也大多不认识他,尤其是看到张敬修把他径直往内里其他几个少爷读书的院子里带,这就引来了更多的关注。两个随从跟到院门口就非常自觉地停下了,而张敬修则是热情地把汪孚林往东厢房里带,一进门就嚷嚷道:“二弟三弟,你们想见的人我给带回来了!”
汪孚林就只见屋子里一南一北两张书桌,正纳闷张家就算儿子多,可张居正当了首辅之后,这宅子皇帝亲自令人修缮扩大过,也不至于连个书房都那么紧张,需要兄弟俩合用。下一刻,他就只见北边书桌后头的少年丢下手中书卷,无奈地迎上前来。
“大哥,你说话不要没头没脑的好不好?这带来了客人就应该先介绍客人,什么叫我们想见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拱拱手道,“张懋修见过这位公子,我家大哥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不要见怪。”
“三弟说得没错,大哥,哪有你这样待客之道,而且也不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在下张嗣修,见过汪公子。”
这一次,换成张敬修惊咦了:“我还没介绍客人呢,二弟你怎么就知道了?”可他这般表情,张懋修却恍然大悟一般,竟轻轻拍了拍额头。
“你都说了是我们想见的人,又是这般年纪,不是那天父亲在见完客人后,对母亲和我们提起的汪孚林汪公子?”张嗣修挑了挑眉,随即带着几分审视端详着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问道,“未知汪公子怎么会遇到大哥的?”
第一眼的印象,汪孚林就觉得张敬修有些书呆,张懋修简朴而洒脱,张嗣修则显得机敏圆滑。此时此刻,他还不及答话,张敬修就立刻抢过话头:“那不过是小事而已,汪贤弟你说对吧?”
看到张敬修拼命对自己眨了两下眼睛,分明很不希望今天出丑的事被两个弟弟知道,汪孚林也当然不会煞风景揭穿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嗯,只不过是在外城偶遇,张兄得知我是谁之后就硬是拉着我到了张府,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尽管汪孚林略去了前因后果,但看到张敬修那明显想要避重就轻的笑容和口气,张嗣修和张懋修兄弟俩也就心里有数,暂时放了过去。这东厢房总共两间,平时兄弟两人各温习各的课业,倒也不会互相打扰,但因为这里从来就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多了两个人就显得逼仄了,而且也没有待客的椅子。这时候,还是张懋修开口说道:“大哥,去你那,你那地方足够大,顺带也和四弟五弟说一声,让他们出来一块见客,免得他们说能偷懒却不带上他们。”
等到汪孚林来到正房,他就发现这里确实地方宽敞,居中高高的地平上随意放着七八个坐垫,如同会客厅的设计,倒是可以随便不拘礼数地坐着。等到张家四公子五公子一块过来,一个十岁出头,一个才八九岁,恰是满屋子人声,让汪孚林这个家中独子很是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热闹。
在七嘴八舌乱七八糟的问题中,本来就心情轻松的他更加忘了周遭这些是相府公子,谈笑自如,说到之前走南闯北的那些经历,说到那些山河壮丽,建筑雄奇,更是引来了四周一阵阵惊奇的呼声。
在他这个年纪的读书人,能有这番行走天下经历的,绝对是凤毛麟角,张家兄弟几个就算是离京,那也是从运河坐船到南京,然后从长江坐船到江陵府探亲,沿途不许乱走,不许随处停留,更不要说四处游览名胜。张敬修甚至挑明,父亲母亲管束之严,绝对是其他官宦人家少有的,甚至严禁他们接触任何外官,唯恐别有用心的人把他们给带坏了。而张嗣修虽说对长兄如此交浅言深有些微词,但见汪孚林反而对这样的防微杜渐颇为称许,也就释然了。
汪孚林连他们的父亲张居正都见过了,还赢得了不错的评价,何必和他们这些绝不可能影响父亲行事以及观感的张家公子浪费时间?
只谈风土地理人情,不说官场百态,不提诗词歌赋,这是汪孚林给自己今天来张府定下的宗旨。今天确实是无巧不巧遇见张敬修,反正他也不指望别的,也就乐得这样的交往来得轻松一些。他说起天姥山,张懋修张口吟诵李白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时感慨古来诗仙口中名胜,如今却落拓无人知;说起玄武湖,张敬修感慨一番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的恢弘;说起杭州,两个最小的孩子无不羡慕他能够泛舟西湖,能够瞻仰苏小小墓……
反正,随着汪孚林口中的地名越来越多,年长的三兄弟倒还能够自持,可张家两个小儿子无不眼睛亮闪闪的,就差没开口央求汪孚林异日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了。
期间,有书童进来上茶送过点心,却都知情识趣地没有在屋子里停留。至于门外窗外有没有人听壁角,汪孚林就不得而知了。突然,张敬修忍不住问道:“汪贤弟,听说你过了年也就十八岁,怎么就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个……其实原因有点复杂。”
汪孚林倒不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只想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说老爹那点不靠谱的事,会不会让人觉得子不掩父丑。见张嗣修唯恐天下不乱连连催促,他就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家中负债累累,老爹跑到湖广贩盐多年未归的背景。当听说他第一次跑去杭州是去贩粮,五个听众眼睛瞪得老大,年纪最小的张允修甚至掰着手指头,最后一惊一乍地叫道:“汪大哥,两年多前去的杭州,那时候你不是才十五?”
“呃,没办法,那时候家里穷啊,一百多亩地出产有限,七千两债务虽说伯父提都不提,可总不能当成不存在吧?我那两个妹妹为了当家,甚至还亲手串珠子做首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汪孚林最后一本正经地借用了这样一句老话,心想我当年要是真的十四,只怕早就被那个老爹坑死了!
这句话登时激起了张敬修和张懋修的强烈共鸣。张懋修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当年也是起自微寒,读书不辍,才有今日,我们也不能因为富贵就忘了根本。”
张敬修更是看着自己身上纱袍,有些惭愧地说道:“今天要不是我身穿这样贵重的纱袍,兴许也不会遇到那对演戏讹诈的母子,说来说去,都是不经世事惹的祸……”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四个弟弟齐齐用非常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而汪孚林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他登时醒悟到说漏了嘴,不禁尴尬地咳嗽道,“我不是想瞒着你们,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在张懋修和张嗣修的联手“威逼利诱”之下,张敬修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今天差点被人又骗又偷的经历,这下子,同样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兄弟四人不由得心有余悸。就连最是机敏的张嗣修,扪心自问,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能够幸免于难。一时间,众人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几分敬佩。张敬修更是把汪孚林那时候劝自己赶紧走的提醒复述了一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时候就真的不能让官府管一管?”
“市井上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很不少,五城兵马司又或者宛平大兴二县以及顺天府若是全力施为,牢房再加上班房也根本塞不下。”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这样一个比较不容易引来这些张公子们太关注的理由。果然,张敬修立刻就蔫了。可就在这时候,张懋修突然又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汪贤弟,听说今天你伯父汪侍郎家中文会,你怎么没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见汪孚林高谈阔论的五位张公子就看到这位脸色僵了,紧跟着,他们只见汪孚林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很不喜欢和人吟诗作赋,谈文论诗,这才婉拒了伯父的好意,溜到了外城去散心。当然,真正原因是,其实我是江郎才尽了,这才躲着不去。”
咱可是实话实说的老实人!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噗嗤一声笑。
第五零二章 不爱虚华爱实干
果然有人偷听!
汪孚林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想还真是一如自己所料。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张家年纪最小的儿子张允修,只见九岁童子一溜烟跑了出去,一把打起了门帘,冲出去后就大声嚷嚷道:“姐,怎么是你!这次可被我抓住了,回头看我不告诉父亲母亲!”
然而,在他这样的威胁下,外间却没有任何的反诘。到最后,竟然还是张允修讨饶道:“好,好,姐,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放心我们,所以代母亲过来看看……我这就去陪客人,不在这耍嘴皮子!不敢,我哪敢胡说八道,否则下次我再想吃杏仁豆腐,谁帮我求情啊!”
自始至终,汪孚林就没听到外头那位理应是张小姐有只言片语出口。不一会儿,出去的时候一溜烟跑得飞快的张允修耷拉着脑袋回转了来,坐下之后还有些怏怏不乐。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张简修显然很明白弟弟的郁闷,因为他自己遇到这个姐姐的时候也一样没辙,只能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声安慰道:“好男不跟女斗,别生气了。大不了回头请大哥二哥三哥去说她。”
张家三个年纪不小的哥哥彼此对视了一眼,却露出了苦笑,但默契地全都不提刚刚这一茬小插曲。至于汪孚林,他哪怕猜到刚刚门外偷听的是张居正的女儿,可也不想节外生枝。因为那位千金只有笑声,又比张允修和张简修大,比其他三个小,应该就是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小得很。而自己如今是成婚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和一个听壁角的小丫头计较岂不是太没风度?
只不过,思忖自己今天被张敬修硬是拉来张府做客时间已经挺长了,这会儿眼看就快太阳落山,汪府的文会估计早就结束了,他也该回家了,汪孚林就适时提出了告辞。
他今天是临时登门,两手空空,从侧门走的时候,想起上一次也同样是如此登门,接过张府仆役递来的坐骑缰绳时,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很滑稽的念头。贵如戚继光,也要自称门下走狗,重如李成梁,也一样要费尽苦心为张居正准备礼物,他这洒脱的张府两次游,倒是两袖清风省心得很。而且,回头汪道昆要是质问怎么不去文会,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这能怪我吗?谁让我这么运气不好,闲逛也能遇着张公子?
而送走汪孚林,张敬修转身就立刻去内院见母亲王夫人。可一踏进屋子,他就看到几个弟弟全都在,唯一的妹妹张畹正娴静地侍立在母亲身边。即便身为长兄,他也不禁在心里为这个妹妹暗叹了一声。若光从容貌来说,张畹虽只有十三岁,却神秀天生,丽质天成,可从性子来说,却实在让人太头疼了,因为你无论怎么逗弄她,她的反应都是平平淡淡,绝不多说一个字。今天竟然会在门外偷听,而且还笑了一声,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张敬修进来之前,张家其他四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已经在王夫人面前将汪孚林刚刚说的话重新卖弄了一遍,这其中就包括汪孚林自嘲江郎才尽。当然,也着重点出就是这句话逗得张畹发笑。王夫人讶异地看了端坐不动的张畹一眼,见其面色如常,依旧古井无波的样子,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她少不得责备了张敬修之前在外城时的莽撞,但既然有惊无险,也就须臾过去了。
如此小事,本来没有人会禀告张居正这位一家之主。然而,这天张居正从内阁回家时还算早,坐着八抬大轿路过门前街巷时,正好打起窗帘的他看到汪孚林单骑让道。虽说汪孚林不是走的门前那条常年车水马龙的大街,但素来熟悉自家侧门后门通向何处的他怎会没有猜测?一进家门召来管事一问,他就得知是张敬修把人带回来的,五个儿子还与其攀谈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他便干脆把人都叫到了书房,不问不知道,一问之后,堂堂首辅大人便气乐了。
“白龙鱼服的道理你不懂?去人市那种乱糟糟的地方,亏你想得出来!”
张居正自己也知道,几个儿子一贯被自己严厉管束,更严禁外官走他们的路子,一心希望他们读书有成,将来继续光耀门楣,而不是像某些阁老那样自身持正,儿子却被养废了。所以,不轻不重敲打了张敬修两句,他就考较起了其他几个儿子的功课。等到这些都告一段落,他才少许问了问今日汪孚林到家中的情景。听到其只说风土人情,山川地理,间或提了提家事,他还算满意,可听张允修提了一嘴汪孚林那玩笑,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张懋修。
“三郎,今日兵部汪侍郎家中文会,你怎么知道的?”
张懋修没想到矛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先是一愣,随即方才赶紧解释道:“是我听窦先生说的。窦先生今天也受邀去了汪府,早一天就说好的。”
张居正当年那一榜中进士的同年中,最有文坛名士之风的,一个是王世贞,另一个就是汪道昆。王世贞如今接了汪道昆当年担任过的郧阳巡抚之职,而汪道昆则因为对兵事颇有见地,再加上谭纶一再写信竭力举荐,再加上张居正那时正在和高拱掰手腕,就用了些心任命其为兵部侍郎,但要说对那种动不动就召集文人雅士集会的脾气,他非常看不惯。须知大明朝首辅之中,如当年的杨荣、李东阳、杨廷和,全都颇爱以文学提携后进这一套,他偏不喜欢。
会诗词唱和,把一份本该三五十字就说清楚的奏疏写个洋洋洒洒几百字,全都是华丽的骈文,那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一县赋税全都给收齐再说!
所以,听到自家延请的门馆先生都去了汪府赴约,张居正登时沉下了脸,但一想到汪道昆看重的侄儿汪孚林却躲懒不去,他又有些好笑,最终不咸不淡地说:“汪孚林性子务实,没有当下那些生员举子浮躁的风气,你们也算是交对了朋友。但课业要紧,尤其是大郎,你明年就要下科场,给我好好用功,不要堕了张家的名头。接下来你每天做的时文,全都一篇篇拿给我看!”
而汪孚林辞了张府独自回家,一到家门口,他就看到芶不平迎了上来。今天他和小北出门的时候,恰是瞒着这个汪道昆的心腹,此刻就只见对方恭恭敬敬行了礼,旋即就眨了眨眼睛说:“小官人总算是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了你老半天。”
老爷?如果是汪道贯来了,那么称呼应该是二老爷。如果是汪道会,那么应该会加一个叔老爷加以区分。那么,难道是汪道昆直接来了?不会吧,他只不过就是没去文会,汪道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汪孚林吓了一跳,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快步进去。当来到自己的书房时,他就看到汪道昆正坐在书桌后头一张一张翻着自己之前那些练字的字纸,而书房中竟再也没有别人。见此情景,他就笑道:“伯父要来怎么不提早说一声,我也好早点回来。”
“哦,难道我弄错了,你不是因为我家中开文会,于是特意带着小北躲出去的?”
面对这么直截了当的拆穿,汪孚林顿时哑口无言,继而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伯父恕罪,我确实是故意躲出去的。这种诗社文会我之前在南京应付得头疼,实在不想费那脑子。您就当我江郎才尽了。”
汪道昆简直被汪孚林这种不正经的口吻给噎得呛咳起来,当下有些愠怒地一拍扶手。可还不等他想好怎么教训这个有才情有手段,但却太有自己想法的族侄,却不防汪孚林抢在了他的前头:“伯父,诗词歌赋自然能够流传千古,也是跻身名士才子的必备条件。但并不是诗词歌赋文章写得词采华茂,就能当好官。我对那个真的不怎么擅长,而且,恕我说句实话,当今首辅张阁老很不喜欢人把力气都花在这种风雅之事上。”
前头半截也就算了,可听到后头半截,汪道昆到了嘴边的呵斥不禁吞了回去:“胡说,张阁老何尝排斥过文会诗社这种风雅之事?他年轻的时候……”
“伯父也说了,那是张阁老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一直都是清贵穷翰林,终嘉靖一朝,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参政的机会,可隆庆入阁之后,你看看他是否有在家中召集过后生晚辈品评诗文?”见汪道昆果然沉默了,汪孚林便继续说道,“当然,也不是说,我就为了投其所好,故而躲着伯父好心举办的这种文人雅集不去,而是我和伯父不一样,只是有点急才,没有下笔便能落英缤纷的华茂文采,所以宁可藏拙。”
汪道昆终于被汪孚林层出不穷的理由给说得无可奈何了。他无力地支撑着脑袋,疲惫地说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说吧,之前还是夫妻二人一块出城去的,后来怎么只有小北一个人早回来,你上哪去了?”
听到这里,汪孚林方才大吃一惊,少不得小心翼翼地问道:“伯父,小北没告诉你?”
“嗯?”汪道昆想到汪孚林那极其擅长闯祸的本事,登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之前就支支吾吾不肯说,我总不能逼问侄儿媳妇……快说,你到底去哪了?”
小北你真是好样的,竟然有胆子给伯父大人下了这样的圈套!
汪孚林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藏着个杀手锏,当下轻声说道:“其实今天我和小北在外城偶遇了张敬修,于是,他请我到张府和他四个弟弟一块坐了坐。”
汪道昆当然不会问出哪个张敬修这样的蠢话。除了首辅大人家长子,还有哪个张敬修那么巧还有四个弟弟?他死死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发出了一声冷哼。从前倒还好,只发现汪孚林能折腾也会折腾更能折腾赢,现在倒好,这小子的运气也实在是让他这个伯父也有点嫉妒!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给我如实招来!”
第五零三章 会试
汪孚林如实招来,外加辅以一些自己分析的结果,就是汪道昆在离开这座小宅子回自己家的路上,心里上上下下很不是滋味。
张居正这一年多来正位首辅后的手段做派,他不是看得不清楚,但汪孚林的剖析,还是让他有些悚然。法后王,治体用刚,外法内儒,试图恢复秦皇以及本朝太祖时期的景象,甚至于不少思想和秦相李斯类似,但更推崇的是汉宣帝的王霸并用……骤然听到汪孚林的那些说法时,他一度觉得匪夷所思,当时还痛加驳斥,可如今在回家的这一路上,他逐字掰碎了,将其和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互相印证,却不得不承认汪孚林的推断恐怕会有七八分准。
“遇到这样强势的首辅,妄自对抗不但碰得头破血流,而且徒劳无益。还不如做官以清廉为表,孤直为体,不偏不倚,摆出务实而不是务虚的姿态,少发空谈,多做实事,如此哪怕日后遇到情势变化,也足可自保。”
回忆起汪孚林这最后一番话,汪道昆不禁烦恼地叹了一口气。有这样的后辈,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婉拒了许府以及汪府的这两场文会,汪孚林在过年前一直都深居简出,纵有出门会一会旧友,又或者游览一下京师内外的名胜,但那些风雅之事他几乎是点滴不沾。因此,与当初乡试时,他在南京城里不小的名声相比,此次参加会试的他在京师之中却着实是籍籍无名。毕竟,无论是那场雪夜杀机,还是见过张居正,又或者是被张敬修请回张府,无人张扬的结果就是无人所知。但这样的低调却让他自己很满意,他可不想像在南京那样继续惹是生非。
虽说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甚至为了他,这一科全都不下场,但会试实在是太大的事,与其急功近利,还不如赌一赌运气!
这一年的除夕夜,他自然是带着小北在汪道昆那儿过的,却没有留宿,毕竟家里还有个不适合在人前露面,而且还得严密保护其安全的帅嘉谟。而寄居汪府的三个小的却软磨硬泡死活跟了回来,大年初一守岁一晚后,一大早他们还在临时住所小宅院门口大放了一通鞭炮,又就着厚厚的积雪堆了大雪人,还引来了同一街巷的好些顽童过来凑热闹。嬉笑玩闹声让整条小巷都充满了过节的气氛,以至于汪孚林揽着小北在门前看热闹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嫉妒。
“说起来这几个小子和我当年差不多大,我那会儿整天被老爹和岳父坑得焦头烂额的,哪来他们这么逍遥!”
“是啊是啊,谁像你当年那么妖孽?姐当初就对我嘀咕过,爹三十多岁的人都解决不了的事,居然你这十几岁的人一拍脑袋就想出一个个坑人的绝招,挺厉害的。”
“这怎么叫坑人呢?我是被逼到绝路,不得不奋起自保!等等,你姐姐这么说我的,你呢?”
小北哪里怕汪孚林瞪眼睛,她嘿然一笑,裹紧了身上那件貂毛领子的鹤氅,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那时候对姐姐说,什么挺厉害的,就是个贼兮兮的吃货!两次都是饿得饥肠辘辘撞见姐姐,亏你不怕丢脸。”
“民以食为天……再说了,你敢说请那么多厨子轮番到家里来,不是假公济私,祭祀你自己的五脏庙?”汪孚林趁其不备猛地偷袭,成功地在小北最受不了痒的腰间狠狠抓了一记,见其惊呼一声慌忙闪开,他正得意洋洋,可就在这时候,一个雪球迎面而来,不偏不倚正中他脑门。他恼火地三两下把残雪从脸上弄干净,就只见一群顽童一哄而散,而那边厢三个目瞪口呆的自家小家伙则是好一会儿才有人慌忙辩解。
“姐夫,可不是我干的,是那些跑了的小子闯祸!”
“爹,对不起,是我手滑了。”
“小官人,没伤着吧?”
相较于赶紧推卸责任的叶小胖,金宝的老实坦白和秋枫的关切让汪孚林气不打一处来,他二话不说蹲下身便捏了一团雪球反砸了过去,这下子换成叶小胖被砸得龇牙咧嘴。倏忽之间,一大三小就全都加入了战团,雪球一时满天飞,就连小北也挨了两下,恼火地反击了上去。等到这一通鏖战完毕,五个人不得不全都进去换了衣服挂着烘干,但脸上全是乐呵呵的。
京师的元宵节又比外地格外不同,尤其东城灯市口大街的灯会,乃是天下之冠,东华门那边据说还有皇家灯会,那就不是寻常百姓能凑的热闹了。尽管每年元宵,观灯的百姓也不知道要丢多少东西,又或者会出多少拐卖妇孺的案子,但哪怕一茬接一茬的官员要求废止元宵灯市,甚至拿出了虚耗钱粮这种理由,却一直都没能阻止这个举国欢庆的佳节。于是,头一次进京的汪孚林也少不得带着家人顶着瑟瑟寒风凑了一回热闹。
等到这个年节过完之后,正月落下帷幕,三年一度的会试就真正开始拉开了大幕。红罗厂开始往贡院拉去一车一车的无烟优质红罗炭,正副主考官、同考官等开始筹备进贡院的诸多事宜,考生们开始紧锣密鼓地预备考具,以及各式各样的考前封建迷信活动。这其中,去佛寺祈求今年必中的却只是少数,更多人求恳最多的便是入场会试那三场九天能够有个好天气,首先别下雪,其次别下雨,另外就是能够分个结实的号房,少挨冻……
林林总总的纷乱,不可尽数。
当三月初一,贡院开龙门放考生入场的时候,才刚参加过南直隶乡试的汪孚林看到那更壮观的一幕,不禁想起了唐太宗李世民看到科举场上文士云集的一幕,感慨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话。只可惜科举从唐宋发展到现在,路子越走越窄,发挥的余地越来越小,对文人墨客的钳制却越来越大。想归这么想,当来到自己的号房时,他还是第一时间挂上帘子,放上板子,审视是否结实牢固,正忙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自己隔壁的难兄难弟。
这一看,他顿时愣住了,而对方竟也是同样目瞪口呆。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最终会心一笑。原来,汪孚林的邻居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前时被张敬修拉回去做客之后,汪孚林又去过张府两回,但都是张居正不在的时候。他和张敬修探讨过一些文章经义,绝口不谈诗词歌赋,虽还不能说是什么所谓的密友,可总算也有些交情了。
此刻趁着大家都在安顿的时候,张敬修突然小声问道:“汪贤弟,父亲为了避嫌,这次会试出题等等均未插手。”
汪孚林只记得张居正执政期间,好几个儿子都中了进士,其中还有状元榜眼这样的一甲,可究竟是什么年份倒是没太在意。正因为如此,听到张居正这次竟然大公无私地避嫌,他不知道是真是假,当下顺口赞颂了一下这位首辅大人,反正夸人又不要钱。而张敬修似乎对汪孚林的称赞很高兴,当下笑着说道:“总而言之,咱们一块加油,竭尽全力就是!”
等到把自己的号房安顿好,顺便安置好脚炉手炉,汪孚林就坐了进去。朝廷为了表示对会试的重视,将专供宫廷的红罗炭也拨出不少来供应会试举子,这是多年以来的规矩,但说到底靠份例的那点是完全不够用的,所以有条件的总得额外带点,又或者贿赂一下巡场的差役,让人能多供应自己一点。汪孚林深谙其中黑洞,当然不会舍不得银子,待见张敬修那儿也有人勤加关照,他心知肚明这就是首辅长公子的特权,当然不会有任何不平衡。
此次会试虽不是张居正出题,可三场的考题四平八稳,倒也谈不上多难,汪孚林也没打算另辟蹊径,只按照临考前汪道昆的特意嘱咐,把字写好,文章写圆润。至于第一场四书题的破题,本就是他的强项,总算得心应手。
然而,相比应天府那乡试三场,此次应考春闱,最大的难处反而在于已经进了三月初却依旧骤寒的天气。尤其是晚上入睡更是折磨。就算是白天,也时不时会发生墨汁凝结,手脚冻僵发麻等等状况,甚至常常听到传出有人病倒的消息。
九天的春闱会试,完全是一场脑力和体力的大比拼。托隔壁首辅长公子的福,汪孚林竟然也得到了时常有人主动送热汤的待遇,当熬到九天离场的时候,他虽说形容憔悴,蓬头垢面,可总算是捱了过来。看到前头漫长的提着考篮扛着棉被等候出场的考生队伍,他也不急着出场,自顾自哼着小曲用草绳捆扎那丝棉被子,却发现张敬修没要那床棉被,正提着考篮站在自己身后。
“汪贤弟就这么轻松?”
“考都考完了,想再多也白搭,苦中作乐。”汪孚林见张敬修一脸患得患失的表情,不禁笑道,“别问我考得如何,那些考完了就背出文章四处求教的人,要我说最是无谓,人人说好,也及不上同考官主考官说好。反正我才十八,下一届再考也才二十一。想当初兵部汪侍郎考中进士被人称之为年轻才俊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四了,首辅大人则好像是二十三吧?反正我不贪心,中了最好,不中我就先做生意去。”
张敬修被汪孚林这轻松的口气给逗乐了,四周围的其他进士大多年长过二人,有的暗中嘀咕年轻真好,也有的咂舌于汪孚林随口提起朝中大佬的口气。当汪孚林和张敬修跟着漫长的人流,终于出了这座贡院时,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只不过,和盼着早日发榜的别人不同,汪孚林心里却思量着回家之后等待自己的犒劳品。
好像小北说过,会让厨子弄一只烤全羊,程乃轩也会过去,这一餐犒劳宴应该不会差吧?
第五零四章 又发榜了
作为万历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乡试,当朝首辅张居正来当这个正主考,原本是人心所向。然而,因为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今年下场,首辅大人要表示高风亮节而要避嫌,吕调阳这位次辅就顺理成章地顶上了主考。而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坚决辞了副主考,这个位子就归属了另一位掌院学士王希烈。至于同考官,则从翰林院和詹事府中抽调了一批进士出身且颇有才名的官员,在会试结束后短短数日之内锁院阅卷。
几千名举子中遴选出三百名参加殿试,差不多是十取一的比例,较之南直隶和江西浙江那五十甚至八十取一的比例来说,自然已经算是很高的录取率了。即便如此,仍然不乏在地方上名声赫赫的举人依旧落榜的往事。而这一科参加会试的,还有当朝首辅的长公子,正副主考也好,同考官们也好,心底无不压着某种说不出的情绪。甚至还有人旁敲侧击试探过吕调阳的心意,可吕调阳三朝元老,权相严嵩都对他很无奈,更何况其他人?
于是,在装聋作哑的吕调阳这个正主考坐镇下,某些人迅速地就某些要紧人物的中与不中问题达成了一致。同考官的荐卷一份又一份到了正副主考面前,其中暗流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方才明白。在一般人看来,阅卷过程紧锣密鼓却又平稳有序地进行。
而在贡院之外,众多考生则正在猜测着今科会元花落谁家。只不过,这种事从来都只是人们嘴上说说,很少有哪一年能够被人猜中,只有那些在各省赫赫有名的才子会被人拿出来津津乐道一番。除此之外,人尽皆知当今首辅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也参加了这次会试,而张敬修今年不过二十一岁,不少人都在猜测他是否会一举中的。
发榜那一天,汪孚林就没有之前那次带着小北去凑热闹的兴致了。就在两天前,他刚刚把帅嘉谟送走,如今家里彻底太平了下来,闲着没事写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也逍遥。难得今天程乃轩也没有离开许家到他这来,显然是生怕发榜结果送到许家,自己会失之交臂,汪孚林就更乐得耳根清闲。这会儿,他面前坐着大眼瞪小眼的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尤以最后一位最没耐心,在那一个劲东张西望,抓耳挠腮,最后突然迸出了一句话来。
“怎么这么慢啊!”
“看这时辰,榜单估计才刚拿出来,要贴好,然后报子还得满城奔波报喜,真要是有那希望,至少也得是两刻钟之后。”汪孚林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这话,一面提着笔在那琢磨,自己要不要写本金瓶梅出来消遣。只不过,他从前听说过一种说法,那就是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很可能便是汪道昆,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举出西门庆所住的某城地理和徽州府有多相像等诸多理由。如果真是那样,他要把书写出来,就是直接拆了伯父大人的台,这好像有点不太地道。
可汪道昆这么正经的人,真会是那个写金瓶梅的兰陵笑笑生?话说回来,他记得当年看过万历野获编,作者沈德符还曾经信誓旦旦地说,金瓶梅的作者乃是嘉靖间大名士,如果按照那么说法,王世贞也好,汪道昆也好,确实都有不小的可能。当然,他又不是熟读金瓶梅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估计要复刻一本还是挺悬的,倒是开篇那诗词还记得一些……
心里这么想,他不知不觉就下了笔去:“诗曰: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可几行字才刚写好,汪孚林就听到身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姐夫,这诗不怎么样啊。”
汪孚林扭头看见是叶小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自己身边,他不禁挑眉问道:“哦,你怎么看出这诗不好?”
“太浅白,而且对仗也不那么平整,韵脚和意境更是不咋的,姐夫是你做的?”
见小胖子问到最后一句,才有些小心翼翼,汪孚林不禁笑了起来,随手就写了红楼梦里林黛玉那首杏帘在望。叶小胖如今也是跟着柯先生和方先生学过多年的人了,看到开头那“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不过微微撇了撇嘴,等看到“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这才微微动容。等到汪孚林一气将最后四句一并写上,他竟是忍不住念出声来:“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读到最后,他就嚷嚷了起来:“姐夫,你这诗可真够吹捧颂圣,尤其是最后一句!”
“小胖子,不是我写的。”汪孚林笑着在叶小胖头上敲了两下,见其满脸疑惑,他方才眯起眼睛说,“是一位名叫曹霑,号雪芹的大名士写的。”
“别听你姐夫糊弄你。”小北正好进来,见金宝和秋枫正在交头接耳,她便没好气地说道,“他之前也这样蒙过人,煞有介事地说认识某某名士,还把人家的诗到处宣扬,其实真要找,谁都找不到那个人在哪,上次竟然连临淮侯世子也给糊弄过去了。要我说,天知道他从哪些乱七八糟别人都不知道的书里看出来那么多好坏不一的诗,偏偏别人还都没听说过。”
听到小北这么说,汪孚林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么久了,他糊弄过不知道多少人,也就是小北竟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竟然猜到他是从书里看来的!他也没理会目瞪口呆的叶小胖,随手将字纸揉成一团丢到纸篓里,随即郑重其事地对叶小胖说:“小胖子,姐夫我告诉你,有时候,走捷径确实能够须臾名扬天下,但有时候,低调一点没有坏处,这得看上头的人是谁。如今那位首辅对诗词歌赋顶尖的人不大感兴趣,所以呢,我就藏拙一下。”
“哦哦,姐夫真狡猾!”
汪孚林作势欲打,见叶小胖一溜烟跑开,一把拉了秋枫和金宝一块出去,他也就耸了耸肩,没再理会。只不过,要说他眼下心情真的那么镇定,倒也未必。但被小舅子这么一闹,小北又猜中了他心头最大的秘密,他总算是轻松了一些。他四下一看,突然看到书架上摆着两盒云子,立刻笑着取了下来,指了指一旁一张蒙尘许久的棋桌道:“杀一盘消磨一下时间?”
小北没好气地撇撇嘴道:“这种风雅的事情,找姐姐还差不多,我哪会。”
汪孚林一本正经地摆好两盒棋子,随即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我也不会。”
小北差点没被汪孚林这话给噎得咳嗽起来,等到汪孚林说明了下的是五子棋而不是围棋,又听了那简单的规则,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当下便兴致勃勃地抢过了黑子。这一下便是整整十个来回,恰是有输有赢,若非汪孚林自陈他在五子棋上也是个臭棋篓子,她险些认为自己这个只会围追堵截的新手是个大高手。但这么一来,她那患得患失的情绪也消解了许多,到最后甚至输赢之心大增,不时还绞尽脑汁皱着小眉头长考。
就在两人杀了个平手,正开始了第十三盘胜负,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这下子,哪怕小北正卯足劲打算赢下这一盘夺取最终胜利,也毫不犹豫丢下手中棋子一溜烟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人却悻悻转了回来,气急败坏地骂道:“这该死的明兆,竟然耍我!”
汪孚林这才明白是外头三个小家伙捣鬼,不禁哑然失笑。压着小北坐下来继续这一盘,他一面在棋盘上围追堵截,一面思量着徽州府这次能中几个,更确切地说,是歙县能中几个进士。就在他若有所思摩挲着光润的白子时,突然猛听得外间又是一阵喧哗。这一次,小北先是等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忍不住,起身就冲了出去,可没一会儿功夫就又气冲冲扭头回来,撂下了一句气话。
“说是隔壁家那个男人养外室,家里正在打架,真是的,晦气……”
这下子就连汪孚林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这么两回打岔,小北这一局当然是毫无悬念地输了。清理了棋局,他就听到小北在嘴里念念有词,捏着棋子的手竟是在那狠狠用力,仿佛想要找回场子。他也没太在意,笑吟吟地让了妻子先行。等到十几手过后,外头又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这一次,小北恰是安如泰山一动不动,汪孚林也被之前两回闹得有了心理准备,照旧还在摩挲着手中白子思量下手。就在这时候,门帘一下子被人撞开了。
“姐夫,姐,你们太沉得住气了,赶紧的,报子来了!”
这一下,小北登时霍然起身,这莽莽撞撞的动作带翻了旁边的棋盒,黑子滚得满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能让人摔个四脚朝天。可禁不住她伸手敏捷,足尖找准地上没棋子的地方轻轻一点,两个起落就窜出了门,只可怜汪孚林起身之后不得不小心翼翼挪步出门,正好听到了那报子高高的声音。
“恭喜徽州府歙县汪老爷讳孚林,高中会试二百七十二名!”
二百七十二名,敢情是挤进了倒数三十名。这要是放在殿试,毫无悬念就是一个三甲同进士,想进二甲那是门都没有,毕竟,据说殿试名次和会试相差出入并不大。但汪孚林已经完全心满意足了,能进入三百名大名单,那就意味着他回头可以在歙县的进士题名牌坊上捞到一个名字,这得是多大的运气?
更重要的是,那些制艺范文集子,等殿试过后就全都可以扔了烧了!
第五零五章 张居正的迁怒
汪孚林自己高兴的时候,当然也没忘了往汪府去报信,同时让人去程乃轩的岳父许国那儿打探消息。他可没想往好朋友心里戳刀子,特意嘱咐人见机行事。就算自己是倒数的,好歹得到了殿试机会,稳稳当当一个进士捞到手了,就别刺激了别人。
然而,汪道昆和汪道贯汪道会原本就对他寄予厚望,后两者甚至硬生生放弃了此次参加会试,老早就派芶不平蹲点看榜了,竟是比他还早得到消息。尽管对于名次并不满意,可想想汪孚林不过十八岁,兄弟三人就都释然了。
总不能好事全都给自家人占了,回头殿试的时候如果不出意外落到三甲,那就三甲吧!
坐在主位上的汪道昆长舒一口气,随即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今科会元是谁?”
一提到这个,那亲自去看榜的芶不平就笑着说道:“老爷,是余姚孙公子,孙鑛。”
“余姚孙家……”汪道昆轻轻吸了一口气,“对了,一定就是那个死难在宁王叛乱中的孙忠烈公的孙子,果然,那可是余姚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
汪道贯和汪道会对于各地书香门第,世家大族,自然不如汪道昆了解全面,但被这么一说,也都立刻想了起来,因为余姚孙氏实在是太赫赫有名了。所谓的孙忠烈公,就是当年的江西巡抚孙燧,他察觉到宁王朱宸濠的逆谋之后,曾经七次上书朝廷,奈何一直都被置若罔闻,最终自己被害,嘉靖皇帝登基之后就将其追赠为礼部尚书,谥号忠烈,江西不少地方都为这位巡抚建起了忠烈祠。
最可贵的是,他三个儿子闻听父亲被害后,挟刀赴南昌准备去刺杀朱宸濠复仇,正值王守仁擒下朱宸濠,这才扶柩回乡。这还不算,长子孙堪因为悲伤过度,双耳一度失去听力,却还凭着善骑射和不俗的膂力,最终夺得了嘉靖五年武状元,一路当到了管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孙堪之子孙钰也中了武进士,如今已是都督同知,孙子孙如津亦在武职。
孙燧次子孙墀官至尚宝卿。三子孙升则是嘉靖十四年榜眼,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三人均已过世,子孙却大多成才。
“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世家气象。最难得的是家中文武双全,远远胜过某些显赫名门。什么武将鄙俗,还不都是家中子弟不屑为之的偏见。”
汪道贯感慨完之后,突然有些后悔年少的时候也好过武艺,怎么就没想过好好学下去,说不定也能当个武将光耀门庭?他这无稽的思绪很快就被汪道会打断了,只见这位汪氏二仲中的小仲突然惊呼道:“等等,如果是大哥说的那个孙家。我记得已故孙升孙尚书家中一共四个儿子,孙鑛应该是最小的,他前头三个哥哥都已经中了进士。”
“光是孙尚书这一支,祖孙三代六个进士,再加上长房一支两个武进士,余姚孙氏如今是毫无疑问的浙东第一家。”汪道昆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向往,毕竟,哪怕松明山汪氏如今人口众多,不少支脉也还算豪富,可在读书上却根本别想和余姚孙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相比。
这时候,蹲点看榜的芶不平又补充了一句:“孙会元今年才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的进士并不算最年轻,但也称得上年富力强,更何况其前头两位兄长都比其年长十几二十岁,足可在官场上替其遮风挡雨。因此,汪道昆少不得因此而郑重告诫了一番两个颇有文名的弟弟。这一届会试给汪孚林让路算是卓有成效,下一次会试却要上场一搏了。
“对了,孚林的好友程乃轩呢?”
说到程乃轩,芶不平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随即恭恭敬敬地说:“程公子也上了榜,只不过是……第三百名。”
此话一出,汪家三兄弟彼此对视一眼,最终全都笑了起来。所谓三百名看上去是会试所有进士的倒数第一,但取中的卷子都是同考官荐上去给正副主考斟酌名次的,三甲的卷子其实说不上多大差别,但能够放在末位,在谁看来那都是顶尖的运气。汪道昆因此说笑了一阵,这才突然想起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立时正色问道:“那首辅张阁老的长公子呢?”
芶不平最是稳妥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又怎会不放在心上。可这事着实诡异,之前老爷不问,他当然不会主动提起。他不安地动了动肩膀,低声说道:“小的没看到张公子的名字。”
没看到张敬修的名字?这怎么可能!
别说汪道昆三兄弟因为这个消息而震惊得无与伦比,汪孚林在确定了这件事后,也惊讶得合不拢嘴。而正焦急等待消息的张府众人,也同样是面相各异。张敬修此次下场,端的是拼尽全力,对于中进士抱着非常高的期望,再加上底下四个弟弟也全都看着,一得到消息,他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确定长子只是想不开,却还没到做什么傻事的地步,王夫人只好让其他儿子在门口劝解,一面又命人打探张居正那儿的动静。
然而,这天张居正却没早回来,而是和平日一样的时辰回家。来到张敬修的书房外头,他丝毫没有宽慰的意思,而是隔着门冷冷说道:“一点挫折都受不起,哪里是我张居正的儿子?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这还不简单吗?有时间自怨自艾,还不如去好好读书,也好给你几个弟弟做个榜样!”
见丈夫撂下这话就拂袖而去,王夫人没法,只能吩咐张嗣修和张懋修继续劝长兄,自己则跟在张居正身后回了正房。一进屋子,原本只是脸色阴沉的张居正往居中太师椅上一坐,立刻就恨恨地一拳砸在扶手上,显然心里并不像嘴里说的那样放得下。
“吕调阳竟然好意思把事情都推在同考官头上,说是那些愣头青推送上来的荐卷根本就没有大郎的!想当初谢迁还只是三辅,他儿子却可以中探花,我张居正的儿子也一样才学过人,便连一个进士都中不得?那孙家倒是不知收敛,左一个右一个全都是进士,到底孙氏三代尚书,门生满天下,走到哪里都有人照拂,孙鑛早就是各式各样的文章四处传,此次会试倒是一个会元就稳稳当当到手了!”
王夫人刚刚跟进来时,就把人全都留在了外头,见张居正如此大光其火,她就不再火上浇油了,而是软言劝慰道:“好歹大郎也还年轻,说不定等到孙鑛这年纪的时候,也能跻身一甲。”
“哼,是会元却未必进得了一甲。殿试的读卷官只要有我一个,他孙鑛就休想!”张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淡淡地说道,“再者,馆选本来就不是每届都必选,我已经决定了,今年翰林院不选庶吉士!”
庶吉士号称储相,历来内阁的阁老之中,出身一甲的,远远要少过出自庶吉士的。因此,张居正此言竟是将今科三百名进士中,除却一甲之外其他进士的命运一下子敲定了。王夫人虽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也许会招致人言,可看到张居正那暴怒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试图劝解。就连她都有些不忿地觉着,此次长子落榜,未必就不是某些人看不过张居正那些政令,故意以此给张家添堵。毕竟她也听说,之前丈夫强推的考成法激起了轩然大波。
“下一次会试之前,我可不会如此束手旁观,别说这个主考官我不会再避嫌,少不得要给儿子们造造势,免得人认为我张家软弱可欺!”
撂下这硬邦邦的话之后,张居正长长吐出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右边太阳穴,这才信口问道:“汪家那个汪孚林此次如何?”
因为汪孚林和儿子们几次往来,再加上会试居然无巧不巧就在隔壁,王夫人确实也让人打听过,此时就苦笑道:“记得是中了二百多名,挺靠后的。”
听说是三甲倒数,张居正本想冷笑说倒是好运气,可再一想倘若他自己的长子会试名次如此靠后,殿试想要将其拔入一甲又或者二甲前列,那简直难如登天,到时候一旦落在三甲,自己只怕会更加怒发冲冠。于是,他忍不住哂然道:“不到二十岁的进士,登榜大多都在三甲,汪南明太心急了。就连当年神童如杨文忠都难逃此劫,更何况那小子自陈就不以文学见长?不过杨文忠当年还选了庶吉士,今科若是没有馆选,汪南明恐怕要暗中埋怨我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若有所思地轻叩扶手,突然觉得今科不馆选,可以趁机看看那些自己这边的中坚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毕竟他们的子侄辈有好几个上榜。接下来他还有很多政令要推行,容不得那些心怀异志,和自己步调不一样,又太过贪心的人。朝堂之上不需要那么多杂音,只要每一个人各司其职,领会贯彻他的意志,那就行了!
而晚饭时分的汪家,这会儿也有不速之客来凑热闹,竟是携妻而来的程乃轩。对于自己那第三百名,程大公子显得格外委委屈屈,最后还是书童墨香忍不住拆穿了主人:“汪小官人,您别听少爷的,听到中了之后,他欢呼庆祝,高兴得围着院子跑了好几圈,甚至都想上树表示庆贺,多亏少奶奶使劲把人拉了回来。他得意地说就算三百名,也比三百零一名好一万倍。”
“去,我这不就是遗憾没和双木名次紧挨着吗?”程乃轩瞪了墨香一眼,这才笑嘻嘻看着汪孚林说,“话说还有殿试呢,双木,你说到时候我不至于再吊榜尾吧?”
“我怎么知道!”汪孚林根本没理会程乃轩的担心,而是掰着手指头算道,“黄云龙、程有守、陈与郊,加上我们俩,这次歙县一共考中五个进士,简直是大年中的大年啊,回头歙县城里一定会沸腾了!”
只不知道张敬修落榜,张居正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殃及池鱼?
第五零六章 殿试和赐宴
三月十五殿试日,恰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寒风依旧彻骨时,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皇极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对于汪孚林来说,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未来的朝官踏入这座紫禁城,这种新鲜的体验盖不过大半夜起床赶到这里,而后被人折腾来折腾去的不耐烦。当遥遥望见那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想到这位万历皇帝如今这几年的境遇不会比臣子更幸福,他就心理平衡了。
皇帝尚且都不能想干啥干啥,更何况自己?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没错,暂时他们这些贡士还可以先站着。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算轮到了他们当磕头虫。五拜三叩头礼之后,他随其他贡士一同起身,恭送了万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如果天气不好,刮风下雨,试桌安放在两边庑殿,而今天这大好天气,他们这些贡士就要体会一下露天考试的快乐了。
尽管皇帝都走了,文武百官也散了,但在礼部官员正式宣布考题之前,仍有跪领试题,叩头就试的一项程序。汪孚林自忖这辈子磕头都不如眼下多,却也不得不随波逐流。等到终于在自己的试桌旁边坐下,他便看到一大帮军校开始分发早粥。
因为贡士总共也就三百人,不像乡试会试那样兴师动众,而且殿试后转眼间便会成为官身,故而待遇自然也和从前那些大考不能相比。就比如此时此刻送到汪孚林手中的那碗热粥,且不说他腹诽一番这白瓷碗的好坏,一看左右,他甚至能看到不少参加殿试的准进士们正在那两眼泪汪汪,仿佛多感谢这恩典。他一边琢磨着之前那试题,一面用勺子在粥里头搅动着,累计捞到了猪肉粒、香蕈、麻菇、花椒粒,上头还飘着香油,尝一口,胡椒味十足。
总的来说,这是一碗猪肉菌菇粥,加入胡椒花椒作为调味,适合暖身子,理应出自光禄寺的手艺,所以味道凑合,就是不够热。
虽说之前是提早吃了早饭又或者说夜宵出来的,但汪孚林还是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碗粥,随即专心致志地开始琢磨今天这道时务策。洋洋洒洒数百字,没加标点的这道策问,先是说古论今,讲述了古今多种所谓治国之道,然后阐述小皇帝以冲龄即位,战战兢兢勤于听讲学习,对于这些各式各样治国论点的疑惑,而后请今天应试的诸多贡士折衷众多论点,详细阐述最该学的是什么,政令以何为先,古今情况有什么不同,创业守成又有什么不同。
乍一看去,仿佛是万历小皇帝请贡士直言,但细细剖析,汪孚林才不信张居正会任由十二岁的天子亲自出题,铁定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一手包办。此时此刻,他想着自己这次名次总不脱三甲同进士,尽管他对张居正的种种改革举措绝对比眼下的张居正自己都更加清楚,却也没打算标新立异,一鸣惊人,研好墨之后就开始随手打起了草稿。反正所谓的时务策总是老生常谈,那就谈一谈吧。
殿试的读卷官早就定下来了,不出意料,张居正吕调阳两位阁老为首,六部尚书中则是以工部尚书朱衡带头,紧跟着是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尚书谭纶、刑部尚书王之诰,而礼部尚书反而缺席,是因为礼部尚书万士和去年十二月刚到任,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举荐的,张居正用得不甚得心应手,就以万士和资历相比前头那些有些欠缺这个理由,把人排斥在读卷官之外。
除此之外,汪孚林还听汪道昆说,如会试副主考王希烈,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就连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申时行都在读卷官之列。许国则没戏,也不知道是不是回避女婿的参考,又或者是张居正还没看得上他。
殿试总共十几个读卷官,两天之内看三百份只有一道时务策的卷子,似乎是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不过二十多份,看上去负担没这么大,但实质上每个读卷官都要看过所有三百份卷子,看中的就在卷子上画圈,最后结果便是圈多者在前,圈少者在后。因为殿试糊名却不誊录,读卷官有时候能看到亲朋好友的字迹,但架不住人多,所以要在名次上动手脚,就得看个人的权力手段了。
哪怕汪孚林知道如今的殿试绝对不会让人落榜,也没啥办法后发制人,但更没打算丢脸。他较之如今这些读书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思路眼界开阔,因此六七百字的草稿没到中午就已经差不多了,当然,肚子也差不多空空如也。抬头一看,他就发现军校们抬着桶又开始送午饭了。
大概是考虑到贡士们忙着答卷,午饭没什么功夫吃,因此发的东西端的是方便充饥,每人两个白面大馒头,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虽说羊肉每碗里不过两片,但一大碗和着馒头下去,肚子也就差不多饱了。捱到这时候,少不得便有人要起身离开去方便,等到军校们又过来收拾了杂物,这才是下午的答题。相比会试三场的高难度大题量,今天便是完全的精益求精,每个人都在不停润色草稿,直到时间所剩有限,这才开始誊抄。
汪孚林不早不晚在日暮到来之前两刻钟左右完成了试卷,揉着手腕看前头和左右,他便发现大多数人都差不多赶完了,而不远处已经有太监和军校提着灯笼在那等着。殿试和会试不同,考完之后还能额外享受一下礼部的晚宴,算是表示朝廷礼贤下士之意。所以,等到东角门交卷之后,自有人在前头吆喝,吩咐贡士们各自列队跟着灯笼走,去领殿试晚宴。
和之前考试时的座次一样,每桌座位都是排好的,总计三十桌,按照会试名次从高到低。汪孚林坐下时,就发现四周围只有极力抑制的窃窃私语,但很少有浓重的乡音。原因很简单,要做官的人,哪怕家中再贫寒,总会在进京之前狠练一阵子官话。既然是大锅宴,还不等汪孚林熟悉同桌的未来同年们,饭菜就一一送了上来。
先是茶食五碟,果子五碟,全都是白瓷高脚小盘子,分量有限,他客客气气让年长者先吃,只见众人无不矜持,等轮到自己时竟然还有大半。可一尝味道,汪孚林自以为就懂得了众人谦让的理由。真是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吃个气氛吃个名头。
这些之后,方才是三瓶酒,而后是两大碗汤,汤是火腿鸡蛋豆腐汤,猪肉粉丝汤,虽说是温的而不是滚热的,但还算鲜美,对于一天考下来饥肠辘辘的人来说,颇有补益。四色荤菜是一道熏鹅,一道红焖羊肉,一道鹿肉丝炒青瓜,鹿肉丝完全数得出来,一道白切肉,四色素菜则都是时令鲜蔬,当然,每人米饭管饱。至于最后点心,则是厚道的猪肉白菜馅馒头,每桌按人头一人一个。
这顿饭谈不上珍馐,汪孚林却吃得还算满足,毕竟出宫回家还有一段路,有东西管饱却是不差。谁料他旁边一个看上去便出身富贵的白净年轻人竟是低声嘀咕道:“原来宫里酒宴也不过如此,真是比民间大富人家还要简朴,不容易啊!”
汪孚林正在心里嘀咕外头的东西卖到宫里转眼就能涨十倍,皇帝的钱都给层层揩油去了,当然吃不到好东西,却有贡士在那即兴赋诗,潸然泪下。面对这科场众生相,他四处张望,很快就找到了坐在末尾一桌的程乃轩,见其满脸郁闷,便笑着丢了个眼色过去。
按照道理,他们在会试结束后就去拜过座师,吕调阳为人不哼不哈,不党不群,所以有心巴结这位次辅的算是碰了个软钉子,同年之间倒来不及串联过,趁着此刻的晚宴,便有人在各桌之间走动攀交情,汪孚林瞅见程乃轩那桌须臾人就空了,便悄然凑了过去。他一坐下,程乃轩便抱怨道:“一个个都在那感慨会试的时候这个没做好那个没写好,就仿佛落在最后几名是多丢脸的事似的,害得我一顿饭都没吃高兴。三甲就三甲,三百进士一多半都是三甲!”
“你既然知道,生什么气。”汪孚林见好些人都在尽力往前头凑,心想岳父叶钧耀也经历过这一幕,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他倒没心思到前头去认识天之骄子,却没想须臾就有三人联袂往他们这儿来了。他认得其中一个是出自歙县的黄云龙,连忙拉着程乃轩起身,等到三人上前自我介绍,他见果然是歙县此次会试题名的三人一块来了,少不得拱手见过。乱哄哄互相行过礼后,就只见黄云龙看了看四周那些空荡荡的桌子,笑了一声。
“别人都是往前头挤,二位贤弟倒是岿然不动。不过,这次咱们歙县虽说是大年,一下子考中五个,可名次却都靠后得很。”
汪孚林知道,他和程乃轩且不用提,面前这三位也都在百名开外,最好的陈与郊是一百五十多名,其他两位在两百名左右。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想当初汪道昆和殷正茂同科及第的时候也都在三甲,殷正茂的名次也同样是倒数的。他洒脱地笑了笑,耸了耸肩说:“能考中就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名次强求不得,毕竟每科三百人,能在一二甲的多则七十人,少则不到六十人,咱们都算是很幸运的了。”
就在这时候,汪孚林只听前头传来一个嚷嚷:“孙兄家学渊源,又是今科会元,不知道能不能会元状元两元及第,也给这万历年头一次春闱增加点喜气!”
对于这样的鼓噪,陈与郊却皱了皱眉道:“这不是给那孙鑛添乱吗?听说外头已经有很多人非议余姚孙氏出了太多进士,说什么的都有。话说回来,这次会试取中了三百贡士,最终来考殿试的却是二百九十九人,据说那位陈公子突遭父丧,只能等下一科了,实在是时运不济。”
见黄云龙和程有守也是惋惜之色溢于言表,汪孚林便也附和了两句。
只是某人因服丧不得不晚了一届,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眼下这些人自然全不知情。
第五零七章 乾纲独断
第二天一大早的东阁中,十余名读卷官已经开始阅卷工作了。而在他们读卷之前,所有的卷子已经由收卷子的受卷官送去给弥封官弥封,然后预审。而这便是殿试潜规则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每次殿试,会试前几名的卷子总会被分门别类挑出来,而阁臣也往往会有看好的人嘱托受卷官,这些都会被放在最前列,预先送给读卷官,至于第二部分,叫做上一等,读卷出来则判为二甲,至于次二等的就是三甲了。
相比宋时殿试需誊录的严谨,明朝的殿试动手脚确实要容易多了。
这其中,张居正和吕调阳作为内阁仅有的二位阁老,首辅和次辅,虽受命读卷,却也不会荒废正经的政务,尤其是张居正执掌票拟大权,因此两天的读卷不可能都是全天,必须要周顾内阁事务。再者,张居正竟是迥异于从前那些阁老的光景,事先没有任何嘱托。每一个读卷官都知道张家长公子此次会试落榜,所以对此失去兴致,故而也不以为奇。然而,吕调阳这位次辅可以安之若素做自己的事情,当初担任会试副主考的王希烈就没那么逍遥了。
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张居正不时投过来的目光中,颇有几分冰冷。
为此王希烈无可奈何,可扪心自问,他在会试中没有半点徇情,因此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张居正若是因为长子落第就记恨自己,那便是没有宰相度量。如此自我调节之下,整整两天的读卷,他总算是熬了下来。
这天日暮时分,当所有这些读卷官紧赶慢赶交叉阅卷,最后终于把二十几份圈数最高的卷子送到了张居正和吕调阳面前时,张居正飞快地扫过一份份卷子,目光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份上。
前几天他特意让人找来了孙鑛的原笔文章,对那笔迹自不陌生,分明就是那位会元的。此刻一扫那篇策问文章,但只觉文字中正和平,确实很见才学。但既然心中有些偏见,在他看来就算比长子张敬修出色半分,也只不过如此。再看其余的文章,他就更加觉得老生常谈,味同嚼蜡。他也没有否定这些读卷官的两日辛苦,当即轻描淡写地问道:“其他卷子就没什么出色的了?”
众人你眼望我眼,都不太明白首辅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论理说张敬修既然本次殿试无缘,张居正应该就没有什么亲朋子侄参加这次殿试了吧?此时此刻,还是吕调阳开口转圜道:“这样,时辰还没到,元辅和我不如随便翻翻其他人的卷子?也许有珠玉遗落其中也不一定?”
之前会试自己因为避嫌长子下场不能插手,三千多份卷子更不可能一一看过来,但如今不到三百份卷子,张居正此刻却借着吕调阳这话,起身搜卷。此前,他除了看过孙鑛的笔迹,也特意要来汪孚林几次到家里来时,和张敬修兄弟几个游戏之作的文字,记住了那笔迹,因为卷子不多,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那卷子前头没什么出奇,也难怪十几个读卷官看下来,上头只有寥寥四个圈,但看到最后,张居正品出了几分儒法贯通的意味。
一时兴起,他甚至忍不住用手指甲在其中几句话上掐出了几个印子。
然而,他最终还是将这份卷子放到了一堆其他卷子中,没有再流连,径直又去取了几卷一一翻看。只不过,跟在他后头的吕调阳虽不哼不哈,却又捡起了汪孚林的那份文卷仔仔细细地读了起来。因为前头太过平淡无奇,他心里不禁纳罕,直到中后部分方才轻咦了一声。以他对张居正的了解,哪里还会不明白这位首辅刚刚为何多站了片刻。只不过,张居正既然没别的意思,他也没多事,只是暗暗记下这笔迹,同时也用指甲在卷子上末尾几处掐出了印子。
这一番装模作样的搜卷,张居正只又取了一份卷子,算是添到之前那二十几份卷子当中,大多数读卷官对此都毫无异议。身为首辅,张居正自然有这个权力,更何况接下来要定御前评定的十二份荐卷,这份卷子就算进去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让他们疑惑的是,张居正仿佛撒手掌柜,接下来真的一切只听大多数人的意见,十二份御前展读的荐卷须臾就定了下来,哪怕他刚刚拿过来的一份被摒除在外,却也没有置喙。
这让每一个人心里都有几分不确定,首辅大人从前有这么好说话?
想归想,但大多数人都希望不要节外生枝,因此张居正既然没意见,接下来便是定三甲。无巧不巧的是,张居正赫然看到,在眼下的默认排序中,孙鑛的卷子就列在第一!
他深知孙鑛的三个哥哥如今两个在朝,一个在地方,上一辈的伯叔虽都不在世,可堂兄弟们未必没有将其笔迹泄露出去的意思。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第一份卷子挪到了第四,又将第四份卷子放到第一。
只是这一挪动,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不少人瞳孔猛地一收缩,仿佛没想到他这样的措置。对于这样的反应,张居正处之泰然,接下来又是两次调换,前头一甲三名的卷子已经是和从前截然不同。对此,哪怕吕调阳是内阁次辅,却也没有只言片语,资历深厚的工部尚书朱衡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兵部尚书谭纶拉了一把,最终还是悻悻闭嘴。
尽管御前呈送十二份荐卷跪读是历来规矩,但阁臣定前三,也是嘉靖隆庆以来的惯例。就是天子,殿试阅卷当中对于一甲前三名有所更动,十次里头也难得有一两次。如今首辅张居正乾纲独断,次辅吕调阳不敢插手,他们还能怎样?
等到这一番调整完毕,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见人人沉默不语,他方才一锤定音地说:“我们一起去文华殿呈送皇上吧。”
万历皇帝今年不过十二岁,每天早上在乾清宫被李太后让人强行拖起床,每月逢三六九上朝听政,其余时间读书习字,没有休息日,没有娱乐,日程表被填得满满当当,因此也让他犹如一架时钟一般,显得有些呆板。文华殿中,对于面前张居正呈送上来的十二份殿试卷子,他没有任何怠慢,因为任何怠慢都会被侍立在身后的冯保禀报给母亲李太后,因此他认认真真地听读卷官诵读了每一篇策问,没听出任何好坏,却还是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曰可。
等十二篇全部读完,他在一直惜字如金地仅仅说一个可字之外,又多说了一句话:“就依照张先生的意思。”
皇帝对内阁阁老尊称先生,并不是从万历皇帝开始,如从前尊崇阁老的弘治皇帝,隆庆皇帝,都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因此张居正也并没有任何诚惶诚恐。他行礼之后,瞥见其他读卷官中,有些人脸上失望之色一扫而过,他心中哂然,随即沉声说道:“皇上,如今翰林院中储才甚多,而考成法刚刚推行于天下,臣以为必定有不少不称职的地方官员被黜落。因此,臣意下今年进士不再馆选庶吉士,榜下即用,以填补地方官员空缺。”
对于万历皇帝来说,什么庶吉士,什么考成法,那都无所谓,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冯保,见其微微点了点头,他就不假思索地说道:“就依照张先生的意思。”
先后两个就依照张先生的意思,读卷官们听到前面那一次,只觉得有些感慨,定一甲前三果然是阁老的专属权力,旁人染指不得。可听到后面那一次,他们就货真价实惊骇欲绝了。翰林庶吉士并不是每次殿试后都选,总有几届进士不那么运气,可如今万历朝第一次开科取士就不馆选,对于那些志在入阁的读书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更有人想到了身为会元的孙鑛被硬生生压到了二甲传胪,不出意外便失去了进翰林的资格,这可是天大的损失!
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此事便这样定了,他们还能如何?即使是不少人心有不忿不平,也只能在心里替孙鑛惋惜。等到一甲三名确定,剩下的二甲三甲则是回到东阁再拆开填榜,至于一甲前三,则要等到次日一大早再拆,这是历来的老规矩了。等到众人一一叩头行礼告退,前去领受读卷官的赐宴,张居正刚要一同走,冯保就笑着说道:“张先生请慢走一步,太后有话要咱家捎带给张先生,咱家送您两步。”
冯保既如此说,万历皇帝自不会说什么,张居正便和冯保一道并肩出了文华殿。站在大殿门口,见那些读卷官都去偏殿领赐宴了,身边没有闲杂人等,冯保方才轻声说道:“太岳兄,江陵那边有人传言说,令尊和令弟收了不少往来官员的重礼,我已经吩咐冯邦宁去追查嚼舌头的人。”
父亲和弟弟们的那些勾当,张居正心知肚明,可写信告诫没用,他又离不开,让游七过去送礼,也不是没有通过母亲婉转劝告的意思。只不过,他更厌恶的是那些行贿拉父亲和兄弟下水的官员。因此,他谢过冯保好意的时候,少不得又低声说道:“也劳烦双林查一查那些送礼之徒,若是官声还好的也就罢了,若是居官无能,却又一味走歪门邪道的,却是饶不得!另外,此次会试是否有结党营私之事,也请查一查。”
“这你放心,我回头便召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
又言语了几句,冯保就目送了张居正离开,自回私宅。他比张居正年轻十八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如果说张居正是最年轻的首辅,那么他便是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出身内书堂的他并不缺少学识,风雅犹如翩翩儒生,如今在他管辖下,司礼监秉笔无不出自内书堂,鲜有什么讨好了贵人就能跻身其中的鄙陋之徒。外结强援张居正,内有李太后和万历皇帝,他这个司礼监掌印无可匹敌。
当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应召匆匆赶来之后,竟犹如僚属一般叩头为礼。当起身之后垂手侍立听完冯保的吩咐,刘守有虽有心多问两句,可思量再三,他只应了一个是,别的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而冯保等到人走了之后,便看向旁边一个随侍的宦官,随口吩咐道:“殿试阅卷到最后定名次的时候,除了那些荐上来的十二份卷子,张太岳还都翻过那些卷子,去打听一下。”
这次张居正可真是下手忒狠,只怕那些自以为是的进士要捶胸顿足了。少了馆选跃龙门的机会,那可不是等闲。只可惜孙鑛在考中会元之后,孙家一度推波助澜,大造舆论,就想家里能出个连中两元的人物,如今却是连翰林都进不了,还真是亏本!
第五零八章 三甲传胪
二甲三甲所有弥封一一拆完,名字全数在黄榜上填好,殿试读卷官的任务大功告成,自然还有一顿算是犒劳众人的文华殿读卷官宴。相较于之前的礼部晚宴,这一顿饭并没考究到哪去,总体来说,只是汤多一品,猪肉羊肉用得多些,加了一道鸡,卤制猪肉羊肉还有两斤,其余就平淡无奇了。官当到这十几个读卷官这一层级的,虽也有节约简朴家境贫寒的,但大多都看不上光禄寺炮制的这一顿饭,不过是喝两口酒,动两下筷子意思意思算完。
想到刚刚拆弥封填榜单时,填到某个名次时,恰是几家惊骇莫名,几家会心一笑,不少人便没什么胃口。
奈何在发榜之前,他们还要在礼部再住一晚上才能回家,以免泄露机密。可是,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怕榜单尚未公布,大臣们多数还能谨慎地不泄露名次,可今科不选庶吉士,这个消息他们却用最快的速度吩咐人往家里送。哪怕各家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赫然宵禁时分,可这种程度的夜禁拦得住小民百姓,拦不住高官显爵,一时间,各家信使满街乱跑,时不时还会在大街上打个照面,却都心照不宣只管往各家关系户送。
以至于汪孚林半夜三更香梦正酣的时候,却被门外连声敲门给惊醒了。外头房中的碧竹披了衣服去开门,随即就在门帘外叫道:“是汪府派来的人,有汪侍郎的紧急手书送过来。”
大半夜的,明天就要张榜,什么消息值得汪道昆这样火烧火燎地送来,都不肯等到清早?
汪孚林心里直犯嘀咕,终究还是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到门口,见碧竹两手空空,他醒悟到手书还在信使手上,就赶紧让碧竹去叫了人进来。见那个进屋的人赫然是这几天回去伺候的芶不平,他也懒得多说,直接伸手接过对方送来的信,打开封口拿出信笺一看,他就笑了。
“就这事?我还以为是什么殿试作弊,又或者试题泄露之类了不得的惊天大案,敢情就为了这个。你回去禀告伯父,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元辅大人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此意深得我心。”见芶不平还在那瞪着眼睛记自己的原话,显然不太习惯这文绉绉的词,他就补充道,“意思就是我很高兴,一点不失落,请伯父大人放心睡觉,不用替我担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还是睡觉正经!”
芶不平这才算是听懂了,暗想汪道昆都那么气急败坏叫了汪道贯汪道会兄弟去商量的事,汪孚林竟然就这么心大不在乎,着实令人咂舌。可他不知道信中是何内容,行过礼后就赶紧回去复命了。汪孚林吩咐碧竹把门关好,打着呵欠重新回到里屋,就发现小北已经坐了起来,脸上满是睡意,却还不忘问道:“什么事?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要紧,怎么伯父却好像十万火急?”
“没什么,今科不选庶吉士。”
汪孚林蹬掉鞋子上了床,听到身边一声轻呼,他便懒洋洋地说道:“没什么好纠结的,三甲同进士要选庶吉士,本来就难如登天,再说了,伯父没进庶吉士,殷正茂也没进庶吉士,你父亲和你爹当年都没进庶吉士,大家都是三甲的难兄难弟,想这么多干什么?再说,庶吉士号称储相,可有多少人临到头来折在半路上,而且又不是选不了庶吉士,翰林院就一定进不去。说实在的,我真怕要馆选,那时候我这半吊子水平怎么应付?要把我调那种动不动就要修书抄书的地方去,非得愁死不可。当年李师爷那么好学问的人,还不是没能留馆,放出去当山阴县令了?”
小北被汪孚林历数长辈名人的口气给逗乐了,想想也是,一堆父执长辈都是三甲,也都没进翰林,除了姐姐的公公,也就是程乃轩的岳父,还不是都官当得好好的?当然,等到汪孚林躺下,她还是小声嘀咕道:“可人家都说,少年进士留馆希望很高的,比如当年杨廷和……”
“杨文忠公那是少年神童,从小就无数人看好的,谁看好我?大家都知道我拳打三山,脚踢四海,惹祸的本事很厉害,可要说文名,你相公我还差得远。不用去馆选,真心是太好了。当然千万别放出去当县令,从前不要紧,可在考成法下要放出去和豪族死磕,和小民硬顶,我可敬谢不敏。我的所有勤劳,都在当初辅佐岳父大人的时候用完了。”
“这也不想那也不干,怪不得伯父说你惫懒。”小北嘴里这么说,但心里却很赞同。汪孚林既然想偷懒,那老天保佑,让他寻个地方偷几年懒呗?
次日一大清早,张居正和吕调阳先到中极殿,将一甲三名弥封拆开,将黄榜最后空缺的一甲前三名填妥,这才来到皇极殿面圣,请万历皇帝正式传制。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三百缺一名贡士昨夜也不知道有多少被亲朋好友的传信给惊醒,但更多的人尚未有机会得到那个可能会影响一生的好消息。然而,站在第一位的会元孙鑛却是并没有多少患得患失的心思。哪怕当一甲三名公布之后,发现自己与之无缘,失去了立刻进翰林院的可能,他也仍旧安之若素。
昨晚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失落了一阵子,但想想也就释然了。就算自己选了庶吉士,难道就一定能入阁?既然不能,那想这么多干嘛!
后头那些不知道今年停选庶吉士的进士当听到孙鑛的名次在二甲第一传胪,却都觉得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历来会元绝少能够荣膺状元,但一般都能在二甲前十,孙鑛这第四名已经算得上是很高的名次,毕竟,前四代表了所谓的巍科人物,不但传胪时还会由鸿胪寺官一次次传唱,还能引入皇极殿中拜见天子。至于其他人,不过是在大殿之外听到自己的名次而已。
每个人都在竖起耳朵捕捉自己的名次,都希望自己能够跻身二甲。而位子极其靠后的汪孚林则老神在在,还有些犯困的他极力抑制住打呵欠的冲动,以免被纠仪的鸿胪寺官给抓个正着。当听到整个二甲的名单报完也依旧没有自己,他便在心里念叨了一声。
这才是合理。能通过会试就已经是得天之幸了,再盼望好名次,让别个白首老进士怎么活?
“三甲第一名,汪孚林。”
正这么想着的汪孚林冷不丁听到这么一个声音,登时傻眼了,竟是愣了片刻方才想起应该出列。此时此刻,他不用看都知道多少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可他自己都还懵懂着,哪里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这要是三甲第二都不会有这样的集体注目礼待遇,毕竟,要知道三甲第一也能算是传胪,只没有二甲第一那样引人瞩目而已。在自己身后,那将是整整两百多名庞大的同进士队伍,怎么他就从当初会试的两百七八十名一下子跳到这么靠前的位子了?
谁干的?张居正?不至于啊,他那篇策论绝对算不上花团锦簇,淡如白水还差不多,貌似就在结尾的时候忍不住发挥了一点儒法贯通的意思,可读卷官不都是一扫而过,开头不够精彩又不是关系户就不会受到太大关注的吗?
好在前头已经有黑压压六七十号人,他并不算鹤立鸡群,接下来一个个名字念过去,他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找熟人,最后还是漏过了陈与郊,程乃轩总算可喜地脱离了吊榜尾的命运,名次进到了二百八十名,至于另外两位则和原先差不离,只有他获得了一个巨大飞跃。不用想都知道,回头会有多少人认为他上头有人,博得了哪位读卷官的青睐。毕竟,相对于会试的同考官,殿试读卷官的层次实在是高太多了。
御前传胪之后,黄榜便被护送出宫,悬在长安左门之外,早有好事者手脚麻利地抄了黄榜,送到各处客栈去报喜。而后世所谓的三甲游街,现如今却并非如此,唯有状元享受伞盖仪从护送回家的待遇,至于其余进士,那就得自己各回各家了。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汪孚林刚出宫就被几个歙县进士给围在了一起,和他最熟络的程乃轩更是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道:“双木,你行啊,一下子就挣了个传胪回来。”
“是三甲传胪,谢谢。”汪孚林没好气地顶了回去,随即就冲其他人拱了拱手说,“各位别看我,我现在也一脑子浆糊,就不知道卷子对了哪位老大人的口味。”
也许是有人嫉妒汪孚林这么年轻却得到了这么高的名次,也许有人正好因为今科不选庶吉士而心中懊恼,他这话一处口,旁边就有人冷笑道:“三甲传胪很了不起吗,反正也一样是同进士!别说三甲传胪了,就算是二甲传胪也没用。今科不选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位进翰林院,其他的不论名次高低,都一样,全都是榜下即用的命!”
此刻正值进士出宫高峰期,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不少提早得知这个消息的新进士无不默然,但更多没听说过的却为之大惊失色,纷纷挤过来打听虚实。随着也有其他知情者忍不住再次印证了这个消息,这就犹如地震似的,一下子全都传遍了。汪孚林见那个信口开河的新进士终于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这是在闯祸,一张脸瞬间煞白,他可没心思去安慰这泄露机密的家伙,朝歙县的几位招了招手,叫了他们先行溜之大吉。
等到他们在东江米巷找到一家茶馆坐了,陈与郊就迫不及待开了口:“汪贤弟,是真的?”
“是真的。”汪孚林坦然点了点头,见程乃轩也耸了耸肩,他就说道,“只没想到有人会为了心头不忿当场就嚷嚷出声,不说就此黜落,至少多了个不谨的名声。我这三甲传胪又不是二甲传胪,就因此羡慕嫉妒恨,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双木你小子不知道,据说你的卷子虽说没得几个圆圈,却不知道被多少读卷官用指甲掐出了印子。”
指甲掐?汪孚林顿时更加纳闷了,又不是不太会写字的慈禧,那得用指甲掐表达意思,那些读卷官至于吗?至于把他排到三甲第一,究竟谁干的?
第五零九章 风头正劲的汪小官人
汪孚林能够拿到三甲第一,对于汪道昆来说,也着实是个不小的惊喜。徽州府这二十多年来的科举前辈,大多都是在三甲,就连程乃轩的岳父许国当年还曾经是南直隶乡试解元,可头一次会试落榜,三年之后也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在馆选中发挥优异,这才留馆成了庶吉士。至于如他自己,殷正茂,胡宗宪,全都在三甲的名次中窝着。不管汪孚林这个三甲传胪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只在乎那绝佳的名次!
可昨夜不知道名次的情况下得知今年不选庶吉士,他又倍感挫折。自己这辈子顶天一个尚书,若是能让松明山汪氏出个阁老,那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不过现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很难实现了。
正因为这种复杂的情绪,散朝之后,面对老上司兵部尚书谭纶的恭喜,他着实有些茫然。想到昨夜就是谭纶给自己通风报信,两人关系又非同一般,他就低声问道:“子理兄,我眼下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只不过考场出来之后孚林就对我说过,他那篇策问估摸着最多能得个中上的评价,怎么就突然比会试有了那样的跃升,竟然点了三甲第一?”
此刻这兵部正堂屋子里,只有他们这尚书侍郎两个人,谭纶鉴于在福建并肩作战,之后自己又推荐了汪道昆接自己巡抚位子的情分,也就不吝多解释两句。
他示意汪道昆更靠近些,随即低声说道:“伯玉,首辅在看完我们的荐卷之后,特意去搜了其他卷子,这其中,看你家侄儿那份卷子的时间最长,他自己兴许没察觉,但我们都发现了。不但如此,吕阁老还看到他在上头掐了指印,于是依样画葫芦也掐了印子,结果你知道的,每个读卷官就又看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把你家侄儿挪到了三甲那一堆卷子最前列,但别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首辅更没说什么,于是就这样定了。”
这个……
当汪道昆把谭纶那听到的事批发转零售,原原本本告诉了汪孚林时,汪孚林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首辅的权威。张居正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事情就轻轻巧巧被知情识趣的人办了下来。可谭纶说不知道是谁下的手,那是什么意思?三甲第一从名次上来说是好事,可从不选庶吉士这个角度来说却又没个屁用,反而犹如告示一般,让每个人都知道他汪孚林后头有大佬罩着,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传出那是张居正,他还想着日后低调呢,结果全都泡汤了!
这么想来,那个看似帮他一把的人,其实是坑了他一把?谁这么损人不利己啊,谭纶既然都这么说了,肯定不是和汪道昆交好的这一位,而其他的读卷官他又不认识……不管了,张四维,我就认准是你了!
出了汪府的时候,汪孚林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假想敌,也不管张四维是否纯粹被自己的臆想误伤。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划到张居正这一党中,日后兴许会遭到莫名清算,他就恨得牙痒痒的。等到回了家,在一家人乱糟糟的贺喜声中,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那看进士弟子怎么看怎么乐呵呵的眼神中,他总算是把这点不痛快抛到了脑后。
毕竟,中了进士还只是开始,不说今后的仕途,接下来光是折腾,就够人喝一壶了。
第二天便是进士恩荣宴,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琼林宴。除了之前殿试的读卷官,受卷官,弥封官,今天侍宴的还多了一员大臣,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万士和。毕竟,科举向来是礼部的事,他这个尚书作为提调官,没有跻身读卷官之列,若是连主持进士恩荣宴的资格都没有,也会招人怨望。在开宴之前,自有侍者用木盘托着一支支宫花,送到了一桌桌席面上的新进士面前。
进士簪花乃是唐时流传至今的老规矩了,裁制精巧的大红堆纱宫花上,还有一面小小的铜牌,上头钑刻恩荣宴三字。汪孚林入乡随俗,也就随着众人一块将其簪到了鬓边。此时此刻,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状元孙继皋,须知会元孙鑛三十出头已经够年轻了,孙继皋今年却不过二十五岁,如此尚在青年的状元,国初到现在都没有几位,再加上状元簪的并非寻常堆纱宫花,而是枝叶用银,饰以翠羽,中间那恩荣宴牌子用的是银抹金事件,更显年轻俊秀。
而众人再看二甲传胪孙鑛,三甲传胪汪孚林,就有人忍不住笑道:“看看今年这一甲第一,二甲第一,三甲第一,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出头,一个甚至只有十八岁,皇上登基以后这第一次开科取士,便是年轻俊杰汇聚一堂,实在是不凡气象!”
汪孚林本来好好地坐在那儿,这下子发现好些目光再次汇聚到自己身上,他就甭提多无奈了。进士恩荣宴的席面,是按照三甲的次序,分为上桌、上中桌、中桌三种,他既然是三甲,自然便是中桌待遇,少了凤鸭,取而代之的是甘露饼,最难得的是还有所谓严禁宰杀的牛肉。至于汤菜酒,也就那样了。因为在朝廷大员面前,人人都要保持矜持,再加上教坊司的礼乐尽显庄肃,这顿饭自然还不如当初殿试后的晚宴,吃不出半点热闹气氛来。
混了个半饱之后,众人便被提溜到鸿胪寺学习礼仪,这一学就是数日,期间状元得到了御赐的冠带朝服一袭,至于剩下二百九十八名进士,对不住,还得自己掏钱请人做这一身朝服。至于及第后赏赐每人五锭宝钞的祖制,总算是如今朝廷没有再拿那相当于草纸的东西来糊弄,进士们每人得了一个宫制小银锞子作为赏赐,分量不超过二两。据说就连这点福利都是好些官员再三上书劝谏的结果,要朝廷给每人定做一身当官的冠服是绝对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在还没收到俸禄之前,每个人就得先赔上少则十几两,多则几十两的置装费!
上表谢恩,诣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这一系列流程全部完毕,已经是发榜之后的第六天了。因为今科没有馆选,所有进士都要吏部选用,这自然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门路的比拼运气,有门路的则比拼背景。而对于汪孚林来说,这会儿他自己能做的已经全部尽力,再使劲也白搭,唯一庆幸的便是逃掉了馆选,也不用像唐朝那样需要吏部关试。总而言之,便是他可以太太平平歇几天。
毕竟接下来不出意外便是漫长的官途,那就不是想去哪去哪了。直到现在,他还不大相信自己一次过关考了进士,从此进入了官身不自由的行列。
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在半年多之内完成秀才到举人到进士的三级跳?
京城居大不易,汪孚林还没做官就已经倒贴出去一笔置装费,当然说不上宦囊颇丰,可他如今家底已经不菲,自然少不得琢磨着如果留京任官,是不是花点钱,从汪道昆那儿把目前这座小宅子买下来,省得名不正言不顺。再有就是,之前是带着三个小家伙打算上京来历练一下,现在自己这一来就回不去了,秋枫还好已经是秀才,考举人暂时不着急,金宝和叶小胖却还没过道试那一关,总要回去考秀才的。还有柯先生方先生……
那两位到底是叶钧耀聘请的门馆先生,总不能就这样不回去吧?
这一天,正巧柯先生和方先生把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全都带了来,汪孚林少不得征求众人是走是留的意见。结果,方先生和柯先生觉得这几年当先生当得很成功,钱也赚够了,打算把金宝和叶小胖带回徽州府,等两人道试之后,不论是否考出秀才来,他们都会功成身退,去湖北探望在那儿讲学的何心隐。尽管金宝和叶小胖都有些不舍得,但也知道一个功名非常必要,自然也只能咬咬牙答应了回去。至于秋枫,已经是秀才的他当仁不让要求留下来。
对于这样的安排,汪孚林想了想,最终也就答应了。
到了四月初,北边的天气也渐渐不再是之前的乍暖还寒,正适合南下赶路。他和小北亲自出城,把一行人送到了张家湾运河码头,眼看着金宝和叶小胖在船头拼命招手告别,柯先生方先生倒是一脸习惯别理的模样,他不禁心中感慨,侧头一看,却发现旁边的秋枫已经是满眼泪光。
他笑着在小家伙肩膀上拍了一下,安慰道:“今年道试约摸在七八月,只要他们两个和你当初一样争气,很快就会团聚的。”
秋枫这些年一直都和金宝叶小胖朝夕相处,因此才会舍不得分别,此刻连忙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哟,这么巧?汪贤弟这是在送人?”
众人齐齐一回头,就只见朱宗吉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对于这位因为临淮侯世子李言恭举荐而到太医院供职的未来太医,汪孚林一直都颇有好感,这会儿连忙拱手笑道:“朱先生这是来送人还是接人?”
“我嘛,要等到五月初一进太医院,现在趁着还闲,就四处逛逛,连真定府的大菩萨我都看过。之前黄榜我都错过了,没来得及恭喜贤弟传胪。”朱宗吉见汪孚林一脸无奈的表情,知道这个三甲传胪汪孚林未必高兴,他嘴角微微挑了挑,随即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据说,有人觉得你不过三甲,应该外放县令;也有人觉得你够格去行人司当个行人;但也有人觉得至少得和二甲靠前的名次一样,如果不能留京,就可以外放知州;更有人觉得你适合到制敕房诰敕房做个中书,又或者到六部当个观政主事。总而言之,争得很厉害。”
这位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汪孚林刚生出这么个念头,朱宗吉便无所谓地说:“我昨天刚去过武清伯府,给那位世子爷的爱宠号过脉,别看那是国戚,却喜欢津津乐道这些朝中事。我既然今天正巧碰见你,就顺嘴告诉你一声,你也不用谢我。以后有什么疑难病例,尽可找我,我就住在东城江家胡同。太医院的本职没几个钱,不找点外快,我这大夫难道在京城饿死?”
第五一零章 新进士的分配问题
一个新科进士的分配问题,尤其是当这个新科进士是三甲传胪,来自南直隶这种科举极度发达地区,又是当朝兵部侍郎的子侄晚辈,甚至还通过种种弯弯绕绕,和当朝说一不二的首辅扯上关系,那么在今年已经铁板钉钉不选庶吉士的情况下,自然牵动着方方面面的神经,不管本人情愿还是不情愿。
所以,汪孚林既然从朱宗吉那儿得到了这些消息,哪怕他之前因为无能为力,没怎么理会自己的分配问题,从张家湾回京第一件事,还是直奔汪府。
不得不说,相较于同年满朝都是,自己又是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朱宗吉从武清伯世子那儿得到的消息,竟然还更加详尽。至少从衙门回来的汪道昆听了之后便半晌无言,他自己听到的说法只有行人司行人,以及六部观政主事,中书舍人以及什么外放知县知州,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然,其中关节,好歹当了将近三十年官的汪道昆,那还是非常清楚的。此时此刻,他少不得对汪孚林一一解释清楚。
“进士授官,看的是殿试成绩。一甲前三且不必说,按照规矩就是进翰林院。而如果是二甲进士,倘若不能留馆,再因为同籍贯的官员名额已满,也不能留京,只能外放,那么为了弥补,会在品级上小小调动,这就是外放知州的由来,有人提出这么安置你,便是把三甲传胪的你当成二甲进士来对待。可须知一州往往要比一县大得多,而以你的年纪,如徐州这样的富庶大州绝不可能,这种提法明显不怀好意,多半想把你放到偏远地方去。”
“至于行人司行人,虽然只有正八品,却是清贵之职,和中书舍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合称为进士初任四大美官,一旦入选,新进士一定会引以为荣。所谓行人,但凡出使册封番邦,奉旨慰问,征聘贤才,护丧祭祀,护送丁忧重臣回家,奉旨奖谕,甚至巡茶川陕,全都在职权范围之内。而且一旦三年考满,往往可以升为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六部主事,甚至进翰林院,全都有可能。”
“至于六部的观政主事,自然和一般的主事有所区别,初进就是后辈,三年考满才能正式实授主事,这和新进都察院的御史往往要试用一年是一样的道理。而且六部事务繁杂,没有经验很容易被排挤,更何况我在兵部,你只能在其余五部中选,南直隶出身的人本来就多,很容易分到工部刑部这种地方。”
大费唇舌把除却县令之外的几个选择全都解释了一遍,汪道昆知道汪孚林在赋役面临大变革之际,肯定最不愿意去牧守一县,吃力不讨好,但他还是继续说道:“至于县令,天下虽有一千余县,但每年新进士能轮的上的有二三十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往往在贫瘠之地,所以你岳父当年苦苦守候一年,能够分到南直隶徽州府首县歙县,算得上是三甲进士当中顶尖的运气。须知其他和他差不多名次的……”
汪道昆顿了一顿,语气便沉重了不少:“如前前任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也属于运气不错。更多的不得不去云贵河南为县令或者府推官。而运气最差的,甚至不得不屈就从七品的府学教授,虽说不是亲民官而只是教官,但至少能有个官做!”
所有可能性全都一一解说了,这时候,汪道贯立刻抢着问道:“大哥,你既然说行人司行人和中书舍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合称进士初任四大美官,其他三个职分呢?”
这一次,汪道昆斟酌了片刻,这才说道:“制敕房诰敕房都在内阁,而在如今那两位阁老眼皮子底下做事,看似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虽说中书舍人的惯例是,举人出身的中书舍人不得入九卿,并没有说进士出身的中书舍人不得入九卿,可终究好处多,也容易出事。至于大理评事和国子博士,如果我没记错,这次的缺额是有,但都在南京。孚林出身南直隶,在南京也和临淮侯世子相熟,但我觉得,他应该在京城熟悉一段时间。”
当个官还有这么多门道,不在其中定然别想弄清楚,汪孚林此时又长见识了。他听出了汪道昆的弦外之音,毫无疑问,这行人司的行人,自然是汪道昆给他设计的最好路线。可问题在于,他是三甲传胪,又不是二甲传胪,现如今的行人品级上去了,不比洪武初年,品级只有正九品,有足足三百多号人,现如今的行人司是正七品衙门,主官司正是正七品,而下属除了从七品的两个司副之外,便是三十七个正八品行人了。
而这三十七个名额不是全都留给新进士的,有的还安置了上一届进士选官时,为了留京而担任顺天府学教授等等各种极低品秩京官,又或者候选这个缺的时间长,因而才上任不足一年的人,还有从其他各种途径升上来的人。总而言之,用汪道昆的话来说,现如今的京城行人司,确定可以留给新进士的名额,只有六个。
区区六个!
而南京那边的行人司员额只有七人,如今只有一个缺额,南京北京一块总共七个缺。再加上国子博士、大理评事、中书舍人另外三大美官的缺额,总共一十五员。六部观政主事大概能勉强挤出六个名额,这些算得上头等和次一等的京官美缺也才二十一个。再把再次一等的两京府学教授这种京官缺额算上,也还不到二十五,安置二甲七十个人根本不可能,枉论他这个三甲传胪?所以,等候吏部选官这是普遍现象,当初叶钧耀就等了一年。
归根结底,今年不选庶吉士是最大的问题,否则就简单多了。足可见张居正说,要让今科进士去填补地方官的空缺,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就连汪道昆在解释完所有新进士可以授予的京官之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最怕的就是首辅心念一动,打算让你去当一县之主。虽说你实在太过年少,等闲不会如此,可首辅心思莫测,我也猜不准。”
汪道会想到张居正突然抛出不选庶吉士这一条时,明明早已事先知道汪孚林今科应考,他和汪道贯兄弟甚至为此让路,心里也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哥就不能去求见一下元辅?也许诚恳挑明,比如今瞎琢磨好些?”
看到面前这汪家最负盛名的三兄弟一副乱了方寸的表情,汪孚林想想这几年来被压榨得固然挺狠,但有了松明山汪氏这座强硬的靠山,他做事少顾忌,也没少得益,如今还要让这三位长辈给自己拼命想对策,自己若只是坐享其成,那也有些说不过去。他想了又想,最后就开口说道:“伯父和二位叔父就别忧心忡忡了,我想,还是我主动去一趟张府吧。自从会试之后,我不太好意思去见张敬修和张家其他兄弟,这次就干脆去一趟。”
不等汪道昆反对,汪孚林就笑眯眯地说:“放心,我绝不会提到选官之事半个字。我会带个妙人过去。”
有之前张居正的当头棒喝,张敬修从表面上来看,仿佛恢复了每日勤奋读书的样子,但在他下头几个弟弟看来,却无不觉得,长兄只是看上去恍然醒悟了,实际上还没能从会试失利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和张敬修最交好的三弟张懋修以及五弟张允修,倒是想过各种办法让长兄振作,奈何效果都非常有限,反而让张敬修更加谨慎地佯装无事。而机敏圆滑的二弟张嗣修却看穿了旁人劝慰无用,在私底下就说,这事得等大哥自己醒悟。
因此,当汪孚林的拜帖递进来的时候,张嗣修拿着东西在手,左看右看,最后向张懋修问道:“三弟,你说要不要告诉大哥?”
张懋修纠结地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说道:“大哥眼下心情恐怕不太适合去见汪孚林,我们代他待客吧。”
平心而论,张嗣修倒赞成用一剂猛药来刺激一下张懋修,可想想事情万一不成,父亲若因此认为自己毫无兄弟情义,那就弄巧成拙了。于是,张懋修的建议他也同意了。可是,等到发现跟着汪孚林过来的那个青年——也许和汪孚林比起来,这一位不能用年轻两个字,毕竟汪孚林的父亲也许就在这个年龄——他们俩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毕竟,不通过主人就随便另外带客人上门的客人,实在是少见,尤其是主人乃是当朝首辅的情况下。
“这位是临淮朱宗吉朱先生,五月初一将进太医院当值。”见张家年长兄弟三人组中的两位都有些迷惑,汪孚林就笑了笑说,“朱先生擅长各种疑难杂症。”
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样一个解释无疑会激怒两位首辅的年轻公子,因此趁着他们发怒之前,他便诚恳地说道:“想当初今年南直隶乡试结束之后,出身徽州府婺源县的解元江文明江公子因为在等待发榜的时候折辱于隶卒之手,听到发榜结果就大喜大悲晕了过去,又在鹿鸣宴的时候被人当众揭短,身心一度有些不妥当,便是我正好遇到临淮侯世子,于是有朱先生登门,妙手回春之外又加当头棒喝,缠绵病榻月余之久的江公子就此恢复了过来。而且,经朱先生开导,本来打算一鼓作气的他没有冒着严寒赶路到京应考,而是选择了养精蓄锐再等三年。”
张嗣修和张懋修原本认为汪孚林带个未来的太医来,有嘲笑自家长兄的意思,可听到这里,他们心里的气便消了一大半,但要说就此完全相信,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下一刻,他们就只见这位丝毫没有谨慎样子的未来太医收回东张西望的目光,点头笑了笑。
“二公子可是夜里常有三四次惊醒,清晨起床喉咙干渴,每到黄昏便倦怠渴睡,嘴里不时有苦味?”
“三公子可是夜间常要辗转反侧方才能够入睡,脑海中常常浮现白天诵读又或者写过的文章,经历之事,清晨常有眼圈泛黑,精神不振?”
两句话一出,汪孚林就只见张家两兄弟两眼圆瞪犹如见了鬼似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感慨就是自己没带错人来。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当然不会举荐庸医进太医院,而进京之后能够轻而易举博得武清伯世子的青睐,给拉回去为爱妾诊脉,这朱宗吉医术之外,忽悠人的本事足可见一斑。
最重要的是,朱宗吉自己说要他介绍去看疑难杂症赚外快,他把这位妙人领到首辅宅邸来,岂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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