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不好惹的小家伙


  西湖南缘万松山凤凰岭的万松书院,乃是杭州最有名的书院,没有之一,而且由于阳明先生王守仁曾经在此讲过学,这里也是浙江心学的一块基地。此地虽不是官府的学宫,但当初将佛寺改为书院的官员乃是时任浙江右参政的周木,故而一切建制都仿造学宫,经年累月不断扩建,已经是极具规模,还拥有富商大户捐助的田亩,祭器也同样齐备。历来外乡士子游学到杭州,就没有不去万松书院的,名声斐然的大儒亦是常常汇集于此讲学。
  所以,柯先生和方先生甫一到杭州,趁着汪孚林一家人去西湖游玩,他们就双双去了一趟万松书院会友。两人都是举人,哪怕会试屡试不第,但江南还有解元蹉跎的,他们这样的就更不用说了。但在这万松书院,授课的夫子们不但有进士,还有翰林,这些人多半是在朝中被排挤,又或者厌倦之后辞官回乡的,同时也有举人,当然也少不了一部分秀才甚至无功名者。
  只要有学问有名气,又或者有各自的学派引荐,无论功名如何,都能在这里谋一份比寻常私塾授课更体面的活,享受一下为人师表被人礼敬的尊荣。
  而出自王学泰州学派和湛学甘泉学派的柯方两人,从前都在此授过课,但却都婉拒了留下来。昨日拜会旧友后,他们那几个老相识听说他们放着那些从秀才朝举人冲刺的栋梁之才不教,竟然去教授几个半大孩子,全都表示不理解,于是,他们今天就把得意弟子给拎了出来溜溜。也正因为如此,叶小胖就先不带了,免得这个刚刚树立起一点信心的叶县尊公子给打击得蔫菜了。
  因为金宝和秋枫一出现在方先生和柯先生的那些旧交面前,面对的就是层出不穷的考问,又或者说刁难。哪怕两人一个才十二岁,一个才九岁,可既然是新鲜出炉的徽州童生,又被方先生和柯先生说得无比优秀,自然要面对这种场合。这样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轮流发问的夫子们方才告一段落。
  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前着重提到的一点。这两个孩子正式开始拜师,系统性地听人讲授经史,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其他时间,他们都是靠着在村中社学,又或者歙县学宫旁听的时候,勉勉强强积累起来的。于是,挑剔就变成了赞许,毕竟,这些夫子们长年累月为人师表,师德大体都是不错的,能和柯方二人相交的,不外乎都是性情相投之辈。
  “真是险些埋没良才美质于污泥之中啊!方兄和柯兄功德无量!”
  “我们只能勉强算是功德无量,可那也得有人向我们引荐,说到底是他们运气好。”金宝论年纪可以当自己的孙子了,因此随性不羁的柯先生笑着摸了摸金宝的头,这才笑着说道,“要不是松明山汪孚林,他们也许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越是寒门之子,越是要有提携的贵人。”
  如果说金宝和秋枫二人,万松书院的这几个夫子们昨日已经听方先生和柯先生提过不少,那么汪孚林这个名字,他们就是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因为不但方先生和柯先生昨天说了一大堆,这些日子因为北新关那桩案子,他们这些一心只讲圣贤书的教书夫子,也听过无数传奇版本。于是,昨日这是当玩笑听的众人,这会儿索性把金宝和秋枫叫过来,又细细问了一番,听到两个半大孩子对汪孚林全都是溢美之词,他们方才信了。
  “真是没想到,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竟有这样的心,之前听说北新关一事中,他有多大的功劳,我还有些不信,现在我倒不得不信了!”一位老夫子笑着站起身,和善地对金宝和秋枫说道,“既然难得到万松书院来,不可不好好走走。来,今天带你们好好参观咱们这杭州第一书院!”
  一来先被考了个满头大汗,这会儿被一群老夫子们领着逛万松书院,金宝和秋枫这才终于轻松了下来。只不过,两人想到门都出不得的汪孚林,心里全都有些牵挂。反倒是落在最后的柯先生和方先生老神在在,两人甚至趁着前头那些提携后辈之心大起的老夫子们滔滔不绝的时候,自顾自嘀咕了起来。
  “确定孚林真的没事?虽说已经是四月天了,但晚上的西湖水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他既然敢跳,而且小北那丫头连船带人都给他请来了,想来吃的苦头有限。再说,他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也该关一下收收性子。”
  两人正说着,却没注意已经到了万松书院的毓秀阁,如果今天汪孚林跟着一块来了,必定会感慨不已,因为在后世,这里竟然被人掰成是梁祝定情之地,但眼下他不在,这笑点自然就没了。眼尖的柯先生陡然之间瞧见前头也有一行人过来,赫然是一群书院的学生,一个个黑角帽,蓝色儒衫,都是些秀才。只是走在最头的虽同样是一身蓝色直裰,但并非万松书院的标配制服,而且年轻顾盼自得,仿佛不是书院的学生。
  看到迎面来的一行人中,不少都是书院的老夫子们,学生们连忙拱手长揖行礼,而金宝和秋枫当然不会占这种大便宜,赶紧闪到了一边。一路上他们被老夫子们拉着问东问西,直到这时候方才发现那个衣着和别人不同的,竟然是那天在西湖上遇见,而后又在西泠桥畔吃过一顿饭的那位张泰徵张公子!
  而他们都认出了张泰徵,张泰徵又怎会不记得这两个当初和自己同桌吃过饭的童子?他刚刚得到昨晚的那个消息,因此方才到万松书院来,此刻碰到这两个许二老爷口中的新晋童生,而汪孚林却不在,眼神一闪便计上心头,当即笑吟吟地随着其他学生一并拱手行礼,这才冲着金宝和秋枫笑道:“听说汪贤弟昨晚到浮香坊上赴陈老爷的邀约,却因故落水?看你二人既然到万松书院来,想来他应该平安无事,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场。”
  金宝登时愣住了。他虽然性格淳朴,但这并不意味着迟钝,毕竟,能够过目不忘甚至过耳不忘的记性,以及强大的理解能力摆在那儿。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泰徵这话很不对劲,因此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张公子从哪听到我爹是因故落水?那浮香坊上的头牌柳如钰色诱我爹不成便推他落水,此事有很多人听到他呼救,很多人看到朱主事的人把他从水里救上来,怎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
  秋枫比金宝的反应还要更快些,可正在琢磨该怎么说,金宝就直截了当开炮了,他登时心头一乐。瞥见张泰徵的脸色仿佛黑了一下,他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宝哥说得没错,不知道张公子是从哪儿听到的这种说法?我二人今日随二位先生出来,还是小官人一再催促,再加上早已和二位先生约好,不能爽约,他如今因为感染风寒正卧床静养,哪里是平安无事。只希望官府能够明断是非,还小官人一个公道!”
  此时此刻,张泰徵左右那十几个万松书院学生全都用吃惊的目光看了过来。有不明所以思量这俩孩子谁家的;但也有脑袋活络反应快的,已经分辨出了其中端倪。刹那之间没人随便乱插话,甚至还有跟屁虫在悄悄打量刚刚被众星拱月的张泰徵如何反应。
  张泰徵出身豪门又有个好爹,因此哪怕只是到万松书院访友也得到了众星拱月的待遇,应该不会被俩孩子问得噎住吧?
  当初西泠桥畔吃饭的时候,金宝和秋枫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几乎从头到尾没插过嘴,张泰徵自然而然以为那不过是汪孚林养在身边刷名声的,此刻陡然遭到预料之外的凌厉反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再次大错特错了。他掩饰住了自己的狼狈,歉意地笑道:“我确实只是道听途说,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先去探望汪贤弟。只没想到那柳如钰在杭州成名也不是一两日了,怎至于如此?”
  他知道万松书院中也应该有柳美人的入幕之宾,此刻故意挑拨了一句。果然,顷刻之间就有人冷哼道:“柳姑娘成名又非一日两日,寻常人要见一面都不可得,怎会干出推人下水之事,更不要说色诱了!”
  “按照这位相公的话,区区一个人尽可夫心如蛇蝎的欢场女子,反而比北新关朱主事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更可信?”
  秋枫拦住金宝,上前一步大声反问了一句。而这一次还不等那人再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身边那些老夫子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蔡云峰,你住口!往日那些关于你流连青楼楚馆的风言风语,书院之中也不是没人议论过,念在你读书还算勤勉,也就既往不咎了,可你刚刚说的这叫什么鬼话?回去闭门思过三日好好反省,若是再如此信口开河,老夫便要对山长言明,革了你出去!”
  这凌厉之极的一番话显然是那个蔡云峰出言讽刺之前,完全没料到的。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随即用怨毒的眼神扫了一眼金宝和秋枫,却是不敢申辩,长揖行礼后就慌忙狼狈而走。尽管书院又不是府学县学,更不能革除功名,可要是传出去被万松书院革除,那科考他就甭想通过,乡试更不要想参加。为了一个青楼头牌却葬送自己的前途,谁会这么脑残?
  此时此刻,最最惊喜的反而是落在最后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柯先生与有荣焉地揪着胡子说:“孺子可教!”
  方先生则是瞥了一眼面色尴尬的张泰徵,轻声说道:“张泰徵已经小看过一次孚林,现在又小看了金宝和秋枫。到底是一帆风顺的世家子弟,比不上他父亲的隐忍!”


第三零一章 四面开花皆得胜
  汪孚林刚刚躲懒,不想出去应付那个被人送来跪地赔罪的柳如钰,接下来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让人无奈的事实。那就是汪二娘汪小妹轮流在床前看护,硬是不许他起来。可怜他就是昨晚小小受凉,两碗姜汤一灌,再出了一身透汗,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午饭晚饭都只有清粥小菜,嘴巴都淡出了鸟来。然而,叶明月连同他家里两个妹妹又是搬出医嘱,又是搬出身体为重的口号,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偏偏小北那丫头竟然还好意思笑话他!
  至于此前跟随汪孚林去浮香坊的那些镖师,则是一个个全都自责得很。虽说汪孚林自己跳下水之后,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也立刻跟着下水捞人了,可终究救起人的却是朱擢的奶哥哥,所以今天早上汪孚林一被送回来,他们就苦着脸来赔罪,请求扣工钱。为了这事,叶明月私底下又嘲笑了他一番,还是汪二娘出面,勉励了他们之后,又慷慨地表示工钱不扣,日后注意就行了。这样豁达的东家,自然而然让每一个人为之感恩戴德,这当然就是题外话了。
  晚饭之后,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的汪孚林正想着金宝和秋枫怎么还没回来,外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不消一会儿,金宝和秋枫就一前一后进了屋子。秋枫没等金宝开口就抢着说道:“小官人,我和宝哥今天去万松书院,碰到那个张泰徵了!他竟然当面说什么小官人因故落水的鬼话,结果被宝哥顶得狼狈不堪,后来很快就狼狈走了。”
  “我就只说了一句而已。”金宝有些小声地辩解道,“那位张公子不得不走,那是被秋枫你挤兑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也说,你那时候顶的那句太刻薄了。”
  “哦?”
  汪孚林本来就躺得已经快发霉了,这会儿听到张泰徵竟然跑去了万松书院,还和自家两个小家伙碰上了,而且听他们说的情形,张泰徵仿佛还在言语交锋上落了下风,他登时大感兴趣,赶紧一掀被子,继而在汪二娘那嗔怒埋怨的目光下,他不敢下床,只好就这么坐在床沿边上,饶有兴致地追问了起来。等到从金宝和秋枫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听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登时哈哈大笑。
  “好,好,经此一事,谁还不知道咱们家里全都是厉害人!”
  他这话一出,金宝顿时觉得大为不好意思,秋枫却感到自己不是个单纯吃闲饭的陪读,心里大为高兴。汪小妹听不大明白,直到汪二娘大费唇舌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才喜滋滋地说道:“今天二姐也很威风呢,那个害得哥哥落水的柳如钰找上门来要赔罪,被二姐派人押去钱塘县衙了!”
  金宝和秋枫那时候已经走了,不曾想还有这事,等汪孚林笑着解说了一下,他们方才意识到他刚刚为何说家里全都是厉害人。汪二娘被金宝和秋枫那崇拜的目光看得脸色有些发红,却遮掩似的冷哼一声道:“谁让那些人当咱们好欺负?好了好了,你们也赶紧回房去,哥还要休息。”
  “我说二娘,你行行好,我今天实在是休息得已经够了。”汪孚林双手合十做了个讨饶的姿势,无可奈何地说,“下次我答应你再不冒险,这总行了吧?”
  “哼,说一套做一套,上次要不是明月姐姐说,我们还不知道你在杭州北新关做了那样老大的事情。”汪二娘哪里肯听兄长的鬼话,直接把金宝和秋枫都赶到外头去吃晚饭,这才把汪孚林重新推下躺着,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你今天好好歇着,否则明天我就继续让你在床上躺一天!你别忘了金宝和秋枫也对外头说你正在养病,你早早在人前露面的话,岂不是给人落下话柄?”
  这小丫头怎么一下子也变得如此精明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无可奈何的汪孚林只能像头猪似的继续睡。这一天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觉,乃至于第二天公鸡还未打鸣,他就已经醒了过来。蹑手蹑脚下床披衣,见上夜的阿衡没醒,他穿戴好之后就蹑手蹑脚往外走去。才刚拨开门闩,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衡的声音。
  “小官人你到哪去?”
  要不要耳朵这么灵敏啊?
  汪孚林无奈回头一看,见阿衡已经坐了起来,他连忙低声吩咐道:“你继续睡,我实在没法在床上呆了,就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阿衡盯着这位少主人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没有争辩,依言躺下。可听到人长舒一口气开门出去的声音,她仍是觉得心中好笑。真要比心眼,一万个汪二娘也未必比得上汪孚林,可还不是因为他不忍心妹妹担心,昨天方才勉强在床上捱了一整天?要说汪家也真奇怪,几个小的在家里撑门面,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父母却居然都能放心地呆在外地不回来。
  这会儿大约只是寅正二刻,也就是四点半左右,客栈之中也就只有前头店堂和厨房隐隐有些动静,后头客人谁都没起得这么早。汪孚林平日里就算准时起床,那也得是卯时过后了,这会儿见四周围的屋子全都没动静,而自己因为一整天的所谓卧床而浑身僵硬,索性就在院子中央练起了剑。尽管此刻手里没有家伙,可何心隐传授的步法以及剑招他都深深记在心里,这会儿用手比划一个剑势,却也能耍得开。
  足足练了两刻钟,中间鸡鸣声,钟鼓声,渐次响起,不少屋子里也已经有了动静。出了一身透汗的他回转屋子,却发现阿衡已经不在了,却已经有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撂在衣架上,不消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官人,我去要了些热水来,您擦身过后换一身吧,别再着凉。我去看看二位姑娘可起了。”
  汪孚林回头时,只看到阿衡放下手中铜盆,人已经匆匆出去,还带上了门。他试了试那铜盆的水温,觉得正好,赶紧擦洗之后换了一套衣裳。这一身透汗一出,仿佛那最后一丝病气此时此刻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神清气爽。然而,这一天叶明月和小北约好了要去史家拜访张泰徵那两位表妹,他毕竟不好随便在人前露面,少不得和金宝秋枫一起,听方先生和柯先生就杭州当地一些优秀生员的时文进行评点。
  尽管这应该是极其枯燥的,但在两位先生的妙语连珠评点下,倒也并不算难捱,可接下来的破题接龙,那就大费周折了。这种远比脑筋急转弯更加考验各种综合能力,又不能犯上,又不能犯下,他在冥思苦想之中须臾就忘了时间,直到外间传来了小北那招牌的嚷嚷声。
  “竟然把人给说服了!姐你真的是太厉害了,史桂芳那么古板的大儒,他居然同意让女儿和咱们一块做生意!”
  汪孚林差点想站起身出去问是怎么回事,总算还想起先对方先生和柯先生赔笑告个罪。这时候,柯先生却笑吟吟站起身来:“这样吧,大家都休息一下!”
  见柯先生第一个出门去了,分明也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汪孚林不禁哑然失笑,赶紧跟了出去。院子里,小北见人全都出来了,顿时眉开眼笑,赶紧将今天去史家的经过娓娓道来。
  尽管两浙盐运使的重要性比不上两淮盐运使,史桂芳这样的大儒担任这样的职司,最初也让人跌破眼镜,但史桂芳上任以来秉公无私,却也赢得了不少赞誉,盐商们哪怕知道他油盐不进,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他本来不想妻女随任,可妻子张氏很知道江南某些混蛋习气,哪怕丈夫立身持正,她仍然放着老家那偌大的宅子不住,硬是带着两个女儿跟了过来。
  这次娘家的侄儿张泰徵过来,张氏故意放任张泰徵带着她们去游湖,心里其实动了联姻之意。毕竟张家乃是晋商豪门,张四维又很可能起复,张泰徵身为长子,不但能够继承偌大的家业,而且读书有成,将来十有八九能中进士。结果两个女儿回来,史桂芳却对她大发了一顿脾气,硬邦邦撂下一句话,道是齐大非偶,把她噎了个半死。因此,这一天听说之前游湖结识的两位小姐登门来见两个女儿,她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真是的,人家千金大老远从徽州都能到杭州来游玩,我家三娘四娘跟着表兄去游一次西湖,老爷就发这么大火!”
  “哪家千金从徽州到杭州来游玩?”
  张氏看到史桂芳陡然之间推门进来,登时大吃一惊。她有些讪讪的站起身,等看到史桂芳满面阴霾地瞪着自己,她只能赶紧祸水东引,将歙县令叶家两位小姐来拜访女儿们的事情说了。下一刻,她就只见史桂芳扭头就走,长舒一口气后,她立刻又提心吊胆追了出去。
  虽说人家官卑职小,可又不相统属,老爷千万别把人家女儿当自己女儿那般训,万一闹出事情来,可就着实麻烦大了!


第三零二章 初会排毒散
  对于年轻俊逸,家境优越,而且又诗文无不精通的表哥张泰徵,他的两个表妹,也就是史家两位小姐,因为母亲都那样暗示了,她们心中当然不可能没有想法。按照年龄来说,长姊史元春自然更有希望,妹妹史鉴春对表哥只是纯粹的崇拜。可一趟西湖游下来,到西泠桥畔的那家林记小馆吃过饭后,她们对于张泰徵那完美无缺的印象就比之前差了很多。
  她们又不是轻浮的女孩子,出身书香门第,针黹之外,书也没少读,人情世故也懂,明明是表哥下的邀约,吃到最后却是自己先匆匆跑路,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张泰徵和许二老爷在船上谈话的时候,她们便差了个丫头去打探,尽管具体情形不知道,可表哥在那位年纪不过十四五的汪小官人面前铩羽而归,而且似乎被人算计了,她们还是觉察到了。再加上叶明月给她们留下了无所不知的形象,那边帖子一送过来,她们立刻就磨着母亲答应了。
  此时此刻,听到叶明月将林记小馆那对店主夫妻的窘境原原本本解说了一遍,姐妹俩全都醒悟到陈老爷想营业的那是什么去处,登时气红了脸。今年刚刚十四岁的史鉴春更是眉头倒竖,怒声骂道:“好不要脸的东西,西湖边上少了一家好吃的馆子,原本也不算什么,可怎么能……怎么能开那种腌臜地方!”
  “妹妹。”史元春一口叫住了妹妹,见她还是气鼓鼓的,她方才笑道,“不过,那位汪小官人还真是想得出来,明明是表哥带他去的地方,他竟然主动管闲事,还把表哥和那位许二老爷一块给捎带上了。”
  “我爹对他的评价向来就是急公好义。”叶明月眼睛也不眨,直接说了一句瞎话,这才目视小北。
  “结果倒好,那天林老爹来客栈找他,去了府衙把契书办好,当天晚上陈老爷就邀了他去浮香坊,结果那个见鬼的头牌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照顾到两位史家小姐可不像自己二人那样老在外头乱跑,色诱下药这种细节,小北就不说了,将汪二娘亲自出面把人捆了送去衙门的事一说,见史家姊妹全都是一脸赞同,她方才继续说道,“不过虽说那个陈老爷不至于再逼林老爹卖地,可毕竟是地在三个人手里,就怕张公子和许二老爷……”
  “许二老爷是斗山街许老太爷的儿子,许家九小姐和我们也算是手帕交,所以我们今天来,也是想请二位史小姐和张公子说一说。对了,这是地契。”
  叶明月接上小北的话,继而从怀里拿出了一份地契,递给了史元春。见她接过去之后,和史鉴春凑在一块看,她便对小北笑了笑。果然,看完地契内容之后,这位史家大小姐立刻答应道:“回头我就和表哥说,让他把东西留在我这儿。横竖还不到二十两,我们姊妹拿体己还给他就行了!”
  “姐姐说的是!”史鉴春也连连点头,心里对之前还非常崇拜的表哥那就更加有些不满了。这分明是你带着人家汪小官人去的,那边店主夫妻的窘境也是你告诉人家的,只不过区区五十两银子的小事,怎就还要汪孚林起头来帮忙?
  虽说那次在林记小馆中一同吃过饭,隐约能够感觉到史家姊妹俩的性格,可叶明月本来答应汪孚林来当说客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她们俩不好说话。此刻,发现史元春和史鉴春竟是这样爽利而天真侠义的性子,她觉得接下来就不能只用机心,否则也太对不起人家的信任。
  “你们既是这么说,那我和妹妹这趟就来对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们商量。林记小馆既然改名为楼外楼,只是纯粹的平房,倒也无所谓,但那店堂实在是太小。林家夫妻俩的手艺,我们都是吃过的,何不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凑一点私房钱,也不用多,几十两就够了,让他们把店面稍稍翻修一下,然后置办一些原木桌椅,帮他们稍稍宣扬两句,那西林桥畔的好市口,又不用担心人捣乱,他们如此好手艺,生意一定会好的。”
  见史家姊妹对此全都有些错愕,叶明月这才接着说道:“我知道,史运使乃是饱学鸿儒,史家更是几代书香门第,对于商贾之事恐怕有顾虑,但这楼外楼只是小生意,帮衬的意味居多,另外就是,免得那陈老爷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届时林家夫妇把地也卖了,店又开不下去,五十两银子终究坐吃山空。当然,我不妨对两位妹妹说句实话,别看汪小官人年轻,在徽州却是以慧眼识珠出名的,至少我们凑的本钱亏不了。”
  史鉴春听着听着,冷不丁问道:“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投?”
  小北见叶明月踌躇不语,她便插嘴说道:“他给张公子和许二老爷出的主意,不太好意思掺和,便对姐姐和我提了提。姐姐觉得一来能帮人,二来还能给我们自己积攒几个体己钱,就想问问你们是否愿意……”
  话音刚落,便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好一个如意算盘,我史家的闺秀,还不到需要靠这种小馆来赚钱的地步!”
  门外竟然有人偷听?
  刹那之间,别说叶明月和小北双双吃了一惊,就连史元春和史鉴春姊妹也都大为意外。等到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姊妹两个慌忙起身垂手唤道:“爹。”
  竟然是史桂芳本人?这位被耿定向称为排毒散,正气到有些迂腐的两浙盐运使,怎么会挑在这种分明该是正在前衙的时间回到了后院?
  叶明月虽说始料不及,但还是款款转身,用无可挑剔的态度敛衽行礼道:“见过史运使。”她既然行礼,小北也跟着屈膝,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史桂芳本以为自己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上来,刚刚蛊惑女儿的这两位必定会窘迫万分,慌忙告退离去,却没想到她们竟是如此镇定自若,心头的七分怒气顿时稍减两分。本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听壁角的,奈何刚到门口就听她们提到什么腌臜地方之类的事,顿时疑云大起,于是有意站了一站,直到说起什么开馆子之类的事,这才耐不住闯了进来。此时此刻,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小姐,老夫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莫非还有异议?”
  若是史桂芳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地赶人,叶明月自然不会继续纠缠,可此刻史桂芳竟然如此反问,她顿时意识到还有机会。她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史运使刚刚说,史家闺秀不至于要靠区区一家小馆子来赚钱,那么我也大胆实话实说。叶家虽不算什么顶尖的书香门第,但在宁波府也有少许微名,家业丰厚,并不用我和妹妹两个女孩子考虑生计问题。但如今放眼天下,大多数人家都是农商并重,哪怕是闺阁女子,也总要懂得一些东西。”
  见史桂芳并未反驳,叶明月心中稍定。想来那位张夫人出自晋商张家,哪怕不是主支而是旁支,史桂芳总不至于对经商排斥到如此地步,更何况,史桂芳自己现在当的官,便少不了要和盐商打交道。于是,趁着对方沉默的功夫,她微微一笑,又继续往下说。
  “那家林记小馆,是汪小官人给改的名字叫楼外楼,出典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至于这一式三份的地契,也是他和张公子以及许二老爷打赌,为这家小馆题了一副对联,名曰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这才让张公子和许二老爷为之心服,不得不出了银子。”叶明月不动声色给张泰徵上了一剂眼药,又发现史桂芳仿佛在细细沉吟自己这番话中透露的信息,她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更何况,我和妹妹不是杭州人,转瞬就要离开,能给那位店主多少支持,根本说不上来,而史运使却刚刚上任不久,若是两位史小姐能够出手相助,至少这两三年之中,楼外楼定然能够安安稳稳开下去。日后若是成功,有了相应的名气,史运使离任,他们也不用担心。若是不成功,我们所费则有限。用我们手上可有可无的一点钱,却能够让人过上靠勤劳双手谋得温饱甚至致富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叶明月既然意识到史桂芳反对的是让两个女儿去赚钱,那么她就绕过这一点,只提助人。而在谈到助人之前,她更是先用汪孚林那店招和对子这种风雅事物来勾一下史桂芳的胃口。果然,下一刻,史桂芳还没开口,父亲现身之后就一直不敢吭声的史家姊妹终于齐齐上前了一步。
  “爹,那家店的店主夫妻人都不错,若是爹不愿意我们出资,那我们就借钱给他好了!”史鉴春快人快语,直到后进屋却一直没做声的母亲张氏横了她一眼,她才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而姐姐史元春则是开口说道:“爹,就是一家小小的饭馆而已,表哥的地契人家都送来了,就让我和妹妹试一试吧?虽说天下苦难人多,帮不了所有,但既然正好就在眼前,不过十两银子,难道爹还吝啬不成?”
  听到史元春竟然巧妙地把话题套到了史桂芳是否吝啬上,小北差点没扑哧笑出声来。果然,她就只见史桂芳脸色一变,随即气咻咻地说道:“罢了,随便你们,只不许乱打我旗号,哼!”
  张氏原本还担心老爷盛气而来出岔子,此刻见史桂芳竟是被说服了,登时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嘱咐了两个女儿款待客人,自己连忙反身追出了屋子。她这会儿心里还糊涂呢,哪里能不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真是奇了怪了,丈夫怎就答应了?


第三零三章 你在我们面前还装?
  当看到面前两个十两银锭子,还有一张史元春和史鉴春盖了私章,条款分明的契书,汪孚林不禁对叶明月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不愧是面面俱到啊,居然连史桂芳这样的高官也能说服拿下!
  于是,他稍稍想了一想,随即就看向叶小胖道:“明兆,回头你和金宝秋枫一块去一趟西泠桥畔那家店吧,和林老爹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呢,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我拨出四个镖师给你,他们在杭州本地时间很长,对市面上很多东西都熟,你们呢,带着他们到北关,把翻修房子,雇伙计,重新设计菜单水牌,这些事全都做起来。”他生怕柯先生和方先生反对,又补充了一句,“读书很重要,但阅历也很重要,不要你们负责到底,但至少先学起来。”
  叶小胖巴不得能放风,几乎想都不想便欢呼一声答应了下来,但金宝和秋枫却还是先征询了一下两位先生的意见,见方先生皱了皱眉后,最终点了头,柯先生却爽快答应了,两人方才松了一口气。等到汪孚林立刻安排了人先去给林老爹报信,又嘱咐金宝他们明日带着银子从水路出城去西湖的西泠桥畔,他就笑吟吟地追问起了叶明月和小北今天去史家的一些细节问题,末了便问道:“你们今天去史家,没碰到张泰徵吗?”
  “据说他出门访友去了。史家两位小姐说,他白天很少在家,多是在外,毕竟他大老远从山西老家跑来杭州,身上应当也是有其他事情的。”
  有什么其他事情?难道张四维还要靠儿子四处奔走联络人脉才能起复?开什么玩笑,张四维之前被免职是因为遭人忌恨,暂时退一步,可凭借这家伙八面玲珑的个性,和高拱张居正的良好关系,要复出就是找个机会的事,可比汪道昆容易多了!就算有任务,也肯定是为了自己未来的仕途打好人脉基础,从这一点来说,其实他才应该跟着柯先生和方先生去万松书院刷一下名声,结识一些人,只可惜那舍身一跳在粗暴破局的同时,带来的后遗症也不小。
  这时候他这个对外声称正在养病的,要是被人看到到外头乱晃,那像什么样子?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准备回房,守在院门口的一个镖师却突然快步进来,到他面前低声说道:“小官人,外头掌柜跑进来,说是凃府尊亲自来探望您了!”
  汪孚林登时目瞪口呆,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其他人,见柯先生忍俊不禁,方先生则是苦笑不已,叶明月和小北一脸看好戏的架势,顿时为之气结。而汪二娘和汪小妹反应极快,双双拉住他的手说:“快快,床上躺着去!”
  一番鸡飞狗跳之下,汪孚林不得不躺在床上装病,而汪二娘和汪小妹甚至来不及回避,连躲到屏风后头的功夫都没有,探病的人就已经一前一后进屋,他方才发现除却杭州知府凃渊,竟然连推官黄龙也一块来了。只不过,两个人脸上丝毫没有探病的凝重,反而是满脸笑意。尤其是黄龙,一进门看到汪孚林半坐在床上的光景,立刻笑骂道:“你在我们面前还装?”
  汪二娘和汪小妹在徽州的时候,哪怕她们是汪孚林的妹妹,也仅仅是远远看过段朝宗,如今到杭州来游玩,竟然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杭州知府,顿时全都有些发懵。此时听到黄龙竟然这么说话,汪小妹不禁戳了戳汪二娘,低声问道:“二姐,府尊身边的这人是谁?”
  “小声点,我哪知道,我又没来过杭州!”
  黄龙耳朵很尖,见两个小女孩子正站在床尾咬耳朵,想到刚刚急急忙忙回避的那些人,他便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汪孚林的两个妹妹,当即笑道:“我是杭州府推官黄龙,和令兄打过几次交道,算是交情不错。”
  “啊,原来是黄推官。”汪小妹想到那就和从前的徽州府衙那位和哥哥有仇的舒推官一样,忍不住多看了黄推官好几眼,继而方才在汪二娘的提醒下,跟着她一块上前行礼,嘴里却忍不住解释道,“哥在那么冷的晚上泡在西湖水里那么久,所以受凉了,才不是装病。”
  这真是越描越黑!
  汪孚林本来就没有在凃渊和黄龙面前装病的打算,奈何一帮人仿佛看笑话似的任凭两个小丫头折腾自己,他也只能认了。这会儿就索性掀开被子说道:“府尊,都是舍妹二人太过紧张,其实就最初有一点点受凉,喝过姜汤都好得差不多了,却硬是被她们当成了大病。”
  “哦,连我都听说,松明山汪氏巾帼不让须眉,把那个柳如钰骂得狗血淋头,然后直接捆了人送去钱塘县衙,应该就是她们了?”凃渊一看就知道汪小妹形容尚小,还做不出那样的丰功伟业,必定是汪二娘无疑。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汪二娘的脸刷的红了,显然大为不好意思。
  凃渊莞尔一笑,等到汪孚林打发走了两个小丫头,自己下床于屏风后换了一身衣服,再次正式和他们见过。他才开门见山道:“今天我来见你,于私是探望你一下,慰问慰问你这个不幸泡了西湖水的受害者,于公,是宁波府那边刚刚送公文到浙江巡抚邬部院,了结那桩水匪的案子。你这次派给苏夫人的那几位镖师立功不小啊,这帮水匪交待,这半年不但在那条山阴古水道中劫掠往来商船,而且还掳卖过不少幼童,幸好拿下人之后,叶知县那位夫人雷厉风行,让人去端了他们的老巢,救出来七八个孩子。”
  苏夫人真是女中英豪……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为了她的安全,以及镖局第一票生意,这才派了八个镖师随行,谁知道竟然能够顺带破了这么一桩大案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问道:“然后呢,宁波府那边还怎么说?”
  “宁波府县那么多差役,头功却被人家给抢走了,当然是颜面无光,如果不是叶家在宁波府是赫赫有名的大户,说不定他们还会玩些小手段。至于现在,也就在文字上稍稍加了点润色,把解救幼童的功劳分润了一点在自己身上。”作为主管刑名的推官,黄龙便嘲弄道,“而叶知县夫人深藏功与名,把功劳都归在你那八个镖师身上,他们又是格杀水匪,又是解救幼童,从官府总共拿到了五百两赏金。就因为这个除暴安良之功,所以邬部院才有些兴趣。”
  “邬部院感兴趣的,应该是能把作恶市井之徒,收服成除暴安良,却又同时遵守律法的良民这一点吧?”
  汪孚林反问了一句,见凃渊果然点头,他就实话实说道:“凃府尊,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说,钟南风手底下那批人,是杭州所有打行之中,纪律和品行全都说得过去的。就算如此,倘若不是苏夫人出自军门世家,身边还有懂得武艺的人,我又把霍叔以及几个随从借了给她,未必放心这么一批刚刚从良的镖师跟着护卫,万一他们变身打劫的怎么办?”
  不等凃渊接话茬,他就继续说道:“至于我身边剩下这些人,带回徽州之后,我全都丢给了戚家军老卒严格训练,每月供给食宿,发给工钱,就差没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才能够初步让他们归心。这种镖局的模式,不可能用到湖墅乃至于杭州的其他打行身上。毕竟那得多少人?”
  开一家镖局,然后循序渐进铺开摊子,在各大城市设立分局,尽量避开当权者的忌讳,免得在还没发展起来之前就遭到打压,这是汪孚林的宗旨。要是他真的包办几千名以打斗为行业的青壮的出路问题,那就是没脑子了。有心人肯定要问,这是要造反吗?
  凃渊一听汪孚林这推托,就知道他什么意思:“邬部院当然不是全都推在你身上,他只是想问,如果其他打行也照你这样开镖局,可行得通?”
  “第一,钱哪来?第二,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卷了货物,甚至干脆绑架又或者打劫镖主?第三……”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凃渊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想了想又继续问道,“这些人充斥市井,扰乱地方,我之前虽不得已而放过他们,可终究不能如此放任下去。你的主意这么多,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这不仅仅是邬部院的意思,也是吴方伯的意思。布政司里,林绍宗最近又占据了上风。”
  汪孚林顿时想起了那个身材微胖脸圆圆的面团布政使吴大韶,没想到原本占据上风的这家伙又落下风!想到当初左布政使林绍宗是和按察使谢鹏举一块来的,相传还和都指挥使张鸣凤有些勾勾搭搭的,还要再加上锦衣卫杭州分司的百户骆邴原,再算算吴大韶这边,顶多是凃渊这位扬州知府,黄龙这个推官,北新关朱擢和张宁全都指望不上,那么,邬琏这个巡抚的态度自然至关紧要。
  可他如何知道邬琏究竟怎么想的?
  他眼珠子转动了好一会儿,最终微微笑道:“这样吧,府尊能不能替我送一份拜帖给邬部院?”


第三零四章 秀才找碴
  柳如钰被送到钱塘县衙,据说钱塘县令亲自升堂审理,哪怕只是以伤人律结案,但一顿板子下去人也已经半残了。陈老爷因此气怒交加,原本懒得管这株昔日摇钱树,毕竟浮香坊的头牌并不是一人稳坐钓鱼台,往往捧出一个之后,就会被陈老爷当成各种人情半卖半送地弄出去,又或者是转战他旗下的其他青楼楚馆娱乐业,所以走马灯似的一个换一个,下头再要捧一个出来并不难。
  可为了某些因素着想,他还是把人抬了回来暂时养着,可看到柳如钰那张脸,他倒是有些后悔那天下手太重。这种以色侍人的女人,脸打坏也就失去了大半价值!毕竟,就算你会琴棋书画,你是个丑女谁会理你?
  相比之下,万松书院一个有意替柳如钰打抱不平的书生,却被据说是汪孚林的养子和陪读的童子反唇相讥,在师长面前丢尽颜面。万松书院好几位老夫子公然愤怒地表示,日后若是再有书院学生眠花宿柳的,立刻驱逐出去,而这一条竟然得到了山长的批准,这才是陈老爷最最恼火的。
  他之前怎么没听说过,汪孚林竟然还和万松书院的人有这种关联?早知道当初他就不下帖子邀这小子到浮香坊来,还准备了诸多手段,那真是灾星!
  陈老爷正心烦意乱,突然看到斑竹帘外头,一个人影仿佛正在探头探脑,顿时没好气地喝道:“谁在外头,有什么事滚进来!”
  门外那人应声而入,却是满脸堆笑:“老爷,小的刚刚打听到一个消息。”
  “快说,卖什么关子!”
  “那位汪小官人今天出了客栈,坐船出去了,看方向应该是去西湖。”
  “这是存心给我心里添堵?”陈老爷眉头一挑,见那亲随赔笑不敢吭声,他这才品出了其中滋味来。
  事情就过去两天,倘若汪孚林真的因为那天晚上落水感染风寒在客栈静养,怎么能随便出门?这分明是借病给自己捞好处!今天他一定得想想办法,好好揭穿这小子奸诈狡猾的真面目!只不过许二老爷那种极其指望不上的人不能再请了,听说之前在万松书院,张泰徵似乎也对汪孚林有些想法?问题是史桂芳不好惹,张泰徵的关系他可搭不上,还是只能用老办法,他做东,拉上一群秀才,这杭州城又不仅仅只有一座迂腐古板不通人情的万松书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是大明朝隆庆年间,苏杭之地的秀才也迎来了黄金年代。尽管只是进入科场的初级阶段,但谁都不能保证一个落魄秀才不会考中举人,考中举人之后不会考中进士。于是,哪怕像陈老爷这样操持皮肉生意的杭州“名人”,也资助了不少秀才,平时设宴也慷慨大方地请他们坐席,逢年过节馈赠一些。而换来的则是一旦有诉讼,立刻有出身生员的讼棍捋袖子上;而各处青楼楚馆全都不缺诗词歌赋;饮宴的时候更不缺捧哏。
  更重要的是,陈老爷借此把自己成功包装成了一个风雅人!
  今天他并没有开出那一条晚上万众瞩目的浮香坊来,而是包下了一条虽说精致却不张扬的二层画舫,船上也没有什么歌姬舞女,就是一些容色平常的侍女。吃一堑长一智的他再也不想被汪孚林钻空子,倒是美酒佳肴给那些生员们准备了管够。果然,船快到西泠桥畔时,一条小船划了上来,船头的人不等船板完全搭好就急不可耐地攀爬上了画舫,随即咚咚咚快步上了二楼。
  “老爷,确实是那小子在林家小馆,门前刚刚竖好了对联,还换了店招牌,还叫什么楼外楼!背后肯定是他在给那家店撑腰!”
  “各位都听到了。”陈老爷扫了众多吃饱喝足的秀才们一眼,站起身一拱手道,“有人一再欺我辱我,柳姑娘更是据说这辈子都可能下不了床,还请各位替我讨个公道。那块地我是不要了,但那个林老头,还有那个汪孚林,这口气我得出!”
  秀才们一听说陈老爷不要地,只想出气,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或者文战赢了汪孚林,让他大败亏输丢了面子名声,要不就干脆毁了这家小馆的名声,他们全都很擅长。这其中,还有那天晚上应陈老爷之请,在浮香坊上原打算蓄势出击,好好文战汪孚林一场的三英四俊五杰,此时此刻更是爽快应下,摩拳擦掌。当船只在距离西泠桥还有一两百步远悄然停下,陈老爷眼看这帮秀才成群结队地下船,往林记小馆而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今天他决意躲在后头绝不出面,倒要看看汪孚林如何应付!
  眼看着自家店招重新换过,门前那竹门竖起,一副对联笔力虬劲,赫然就是按照之前张泰徵的笔迹刻上去的,林老爹眼眶湿润,只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做梦一般。昨日汪孚林让人送信来时,听到自家这区区小店竟然能惊动好几位千金慷慨解囊,他差点就想跪下磕头,更重要的是当面再对汪孚林道谢。可现如今人是来了,却在店堂里说别的事,他也不好去打扰。这时候,还是侄儿林千牛一溜烟跑了过来。
  “爹,娘叫你赶紧回厨房呢,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
  虽说并未正式过继,但林老爹在心里早把侄儿当成了亲生儿子看待,所以,林千牛也乖巧地叫爹娘,而不是叔叔婶婶。此刻,他也两眼放光地瞅了瞅正在外头忙着布置门面,在四面八方开始扎篱笆的那些雇工,眼见林老爹回过神来,慌忙往回走,他一面跟上去,一面轻声问道,“爹,咱们日后的生意会好吗?”
  “会好,当然会好!”林老爹擦了擦眼角,强颜笑道,“有这么些好人帮咱们,这生意准差不了!千牛,一会你给汪小官人那边续点茶去,唉,只可惜买不起西湖龙井,否则也叫汪小官人尝个鲜。一会先做条西湖醋鱼,再做个莼菜汤,这都是最时鲜的……”
  林千牛问一句,林老爹唠叨一堆,小小的他干脆不吭声了。只不过,他还太小,厨房的活林老爹夫妻俩全都不让他搭手,生怕万一碰坏他这林家的独苗。于是,他才刚到厨房门口就被又支使去给人续茶。
  然而,提着小铜壶的他来到汪孚林那张桌子前,才刚往那父亲珍藏舍不得用的紫砂壶里头续好了滚烫的开水,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他本能地想到了从前那些闹事的人,赶紧把小铜壶往店堂角落里一放,随即四下一看,竟是捋起袖子抱着一张条凳就蹭蹭蹭跑出去了。
  看到这一幕,店堂里头请人来尝鲜的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然而,比他更神情微妙的,是他对面的另一位五旬老者。
  “是出什么事了?”
  “应该只是小家伙反应过度吧?”
  汪孚林怎么也不觉得陈老爷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后,还敢在已经属于自己和张泰徵许二老爷的这块地上来硬的。虽说这年头没有美国那样雷厉风行的法律,私闯私人住宅便可以随便开枪打死不论,可官司打起来他上哪都会赢。即便如此,他仍然有些心里不确定,拱了拱向对方告罪一声后,便起身到外头打算看个究竟。一出店堂,他就发现一群人围拢在高高的竹门前,看着店招以及对联,分明正在那品头论足。
  其中还有几个极其熟悉的面孔,不就是像匪号似的什么三英四俊五杰吗?
  林千牛见是一堆书生,稍稍松了一口气,兴许也察觉到自己这架势有些太过激,他就干脆把条凳放下一屁股坐在了门口。
  汪孚林看到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已经看到了他,这时候顿时有人大声嘲笑道:“这不过是小破房子三间,也敢放豪言壮语,叫什么楼外楼?”
  “还有这笔字,端正则端正,可是不是少了几分风骨?张泰徵题?这是谁,很有名吗……李兄,你掐我干什么?”
  听到有人质疑店招,汪孚林只是哂然一笑,可听到有人竟然质疑店招和对联上的字,他这时候心里就差没笑开花了。幸好他很有自知之明,前世今生加在一块,那笔字用来考试也只能说是勉强凑合,可用来充作门面那就简直是贻笑方家了。很显然,那边评头论足的人不知道张泰徵是谁,可四周围其他人却显然有知道的。如此评价一个和首辅次辅统统交好的翰林院前掌院学士长公子的字,还想不想在科场上进步了?
  于是,趁着那片刻的难堪寂静,他信步走上前去,因笑道:“今天这么巧,各位到这里是来品尝林老爹手艺的?”
  原本有人是打算立刻发难约汪孚林斗文的,可在门口就闹出了一个大笑话,险些得罪了人,众人的气焰就没那么高了。而且没头没脑地直接文战,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汪孚林上次还见过的那个柳侍英当即轻咳一声道:“没错,我们听说西泠桥畔有家小馆不错,所以一块来尝尝。”
  你们都是陈老爷的座上嘉宾,还要听说这地方不错,结伴十五六人来尝鲜?
  汪孚林心中鄙视,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那倒是有缘了。只不过,店堂狭小,只容得下三桌。”
  秀才们才不理会汪孚林的提醒,反正他们在船上酒足饭饱,眼下是特意来找碴的。可等到这么多人真的一拥而进小馆,发现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老者,两副碗筷和茶杯,显然应是和汪孚林一道来的客人,至于另两张八仙桌,那得多挤才能坐下十六个人?在最初的面面相觑过后,立刻就有人恼火地用扇子重重一拍桌子。
  “这么小的地方,让我们怎么坐!”


第三零五章 衣裳取人
  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那说话的秀才,只见其一身簇新的阳明衣,头戴形似忠靖冠的凌云巾,手上摇着一把画着水墨山水的折扇,再加上眉清目秀,乍一看去,确实一副公子派头。然而,从前在五福当铺之中,汪孚林就曾经见识过那种穷得只剩一身行头骗人的家伙,再加上这帮人全都相当于陈老爷的专用捧哏,真正出身世家大户的,绝对不屑于担当这一类角色。因此,他在审视了对方一眼后,目光就落在了此人的鞋子上。
  那鞋虽是士人常穿的云头履,但颜色却是青的。须知他到杭州这些天虽然出去得不多,可放眼看去,街头巷尾穿云头履的很多,而且颜色大多用白缎或者兰缎,上头什么云头纹,蝙蝠纹,如意纹,勾勒得十分精致,青色素面的这还是第一次见。显然,此人这一身行头置办到最后,到了脚底下就没钱了。
  此刻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一进店就埋怨地小,汪孚林便挑了挑眉道:“既然是来尝鲜,若是还要计较店大与小,杭州城内外有的是金碧辉煌的豪奢地方,何苦跑来西泠桥畔?而且,又不是店家求着你来,是你自己两只脚走到这里来的!”
  刚刚汪孚林还对众人很客气,此刻却如此出言不留情面,那一身阳明衣的秀才顿时脸色大变。刚要反唇相讥,他只觉得左右肩膀上两只手压了下来,分明是同伴劝他忍耐。于是,他只能忍气吞声地随众坐下。就只见两张八仙桌每边坐两人,十六个人八张条凳,那叫挤得满满当当。当看到汪孚林和那老者相对而坐品茗,坐得宽宽落落,继而更有人送来了一道汤,一盘鱼,哪怕他们之前早就肚中已饱,却仍是忍不住大为不满。
  “老先生尝一尝这道西湖醋鱼,上次来时,我就对这道菜情有独钟,最要紧的是鱼是早晨刚刚网上来的,新鲜活杀,这一勺醋味亦是调得绝妙。”
  对面的老者到杭州已经有小半年了,西湖醋鱼也品尝过多次,此刻在汪孚林力荐之下,他方才不慌不忙挟了一筷子,可那鱼肉入口鲜嫩爽滑,酸甜适中的口感,却分毫不逊色于他在城中被人宴请时的几次经历,而且仿佛还多了些食材本来的鲜甜。他顿时大有兴味,接连又品尝了两口,这才笑道:“怪不得你赞口不绝,确实是好手艺,这道西湖醋鱼在杭州地域最是寻常不过,竟然能做到这水准,堪称一流。”
  一旁两桌的秀才们听到汪孚林和那老者一搭一档竟然把菜肴吹到了天上,大多嗤之以鼻。隆万之交,豪奢之风大起,哪怕你家里穷得叮当响,在外面行走也得有一身绫罗绸缎的好衣裳装门面,至于下馆子,首选就是城里那些名气响当当的大店,否则你都不好意思说出去。所以,对汪孚林竟然把这么一家乡野村店给吹得如此了不得,有人便存心卯足了劲,打算一会儿使劲挑剔,好好替陈老爷出一口恶气。
  而汪孚林又亲自舀了一碗莼菜汤送到老者跟前,眼见其拿着汤勺细细品尝,眉目舒展,分明很满意,他便对来回穿梭的林千牛竖起拇指表示赞赏。得到肯定的小家伙立刻眉飞色舞,正打算跑回厨房去向爹娘报喜,却不想那边厢有人拍了桌子:“喂,客人来了这么久都不招呼,这是想店大欺客?”
  林千牛刚刚在店外听到那些人竟然对自家的店招和对联挑刺,就知道这些不是好人。因此,他上前之后便中规中矩地说道:“小店正在准备翻修,水牌上的很多菜都没有,今天只有西湖醋鱼、莼菜、鱼头豆腐、龙井虾仁、炸响铃、宋嫂鱼羹,叫花鸡等几样费工夫的菜都没有。”
  省得这帮家伙信口开河!
  “就这么点菜还想做生意?”刚刚一口气没出完的阳明衣秀才又冷嘲热讽了起来,见汪孚林只专心致志地和那个老者低声交流什么,没顾上这头,他只觉得蓄意一拳打到了棉花团上。最后,还是柳侍英出面,把这今天有的六道菜全都点了一遍。好容易等到菜一道一道渐渐上来,几个人带着极度的挑剔心思伸出了筷子,这下子登时表情各异。
  尽管跟着陈老爷能有肉吃,可陈老爷就是有万贯家财,也不可能天天叫上他们所有人,算下来一个月能打上三五趟牙祭,那就已经很不错了。扪心自问,这几道菜的口味真的不比城里大店差。然而,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陈老爷正在画舫那边等他们的好消息,怎能就此打退堂鼓?两桌上的秀才们彼此对视一眼,大多都不想先开这个头炮,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想到了已经出言挑衅过好几次的阳明衣秀才周义清。
  这家伙性子最急,家境也最穷,攀附陈老爷的人里,就属周义清嘴脸最猴急,最俗不可耐,还得他上才最合适!
  柳侍英见同桌好些人都在冲自己使眼色,他上次在浮香坊上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已经不想贸贸然打头阵,因此对众人的意思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便低声说道:“那汪孚林狡猾似鬼,就连柳如钰那样慧黠的性子都给折了进去,我们还是小心些,不要贸然行事,否则兴许又会上了大当。”
  他素来知道周义清为人孤傲,此刻话音刚落,果然就看见自己对面的周义清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下一刻,周义清竟是啪的一声摔了筷子,厉声说道:“这鱼肉简直腥臭难当,让人怎么吃!谁掌勺的,给我出来说话!”
  外头来了一堆书生,而且看样子是专门来找碴的,这一点林千牛已经偷偷跑到厨房和林老爹夫妻通过气了。这时候,围着围裙的林老爹急急忙忙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抹着双手,一边陪笑问道:“这位相公,小店用的鱼全都是今早新鲜打上来的,活杀现做,怎么可能腥臭?”
  “怎么,你是说我这个秀才讹你?”周义清刻意加重了秀才两个字,见林老爹面色一变,他冷笑一声,拿起那一盘子西湖醋鱼,劈手就往地上重重砸去,眼见那盘子摔得粉碎,鱼连同酱汁以及盘子碎片就这样洒落得四处都是,他才阴恻恻地说道,“你若是不服,把这条鱼给我吃得干干净净,那我就信了你这活杀现做四个字!”
  他刚刚是骤然摔盘子,汪孚林和对面那老者身上全都溅到了几滴。这也就算了,再听到这刻薄到极点的话,汪孚林眼神一闪,按着桌子就霍然站起身,可在他开口之前,对面的老者却抢先斥道:“身为读书人却如此不恤劳苦,尖酸刻薄,圣贤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义清没想到自己这一起头没有把汪孚林逼出来,却是他请来这里的那个老者先发难,而且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么一番倚老卖老的话来,他登时心头大怒。看看这老者相貌清癯,一身布袍布鞋,他登时讥诮地冷笑了一声。要知道,东南习性向来奢侈,就算贩夫走卒,出来做客又或者是什么场合,也都会弄一身装门面的衣裳来穿,就像他这一身自始至终小心翼翼打理的行头一样。此人竟是连门面都装不起,可想而知就是穷酸而已。
  更何况,杭州城有名的书院他都去过,有名的年老大儒又或者乡绅乡宦,他也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没见过这老者!听这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可就算是外乡过江龙,这里是杭州,不是外地人能够兴风作浪的地方!
  “我吃我的饭,付我的钱,与你何干?”周义清直接顶了回去,又冲着不知所措的林老爹厉声说道,“别以为你这区区小馆子找到了一个靠山就抖起来了,只消我们在外头一宣扬,你这乡野村店就立刻臭不可闻!就这点微不足道的手艺,也敢在西泠桥畔开店揽客?这莼菜是老的,豆腐是酸的,龙井根本就不是今年的新茶……”
  见这家伙唾沫星子乱飞,仿佛就要直接喷到林老爹脸上了,汪孚林看了看桌子上的白瓷茶盏,突然抄起这东西就往地上重重一摔。随着那咣当一声,正将这家小馆数落得一无是处的周义清陡然一怔,继而就感觉到随着碎片四溅的茶水仿佛有几滴落在了自己那一身最金贵的行头上,这下登时心痛得差点没跳起来。
  “你……”
  “对不住,林老爹,回头我十倍赔给你,再听下去我实在耳朵扛不住了!”
  汪孚林歉意地对林老爹笑了笑,这才淡淡地说道:“要找碴,直接明说,不用拐弯抹角假装来这里尝鲜,然后挑刺找麻烦,这种戏码太低级。就算陈老爷从前看中了这块地,现在这里是我和蒲州张公子,歙县许二老爷一道买下的,至于这座你口中的乡野村店,两浙盐运使史大人家的两位小姐,歙县斗山街许家九小姐,歙县叶县尊家两位小姐,我家两个妹妹,每人出十两银子凑份子入股,交由林老爹经营,劳烦你们回去告诉陈老爷,让他不用再惦记了!”
  这块地现在属于谁,经过汪孚林在徽州府衙亲自办理了一番契书交割易主的手续,已经人尽皆知。可这家小破馆子竟然也还拉来了几位千金鼎力支持,这却实在出乎众人意料。一大帮秀才当中,已有人暗自打起了退堂鼓,别人暂且不提,可史桂芳不是那些杂途出身的盐运使,不但是进士,而且还是大儒!
  只有周义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已经下不来台了。他把心一横,决定豁出去造一个力顶权贵的典型。
  “那又如何?汪孚林,你有本事便不要只凭财势人脉压人,拿出真才实学来!”


第三零六章 踢到铁板了……
  尽管柳侍英等人已经有息事宁人之意,而且光是汪孚林透露的消息,回去就可以对陈老爷交差了——非战之罪,不是他们没水平,而是敌人太强大,除却凃渊原本就显然和这位有交情之外,背后还站着一位在杭州乃至于整个浙江都屈指可数的高官史桂芳,就算是御史,难道还能因为史家两位小姐投了二十两银子就弹劾史桂芳?可周义清这么执拗不肯退缩,甚至又挑衅汪孚林,他们顿时无奈了起来。
  汪孚林敏锐地意识到其他人有心退缩,正要说话,却被周义清抢在了前头:“前时你在万松书院,仗着认识其中几个夫子,以至于万松书院下了禁止其中学生出入烟花之地的禁令,可你须知道,我钱塘之地,西泠桥畔,便曾经葬着一位流传千古的名妓苏小小。我这杭州本地人也不为难你,今日便以苏小小为题,不拘诗词歌赋,你可敢口占一首?”
  周义清说完这话,见汪孚林眉头轻蹙,他顿时得意了起来。尽管苏小小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从唐时李贺那一首诗开始,这钱塘之地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歌咏这位名妓的诗词。他们这些秀才平日里也多有游戏之作,他便有几首被其他人捧为绝妙的好诗词。
  就连其他本有退意的人,眼见周义清这死缠烂打竟然直击汪孚林的死穴,不由得全都有些刮目相看。甚至有人隐隐后悔怎么没想到力抗权贵也算是刷名声的不二捷径,怎么就全都让周义清去出了风头!
  见汪孚林还在沉吟,周义清得意洋洋地斜睨了一眼那个训斥过他却被顶回去的半百老者,见他正在和林老爹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没打算帮忙,又或者帮不上忙,他便火上浇油地说道:“若是你能做出让我等全都心服口服的好诗词来,地上这条鱼我就全都吃下去,决不食言!”
  “哦,这可是你说的!”
  刚刚汪孚林与其说是沉吟,还不如说是在偷乐。他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道:“那你可就听好了。”
  此时此刻,每一个人全都吃了一惊。这所谓的诗社文会,也是要思考时间的,时间常常会有一刻钟甚至两刻钟,没看曹植当年七步成诗被人津津乐道?汪孚林这才想了多久,一炷香应该不到吧?
  “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
  一句起语之后,众人不过窃窃私语,只有周义清哂然道:“不过如此。”
  “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时,香车油壁轻。”
  这后一句出口,店堂中方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刚刚召了林老爹问话的老者也一下子停住了话头,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胡须。
  “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周义清听到末了,脸上已经是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自己那几首得过盛赞的诗词,相形之下简直成了渣!他很希望四座的其他人能帮忙贬低一下这首词,奈何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人接话茬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这定是你早就做好的,有本事你再来一首!”
  可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胡搅蛮缠,便只听砰地一声,赫然是有人拍了桌子:“够了!”
  见是之前自己顶撞过的那个老者,周义清哪里服气,正要再次反唇相讥,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老先生,既然人家不服气,您老说了也是白说。”
  他拱拱手阻止了对方,这才看着周义清道:“你让我再来一首,那就给我认认真真听好了。西泠桥,水长生。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斫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周义清这会儿脸色就犹如见了鬼似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最后又变成了白,而且是没有一丝血色的白。他僵立在那儿,整个人的脑子一片空白。而更让他难堪到了极点的时候,却不防汪孚林冲着他微微一笑。
  “怎么样,是否还要再来一首?又或者是……咱们换个题目?”如果是其他题目,我就直接撺掇身边这位老人家,可既然是这个,那就别怪我了!
  看到汪孚林如此有恃无恐,分明是笃定绝不会败北,周义清恨不得自己之前没有傻呆呆地第一个跳出来出言挑衅。做诗词又不是卖菜,哪有这样的,左一首右一首,而且还全都在水准之上……不,应该是远远高过他们这些人的水准!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同桌的其他秀才生员或者庆幸不已,或者心有余悸,仿佛都在想幸好没有如他一般随随便便发难,他顿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怨气。
  凭什么就我一个人丢脸,大家都是一伙的!
  他暗自一咬牙,立刻冲着其他人说道:“他既然做了两首,我们这些杭州本地人也不能输了给他!柳兄,你可是三英之首,总不能弱了名声!”
  你自己丢脸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带上我们!
  柳侍英在心里把周义清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眼下也丝毫没把握能够压下汪孚林这先后两首词。正在他绞尽脑汁思量怎么应付过去的时候,周义清却仿佛发疯了一般,把其他人统统点了一个遍。这时候,就只见一张张脸全都纠结成一团,恰是颇为喜感。
  奈何这种场面汪孚林很想继续看下去,尤其是那个挑衅的家伙怎么把地上那条鱼都吃进去,可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原本坐在他对面的五十开外老者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怒声叱道:“身为生员,理当勤勉上进,苦读不辍,尔等却拉帮结派,横行乡里,寻衅滋事,这哪里是生员,简直和那些街头横行的打行恶棍没什么两样!休说尔等是否真的才华横溢,就算惊才绝艳,只这品行二字,就简直是士林之耻!本部院会行文两浙提学,敦促他严加整顿学风!”
  本部院?什么人竟然能够自称为本部院?等等,难道是浙江巡抚邬琏!
  此时此刻,一群生员呆若木鸡,等回过神来之后,他们顿时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柳侍英几乎本能地踢开凳子站起身,慌忙来到邬琏跟前,也不顾地上一片腌臜,直接撩开袍子就这么往地上一跪。他这一带头,其他人秀才也赶紧有样学样,不消一会儿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周义清失魂落魄,直到最后发现其他人纷纷矮了一截,这才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再也顾不上身上视若珍宝的行头。
  “邬爷,都是我等浅薄无知,还望抚院邬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等这一回!”
  这时候,汪孚林倒是有些遗憾。他倒是打算扛死到底也不说出邬琏身份,这样才不会让人误以为人是他故意弄来的。谁让他今天正好在这个清净地方请邬琏说话,那位陈老爷却偏偏挤兑了这么一群秀才到这里找麻烦,然后硬生生踢到了铁板呢?
  尽管一群秀才气焰全失,可刚刚看到他们那趾高气昂不可一世,邬琏再想到东南一带猖獗到极点的打行,这会儿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还是汪孚林站起身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才淡淡地说道:“本部院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尔等好自为之!”
  邬琏没说快滚两个字,但态度已经摆明了,哪怕柳侍英等人心下再惶恐,也不敢再留下来死缠烂打,只能一个个如丧考妣地站起身仓皇而去。等最后一个走到门口的人发现周义清竟然还坐在那没动,赶紧对着前头嚷嚷了一声。哪怕刚刚还曾经有人羡慕周义清想了个挤兑汪孚林的好办法,眼看就能出风头,此刻却全都痛恨此人招摇多事。奈何一起来的,却把周义清丢那不管,恐怕邬琏会更加看他们不顺眼,因此几个人不得不折返了回来。
  等到周义清被一群人抬手抬脚,就犹如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那样被人弄了出去,汪孚林本打算帮忙林老爹收拾了一下。可林老爹听到刚刚人家称呼邬部院,只觉得最近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否则别说他连见到三班衙役都要战战兢兢,更何况浙江巡抚?于是,他死活推了汪孚林回座,自己三下五除二将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待要回厨房的时候,却被汪孚林又叫了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
  “这帮家伙连付饭钱都忘了,又让老爹你受了一番惊吓,这些你收着。”
  好容易说服林老爹收了钱,汪孚林这才诚恳地对邬琏赔礼道:“原本是不想太多人扎在周围败兴,所以才让他们在船上等,没想到却闹了这么一出猴子戏。还请邬部院见谅,都是学生的错,没想到人家对我的恨那么大。”
  之前邬琏一直在听汪孚林解说,之前如何带着钟南风那家打行下头的人改邪归正的问题,他正在感慨东南民风滑胥刁狠,结果就见识了这么一帮比打行中人更胡搅蛮缠的秀才!他原本还以为今天汪孚林是故意拿自己当枪使,可结果却是哪怕自己不出头,汪孚林也能让这些秀才铩羽而归。可他终究心里有气,这会儿对着汪孚林直截了当地问道:“今日实在败兴至极,之前我说的事,你若没主意,我却不饶你!”
  汪孚林顿时暗自叫苦。这真是强人所难啊!
  这年头的劳动力闲置问题,哪里就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尤其是好勇斗狠之辈!整个杭州就得好几千,更不要说扩大到浙江范围!最重要的是,哪怕清朝那些发展兴旺的镖局,那也是依附于权贵,在各处拜山头的,在如今这年头,这是脚踩地雷线的行当!


第三零七章 推人顶缸,夜市见九娘
  被一大堆秀才们一搅和,邬琏再没了流连西湖的心情,这顿饭再也不想吃下去了。但对于受害者林老爹,他却是抚慰有加。等到和汪孚林一块上了画舫,见汪孚林授意船家赶紧开船,不要管是否有船追上来,这位浙江巡抚就沉声说道:“我曾当过应天府尹,离任时去过苏州。那时候是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只见缎工站在花桥,纱工站在广化寺桥,以车纺丝的那些车匠,则是站在濂溪坊。那不止是十人上百人,每一个地方站着等待上工的,整整有数百人!”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斟酌用什么样的言语形容心中的震撼:“东南那些机主之家,以日计酬劳,也就是说,这些机户若是要养家糊口,就要一天不停地做下去。因为,你一旦哪天生病不能来,你的位子就会被那些原本在桥头待雇的人顶上,这有个很生动的名字,叫做唤匠。然而,那个被顶替的人,饭碗就算是丢了,又得辛辛苦苦每日起早去桥头等待活干。那时候,我看到他们引颈相望,衣衫褴褛的样子,就想到我在云南见过的流民等舍粥的样子。”
  汪孚林前世里也去过人头攒动的招聘市场,但那种场合,纵使再挤,大多数人总会穿得衣冠楚楚,力求给单位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哪曾见过邬琏说的这番景象?能被这位浙江巡抚用流民两个字来形容,显然邬琏对此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那时候随行的人告诉我,等待活干虽说难熬,但最恐怖的便是绸缎积压没人买,商人不到机坊去收,而机坊要降低库存和产量,于是便只能停工。他们这一停工,往往便有数以千计的机户无活可干,衣食无着。若是那些只读圣贤书之辈,一定会说,为何不去耕田垦荒,可要知道,大明开国至今,已经二百年,东南几乎全都是熟地,再无半亩荒田,现有的这些地,农人自种都不够,地主则是雇佃户雇长工,哪来的地可以耕?”
  说到这里,邬琏方才转过身看着汪孚林:“所以,当初我上任浙江巡抚之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巡视浙江各府县,而是由人带路,去了一趟部仓院桥、六部桥、黑桥、通江桥一带。和苏州那边类似,那一带也是雇工云集,等待机主挑选的地方。这些年四方丝绸大都出自苏杭,日子还算过得,不至于日日枯守却没活干。而就是这种地方,却还有好几伙打行中人穿梭其中,向那些已经极其艰难的机工收钱,稍有不从便大打出手,包办了机坊雇工的渠道。所以,北新关之乱的那些暴徒固然该治,这些贪婪横暴的市井之徒同样要严加管控。本部院听凃渊赞过你多次,这才找你问计,并非只是随便问问。”
  根据野史评论家振振有词的一种说法,明末东南闲置劳动力众多,却有打行这种事物消化,再加上富庶的环境,市井一片繁荣,足以能够养活这么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徒,所以明朝二百余年来,除却倭乱,东南还是一直挺安定的。相形之下,陕西四川则没有办法消化这些失去土地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冗余人口,继而方才在明末天灾集中爆发的时候,被李自成和张献忠闹得天下大乱,最终被满清入关。
  尽管这种逻辑推理有些牵强,但汪孚林绝不否认,如今这个年代杭州和苏州这种大城市的人满为患程度,绝对让同时代任何一个大城市汗颜。
  所以,邬琏之前在楼外楼中和他初步接触,并未深谈,此刻却倒豆子似的说这么一大堆,汪孚林便体悟到,这位浙江巡抚竟然是想动真格!很多人常常说东南之地民风积弱,但放在这年头绝对要被人嗤之以鼻。要真的积弱,浙军怎么打赢倭寇的?可就连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当初也很有先见之明地不要市民参军,而是招募农民和矿工,那是因为东南市井之徒的作风刁顽横暴,稍有不对就和滚刀肉似的,就和这次聚众攻下北新关一个道理!
  然而,邬琏是他招来的,他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谁知道却引来了大麻烦,而这份期待,他还不能不回应。哪怕只是少许回应一点。想到今天盛气而来狼狈而走的那些秀才,他突然心中一动,当即赔笑说道:“邬部院,凃府尊之前对我的盛赞,其实太过奖了。我年纪小,鬼点子多,亏得府尊折节下交,肯听我的,而且也运气特别好,这才平安过了北新关那一关。至于收拢了一批打行中人,开了个镖局,毕竟还只是刚起步。若是邬部院想让那些从地上转到地下的打行中人也能够自食其力,我一个外乡人能做的真有限。”
  不等邬琏继续施压,他便抢着说道:“如果邬部院不介意,今天那些被您斥责敲打的秀才其实是个不错的切入口。我打着您的牌子去接洽一下那位老不死心的陈老爷,他那行当尽管很不好听,可他是地头蛇,于三教九流都有结交,这样的话,让他去出面接触那批由明转暗的打行,就水到渠成了。邬部院不用和此人接触,只要派个亲信言语一声。那些秀才给他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只要知道是邬部院的意思,他必定会不遗余力。”
  邬琏没想到汪孚林会弄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他沉吟许久,最终微微点头道:“也罢,本部院就借给你名头。若有消息,到察院送个信。”
  尽管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小秀才,但只凭汪孚林之前在北新关一事中有勇有谋的表现,刚刚在楼外楼把一帮秀才震得做声不得那自信,他对汪孚林的建议已经有七八分信任。毕竟,这种事情让读书人去做,不如让地头蛇先去试一试。尽管他对陈老爷这种做皮肉生意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但那远远没有解决那颗毒瘤来得重要。
  当汪孚林回到客栈时,却已经是申正过后了。然而,他却发现,客栈中除却留守的寥寥数人,竟然全都不在。柯先生和方先生约了万松书院几个老夫子,一块去飞来峰了;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去忙活给楼外楼翻修的事了;叶明月和小北则是拉了汪二娘以及汪小妹一块,把连翘和阿衡都一块捎带上了,受邀去了史桂芳家,仿佛是史家二位小姐做的东,竟然直到此刻都没回来,分明宾主尽欢。
  百无聊赖的他本想睡个大头觉,但想到答应邬琏的事,突然起意去其提到那几座桥看看。可骑马一出门没走多久,他便想起,眼下已经快要黄昏,找活干的人怎么都得回家去了,这时候跑过去也是扑空。想到城外北关夜市他见识过,寿安夜市却还未领教过,他便索性让随从问了路途,径直找了过去。此时正是大多数劳作的人往家里赶的时候,路上塞车塞人那是家常便饭,哪怕他骑着马,不时也要停下来等待,因此到了寿安夜市,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而夜市却才刚刚开始,从不入流的饮食铺子到上档次的酒楼饭馆,从各式南北货商铺到卖金银绸缎的高级铺子,应有尽有。行走其间,就只见放眼都是绫罗绸缎,人人簪金戴银,好似杭州就全都是富人似的!汪孚林就看到在一乘轿子边上扶轿而走,分明婢女模样的年轻女子,一身大红衣裙,头戴珠箍,双耳赫然可见一对金丁香,要放在偏僻之地,非得以为是哪家大户千金不可!
  汪孚林也就是随处看看,忧心忡忡这种民间奢侈之风,那是朝中老大人们该做的事,用不着他杞人忧天。找了一家号称最正宗十色汤圆的小店坐下,和今天跟出来的两个镖师各吃了一碗从颜色到馅料全都不同的汤圆,他却仍旧只三分饱,干脆沿着一溜饮食铺子吃过去,到最后肚子圆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回头一问,得知三个人已经花了两百文,这才发现这夜市开销着实不小。
  要知道,江浙之地虽说工钱较高,一个精壮长工每年也能挣到十二两银子,可未必就舍得到这里来吃个肚圆!
  “孚林哥哥!”
  正环目四顾,为杭州城这物价消费水平暗中咂舌的时候,汪孚林陡然听到了这一声。如果他记得没错,会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个!他有些讶异地侧过头去,就只见不远处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已经落地,轿子窗帘正打起一半,露出一张又惊又喜的脸,可不是许薇?瞅见除却轿夫之外,还有七八个随从跟着,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九小姐什么时候来杭州的?你爹也在这里,你大晚上出来逛,不怕他说你?”
  尽管上次汪孚林回徽州的时候,曾经来见过祖父和祖母,可也就只来得及和自己说过小小一阵子话,因此,许薇此刻听到这一声很生疏的九小姐,忍不住有些小小的不高兴。然而,听到后半句,她顿时愣住了:“爹也来杭州了?他之前不是去湖广了吗?我今天刚到杭州,祖父怎么没对我提过?”
  许薇不回答自己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反而连续又反问了自己三个问题,言辞中透露许老太爷来杭州了,汪孚林顿时大为意外。等到得知许薇只是对寿安夜市很好奇,所以坐着轿子兜一圈,许老太爷这会儿人还在这里一家赫赫有名的戏馆里,到时候会一块回去,他想了想便开口问道:“既然老太爷来了,那我总不能装不知道,一会我跟你去拜会老太爷吧。”
  许薇顿时喜上眉梢。然而,她眼睛骨碌一转,立刻便可怜巴巴地说:“祖父一进戏院就忘乎所以,再说那一出戏他很喜欢,肯定不会立刻就走。我连晚饭都还没吃过呢。孚林哥哥你来杭州这么久,肯定比我熟,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第三零八章 只偷得半夜闲
  尽管很讨厌许二老爷这个人,但许薇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乐于助人却又每每把好事变坏事,汪孚林哪怕对她说不上儿女之情,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可此刻她如此软言相求,他哪怕刚刚一路过来早就吃撑了,也只好开口答应。向身后两个地头蛇问过这寿安夜市有哪家有名的馆子,他便让两人带路,自己骑马跟在轿子旁边,一路闲聊消食,一路慢慢晃过去。
  从许薇口中,他得知许老太爷是来杭州拜会两浙盐运使史桂芳的,顿时觉得事情实在有些巧,当即笑道:“那敢情正好,就之前我出来的时候。我家那俩丫头正跟着叶家二位小姐还在史家做客,她们和史家姊妹都混熟了。据说她们都是很爽利可亲的姑娘,你回头也一块交往交往,说不定能多个手帕交。小北一直嚷嚷,史家规矩固然大,但两位史小姐却比衣香社那些小姐好相处。”
  “真的?”许薇顿时眼睛一亮,刚要说好,随即却突然想到汪孚林刚刚的语病,立刻说道,“你都直呼小北姐姐的名字,怎么还叫我九小姐?祖父祖母分明都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臻大嫂子也一直叫我小薇。”
  这男女能一样吗?
  汪孚林哪里看不出许薇一腔柔情,想了想还是决定含糊一下称呼:“好了好了,先带你去祭五脏庙。看到前头那家没有,福云楼,说是点心做得一绝。”
  许薇只顾着欣喜于竟然能够在寿安夜市重逢汪孚林了,此刻随口应了一声,等到门前停下来下了轿子,看到那匾额上的三个字,她顿时愣住了。
  而她这一愣,正快步上前迎客的伙计看到他们这一行人,哪怕许薇出轿子的时候还戴上了帷帽,可他仍然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立刻满脸堆笑道:“这位大小姐,是刚刚吃着咱们福云楼的点心好,于是又引介了这位公子一同来?咱们福云楼的点心在这整个寿安夜市都是鼎鼎大名的,再没有人能胜过咱们,尤其是那各式糕团……”
  不等小伙计吹嘘完,许薇立刻不管不顾一把拉住了汪孚林的袖子,急匆匆就往外走。直到自己直接钻上了轿子坐下,她这才又羞又恼地说道:“这寿安夜市别的好地方多了,不在这儿吃!”
  汪孚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敢情许薇对他说什么肚子饿,晚饭还没吃,那根本就是糊弄人,之前她无巧不巧,就是在这福云楼中吃的东西。所以,短时间之内再度光顾,还带着他这一行三人,那伙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瞧见刚刚殷勤迎客的伙计这会儿方才恍然大悟,懊恼地直捶脑袋,他吩咐随行的杨文才上前打赏了几个钱,这才敲了敲轿子的隔板,笑吟吟地说道:“实话实说,我刚刚逛夜市也吃得很不少,这样吧,陪你继续逛一会。”
  许薇最怕汪孚林因为气恼自己骗人,拔腿就走,听到他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之后,竟然还愿意陪自己逛夜市,顿时欣喜若狂。她连忙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小声解释道:“我刚刚是在这儿吃过的,就是看到你之后,还想一块走走。这大半年你到许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清楚,就连我家祖父祖母,也都说你太忙了,成天不见人影。”
  “好好,我回头见到老太爷一定赔礼。”
  汪孚林无奈给了一个承诺,接下来在夜市闲逛的时候,他就只听耳边叽叽喳喳全都是许薇问这个问那个的声音。到了最后,人还时常下了轿子来,好在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清楚,再加上随从多,把四周围看住之后,却也不虞被外人冲撞。这兜兜转转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骑着马的他都觉得有些累了,再看两个轿夫却依旧四平八稳,脚下有力。就在他想要提出回去和许老太爷会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轿子里的许薇轻呼了一声。
  “面具!”
  汪孚林抬头看去,见是一家店门口支着一个小摊,上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他不禁想起了当初在县后街那小摊上买面具,继而看到许薇那轿子经过,她还戴着鬼面吓人的情景。他的脸色顿时柔和了下来,当即笑道:“你在这儿等一等。”
  走到小摊前,他便发现,这里卖的货色比歙县的那些手工更精致,花样也更多,但其中更多的却是时下流行的那些戏曲中的角色。他对于那些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戏没什么太大兴趣,便有意挑了几个狰狞的鬼面具,还是店家好意提醒道:“小官人,这些都是村里神汉驱鬼用的,您买这么多回去没用啊。”
  “没事,图个好玩而已。”汪孚林让人付了钱,随即抱着一大堆回到了轿子前头,一股脑儿全都展示了出来,“你对这个有研究,自己挑一个,算是我送你的。”
  要是别的姑娘家,接受这种诡异的礼物,绝对会心里犯嘀咕,轿子里的许薇却大为高兴。她打起轿帘探出半截身子,在汪孚林手中的六七个面具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才把其中一个一把抢了攥在手中,整个人也缩回了轿子里:“我就要这个!”
  汪孚林看着这些都是一样的,也无所谓,见店家亲自过来,却是要用绳子将面具扎好再拿纸包上,他就笑着谢了一声。等上马之后提着这一溜东西,他便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见许老太爷,虽说他放你这么出来,可回头找不见人,免不了担心。”
  才不会呢……她刚刚都注意到了,跟来的随从少了一个,肯定是回去对祖父报信了!
  许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答应了。果然,等到他们来到那家戏院,她就发现祖父根本就不曾出来。带了汪孚林找到包厢之后,她刚一进去,就只见许老太爷正摇头晃脑做陶醉状,立刻上前去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祖父,您看谁来了?”
  “谁来了?”许老太爷装模作样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是汪孚林笑眯眯站在门口,他顿时坐直了身子,紧跟着就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哎呀,是孚林你啊,快进来快进来,怎会这么巧,难道是你和小薇在夜市上碰到了?”
  老狐狸,你就装吧!当我眼睛是白长的,没看到许薇的随从少了一个?
  汪孚林对许老太爷这故意卖破绽的架势倒不讨厌,深深一揖行过礼后,便在许老太爷的招呼下坐了下来。面对这么个老狐狸,他就不像对许薇那样客气了。落座之后,他就开门见山地把自己在杭州偶遇许二老爷的事情给说了。当得知许二老爷和晋商巨室张家的张泰徵走在一起,许老太爷脸色纹丝不动,许薇却只觉得又气又急:“爹怎么可以帮外人欺负自己人?”
  话一出口,她陡然之间意识到父亲一贯对汪孚林的恶劣态度,而听汪孚林的口气,张泰徵显然是年轻才俊,那么父亲的某些念想不问自知。她一下子脸色苍白,却是牙关紧咬,再也没有说话。
  看到孙女这心痛失望的样子,许二老爷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笑道:“后来呢?我就不信你这灾星惹出的事就这么一丁点!”
  然而,嘴里这么说,可听到汪孚林从深夜落水,一直到今天和浙江巡抚邬琏私谈时却遭到秀才诘难,最后来了一场漂亮的大反击,许二老爷忍不住对汪孚林惹是生非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台阶。他哑然失笑地拍了拍扶手,随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很自然的口气说道:“我还要在杭州盘桓一阵子,就住在城西水门街,你到那儿打听歙县许家,人人都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至于小薇她爹,你不用担心,我一来,他就犹如老鼠见了猫,早溜了。”
  听到祖父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许薇先是扑哧一笑,随即却又黯然低下了头,一双手忍不住死死捏住了汪孚林送给自己的面具。尽管价值低微,也根本不是适合送给女人的东西,可终究是他单独送给自己的,而不是每次拜访斗山街许家时,因为礼节而送给她的。
  这一晚,汪孚林自然又犯夜了。然而,到了杭州他方才发现犯夜根本不是事。寻常人家贿赂巡夜的壮班几个钱,就能够拿到临时的牌子安然回家,据说这已经成了衙门创收的一条路子。至于有头有脸的人比如许老太爷,还有壮班众人专程一路提灯笼护送,他也沾光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此时此刻已经临近子夜,他踏进客栈时,还以为必定人都睡了,谁知道一个伙计迎上前,一个伙计却拔腿就往后头跑,不消一会儿掌柜便一溜烟奔了出来。
  “汪小官人,你可回来了。”掌柜对于这么个年少却又最会惹事的客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是好。自从这么一位住到自家店里来,就不知道多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多了多少想也想不到的访客。他用袖子拍打了两下汪孚林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陈老爷等您一晚上了。”


第三零九章 你给我赔罪就行了
  从酉时过后到这家客栈,一直足足等到子时过后,陈老爷心里自然是一团邪火乱冒。
  之前那个小厮只报信说汪孚林在西泠桥畔那家小破馆子,却把同行者是浙江巡抚邬琏这个大消息给漏过去,害得他捅出了这么一个大纰漏,那些秀才们在狼狈回到画舫上之后,全都翻脸不认人了,毕竟事关功名问题,他从前就算给过这些家伙再多好处也不顶事。气急败坏的他领着人回到家里,就把那小厮痛打了一顿板子,自己则是动用全副关系到察院疏通关系。可一切都是徒劳,整饬士风的消息须臾就在傍晚从提学大宗师那传了出来。
  于是,他只能强忍火气来见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不在!和他同行到杭州来的亲朋虽多,可他想求见一下叶家的两位千金一位公子,人家却婉言谢绝,说是太晚了不便见客。至于汪孚林的两个妹妹以及养子和陪读,他哪能和这些乳臭未干之辈去谈正事?于是,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甚至连晚饭都只是随便扒拉了两口。那份憋屈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到了顶点。
  当临时赁下的客房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掌柜进来的人赫然是汪孚林,一贯为人强势的他虽说很想发火,却还不得不站起身来,挤出一丝笑容道:“汪公子倒是好兴致,竟然在外游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正好我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客栈,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出去转转,哪里想到陈老爷会在这时候过来。”汪孚林笑了笑,继而轻描淡写地说,“结果倒是巧得很,竟然在寿安夜市遇到了徽州府城斗山街的许老太爷祖孙,这才知道许二老爷已经不在杭州了。因为许老太爷盛情相邀,所以我不免多留了一会,倒是让陈老爷久等了。”
  这番话里,前半截显然带着嘲讽之意,可后半截透露的讯息那就不一样了。陈老爷只知道许二老爷躲得没了踪影,没想到人根本已经跑了,而许二老爷那位传奇的父亲,在两淮盐业呼风唤雨的许老太爷已经到了,听起来甚至和汪孚林关系匪浅,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尽管可以拿强龙不压地头蛇来安慰自己,可他更知道盐商在各地的强大影响力。于是乎,他不得不竭力调整了一下表情和心情,这才装作对这消息丝毫不关注似的。
  “汪公子,我也不拐弯抹角,我这次来,是为了今天那几位冒犯虎威的相公们来当个中人。他们自知轻狂无礼,得罪了你,所以……”
  “陈老爷这话就说错了。”此时此刻,带人进来的掌柜早溜了,汪孚林一口打断了陈老爷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要说得罪,顶多就是那个周义清,可他也算在我这受到教训了,我当然不会得理不饶人,硬是让他把地上那条鱼吃进去,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要赔礼,他们应该去找抚院邬爷,须知他们在店里一再无理取闹,甚至对邬爷口出狂言,邬爷看不下去却也是常理。”
  开什么玩笑,若是能见到浙江巡抚邬琏,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陈老爷又气又恨,一想到那群白眼狼甚至还威胁,把他从前的某些违法行径给张扬出去,他对这帮读书人的观感已经坏到了极点。这会儿他竭尽全力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只能冷着脸问道:“那汪公子你到底想怎样!”
  “今天的那些相公们,要说无理取闹惹是生非的,也就是其中那个周义清,其他人顶多就是个劝解不力的小过失而已。提学大宗师要整饬学风,据我想来,杀一儆百估计就够了。”汪孚林见陈老爷先是错愕,随即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显然这个结果能够接受,他这才收起了脸上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淡淡地问道,“但是,先有柳如钰到这客栈前闹了一场请罪的猴子戏,后有一堆秀才去楼外楼挑衅,陈老爷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你……”
  陈老爷一口气还没透完就被反将了一军,顿时没被噎死。他眯起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硬邦邦地说:“之前北新关那位朱主事开了五百两的价码,你这次想要多少,直接说吧!”
  “朱主事是不想留下讹人的印象,兼且对张公公有个交代,这才随口开了个五百两。若非我那时候正好身体不适不能见人,我是一分钱都不要,干干脆脆衙门讨个公道,怎么,陈老爷认为我很缺钱吗?”汪孚林见陈老爷的脸色更黑了,这才话锋一转道,“其实,陈老爷也算是杭州城有头有脸的名人了,西泠桥那块地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有了也就是锦上添花,还没到丢了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却非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这是何苦?”
  “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陈老爷你选一个杭州最好的酒楼,摆上一桌酒,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
  “你真肯这样就一笔勾销?”陈老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摆酒赔罪,听上去折面子,可要说真正的付出却反而是最轻微的。就算他要面子爱冲动,可之前确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了人,现在发觉人家够分量和自己掰手腕,他当然要正视一下这个论年纪都快能当自己孙子的小秀才。见汪孚林淡然若定地点了点头,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谨慎地问道,“还请汪公子把话说清楚,除了这一条,可还有其他条件?”
  “当然有事需要陈老爷你这个地头蛇一块参详。”汪孚林不等陈老爷答应或拒绝,笑眯眯地说,“这是抚院邬爷的意思,不过要等许老太爷回头一块谈。”
  陈老爷听到汪孚林直接掣出了邬琏的旗号,本待冷嘲热讽,可汪孚林末了说还要等许老太爷在场的时候一块揭秘,他不禁将信将疑了起来。然而,眼下已经半夜三更,不是深究的时候,他想了想就点点头道:“既如此,我明日中午在杭州城中烟雨楼设宴,许老太爷那边,我会亲自送帖子去。告辞了!”
  老子眼下就立刻去水门街的许家别院,倒要打听打听那位传奇的老爷子是否真的来了,别上了你小子虚张声势的当!
  陈老爷这一走,汪孚林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暗想自己真是劳碌命。出了屋子回到自己这一行人租住的小院,他才刚一到门口,一个人影突然无声无息闪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险些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等认出是叶家的一个仆妇,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夜半三更,严妈妈你也太吓人了。”
  “两位小姐一直都在等着小官人。”严妈妈却也不废话,直接笑眯眯解释了一句。
  这都子夜过后了,叶明月和小北什么事等他到现在还不睡?
  汪孚林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叶家这些仆妇全都是嘴紧的人,干脆跟着她往另一边院子里走。一进堂屋,他就看到小北正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打瞌睡,听到动静一下子跳了起来,一看是他,立刻一溜烟冲到了里屋。不消一会儿,叶明月就出来了,而那刘妈妈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脚步和猫儿似的。
  “娘那边有信送来。”因为实在太晚,叶明月的脸上有些困倦,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怪不得之前祖母派了人来接我们,原来,娘这次回去之后不久,我祖母就主持了分家,现如今我爹和我三位伯父算是正式分家了,祖母跟着我大伯父过。叶家虽说家业不少,可不是田地就是铺子,现钱不多,要不是娘把你那几个镖师拉过去镇场子,差点那时候三位伯父就要吵得打破头。”
  汪孚林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就知道叶家那分家场面一定相当之火爆。可想想上次叶家那票人跑来接人却闹出了那么一个笑话,还有个毛遂自荐要去给叶大炮当师爷的,他想也知道叶家是个什么光景。可想想单单这些,应该还不至于让叶明月和小北夤夜等着自己回来,因此他立刻问道:“怎么,是分家结果不好?还是有什么别的变故?”
  “有什么变故?爹在家里是最小的儿子,这次分到手的家产却最少,大家却都不信,怀疑是祖母私底下把东西给娘了,再加上娘这次回去带了那些镖师,他们更是怀疑娘带着他们回来,是打算把金银细软给偷偷夹带在身上,带回歙县去给爹,于是全都不肯放她走,天天闹腾个没完!”小北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脸都青了,“汪孚林,你帮个忙,再借几个人给我和姐姐,我们回去狠狠整治那些家伙一顿!”
  汪孚林知道小北也就是嘴上说说,眼睛却在看叶明月什么反应,顿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叶明月。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叶明月在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有些迟疑地说道:“娘上次从宁波府到歙县来,就说过家里闹腾不休,都想分家,这次有意带人回去,就是想顺着祖母的意思,把家好好分了,省得日后一大堆麻烦。今天傍晚送消息回来的人说,娘吩咐我们稍安勿躁。可她就算再能耐,毕竟弟弟还不到一岁,很容易被人绊住。孚林,小北说的也是我的意思,你挑几个人借给我们,我们悄悄回宁波府去,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听到叶明月也想回去,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光是你们回去,你确定真的能有用?你有谋,小北有勇,看上去正好彼此互补,但你们终究是晚辈,叶家却又是宁波大户,大户人家规矩多,至于那些往日对你客客气气的亲朋好友立场,恐怕也难说得很,再说,你们这一走,让小胖子怎么想?这样吧,明天中午有赵老爷的赔罪宴,我争取把邬部院拜托我的事推出去,接下来我陪你们一块回宁波一趟。”
  见小北目瞪口呆,叶明月显然也有些意外,汪孚林便笑着说道:“金宝他们帮忙林老爹的事,明天差不多也该忙完了。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索性带着二娘小妹,金宝和秋枫走得更远些,顺带去宁波玩玩。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今天还遇到了许老太爷和九小姐,说不准她明天就会过来找你们!”


第三一零章 空手套白狼
  第二天一大清早,汪孚林便带人动身前往水门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路人,许老太爷口中的歙县许家宅院究竟在哪里,就看到了一番他昨天想看却没看到的场面。
  水门街边上乃是一条纵横交错的水路,上头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总共横跨了约摸七八座桥。此时此刻,就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聚集在桥附近,但却没有太多喧哗。和之前汪孚林在杭州城内外看到的那些绸缎衣服不同,大多数人都是衣衫褴褛,上头补丁叠补丁,有男有女,女子反而是少数。好几个处街角还有粥桶,有人用大勺在桶里搅动着和水差不离的稀粥,来去的人大多都会喝上一碗,却不见给钱。
  “城南吴家机坊,要十个人,全都要缎工!”
  听到这一声吆喝,汪孚林本以为必定会应者云集,可让他诧异的是,那些喝粥的人并不见开口答应,而是有个衣衫较为整齐的中年汉子迎上前,和来人仿佛是讨价还价了一阵子,继而就回过头来把手一招。须臾,便有十个人二话不说上前来,直接跟着之前那叫嚷的来人去了。至于其他的人,尽管有的面露羡慕,却没有人敢争执,只是默默地继续苦等。
  汪孚林只驻足旁观了不到一刻钟,前前后后来要工人的大约三拨,要的从七八个人到三四个人不等,可这一窝蜂到这等着上工的却丝毫不见少。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浙江巡抚邬琏昨日为什么这样感慨万千。大明从立国之初就被太祖朱元璋设定为一个农业国家,发展至今工商业已经开始渐渐超过了农业,尤其在东南地域,这种站街似的招工方式,怎能不让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感到惊恐?又不是人人都像汪道昆出身商家,于是认为应该农商并重。
  他很快便悄然离去,找了个路人询问过后,顺利找到了地头。许老太爷一见面便对他笑言昨夜陈老爷亲自过来打探,汪孚林对此早有猜测,倒也不觉得奇怪,而是提到了之前来时那座座桥头人满为患的景象。尽管许老太爷并不从事丝织业,但他走过的桥比汪孚林走过的路还多,当前去烟雨楼赴约的路上,他就少不得对汪孚林解释一二。
  “到这里来等人雇佣的织工缎工以及其他匠人,约摸有几百人,免费供粥的,就是周遭几户兼做牙行的歇家。他们和城中内外那些机主多为商定好的,每人每日工钱抽成十分之一,他们则是负责在十日之内帮雇工找到雇主,当天帮雇主找到手艺娴熟脾气温顺的工人。所以,这三方约定俗成,人人得利。”
  听到这里,汪孚林就知道,这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应的制度,和后世的人才中介类似,总之就一句话,只要不是突然产能过剩,尽管日子苦些,劳动力市场还算是井然有序,不用官府操心。不过,邬琏本来也只是体恤这些雇工,痛恨的是那些收保护费的打行中人,他今天倒没看见这样的景象,因而,蹭坐许老太爷那宽敞马车的他理所当然又问及了此事。
  “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许老太爷顿时眉头大皱,继而便冷笑道,“农人种地,工人做工,商人经商担风险,稍有不慎便连本带利亏个精光,还要欠一屁股债,就连看似风光无限的朝廷官员,却也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这才能够崛起。只有这些混迹市井,不肯吃苦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家伙,最叫人可恨。听说你开了一家镖局,收容了一帮这种家伙?你却要小心,这种人多半都是滚刀肉,无情无义,关键时刻捅了同伴一刀也有可能。”
  许老太爷不会看不起农民,不会看不起雇工,更不会看不起商人,至于官员他更是一定会供着,可对于打行,他的态度却至为厌恶。
  觉察到了他的这种态度,汪孚林想想同样深恶痛绝的邬琏,想想之前打算一石二鸟的浙江三司衙门主官,想想不得不捏着鼻子宽大为怀的杭州知府凃渊,汪孚林并没有任何奇怪。就犹如旧上海那些青帮洪门之类的家伙,有多少人会喜欢他们?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娘的不知道多少!
  烟雨楼位于杭州中心城区,比徽州城内最有名的馆子状元楼更大一倍不止,同样是三楼。可这样偌大的地方,今天却被人包场,让不少食客有些败兴。但汪孚林和许老太爷抵达的时候,掌柜和伙计们早已把那些客人给哄走了,进去的时候却没有引来多少瞩目。一进店,他就看到陈老爷头戴马尾罗巾,身穿一身玉色四合如意的细锦袍子,脚上一双如意履上还缝着两颗明珠。相较之下,许老太爷一身丝毫不显奢华的纯色细葛袍子,反而如同村塾老儒。
  但据汪孚林所知,老太爷那身行头那才叫低调的奢华,根本不便宜!至于他自己,今天一身招牌的秀才装扮,就犹如许老太爷的孙辈一般,毫不显眼。
  对比之下,对于自己这一身珠光宝气盖过了对面两人,陈老爷起初倒有些扬眉吐气,可看到许老太爷闲适自如打过招呼,反客为主向伙计点茶,却是从茶叶,泡茶的泉水火候等等全都如数家珍,要求细致,他不知不觉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个暴发户可不像你们徽商这般懂生活,再好的茶叶到我嘴里也喝不出滋味来。”
  “我除了喝不惯加了葱姜以及蜜饯的调味茶,其他茶叶对我来说也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喝不出好坏。”汪孚林笑着附和了一句陈老爷,见其脸色立刻和缓了下来,而伙计已经知趣地下去忙活了,他便不紧不慢地用手敲了敲扶手,笑吟吟地说道,“今天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我便开门见山说话了。陈老爷,不知道你对从武林门到北新关之间湖墅那段区域中,各占地盘争斗不休的那些打行,可有什么了解?”
  陈老爷正在琢磨今天该怎么不丢面子,却又把汪孚林的嘴堵上,最好再能把自己引荐给浙江巡抚邬琏,也好替那些秀才疏通一下关系,免得自己从前的投资白费,可汪孚林竟然离题万里,他顿时有些始料未及。
  思量了好一会儿,他干脆直截了当地答道:“虽说往日他们也给我做过事,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我也就是用的时候派人过去知会一声而已。听说当初汪公子你还跟着凃府尊进过北新关,还收服了其中一拨人,打算开个什么镖局?湖墅那些挂着标行牌号的家伙对此咬牙切齿,你可要小心些。”
  他终究有些忍不住气,不知不觉就开了嘲讽模式。然而,他这风凉话说出口,却发现许老太爷笑吟吟看热闹,汪孚林也根本没有任何生气恼火的表情,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哪怕他自诩为半辈子老江湖,这时候想到之前轻敌吃的亏,顿时忍不住大为警惕。
  果然,下一刻,汪孚林便开口说道:“陈老爷既然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那抚院邬爷一直耿耿于怀的难题,陈老爷一定有主意。自从北新关之乱后,虽说当初参与聚众作乱的那些打行全都被官府取缔,但劳役未满,便有人在下头蠢蠢欲动,迟早还会为祸乡里,危害一方。抚院邬爷一直都想能够有人起个头给这些人牵条路子,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料想没有谁像陈老爷这样黑白通吃而又手眼通天的地头蛇更有办法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陈老爷醒悟过来,汪孚林便抢着说道:“如果陈老爷能够压服那些家伙,那么,抚院邬爷那边,非但不会记你旧过,反而会记你的功劳。如若你愿意,我可以引荐你见一见邬爷身边的亲信。”
  陈老爷做了这么多年风月生意,深知这年头有一种人叫做空手套白狼,假装和某某官员熟稔,然后骗你出钱出物,最终却坑你没商量。可他已经确定之前那帮秀才冒犯的是浙江巡抚邬琏,而且提学大宗师已经开始行动了,汪孚林又能够请到许老太爷这样他见过的人来镇场子,如果真的是骗子,他只能说这骗子实在是高端了点儿。尽管汪孚林摆上台面的难题实在很棘手,可交换条件也确实让他怦然心动。
  那些乌七八糟的前事一笔勾销不算,而且他这就该算是巡抚面前挂上号的人了吧?
  “你此话当真?”
  “当然!”
  陈老爷左斟酌右思量,最终在伙计把酒菜茶水全都送齐全了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他亲自给汪孚林斟满了酒,继而又给许老太爷满上了一杯,最后自己才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偌大的酒碗满上了,随即双手捧碗道:“总而言之,此前千错万错都是我陈明芳的错,多谢今日许老太爷给面子来当中人,汪公子,这一大碗算是我给你赔罪!”
  眼见陈老爷一饮而尽,汪孚林笑着回敬干了,接下来那一番宾主尽欢,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直到出门上了许老太爷的马车,只是浅尝辄止喝了两杯的他长舒一口气,继而就只听许老太爷问道:“敢情你是给邬部院蹚水来的?”
  “我也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抚院邬爷亲自找上门来,我人小肩膀单薄,当然只能挑个有能耐的人推出去扛一下担子,看看邬爷是否满意。”
  汪孚林当然不会说,自己就算想要整合打行,那也绝对不会在明面上挑头,而是会在暗地里操作。操纵地下王国的成功者一旦见光,有几个好下场的?
  所以,他需要有人蹚水先过河。对不住了陈老爷,就请您先上吧,成功了他汪孚林不吃亏,失败的话,他再上不迟!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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