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大炮和惊声尖叫


  歙县衙门前头的县前街八字墙上,素来是张贴各种各样布告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和夏税秋粮有关,毕竟,税赋是衡量一县父母官水平的最高标杆,其他硬指标都要靠后,偶尔,也会有大刑杀人这种让黎民百姓看个热闹的大事。但这一次,随着敲锣打鼓声聚集到县衙跟前的民众们却惊讶地发现,八字墙前准备念告示的并不是那些老气横秋的学究,而是腆胸凸肚的赵五爷。
  这一位壮班班头清了清嗓子,随即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县尊晓谕我歙县百姓,这些年来,常有棍徒行骗乡里,为祸百姓,县尊上任以来多方查访,幸有贤良佐助,起获赃物若干,而查获巨骗时,其已畏罪自尽!如果今年以来,有被不良之徒骗去财物田地人口的,到县衙先行陈告登记,若在之前起获的赃物之中,县尊明察秋毫,定当立刻发还!”
  徽州商人天下闻名,但这些商人多半背井离乡在外奔波,便常常有骗子利用这一点行骗,常常一骗就是两头,骗得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故而要说徽州一府六县最招人恨的角色,那么除却催科的差役之外,就是骗子了。对于赵五爷念的县尊告示,曾经遇到过骗子,也到衙门报过案的固然欢欣鼓舞,而同时也很有一些人将信将疑。可是,当赵五爷添油加醋说自己带着壮班差役如何斗智斗勇,最终破获奇案,人们方才渐渐轰动了。
  不远处,刑房张旻面色不善地盯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当中的赵五爷,突然冷笑了一声:“胡小四,再这样下去,你这捕头的差事干脆给赵五一块兼了得了。”
  快班胡捕头是在叶钧耀上任之前,由前任县令房寰离任前火线提拔上来的,今年还不到四十,所以倚老卖老的张旻叫他一声胡小四,他只能别过头去心中暗怒,但更恨的是越俎代庖抢了自己风头的赵五爷。他在快班之中的地位本来就不太稳,如许杰马能这样的资深正役副役,对他都是阳奉阴违,那些白役帮手则更是有奶便是娘,哪里比得上赵五爷家几代人都世袭壮班正役,家境殷实再加上手面大,班头一当就是好些年,比他的人望何止高一筹两筹。
  见胡捕头不做声,张旻便笑眯眯地说:“不过,县尊布告写的是今年他上任之后遭骗的人去县衙陈告登记,可乡民无知,如果被人听成了,近年遭骗的全都可以前来陈告登记,也不知道多少人会抱着希望的赶到城里来。当这希望变成失望,情绪失控之下,发生什么就难说了。”
  虽说资历不足以弹压下头那些刁滑的快班差役,但胡捕头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明白了张旻的话外音。他当即眉开眼笑地对张旻打躬作揖道:“果然不愧是张叔,一语惊醒梦中人。且让赵五现在得意一阵子,回头有的是他的苦头吃!”
  见胡捕头快步走了,张旻顿时挑了挑眉,暗道这家伙真是沉不住气,幸好自己只是一句话,口出无凭,回头只要在县尊为难时,再出个主意把一切平息下去,到时候自己这个刑房司吏自然会得到倚重。至于胡捕头这种蠢货的死活,那就和他无关了。
  当汪孚林带着汪二娘汪道贯以及西溪南村那一大帮受害者,一行足足二十多人赶到县衙门口的时候,他便愕然发现,这平日里最是威严肃穆的地方,眼下却如同菜市场似的乱哄哄一片。按理今天不是逢三六九衙门出放告牌,准许告状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最近几乎把县衙当成自家那样常来常往,但正门还真是来得少,此刻下了滑竿就立刻过去探个究竟。只在人群后头听了只言片语,他便大吃一惊,立刻来到了八字墙前,这一看顿时乐了。看那行文的口气,叶钧耀就差没放豪言说,要把歙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叶县尊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站在公告前又好气又好笑,就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叶县尊还真是雄心壮志啊,此举应该能够提升不少人望!”
  不用回头,汪孚林也知道说话的那是汪道贯。想想那位叶县尊的好大喜功,他虽然能够理解这番迫不及待,但心里还是觉得这实在是太心急了,当即他就岔开话题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找赵班头出来,先认了尸体,再辨认了赃物,至于其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真的无关么?”
  感到背后那个人如影随形一般又跟了上来,汪孚林干脆一下子停住,扭过头后状若好奇地问道:“有件事之前在松明山我忘记问了,不知伯父起复的事如何了?”
  汪道贯顿时脸色一僵,随即才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幸好你在大哥面前没提,否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事是要运作的,从有消息到变成准信,再到真正任命书下来,总有一个过程,哪那么快?”
  汪孚林只是不希望汪道贯一个劲揪着自己和叶钧耀那点关系八卦,毕竟,他顶多只算个编外师爷,影子谋主,不想背后有眼睛一直盯着。
  须臾他让门子传话进去,赵五爷很快就亲自迎了出来。一看到汪道贯竟然也亲自来了,这位壮班班头顿时更加殷勤,尤其是当汪道贯夸赞了他两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功绩给夸大十倍。别说汪孚林曾经承诺过自己在此事中深藏功与名,就算没有这一句,他也会往脸上贴无数金子。
  汪二娘毕竟是女流,刚刚这一路坐的是青布小轿,颠簸再加上炎热,她此刻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这会儿她在连翘的搀扶下走在最后,听到前头赵五爷的自吹自擂不断传来,她顿时轻哼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要是没有哥出谋划策,凭他能查出什么?”
  连翘自从被留在松明山家里,和汪二娘相处久了,就知道这位刀子嘴豆腐心,泼辣的表面下,其实是一颗比谁都脆弱的心,对信赖的人也是掏心窝的好。所以,这桩案子能够解决,她是最高兴的,当即笑着附和道:“那是,二姑娘都说过无数遍了,小官人是最厉害的。”
  “哪有无数遍!”汪二娘这才脸上一红,随即低声嘟囔道,“爹娘不在,大姐又嫁了,他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怎么行?我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和小妹还有金宝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管家的事还得靠我!”
  “是是是,二姑娘最能干了,小官人那少得了您?”
  和连翘一来一去说着话,汪二娘渐渐放松了下来。虽说她在哥哥面前死硬地说认尸没问题,可她从小到大顶多见过杀鸡宰鹅,病死的人都不曾见过,更何况还是畏罪上吊的家伙?可即便如此,当汪孚林从前头过来,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建筑,说那是牢房,一会儿就要带她去停尸的地方时,她情不自禁地双手死死绞在一起,一颗心又再次悬了起来。虽说害怕,纱巾蒙面的她却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人亲眼认出来!”
  知道汪二娘就是这么个性子,汪孚林便对一旁同样战战兢兢的连翘说道:“你也拿块帕子,蒙住口鼻,虽说就是昨天死的人,但气味很难闻。别怕,我陪着你们!”
  之所以先认尸,再去自己认领当初被骗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赵五爷的安排。对于那个老骗子的死,他心里也有大疙瘩,更生怕回头认出不是正主儿,他的功劳就要少了一半,当然希望先认赃物,再认尸,这样苦主在兴高采烈的情况下,当然就不会在意那个死人了。奈何这是叶县尊亲口说出来的话,他又没有汪孚林的好口才,实在是拗不过。眼下见汪孚林竟然要第一个带亲妹妹进去认,他登时捏了一把汗。
  “小官人……”
  “没事,赵五哥你带路吧。”
  赵五爷瞅了一眼用纱巾蒙住口鼻的汪二娘以及她身边那个婢女,只能无奈地头前带路。等到进了那灯光昏暗的停尸房,他一个手势屏退了几个牢子,见汪孚林转身把汪二娘主仆让了上来,他少不得又提醒道:“人虽是昨天刚死,但说不定面目有些变化。再说,这老骗子行骗之际,说不定也是变装的……”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汪二娘尖利地叫了一声:“是他!”
  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尖叫,即便赵五爷,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而汪孚林赶紧安慰妹妹说:“二娘,别激动,慢慢说。”
  “他虽说贴了假胡子,加深了眉毛,但我认得他这颗痣!虽说很淡,但因为就在鼻子下头,位置特殊,很容易瞧成鼻屎,我还多看了几眼!”
  连翘也被汪二娘这声音叫得浑身一哆嗦,脚下差点没站住。幸好汪孚林眼疾手快托了她一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又死命往那死人的脸上瞅了几眼,可她转瞬间就被那可怖的神态给吓得更惊慌了,竟是无论如何都没能和记忆对得上号。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汪二娘挣脱了她的搀扶,又上前两步,竟不顾那恶臭,仿佛真的要仔仔细细看清那个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死人!
  “是他,哥,就是他!其他的能变装,他的前额头发有些脱发的痕迹,耳垂大,他那时候还自夸有福气,这些特征不会错的!”
  见汪二娘竟观察得如此仔细,汪孚林知道这已经够勉强她了,冲着赵五爷打了个眼色,就抱着她的肩膀,强行把人给拉出了停尸房。直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汪二娘那苍白的脸上方才再次出现了几丝血色,她无力地靠在汪孚林怀中,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哥,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好,好,是他就好!”汪孚林见赵五爷已经出来了,他就打了个手势示意其带其他人进去认尸,这才招呼了连翘说道,“还坚持得住吗?要不我带你们到后头叶县尊官廨少歇一会?”
  “哥,我没事!”汪二娘终于站直了身子,又深呼吸了两次,“人都死了,我还怕他?”


第一零一章 假清高的穷酸最讨厌了
  汪二娘一介女流都能够大胆进去认尸,而且还把人认了出来,其他人虽说心如鹿撞,但一想到自家损失,不得不把心一横,一个个乍着胆子跟了赵五爷进停尸房。
  那种阴气重味道更重的地方,每个人都是阳光底下面色红润地进去,然后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地出来。有人一出来就又哭又笑,喃喃自语说是他;有人出来就失魂落魄,说出来的话不那么确定;也有人失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嚷嚷冤有头债有主,善恶到头终有报。
  只有吴有荣压根不想去。他虽说认人不清,把家传的四卷古书卖给了骗子,可汪道贯已经把钱都垫付给他了,他根本不想把失物找回来,然后把到手的银子给吐出去。然而,上次在吴氏果园闹出了那么一个大洋相,他的名声已经在西溪南村彻底臭了大街,骗吃骗喝的地方再也没了,每天要花自己的钱去吃喝拉撒,他简直痛不欲生。今天要不是汪道贯亲自莅临西溪南村,里长堵门,大有他不来就把他报上去革出宗族之意,他怎会来?
  他恨透了汪孚林!
  赵五爷却只想早点完事,毕竟这会儿县衙的晚堂还没结束,要是能赶上把一切给了结,他这桩功劳才叫铁板钉钉。所以,看到吴有荣这最后一个苦主竟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他冷不丁在其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催道:“就剩你一个了,再拖下去,别怪我回头把你锁在停尸房里!”
  吴有荣这才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随赵五爷入内。
  而汪孚林看着他进去,不禁暗自冷笑。就冲这家伙当初赖上自己家那嘴脸,一会儿上了公堂,即便发还赃物,此人也会振振有词,很难把汪道贯垫出去那四百两银子给要回来,好在他早准备好了连环套。想到这里,他不禁对汪道贯的滥好人作风大为纳闷,此刻便拽了汪二娘来到汪道贯跟前。
  “那个无赖当初闹上门来,叔父除了垫钱,难道没想过其他办法?”
  “难道像你这样大模大样念了一首诗,就硬赖人家那首诗是抄的,然后冲到吴氏果园里去把人揍一顿?”汪道贯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满脸无辜,分明在装傻,他不禁给气乐了,“果园主人事后可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对大哥提过,别人做诗是为了扬名,你倒好,居然专为这些歪门邪道。你以为我那时候想给他钱?这种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不能看着人上吊在你家门口吧!读过书的无赖,比不识字的无赖可要难对付多了。”
  “说的也是,其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汪孚林随口接了一句,随即就发现汪道贯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叔父放心,既然之前揍过那家伙一顿,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不会再和这无赖一般计较。”
  不计较才怪,他汪孚林一向是睚眦必报的人!之前打那一顿还抵消不了妹妹险些做傻事的怒火,可如果这家伙回头肯拿回书吐出银子,他可以算了,但如果不肯……就别怪他用的手段太毒!
  “哥!”就在这时候,汪二娘一把拽住了兄长。她偷偷瞅了一眼汪道贯,小声向汪孚林问道,“你那次回乡,为什么要亲自揍了那个无赖?”
  “废话,不亲自揍他一顿,怎么能为你出气?在果园里,我当众把人掀翻在地打了他四嘴巴子,同时断了这家伙骗吃骗喝的路。”汪孚林冲着小丫头一笑,“谁让他竟敢欺负我妹妹!”
  汪二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她死死咬着嘴唇,心里又高兴,又后怕,但更多是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五爷就把吴有荣给带了出来,脸上满是笑容。显然,吴有荣也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当下他就差遣了一个正役带着众人往大堂去,自己却瞅了个空儿,凑到落在最后的汪孚林身边。
  “汪小官人,这次的案子能办成铁案,多亏了你,而且你又把功劳全都让给了我,这义气我赵五都记下了。今后在这歙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无论遇到什么事,你找我,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肯定给你摆平了!”
  嘴炮无双的叶大炮带领下,歙县广大吏役当中与其走得近的,也全都多多少少沾染了这一作风,所以汪孚林对赵五爷这拍胸脯的承诺当然不会不信,却也不会全信。他正好对县衙外头那张公告有些疑惑,就拿出来问了赵五爷。果然,赵五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带就对他说出了叶县尊的伟大构想。
  要借着这一次破获连环诈骗案的机会,在全县范围内展开严打,严厉打击一切违法犯罪活动,尤其是诈骗!
  这要是汪孚林从前没和叶钧耀打过交道,肯定会觉得这位县尊实在太为百姓着想了,简直是个青天大老爷。可他和这位县尊实在熟得不能再熟了,人最狼狈最真实的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知道这番豪言壮语之下的执行力有多少。
  不说其他的,歙县三班衙役当中,赵五爷算是被叶县尊笼络过去的铁杆中坚,户房也勉强算是叶县尊的一亩三分地,可剩下的能掌控多少,他实在觉得不容乐观。说归这么说,他也不会给兴头上的赵五爷泼冷水找不痛快,他之后还有事要借重这位壮班班头呢!
  这会儿正是晚堂时分,叶大县尊显然也想毕其功于一役,所以才在得到门子通禀后,吩咐赵五爷去接待众人认尸事宜。此时此刻,他就在晚堂上亲自主持众人指认赃物。而面对这一幕,大堂上的众多吏役同样是脸色各异。
  刑房张旻和快班胡捕头想到连赃物都是县尊亲自保管,再加上这场案子完全没自己参与的份,一个强作若无其事,一个则低着头神游天外。许杰在寻思汪孚林请自己帮的忙是否与此有关。刘会亦是想起了自己从刑房弄出去的案卷。至于其他人,除了壮班不少人腆胸凸肚异常神气,大多都是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意。
  “没错,这就是我家珍藏的那个哥窑花瓶!想当初我花了整三百两才买来,现在市价至少值五百两!”
  “这是我家的那幅画!”
  “是我家被骗的两幅字……”
  乱哄哄的声音在本该威严肃穆的大堂上响起,叶钧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得意。看到没有,历年挤压了那么多诈骗案子,可他任上这出的几桩,竟是转瞬之间就给破了,还追回了赃物,他这样兢兢业业体恤百姓的好官,以后不进名宦祠,那简直没天理了!因此,当一群人又乱哄哄地跪下磕头,口口声声地青天大老爷,他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潇洒地一挥手说:“你们乃是本县子民,本县当然要为你们讨回公道!”
  这样的漂亮话,加上摆在面前的自家失物,众人自然又是磕头如捣蒜一般地拜谢不迭,甚至已经有人当场承诺回头就去刻匾送上。赵五爷亲自监督着一个刑房书办把一应文书都造好了,又根据之前的报案记录,一一当场发还失物,这样的办案效率自然更让受害者们感恩戴德。就连汪二娘也在心里觉得,这位叶县尊除了打官腔说大话这么一个缺点,真的人不错。
  可叶钧耀大手一挥,发还赃物,固然是痛快了,但下头众多吏役中,很多人都在肚子里骂娘,尤其是刑房和快班——除了赵五爷和那些个被他拉上办案的壮班心腹捞足了油水,其他的吏役几乎就没人在这么一桩大案中捞到任何好处!若是放在平常,光是发还失物这件事,那些小吏差役们就能从苦主身上狠狠扒下一层皮来!
  汪孚林这几日天天和户房老手刘会晚上一块吃饭,从对方那儿学到了不少县衙中的陈规陋矩,以及小吏心得,此刻不禁有些担心。想到当初叶明月送自己那一套徽州府志,汪孚林忍不住犯嘀咕。
  叶小姐,这书给你爹看过吗?
  叶钧耀当然不会想到汪孚林在下头暗自腹诽,他此刻顾盼自得,神采飞扬。每当有苦主领了失物,对自己连连磕头的时候,他都会和颜悦色地说一番勉励的话,又告诫不要再上骗子的当,好一番官民鱼水情的融洽场面。可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本待还是如法炮制,却不想身穿青绸直裰的吴有荣竟是在行礼之后说出了一句他没料想到的话。
  “县尊在上,既然当时汪二老爷做中人了结了此事,那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再是我家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既然我已经收了钱,那这四本书就算再贵重,也是别人家的东西!”
  叶钧耀虽说是菜鸟县令,可汪孚林把自家被骗那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包括被骗的那童生闹上门耍无赖都对他说了,甚至连自己亲自揍人那一环都没略过,他哪会不清楚其中关节。更何况,他自己就是最擅长说漂亮话的人,哪里见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卖弄?
  既然这小子当初卖书给骗子,显然是因为骗子出价高而心动了,现在要拿回书退银子的时候,还谈什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假清高的穷酸最讨厌了!


第一零二章 公堂之上就揍你!
  汪孚林瞅了一眼那几卷装在匣子里,保存还算完好的所谓珍版书,再听那吴有荣当堂说漂亮话,他便按住了仿佛立刻就要暴跳起来的汪二娘,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冲着高坐主位的叶县尊拱了拱手。
  “老父母,就如这吴有荣所说,既然他被那老骗子骗了这几卷古书之后,硬是死乞白赖闹上我家,以死相逼,讹了我家四百两银子,这四卷书毫无疑问就归属了我家,和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汪孚林直接揭破了这吴有荣假清高,真无赖的穷酸嘴脸,也不理会对方怒目以视,好整以暇地说:“所以,求老父母当堂公断,务必要把这四本书发还给学生。”
  汪二娘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哥这是怎么回事,家里要那几本破书干什么?
  她正想冲上去阻止兄长,突然却有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她回头看到是汪道贯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分明不同意她的鲁莽举动,顿时死死咬住了嘴唇,心里又气又急,眼泪差点不争气地掉了出来。这要是不能当堂把这件事剖白清楚,四百两银子的欠账家里可怎么还?
  叶钧耀对汪孚林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些不解。须知这些赃物保管在他这里,他身为一县之主,虽然还不至于贪图这种东西,可也少不得一样一样把玩过,按照自己的眼光一一估价。那四卷古书都是晚唐的手抄本,年代是很久远,可仿佛不是什么名人之作,要说价值四百两值得商榷。所以,本着为汪孚林着想的念头,他便开口提醒道:“孚林,你可要想好了,当堂画押领回去,这笔交易就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汪孚林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吴有荣一眼,“这等珍贵古卷落在此等假清高的穷酸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吴有荣被汪孚林左一句讹诈,右一句穷酸,撩拨得都快要疯了。恼羞成怒的他正想反唇相讥,却终于等到了汪孚林侧过头来往他瞅了一眼,但那目光里仍然尽是轻蔑。那种轻蔑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之前他在西溪南村被汪孚林痛殴一顿,又被扔出吴氏果园,接下来他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点点,那种滋味他受够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这里是公堂之上,竟气急败坏地冲着汪孚林扑了上去。
  就在他一把揪住了汪孚林的领子,挥起拳头要打人的时候,他一下子看到汪孚林那讥笑的眼神,这才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松手后退几步,这才扑通一声冲着叶钧耀跪了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头后带着哭腔叫道:“县尊,这汪孚林自恃有功名在身,一再欺辱小人,请县尊为小人做主啊!”
  刚刚吴有荣还怒气勃发要当堂打人,此刻又突然磕头求做主,变脸之快,直叫满堂吏役以及其他人等瞠目结舌。尤其是和吴有荣同村的西溪南村各家苦主,全都发自内心地觉着,和这样一个人同村,实在是太丢脸了。
  就连叶钧耀这一县之主,面对这样一幕,也是嘴角抽搐,恨不得拔出一根堂签丢下去,让皂隶先赏这无赖五小板再说。可这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刚刚分明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还想指鹿为马?给本县闭嘴!”
  汪孚林见这哭天抢地的家伙立刻止住了声音,这才好整以暇地再次一揖道:“为了此四卷书,舍妹不但被骗,还险些被这讹诈的无赖逼上绝路,所幸老天有眼,我正好遇到有人愿高价收购唐时古卷,也算我因祸得福。所以,请老父母明察秋毫,尽快发还这四卷书给学生。”
  叶钧耀登时一愣,他想到汪孚林昨天还借女儿之口提过这事,顿时恍然大悟,当即就笑了:“怪不得你昨天促请本县尽快发还失物,原来如此。这是天公酬善,本县理当玉成。”
  县尊居然对汪孚林如同自家人那样有说有笑,吴有荣跪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更让他心如针刺的,是汪孚林说有人愿意用高价收自家那四卷古书,还为此催过县尊早点发还!他从前一直都在四处找买主,县城府城来过好几回,当铺全都去过,可都没人肯出好价,这才被骗子给诳了去。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赖上了汪家,这损失能让他生生心疼死!
  眼看赵五爷已经催促刑房的人给汪孚林办交割画押,一整个过程压根就没人注意到自己,他终于从狐疑到心痒,从心痒到心痛,旋即一下子蹦了起来,张开双手犹如母鸡护蛋似的挡在汪孚林面前:“处置我的东西,怎能问也不问我一声!”
  “刚刚是谁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是你的东西?”
  汪孚林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对赵五爷打了个眼色。赵五爷当然知道谁才是该巴结的那个,立刻一把将吴有荣拨开到一边,满脸堆笑地把汪孚林给请到了那张摊开的画押字纸面前:“汪小官人,只要画押之后,东西就是您的。”
  吴有荣简直快急疯了,偏巧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扭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青色吏衫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若在平时,他一定会对这些县衙之中的地头蛇赔个小心,可眼下急红了眼睛的他却根本顾不上了,脱口叫道:“快放开我!”
  “后生,多长个心眼,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在讹你?”说话的正是刑房司吏张旻,他似笑非笑点了一句,可还不等他接下去提醒吴有荣别上当,就只见汪二娘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汪道贯,已然出现在了他和吴有荣面前,随即对着那个被他拉住袖子的家伙啐了一口。
  “什么你的东西,狗屁!当初是谁跑到我家上吊讹诈的?现在看到我哥找到了买主就又起贪心,想把东西要回去,做梦!”
  汪二娘自以为终于明白了兄长的用意,再加上对吴有荣恨得牙痒痒的,好容易汪道贯放开了自己,她立刻过来大骂了一句。如果那时候她因为争不过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真的做了傻事,那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合眼!
  “我赎回来,我带了银子,用原价把东西赎回来!”
  “呸,想赖就赖,想赎就赎?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汪二娘立刻火力全开,恰是言语如刀,“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知道,那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懂不懂?当初谁口口声声在我家门口说自己是读圣贤书的,爱书如命?我看你读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汪孚林生怕汪二娘把人刺激得真发疯了,也搅和了自己的好事,赶紧上前好说歹说把这个泼辣妹妹给拖走了。
  而吴有荣原本还因为张旻的提醒而有些将信将疑,被汪二娘这样一番痛骂,他觉得对方根本不肯让步,几乎再无任何怀疑,连忙用力挣脱了张旻,继续往汪孚林追了过去。眼见赵五爷拿着印泥跟在汪孚林身边,仿佛只要一句话就立刻能摁指印完成画押,他干脆光棍地跪在了汪孚林面前。
  “汪小官人,汪小官人,你成全我拿回祖传古书的一片孝心,这也有利你的名声不是么?你难道想要我到外头宣扬,说是你见利忘义,没有仁恕之心么?你要是不还给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在科场有寸进!”
  这种说跪就跪,没脸没皮,寻着个由头就威胁人,然后还放话诅咒的家伙,比自家那极品小伙计难缠多了!
  汪孚林终于愤怒地骂道:“欺人太甚!我揍死你这狗东西!”
  眼见汪小秀才抡拳就上,竟是立刻在公堂上上演一场全武行,打得吴有荣抱头鼠窜,这一次,傻眼的变成了叶钧耀,四周围吏役也好,西溪南村的那些受害苦主也好,一个个全都瞠目结舌。传闻中汪小秀才曾经在吴氏果园中怒打吴有荣,可毕竟在场那些都是读书人,事后津津乐道的,不是汪孚林的打人,而是他打人之前那首作为敲门砖的诗。可此时此刻亲眼目睹汪小秀才那凶恶的模样,再也没人怀疑那桩事件的真实性了。
  “县尊,县尊!这是歙县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竟然就这样殴打小人,若是县尊不能明察秋毫,小人只有到府衙去陈告了!”
  叶钧耀终于在吴有荣的哭天抢地之下回过神,慌忙一拍惊堂木。这时候,赵五爷方才赶紧上前拖人。只不过这么一小会功夫,吴有荣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而汪孚林还气呼呼得在那捋袖子,看情形余怒未消。汪二娘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兄长,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想汪孚林一手拦住了他。
  “你不就是想要东西吗?你有本事能拿得出银票再说!”
  尽管才挨了一顿狠的,可吴有荣反而更加证实汪孚林确实有路子,所以才不想还自己的东西。他想也不想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高声说道:“我一文钱都还没动用过,全都在这里!”
  在吴有荣的眼中,汪孚林顿时拉长了脸,他登时喜形于色,知道对方是被自己拿话套住了。于是,他立刻添油加醋地说:“殴伤可是犯了大明律的,而且在场全都是人证!汪小官人,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好,我懒得和你纠缠!银票拿来,赵五哥你替我数数,然后让他画押,把书还给他!”
  眼见吴有荣生怕反悔,一股脑儿把银票塞给了自己,赵五爷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汪孚林,见其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只得一张一张清点甄别了起来。确定是四百两,而且是真的,他便递给汪孚林道:“小官人,你可想好了,真要还给他?他要真敢告你,老赵我替你扒了他的皮!”
  “钱财身外之物,只要这家伙离我远远的,少来死乞白赖,我认了!不过,今后要是我再看到这家伙,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汪孚林说到这里,又拱手向叶县尊表示了歉意和感谢。经过这样的转折,叶县尊对吴有荣这假清高的穷酸就更深恶痛绝了。看到赵五爷给其画押,发还了那锦匣里的四卷古书,他就像吃了颗苍蝇一样恶心,本来审结连环诈骗案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
  “好了,今日案件已经审结,人犯畏罪自尽,赃物全部发还,就此结案退堂!”
  叶钧耀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正式终结了今天这一波三折的晚堂。一群没捞到好处的吏役们有气无力地长喏一声,恭送县尊退堂,随即便一哄而散。而刑房司吏张旻看着喜笑颜开的吴有荣,冷笑摇头,拂袖而去。
  趁着吴有荣正在高兴的时候,汪孚林一把抓住赵五爷,小声对其说道了两句。赵五爷先是一怔,随即就对汪孚林竖起了大拇指。
  “原来如此,我还想呢,小官人你怎会这么放过他!行,包在我身上!”
  汪孚林来不及说更多,就被汪二娘一把拽了过去,埋怨他的没原则,纵容吴有荣那无赖,他只置之一笑,拉着她又回到了汪道贯身边说话。不多时,追回失物的西溪南村众人全都围了过来,千恩万谢,还有人要掏钱请客,只把一个吴有荣孤零零撂在一旁。
  这时候,赵五爷已经对壮班一个正役悄悄言语了两句。那正役就悄悄凑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往吴有荣肩膀上轻轻一拍:“东西你是要回来了,可你知道汪小官人本来打算卖给谁的?”
  见吴有荣一下子神色僵住了,那个正役方才嘿然笑道:“这几天我也跟着汪小官人东奔西跑,你要是肯到时候分润我四成好处,这桩生意我可以带你去做。府城五福当铺的东家邵员外也好,主管金朝奉也好,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吴有荣先是一惊,随即却是暗喜,心道这差役虽见钱眼开,可真是口风不紧,竟然把最要紧的消息透露了给他知道。于是,他越发紧紧地抱住了手中匣子,不自然地笑了笑:“多谢差爷好意,我赎回东西不是为了卖,是为了保全祖传宝物,我明天就回村里去了,告辞!”


第一零三章 有钱好办事
  因为西溪南村众人的坚持,汪孚林就选择了在马家客栈摆两桌庆祝庆祝。汪道贯却没有参加这场聚会,借故先走了。这里距离自家临时住所不远,故而他让人捎信回去,请金宝和汪小妹他们都一块过来同乐,热热闹闹地在里外开了两桌,自家人一桌,西溪南村众人另外一桌。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重逢,自然是抱在一块又哭又笑。
  而不请自来的,还有在自家吃过午饭后就一直盘桓未走的李师爷和叶小胖。对于这一对常来搭伙的师生今天又来蹭饭,汪孚林已经习惯了,这会儿少不得借机对西溪南村那几位介绍了一下。得知是县尊礼聘的门馆先生,还有县尊的嫡亲公子,他们不禁肃然起敬。
  而金宝好容易瞅着一个空儿,这才把汪孚林拽到一边,小心翼翼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汪孚林。汪孚林接过一看,发现是一包散碎银子,分量不重,绝不可能有一百两,顿时有些奇怪。
  金宝连忙小声解释道:“一百两银子足有七八斤,先生说拿回来太重,而且扎眼,不好存放,不如兑九张十两的银票,然后再兑十两散碎银子。先生不但会读书,眼睛也尖得很,一口咬定那家钱庄拿出来的散碎银子成色不足,结果除了银票之外,这些散碎银子多出来三钱多,够买好些东西了。”
  果然不愧是李师爷!
  汪孚林本就对于年纪轻轻考取了举人的李师爷颇为敬佩,听到这位还能识破这样的商人伎俩,他就更坚定了让金宝好好抱大腿的心。要是明年春闱李师爷能够一举金榜题名,凭那年纪,那手段,那心性,绝对比菜鸟叶县尊前途远大多了!所以,他夸了金宝两句后,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际,便挑了个机会去单独谢了一声李师爷,对其教书育人的高尚师德表示了崇高敬意。
  好话当然人人乐意听,李师爷多喝了几杯,这会儿正有些微微醺然,便一手扳着汪孚林的肩膀说:“汪贤弟,你收留了金宝这么一个好天赋的儿子,你将来绝不会后悔的。两年后考秀才,他绝对不在话下,只可惜我明年就要进京赶考春闱,我真纠结是不是故意落榜,再教他三年……”
  汪孚林顿时吓了一跳,但李师爷这分明是酒后吐真言,他不禁更对其平添亲近,当即坚决劝解李师爷一定要正常发挥,甚至超常发挥,最好能考进一甲,日后也好让金宝沾沾光,直把李师爷说得哈哈大笑。
  等到散席的时候,汪孚林又抢先会账,西溪南村众人听说这一顿大家伙足足吃了四两银子的席面,全都大为不好意思,千恩万谢。而汪二娘心里虽舍不得,可看到一个个人都围着哥哥说恭维话,心里不禁又高兴了起来。那个孤僻没人理会的哥哥,何尝有过这样被人捧在云端的时候?
  散去之后,西溪南村众人就歇宿在了这马家客栈,掌柜看到汪孚林带来了这先后两笔大生意,喜得无可不可,送人出门时嘴甜得如蜜一般。
  虽然这会儿原则上说时辰已经犯夜了,可一行人中有李师爷和叶小胖,还有汪孚林这个县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遇到壮班巡夜的差役后,人家干脆护送他们顺顺当当到了地头。李师爷叶小胖回了知县官廨,汪孚林几个则进了家门。
  后院堂屋原本还空着,汪孚林本打算把汪道贯这个长辈安排在了那里,可汪二老爷既然走了,他也就不为己甚。可正要关门时,外头却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竟是汪道贯又回来了。既然是人家的房子,他少不得让其堂屋住。
  本打算让汪二娘和汪小妹一西一东各住各的,可汪二娘却死活不肯独居东室,硬要带着连翘和小妹挤一块。见汪小妹也千肯万肯,汪孚林也就随了两个妹妹。他正要转身离开,汪二娘却突然叫住了他。
  想起哥哥今天在公堂上竟是又打了那无赖一顿,汪二娘又觉得他仗义,又替他担心,犹豫老半天,还是没提这一茬:“哥,地里今年的租子还没收上来,你省着点花钱,之前那些压岁锞子是有数的,你在城里这么久,肯定早就花完了。那四卷古书要是留下卖钱,家里不是就宽裕了?”
  汪二娘没了张牙舞爪的泼辣,汪孚林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就故意笑着说道:“我说那古书值钱,这话是骗那穷酸的,你也信?”
  汪二娘顿时懵了,她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欣喜,随即又是恼火,眼看要到引爆的边缘,汪孚林突然笑眯眯地从怀里拿出一沓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轻描淡写地说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记住,千万别冲动。这些银票你收着,总够家里过一阵子了,至于那些外债,我自有办法。”
  这时候,汪小妹也凑了过来。她认字还不算很多,可那银票上拾两的字样她却看清楚了,见那一沓足有好多张,她不禁咂舌道:“哥,你打劫钱庄了?”
  “尽胡说!”汪孚林没好气地在小丫头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就算有说不完的话,也先早点睡!有话明天说。”
  汪二娘甚至没听到汪孚林这句话,也没注意到人走了,只是手指颤抖地埋头数着这一张一张的银票,到最后,她茫然抬起头来,发现哥哥已经不在了,这才看着汪小妹:“小妹,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音刚落,她就只觉腰里一痒,手一松,顿时一沓银票全都掉在了地上。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蹲下身一张张收拾,一把揣在怀里后,她就恼火地娇斥道:“死丫头,谁让你捏那里?”
  “谁让二姐看着那些银票,眼睛都快放光了!”汪小妹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躲在一个柜子旁边又吐了吐舌头,“二姐你真财迷!”
  “死丫头,敢笑我,你给我等着!”
  听到前头西室那边隐约传来那两个丫头的娇笑打闹声,连翘则是在劝解,堂屋里头的汪道贯顿时忍俊不禁,随即打了个呵欠。想到今天大堂上那一幕幕,他不禁有些羡慕汪孚林的随心所欲,胆大妄为。要是可能,他也很想如此,可父亲已年迈,大哥要谋求起复,他要扛起家里的担子,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否则他当初早就一脚踹死那穷酸了!只可惜他狂放不羁汪仲淹,现在都不好随意下丰乐河了,唯恐被人发现认出来!
  而汪孚林回了穿堂,却发现金宝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有些纳闷地问道:“你呆在这儿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收拾收拾睡觉?”
  金宝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开口,只是指了指他自己住的那屋。汪孚林疑惑地进去一瞅,就只见叶青龙正在那手脚麻利地铺床叠被,忙完了又提着水壶往铜盆里兑洗脚水,一会儿又起身到桌上蒲包里试一试茶水的温度……他赶紧抽身退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金宝问道:“这小子今天一整天都这样?”
  “我和秋枫从先生那儿读完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前中后三个院子全都打扫过一遍,刘家嫂子说,险些连她厨房的差事都抢了。爹叫我们过去吃饭的时候,他还硬是主动留下来看家……”
  好吧,这小伙计固然极品了一点,做事还是一把好手!
  虽不能说立时三刻就对叶青龙印象改观,而且还在心疼那一百两银子,可眼下既然木已成舟,汪孚林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听说自己那屋子里都已经收拾好了,他就打着呵欠入内,却只见靠墙的屏风后头有氤氲热气冒出,绕过去一看恰是个大木桶,旁边的衣架上还搭了一套换洗衣裳,一整天来回跑了一趟松明山,浑身被汗弄得黏糊糊的他立刻不假思索脱衣入内,舒舒服服地浸泡在这一桶微微有些发烫的热水中。
  趴在桶沿边上眯瞪着眼睛,他正迷迷糊糊寻思着,回头要不要整一间淋浴房出来,他突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思来想去,他立刻出声叫道:“叶青龙!”
  汪孚林本来还不确定人是否回房去了,可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条人影犹如灵蛇一般窜了进来,点头哈腰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小官人是要擦背吗?”
  “不用了。”汪孚林稍稍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昔日小伙计,笑眯眯地说道,“我问你,五福当铺那边的行李你去收拾过没有?”
  怀揣百贯家财,叶青龙这两天犹如打了鸡血一般精神头十足,此刻立时昂首挺胸地说:“小人想通了,既然跟了小官人,就要和过去彻底斩断关系!”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知道,金朝奉那个死要钱的一定会亲自收拾他的东西,别说二两银子,就是两文钱也会被昧下!
  汪孚林没有拆穿他这大义凛然的说法,懒洋洋地说道:“一年十两银子,十年一百两银子的工钱,包吃包住,这待遇很高了。打扫、收拾、洗衣、做饭之类的杂活,干的再多,也体现不出你的价值。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你要是办成了,别说银子,我包你有个更好的前程。”
  叶青龙心中一动,随即赔笑道:“小官人请吩咐,小人只要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汪孚林哂然一笑,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人过来一些,随即低声嘱咐了起来。就只见叶青龙脸色变幻不定,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迸出了一句话。
  “小官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这事情是很危险,事成之后,你我契约就算就此了结,一百两全都归你。你放心,我会准备好人,随时冲进去接应你!”
  叶青龙一下子动心了。这一趟就值一百两,就算赌命也值了!
  “那好,这事小人干了!”


第一零四章 连环套
  次日一大清早,恰是一个放告日。叶县尊往常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日子,因为从田地争端,到诈骗盗窃等等各色乱七八糟的民事刑事案件,全都会在这种时候堆满案头。可他昨天才刚审结了连环大案,贴出了布告,这会儿大有青天大老爷的自觉,甚至有些期待办理诉讼的午堂了。所以,下头属官吏役排班行礼之后,对于那些繁杂的公务,他都是听过就算数,没有太放在心上。就在他想要结束这一堂的时候,下头突然有人站了出来。
  “堂尊,昨日审结的那桩诈骗案子,我刑房仵作重新验了人犯的尸体,认为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捕班胡捕头和几个资深快手,也觉得人是他杀。”
  说话的刑房司吏张旻丢下这一番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话之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本来人命案是最让他头疼的,而且又归刑房和快班负责,等闲是能遮掩就遮掩,无论是自杀,事故死亡,又或者其他各种理由,总之是查不出来就一定要想办法遮掩。可既然这次是壮班班头赵五爷自己跳出来揽事,就别怪他不给情面。于是,等到胡捕头出来证实了自己的话,他就看到县尊一张脸从红转白,从白转黑,随即怒瞪向了赵五爷。
  叶钧耀确实很愤怒,昨天那连环大案分明解决得很漂亮,现在却说死了的人犯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杀,他这脸往哪搁?见赵五爷心虚低头,他在咬紧牙关片刻之后,见其他人再无公事要奏,这才气咻咻地一拍惊堂木道:“事关词讼,午堂再议,退堂!”
  赵五爷一看叶县尊离去时的那表情就知道不好,一时也有些后悔不该吃独食,否则打点一些要紧的人,哪会好事变坏事?于是一散堂,他就立刻往后头官廨赶去,打算想方设法解释一下,可却在书房门口被拦住了。得知叶县尊此刻不见人,他不禁暗自叫苦,干脆拔腿就跑去找汪孚林。可等他来到汪家门口刚想叩门,却看到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哟,赵五哥这么早?”
  “小官人,这次大麻烦了,张旻和捕班胡小四联手坑我,昨天你安排的那一出,能不能赶得上?”
  汪孚林自打第一次去县衙六房一游,就确定刑房司吏张旻绝不是能拉拢的人,更不要说像赵五爷这样跑腿帮忙了。所以,对于关键时刻这么个家伙跳出来捣乱,他没有太大的意外。再说了,赵五爷那会儿从邵员外那勒索了银子就心满意足,没留下人手监视,防备人家杀人灭口,而他也低估了邵员外心狠手辣的程度,被人揭穿所谓畏罪自尽的真相,那也是可以预计的。
  昨天透过赵五爷之口,汪孚林给那吴有荣透了个口信,一大早还安排叶青龙去跟踪追击,此刻,他一把拉起赵五爷就往外走。
  “这是往哪去?小官人,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叶县尊息怒……”
  “这时候去见叶县尊干什么,空口说白话?赵五哥,你总不会说邵员外连杀人灭口都闹出来了,你还没盯着他?”
  赵五爷顿时讪讪的:“都出这种事了,我在邵八家里当然还用了点手段。”
  “那就行了,立刻去找一些稳妥可靠的人手,解决了问题,腰杆才能挺得直!”
  赵五爷虽说比汪孚林身材高大壮,可这会儿硬是被这小秀才拽得往前走,无奈之下他只能放弃了抵抗。等到召集了十几个人跟着汪孚林进了府城,汪孚林又以小心行事为由,请他们更换衣服,化整为零,最终在邵员外家门前集合。对于这个要求,参加过前一次行动的众人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赵班头,齐齐点头表示明白,旋即一哄而散。
  “让假清高钓出真狠毒,我只是这么一想,没料到今天真的有人会戳穿这桩命案。”
  赵五爷是老油条,知道今天这一出和上次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府城毕竟是有名人士了,刚刚选择的大本营是一家成衣铺,各色衣裳都有,思来想去,他就冲着汪孚林说:“他们改扮他们的,咱们俩干脆坐四抬大轿,只要我找四个稳妥的轿夫就行了,这样就算轿子停在五福当铺门口,也不愁被人认出来!”
  汪孚林最初认为这主意很好,毕竟经历过叶青龙抱大腿事件,他不敢低估自己的知名度。可是,当他和赵五爷面对面,坐在这宽敞不下于叶县尊那四抬大轿的轿子里时,他方才觉得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且不提和赵五爷这俩大男人坐轿有多诡异,这会儿外头日头晒得毒辣,轿子里闷得简直像蒸笼,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起轿帘,窗帘也得严丝合缝,到最后他简直觉得自己如同蒸桑拿似的汗流浃背,眼看就要中暑了!
  赵五爷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面死命用袖子擦着如同泉涌似的汗珠,一面苦着脸道:“平时我看县尊和那些老爷坐轿子很气派,这不是今天想试一试滋味么?谁知道轮到自己的时候……小官人,你别瞪我了行不行,千错万错都是我老赵的错,你听,外头轿夫说快到了……”
  汪孚林再一次想到了上次和叶县尊同乘一轿的痛苦经历,暗想自己怎么会昏头同意这不靠谱的建议。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叱喝:“老匹夫,你还我二两银子血汗钱!”
  听到这熟悉声音的一瞬间,他忘记了要先隐藏好自己的初衷,一把揭开轿帘往外望去。就只见叶青龙犹如脱柙猛虎,一捋袖子径直闯进了那小北街上的五福当铺!下一刻,他手一松,帘子倏然而落,将这轿子又打造成了密不透风的蒸笼,但他的脸上却笑了。
  他对叶青龙仔细描述了吴有荣的体貌特征,再加上那个出自邵家的锦匣,想来以这机灵小伙计的观察力,不会弄错人,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汪孚林压根没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乘二人小轿,周遭几个随从,仿佛哪家女眷正在店里买东西,当他刚刚急不可耐地打帘子往外看时,恰好让同样打帘子的对方看了个正着。尽管同样热得汗流浃背,可小轿中的叶明月却比汪孚林有准备,成天出门的她从花露到酸梅,再到薄荷油,连备用衣服都有,准备得齐全。她本来只是到这小北街上一家香料铺子买点东西,以便于一会儿衣香社聚会时制香用,可这会儿买完东西的她完全没了立刻就走的打算。
  从没听说过汪孚林喜欢坐轿子,这会儿大热天里憋在那轿子里干什么,而且对面那个……似乎是赵五爷?这家伙又在捣鬼!
  轿子外头的丫头也瞧见了那边鬼鬼祟祟的两人,心中奇怪的同时,但还是提醒道:“小姐,再不走要迟了。”
  “再等等,偶尔迟一次无所谓。”再说那些衣香社的女孩子最喜欢听外头的传奇,这都是因为成日足不出户憋得太狠了!
  五福当铺之中,金掌柜面对吴有荣如若珍宝拿出来的那一匣子古书,以及开出来的一千两价格,正想讥嘲穷酸想钱想疯了,突然就只见叶青龙冲了进来,径直到他面前,劈头盖脸一句老匹夫之后就是要银子。这下换成他简直快气疯了,正要反唇相讥,却不想叶青龙突然死死盯着那匣子里的书,猛地叫了一声:“咦,这不是之前咱们当铺里收来的那几卷古书吗?”
  话还没说完,金朝奉便一下子面色大变。他一瞥那匣子里的书,意识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哪来的敏捷,一个箭步窜上去死死捂住了叶青龙的嘴,用极其阴狠的口气警告道:“你给我闭嘴!”
  然而,这声音即便再小,就在旁边的吴有荣又怎会错过。想到自己手中这古书失而复得的经过,贪财却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聪明的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顿时又气又恨。这东西既然是老骗子从他手里骗走的,怎么会落到当铺手里,又怎么会又入了官?显然,汪孚林之前让人说有人高价收,必定是蒙他的,可恨他竟猪油蒙了心,把到了嘴边那四百两银子给吐了出去!
  可就在他气恨交加之际,耳朵却捕捉到那疑似前当铺小伙计的话:“金朝奉,这可是你逼我的!本来我只想讨回那二两银子积蓄,可现在你不给我二百两封口,就别怪我嚷嚷叫人了!收贼赃,按照律例非得打板子坐牢不可!”
  吴有荣登时灵机一动,猛地想到了另外一个生财之道。
  他当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金朝奉,意味深长地说道:“怪不得老朝奉刚刚怠慢客人,原来我手里这刚刚从县衙领回来的失物还有名堂。这才对,那个老骗子骗来的东西,总得有地方卖!”
  扣屎盆子这种事,他最熟练了!
  金朝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只顾着让叶青龙这个极品小伙计闭嘴,他竟然忽视了这个穷酸!他更没想到的是,这穷酸是昨天刚从县衙领回了赃物,所以一下子就把两头联想了起来,这次他真的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位客人,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你可别欺人太甚!”
  叶青龙趁机往后退了几步,深深吸了两口气后便开口说道:“什么欺人太甚,这位客官,这当铺就是个贼窝,专门收赃!”
  有这么个小伙计火上浇油,又见金朝奉那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吴有荣登时大喜:“收赃不收赃我不管,既然你们当铺喜欢收藏这些古书,那我也不是不能割爱,一口价,两千两,老朝奉意下如何?”
  你们两个狗东西,怎么不去抢!
  金朝奉心里明白,如果今天不能压下去,那就不止是那天挨了邵员外一个耳光那么简单了。一想到那死不瞑目的老骗子,还有踌躇满志踏上黄泉路的那个伙计,他就把心一横,随即满脸堆笑地说道:“这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事。只不过,我只一个朝奉,做不了主。这位相公,还有……小叶子,你们随我去见东家如何?东家邵员外向来慷慨大方,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赵五爷,小官人,人出来了!”
  都快热中暑了的汪孚林听到这一句话,就仿佛打了强心针一般立刻打起精神来。他这次没有那么鲁莽,拨开窗帘一条缝往外张望,果然看见金朝奉满脸堆笑地把吴有荣和叶青龙两个人给请了出来。这时候,他便对身边同样鬼鬼祟祟玩偷窥的赵五爷说:“看这情形应该成了一半,到时候就看赵五哥你的了!”
  正兴奋的赵五爷立刻醒悟过来,等到催促轿夫小心抬着轿子跟上前,他就摩挲着下巴,努力回忆起自己之前和邵员外密谈扯皮的地方,还有从内线那儿递出来的邵府地图。要知道,自从那老骗子莫名其妙死了之后,他心里也有个疙瘩,让人刺探过邵家的很多情况!
  而眼看那边四人大轿抬了起来,叶明月想了想,立刻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小北,你赶紧骑马回一趟县衙见爹爹,不论如何也要弄一张空白牌票!”
  低声又嘱咐了几句之后,她方才继续说道:“我会让人一路上给你做记号的,你记住,一去一回千万动作要快!”


第一零五章 双向的杀机
  府城甘露坊中邵员外的大宅院,虽说比不上斗山街上那些宅邸的历史和底蕴,但富丽堂皇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出身休宁乡间,自幼贫寒,靠着自己打拼出这样一份大家业,在同宗同族之间扬眉吐气的邵员外来说,炫富不是错,他就要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如今的风光,哪怕下头踩着再多的尸骨!
  所以,当得知金朝奉带人来见自己,他最初眉头大皱,等心腹小厮又把金朝奉低声道出的一句要紧话给说出来的时候,他登时眉头倒竖,勃然大怒。
  “一个一个家伙全都想欺负到老子头上来?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老爷,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邵员外霍然起身,阴狠地笑道,“让老金把人引到后院书房来,我亲自和他们谈。不就是要钱么?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走在偌大的邵家大宅里,吴有荣东张西望,啧啧赞叹。虽说西溪南村富庶非常,那些有名的徽商园林他都去过,但他对于雅致之类的元素已经司空见惯了,此时反倒希望有生之年也能住在府城中这样豪华气派的大房子里。而跟在后头的叶青龙也同样是第一次进邵府,左顾右盼的同时,心里却在打鼓。此行的风险,汪孚林已经提醒过他了,所以那种憧憬和羡慕降低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戒惧提防。
  这会儿他怀里还揣着一把防身匕首,有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叶青龙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暗自记路,当终于抵达大宅深处一处院落,带路的金朝奉笑着介绍,这就是邵员外的书房时,他更是打足了精神。甫一见面,他就只见大腹便便的邵员外端着和蔼的笑容迎上前来。他平日里也偶尔见过这位东家,不是颐指气使就是破口大骂,哪曾有过如今这等表情?更何况,他也好,旁边这个贪财的穷酸也好,全都是来讹诈的,对方不恼羞成怒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真心高兴?
  果然,几句没营养的寒暄之后,邵员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吴相公这四卷古书,要价两千两,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唐人手卷。”吴有荣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随即眼神闪烁地说道,“我本来认为这至少值三四千银子,如今这价格很公道了。邵员外既然一直都喜欢这样的珍奇古书,就应该收藏下来,来日说不定还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叶青龙见邵员外眼神阴沉,他把心一横,也在旁边附和道:“没错没错,要不是我,也不可能带来这么一笔大生意。邵员外怎么能亏待我这中人?”
  邵员外这一次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笑容了,他冷冷盯着叶青龙这个从前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小伙计,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叶子,没想到你胃口很大啊!”
  “小人也只是混口饭吃。”叶青龙显得很镇定,斜睨了一眼金朝奉方才继续说道,“既然饭碗都没了,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银子也给人昧了,只能豁出去!”
  金朝奉看到邵员外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顿时冷汗涔涔,他很清楚,即便今天的事情了结,就冲他这随口一句话一个举动惹出来的麻烦,不死也要脱层皮!于是,他只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赔笑说道:“东家,总不能让客人干坐着,上茶吧。”
  邵员外眼神一闪,这才微微笑道:“也是……来人,上茶!”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一个小厮用茶盘托着两个小茶盅上来,在吴有荣和叶青龙旁边的小几上一人放了一盏,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叶青龙心中一动,看到吴有荣已经笑吟吟端起了茶盅要往嘴边送,他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邵员外,这不会是断头茶吧?”
  吴有荣刚刚含了一口茶在嘴里,猛然听到这一句,他登时如遭雷击,一口茶全都喷在了地上,紧跟着立刻抠着嗓子眼,试图把可能吞下肚的一两滴茶水给吐出来。而金朝奉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句血口喷人出口,他却不料叶青龙端着这一盏茶站起身来。
  “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朝奉能不能先把这碗茶喝了,让我能放心解渴?”
  “你……你……”
  金朝奉哪里敢去接这茶,虽说不是穿肠毒药,可这是三步倒,之前他就是想用这玩意把那老骗子给迷晕了下手,结果老骗子只喝了一小口,昏过去不深,他勒死人的时候才会发生剧烈挣扎。眼见叶青龙竟是端着茶步步紧逼上来,他不禁下意识地叫道:“东家!”
  邵员外简直要被金朝奉的弱鸡模样给气疯了,见吴有荣吐完之后,端着剩下大半碗残茶,目光惊疑地看着自己,他就知道这一趟恐怕不能顺顺当当终结。他当即挤出一丝笑容,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叶子疑心病还真是太重了,都是戏文里看到的吧……那你有没有见过这一招!”
  咣当!
  就只见邵员外劈手砸了自己旁边的一个茶盏,而随着这摔杯为号的声音,叶青龙二话不说从金朝奉面前逃开,一下子缩到了墙角。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几个魁梧有力的家丁从门外一拥而入,手中不是棍棒就是刀。吴有荣吓得魂都没了,想逃时,腿却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那一瞬间,什么高价,什么古书,什么发财梦全都被他丢在了脑后,他几乎是用杀猪似的声音惨叫道:“我不要钱了,不要钱了,书我白送给你们!”
  “才知道打退堂鼓,晚了!你们讹诈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保命?”邵员外冷笑一声,努了努嘴道,“赶紧解决了他们两个,后院的井该填了!”
  叶青龙听到后院的井该填了,同样亡魂大冒,心里第一次后悔轻易接下了这个任务,更后悔刚刚只记得逃,没去挟持金朝奉或干脆是邵员外当人质,也好有个挡箭牌。眼见那些家丁就要扑上来,他竭力保持镇定,劈手把手中那茶盏给砸了出去,趁着那咣当一声稍稍阻碍了众人脚步之际,他便大声叫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小爷我现在是有主的人,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家小官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金朝奉这才终于缓过气来,立刻跳脚道:“别听这小子虚张声势!”
  眼见吴有荣已经被人一脚揣在肚子上,随即一刀倏然冲其砍了下去,叶青龙扯开喉咙嚷嚷道:“我家小官人是松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
  这个名字近来在府城县城可谓是如雷贯耳,邵员外不禁一愣,金朝奉呆了一呆,那几个家丁也是动作稍稍迟缓了片刻。就趁着这功夫,叶青龙掏出怀里那一把匕首,奋起力气冲上前去,一头顶翻了距离最近的那个家丁,胡乱挥舞着匕首,竟是迅速往大门跑去,嘴里还大声嚷嚷道:“杀人了,杀人了!”
  金朝奉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越俎代庖地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宰了这小子,甭管他主人是谁!”
  叶青龙眼看就要跑到大门口,可那两扇大门却在面前被人砰地一声踹开,紧跟着就是几个彪形大汉向自己扑了过来。那一瞬间,他心头大叫我命休矣,心中后悔不迭。如果还有来世,他绝对不再信奉什么富贵险中求了,就安安分分在家里种地,总好过一个不留神连命都丢了!就当他闭上眼睛等死的一刹那,忽然只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怒喝。
  “傻小子,愣在那干嘛,快出来!”
  咦?
  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睁开,叶青龙先是下意识地往地上一蹲,随即才发现身旁一双双脚迅速跑过,竟是压根没理会自己,径直往屋子里冲去。又惊又喜的他这才依稀觉得刚刚那声音有些耳熟,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发现是汪孚林,他立刻也顾不得身后是什么景象了,爬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跑去。这当口,他只觉得外头这位小官人比自己亲爹娘还亲!
  这时间掐得……真是刚刚好!
  汪孚林一把扶住了屁滚尿流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极品小伙计,稍稍松了一口气。那个死要钱的吴有荣不关他的事,可叶青龙毕竟是被他支使去涉险的,真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他的良心可过不去!这会儿他身边还有三四个民壮护持,心里却有些担心。
  要知道,他们刚刚这是通过内应骗开边门一路奇袭进来,多亏了赵五爷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张邵府地图,还有内应带路,否则十有八九就晚了!要是不能立刻镇压里头这些人,外头留着七八个民壮顶不住邵府中人,还会有大麻烦!赵五爷,你这个班头千万动作快一点!
  屋子里这会儿正是一团混战。邵员外养着的这几个家丁虽说都是喂饱了的,可赵五爷这会儿只有这破釜沉舟一条路,再加上金光闪闪的功劳就在眼前,因此他八分武艺发挥到了十二分,怎一个英勇了得。而被他带进屋子的民壮也都是身手最好的,口中叫着官府办事,手中虽没有快班的铁链,可乱七八糟的兵器亦是专向对手下三路招呼,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这手本事。
  几回合下来,家丁们被打翻三四个,还有两个忠心耿耿挡在邵员外跟前,金朝奉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直接被赵五爷一根绳索套在脖子上,这会儿正在瑟瑟发抖。而地上的吴有荣则惨哼不断,一副就快要死了的架势。眼见只剩下最后一关还没攻克,赵五爷伸手一拎,把金朝奉拽了过来,瞅了一眼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吴有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厉色,旋即提刀冲着邵员外喝道:“邵八,识相的缴械投降,否则谋财害命,围攻公差,你就别想活!”


第一零六章 美人救英雄?
  邵员外没想到自己居然两次栽在赵五爷手上,气急败坏地喝道,“赵五,又是你给我下套!”
  “呸,我是早就怀疑上了你,于是一直在你家附近监视!你以为昨天叶县尊是真审结了那连环诈骗案?叶县尊那是欲擒故纵,早已瞧出那老骗子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就是要你放松警惕!弟兄们,上,拿下这罪魁祸首!”
  外头的汪孚林听到赵五爷聪明地扯起虎皮做大旗,把功劳往叶县尊头上顶,他顿时暗赞一声到底是老油子。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惶急的声音:“不好了,外头快顶不住了,邵家那些家丁要冲进来了!”
  听到这话,汪孚林登时深吸一口气,一把拽起叶青龙就往书房中冲去,却没有进门,而是对叶青龙低声说道:“想办法让金朝奉立刻反水劝降,要快!事成之后再记你一条大功!”
  死里逃生,眼下虽说又是岌岌可危,可好歹身前身后还有好些自己人,叶青龙立刻胆子大了。他一溜烟冲进房里,见金朝奉正被赵五爷拿绳套了脖子,勒得死鱼眼睛都突出来了,他上去就冲着老家伙脸上啪啪两个巴掌,大声喝道:“老东西,想要小爷的命,小爷我打死你!”
  金朝奉被打得眼冒金星,而赵五爷知道这是汪孚林的人,下意识地松了手,就只见叶青龙竟是三下五除二,把人摁在地上之后,用他刚刚那根绳子把人捆成了粽子,一边捆,一边仿佛还在骂骂咧咧什么。他也没工夫理会这些,又要提防刚刚被打翻的那些家丁重振旗鼓,又要攻破那最后两个家丁,活捉邵员外,这才能够保证平安出了这邵家大宅。就在他横下一条心,打算不管伤亡强攻的时候,突然地上的金朝奉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势已去,县衙的人都已经打到这儿来了,东家,还是投降吧!”
  邵员外最希望拖延时间等自己人过来,这会儿听到金朝奉这话,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可让他更加没想到的是,金朝奉接下来又迸出了几句更打击士气的话:“还有你们,东家是为了钱,也为了命,你们这么拼干什么,回头东家逃出这一劫,说不定还要杀了咱们灭口!就和五福当铺之前那另一个伙计一样,说是把人派到宁国府去了,其实早就药倒之后填了后院那口井!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谁能斗得过官府,别把自己陷进大牢里去!”
  金朝奉突然反水劝降,家丁们可以不听;揭开当铺一个伙计被灭口,家丁们也可以置若罔闻;可最后那句话却犹如泰山压顶,让几个本来还想表现一下忠心耿耿的家丁有些迟疑了。赵五爷见有机会,立刻高声喝道:“叶县尊加派的援兵很快就到,识相的就束手投降!”
  门外的汪孚林偷眼瞥看里头,见挡在邵员外身前的一个家丁突然迟疑了一下,手中钢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紧跟着又是另一个,觑着这个空子,赵五爷已经冲上前去,直接把气得浑身直发抖的邵员外给挟持了在手。几乎就在他如释重负的同一时刻,外头好一阵嗷嗷直叫,赫然是一堆操持各式各样家伙的家丁冲了上来。尽管汪孚林身前挡着好几个民壮,身后赵五爷已经拿了邵员外,面对这样的架势,他也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人后躲了,当即拨开保护自己的民壮,往前一站,运足气势喝道:“都给我停下!歙县壮班赵班头奉叶县尊之命,查证之前连环诈骗案主犯被杀一案,查知邵员外串通棍徒,乃诈骗案主谋,一面低价收取诈骗得来的不义之财,一面事败之后杀人灭口,又暗害自家当铺伙计,今日更是因有人上门揭破,而生害人之心。本人歙县生员汪孚林,因家仆牵涉其中,请得叶县尊之命一同来此救人,如有阻挡者,一律以同案犯论处!”
  如果是赵班头带着下头的差役来邵家闹事,家丁们本着优厚的赏钱,一定会继续奋力一搏,可这会儿汪孚林掣出了自己的名号来,再次强调赵五爷确实是得了叶县尊首肯,外间登时一片鸦雀无声。这年头的秀才虽不算金贵,可汪孚林这个秀才实在太有名了,正如叶青龙曾经掰着手指头数过的那样,传闻中被他给敲掉饭碗的人太多太多,甚至其中还有不少人下场凄惨。于是,此时此刻邵员外这书房前头,便呈现出诡异的对峙一幕。
  里头的邵员外被赵五爷拿刀逼住,拖拽出了书房。听到汪孚林报名,他又惊又怒,看到这些自己养的家丁竟是没了动静,他登时气急败坏,奋起最后的力气大叫道:“别听他们的,他们是擅闯民宅,根本没有牌票!留下他们,我每人赏银一百!”
  牌票两个字一出,汪孚林和赵五爷对视了一眼,顿时齐齐心里咯噔一下。汪孚林是因为叫上了赵五爷这个老公差,认为赵五爷蛇有蛇道,肯定一直都准备着空白的牌票,回头请叶县尊背书就行了,可这会儿看赵五爷神情,他就知道人家压根没有。而赵五爷认为,汪孚林这个深得县尊信任的人肯定早就预备好了这一手,否则也不会信心满满,可看样子汪孚林没有那玩意。于是,两人听到邵员外大开赏格,不禁心急如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空口说白话似乎弹压不住!
  果然,刚刚渐渐安静下去的那些家丁立刻又喧哗了起来。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鼓噪道:“汪小相公既然说是奉县尊之命,那牌票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汪孚林紧急开动起了脑筋,要知道这会儿人赃俱获,证人都还在,可要是出动差役的由头却名不正言不顺,那就糟糕了!说来说去,他从刘会那学习的都是户房那点事,对刑房和快班的了解还不够,再加上之前一次次成功摆在那,于是这次想当然了!怎么办?
  发现汪孚林哑火,邵员外登时大笑了起来,可就在他笑得畅快得意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赵班头,你办事也太马虎了,明明是早堂之后急匆匆来向县尊请示牌票的,怎么走的时候又将东西拉下了?”
  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婢女打扮的俏丽少女,她一面说一面冲着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开口说道:“正好小姐到斗山街许家做客,县尊差遣人护送,路过这儿,就顺道给你送过来了!”
  她气定神闲地从那些家丁旁边绕过,径直走到了同样瞠目结舌的赵五爷跟前,从自己随身荷包里拿出一张牌票,笑吟吟地递了过去。等赵五爷木头木脑地接过之后,她就看向了汪孚林,双手放在左手腰间道了个万福,俏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这当口,汪孚林已经认出了她就是曾经奉叶明月之命给自己捎过话的丫头,但更重要的是,对方身上那一股熟悉的馨香!
  虽说那时候的鬼面女子戴着面具,他至今还无法确认那是谁,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小丫头在用无声的语言说,上次推了你一把,这下子我们算是扯平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之前藏得太好了!
  赵五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甚至连挟持邵员外都忘了,竟松开手去,手忙脚乱地展开了手中那折叠起来的牌票,认出那鲜明的歙县令大印,他登时喜出望外,哈哈大笑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同样震惊到极点的邵员外却当机立断,一个闪身往前冲去,直取身边的汪孚林。他心里很清楚,今次事情一出,别说万贯家财保不住,而且自己这条命都恐怕要丢了。如果不能抓个人做挡箭牌,他就死定了!
  汪孚林只看到邵员外那张狰狞的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虽说他不得不赞叹邵员外的这么个选择,可却绝对不高兴自己成为那个被人拣软捏的柿子!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稍一格挡邵员外迎面而来的一拳,随即右脚挪上前一步,右手顺势抓其右襟,左手切其右腕,一切一转背身一投,顺手就是一个千锤百炼的过肩摔!
  幸好当年为了锻炼身体苦练过英雄救美,居然现在救了自己!
  随着邵员外那肥胖的身躯犹如破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地上,就连被叶青龙死死揪住的金朝奉,都忍不住牙齿哆嗦了一下。
  看着都疼!
  汪孚林把人一下子撂倒之后,拍了拍双手,这才嘿然笑道:“忘了告诉邵员外你一件事,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俏丽小丫头闻声回头,恰好看到了邵员外被摔出去的一幕,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奇色。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汪孚林看了好几眼,见那些家丁一片哗然一拥而上,而赵五爷立刻带了民壮凭牌票的威势上前弹压,场面虽乱,但已经不关她的事了,她连忙快步离去。偌大的邵府,此刻已经乱成一团,因此她怎么混进来的,再怎么混出去,竟是没有一个人盘问她半句。等出了邵府大门,她快步来到停在对面墙根阴凉处的小轿旁边,这才停下了。
  “小姐,我安全送到啦,跑得我一身臭汗!”
  “小北,邵家情形怎样?”
  听小北将刚刚进进出出邵府耳闻目睹的情景一一道来,叶明月方才舒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道:“去个人到斗山街许家,说是我被事情耽搁了去不了,我们立刻回县衙。”
  县衙出牌票抓人抄检,一定要县令签押,刑房出票,刑房司吏张旻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小北决口不提这一茬,指不定干出了什么来,这会儿爹肯定在跳脚!


第一零七章 狠角色和分润功劳
  一片混乱之中,汪孚林还没来得及为撂倒邵员外而得意上多久,面对的便是一场骚乱。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他左右就有两个民壮窜了过来,一把架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汪小相公,快!”
  这一个快字之后,汪孚林就只觉自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架着往后疾退,直接退回了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的屋子里。紧跟着,这两个民壮便立刻快速关门。就在大门合上的最后一刹那,叶青龙竟是一手揪着金朝奉,奋力挤了进来。这个机灵的小伙计先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看两个民壮先是一愣,随后就把大门给严严实实堵了起来,他就对汪孚林讨好地笑了笑。
  “小官人,小的趁乱狠狠踹了邵员外几脚,给您出口恶气。”
  汪孚林知道这小子最擅长公报私仇,此刻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金朝奉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突然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完全被忘记的人,赶紧回头一看,却只见吴有荣躺在血泊之中,分明是已经死得透了。之前他只顾着把叶青龙给拉出屋子,半点没在意这个极品无赖,竟不知道人是被邵员外的家丁杀的,还是被赵五爷那些人给“误杀”的。总而言之,随着这家伙的死,这些事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吴有荣固然因贪心丢了一条性命,但是,当一刻钟之后,一切结束的时候,邵员外也死了。
  汪孚林那一下过肩摔重归重,叶青龙泄愤的那几脚也不轻,可当然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只是在接下来赵五爷等民壮和家丁们发生的那一片混乱之中,“不幸”遭遇踩踏事件。不但邵员外这个收过赃、杀过人、这次杀人未遂而后又拒捕,还打算挟持汪孚林的罪魁祸首被人活生生踩死。
  而按照赵五爷的说法,连恐吓带威胁,再加上民壮们武力值不错,又有县衙牌票的权威,一场乱局方才平息了下来。
  也只有汪孚林这个旁观者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赵五爷在和那些家丁推推搡搡,摆事实讲道理期间,故意引发了这桩可以避免的事件。经此一事,他这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心黑手狠,和这位壮班班头比起来,他简直就犹如天上的雪一样纯洁。他顶多是放诱饵钓鱼,可赵五爷这个老油子直接是借刀杀人,要不是叶青龙那小子机灵且动作快,说不定会和金朝奉一块被带到沟里去!
  吴有荣死了,所谓钓饵自然就不存在;而邵员外这元凶一死,那五百两银子的好处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也难怪壮班那些民壮会帮着赵五爷灭口!至于金朝奉这个脓包……他还不敢乱说话,巴不得把所有罪过都推在邵员外一个人身上!
  经此一事,汪孚林进一步认清了一个事实——赵五爷从来就是善茬!
  所以,对于赵五爷提出的邵家大抄检,汪孚林便干咳一声提醒道:“赵五哥,今天的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去见叶县尊请罪?”
  在赵五爷看来,自己将邵员外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直接从肉体上消灭了,避免了日后公堂审案时被攀咬的麻烦,又替汪孚林铲除了吴有荣这么个祸根,两人现在应该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汪孚林这话说出来,他方才陡然意识到,这从天而降的牌票到底什么来历还没弄清楚呢!虽然那丫头自称是叶小姐的婢女,是来送自己遗落的牌票,但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人是否叶小姐的婢女就更不得而知了,他又没见过官廨见过人家女眷。
  于是,他立刻赔笑道:“是我忘了这一茬,可小官人说的固然不错,但你要知道,起赃要趁早,否则邵员外没有儿孙,这些家丁只怕会把他这些家财哄抢的干干净净!还有那口号称用人去填的井,也得先好好看看,否则怎么回报叶县尊?”
  汪孚林正要回答,叶青龙拽着金朝奉正在旁边,立刻出声说道:“小官人,要知道赃物在哪,问这老东西就行了!”
  金朝奉见汪孚林和赵五爷同时看向了自己,想到刚刚邵员外凄惨的死法,他登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旋即立刻点头道:“小人知道,小人带路!”
  尽管赵五爷早就看过当初那本账册,但当他跟着金朝奉,真正见识了邵员外的秘密库房时,他仍然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至于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叶青龙,这会儿也是眼花缭乱,就差没流出口水。倒是汪孚林后世逛过无数博物馆,此时表现得挺淡定。
  再精美能比得上那些国宝?
  金朝奉在一旁偷眼瞥看,对汪孚林的评价就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他狗腿地从暗格里翻出几本账册,满脸堆笑地呈送到了汪孚林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小官人,这是之前那老骗子,还有其他几个骗子棍徒手里收来的东西,是和单纯的死当分开的,全是赃物。”
  全是赃物!
  汪孚林顺手一翻,见账册上从时间、人物、物件、收来的价钱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三本账册上足足罗列了几十上百样东西,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赵五爷倒没想到金朝奉把账册给了汪孚林,心想这老东西怕自己过河拆桥,登时有些不痛快。等汪孚林把东西递给自己,他翻了翻之后,就把这一茬给丢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说道:“单凭赃物,还不算铁证,可有这账册在,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咱们的功劳铁板钉钉!”
  “对了,邵员外没有儿孙,那兄弟侄儿这些同宗亲属呢?”
  金朝奉听到汪孚林突然问了这一句,赶紧讨好地答道:“邵员外因为小时候穷苦被人瞧不起,所以从休宁出来后,就几乎和同宗族人断了往来,听说他没有亲兄弟,倒是有几个堂兄堂弟堂侄,都是很疏远的关系了。”
  这么说,接下来这块肥肉怕是要在官府中间引来好一阵哄抢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盘算,却压根没提这一茬:“账册带走,赵五哥你留个人和小叶子一块在这先看着,我们去后院那口井!”
  歙县衙门知县官廨书房中,叶钧耀简直要被今天层出不穷的事件给弄晕了。先是早堂上刑房司吏张旻和快班胡捕头出来,一口咬定昨天那所谓畏罪自尽的人犯是被杀;紧跟着女儿派了小北回来,说是汪孚林和赵五爷在一块有大行动,为了以防万一,死活求着自己给开一张盖印的空白牌票。他身为一县之主哪能这么胡来,当然不肯,结果那个小丫头软磨硬泡,甚至连他留在家里待产的夫人都给搬出来了,他只能无奈就范。
  他只能安慰自己说,刑房司吏张旻是个难缠的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抄牌的。可小北一走之后他去刑房打探,却得知张旻正好腹泻回家去了,一个典吏抄了牌!至于张旻怎么腹泻……他都不敢去想!
  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做官的手段和威信,又自怨自艾没能在殿试中考一个二等,这才落入了浊流。直到女儿叶明月回来,解释了一下邵员外是凶嫌的可能性,他才稍稍提振了几分信心。可一想到那是在府城里,稍有差池就会惊动徽州府衙,自己这个县尊要担大责任,他不禁又患得患失了起来,又是埋怨赵五爷不和自己打个商量,又是想着汪孚林太胆大,浑然没注意叶明月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自己。
  “急死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堂尊,赵五爷和汪小相公回来了!”
  从外头传来的这句话就犹如九天仙乐,把叶县尊从抓狂的边缘拯救了回来。他都没想到女儿还在房里,立刻一拍桌子叫道:“快叫他们进来!”
  于是乎,叶明月只能熟门熟路地往屏风后头一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心里想到了前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景。就只见赵五爷和汪孚林仍然彼此谦让了一番,这才进了书房,而且汪孚林的表情也和前一次有几分类似,不见大功告成的神采飞扬,反而有几分凝重。
  而这一次,先开口的赫然是汪孚林:“县尊,这次是学生做事太过冲动。事情是这样的,学生之前新收了一个小厮,正好是被人从五福当铺赶出来的小伙计。因为想要拿出之前没能拿出来的积蓄,他今天跑去五福当铺讨公道,正好遇到吴有荣在高价兜售那四卷古书……”
  汪孚林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演绎出了一个叶青龙闯进五福当铺,无意中发现吴有荣要卖的古书是当铺收赃,吴有荣进而讹诈,金朝奉把人带回去见邵员外,邵员外杀心大动,自己和赵五爷正好在府城追查疑凶,恰逢其会追踪到邵家,接下来又是惊天地动鬼神的一番斗法,吴有荣被邵员外杀人灭口,而邵员外在看到牌票,狗急跳墙要挟持自己,结果混乱之下被踩死……
  他本来就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就连猜中了几分事情经过的叶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秀才不去写闺秀们最爱看的各种白话小说,实在是可惜了。
  至于叶钧耀,他已经完全被汪孚林形容的场面给惊呆了。至于逻辑和合理……汪孚林在一路上仔细推敲过好几遍,补上了各种漏洞,他哪里可能发现什么问题?等到赵五爷直接屈膝跪下赔罪,说是之前把他杀说成自杀,是为了先结案,让幕后真凶麻痹大意,这种牵强的理由他都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反正只要有好结果,过程当然不重要!
  眼见叶县尊已经完全信之不疑,汪孚林方才拿出了三本账册放在了大案上:“赵班头之前追回的那几件赃物,也是老骗子向五福当铺出手的,只存放在别的地方,正好被赵班头起获。除了发还的,还剩下三件东西等认领。但这账册上,邵员外收的大部分赃物都在其中,足有几十件。此外,学生和赵班头还在邵员外家后院的井里,挖出来至少三具尸骨,其中一具还未完全腐烂,是五福当铺一个伙计。”
  听到邵员外和吴有荣在混乱中死了,叶明月只是吃了一惊,倒并没有多少害怕,可听到说井里还挖出了尸骨,其中一具还能辨认出身份,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一动,胳膊眼看就要撞到屏风,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旁边多出了一双搀扶的手,这才稳住了身体。她不用看也知道身边的人是小北,连忙顺势靠在了她的身上,便继续凝神静气地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光天化日,竟有这样的事!”叶钧耀终于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说道,“给本县传令下去,快班和皂班也都集合起来,立刻把邵家牢牢看好,本县这就去府衙求见段府尊!”
  见赵五爷立刻离开去召集人了,汪孚林方才上前一步,对眉飞色舞的叶钧耀说道:“赵班头的意思是,那四具尸骨是杀人案,发生在府城,如今既然尸骨找着,凶嫌有主,让给府衙也无妨。不过所有赃物应该运回歙县衙门,这样一连串诈骗大案能够告破,就都是县尊的功劳。但学生愚见,这案子太大了,县尊一个人担不下来,再加上之前的一场场风波,县尊如若分润一些功劳给段府尊,旁人就无话可说了!不论如何,此次事后,县尊的威信都不可动摇。”
  叶钧耀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本来还有些舍不得,可仔仔细细一掂量,他就当机立断地说:“好,就按你说的办。孚林,这次事了,本县一定给你个廪生!”
  眼看叶县尊撂下这话就走得没影了,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他什么时候说自己要廪生了?这也歪的太远了!
  紧跟着,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屏风之后。他刚刚进门前就习惯性往屏风后头瞅过一眼,发现了可疑的衣香鬓影,这会儿想到今天人家帮的那个大忙,他就决定不去拆穿对方了,轻咳一声便一本正经地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今日多谢了,小生告辞。”
  屏风后头,叶明月和小北听到这话,再眼见人潇潇洒洒就这么走了,顿时面面相觑。足足好一阵子,小北才扑哧笑道:“小姐,他说你是美人呢!”
  叶明月脸上一红,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从前在屏风后头推了他一把,今天又从天而降给他及时送去了牌票!”


第一零八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叶县尊去徽州府衙怎么和段府尊汇报加扯皮,赵五爷怎么在邵家和快班皂班协调瓜分利益,汪孚林就没去继续掺和了。他毕竟只是区区一个小秀才,现在已经超额完成了给汪二娘出气,替自家追回损失的任务,又亲眼看到两条人命就在眼前没了,哪怕是自己憎恶讨厌的人,他也颇觉有些提不起劲来。于是,他去了一趟邵家,把同样出色完成任务的叶青龙给接了回来。
  找了间僻静小茶馆,他招呼了人坐下,随即就从随身钱袋里掏出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信手递了过去。
  叶青龙这会儿还沉浸在今天那跌宕起伏的惊险剧情中,此刻愣了一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官人这是干什么?”
  “今天这一趟太凶险了,勉强了你,这是给你压惊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都是邵员外的不义之财,你拿去做生意也行,成家立业也行。”
  叶青龙瞅了汪孚林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展开了银票,发现两张总共二百两,他登时两眼全都是小星星,激动得无以复加。可他转瞬间意识到汪孚林后头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连忙又抬起了头,可怜巴巴地问道:“小官人这是不要小人了?”
  “你都有钱了,想干什么干什么,没必要再跟着我。”
  话是这么说,可叶青龙想想自己如今这年纪,再想想家里爹娘偏向大哥幼弟,唯独不惦记自己这个次子,指不定一听到他有钱就拿着孝道逼迫他,这卖命钱都未必能留得下。相比汪孚林,嘴里说是不要他,又刚让他去干了那样一件危险事,可却真的是一点都没亏待自己,他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小的把钱存着!之前程公子可是一百两银子买断了小的十年,这十年小的就是小官人的人,否则就坏了名声信誉,日后怎么立足?”
  这小子还知道名声信誉,那耍宝无赖的样子都忘了?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可他接下来不管怎么劝,人就是死心眼硬是不愿意走,还振振有词拿着金宝和秋枫的例子出来,以证明跟着他汪孚林是一件多正确的事,他不得不佩服程大公子的洗脑本事。想想金宝是养子,秋枫也偏好读书,叶青龙对读书科场半点兴趣都没有,反倒和他有点相似,再加上人浑身消息一点就动,他最终便摇摇头道:“你爱留就留吧,至于给你的钱,你自己收好了,日后娶媳妇做生意!”
  先头他和赵五爷在搜查邵家的时候,发现了邵员外藏东西的几处暗格。这其中,银票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是房契和地契。可赵五爷也好,他也好,那些价值贵重的契书都没多瞧一眼。这种不动产入手容易出手难,而且很容易招人眼。
  于是,赵五爷拿了一把一百两的银票,硬是要和他二一添作五,他知道这是拉自己下水,不收对方心里就会结下个疙瘩,就半推半就收下了,这会儿慷他人之慨直接给了叶青龙这个出大力的二百两。那些千两以上的庄票,赵五爷即便垂涎三尺,却也没去碰。
  至于多捞点不义之财去还自家债务,汪孚林压根就没去想过——他怎么对极其聪明的汪道昆汪道贯兄弟解释这钱的来源?
  昨天才顺利把四百两银票还给了汪道贯,早上这位汪二老爷笑说要到府城访友,潇潇洒洒走人,汪二娘本是如释重负。可哥哥一大早比汪道贯出门还早,神神秘秘的,竟然中午时分方才回来,后头还跟着自家刚来的那个新小厮,她不禁有些纳闷。她对叶青龙完全不熟,此刻见汪孚林满脸疲惫,后头这当小厮的却眉飞色舞,正想好好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只见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昨天见过的叶公子叶小胖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汪小相公,听说今天你和壮班赵班头一块,一举破了徽州府有史以来最大一桩案子?听我姐说,又是杀人,又是诈骗的,又是劫持,又是拒捕,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和我说说啊!”叶小胖连珠炮似的说到这里,回头一看金宝和秋枫也都过来了,赶紧一手一个把他们拖了过来,“你看,金宝和秋枫知道之后也好奇坏了!”
  最后进来的李师爷见汪孚林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便好心解释道:“汪贤弟,整个县衙都已经乱套了。三班六房乱成了一锅粥,传什么的都有。有说赵班头是不忿早上被人揭穿他杀变自杀,于是硬栽上了邵家,直到县尊那张牌票传下去,办事的壮班那些人出来剖白,这流言才暂时平息。至于恰逢其会的你,更是被人翻出了你一桩桩旧账来,说是从前只不过敲人饭碗,现在变本加厉,干脆破家灭门了。”
  别人都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他区区一个小秀才还真是凶名卓著啊?
  汪孚林知道必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还有更多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李兄,叶公子,既然知道我奔波一早上,那可否容我先祭了五脏庙再说?你们也是上了一上午的课,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虽说在乡间时家里人口不多,不用那么拘泥于规矩,昨天晚上在马家客栈时,这两位也被汪孚林当成自家人似的请到里头那桌,可今天汪二娘再见到李师爷和叶小胖那么熟络地来自家,她还是吃了一惊,听到他们说那什么案子,她就更好奇了。可汪孚林不肯立刻说,她在人前也想尽量像表现得淑女一些,这会儿只能硬忍着,还很有礼节地拉了汪小妹和连翘回房单独用饭。一进后院,她就立刻问道:“这两位真的常来咱们家?”
  汪小妹想都不想地答道:“当然天天都来,叶小姐还特意送了银子来让他们在咱们家搭伙!”
  一想到那什么杀人诈骗的案子,汪二娘就连吃饭都不香甜,只拨拉饭粒发怔,甚至没注意到汪小妹什么时候溜走的。直到一个人影如风一般出现在面前,她才微微有所察觉。
  “二姐,我刚刚到前头去听哥和李师爷他们说话,哥今天和那个赵班头抓到了昨天那些连环诈骗案的最大主谋,从人家里抄出来三本账册,那个坏蛋,都是因为他收赃,那些骗子才能那么骗人!”
  汪二娘一下子回过神,见汪小妹认真地在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她立刻放下碗站起身,顾不上刚刚还告诫汪小妹要注意男女之别,不要去前头厮混,顾不上连翘在背后阻止,一溜烟地就往前院明厅那边跑去。到了隔屏后头,她就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果然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汪小相公,说话别说一半啊,这正精彩呢!”
  “又不是说书,什么精彩!今天死了两个人,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那口枯井里更是尸骨累累,起获的赃物不计其数!这样一个人物,竟是自始至终就堂而皇之在府城当富家翁!”李师爷直接把叶小胖给堵了回去,随即看着汪孚林说,“这次整个徽州府都要炸了!”
  见李师爷看着自己,汪孚林很无奈。他只是想抛饵钓鱼,解决自家的问题,谁能想到钓起的鱼有点凶猛,再次将其钓起的时候才发现这条鱼实在是太重了,而且还是吃肉啃骨头的恶鱼?见秋枫和金宝虽然不像叶小胖那样好奇宝宝,可也全都在一边吃一边偷眼看自己,他可不想带坏这些幼苗,正好吃完了,当即干咳一声站起身来。
  “李兄,咱们到外头走两步消消食?”
  “固所愿矣。”
  李师爷文绉绉地吐出四个字,两个年纪相差五六岁的人就这么撇下桌上其他三个人出了明厅。隔屏后头偷听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大为纠结,而桌上被丢下的三个小的也一样面面相觑。到最后,还是叶小胖啪的一声丢下了筷子,振振有词地说:“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咱们跟上去看看!”
  金宝和秋枫对视一眼,全都觉得如此很不妥,可看见叶小胖嗞溜就直接闪出门去了,两人大惊失色,慌忙追了过去。他们这一走,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从隔屏后头出来,汪二娘看着一桌狼藉,随即指了指外头道:“他们从前也是这样子的?”
  汪小妹懵懂地点了点头:“二姐没来时,我都是跟着大家伙一块吃饭的,热热闹闹好玩极了,有时候哥还会故意和李师爷说笑话,引得大家喷饭。”
  汪二娘算是长见识了。没想到叶公子不但人胖,平素表现也不像县尊公子,李师爷这堂堂南直隶亚元,名次比汪二老爷还高,竟然有如此一面!对了,听大姐说那程公子似乎还好男色……哥哥这朋友圈实在是太奇葩了!
  她和汪小妹自然不能如前头三个小家伙那样贸贸然追出去探听机密,而两人的郁闷也没持续太久,片刻外头就有动静,汪二娘赶紧又把汪小妹拉回了隔屏后头。不多时,就只见叶小胖一马当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一屁股坐下后,他狠狠抓着头发痛苦地说道:“要背五篇春秋,先生要不要这么狠啊!”
  金宝和秋枫也好不到哪去。金宝记性好,字却不太熟练,这次被李师爷罚了十张小楷。秋枫是叶小胖和金宝的综合体,背书两篇,五张小楷。
  汪二娘听到这些长吁短叹,第一次觉得哥哥从前苦读的日子似乎比眼下这三个小家伙要幸福一些。至少,还有自己这两个妹妹帮忙掩护,至少还能看点杂书什么的。
  外头县后街上,李师爷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撵回了三个跟踪技术极其差劲的小家伙,这才看向了汪孚林。
  “汪贤弟,你之前说金宝不进学,你就不求贡,不下秋闱,我想问你,你难道是根本就不愿意继续举业,这才抛出这种话?”


第一零九章 李师爷劝学,段府尊召见
  别人都只看到什么高风亮节,什么仁义无双,只有李师爷这利眼看出来了!
  汪孚林知道李师爷是个明白人,当下也就光棍地承认道:“没错。实不相瞒李兄,我当初进学后回乡路上被恶棍轿夫所伤,头部受创,记忆有些问题,往日倒背如流的四书五经,制艺文章,几乎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不打算继续举业。”
  李师爷没想到汪孚林承认得这么爽快,先是眉头一皱,等听到后头的解释,他更是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看来,我只猜中了一半。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大大糟糕了,汪贤弟难道不知道,生员每年都是要岁考的?如果连年岁考都在末等,大宗师会笞责以示惩戒,若是连着三年末等,功名都很可能保不住。”
  要命了,这些天杂务缠身,完全忘记了这一条!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自己当初胜利赢下功名保卫战的时候,还有个挨了笞刑的倒霉生员作为陪衬,仿佛就是因为岁考还是科考太差而挨打的!这下可好,他为了特权而努力去保住功名,这功名却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凭他眼下这可怜的制艺水平去参加岁考?难道他去当个白卷英雄不成?
  看到汪孚林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显然是被自己点醒了,苦恼不已,李师爷忍不住问道:“贤弟读书这么多年,就不能重新把举业捡起来?我说一句功利的话,八股就是个敲门砖,一鼓作气考完,就可以扔一边去了。”
  人人都知道这么个道理,但很少敢明言。李师爷这样直接捅破,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汪孚林当然是很感激的。可想了想四书五经的恐怖字数,以及八股破题以及之后写文章的难度,他还是小声问道:“秀才能请辞么?”
  他很没出息地想,如果能,他就等金宝进学后,自己赶紧把功名奉还!
  李师爷差点给汪孚林气乐了:“怎么请辞?功名这玩意,只能被革除,却没有请辞这两个字,一旦考上,就有进无退,只能往前!就是举人,一旦报上去要参加会试,却因为病了没能赶得上,按照从前的规矩,都要罚充胥吏,这辈子别再想科举出头了!而且,你要知道,生员不算出身,至少得混一个监生名头才能开始做官。”
  完了,这次是自己把自己带进沟里了!
  汪孚林在心里哀嚎了一声,却不想李师爷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我现在传授金宝秋枫,还有叶明兆的是什么?经史讲解之外,就是制艺,制艺都需要从孩子抓起。你要是回心转意,日后我给金宝的功课你也不妨看看,若是金宝能够尽快考上秀才,三年后你们父子一块下科场,那是多大的佳话?只要在主考官那宣扬宣扬,说不定你们父子一块题名,那时候你想不想继续考就随便了。那天英雄宴你也看到了,要成为乡宦,举人是必备条件!”
  这不就是应试教育要从孩子抓起,本科毕业证是找工作必备么?
  汪孚林无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突然心中一动,遂抬头问道:“李兄怎么今天突然对我说这个?”
  “因为不想金宝他爹岁考出丑!”李师爷背手答了一句,随即矜持地说道,“我认为,你不该在这些琐碎的事务中浪费自己的精力,志当存高远,不当只顾着眼前!”
  果然,李师爷就是傲娇,提醒人也非得这样!
  这回换成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他最初也没想着抱叶县尊大腿,可一次次的事件,将他和这位歙县令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他也需要这重关系谋生求存。所以,他诚恳地感谢了李师爷的善意提醒和高瞻远瞩,但也表示自己不能辜负叶县尊的知遇之恩,结果引来了李师爷的一个大白眼。
  “金宝很敬重你这个爹,你可别忘了收他当养子的初衷,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入室弟子,叶小胖和秋枫都只能算是记名弟子。”李师爷也不管这话若是让另两个学生听到,让真正出束脩的叶县尊听到,会是怎样的表情,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我期望看到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吃过午饭,李师爷带着因为受罚而郁闷受伤的叶小胖回了县衙,而汪孚林消化了李师爷的话,决定先不理会这桩大案的冲击波,带着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出门,去府城斗山街许家先拜谢人家借物借人帮的大忙,这事已经拖几天了。
  因为眼下手头宽裕,汪二娘又听说许家有好几个孙小姐,进了府城便拉着汪小妹亲自采购各色礼物。这其中,精于算计,历任米行当铺小伙计的叶青龙发挥了很大作用。
  他买了四端号称最新鲜颜色的纱,用他的话说,做堆纱花或者衣衫上的装饰最为合意,即便以汪二娘和汪小妹的眼光来看,也都觉得好。他带着众人从府城旧货一条街上淘了一套文房四宝,虽说是旧物,样式做工却相当不俗。他还挑了几样竹制摆件器具,无不小巧新奇雅致,专为讨小姑娘喜欢。最重要的是,几样东西性价比极高!于是,和金宝秋枫用了好一阵子才融入汪家不同,叶青龙立刻赢得了两个小姑娘的高度认同,汪孚林只能叹为观止。
  这一趟出门,想到汪二娘已经快到及笄的年纪,汪孚林早早让人去雇了一抬轿子,留下康大等人看家,自己几个大男人却只走路。知道今天这是去大姐婆家亲戚那儿做客,到了许家,泼辣外向的汪二娘显出了十二分娴静,古灵精怪的汪小妹也露出了十二分乖巧。以至于方氏看到她们,又看看特意请来陪客的汪元莞,再对比自己那些孙女,直把汪家的家教给夸上了天。汪孚林听得满头大汗,暗想这两个小魔女闹腾起来您真没见过。
  而对于送来的礼物,见惯了金玉的许薇等几个女孩子们都爱不释手,尤其是那竹制摆件,被她们三下五除二瓜分了干净。而方氏的回礼要厚得多,都是小姑娘喜欢的簪环首饰,虽说她明言是鎏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还是一再推辞才敢收。当汪孚林就前事道谢时,方氏显得很大度:“秦六都告诉我了,你也是为了妹妹,又没瞒着我,这些小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想着那个邵八要是不收敛,早晚便是个瘐死鬼,没想到这么快就事发了!”
  汪二娘本就好奇这桩案子到底怎么一回事,奈何之前哥哥不说,李师爷卖关子,此时趁着大姐也在场,她就拿着女孩子的优势撒娇求透露。结果,汪孚林还是闭口不谈,她恨得牙痒痒的,只能对金宝打眼色。金宝却正被一旁许薇等女孩子们集体注目礼看得极度不好意思,脑袋垂得低低的,压根没看见她的眼神。最后,还是方氏笑着说道:“大家既然都想知道,双木,你就说说。”
  方氏都发了话,汪孚林没奈何之下,只能避重就轻,精彩程度比中午向叶县尊解说的时候却大打折扣。即便如此,四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当听到邵家堆积如山的赃物,以及枯井之中的累累枯骨时,屋子里更是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老太太,府衙那边派人来,说是段府尊召见汪小相公!”
  屋子里刹那间一片寂静。汪小妹还不太懂这些外头的事情,汪二娘却一下子蹦了起来,快步走到汪孚林跟前,手忙脚乱地替他整理衣襟,随即低声说道:“哥,不要紧吧?要不要带上金宝一块去?”
  许家几个孙小姐也都惊醒了过来,许薇便一个劲撺掇道:“对,带上金宝,大宗师也夸过他的,之前英雄宴上汪小相公不是也带了他吗?”
  方氏见其他几个孙女叽叽喳喳都开始添乱,不禁恼火地喝了一声,见她们全都乖乖坐好,她见汪元莞虽满脸担忧,却没说话,而汪小妹也已经窜到了汪孚林身边,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放,她就招手把金宝叫到了跟前,随即抬头对汪孚林道:“你放心去,其他人就留在我这儿。段府尊为人还是讲道理的,再说,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南明先生几分面子。”
  汪孚林本来就不想让年方八岁的金宝蹚浑水,此刻见这个小家伙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就对其摇了摇头,冲着方氏拱了拱手,又拍了拍身边两个妹妹,最后对汪元莞说:“大姐,二娘小妹还有金宝留下,你在老夫人这儿看顾着一些,我先去了!”
  一出堂屋,他就看见秋枫和叶青龙两个迎了上来。两人谁都不看彼此,分明是直到现在还惦记那点旧怨,当着他的面就抢着要跟去府衙,他干脆就答应道:“你们两个一块跟着我,有什么事也好回来报个信,走吧!”
  徽州府衙在整个府城的最西边,规模比歙县衙门大几倍不止,若是加上东边的察院,正好是正方形缺东南一个角。府衙仪门坐北朝南,在正南面,给汪孚林带话的人却并没有带着他往那边去,而是往察院门前大街过,直接进了府衙东边的阳和门,沿着甬道走了一箭之地,方才在一座轩敞的大堂前停下。
  “这是喜闻堂,也就是从前的亲贤馆,是府尊接见府县贤士的地方,这会儿府尊、叶县尊、舒推官都在,请汪小相公入内吧。”


第一一零章 镇院大杀器
  听到这座建筑的从前现在两个名字,又是接见所谓贤士用的,汪孚林就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得知叶县尊也在其中,他就更加心里有底了。
  上次状元楼英雄宴上,他和徽州知府段朝宗照过一面,记得此人年纪四十五六,看上去并不张扬,而是性格内敛的人,但因为那会儿上蹿下跳的是陈天祥,还有府学那位刘教授,所以他对段朝宗的印象并不算很深刻。至于舒推官,他就更加提不上印象了,只记得此人在英雄宴上越过同知通判,陪着知府段朝宗和府学刘教授一同列席,足可见在府衙还算红人。最重要的是,推官掌管一府刑名!
  这应该才是今天要小心应付的正主儿!
  “孚林,快来见过段府尊!”
  叶钧耀一见到汪孚林进来,就用介绍自己人的口气笑着招呼了一句。他的位子在段府尊的左下手,稍高于右下首的舒推官,此刻嘴角含笑,神采飞扬,显然这一趟府衙之行很顺利。从一句话一个眼神中体味到了这些,汪孚林立刻态度谦恭地上前行礼,然后垂手而立,看上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须臾,他就察觉到正上方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反复端详扫视。
  “汪孚林,你一个生员,不好好在歙县学宫读书上进,却掺和这些本该是三班衙役本分的事情,知不知道这是本末倒置?”不等知府段朝宗开口,舒推官就抢先质问道,“你可别忘了,你今年才刚进学,年底还有生员岁考!”
  叶钧耀没想到今天这种场合,舒推官竟是突然又发难,登时想起之前被赵思成刁难,自己找府尊理论却被舒推官挤兑的往事,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不等汪孚林开口辩解,他便一怒拍了扶手:“舒推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孚林为了其妹以及乡邻被骗的案子东奔西走,苦苦查访,这才能够有如今的破获奇案,那些受害者尚且对他感恩戴德,你身为一府理刑主官,不嘉赏他的功劳,竟然还质问他这功臣?”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有明文制度,生员不得干政!”
  “胡说!陆放翁曾经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更何况,汪孚林只不过尽一己之力,帮助破了这么一桩奇案,仁义感天动地,和国事有什么关系?”
  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不禁目瞪口呆。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叶大炮竟然直接和舒推官唇枪舌剑了起来!他偷眼瞥看上首主位的段朝宗,见这位徽州知府坐在那里面色淡然,不恼不怒,那养气功夫已经好到了极致,不禁大为佩服。而这时候,那两边的争执却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
  “就是因为生员不务正业,揽讼告状无所不为,衙门才会有那么多词讼!”
  “你哪只眼睛看见汪孚林写过状纸替人告过状?倒是府学里头程文烈那几个生员是出了名的歇家讼棍!”
  这歪到哪跟哪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见段府尊依旧老神在在,还是没有发话息事宁人的样子,他便打圆场道:“舒推官,如果说学生正好出现在邵员外这桩案子,这就是不务正业,那学生实在是太委屈了!学生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因为被骗,一时羞愤,险些连命都没了;而学生刚收留的一个小厮,也因为讨回自己多年积攒的工钱,一时失口道破赃物玄机,结果就险些被灭口。一前一后两件事,都和学生的家事家人密不可分,学生怎能袖手?”
  舒推官没争过叶大县尊,顿时把一包气全都撒在了汪孚林身上:“家人家事?我看你是忘了读书人的本分!只要读好书,闲事你少管!”
  你自己没本事,还来怪别人管闲事?
  这下子,汪孚林真的恼了,他硬邦邦地回击道:“舒推官何出此言?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学生看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才是一个生员应该有的态度!”
  只看堂上三位地方官的表情,汪孚林就知道,自己这个杀器放得有点大。果然,最偏向他的叶钧耀又是重重一巴掌兴奋地拍在扶手上,兴高采烈地说道:“好,本县果然没看错你!这一副对联简直绝妙,你回去之后给本县好好题写一副,本县亲自去挂到紫阳书院门前!”
  叶钧耀的心思很简单。要争取别的福利有点难度,这样的福利我这个县令还能做主!
  看来,日后的东林书院得少了一副镇院招牌啊!
  汪孚林心中嘀咕了一句,就只见段府尊看自己的目光明显和之前不同,而舒推官则是脸色不善。果然,下一刻,段朝宗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徽州府行商众多,历年以来,压着众多诈骗案子不曾破获,如今邵家起获这么多赃物,又挖开枯井见白骨,正该好好趁机整肃一下风气,汪孚林功不可没。但身为生员,也确实应该以学业为重。你也听到叶知县的话了,他要把你这一副对联挂在紫阳书院。此举一成,除却那些到时候秋闱中举归来的,其余生员都要仰视你这个歙县第一生。你之前在状元楼上说要一心供养子进学,孝义可嘉,但决不能荒废了学业!”
  这简直是一定要逼我去学宫听讲的节奏啊!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李师爷的话,登时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赶紧先行谢过段朝宗提点和夸赞,随即才小心翼翼地说:“学生并非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但自从进学之后,学生自身和家中迭遭变故,身心疲惫,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先诉了苦,他这才把李师爷劝学换了一个版本:“县尊西席李师爷今天还劝过学生,要努力向学,奋力求进,但学生既然当众在状元楼做出了承诺,言出必行,总不能让人笑话。所以,学宫那儿还请容学生请长假,闲时学生打算多多和李师爷讨教经史文章制艺,还要请县尊能够玉成。”
  叶钧耀正愁没正常借口让汪孚林进出自家官廨,此刻听到这样一个请求,他简直求之不得,当即慷慨激昂地说:“君子成人之美,李师爷能够和你一见如故,相交甚笃,今后又能彼此切磋,共同上进,本县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准了!”
  舒推官早就知道汪孚林伶牙俐齿,可没想到今天叶大炮主动接阵,当着段朝宗的面和自己大吵一架,紧跟着汪孚林又接力上阵,以一副让自己哑口无言,府尊赞口不绝的对联,把他那一腔不得劲全都给压了下去。此时,他不禁酸溜溜地讥嘲道:“听说叶县尊家这位李先生还带着令郎跑到汪孚林家中蹭饭,莫非堂堂知县官廨,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想来以舒推官的度人之心,是无法理解同窗之谊有多珍贵的!”叶钧耀本来就是行动上的巨人,立刻义正词严地说道,“犬子才疏学浅,能得李师爷这样学问扎实人品俊秀的人才为师,又有金宝秋枫这样的好学良才为同窗,自当朝夕相处,同时多体味民间疾苦!”
  成天在我家那房子闲逛,搭伙吃饭,就算得上是体味民间疾苦了?
  汪孚林腹诽叶大炮的信口开河,可发现舒推官已经哑火,他不由得鄙薄这一位的战斗力太弱。
  而段朝宗一直等到两位下属的又一轮冷嘲热讽告一段落,这才沉声说道:“总而言之,这次邵家的案子,你二人精诚合作,务必给徽州府众多受害百姓一个交待。至于召集登记受害者,发还赃物的事情,就交给叶知县了。”
  叶钧耀喜形于色,正要答应,突然看到汪孚林在那一个劲向自己打眼色。他最初有些很不理解,可想想是汪孚林建议自己分润功劳出来的,由是让一贯对自己淡淡的段府尊态度大变,于是,他就立刻大义凛然地说道:“府尊这是哪里话!若不是府尊一再教导下官要见微知著,下官又以此训导衙门吏役,怎会有今天大快人心之举?而且这桩案子牵涉到徽州一府六县众多受害者,当然还是府衙主持登记更为妥当。”
  此话一出,本来满脸郁闷的舒推官登时面色舒展。这要是交给府衙,段朝宗这个知府顶多在最后关头露一下面,可其中过程都操纵在自己手中,这样有助于树立形象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还和叶钧耀争个什么?
  直到和汪孚林一前一后出了府衙阳和门,示意汪孚林和自己一块上了四人大轿,叶钧耀方才忍不住问道:“你刚刚对我挤眉弄眼,让我推出去,到底什么意思?”
  刚刚一出阳和门,汪孚林就吩咐秋枫和叶青龙去斗山街许家报平安。此刻他忍耐了一下又和大男人坐轿子的小不爽,开始整理思路为叶县尊答疑解惑。
  “赃物这么多,三本账册上只记录了是什么价钱向什么人收取的,至于原主是谁,就得去查报案记录。这衙门刑房的手段,素来是吃了被告吃原告,而这次发还的不是上次我家和西溪南村那几家人的少数几件赃物,而是几十件,这样的好事不扒一层皮怎么可能?而且兴许还有见钱眼开的人来诓骗,甚至于胥吏差役勾结人来骗东西。所以,索性把账册带东西都交给舒推官去折腾,案子是县尊查出来的,功劳的大头是县尊的,过错都是别人的!”
  叶钧耀的嘴巴已经快笑得合不拢了。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会时常去想一想,汪孚林身后支招的,会不会是汪道昆这尊大神。若是今后常常有现在这样的惊喜,他根本不在乎汪孚林身后站着的是谁!这小秀才实在太精太贼了,幸亏自己用一个李师爷,就牢牢把人一家子都绑在了自己的马车上。
  这小秀才何止歙县第一,简直是徽州第一,绝无仅有的人才!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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