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仰明县


  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尤其是长期在背井离乡的情况下,人的心态会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可能是连当今陛下李承唐都忽略了的问题。
  哪怕是作为战胜方,大宁在求立的驻军心情也不会一直都很美好。
  这个地方的气候待久了会让人烦躁,这个地方的人看久了会让人厌恶,这个地方的一切都不如大宁家乡好,很多人开始期盼着回去,所以心态越发的不平稳。
  然而对于大宁来说,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轮换消耗太大,况且正在为北征备战,南疆战兵要大批调往北疆,也就没有过多兵力轮换到求立这边。
  求立诸军之中,心态变化最大的是海沙所部,或许海沙自己也没有对这个问题太重视。
  他的人当初都是在山林密湖之中训练出来的,在南征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封闭,到了南疆之后的长期征战让人杀性渐重。
  海沙因为担心庄雍身体吃不消,所以承担了更多的军务,这也就导致他手下的人调动征战的强度远大于庄雍旧部,这又让手下人觉得不公平。
  矛盾的爆发点是那次战船分配,虽然庄雍做出了调整,可被海沙直接降职了的几位将军心里难免还是不忿。
  沈冷他们在临江的镇子里雇了几辆马车,先往仰明县县城买一些补给,从这赶到南屏城有五百多里,以求立的路况来说最快也要走上七八天的时间。
  就在马车刚要离开镇子的时候,一队黑衣骑士将沈冷的队伍拦了下来。
  为首的是廷尉府派驻在求立的千办杨奇。
  “沈将军,请借步说话。”
  杨奇从马背上跳下来抱拳,沈冷看了看茶爷示意她不要担心,从马车上下来和杨奇两个人步入路边的林子,茶爷只看到杨奇不断的说着什么,似乎稍稍有些激动,那是一位廷尉府的千办,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生死杀伐才能成为千办,让这样一个人在第一次见到的沈冷面前难掩激动,似乎事情并不小。
  沈冷皱眉:“已经这么严重了?”
  杨奇点了点头:“将军长久不在求立,对这边的情况不了解,实际上比我说的可能还要更严重些,海沙将军一直都在前边领兵作战剿灭求立叛军,后方留下的人日渐跋扈,卑职这段时间调查发现,他们居然敢更改朝廷法令,征收的官粮是朝廷定下的两倍之多,仰明县已经发生了四五起聚众抗议之事,仰明县的驻军校尉娄虎一律按照造反处置,杀了数百人,卑职所知道的仰明县就有至少两千余人逼不得已加入叛军。”
  沈冷问:“为什么你不去见海沙将军?娄虎既然是海沙将军的亲兵队正,海沙将军不可能不管。”
  “去见过。”
  杨奇道:“上次去见了之后,因为战船配比的事海沙将军一怒处置了几十人,其中包括五名将军,为此海沙将军部下和我们廷尉府的人矛盾日渐加深,娄虎是海沙将军的亲兵队正出身,他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一旦动了娄虎,海沙将军部下就会……”
  杨奇看了沈冷一眼,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其实也无需说出来,海沙部下会认为这是庄雍和廷尉府合伙针对他们,所以这就让他们更为抱团,抵触之心就会更加强烈,海沙一心带兵,地方上的事他并没有多顾及,这也就造成了地方上的混乱,况且海沙本身就不认为求立人值得可怜,他只希望看到更多的军粮运回大宁,至于这些军粮是怎么来的,他并不在意。
  手下人邀功心切,交上去比预计要多两倍的军粮,海沙难道还会责怪他们?
  “娄虎这样的人认为求立人该死,他不认为这样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民变,他们始终觉得求立人不堪一击,就算是那些流民都变成了流寇他们也不在乎,大不了杀干净就是。”
  沈冷来回踱步:“我刚刚从国内回来,陛下也没有给我明确旨意明确职责,只是让我回来协助大将军清剿叛乱稳定地方,顺便在南疆训练一批求立人出来,将来一并运往北疆参战……我的职责更多是在练兵,如果我一回来就直接针对娄虎这样的人,会让海沙将军部下认为我是来和海沙争权。”
  杨奇嗯了一声:“卑职也是无奈之下才过来见将军的,以卑职职权可以办了娄虎,可是卑职担心,一旦将娄虎拿下,会激起更大的矛盾。”
  沈冷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这事还是等我到南屏城见过庄雍将军之后再说。”
  他看了杨奇一眼:“不过倒是可以先见见这个娄虎。”
  杨奇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将军刚才说陛下的旨意是将军回来协助大将军?也就是说大将军不会被调回去了?”
  沈冷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先去见见娄虎的原因,让他做个传话筒,明确告诉他们求立这个地方做主的还是大将军。”
  杨奇脸上露出笑容:“这样也好,先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沈冷点头:“那就一起去见见?”
  杨奇抱拳:“卑职遵命。”
  沈冷重新上车,茶爷关切的看了他一眼,沈冷将如今求立局势对茶爷说了一遍,茶爷的脸色也跟着变得凝重起来,沈冷的突然归来,一下子打破了求立这边的格局,这会让很多人不舒服。
  原本庄雍修养海沙主事,现在沈冷归来,海沙手中职权多多少少都会被沈冷分走,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沈冷是庄雍的亲信,是庄雍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自然不可能站在海沙那边。
  这个矛盾看似清晰,可比沈冷在长安城面对文武群臣要应对的局面更艰难。
  “海沙将军我还算了解。”
  沈冷道:“可能正是因为他太爱护手下人,所以才导致手下人的飞扬跋扈,没有人比他们更盼着大将军回长安去,只有大将军走了他们才开心。”
  茶爷道:“不如去见见林姐姐,她的想法会更缜密一些。”
  沈冷点了点头:“先去仰明县吧,到了南屏城再去见她,现在整个求立的局面有些奇怪,大将军旧部颓废萎靡,都觉得大将军调回长安之后他们必然会被海沙所部欺压,以至于人心惶惶,为今之计得让更多人尽快知道大将军不会被调回去了。”
  茶爷看向沈冷:“可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出头的那个人,风口浪尖。”
  沈冷笑了笑:“大将军待我如子,所以看起来有些犯傻的事终究还得是我做,得罪人而已……我也不怕得罪什么人。”
  马车顺着官道往仰明县城走,走到半路的时候队伍忽然又停了下来,沈冷问了一句何事,外面的亲兵回答说前边似乎有厮杀。
  求立内路已定,大部分的叛军都在深山老林,这地方距离仰明县县城已经不到五里,有厮杀?
  沈冷下车,交代茶爷在车里等着。
  陈冉带着十几个亲兵和沈冷往前走,远远的看到官道一侧的田里一群身穿大宁战兵服饰的人正在杀人,一些手持木棒镰刀之类武器的求立人还在反抗,可是很快就被镇压下来,至少二十几个人被杀,还有十几个人被按住。
  沈冷走到近前,那些田里的士兵看到了沈冷身上的将军甲,连忙肃立行礼。
  “谁领队?”
  沈冷问。
  一名队正从田里跑上官道,再次行了军礼:“回将军,卑职是仰明县娄虎校尉手下队正杨平,奉命诛杀叛军余孽。”
  “叛军余孽?”
  沈冷看了看那些被杀的求立人,哪里像是求立军人。
  队正杨平也上下打量了沈冷几眼:“请问将军是?”
  陈冉道:“这位是巡海水师提督将军。”
  “沈将军?!”
  杨平立刻就变得激动起来:“原来是沈将军,沈将军……你,我们都知道你,没想到居然能见到将军……”
  他竟是激动的语无伦次。
  沈冷笑了笑:“以后会常见到,我会留在求立很久,这些人犯了什么罪?”
  “毁田。”
  杨平连忙回答:“他们夜里不断流窜,毁掉了大量秧苗,还放火焚烧了屯田看守的房子,杀了几个人。”
  沈冷嗯了一声:“他们是不是仰明县本地人?”
  “都不是。”
  杨平回头:“把人都带上来。”
  战兵将那些人押上来,千办杨奇走到近前询问,然后回头看向沈冷:“是旁边金源县的流民。”
  沈冷想了想:“这样杀不行,把人都带到县城,在县衙门口绑了,然后召集百姓到县衙门口观看。”
  杨奇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沈冷的意思,沈冷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队正杨平:“劳烦你先回去知会娄虎一声,就说我中午到他那里叨扰一顿午饭。”
  杨平显然激动的无以复加,应了一声就连忙先回去了,剩下的人将那些流民绑了随沈冷的队伍一起往县城方向走,到了县城外面,娄虎已经亲自带着人迎接出来,似乎也是早就听说过沈冷的名字,看到沈冷的时候和杨平的反应几乎差不多,激动的有些控制不住。
  啪的一声,娄虎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宁军礼:“卑职娄虎,拜见将军!”
  对于他们来说,沈冷是军中的传奇。
  沈冷伸手把娄虎扶了一下:“都是战兵兄弟何必客气?对了,我们应该见过吧?”
  娄虎连忙笑着回答:“见过一次,只是上次远远的看到将军一面,没能说过话,后来不久卑职就被调到此地,不再是海将军的亲兵队正了。”
  “海将军也是照顾你,放你出来做校尉,以后很快就能升职到将军。”
  沈冷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百姓们都召集了吗?”
  “已经鸣锣通知,应该很快就会在县衙门口聚集。”
  沈冷嗯了一声:“走,咱们去看看。”


第七百零一章 可以更重
  仰明县的县衙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县衙外面的这条大街都被围的水泄不通,这些聚集于此的求立人个个都很紧张,对于宁人的畏惧他们已经深入骨髓,他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可每个人都觉得死神就在自己身边徘徊。
  沈冷站在台阶上往四周看了看觉得也差不多了,人再多也挤不进来,这些人口口相传,自己想要达到的效果看此时的人数已经够用。
  台阶下面跪着十几个人,都是战兵之前抓的流寇,这些人从临县一路烧杀过来,或许是已经疯了,哪里还计较什么明天什么未来什么生死,他们就像是一群被杀戮吞噬了心智的野兽,破坏能给他们带来快感,对于人来说虎豹豺狼是野兽,对于虎豹豺狼来说人也是野兽。
  “我叫沈冷。”
  沈冷站在台阶上大声说道:“你们可能不熟悉这个名字,毕竟我已经很久不在求立了,所以我向你们介绍一下我自己,也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记住这个名字。”
  他扫了那些百姓们一眼:“第一个杀入求立的宁人是我,你们的兵部尚书你们的水师大将军都是我杀的,第一个决定对求立人不留俘虏的人也是我,每一战都不留,少则杀数千多则斩数万,向大宁皇帝陛下谏言对求立人当严苛对待的人还是我,不服者打,不从者杀,我是你们的苦主,你们所经受的这一切可能都源自于我。”
  他说完这句话,娄虎不由自主的振臂,在他看来,沈冷就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是传奇。
  不服者打,不从者杀,这八个字点燃了他的血液。
  沈冷从台阶上下来,大街上的求立人很多,已经到了人挤人的地步,可是沈冷迈步走下台阶的时候,求立人还是犹如退潮一样往后挤,就算是挤的疼了也没人敢发出声音,在他们眼里,沈冷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恶魔。
  沈冷走到那些跪着的人面前,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严苛甚至说凶残的对待求立人吗?因为这是你们应得的,你们的水师在大宁南疆沿岸屠戮我大宁百姓的时候,你们一定没有想到过以后也会被我大宁战兵屠戮,你们求立人不是笃信禅宗吗?禅宗有一句话是说因果报应,这就是你们的因果报应。”
  他伸手,陈冉把佩刀抽出来递给他。
  沈冷看向门口的茶爷,茶爷微微点头,转身进了县衙。
  沈冷要做的事,不想让茶爷看到。
  沈冷将横刀平伸:“不管是在大宁还是在求立,做错了事要受罚,犯了罪要受死,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这些人为什么发了疯的去毁掉农田,更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我只知道他们毁了农田杀了人,这是犯了罪,犯罪当诛。”
  刀落。
  那一排跪着的求立人最外面的一个被沈冷斩落人头,人群之中立刻传来一阵惊呼,本已经拥挤不堪的人群再次向后退,很多人都挤在后边墙上,身体都被挤的扭曲,因为恐惧,脸也变得扭曲。
  “是我向大宁皇帝陛下谏言说,给你们求立人要定比较高的税赋官粮,大概占你们全部收成的六成左右,其中四成用作军粮,两成收归地方官府用作存粮储备,剩下的四成是给你们活命的,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活?”
  他的横刀再次落下,第二颗人头落地。
  “庄雍大将军明确颁布过法令,求立各地所有钱粮的缴纳不得延误不得抗拒,你们用劳动换生存,公平吗?你们自己可能觉得无辜,可对于我们来说你们这是罪有应得,所以没有人会怜悯你们。”
  沈冷第三刀斩落,又一颗人头落地。
  沈冷把刀子扔给娄虎,娄虎狞笑着过来,一刀将第四个人的脑袋砍掉。
  沈冷的这种做法,简直让他血液沸腾。
  沈冷走回到台阶上,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说道:“求立,窕国,南理,这三地都归大将军庄雍节制,如果你们觉得大宁定下的官粮缴纳高了,那就忍着,因为这是大宁朝廷定下的,大将军也无权更改,不过……”
  沈冷话锋一转:“大将军仁慈,也愿意体恤你们,可你们若是不遵照律法那下场只能是死,就如这些人,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们为什么犯罪,犯罪是事实,是事实就要杀,这就是我的态度,也必是大将军的态度,但!”
  沈冷的语气又骤然提高起来:“既然你们已经是大宁的子民,官法之内,情理之中,任何事只要按照规矩来,大将军也不会为难你们,我刚刚说了,大将军愿意体恤你们,若你们觉得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原因可以到南屏城大将军府门外求见大将军,我离开此地之后也会去南屏城,大将军若没空见你们,我会见你们,合理的诉求我听着,违法乱纪者杀无赦。”
  沈冷说完之后看向娄虎:“娄校尉,怎么不杀了?”
  娄虎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才反应过来沈冷召集求立百姓并不是要杀鸡儆猴,而是敲山震虎。
  娄虎拎着那把刀子站在那,原本对沈冷那种炽烈的崇拜逐渐变得冰冷下来。
  陈冉走到娄虎身边,伸手把黑线刀拿过来:“看来娄校尉是累了?”
  他一刀一个将剩下的人全都砍死,在一具尸体上蹭了蹭刀上的血迹:“记住将军说的话,合理合法,有事说事,想说什么都能说,违法乱纪,必死无疑。”
  他看了娄虎一眼,娄虎在陈冉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
  沈冷朝着娄虎笑了笑:“看来娄校尉真的有些累了,也难怪,仰明县这么多事都是娄校尉一肩扛着,人力有极限,不要太辛苦,我看不如这样,民政的事交给地方官府,军人嘛,就不要去涉足自己不擅长的事,术业有专攻,不然地方官府的那些人拿着俸禄却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浪费了?”
  娄虎看着沈冷,一言不发。
  “还有一件事。”
  沈冷大声说道:“大将军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求立,大概三五年之内是不会离开的,也许一直都不会离开了,而我奉旨回求立协助大将军做事,我巡海水师的职责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将军粮运走,所以从今天开始,求立各地征收官粮的事我会安排廷尉府的人和我水师的人巡查,数量,日期,品质,往前的事我就不过问了,往后的事我的人来管,还是那句话,什么人做什么事,既然我的职责是粮食,那粮食的事我就管定了,粮食之外的事我管不着,可我职责之内的事,千万不要让我生气。”
  沈冷笑了笑:“我不喜欢生气,生气总是会发火,发火就会出事。”
  他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声:“咱们走了。”
  坐在县衙大堂里的茶爷起身出来,沈冷指了指旁边院墙,毕竟门口这边还有那么多血糊糊的尸体,陈冉看到沈冷指向院墙大声喊了一句:“夫人走那边!”
  四个亲兵大步过去,同时出脚,轰的一声将院墙踹的坍塌下来一大片。
  这一下,吓得多少人发颤。
  这四个亲兵将披风一抖,烟尘扫开,茶爷从一侧走了出来。
  沈冷看向娄虎:“本打算叨扰娄校尉一顿午饭,不过看着这血糊糊的也没了胃口,我还要赶去南屏城,唔……对了,从嗔水关安出海口到南屏城这一条水路是运粮的必经之路,从现在开始归我巡海水师管理,以后还请娄校尉多多协助。”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往马车那边走,廷尉府千办杨奇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快步走到沈冷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不久之前娄虎扣下了一条船,是天机票号的船,船上的物资包括二百多人现在还都被押在大牢里。”
  沈冷的脚步一停,他慢慢的回身转头看向娄虎。
  当娄虎看到沈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忽然间生出来一股错觉,好像自己一下子掉进了亘古不化的冰窟里,冷意瞬间蔓延全身。
  沈冷转身,没有往回走,相隔大概三丈左右的距离看着娄虎,娄虎一开始还强撑着,只坚持了不到五息的时间就不得不低下头来,说到杀气,他那点杀气算个屁?
  如果说杀几人就可算屠夫,沈冷从军以来,南疆,北疆,西疆,东疆,渤海,没有停过的厮杀,累积在沈冷手里的人命有多少?沈冷不是屠夫,他是战场上的人屠。
  “扣着吧。”
  沈冷淡淡的说了三个字,转身上了马车。
  当沈冷的车队慢慢离开县衙门口,娄虎一下子好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不知不觉间,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扣着吧?
  扣着吧。
  这三个字来来回回的在娄虎的脑海里回荡,他咬着牙看着沈冷离开的方向,许久许久之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让人散了,你们守好家,我要去一趟贤城求见海沙将军,这个沈冷……”
  他摇了摇头:“是回来闹事的。”
  车队顺着官道离开仰明县,马车里,沈冷看向茶爷歉然的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杀心太重了?”
  茶爷摇头:“军务上的事,我不懂,可我知道你做的一定有道理。”
  沈冷揉了揉茶爷的头发:“希望能让娄虎明白过来,进而让更多人明白过来,我不想一回来就和海沙那边闹得太僵,我杀心重,是因为有人觉得庄雍老了,也觉得庄雍废了,所以可欺,欺庄雍?”
  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我的杀心可以更重。”


第七百零二章 召集
  南屏城。
  沈冷的车队在城门口停下来,守城的士兵看到了水师战兵的战服,可是也要盘查才能放行,陈冉将自己的铁牌摘下来递给城门口的校尉:“大将军可在府里?”
  那校尉看了看铁牌,肃立行礼:“见过将军,大将军在府里的,这是巡海水师的将军铁牌,将军是?”
  “陈冉,沈将军的亲兵队正。”
  陈冉把铁牌拿回来,沈冷和茶爷也已经下车,沈冷将自己的铁牌递给校尉,那校尉看过之后有些懵:“真的是沈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
  沈冷拍了拍那校尉的肩膀:“步行进去吧,看看这地方,要在这生活一段时间了。”
  就在这时候一辆马车从远处过来,在路边停下,两个亲兵打开车门,扶着庄雍从马车上下来,当沈冷看到庄雍的那一刻就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的愣住了,一瞬间,脑子里庄雍的形象和面前这个看起来有几分苍老的男人竟是无法重合在一起。
  那时候在南平江水师大营里的庄雍,犹如饱学大儒一般的气度,风度翩翩,那时候的他是军中第一儒将,而如今,身材瘦削,颧骨稍显吐出,两鬓斑白。
  上一次见到庄雍的时候他还没有康复,沈冷以为过去这么久了,再见到庄雍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风采,然而这一刻,沈冷的心里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
  就是这个男人,待他视如己出,这个男人曾在北疆创造了以几千兵力硬生生拖住黑武数十万大军的神话,回到长安是潜心读书不争不抢的文雅君子,重新出山之后就一手打造出来大宁如今百战百胜的水师,也是他靠一己之力稳定海外三地……还是他,如英雄垂暮一样被人轻视,那些年青一代的水师将领们更崇拜作风狠厉激进的海沙,对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敬畏。
  沈冷缓缓吐出一口气,就是这个老人,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局。
  少年人无助是伤神,老年人无助是伤心。
  伤神可补,伤心难补。
  “我回来了。”
  沈冷举起手摇了摇。
  庄雍也举起手摇了摇,笑起来,脸上便有了光彩。
  沈冷走到庄雍身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然后撇嘴:“是不是纳妾了?”
  庄雍也撇嘴:“我都什么年纪了!”
  沈冷:“如果不是被人采阳补阴太狠了,怎么会瘦成这样。”
  庄雍:“还有没有对长辈最起码的尊重。”
  沈冷笑了笑,走到庄雍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有件事就不和你商量了。”
  庄雍:“什么?”
  沈冷后撤一步,单膝跪倒:“属下沈冷,拜见大将军。”
  沈冷身后所有亲兵全部整齐拜倒:“拜见大将军。”
  长街上那么多人看着,这一幕似乎合情合理,又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
  这是沈冷的态度。
  庄雍一怔,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沈冷,手都在微微发颤,许久之后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伸手将沈冷扶起来:“竟搞这些虚的,别跟我说从大宁过来没给我带礼物。”
  沈冷:“带礼物了还跪?”
  庄雍把手松开:“那就跪着吧。”
  沈冷哈哈大笑:“礼物倒是带了些,不过都是给夫人和若容姑娘的。”
  庄雍扶着沈冷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忽然间把他抱住,手在沈冷的后背上拍了拍:“回来了就好。”
  沈冷嗯了一声:“回来了就好。”
  大将军府。
  沈冷看了一眼从外边快步进来的沈先生,那嘴撇的比见到庄雍的时候还高,沈先生一进门就看到茶儿和沈冷都在瞪自己,下意识的又退出去了,然后想了想不对劲,怎么好像自己才是小辈儿似的……
  “还知道回来?!”
  沈冷哼了一声。
  沈先生:“啊?”
  茶爷:“身边没人管你了是吧,很放肆啊。”
  沈先生:“啊?”
  沈先生心说我可是从去贤城半路得到你们快到了的消息然后马不停蹄赶回来的,你们就是这样的态度?他本是要去贤城见海沙,出南屏城走了快百里被天机票号的人追上说是沈冷和茶儿姑娘已经快到了,他又连忙赶回来。
  沈先生小心翼翼的走进客厅,看了看庄雍身边那个空位子,硬是没敢直接坐过去。
  茶爷咳嗽了几声:“先生看起来脸色倒是比在长安的时候好了不少,若早知道和大将军见见面会有这奇效,应该早些让你来的。”
  沈冷小声说道:“我就说,是采阳补阴……”
  庄雍怒视。
  沈冷低头。
  茶爷想笑,想了想这么黄暴的笑话自己还是应该装作听不懂才对,于是抿着嘴忍着,忍了几息之后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喘不过来气。
  沈先生:“请给养育之恩一些面子好不好?”
  茶爷:“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沈冷叹道:“先生都有了些肚子了,这日子看来真的滋润,大将军看起来瘦的一阵风都能吹倒,两个人年纪都这么大了,要节制。”
  庄雍怒视。
  沈冷低头。
  沈先生过去在沈冷脑袋上敲了一下:“是不是连家法都没了?”
  茶爷:“咳咳……什么时候有过。”
  沈先生道看了看庄雍的脸色,又看了看沈冷和茶爷的笑容,试探着问了一句:“是不是没有陛下的旨意?”
  沈冷脸色肃然起来:“陛下的旨意是有的,有句话让我带过来问问你和大将军,还有一份明旨……陛下说,庄雍,沈小松,你们不要太过分。”
  庄雍和沈先生的脸色同时一变。
  沈冷道:“就这一句。”
  庄雍和沈先生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沈冷取出那份圣旨:“这是陛下的旨意。”
  他递给庄雍:“陛下本来是要把你召回长安,将水师交给海沙掌管,可是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其实这是第二份旨意,第一份被追回去了,陛下说让你就好好的守着求立。”
  庄雍低着头,眼圈微微发红。
  沈冷走到庄雍面前:“辛苦不辛苦?”
  庄雍摇头不语。
  沈冷又走到沈先生面前:“累不累?”
  沈先生也不说话。
  沈冷缓了一口气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我不问,我就臊着你们,看你们心里别扭不别扭……不过有件事我通知你们俩一声,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是通知,我回来了,所以有些事我来解决,至于我怎么解决你们不能管。”
  庄雍猛的抬起头看向沈冷:“你打算做什么?”
  沈冷耸了耸肩膀:“求立这边的风气很不好,我还是第一次在大宁战兵队伍里看到了不和睦的这么明显,以往也有,可那是彼此之间的不服气,竞争是在战场上看谁更优秀,这里不一样了,味道让人有些恶心……也许是因为求立这个地方本就恶心,所以环境改变了人,我试着去扳一下,能不能扳回来看天意,尽人事交给我。”
  庄雍:“你不要和海沙将军闹出来不愉快。”
  “应该也不会特别愉快。”
  沈冷道:“有件事得大将军帮忙。”
  “什么事?”
  “下令召集海沙所部五品以上所有将军到南屏城来,大将军麾下所有五品以上将军也都回来,有个人品级不够但也得来,仰明县校尉娄虎。”
  沈先生和庄雍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里都是深深的担忧。
  沈冷走到两个人中间,左手放在沈先生肩膀上,右手放在庄雍肩膀上:“孩子大了就得断奶,你们不能一个劲儿的把奶往我嘴里灌,含胸茹苦的,再说你们都那么老了奶不甜了啊……”
  茶爷扭头,撇嘴。
  沈冷道:“羔羊反哺乌鸦跪乳,是这么说吗?”
  沈先生:“你出去。”
  庄雍:“煽情煽的真烂啊。”
  沈冷:“嘿嘿……羔羊反哺那画面也挺不好想出来的,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说起来有些矫情啊……可是矫情就矫情吧,我不喝奶了,以后我给你们找奶喝。”
  他还挑了挑眉。
  沈先生:“恶心!”
  庄雍:“特别恶心。”
  “下令吧。”
  沈冷笑着走到一边:“尽快把人都召集回来,我在求立最多停一年,还得去北疆和黑武人真刀真枪的打,一年要做的事很多啊,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忍着兄弟相轻?召集他们回来是为宣旨,也为解决,说好了,这件事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庄雍叹道:“战兵之间,不能有矛盾,不可有纷争,你别太过激。”
  沈冷:“知道知道,我饿了,走了一路早就饥肠辘辘,有饭没有?”
  庄雍和沈先生同时抬手指了指外边:“厨房在那边。”
  沈冷:“……”
  七日后,贤城。
  海沙将军看了看大将军庄雍的亲笔信眉头微皱:“这个时候突然召集所有五品以上将军回南屏城议事,估计着是陛下有旨意到了。”
  娄虎哼了一声:“还不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得意样子,有了陛下旨意他就不用回长安,这地方依然他说了算。”
  啪!
  娄虎的脸上被海沙抽了一个耳光,娄虎吓得脸色发白,看向海沙的时候,第一次在海沙脸上看到了失望之极的表情和发自内心的愤怒。
  “战兵都是兄弟。”
  海沙看向娄虎:“不要让我亲手杀了你。”
  娄虎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头。
  海沙扫向手下众将:“随我回南屏城之前我只说一句,以前说过,可你们没在意……大将军是谁?是海外三地的诸军统帅,我若是再从任何一个人嘴里听到对大将军不敬之言,我亲手剁了你们,我海沙身边容不得小人。”
  他大步离开大帐:“我不希望我海沙的名声,是毁在你们这些我视为兄弟的人手里。”
  大帐中,所有人默不作声。


第七百零三章 都是你的
  厨房里的沈冷真特么帅。
  两个老人坐在屋门口看着厨房里忙活的沈冷,都是一脸得意,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特别特别相似,大概都是一种你看我这傻儿子怎么样的得意,如果陛下在的话,应该就是三个老头坐在这看着傻小子露出得意的表情。
  “他住哪儿?”
  沈先生忽然问了一句。
  庄雍:“当然是住在将军府里。”
  沈先生不满:“为什么不是住在山庄?”
  庄雍:“我现在宣布天机票号的一切行为是非法的。”
  沈先生:“还能不要脸点吗?”
  庄雍慢慢转头看向沈先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为你跟我提不要脸?
  沈先生可能也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过分了,于是退而求其次:“那也得有我一间。”
  “以前给你准备了,你不住。”
  庄雍叹道:“他是大宁的水师将军,住在我这个大将军家里自然合情合理,你不行,实在想住在这,你得租。”
  沈先生:“说个让我死心的价格。”
  庄雍:“沈冷还欠我二百两银子。”
  沈先生:“公道,这么多年都没加利息,二百两很实惠了。”
  庄雍:“我觉得也是。”
  沈先生:“药费了解一下?”
  庄雍:“那是沈冷欠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先生:“我就说,你一直是个公道的人,我的朋友,哪里有不公道的是吧。”
  庄雍:“是是是。”
  两个人再次看向沈冷,沈冷觉得那两个老头儿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友好,难道自己欠了他们钱?
  是的,欠了。
  求立这个鬼天气,炒了几个菜出来的沈冷看起来像是刚刚游过泳身上都湿透了,茶爷递给沈冷一条毛巾,沈冷接过来擦了擦脸,看着毛巾上绣的图案忍不住微笑起来,真是甜蜜蜜美滋滋……毛巾上应该绣的是小蝌蚪,毛巾一边还绣着一个冷字。
  “怎么不是鸳鸯了?”
  “没有意思。”
  茶爷拿出来一条毛巾:“我绣的情侣款,一人一条。”
  沈冷看了看茶爷那条毛巾,绣了个青蛙。
  沈冷叹道:“母爱这么泛滥了?”
  茶爷:“乖。”
  若容姑娘从厨房出来,端着盛好的米饭,也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所以她看沈冷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从容一笑,正如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容字,也许她自己都才觉悟没有多久,她父亲当初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所想的,这个容字不是容颜的容,而是从容的容。
  庄雍看着女人的样子有些心疼,可是这种事他无法强求,沈先生曾经说过,之所以他从不阻止甚至连干预都没有干预过茶儿和冷子之间的感情,是因为他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人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冷子谁配得上茶儿?除了茶儿谁又配得上冷子?
  庄雍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会有遗憾,除了冷子谁配得上他女儿?
  黑獒似乎是很不适应求立这边的气候,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像是很困倦,沈先生之前给它配了些药,实在是担心这个大家伙到了这边水土不服出什么事,他很严肃的告诉沈冷这个药配起来不容易,所以得给一百两银子。
  沈冷给了他一百两那么大的白眼。
  “说点什么吧。”
  庄夫人端起酒杯:“应该说点什么。”
  庄雍举杯,他想了很久应该用什么词来表达此时此刻的感慨,他饱读诗书,可以用几百首诗中不同的诗句来抒发,可是最终只是化作了连个字:“开心。”
  “开心。”
  沈先生举杯,所有人举杯。
  “一会儿你们两个出去逛逛,刚到南屏城,冷子还算熟悉,茶儿还没有认真看过吧?这地方虽然比不得长安繁华,不过走走看看也会有些别样味道。”
  庄雍笑着看向沈冷:“可要带足银子,毕竟是带着茶儿出去逛街。”
  沈冷拍了拍自己的腰包:“自然带了。”
  庄雍:“唔……那欠我的二百两银子还一下?”
  沈冷:“我们的家庭氛围不该是这样的,这样容易误导别人觉得我们把钱看得那么重,二百两银子对于现在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可是如果我把钱给了你,大家知道了,就会说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堂堂水师大将军竟然会在客人登门拜访的时候要,对你不好,我得为你着想。”
  庄雍:“……”
  沈冷道:“你看我精心做的这一餐饭,这才是友爱的体现,而不是一张银票。”
  庄雍看着那条鱼:“你看这鱼……”
  沈冷:“一点儿也不像二百两银子的样子。”
  庄雍:“……”
  庄雍看向茶爷,茶爷放下筷子看向沈冷认真的说道:“为什么你会欠二百两银子?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这二百两银子还没有归还?”
  沈冷看着茶爷,茶爷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庄雍:“……”
  沈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都是亲的。”
  吃过饭之后庄若容和庄夫人有意先离开,庄若容挽着母亲的手臂往外走,到了门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没有忍住还是怎么,回头看了沈冷一眼,那一眼恰好沈冷看到,而他只是坦然的笑了笑,庄若容回过头陪着母亲走出房间,转过头回来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取舍是对的。
  沈冷和茶爷收拾了之后离开将军府,顺着大街随便走走,南屏城和长安城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安城处处都是房子,长街两侧店铺林立,可南屏城的房子并不是连贯的,也许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才会看到下一处建筑,求立这个地方盛产玉石,很多铺子都是卖玉石文玩,除此之外其他铺子很少。
  沈冷拉着茶爷的手进了一家铺子,这铺子里的玉石种类很多,沈冷其实对这些东西并不了解,他的审美水准多年保持不变,他又不看材质,他就看花。
  顺着柜台走了一圈,沈冷一脸失望:“这里的东西不行啊。”
  掌柜的听他们说的宁人的话,自然不敢怠慢,沈冷出来的时候特意换了衣服,不然的话一身将军常服也能让这掌柜的吓一跳。
  “行家,一看就是行家。”
  掌柜的陪着笑脸说道:“名贵些的东西都没摆出来,大人你真是好眼力。”
  沈冷虽然没穿将军常服,可这一身锦衣,掌柜的自然也能看出来身份非同寻常。
  沈冷见掌柜的夸他顿时得意起来:“你看,我就说吧,连一个大花的都没有。”
  掌柜的有些懵,心说大花的是什么种类?
  茶爷拉了拉沈冷衣袖:“不用买了,我首饰那么多,不如带我去找些地方小吃?”
  主要是看了看那玉石的标价茶爷有些心疼,她原本不是一个计较钱财的性子,那个时候沈先生赚钱不易,但不会对她说赚钱不易,她管着钱袋子的时候也没觉得银子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后来沈冷位居高位,俸禄高了,家境越来越好,茶爷反而越来越在乎,因为她知道沈冷的俸禄是怎么来的。
  “再看看。”
  沈冷又转了一圈后看向掌柜:“那你的好东西还不取出来?”
  正说着,外边有人迈步进来,沈冷和茶爷回头,随即看到林落雨那笑意盈盈的脸,她穿了一件当地人的长裙,竟是有些异域风情,林落雨身上的那种气质独一无二,哪怕同样是这个年纪同样是拥有美貌的女子,也不会有她那种韵味。
  裙子很长,却包着臀,所以曲线一览无余。
  “又在挑大花儿呢?”
  她笑着问了一句。
  茶爷嘿嘿笑,林落雨过去拉着茶爷的手:“你家的这个男人哪里都好,就是审美有问题。”
  沈冷:“一个人说我审美有问题,我觉得说我的人眼光真差,所有人都说我审美有问题,我觉得你们真可怜……”
  林落雨瞪了他一眼,拉着茶爷的手走到柜台那边,看了看掌柜的:“把里边的东西都取出来吧,我来挑。”
  掌柜的看到林落雨似乎有些畏惧,也许以前见过,他连忙跑回去到了里屋,和小伙计一块把里屋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一人端着一个很大的托盘,虽然沈冷不懂玉石什么料什么种,可看到里边的东西端出来之后也能分辨出来确实比外边摆着的要好看,最起码都有大花造型的玉簪了。
  林落雨在里边选了选,选了一片看起来晶莹剔透的玉叶在茶爷胸口位置比了比:“这个不错,配衣服也都还好,以后想买什么东西不要让他陪着,他打扮的你符合沈先生那代人的审美。”
  茶爷摇头:“先生说冷子的审美是他奶奶那一代的。”
  沈冷:“……”
  林落雨挑了一个玉叶,又看中了一个造型简单的玉簪在茶爷头上比了比:“这个也好看。”
  沈冷一怔,看向掌柜的:“这个多少钱?”
  掌柜的脸面回答:“这个不贵的,材质品相都是超一流,不过也就二十两银子。”
  沈冷叹道:“二十两银子买根筷子插头上?”
  林落雨:“筷子……”
  她懒得理会沈冷,给茶爷挑了三四件玉饰交给掌柜的:“装起来。”
  掌柜的连忙将东西都装好,然后双手捧着把盒子递给林落雨,林落雨顺手递给沈冷:“拎着。”
  三个人出了门,沈冷一脸懵那啥:“你没给钱。”
  林落雨淡淡道:“不用给,这条街上所有的玉器文玩铺子我都买了。”
  她回头看了沈冷一眼:“唔,忘了告诉你,用的是你的钱,这些铺子都是你的。”
  沈冷:“……”
  他转头回去:“把那个大花的给我也装起来!”


第七百零四章 生意
  “我知道你有些困惑。”
  林落雨走在树荫小路上,没有回头,走的很慢,自顾自说着。
  “困惑是一个相对柔和的词。”
  她抬手,修长的手指轻柔扫过身边的树叶。
  “对于一个心地坦荡的人来说,困惑只是想不通,也许还只是好奇,连不理解都算不上,比如你……你不知道沈先生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沈先生瞒着你什么,但你从不会去怀疑,因为你们彼此之间的信任,而若是心地不坦荡的人,当得知有人背着自己做些什么,哪怕是至亲至近的人也会去想他是不是要利用我做什么?比困惑更激烈一些的词叫猜忌,困惑不染本性,猜忌让人疯狂。”
  跟在她身后的沈冷脚步一停,侧头看向茶爷,茶爷笑而不语。
  林落雨指了指四周:“这片庄园都是你的,沈先生和我经营天机票号,所谋求之事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给你找退路,沈先生不是你的父亲,可沈先生太了解你,说一句知子莫若父不为过,他说你不适合官场,官场里并不是只有你看到的那些温暖,是因为你自身的原因所以聚集在你身边的人也大抵和你类似。”
  她走路的样子很美,不像是凡人。
  “可是古人在很久之前就用阴阳黑白来形容这个世界,同样的,阴阳黑白也适用于形容人,你身边的人都和你类似不代表这个世界上全都是你们这一类人,还有和你们完全相反的,当然,我一直坚信一句话叫人性漠然……你是一种极端,还有另外一种极端,绝大部分凡夫俗子都是这两种极端中生存的人,普通人皆漠然。”
  沈冷摇头:“这不一定。”
  林落雨没有去争辩什么:“这个不重要。”
  她继续说道:“沈先生知道,一旦你陷入更大的是非中,以你的性子,要么你为你在乎的人赴死,要么在乎你的人为你赴死,他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身上的将军甲已经不能保护你,那么你还有一个远离是非的地方可以安身立命,我很讨厌求立这个地方,气候很恼人。”
  她回头看了沈冷一眼:“可这里是目前来说最稳妥的地方,沈先生和我来,在这里置业,开办工坊,当然也不都是靠我们的能力,借用的还是大将军庄雍在求立的地位和控制,不然的话又岂会如此顺利?这里的一切,包括外面那些商铺,这个庄园,以及我买下来的上万亩良田,都是为了你们以后万一必须离开长安所做的准备。”
  沈冷嗯了一声,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至于你不理解的钱财来历。”
  林落雨继续说道:“这些钱有一部分是你放在天机票号里的,占了一点比例。”
  沈冷:“有多大?”
  “一成都不到,一成的一成还差不多。”
  沈冷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看了看茶爷,茶爷也在掰手指头。
  林落雨没回头也好想能看到他们俩似的:“也就是百分之一。”
  沈冷苦笑:“所以那百分之九十九呢?”
  “来自窕国。”
  林落雨笑道:“莫不是忘了我的身份?我本身就掌握着一大批财富。”
  沈冷:“可那些都是你的钱。”
  “不是我的,只是我管着。”
  林落雨抬起头看向天空:“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只是在看这个世界,如龙虎山张真人也是在看世界,只是不同在于,我看当下尚且看不清楚,而他可看到未来,他看势而我看人,所以我的格局很小,所以看人也多是看性格,高人看人看命途,你可能不会知道沈先生的师父也就是秋实道长看过你的面相后曾有过批语……他说,阳光洒于血海。”
  沈冷没理解,茶爷似乎理解了。
  林落雨却不想在这方面多说什么所以很快把话题转移回来:“大将军攻灭窕国之后,有一大批属于窕国皇族的财富被归入天机票号,这笔财富在账面上是看不到的,正如大宁皇帝陛下的流云会,其实又何至于陛下?皇族的人都有生意,这些生意当然不会在户部和地方官府登记在案。”
  沈冷脸色微微发白:“这事如果廷尉府查到的话,大将军会受到牵连。”
  “所以在很久之前沈先生与韩唤枝有过一次长谈。”
  林落雨走到一丛花旁边停下来,手指滑过精致的花瓣:“花儿周围有许多叶子,看起来像是花儿的衬托,也是花儿的护卫,这只是能看到的,看不到的是根,根才是守护花儿的最强大的力量,沈先生就是你和茶儿的根。”
  她笑了笑:“所以我看世界,世界予我温暖,因为我看的是你们,以往我看世界,世界予我寒冷,是因为我看到的和你们不同。”
  沈冷道:“可是这一切都抵不过陛下一言。”
  林落雨笑了笑:“因为某种原因,陛下明知道沈先生在布置在准备这一切却不会说出你觉得可以摧毁这一切的那一言,应该……很难会说出。”
  沈冷问:“为什么?”
  林落雨的视线落在沈冷脸上,今天第一次认真的看了看沈冷。
  “为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摇头:“我也不知道。”
  沈冷叹道:“你说谎的样子都变得不漂亮了。”
  林落雨笑起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漂亮的。”
  沈冷看向茶爷,茶爷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
  林落雨走到湖边:“这庄园很大,占了南屏城大概十分之一的范围,可在外面看不出来,之所以买下那些店铺,正是因为需要那些店铺来隐藏庄园的实际范围,农田那边,天机票号分批从大宁运送人员过来,前前后后大概已经有千余人之多,因为那么大的一片农田必须是宁人来负责种植和管理而不能是求立人。”
  茶爷问:“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是因为这一万亩良田不交官粮?”
  林落雨点头:“是,比一万亩多一些。”
  沈冷:“还多?”
  林落雨:“算了,告诉你实情也好,目前大概是四万亩。”
  沈冷:“所以你说的一万多亩是一万多三万?”
  林落雨笑着摇头。
  沈冷看到那些铺子看到这庄园的时候已经很震撼,当得知自己在求立还有数万亩良田的时候感觉世界都不太真实了,又听到林落雨说这万亩良田不需要缴纳官粮,那就不仅仅是震撼,还有深深的担忧。
  “是不是觉得玩的很大?求立这边的事如果被朝廷的人知道了,参奏你的话……”
  林落雨道:“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所以这农场和庄园以及商铺都在沈先生名下。”
  沈冷皱眉:“沈先生何处来的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似乎也解释不通,朝廷里的人一旦知道了要想抓把柄,依然会抓得住。”
  林落雨道:“所以在很久之前沈先生见韩唤枝长谈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
  “谁?”
  “流云会,叶流云。”
  沈冷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林落雨道:“我和你解释这些,是我觉得毕竟你应该有一部分知情的权利。”
  “一部分……”
  沈冷有些哀怨。
  林落雨笑道:“一部分就不少了,要懂得知足。”
  沈冷:“……”
  林落雨继续说道:“所以在明面上看,是流云会和沈家联手做的药材生意,绸缎生意,乃至于海运生意赚了许多钱,沈先生作为沈家的代表,分到的自然不少。”
  沈冷哑口无言。
  林落雨笑了笑:“你就在我们身边,可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不重合,我们是江湖中人,也是生意人,我们都偏阴暗一些。”
  沈冷瞪了她一眼:“屁!”
  林落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这个屁字觉得亲近。
  “大抵就是如此,这就是沈先生来求立的原因和已经在做的事,接下来的话本有个稍微长远些的计划也正在做且有了些成效,求立这边多盛产玉石,也多矿产,天机票号在求立这边买下那么多商铺整合了一个大的商铺名为天机商行,商行会覆盖很多生意,最大的目标就是矿。”
  沈冷感觉自己今天吃的惊能把自己撑死了。
  “矿?”
  沈冷道:“涉及到矿产,不管是铁矿银矿还是铜矿,这些一旦被查明,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所以我们不经营,我们只是去发现。”
  林落雨解释道:“发现的矿产会如实上报户部,户部勘测之后会给予一定的奖励。”
  沈冷觉得自己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他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料。
  “拿奖励只是其一,其二是工匠,天机商行在求立这一年,已经将很大一批工匠聚集起来,朝廷在求立开发的矿产所用的工匠,都是我们的人。”
  沈冷:“然后呢?”
  “加工也是我们的人。”
  林落雨道:“在朝廷重新整合求立的官方工坊之前,这些生意我们赚的都是朝廷的钱,换句话说,我们是在为朝廷赚钱,你应该不知道,户部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整合这么多事,我们提前布局,相当于给户部开了方便之门,他们只需要拿出来一些酬劳,所有事全都做好了。”
  沈冷问:“所以这边的生意既然和户部打交道,那就不可能藏得住。”
  “没想藏。”
  林落雨道:“不然的话,你以为陛下为什么那么生气?”
  沈冷此时此刻不但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已经进而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他下意识的看向茶爷,茶爷用真诚的眼神告诉沈冷我大概也是个傻子。
  林落雨道:“更主要的是,这些生意沈先生只占一小部分,别忘了流云会才是最大的东家。”
  沈冷叹道:“所以陛下才是这些生意最大的东家?”
  林落雨嗯了一声:“在你到了这的同时,流云会的人也到了,刚刚和你说了这么多都是铺垫,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最重要的……流云会派来的人表明了陛下的态度,我就直接说的吧,因为你的原因陛下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把大将军调回长安,可是作为交换,沈先生名下的所有生意,除了农场和店铺之外,最赚钱的那些全部归入流云会,和你没关系了。”
  沈冷长长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就是和我没关系了?”
  林落雨点了点头:“是。”
  沈冷:“真好……真是太好了。”
  林落雨看着沈冷,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这怕是个傻子。


第七百零五章 态度
  沈冷蹲在那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刚刚得知自己也是有矿的人了,然后一瞬间这矿又没了,可是自己还很开心。
  他问林落雨:“流云会来的是谁?”
  “黑眼。”
  沈冷一怔:“他来为什么没告诉我?”
  林落雨叹道:“你让他怎么跟你说?他的压力比你也不小,这次他不是代表流云会来的,而是陛下。”
  沈冷嗯了一声:“你们先逛着,我去见见黑眼,他在哪儿?”
  “就在这庄园后边的客房。”
  沈冷点了点头:“那我去见他。”
  说完之后往前走了一段,又低着头回来:“我不认识路。”
  林落雨看了看茶爷,茶爷的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他一直都这么傻。
  林落雨指点了沈冷怎么走,沈冷记在心里,可当他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庄园的大小,毕竟是占地足有南屏城十分之一左右,而且园林路径曲折蜿蜒,很容易让人走错,可能连林落雨都没有想到她只说了一遍,沈冷连多一步路都没有浪费。
  客房所在是一处别院,庭院里边是一座三层木楼,沈冷进门之后走了一段就看到黑眼靠在三楼栏杆处拿着一壶酒在发呆,他看到沈冷进来之后显然激动了一下,然后又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把头低下来。
  沈冷站在楼下看了看黑眼:“漂洋过海的来耍个帅?你在三楼凭栏饮酒的样子有些嘚瑟啊。”
  黑眼叹道:“我只是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该怎么打个招呼才不尴尬。”
  沈冷:“然后呢?”
  黑眼:“大爷来玩啊。”
  沈冷:“滚……”
  他登上三楼到了黑眼房间,黑眼看着沈冷的眼神里依然充满歉疚:“我这次来本在半路上可以追上你跟你一块来,但我选择了超过你……”
  沈冷:“负心汉。”
  黑眼:“算是吧。”
  沈冷拍了拍黑眼的肩膀:“少来这套,反正因为你我没了个矿,说吧,打算怎么补偿我?这事一顿酒是解决不了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黑眼:“我昨天夜里出去转了转,南屏城里的青楼素质还不错……”
  沈冷:“大哥你把我矿弄没了这是还想弄死我?矿没了是谋财,带我去青楼是害命。”
  他在黑眼屁股上踹了一脚。
  黑眼:“冤有头债有主……”
  沈冷:“我又惹不起陛下。”
  黑眼笑了笑:“其实这事也不算都是坏处,沈先生在这边谋的太大了些,陛下的担心也是因为谋的太大,如果涉及到矿产的事陛下不收回去,早晚都会出大事,这种事一旦被宣扬出去,陛下就算是想护着你又怎么护着?国法之前,你被砍头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沈冷用肩膀拱了拱黑眼:“所以林落雨给我说完的时候可把我开心坏了。”
  黑眼也笑:“陛下的真的在乎你。”
  沈冷:“主要是我比较帅。”
  黑眼:“我想记下来,某年某月某日沈冷说陛下只在乎长得帅的年轻男子。”
  沈冷:“我现在把你毁尸灭迹都来得及。”
  黑眼笑了笑:“还有件事,陛下大概猜到了求立这边的情况,本来这情况发展成这样就是陛下要看到的,陛下要敲打庄雍,但是陛下的态度也仅仅是敲打,如果下边的人做的过了,陛下希望有个人能制止。”
  沈冷叹道:“拿了我的矿还让我干活。”
  黑眼道:“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调回宫里了,但是不在宫里做事,宫里和流云会之间的事都由我来负责,五色鹿之一的从赤死了,我递补进来。”
  沈冷心里一惊,陛下把黑眼从流云会调回未央宫,但还不在未央宫之内做事,这显然是陛下对未央宫里的人已经有所怀疑,而这不正是沐昭桐他们希望看到的吗?黑眼在宫外却是五色鹿之一,那他的职责就绝对不仅仅是要负责流云会和宫里的联络这么简单,他可能已经要着手调查大内侍卫了。
  黑眼苦笑:“这差事苦不苦?”
  沈冷嗯了一声:“苦。”
  黑眼学着沈冷的样子拍了拍沈冷的肩膀:“所以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我成了大内侍卫副统领可却要面对很多艰难,但我身份够了啊,我带来了三十六个人,如果你要表态的时候我穿着大内侍卫副统领的官服带着人站在你身边……”
  沈冷笑起来:“我有点想报答你了。”
  黑眼:“想什么想,想就做啊。”
  沈冷:“我听闻求立这边有巫医可以把男人改成女人,你去试试?”
  黑眼打了个寒颤。
  然后长叹:“那第一个只能便宜你了。”
  沈冷打了个寒颤。
  五天后,能赶来的所有军中五品以上的将军都到了,当然还有很多将领还领兵在外清剿残匪,别说五天,出去最远的五十天也未必能赶回来,在庄雍大将军府里,庄雍设宴款待所有人,屋子里坐不下,就把桌子全都摆在院子里,不分品级,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围坐。
  庄雍笑着站起来举杯:“我敬……”
  海沙也陪着站起来。
  庄雍的酒杯刚端起来,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腕,那杯酒就没能举起来,所有人都看着,一时之间愣了,因为坐在庄雍另外一侧的正是沈冷。
  沈冷把庄雍的酒杯接过来放下,伸手把桌子一边的酒坛拎起来,所有人都看着他,连庄雍都有点茫然,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重,海沙侧头看着沈冷,眼神里都是担忧。
  “大将军重伤初愈大家都知道不能多饮酒,但是一杯酒敬大家还是可以的,然而这杯酒大将军却不能喝,我以下犯上,就不许大将军喝。”
  沈冷拎着一坛酒走到旁边那一桌,坐着的人全都站起来。
  沈冷看了看他们:“刚才你们说要逐个去给大将军敬酒,大将军若是喝不下的就输了。”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人敢说话。
  “你们明知道大将军不能多饮酒却还想着逐个去敬酒,每个人还要敬三杯,我知道你们是想看大将军喝多了的样子,军人嘛,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喝酒怎么能不喝多?尤其是大将军,自然不能怂。”
  沈冷把酒坛放在桌子上:“我来跟你们喝。”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讪讪的笑了笑:“我们也只是开玩笑的,自然不会真的去给大将军敬酒。”
  沈冷:“唔……大将军要给你们敬酒,敬这个字在前,酒在后,敬酒,是因为大将军敬重你们,我以下犯上拦住了大将军这杯酒,是我有错。”
  他将酒坛拎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这一坛酒至少有四五斤,他竟是没停直到喝光,然后把酒坛扔在一边,回身拎了第二坛酒过来,啪的一声把酒坛封口拍开:“刚才是我自罚认错,现在我来替大将军敬你们,我每一桌都会敬到,请!”
  他将酒坛举起来,那一桌的人只好也端杯。
  “杯?”
  沈冷摇头:“杯怎么行,这样喝酒还要说大将军舍不得管你们酒喝,来个人,把他们的杯子都换了,每人一坛。”
  庄雍脸色微微一变,想劝沈冷不要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确实稍显过分了些。
  可在沈冷看来,这些人的过分比喝酒要严重的多。
  海沙则看向庄雍,他希望庄雍在这个时候阻止沈冷,他当然也明白沈冷是要做什么,这是在给庄雍出气,以晚辈的身份给庄雍出气,可大家都是朝廷同僚,都是战兵将军,这样的出气方式难道不显得孩子气了一些?
  可庄雍一言未发。
  沈冷那边,一个海沙部下的将军脸色有些发寒:“沈将军,哪有这样喝酒的?”
  沈冷笑了笑,走到那人面前,眼睛看着那人的眼睛:“你们这一桌八个人,每个人敬酒三碗,大将军岂不是要陪你们喝一坛?你们喝三杯大将军喝一坛就可以,你们每个人都喝一坛就不可以?”
  这些人下意识的看向海沙,海沙则再次看向庄雍,然而庄雍还是一言不发,而且坐了下来,看都没有那边看一眼,海沙沉默片刻之后转身拎了一坛酒:“沈将军,我来陪你喝?”
  沈冷笑道:“海将军若是愿意同饮自然最好。”
  海沙道:“不如你我两个喝如何?”
  沈冷:“酒总是要敬的。”
  海沙道:“一人一坛,这里这么多人,沈将军一桌一桌的敬酒身体怎么吃的消?我看大家都担心你的身体,也没人敢上这个酒吧。”
  沈冷:“酒会上来的。”
  他话音一落,从外面排队进来几十名大内侍卫,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坛酒,黑眼带队,八个人抱着酒走到沈冷那桌,在每个人身边放了一坛酒,海沙看到这一幕脸色微变,忽然之间有些害怕起来,隐隐约约的,这种惧意让他脑海里出现了陛下的面容。
  “来。”
  沈冷指了指那些酒:“我敬诸位。”
  那些人沉默着,有人忍不住伸手把酒坛抓起来:“喝就喝。”
  一个人动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动起来,大家都是汉子,战场上厮杀都不怕,还怕喝酒?
  沈冷将酒坛举起来:“先干为敬。”
  咕嘟咕嘟的往下灌。
  屋子里,茶爷看着沈冷如此喝酒脸色都白了,几次想出去,都被身边的林落雨拦住,林落雨握住茶爷的手:“别出去,只是看着吧,看看也会多明白一些,男人在外有些事总是要出头,这些人对庄雍不敬,沈冷是不会轻易就把事绕过去,女人能知道男人在外的辛苦,可大部分时候并不真切,只是感觉,现在看看,也许就更能理解他。”
  茶爷点了点头,眼睛微微泛红。
  沈冷第二坛酒喝完,那些人有的喝完了,有的根本就不能把酒喝下去,一口气四五斤烈酒,说说容易,喝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他其实一直都不怎么能喝酒。”
  茶爷喃喃自语。
  “北疆很冷,渤海很苦。”
  林落雨声音很轻的说道:“驱寒,只能靠酒。”
  茶爷深吸一口气,点头。
  沈冷伸手,黑眼递给他第三坛烈酒,沈冷一掌把酒坛封口拍开:“敬下一坛酒之前,我有几句话说。”
  他看向身边那个人:“杜将军,我在求立的时间不长,也没有真正参与过几战,大将军带着你们平定求立,我虽然看到的不多,可听过的不少,大将军率军渡乌鸦河,求立守军顽强,羽箭太密,士兵们不能向前,所以大将军身先士卒,杜将军看敌人羽箭如雨,亲自为大将军举盾,大将军登岸完好无损,杜将军身中六箭,我说的没错吧?”
  杜将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敬你。”
  沈冷举起酒坛喝了一口。
  他走到第二个人身边:“杨将军,大将军受伤的那天,亲兵拼死向前为大将军挡箭,杨将军从侧翼率军冲过来,大将军被抬上担架,你也爬上担架,双臂撑着,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大将军,我说的可对?”
  杨将军嗯了一声。
  沈冷又喝了一大口酒:“我敬你。”
  他走到娄虎面前:“大将军重伤所需药材不好凑齐,是娄校尉大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寻了草药回来,一路上一天只吃一餐饭,为的是节省时间赶回来,半路上有人劝你休息,你说的是……我死可以,大将军不可以有事。”
  娄虎扭头不看沈冷,眼睛却已经微微发红。
  沈冷将这一坛酒再次喝完:“我敬你。”
  娄虎弯腰拎起来一坛酒就喝,喝了不到一半便呛了,剧烈的咳嗽起来。
  沈冷拍了拍娄虎肩膀,视线扫向众人:“有些话不能乱说,会被人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可我不怕,因为我面前的都是战兵兄弟,生死可交托彼此的兄弟,我为什么今天不开心?因为你们错了,我当面指着你们的鼻子骂你们,还是因为大家是兄弟,如果是旁人,我可抽刀向前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你们都知道大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今日就说一句,我视大将军如师如父,谁对大将军不敬我就不忍。”
  他拎起娄虎那坛酒,娄虎一怔,沈冷道:“我替你喝了,就当你是向大将军认错。”
  他举起酒坛把剩下的半坛酒喝了,人已经开始摇晃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了,娄虎忽然哇的一声就哭了。
  沈冷摇晃着说道:“我只求一件事,兄弟不相轻。”
  扶着桌子,沈冷看向海沙:“兄弟相轻者,我就不把他当兄弟了。”
  ……
  ……


第七百零六章 另一个态度
  整个院子里都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已经站不稳的年轻将军,他一只手扶着桌子却还弯腰去拎旁边的酒坛,嘴里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我年少从军,在军营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见兄弟们的时间比见妻子还多,长者如父,余皆手足,所以我见不得大家不睦。”
  他摇摇晃晃的把酒坛拎起来,海沙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你不能再喝了。”
  沈冷笑了笑:“我说过了,每个人我都要敬酒,穿着战兵的衣服就不能厚此薄彼。”
  海沙把他手里的酒坛接过来:“你怎么能一个人把风头都出了,显得好像只你能喝似的,以后传出去士兵们岂不是还要说那些穿将军甲的也就沈冷一个能喝,你当我服气?”
  他把沈冷按在椅子上坐了,拎着酒坛:“我不善言谈,也就不会表达,说的好听一些我行事作风直接,说的直白些就是粗鲁,只是想着大家都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当直接对待不用拐弯抹角,所以大部分时候你们做的好了我就夸,做不好了我就骂。”
  他看向娄虎:“来之前我给了你一个耳光,是因为我失望,沈将军说的对,都是大宁战兵的人,分什么彼此?”
  他将酒坛举起来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那一坛酒四五斤,他灌了一大半的时候终究是没能坚持住呛了一口,扶着桌子咳嗽起来。
  沈冷大笑:“你果然不行。”
  海沙瞪了他一眼:“哪有什么不行的,来!我且看看水师兄弟有几个服气了?”
  “不服气。”
  众人全都把酒坛子拎起来,一个个仰头喝酒。
  屋子里,林落雨拍了拍茶爷的肩膀:“男人简单吗?”
  茶爷摇头,她只看沈冷。
  林落雨叹道:“他们有时候复杂的让人看不清,可有时候又简单的只两个字就能解释一切……兄弟,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女人之间称姐妹和男人之间称兄弟,不一样。”
  院子里一阵摔碎酒坛的声音,这些汉子们每人都干了一坛子酒。
  庄雍站起来微微摇头:“得扣你们的军饷赔我坛子钱。”
  众人哄笑。
  海沙转身:“谁他妈的再用坛子喝酒我就急了。”
  沈冷噗的一声笑出来:“怎么还急眼了。”
  海沙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给大将军倒一杯茶。”
  庄雍的亲兵给庄雍把酒换成茶,海沙端着酒杯红着眼睛说道:“大将军,我一直觉得我做的没错,因为我想的是兄弟之间不应该怀疑,我把我手下人当兄弟,所以一直都没有去想过他们会不会变了,我只觉得我没变他们就不会变,是我错了。”
  他将酒一饮而尽,转身看向手下人:“你们错了吗?”
  “错了!”
  所有海沙部下全都肃立,整齐的喊了一声:“我们错了。”
  海沙又倒了一碗酒:“错了就要认,给大将军道歉!”
  他面向庄雍单膝跪倒,所有他部下的将军随他一起单膝跪倒下来,每个人端着一碗酒,海沙红着眼睛说道:“大将军以后若觉得我们没改,那就直接一个耳光扇过来。”
  他将这碗酒一仰脖喝下去,他部下众将一起酒喝干。
  庄雍走过来将海沙扶起来:“快起来。”
  沈冷趴在桌子上傻笑:“还搞的很煽情的样子……我可没想煽情,我就事论事,今天这酒喝过之后事情就都过了,谁过不去来和我说,咱们打一架,当兵的有当兵的解决方式,干不过我你们就得认怂,干得过我,我下次再干你们。”
  海沙笑的几乎摔倒:“凭他妈的什么,干不过你的我们就得认怂,你干不过就得下次继续干。”
  沈冷:“我不要脸。”
  海沙:“我也……算了,我要。”
  沈冷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向黑眼:“再来一坛酒!”
  黑眼没动。
  海沙怕他动,过去拦在那:“杯,杯,用杯。”
  黑眼强忍着笑:“杯,行,用杯。”
  沈冷:“杯就杯……”
  黑眼给他倒了一杯酒,沈冷举着酒杯说道:“话说到这了,我就说的再简单一点,你们互相看看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陪着你们在战场上并肩厮杀过的人?江湖之中的人也论兄弟,我承认他们也有兄弟情分,可他们不会面临太多生死,也就没有那么透彻。”
  他缓了一口气:“你们也他娘的不想想,如果有人在外面骂你们,大将军若是知道了会怎么办?若是你们听到了有人在外面骂大将军,你们能忍?对外人的时候齐心协力,自己人对自己人了反而不能光明磊落起来,那他娘的还有什么意思。”
  他把酒喝了:“喝完了就不能喝了啊。”
  一口饮尽,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了。
  海沙哼了一声:“你也怂了?”
  沈冷翻了翻白眼:“我怂?来来来,咱俩单独来干。”
  海沙拎着酒坛子就要过去,看了看自己手,怎么是个酒坛?想了想,把酒坛放下,换了一碗酒过来:“我还怕你了不成?”
  黑眼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是没多。”
  然后又看了看沈冷,趴在桌子上都趴不住,眼睁睁的看着他出溜到桌子下边去了。
  黑眼连忙上前把沈冷扶起来,歉然的对众人笑了笑:“喝太多了,扶他回去休息一下。”
  海沙嗯了一声:“让他睡一会儿。”
  在这一刻,黑眼看到了海沙眼神里的狡黠。
  黑眼扶着沈冷进了房间,沈冷好像面条一样挂在黑眼身上才能勉强走动,众人看着沈冷喝成那样都有几分感慨,借酒论事当然得喝多了才行,不然的话显得不真诚,进了屋子之后沈冷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茶爷已经把热茶递在他手里,沈冷喝了一口茶然后笑起来:“险些搞不定。”
  茶爷看着他,沈冷的脸白的好像没有血色了一样,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酒谁能受得了。
  “我没事。”
  沈冷伸手握住茶爷的手:“不过是酒而已,一泡尿就没了。”
  黑眼哼了一声:“吹。”
  沈冷:“尿还能吹?”
  黑眼:“……”
  沈冷:“怎么吹?”
  黑眼:“怎么对坛吹?”
  沈冷想了想:“恶心!”
  黑眼心说吓死我了,真怕沈冷说出来对嘴吹。
  林落雨叹息:“是真的喝多了。”
  沈冷笑了笑:“多是肯定多了,但脑子还没有那么迷糊……”
  他往窗外看了看:“你们看海沙多了没有?”
  黑眼道:“比你好一些,不过也差不多了。”
  沈冷笑道:“差的多了,我问过大将军,海沙酒量军中没几个人能比得了,有一次在长安城,海沙和兵部户部的官员喝酒,那时候有户部官员跟他开玩笑说,你喝一碗酒我就想办法给你部下换一百件新皮甲,海沙那一次喝来了两万人的新皮甲,出门的时候仰天大笑。”
  黑眼嘴巴都张大了:“两百碗酒?”
  沈冷:“那次他要是撒尿应该比我要尿的多。”
  黑眼:“……”
  他这才明白,沈冷是在拼,以酒论事也以酒了事,他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来解决这事,态度强硬起来,直接把沿海水路所有管理职权从海沙那边要回来,可那样的话就会把矛盾激化,回来的时候他半路表明态度,然后用几坛酒把这问题解决,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而海沙根本就没有喝多,黑眼也就理解了为什么海沙的眼神里会有几分狡黠……他借了沈冷的势,能把事情解决他当然也开心。
  “看到外面这些人了吗?”
  沈冷拉着茶爷的手迷迷糊糊的说道:“我讨厌他们,他们不敬庄雍我就讨厌他们……咳咳,可我知道,若有一日他们在我身边,敌人羽箭袭来,他们会为我挡住,敌人长刀落下,他们会为我荡开,我若冲锋在前,他们必在我身边相随。”
  茶爷抱着沈冷的头:“我知道的。”
  沈冷嘿嘿笑:“但他们喝不过我。”
  他得意的像个孩子。
  然后就睡着了,靠着茶爷的身子睡着了。
  大院里。
  海沙坐在庄雍身边,倒了一杯酒:“刚才有句话我没说,这个场合说了也不太合适,我刚才说是我疏忽了,可我没疏忽,我知道手下兄弟们想法多了,但请大将军不要怪他们……我在隐湖练兵他们跟了我多年,到了南疆之后厮杀从不肯落于人后,他们是真的羡慕有新战船可用,我也有私心。”
  庄雍摇头:“这些事我都明白,无需多说。”
  海沙道:“大将军听我把话说完,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事彻底解决,想来想去,若想彻底没有矛盾唯有一个办法,要么大将军走要么我走。”
  庄雍看向海沙,眼神里有些惊讶。
  “三个月之前我已经写奏折送往长安。”
  海沙把杯子里的酒喝了:“是我该走的时候了,求立这边的事以稳定为主,我的人又太激进,大将军知道,每一战我的人都冲锋在前所以死伤也是最重,他们是真的恨求立人,恨不得杀光所有求立人,可是这与陛下的旨意相悖,大将军留在求立才能长治久安,我带着人留的越久就会越多变故,他们视我如兄长,我得为他们也考虑……来的时候我给了娄虎一个耳光,是恨其不争,但我还是把他当兄弟。”
  他再次倒满一杯酒:“如不出意外,再过几个月陛下的旨意就会到了,我请旨率军赴东疆,东海桑人虎视眈眈,我先去打个前站,等陛下决定远征桑国的时候,我再与大将军把酒言欢。”
  庄雍眼睛微微发红:“你其实不必如此。”
  “还是应该如此。”
  海沙笑道:“一会儿我就先带人回去了,沈冷酒醒之后劳烦大将军转告,我不服气,以后大将军功成身退,大将军这个位子,我要和他争。”
  他起身,肃立,行礼。
  “我对大将军,从无不敬,一日是我海沙的大将军,一辈子是我海沙的大将军。”


第七百零七章 多一天都不带
  沈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子里灯火亮着,稍显昏暗了些,茶爷用手支着下巴坐在旁边,不时会因为困意来袭而晃一下,然后惊醒,便会看看沈冷的情况,她这样已经坚持了一夜,这一路到南屏城本就辛苦,她还没有正经休息过。
  沈冷依稀知道自己吐了,几次不记得,没有印象,可屋子里并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喝酒喝多过的人都知道酒后吐的那些东西有多恶心难闻,可是这屋子里还有淡淡馨香,感觉应该是什么香的味道,地上也干干净净,显然每吐一次茶爷都会收拾一次。
  沈冷心疼的笑了笑:“我没事了,快去躺好睡觉。”
  茶爷睁开眼睛,看到沈冷脸色已经恢复过来也笑:“一会儿洗个澡再去睡。”
  刚说完,外面传来鸡鸣声。
  沈冷翻身坐起来,然后又躺了回去。
  居然光着。
  脸微微发红。
  茶爷笑道:“你吐了一身一床,被子我都换过两次了。”
  沈冷感觉身上也没有黏腻,茶爷应该是给他擦了身子。
  “我去给你烧热水。”
  沈冷手脚麻利的把衣服穿好,茶爷笑着点了点头,上床缩进沈冷的被窝:“那我先眯一会儿。”
  沈冷给茶爷把被子盖好,出门活动了一下四肢,天已经微微发亮,远处树枝上一只大公鸡正在仰着脖子叫,很嘹亮,沈冷心说连大公鸡都这么勤劳,自己也不能因为喝多了一次酒就荒废了练功,难道还不如一只鸡勤快?一念至此,于是把那只大公鸡抓了回来,烧水退毛炖上。
  大木桶里注入温水,沈冷试了试温度正好,起身去叫茶爷,却发现茶爷已经睡的很深,他悄悄退出去把房门关好,自己泡进大木桶里,热水带来的感觉比任何手法按摩都要舒服,沈冷想到这的时候楞了一下,心说自己除了茶爷之外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手法……
  就在这时候庄雍出现在他门外,叫了一声,沈冷连忙擦了身子穿好衣服迎出去。
  “感觉怎么样?”
  他问。
  沈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足足睡了半天一夜,好久都没有一口气睡这么长时间,莫说酒气解了,就是一路上来的疲乏也都解了。”
  庄雍道:“那就好。”
  沈冷问:“你昨日喝了酒没有?”
  庄雍摇头。
  他看了看沈冷:“对了,还有一件事问你,我昨日就睡在前边院里,鸡鸣将我唤醒,你看到我养的那只大公鸡了吗?”
  沈冷:“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庄雍:“你在问谁?”
  沈冷:“大将军有没有闻到这院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肉香?”
  庄雍楞了一下,然后狠狠瞪了沈冷一眼:“你知道我那只大公鸡养了多久?我受伤之后闲来无事把它从小鸡仔养到现在这么大,一年多的感情你说炖就给我炖了?心里有些难过……别放辣,味道重一些,肉炖的烂一些,中午我过来吃。”
  沈冷想捂脸。
  庄雍问:“练过功了?”
  沈冷摇头:“还没。”
  “一会儿再练,随我出去走走。”
  沈冷嗯了一声,看了看陈冉从厢房开门出来,交代了一声看着炖锅,陈冉嗯了一声:“大清早就炖鸡?”
  沈冷:“主要是鸡起的早,趁新鲜。”
  庄雍:“……”
  沈冷讪讪的笑了笑,然后跟着庄雍走出小院,这庄园很大,庄雍的夫人和女儿没有住在将军府也住在这边,昨天将军府喝的一片狼藉,庄雍也没在那边住,来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他养的大公鸡叫早用。
  叫早是叫了,谁想到会被沈冷抓了,手段极其残忍。
  林落雨到了求立之后住在这边,庄若容平时也没有什么朋友往来,所以林落雨到了之后她更喜欢住在这边也有个人多说说话,实际上哪怕已经到了求立近两年的时间可她依然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不管是饮食还是习惯,可她从没有说过什么,连对她母亲都没有说过。
  庄雍在前边走,沈冷在稍稍靠后一些的位置跟着,庄雍看了一眼东边将要升起的太阳,心中很多事的结解开了所以心情也还算不错:“昨天晚上许久没有睡着一直在想一件事,海沙昨日没对你说,他已经上书朝廷请求去东疆,陛下应该会准。”
  沈冷一怔:“倒是有些对不起他,我一来他就走了。”
  庄雍道:“所以我打算把海沙现在着手的事和你说说,你刚刚回来,威望不足,若是能尽快灭几处叛军也能让士兵们服气,还能让求立地方百姓也熟知你。”
  “大将军你说。”
  “有三处地方最难打。”
  庄雍一边走一边说道:“东窑岛,有贼寇一千多些,人数不多,但地形实在太复杂。”
  沈冷点了点头:“东窑岛的地形我看过,只有一条水路可以进去,大规模的战船并不能展开进入,只能一艘一艘的进去,可是进去没多久就在东窑岛上抛石车的范围之内,水路固定,他们的抛石车将大石砸下来,就不可能砸不中,再坚固的战船也经不住三四下,之前海沙将军部下杜将军曾经率军八千攻过三次,都没成功。”
  庄雍点了点头:“得不偿失,上面只有残兵千余人,如果强攻的话怕是我们的损失大到令人心痛,后来杜将军率军围困想饿死那些残匪,然而东窑岛附近鱼群很多,就是光靠吃鱼也饿不死他们,岛上还有很多野果,听闻空地上还种了粮食,足够那些残匪度日所需。”
  庄雍道:“我曾经与部下商议过对东窑岛最好的进攻办法。”
  他看了沈冷一眼:“依然会损失惨重。”
  沈冷:“我得到地方看看地形再说。”
  庄雍嗯了一声:“除了东窑岛之外便是他们所谓的圣徒城。”
  沈冷叹道:“圣徒城难在人为,而不是地形。”
  “你都看过?”
  “地图上看过,也打听过一些。”
  沈冷道:“圣徒城上有一座禅宗圣庙,据说住在圣庙里的是一位禅宗大士,不同于东窑岛,圣徒城所在的悟驮岛并不难登陆,可是自从大军到了之后,便有数以十万计的百姓聚集在岛上,用他们的身体做城墙,禅宗在求立的影响依然巨大,若是不小心伤了那位大士,比杀了求立皇帝要严重的多。”
  庄雍道:“只要大军一到,四周百姓就会汇聚在圣徒城下,密密麻麻,要想打过去就得碾压出一条血路来,所以说起来这圣徒城比东窑岛还要难打,一个是地形太恶劣,一个的民治不好处理。”
  庄雍停下来:“可这两个地方还不是最难打的,最难打的是孔雀城。”
  沈冷当然也知道这地方。
  几百年前禅宗发生过一件大事,因为内部矛盾导致禅宗分裂,一位女尼从西域远渡重洋到了求立,传经布道,用了三十年的时间修建孔雀王寺,时至今日,孔雀王寺已经成为禅宗三大圣地之一,与西域的大雷鸣寺齐名,孔雀王寺的影响力大到可能会导致整个禅宗都为其出面。
  当然,大宁对禅宗并无畏惧,担心的是如果处理不好就会陷入长期纷争之中,之前对西域三国的征讨,也是尽力不破坏寺庙。
  庄雍叹道:“如果承认禅宗地位倒也好办,可是他们太过分了些,我派人去交涉,孔雀王寺那边的态度是,他们要陛下亲自下旨承认禅宗地位。”
  沈冷哼了一声:“他们真不了解陛下。”
  庄雍道:“无论如何要处理好,相对来说东窑岛还算好处理,不外乎刀兵,可圣徒城和孔雀王寺处理不好就会导致民变。”
  沈冷点头:“给我两天时间准备一下,陛下的意思是巡海水师还要继续往北疆运粮,所以我身边的人不多。”
  庄雍道:“我调两万战兵给你。”
  “不用。”
  沈冷道:“我身边有亲兵营六百人,先去看看情况,看过情况之后才能制定如何作战,到时候再调动四周兵马不迟。”
  庄雍嗯了一声:“也好。”
  他看着沈冷认真的说道:“那只大公鸡……”
  沈冷:“两个鸡腿给你。”
  庄雍笑起来:“鸡心鸡肝也要给我。”
  沈冷:“没得谈!”
  庄雍:“我送茶儿一块上好玉佩。”
  沈冷:“鸡心给你,鸡肝寸步不让。”
  庄雍:“也罢。”
  两个人往回走,庄雍沉默了许久之后又问了一句:“半个呢?”
  沈冷:“……”
  吃过午饭沈冷给茶爷又烧了热水,茶爷去泡澡,沈冷走到地图前再次认真思考起来,从距离上来说东窑岛最近,距离南屏城不到六百里,只带亲兵营过去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从东窑岛往西南走千余里便能到圣徒城,从圣徒城再走二百里不到就是孔雀王寺。
  诚如庄雍所说,打后面这两个地方难的不是不好打上去,而是处理与禅宗关系。
  陈冉从外边进来:“船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可出发。”
  沈冷嗯了一声:“你去见大将军,就说我需要从武库里选一些东西。”
  陈冉嘿嘿笑起来:“最喜欢从别人家武库里往外搬东西了。”
  沈冷笑了笑:“制式兵器咱们都有,你去把这些东西都配齐。”
  他地给陈冉一张纸,陈冉看了看,纸上列着清单,包括绳索,铁爪,挠钩,连弩弩匣之类的东西,他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的吗?”
  “咱们走到东窑岛需要四天。”
  沈冷看了陈冉一眼:“只带六天的粮食。”
  陈冉一怔:“六天?”
  沈冷点了点头:“多一天都不带。”
  陈冉:“是不是太少了。”
  沈冷道:“以此来让士兵们知道我打东窑岛的决心。”
  陈冉:“万一不够呢?”
  沈冷:“我跟大将军说一声,第七天务必把粮食送到……”
  陈冉:“你这决心真够大的。”


第七百零八章 准备胜利的时候也在准备死亡
  沈冷带着六百亲兵离开南屏城,用了四天的时间到达东窑岛,茶爷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庄园,她要跟着,沈冷费尽心思也拦不住。
  地图上看到的和真实的环境毕竟有所差距,当沈冷站在海边遥望东窑岛的时候心里也生出一种淡淡的无力感,那地方怎么看都不是一两天能打下来的。
  陈冉用肩膀碰了碰沈冷:“真的请大将军后天就把粮食送来了?”
  沈冷白了他一眼:“未战先怂。”
  陈冉指着东窑岛:“两天,怎么可能打的下来?且不说靠近东窑岛的水路只这一条,战船进去就会被东窑岛上的求立人抛石车砸成碎片,就算进去了……”
  他看向登山的地方:“看看那条小路,根本就不叫路,坡太陡了,我听说之前杜将军率军八千三次进攻不成,有两次是冲到岛上了的,可是山坡陡峭的根本不能展开阵型,小规模的队伍上去,又完全暴露在求立人的弩箭下,就那个坡度,扔块石头也能把人砸的屁滚尿流。”
  沈冷问:“你刚才第一句说的是什么?”
  陈冉回忆了一下:“两天怎么可能打的下来?”
  “一天。”
  沈冷道:“从咱们离开南屏城到现在已经第五天,今天我要看地形,明天进攻,只有一天时间,没盖子,有件事你记住,后天会有军粮送到的消息绝不准告诉士兵们,他们只知道军粮明天就没了。”
  陈冉:“管用吗?”
  沈冷:“也许管用,可就算是不管用后天粮食就到了。”
  陈冉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那好,我保证不说出去。”
  沈冷嗯了一声:“放下一条小船,我去看看地形。”
  伏波战船上放下来一条蜈蚣快船,沈冷带着陈冉和一个十人队的亲兵上了小船,茶爷本来也想上来,沈冷说什么也不许,茶爷在士兵们面前自然不会沈冷争执,只好留在岸边看着。
  亲兵划动小船进入海域,这地方的地形真是诡异到了极致,不得不说一声大自然造物的鬼斧神工让人震撼,能进岛只有一条大概二十丈宽左右的水路,而且宽度并不是一成不变水路又蜿蜒向前,两侧就是大大小小的礁石一直蔓延到东窑岛下,大的礁石可以容四五个人站上去,小的礁石只是露出水面一点,可是太密,别说伏波战船就算是蜈蚣快船也没办法从礁石之中穿过去。
  沿着水路向前快到东窑岛的时候沈冷摆手示意船停下来,此处距离东窑岛大概一里多些,再往前就到了抛石车的射成,一块巨石飞过来,蜈蚣快船就能给拍成小碎片。
  他举起千里眼往东窑岛那边看,可以登陆的地方有一小片沙滩还算平坦,看水的颜色大船根本靠不到近前,小船应该可以一直划到沙滩上,可沙滩的面积小到只能容纳百余人,求立人从高处以羽箭往下覆盖,登陆的人连遮挡都找不到就会被射成刺猬。
  海沙手下的杜将军连攻三次都能攻破此处,并不是他没尽力。
  陈冉摇头:“咱们的人就算乘坐小船一口气冲到岸边,那一小片沙滩就是敌人的靶场。”
  “减少蜈蚣快船的人数。”
  沈冷皱眉沉思:“每一艘蜈蚣快船最多可以运十六个人,以船的重量,低于八个人速度又起不来。”
  陈冉:“本来能靠近的快船就不会多,还要减少人数?”
  “最多九个人。”
  沈冷在脑子里计算着,又看了看脚下的蜈蚣快船:“六个人划桨,三个人在这六个人之间,隔一人,三个人的职责就是举盾,算上一人大盾的重量九个人已经是极限,满员配置的话再加上盾牌的重量蜈蚣快船吃水太深,就算求立人的抛石车砸不中,水浪也容易导致翻船。”
  陈冉:“可是上去的人少根本没用,假设十艘蜈蚣快船都可以靠岸,满员上去也不过一百六十个人,岛上的守军至少有一千四百左右,也许更多,一百五十人强攻有什么意义?如果再减少人员的话,十艘快船靠岸上去不过九十个人……”
  “那沙滩最多容纳百人。”
  沈冷道:“算过人数,九十个人最合适。”
  陈冉不可思议的看着沈冷:“你不会是想只带九十个人上去?”
  “带八十九个,我算一个。”
  沈冷摆手:“回去吧。”
  陈冉问:“那现在干嘛?”
  沈冷笑了笑:“把人召集起来,打一架。”
  “打一架?”
  “对,打一架。”
  东窑岛上,这一支求立残军的首领叫阮宰西,原本是求立水师的一名四品将军,后来求立水师主力被击溃后,他带着一支残兵退守求立西海岸,在诸县之间游走,疲于奔命的周旋之下依然抵挡不住大宁战兵的进攻,在夹缝里求生存,后来连夹缝都没了。
  另外一支求立残兵大概三千余人被击溃,有四百余人逃生跑到他这边,他带着千余人的队伍抢夺了一批渔船出海登上东窑岛。
  仗着地势易守难攻,他在东窑岛已经盘踞近两年,连大宁战兵数次进攻都没能把他奈何,阮宰西便越发的得意起来,不久之前自封求立三军大都督,护国公,手下这一千多人的队伍,二品将军他封了好几十个,三品四品就别说了,随便一个士兵都有六品校尉军衔。
  他甚至想过要自立为帝。
  站在礁石上,阮宰西举起千里眼往对面海岸上看,早就注意到了又有宁军到来,整个东窑岛上的人全都戒备起来,纵然已经守住了三次,可他们依然不敢真的掉以轻心,在陆地上被大宁战兵打怕了的这些求立人,也就勉强在这海岛上还能找到些自尊。
  “这么点人?”
  阮宰西放下千里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陆地的岸边一共只有五艘伏波战船,算上伏波战船上两侧悬挂的蜈蚣快船,这支队伍的规模也小的让人诧异,纵然满员,五艘伏波战船的配置不会高于一营兵马,也就是一千二百人。
  之前的宁军将军带着八千人围攻多次都没能把他的东窑岛怎么样,如今这一千二百人想干什么?
  “大都督。”
  他手下二品大将军孙光明指了指宁军所在:“你看他们在干嘛?”
  阮宰西举起千里眼继续看过去,然后也愣了。
  对岸的士兵居然在打闹?
  又不像是打闹,一对一的比试,打的还很激烈。
  “是来耀武扬威的?”
  孙光明一脸的迷茫:“看规模沙滩上打起来的那些人应该就是这支队伍的全部兵力了,判断绝对不足千人,属下瞧着也就是六七百人的样子。”
  “难道不是要来打我们的?”
  阮宰西实在搞不懂宁军这是什么意思,只带着几百人来了,来了也不进攻,先前有一艘小船曾试图靠近东窑岛,但是在一里半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应该是在窥探东窑岛地形,既然已经在窥探了那就说明是要来打的,然而为什么他们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孙光明:“也许……他们是来玩的?”
  阮宰西:“驾着战船全副武装的到这玩?”
  孙光明道:“虽然搞不懂宁人要做什么,可不能大意,大都督应该下令所有人都保持警惕戒备,分兵到岛后去巡查,虽然后边都是至少七八十丈的峭壁,除了这条水路之外又都是礁石根本无法靠近,但也不可不防。”
  “我知道。”
  阮宰西道:“下令调试抛石车对准水路,有人靠近立刻打沉,把队伍分成三队轮换当值。”
  “是。”
  孙光明应了一声,又下意识的举起千里眼往对岸看了看,那边依然在打,所有宁军士兵都扭打在一处,打法很粗野,也很乱。
  海岸这边,沈冷坐在树下抬起头看了看陈冉,陈冉从树上割了几个椰子扔下来,椰子落在沙滩上砸出来个坑,沈冷伸手拿起来一个,用小猎刀的刀鞘刮了刮皮,换了匕首横扫切掉一块,陈冉从树上下来,沈冷把削好的递给陈冉,陈冉嘿嘿笑:“谢谢谢谢。”
  沈冷:“帮我给你大哥送过去。”
  陈冉:“……”
  茶爷在远处帮忙分派物资,陈冉屁颠屁颠的端着个椰子过去给茶爷,回头看了看,沈冷又削了一个放在旁边,显然是给的,又屁颠屁颠的跑回去,挨着沈冷坐下来抱着个椰子喝。
  “清清凉凉,不赖。”
  陈冉砸吧砸吧嘴:“为什么让大家打一架?”
  “选最后剩下的人跟我上去。”
  陈冉:“我呢?”
  “不带你。”
  沈冷自己削了个椰子喝:“你留在这边做支援。”
  陈冉瞪了眼珠子:“凭什么!”
  沈冷:“你再瞪?”
  陈冉立刻软下来:“我是你的亲兵队正,我怎么能不上去。”
  “你帮我看着茶爷。”
  沈冷往茶爷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如果我带人上去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茶爷会疯……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和茶爷要孩子吗?因为我很清楚,如果一旦我出了什么事茶爷不会独活,她的世界很小,只有先生和我,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她就不会做傻事了,就算我死了,还有孩子陪着她。”
  陈冉:“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冷耸了耸肩膀:“我当然不想死,可得考虑……你留在这,如果我带着的人没能攻上去,你拦着她,她会疯了的,别让她去,你也别去,我死了之后不过就是一具死尸,死尸抢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你得把她送回长安。”
  沈冷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然后对着陈冉的脸挤出来一个屁。
  “你得活着,茶爷也得活着,再小的战争也是战争,每一战我都做好了死的准备。”
  沈冷长长吐出一口气:“兄弟,我还得靠你呢。”
  陈冉深呼吸。
  “真他妈的臭。”
  沈冷:“瞎说,椰子味的,清清凉凉,真不赖。”


第七百零九章 杀出来!
  有些时候战争在到来的那一刻没有那么壮烈那么激荡,甚至平静的让人觉得只是一次出游,清晨的阳光从海平面上升起,给每一个人都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享受着轻轻的温柔的海风,看着摇荡在水面上的阳光,似乎世界一直都会这样安详下去。
  海鸟在飞,风在唱歌。
  沈冷登上第一艘蜈蚣快船,船越小敌人的抛石车命中的概率也就越小。
  “战前总是应该说些什么才对,我不擅长鼓舞士气,慷慨激昂的话我也没办法信手拈来,和你们每一次并肩战斗的时候我心里甚至没有去想过胜负,想着的总是大家尽量都活着回来,上去干一架,打完了回来吃饭。”
  沈冷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盔甲,他没穿那身玄铁黑甲,而是一身普通战兵的皮甲。
  与士兵同。
  “说点什么呢?”
  沈冷环顾四周。
  “我在你们前边。”
  他在船上站好,指向东窑岛。
  亲兵划动蜈蚣快船,像是箭一样划破水面。
  一艘一艘蜈蚣快船跟着沈冷的船冲进大海。
  东窑岛上,阮宰西被人从梦中叫醒,他以为昨夜里宁军可能会突袭,所以盯了大半夜的时间,可宁军居然没有任何举动,以至于清晨的这一刻岛上的所有求立人都有些困倦疲乏,虽然他下令队伍分成三队轮换当值,然而就算是不当值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松睡得着?
  都是和宁军交战过的人,上一次宁军夜袭带来的压力他们还没有忘记,哪怕那一次宁军根本就没能攻上岛屿。
  那一次宁军选择在夜晚突袭,一艘一艘的小船沿着那条狭窄的水路靠近东窑岛,可是宁军并不知道晚上和白天的时候海水情况并不一样,晚上的时候那一小片可以登录的沙滩会消失不见被海水吞没,清晨的时候那片沙滩开始慢慢浮现出来,所以杀到了东窑岛下的宁军战兵在漆黑之中冒险前行,抛石车让船队损失惨重,冲到了东窑岛下的船又一头撞在山上,没有立足之地的士兵被求立人疯狂射杀,敌人只需要瞄准那片地方而不需要精准去瞄每一个人,在夜里他们也没有如此能力,然而那地方太狭小,海水变成了屠场。
  那次大宁战兵损失了数百人,却根本没办法登上岛屿。
  沈冷特意问过,所以才会选择在清晨进攻。
  阮宰西披上衣服跑出来,一口气跑到悬崖一侧举起千里眼看,宁军十艘蜈蚣快船速度奇快的朝着岛屿这边过来。
  “只有十艘小船?”
  阮宰西楞了一下。
  “对,只有十艘小船,而且前后拉开的距离很大。”
  孙光明也是一头雾水:“那是宁军的蜈蚣快船,就算是满载的话一艘船最多十六个人,十艘蜈蚣快船安然无恙的冲到岛下也不过一百六十人,宁军的领兵的想要干嘛?难不成还以为靠着一百多人能把咱们东窑岛打下来?”
  阮宰西举起千里眼又看了看,确定一艘大船都没有过来,真的只是十艘小船,十艘船之间的距离又那么大,轻而易举的就能数出来。
  “不管他,让抛石车瞄准了打。”
  阮宰西一声令下:“队伍依然分做三队,弓箭手布置好,一旦他们登陆就给我可着劲的射,不要心疼羽箭,咱们带过来的羽箭难不成还射不死几十个人?”
  “是!”
  孙光明应了一声,带着自己的亲兵冲了上去。
  求立人的喊声在东窑岛上响起来,号角声撕裂了清晨。
  就在这时候孙光明又跑了回来:“大都督,你看那边!”
  他伸手往海岸那边指了指,阮宰西立刻举起千里眼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在海岸一侧,大概有几十艘宁军的战船开了过来,除了伏波之外还有一艘万钧,这支队伍的规模如果满员的话保守估计也不下五千人,阮宰西将千里眼转向那艘万钧的桅杆,上面挂着大宁的战旗,战旗一侧悬挂着将军旗。
  “杜伟志?”
  阮宰西脸色一变:“我就说没有那么简单。”
  杜伟志是海沙手下将军,就是他上次带着八千战兵围攻东窑岛却久攻不破,前后损失了数百名战兵却连岛屿都没能上去,不管是白天进攻还是夜晚进攻他都试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撤离,因为这一千多的求立叛军完全没必要损失更多的大宁战兵,但毫无疑问,杜伟志离开的时候充满了怨念。
  对于一位领兵将军来说,竟然拿不下来一座小岛是何等的憋闷?阮宰西很了解那些心高气傲的宁军将领,在他们看来任何目标都可以被消灭,而东窑岛让杜伟志第一次尝到了败仗的滋味。
  如果可以的话,杜伟志恨不得将阮宰西大卸八块才解恨。
  岸边。
  水师的战船依次停了下来,水师四品将军杜伟志走到船头举起千里眼看了看,当他确定沈冷只带着十艘蜈蚣快船上去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皱眉:“这不是胡闹吗?”
  他手下副将嗯了一声:“太轻狂了。”
  杜伟志一边看一边说道:“怎么看着蜈蚣快船上的人还不满员?”
  副将也仔细看了看:“确实不满员,最多九个人。”
  杜伟志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是不是觉得他可以靠着几十个人就把东窑岛打下来?”
  副将摇头:“这怎么可能?咱们数千人马围攻多日都不能破的东窑岛,他想靠几十个人打下来?我一直听闻沈冷领兵有方,怎么如此鲁莽?”
  杜伟志当然认识沈冷,不久之前在庄雍的大将军府里才刚刚见过,那天他也喝了一整坛酒,对沈冷的为人也颇为钦佩,那天之后海沙所有部下全都回归本部防区,他也回到了东窑岛这边,他没有接到沈冷的通知说要来打东窑岛,是昨日的时候才刚刚接到大将军庄雍派人送来的消息才知道沈冷要对东窑岛动手,庄雍让他率军前来支援,就算是庄雍的人也不知道沈冷会直接上去,因为沈冷来的时候和庄雍说的是先来勘察地形制定策略。
  杜伟志稍稍有些不满,沈冷来了却没有提前派人告诉他,不满归不满,既然沈冷来了他就要尽心尽力的策应支援,也会把东窑岛的情况详细和沈冷说明。
  谁想到那个鲁莽的家伙竟然直接就冲上去了?
  而且还只带着几十个人!
  “咱们要不要过去?”
  副将有些犹豫:“如果咱们去策应的话,应该能吸引对方抛石车,可是损失必然惨重。”
  杜伟志沉默片刻后摇头:“咱们上去的时候也是用小船,大船上去就是靶子,先看看情况,你让士兵们把所有蜈蚣快船全都放下去,让张飞痕的那一营人时刻准备着上去接应沈冷将军回来,这纯粹是瞎胡闹,怎么可能打的下来?”
  副将立刻派人传令,号角声响起,一艘一艘的蜈蚣快船从伏波战船的两侧放下去,士兵们也迅速的整理装备。
  杜伟志再次举起千里眼往海面上看,千里眼缓缓抬高,半空之中,一块一块的巨石砸了下来,求立人的抛石车开始封锁水路,以求立人抛石车的射程来看,沈冷那十艘蜈蚣快船连东窑岛一里半之内都靠不进去。
  沈冷站在蜈蚣快船上,抬头看着那大石越来越近。
  “减速!”
  他大喊一声,所有划桨的士兵立刻停下来,船速骤降。
  砰地一声,一块巨石落在快船前边不到两丈距离的水面上,掀起来一股浪涌。
  “加速!”
  沈冷又一声高呼。
  抛石车每一次装填石头的时间他都算计好了,东窑岛上的地形限制了敌人抛石车的数量,那坡度太陡峭,只有三个地方勉强可以安置,算计好了时间,躲开抛石车的阻拦并不是那么艰难。
  昨夜里制定计划的时候沈冷就已经详细说过,要想避开抛石车的打击,就靠每一艘船上领队之人的判断力,小船转弯提速降速都比较灵活不似大船那样躲无可躲,只要对石头落点判断准确就没问题。
  然而说起来容易,对于落石的判断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一旦判断失误就有可能让一船人全都被拍死,所以每一艘船上的领队都很紧张。
  “大宁有天佑!”
  沈冷在第一艘船上高喊:“记住石头落下的时间,我是第一艘船,你们都看准了!”
  他就是要用自己的这第一艘船来为后面的船提供判断的依据。
  “将军有天佑!”
  第二艘船上的队正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后面的船每一个士兵都在呼喊:“将军有天佑!”
  沈冷站在第一艘蜈蚣快船上抬着头看向抛石车那边,不断的发号施令:“加速,加速,把石头甩在身后!”
  岸边。
  杜伟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这样不行!”
  副将也是一脸的震惊:“为了躲避抛石车的阻拦,每一艘船之间的距离拉的太大了,第一艘船已经出去那么远了,最后一艘船才离开岸边没多久,就算是沈冷第一个带人冲上沙滩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想靠着九个人为后续的队伍把沙滩稳下来?九个人,求立人的弓箭手会压的他们根本动不了,片刻之后都会死!”
  连续躲开了三块巨石,沈冷的船已经过了抛石车的最小射程,不用再担心石头从天而降,沈冷将盾牌举起来挡住身前身后划桨的士兵:“我们第一批上去,九个人,为后面的人把路杀出来!”
  “杀出来!”
  “杀出来!”
  “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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