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9章 潜力是逼出来的
作者:天子|发布时间:2024-06-29 02:54:17|字数:11992
例行的升帐议事,变成审判大会,一堆人受到处罚,京营和边军的人都未能幸免。
即便如此,军中火药味仍旧没消除,对此沈溪却视而不见。
会后沈溪巡查城防,这也是兵马进入河间府城后,沈溪第一次踏上城墙,唐寅全程陪同。
唐寅发现,无论沈溪是往边军驻防的城南、城东城墙,还是到由京营驻防的城西、城北城墙,均能得到礼重,没一个人敢于怠慢。
至于这是否因之前对那些将领大打出手起到威慑效果,唐寅不清楚,但至少从将士身上感受不到敌意。
一直从最后巡查的城北城头下来,唐寅才带着几分担忧问道:“大人直接给那些犯错的将领定罪,不怕他们有意见吗?”
沈溪道:“任谁被打了,心里都会有看法,但军中犯错就要受罚,这是金科铁律,他们应该明白道理!”
“但大人……”
唐寅略微斟酌了一下字眼,带着隐晦的口吻提醒道,“这么做还是会显得有失偏颇吧?一竿子把一船人都打翻了,两边都未能讨好,这么得罪人,他们或许会怀恨在心。”
沈溪打量唐寅一眼,淡淡一笑:“我身为主帅,小施薄惩的目的是为了确保打胜仗,而不是讨好哪一边。我做事不求完全公平公正,更重要是考虑军法的严整和严肃性,不患寡而患不公,如果谁有错而不受罚,一时看起来是收买了人心,却是纵容错误行为继续,他们以后更会蹬鼻子上脸!”
唐寅微微点头,望向沈溪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佩服。
“沈大人这是要立威,而非处置公平。”唐寅总结能力不错,暗自嘀咕道,“这军中原本就没有绝对公平之事。”
……
……
当天沈溪没有再出现于军营中,回到驿馆就没有出门,毕竟他要处理的并非只有军务,还得跟正德皇帝进行沟通。
对于现在的沈溪来说,军功对他而言已如浮云一般,反正再立功也不可能晋升了,应付朱厚照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唐寅默默观察那些挨打的将领的反应,虽然一个个看起来都不太服气,但也就嘴上抱怨一下,并无实际行动。
在唐寅看作沈溪嫡系的那帮人,比如说胡嵩跃和刘序等将领,被打后没觉得如何,仍旧硬撑着去城头查看防务;反倒是京营的老爷兵,十军棍下去很多人就受不了,走一路叫唤一路,回到营帐就未再现身。
“伯虎兄,沈大人这步棋,说实话在下没看懂。”
晚上凑一起吃饭时,张仑在唐寅面前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谨慎地说道,“沈大人把两边的人都给打了,也没说这件事谁对谁错,这不是让那些人胡思乱想吗?”
唐寅埋头吃饭,语气不冷不热:“弄清楚谁对谁错,有什么现实意义吗?他们当中,谁没犯错?”
张仑仔细想了下,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但沈大人不应该把事情理清楚吗?”
唐寅道:“正因沈尚书是主帅,他不需要计较这件事上谁的过错更大,反正都有错,沈尚书不过根据两边人的作为,拿出一种相对公平公正的方式处置……沈尚书未追究到你我身上,已值得庆幸了。”
“呵呵。”
张仑脸色稍微有些尴尬。
昨日的事情唐寅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毫无偏狭,但张仑却不敢这么说,当时宋书等人请他出面找沈溪主持公道,他是允诺了的,要说始作俑者,张仑如何都跑不掉,只是沈溪没有追究罢了。
唐寅打量张仑:“张兄弟,你乃勋贵出身,跟那些普通将领不同,有时候难得糊涂也是一种处世之道,你可别招惹事端回去啊。”
“明白、明白。”
张仑没觉得唐寅这话有何不妥,连声道,“在下知道怎么做了。”
……
……
京城内,朱厚照终于得到沈溪上奏。
虽然沈溪上奏是在出征三天后才发出,但因河间府城距离京城没多远,上奏当天深夜便送至京城,很快便交到朱厚照手上。
朱厚照看过沈溪的上奏,拍案叫绝:“不错,沈尚书就是沈尚书,领兵比别人强多了……这才出征几天哪,北直隶地面已基本看不到叛军活动的踪迹,战场已成功挪到山东、河南境内。”
张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有沈大人出马,必能旗开得胜。”
“还没正式交兵,现在恭喜朕为时尚早……朕还等看好戏呢,要不是有别的事牵绊,朕其实想跟沈尚书一起出征……前一次在宣府,朕没机会跟沈尚书并肩作战,这次战场距离京城不远,倒有几分希望!”
朱厚照神色间满是期待,好像踏上战场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张苑赶紧劝阻:“陛下,此番朝廷兵马对付的到底不是草原上的群狼,不过几个毛贼罢了,交由沈大人解决便可,哪里用得着陛下御驾亲征?杀鸡不用牛刀嘛!”
朱厚照稍微有些不满:“可就是这么群毛贼,头年里攻入博野、饶阳、南宫、无极、东明等县,以及深、冀、定、祁、开等州镜,并曾转战至胙城,破沁水,由冀城至洪洞,破赵城,再破祁县、太谷,把山西、北直隶、河南、山东闹了个遍,最后竟然攻破枣强城池,杀知县,抄掠宁晋皇庄,威逼霸州、雄县,京城一日三京,不得不让朕出动沈尚书,这就非常具有讽刺意味了,难道现在大明就没一个能跟沈尚书媲美……不说媲美,能比得上沈尚书军事造诣一成的将领吗?”
张苑道:“有啊,陛下,陆侍郎率军于霸州歼灭叛军近万,日前所部又于北直隶跟山东交界处,打了一场胜仗,这不上奏来了?”
“哦?”
朱厚照非常意外,他没想到除了沈溪的上奏,居然陆完也有上奏,而陆完的上奏更直接一些,说明其刚刚在山东陵县、德平一线打了胜仗,虽然取得的战果未必可观,却起到振奋军心的作用。
这比之前江彬和许泰之流上奏的功劳更显眼些,因为那些皇帝的亲信叙述的作战过程几近儿戏,更像是在地方杀良冒功。
朱厚照仔细看过奏疏,满意点头:“看来大明还是有能臣的,沈尚书之前也说过让陆侍郎接替他兵部尚书的职务,看来早就认可陆侍郎的能力,有识人之明啊!”
张苑心里有些不爽,“怎么什么功劳都往我那大侄子身上扯?他现在已经是国公了,还是外戚和两部尚书,犯得着去抢功劳吗?我看倒不如把功劳让出来,自己吃肉还不让别人喝汤?”
……
……
陆完在陵县和德平一带取得胜利的消息,很快传到沈溪耳中。
陆完的获胜,基本将东路叛军阻挡在北直隶外,如今就剩下靠近太行山的顺德府、广平府和大名府有零星叛军。
沈溪大概看了一下地图,结合他对历史上一些事件的了解,知道叛军之所以会如此不济,便在于其老早便改变作战战略。
刘六、刘七领军在得胜淀一线遭遇失败后,留下麾下大将杨虎殿后,两人率主力快速南下,会合之前镇守德州、陵县、平原、思县、高唐州等地的兵马,突袭东昌府城聊城,虽然没有攻破城池,但焚毁了停靠在此的运河船只一千余艘,活捉工部主事王宠,然后继续向南进军,袭扰兖州府的济宁州、鱼台、单县等地。
杨虎乃绿林豪杰出身,曾在都御使宁杲手下任职,精通兵法,投靠刘六、刘七后被委以重任,刘氏兄弟留他殿后对付陆完和马中锡两路大军,他虚晃一枪,一边滋扰北运河,制造出进攻沧州的假象,一边整理部队,在陆完领兵南下前,突然全军拔营南下,汇合镇守海丰、阳信、武定州等地的叛军首领赵隧、刘惠等人,袭扰济南府城历城,一部走长山、临淄,退往青州府,另一部则深入泰山地区,准备在泰安、新泰、沂州一线打开局面。
因此,陆完实际上在陵县、德平地区消灭的只是杨虎留下来的疑兵。
沈溪审时度势,判断杨虎和刘六、刘七的主力均南下,实际上目前山东北部地区的济南府、东昌府的叛军力量已大幅衰弱,陆完足以应付东路叛军。
随后,沈溪把马中锡和许泰所部调往西边,对北直隶大名府、广平府、顺德府以及河南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等地叛军残余力量进行清缴,他自己亲率主力,南下追击刘六、刘七。
沈溪判断,只要他统领的中路军和陆完的东路军能稳住局势,西路军那边对付小股流寇绰绰有余,等肃清残匪后,再南下配合胡琏,自西向东包抄叛军后路。
要是只是由江彬和许泰负责西路,沈溪多少有些不放心,但现在那边毕竟有马中锡这样老成持重的文臣主持,且马中锡本身又抱着招抚流寇、不多制造杀戮的心思,倒是不用担心战局突然糜烂。
在河间府城休整一天,沈溪领军南下,大军顺着献县、武邑向南,行军两日,终于进入山东地界。
前几日的情报显然无法应付现在的局面,聊城以北的叛军此时已南逃,向刘六和刘七的中军靠拢,沈溪所部距离叛军主力仍旧有四五百里之遥,如果叛军继续逃避的话,可能十天内都无法交兵。
“……沈尚书,您可真有本事,把闹事的家伙惩罚了,这几天他们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安安分分,各司其职,这是杀鸡儆猴之计起效果了吧?”
当天大军在武城与临清州之间的旷野驻扎,唐寅到中军大帐见沈溪,报告营地驻防情况,此时将士全都按照沈溪命令行事,不再出现僭越的情况。
在唐寅看来,这是沈溪立威的效果,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兵油子,现在都老老实实,不敢招惹事端。
沈溪盯着军事地图,在他看来,此时唐寅应该更关心前线军情,而不是军中人际关系。
沈溪语气冷淡:“他们如何当差是他们自己的事,别来跟我说。”
唐寅尴尬一笑:“沈尚书在研究下一步战略?不知在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溪让开位置,让唐寅过来。
唐寅凑到地图前仔细看了看,以他的学识能看懂地图,但让他想出具体作战方略,还是太过难为人,因为眼前各路人马散得很开,下一步进兵何处,只能通过相应情报判断叛军动向,捕捉战机。
沈溪问道:“你对眼前局势有何看法?”
唐寅盯着军事图,没有回话,半天后摇头:“如今叛军被分割成几个部分,其中北直隶、河南和山西之地叛军已不足为虑,唯有南边运河与泰山两路大军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进行战略布局。”
沈溪淡淡一笑:“这是表面情况,不用你提醒。”
虽然之前沈溪对唐寅还算和颜悦色,但轮到要考验唐寅的能力,沈溪却改换冷漠的脸色,甚至有些苛刻。
唐寅明白光是敷衍两句没法在沈溪这里过关。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沈溪显然不会请个无能之辈在身边帮忙。
唐寅不肯推荐徐经在沈溪身边办事,完全是出自私心,但要是他自己也不能沈溪跟前证明一下,以后再想从沈溪这里得到政治资源,那就难了。
他支着头,眉宇间呈现思索之色,盯着地图看了半晌,最后侧头问道:“沈尚书,您出兵前,好像得到皇上谕旨,整肃各路人马,汇兵一处进剿叛军吧?”
“嗯。”
沈溪点头,“可战局变化多端,自打我领兵到河间府城后便看出来了,各路人马都不想受我直辖,全主动分兵进击,不过我也没打算通知他们原地驻扎,等候收编,还是划分好各自的战区为宜。”
唐寅皱眉:“沈尚书此举何意?各路人马各自为战,如何能在局部战场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
沈溪道:“跟叛军交战,与在草原与狄夷作战不同,战局瞬息万变,我可没有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本事,除非叛军被压缩到很窄的范围,否则只能指定个大致的用兵范围,让各路兵马见机行事。”
“这个……”
唐寅为难了。
显然他刚才想给沈溪提的建议,是让各路人马汇集起来,沈溪居中调遣,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但现在沈溪的话等于告诉他,跟形同散沙的叛军交战,不适合这种战术。
唐寅指向地图上的兖州府西南角,问道:“叛军主力在这里吧?”
沈溪道:“现在已无法确定……叛军明着两路人马,一路就是之前败给陆侍郎的杨虎所部,不过这路叛军没有蒙受太大损失,一部向东退往青州、莱州,另一部则在泰山地区聚拢兵力,伺机跟陆侍郎决战。”
沈溪又指了指地图上河南南部的归德府:“刚刚得到的消息,另外一路叛军,也就是刘六和刘七两个匪首统率的兵马,现盘踞此处,兵马数量对外号称八十万,具体查来,大概有十余万人。河南巡抚胡琏所部人马在归德府北边,连续经历几场大规模战事,胡琏手下兵力已严重不足,只能扼守开封府兰阳、陈留、通许一线,等候朝廷增援人马抵达。”
“这么多?”
唐寅一阵惊愕,他终于明白为何沈溪要带两万人马来,就算是这两万人马,跟叛军的数量还是有极大的差距。
沈溪疑惑地问道:“你不早就知道叛军的兵力情况?”
唐寅脸色带着回避:“在下还以为沈尚书故意将局势说得那么恶劣……”
沈溪摇头:“你以为我是为了功劳不择手段之人吗?有些人喜欢将局势说得恶劣,目的是等得胜后可以获得更大的功劳,甚至虚报功劳……我从开始就已将实情告知陛下,也跟你实话实说,怎么你连实话都不肯相信?”
“不是这意思。”
唐寅见沈溪生气了,赶紧辩解,“在下只是想叛军不可能如此猖獗……是在下判断失误。”
“你在北直隶做县令,想来也知道‘皇庄’和马政的弊端。先帝时京畿之地便有皇庄五处,占地两万倾,勋戚太监等庄田四百余处,占地四万倾。当今陛下继位后,刘瑾为增收,新建皇庄七处,原来耕种这些田地的农民变成佃户,管理庄田的‘庄头、伴当’,全都是市井无赖,他们‘占土地,敛财物,污妇女。稍与分辨,辄被诬奏。官校执缚,举家惊惶。民心伤痛入骨’。即便后来刘瑾倒台,陛下也没有裁撤皇庄,致民怨沸腾。”
“另外,自太宗时,朝廷便让中原之地农民牧养种马和寄养备用马,可是随着庄田扩大,草场日减,民众苦于支应。特别是农户养的马有倒失,官府逼迫赔补,百姓只有倾家荡产,卖儿鬻女,再加上徭役繁重,洪灾一来,老百姓为活命,只能加入叛军,数量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沈溪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才又继续说道:“当然,叛军人马数量是不少,但武器装备要比我们落后很多,甚至连军粮供应都难以保证,他们说是反抗朝廷,更多是为了那口活命粮。”
随即沈溪指向地图,“以目前的形势看,叛军在兖州和归德经过休整后,兵马得到扩充,又从运河漕运获取粮草辎重补助,现在跟他们交战,他们至少能发挥官军六七成的实力。”
唐寅道:“这是跟其他几路人马作战才能发挥出的实力吧?跟沈尚书您率领的兵马交战……怕是连一成……都够呛!”
沈溪没好气地道:“你也太过高看我了,你以为每场战事都靠嘴打仗吗?”
若是换作以前,唐寅被沈溪这么数落,早就发火,就算不敢当面发火,接下来也准备撂挑子走人。
但现在唐寅荣誉感很强,沈溪越说他,他越觉得这是沈溪对他的一种鞭策,于是挤破脑袋想战术。
可惜许多东西不是一蹴而就的,唐寅越是拼命想,越难以找到对策。
沈溪不着急,在旁等着唐寅,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
唐寅仔细看了一遍地图,眼睛都酸涩了依然没有结果。
最后唐寅用无奈的神色望向沈溪:“在下力不能及,望沈尚书赐教。”
“这份军事地图送你了。”
沈溪丝毫也没有指教的意思,一摆手,“拿回去研究,这几天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你的想法!”
唐寅收下地图,准备两日内给出沈溪详细的作战计划。
唐寅很清楚,这是沈溪给他表现的机会,发挥如何可能直接影响前途。
没经过系统的军事培训,光有聪明的脑袋瓜,但对很多事不过一知半解,让他仅凭一份军事地图制定计划,非常困难,不过当晚唐寅在自己营帐内对着地图发呆时,沈溪让人给他送来更多前线战报。
这些情报很多属于机密,除了沈溪外无第二个人知晓。
送情报给唐寅的是马九,马九客气地道:“唐先生,大人的意思是让您在两日内将作战计划呈递过去,可以以上奏的方式,也可以不拘形式。这是大人的原话,至于如何做,小人不太清楚。”
唐寅跟马九算是老熟人了,这几年虽然交接不多,但知道马九不是泛泛之辈,能在沈溪手下鞍前马后效力多年,跟着沈溪走南闯北,险死生还,这种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可怕的坚韧。
“你回去跟沈尚书说,在下明白他的意思,后天晚上会将详细计划送到他面前。”唐寅做出承诺。
虽然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他自己没多少自信,但始终这是沈溪给出的期限,由不得他拖延。
马九走后,唐寅想:“沈之厚给我机会,如果我不懂得把握的话,那可能以后就得回去做知县,或许连知县都没得当,但如果我的策略奏效的话,他会赏识和提拔我,那我就可能会跟他说的一样,成为正六品的京官,或者干脆放到地方出任知府!有那么一任知府的经历,这辈子就值了!”
唐寅既是一个知道满足的人,又是个不甘于平庸的人,他对未来有很多憧憬,这是刺激他进步的原动力。
当晚唐寅挑灯夜读,一直到后半夜都没入睡。
临天亮时他睡意朦胧,大军启程后他没再骑马,而是躲在马车车厢里,不是补觉就是对照情报看地图,以至于到后来所有情报内容他都能背出来,但就是无法找到更好的消灭叛军的方法。
第二四四〇章 揭破
第二天兵马起行,此时进入四月,黄淮以北河流的水位开始上涨。
上午晴空万里,但中午时分乌云滚滚而来,到下午未时开始下起瓢泼大雨,一直到黄昏都未停歇。
行军途中遭遇暴雨对于将士来说是很难熬的事情,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丧气,没人喜欢全身湿漉漉地行军,而往往疫病的开端就是因为一场雨感染风寒而起,夜晚驻扎休息更成问题。
不过好在没有叛军在周边活动,全军不用枕戈待旦,可以停下来躲在营帐里休整。
全军扎营后,沈溪先吩咐伙房烧姜糖水给将士们饮用,祛除寒意,然后才召开军事会议,主要涉及夜间防御,而这次沈溪安排京营兵马防守营地,又调遣边军派出大批斥候到周边查看情况,防止叛军利用河流,用掘堤等方式危及全军安全。
军事会议上,唐寅一句话不说,眼神空洞地坐在那里……连续研究军事地图下来,让他有点儿魔障,精神萎靡不振。
本来升帐就是沈溪说话,发布命令,不需要唐寅这个幕僚插嘴,会议结束唐寅回到自己营帐,特意跟军需官多要了几两桐油,准备挑灯夜读。
“沈大人,唐先生这两日作何?跟他说话都不回答,做事神神秘秘的。”吃晚饭时,张仑本要找唐寅一起,却没寻到人,只能来见沈溪表明他的怀疑。
唐寅在军中的地位不一般,一旦生出异心,可能会将很多军事机密泄露出去,张仑大事上稀里糊涂,小事却很精明,一发现唐寅不正常,便赶紧来报告沈溪,以防出事。
沈溪笑着摆摆手:“别打扰他,他这两天有要紧事做,算是完成一次考试吧……明天晚上就会有结果了。”
“考试?”
张仑瞪大眼,觉得很不可思议。
沈溪点头道:“有关下一步作战部署……这件事不好解释,你先别管……”
“明白。”
张仑嘴上如此说,心里还是疑惑不解,但涉及军机,不是他这区区百户可以干涉的。
沈溪跟张仑说话时,惠娘一身男装从寝帐那边过来,因为下着雨,惠娘本是来给沈溪送斗笠,不过看到沈溪正在与人交谈,便停在帐外,一直到张仑离开后她才进来。
“大人。”
惠娘一袭劲装,显得非常干练。她将头发束起,眉毛特意画粗,看上去英气勃勃。
沈溪望了惠娘一眼,微笑着点头,问道:“怎不在寝帐等我?”
惠娘道:“今日熙儿过来,说大人带来的那名女子感染了风寒,想向大人请示,却没找到大人。”
本来沈溪跟惠娘间你情我浓,毕竟难得一起行军,朝夕相伴下很容易增进感情,却突然因熙儿来访而产生隔阂。
沈溪清楚熙儿说的“女子”是谁,正是马昂的妹妹马怜。
这次马怜本想跟在沈溪身边,但因沈溪带着惠娘,不方便让两女碰头,便让马怜的车驾跟在中军后面。
沈溪没好气地道:“这丫头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怎么没见到我也可以随便把话说出来?”
惠娘急忙为熙儿说情,“大人不要怪她,她也是在我连番追问下才说出来的……当时大人巡营去了,雨雾蒙蒙,一时间找不到人,我说可以代为转告大人,她急着上路,才对妾身和盘托出。”
“惠娘,你……”
沈溪本想问惠娘有何想法,但话到嘴边又感觉难以启齿。
到底沈溪从来都在惠娘跟前表达爱慕之情,未将外宅养着马怜这一情况说给惠娘知晓,以前惠娘也想过沈溪在外边应该有别的女人,事情没挑明她也不会刻意去问。
而这层窗户纸却被熙儿无意中给捅破了。
惠娘道:“老爷若想将那女子接过来诊治,不用问妾身的意见。”
一瞬间,惠娘便从英姿勃发的俊俏侍卫,变成贴心可人的闺中妇人,说出的话开明大义,但沈溪却知道惠娘心中必定凄苦异常。
给你安排女人你不要,说是不想经营那么多感情,说的比唱的好听,一转眼却让我知道你在外还有旁的女人!
沈溪想到惠娘的怨责,尴尬之余不知该如何说起。
“其实许多事不用你我劳心,军中有专门的大夫,尤其这次我特意向陛下请示,请了几名太医院的国手随行……”
沈溪解释道,“若接她到身边来,会很麻烦。有你和衿儿,我不需要别的女人!”
……
……
因为马怜的事,沈溪无地自容。
这时代很多事都约定俗成,就比如一个成功的男人,基本都是妻妾成群,无论惠娘在沈溪心目中地位再高,也始终只是外宅……
沈溪尽量想说服自己,但发现根本说不通,他很在意惠娘的想法,以至于这件事发生后,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跟惠娘解释。
当晚因为下雨,沈溪亲自督察营防,回来时已经很晚。
这会儿大雨已停歇,营地内却泥泞一片,沈溪到了寝帐,掀开帘子一看,李衿正在整理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神色间异常懊恼,毕竟她跟惠娘带了很多女儿家的衣服,这些衣服要晾晒的话很不容易。
“老爷。”
李衿见沈溪进来,赶紧起身行礼。
沈溪四下看了看,这次寝帐建造得比较宽阔,穹顶厚重,防水性能极佳,乃是工匠精心准备的帅帐,方便主帅安歇。
四处看了看,偌大的寝帐内未见惠娘身影。
沈溪问道:“你姐姐呢?”
“她跟几个女兵去河边洗衣服了,说是顺便提一些水回来烧开,以便沐浴更衣。”李衿道。
沈溪无奈摇头:“行军在外,条件如此恶劣,大晚上居然出去洗衣服……我这就派人叫她回来。”
李衿道:“让姐姐去吧,姐姐一向都很有主见,而且身边有女兵保护,不会出事的。”
这世上最懂惠娘之人,并非是沈溪,而是李衿。
李衿说话时低着头,好像做错事一样,不敢抬头跟沈溪对视。
……
……
沈溪没有追问李衿,他能容忍惠娘和李衿保留一些秘密,不是什么事都想要刨根问底。
不过李衿那边则显得羞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小女儿家做错事的姿态,发现沈溪没有追问后,她轻轻松了口气,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沈溪没有急着去睡觉,来到帐中央的简易木桌边坐下,凑到桐油灯前看军报,耐心等惠娘回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惠娘在几名女兵护送下回来。
进了营帐,惠娘见到沈溪也没主动打招呼,好像在生气。
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沈溪起身过去,到门口看着正在整理木盆里衣物的惠娘,蹙眉问道:“作何要去洗衣服?这下雨天,洗完后有地方晾晒吗?”
惠娘道:“妾身想出去走走,免得打扰老爷。”
沈溪叹了口气,道:“有些话你想问,那就直言不讳,我承认这件事上隐瞒了你,此番我不但带了你跟衿儿随军,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等沈溪说到这里,旁边的李衿没有多意外,显然她已从惠娘那里得知一些情况,而她之前回避之事,也与此有关。
惠娘沉默不语,而沈溪最反感的就是惠娘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这会让他觉得两人并非一条心,当下不耐烦地道:“说了要相互包容和坦诚,既然你不想问,那就衿儿来……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沈溪有些恼火,回到桌子边坐下。
李衿一看这架势,别说过来问话,就算让她随便说上两句,都难以启齿。
惠娘轻声道:“老爷觉得妾身在意您外面有女人?连实话都不肯告之,非要等外人揭破,还说坦诚……如果妾身心思狭隘,也不会将东喜和随安送到老爷跟前,这两个丫头难道不是很贴心吗?”
沈溪摇头:“不一样。”
“老爷有自己的想法,对女人有特别的偏好,妾身理解,问题是老爷什么事都不肯跟妾身说,把妾身看得刻薄善妒,让妾身在妹妹面前无地自容。”
惠娘的话有理有据,好像她多开明大度似的。
但沈溪知道,惠娘并非如她说的那般宽容,至少惠娘希望沈溪在外面只有她跟李衿二人,发现仅凭姐妹俩难以笼络沈溪时,又试着将随安和东喜推出来。
沈溪心想:“随安和东喜只是小丫头,靠惠娘而生,惠娘有本事控制她们,让她们为惠娘的目标而奋斗……其他女人能一样?”
沈溪道:“惠娘你是很大度,但我不想伤害你。”
女人间的博弈,并非流于表面,暗中的刀光剑影更是无处不在,沈溪不认为自己的人格魅力可以让身边的女人不起纷争,他很尊重惠娘,但内心又放不下另外的女人,沈溪知道过错的根源就在他自己身上。
李衿赶紧说和:“姐姐,其实老爷也是出于好心,咱何必多苛责呢?如果老爷将那位妹妹带过来,咱完全可以和睦相处。”
“老爷不会把外面的女人带过来,谁的院子就是谁的,咱不过是老爷众多外宅中的一个罢了!”
惠娘终于有爆发的迹象,但说话始终保持一定隐忍,至少她知道在沈溪面前表现出善妒的姿态不但没好处,还是打自己的脸。
沈溪再次起身,走到惠娘身边。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我就直说。跟我出来的女人,是我手下一名将领的妹妹,是那名将领送给我的,你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就是马昂的妹妹,她在我身边尽心伺候,这次我南下不但要平中原之乱,还要顺带平江南倭寇,长时间在外,我家中内眷无法带出来,但她们有诰命在身,无从畏惧,你们却不同……京城权贵众多,让你们留下始终有些冒险,所以干脆一并带出。”
惠娘不说话,只是用心倾听,就算沈溪一向睿智,这会儿也不知惠娘心里在想什么。
女人心海底针不是随便说说的,沈溪前世跟女人相处的机会不多,今生对女人的了解算是比较深刻了,但依然揣摩不透。
沈溪再道:“其实这几年,我在外没旁的女人,有不少人试着将女人送到我身边,都被我拒绝了。诚然,我做错了事,但真正收在身边的,除了这个马氏女外就再无旁人。惠娘,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但你要相信,我对你很尊重!”
惠娘道:“老爷能让妾身见见她吗?”
沈溪摇头:“不可。这并非是我对你刻薄,或者有意隐瞒,而是要尊重你们间相处的方式,她跟你基本上不可能有交集,除非你们一起进入沈家门。”
惠娘脸上仍紧绷着,显然不能接受沈溪如此说法,她对于沈溪在外面有别的外宅其实很介意。
“姐姐。”
李衿在旁拉了惠娘一把,想出来劝和,但又觉得自己跟沈溪地位差距太过悬殊,只能劝跟自己朝夕相伴的惠娘。
惠娘微微摇头:“我没事,老爷要怎样,其实无需跟妾身交待。妾身只是觉得,老爷不必事事都隐瞒……其实把那马家妹子送到妾身这里,妾身也能将她当作亲妹妹看待,就好像衿儿一样。”
沈溪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相信惠娘你也不想被人涉足自己的生活,所以你不会进入沈家门。同样的,我也不想改变马氏女的生活方式。有些事解释不清,的确,在这件事上我做错了,今天我不在这边睡,你们早些休息吧!”
……
……
沈溪始终有些介怀。
看起来是他错了,但其实不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背景,在这男人至上的封建时代,男人很难保持本心。在惠娘和马怜的问题上,沈溪因为对两边都很尊重,所以互相隐瞒,并没有让两女相见,甚至指望她们能跟姐妹一样和睦相处。
如同沈溪所说,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这也是他为何要将沈泓送到沈家抚养,因为这是惠娘一再坚持的,同时他也尊重惠娘不进沈家门的决定。在沈溪心目中,他希望能给惠娘一个正式的名分,让惠娘可以抬起头做人,但惠娘不愿意,他也就不再勉强。
惠娘试着给他找女人,马怜也一样,因为身为沈溪外宅,都希望固宠,惠娘和马怜都不是圣人,难以免俗。
沈溪外面有两个院子,互相间的博弈自然而然就会增多,她们要争夺的就是沈溪多往自己院子走。
如此一来惠娘和马怜就是竞争对手。
沈溪还要眷顾内宅,外出时间不多,分身不暇,到一处院子多了,相应去另外一处院子就少了,沈溪这个主心骨不在,院子就少了男主人,家不成家。
之前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惠娘心中有所不满,沈溪能理解。
惠娘的意思是让马怜到自己院子,用她的方式调教,如此沈溪只需要去一个院子,但显然这不是沈溪所愿。
有些事情就算明白,但还是要保持克制,沈溪不想把话说太过直白,沈溪对惠娘、李衿和马怜都有感情,并非那种一夜之欢后便能丢下。
沈溪回到中军帐,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出来受苦。
叫来侍卫把桐油灯点亮,沈溪坐到帅案前把事情大概整理一番,便明白其实自己内心对惠娘还是有极大的亏欠,不敢面对,所以才临阵退缩,并非是有意要给惠娘脸色看。
“如果是后世,或许我会跟青梅竹马的林黛厮守终生,对惠娘的感情只能压抑心底,更不要说马怜了……但放在这时代,我没有本事克制心中邪念,或者说男人都是自私的吧。惠娘不是圣人,我自己也不是,我从来没想自己去当个圣人!”
沈溪拿起之前没看完的军报,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恰在此时,中军大帐外传来唐寅跟侍卫对话的声音,显然唐寅要进来见沈溪而被侍卫阻拦。
“大人。”
侍卫终归前来通禀,却没进门,只是在门口对沈溪说明情况,“唐大人求见。”
沈溪道:“时间很晚了,告诉他有事的话明天再说,哪怕我交待给他的事情有眉目了,也要等时间到后再提。在截止日期前,很多事可以反复斟酌!”
侍卫没法把这话完全转告唐寅,因为实在记不住。随即沈溪便听到侍卫的声音:“唐大人,您该听到大人说的了吧?”
唐寅知道沈溪的意思后,便不再打扰,转身离开。
夜色迷茫,沈溪在中军大帐中成为孤家寡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和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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