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1章 奉调
作者:天子|发布时间:2024-06-29 02:54:17|字数:358116
沈溪之前一直觉得,宋小城在掌权后变得心浮气躁,或许会贪恋手上的权力而逐渐背离,但见宋小城在福州城尽心尽力做事,顿时放下心来。
宋小城如今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有了责任心,手下弟兄逐渐多了起来。此时宋小城应该也意识到,他离开沈溪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当个混混都没资格,当初也就是运气好,跟絮莲一起做了沈家茶铺子的伙计,才有今天的出息。
越是在社会中混得久,宋小城越能真切感受到权力的重要。
沈溪身为翰林,又是东宫讲官,在宋小城眼中已是很大的官,可汀州商会还是说垮就垮,只有如今沈溪身为三省督抚,闽粤地方各级衙门才对他大开方便之门,这些政治上的便利,他身为车马帮当家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大人,这里有夫人的信函。”宋小城把一封信交给沈溪,语气恭恭敬敬。
“嗯。”
沈溪点了点头,将信接过来。
原来是谢韵儿代表家人写给他的信,信函内容跟他在南澳岛上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应该是谢韵儿怕他在出征途中收不到信,所以写了两封内容相当的信函。这一封之所以送到福州城,也是知道他北上途中会途径福州,怎么都会收到。
匆匆看过信函,沈溪没看到有新内容,便随手放到了一边。实际上,此时他更关心惠娘的情况。
算算日子,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作为惠娘腹中胎儿的父亲,他很想知道惠娘和孩子的情况,是否大小平安,是男是女?
惠娘可不敢明目张胆给沈溪写信,他只能去之前约定好的联络点,看看是否有通知的信函。
照理说就算惠娘怕打扰他,李衿却是个慧黠的女孩子,知道什么是沈溪出征在外所关心的,说什么话才能让沈溪觉得她是惠娘的好帮手,而不是令沈溪觉得她不堪大用,逐渐对她失去宠爱。
沈溪道:“今晚派个人过来,我把家信写好,找专人将信送回去。记得做事别太张扬。”
宋小城连忙应是,在得到沈溪一番嘱咐后,便带着人离开。
沈溪并没有急着进房写家信,也没想接见福建三司衙门的人,他此时无比牵挂惠娘的情况。
难得到了福州,可能未来几个月都要带兵打仗,在消息闭塞的闽北和浙南的崇山峻岭以及荒凉的岛屿上渡过,再也没有福州这样优越的信息获取条件。
宋小城带着人离开后,沈溪把荆越叫进来,简单交待几句。
荆越皱着眉头,不解地温道:“大人,为什么要去渡头拿信函?难道……信函中有什么秘密情报?”
沈溪严肃地道:“老荆,具体情况别问,路上小心些,别让人跟踪,若被人发觉,导致信函内容外泄,很可能影响接下来的战局!”
沈溪知道,不危言耸听一番,荆越不会慎重对待,只有吓唬他一下,才不敢拿事情到军中吹牛。
如今沈溪不知这封通知信函或者是口信是怎么说的,全看惠娘和李衿如何行事。话说得隐晦些还好,若是把话挑明,而他又由于目标太大不能亲自前往,事情泄露出去会对他的声名造成很大影响。
毕竟惠娘是朝廷钦犯,李衿也是罪犯家属,都是罪籍不说,原本还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大明法度森严,沈溪从刑部捞人的举动,罪无可赦,甚至可能抄家灭族,不小心谨慎可不行……
沈溪派荆越去了渡头,一直定不下心来,没过多久夜色便笼罩下来,他正要吩咐准备晚餐,侍卫进来通禀,说是福建按察使陶琰来访。
沈溪之前看过来往公文,知道陶琰已在月前升迁为浙江右布政使,即将前往赴任,这比历史上陶琰升任浙江右布政使提前了一年。
沈溪对陶琰不算陌生,史书上大名鼎鼎的“青菜陶”,清正自守那自不用说,在沈溪头年途径福州城办尚应魁和訾倩案子时,陶琰对他帮助很大,事后上报朝廷,沈溪着重提到陶琰在这案子中的刚正不阿。
毕竟尚应魁官品比陶琰高,陶琰属于下级弹劾上司,最终弹劾成功,最后尚应魁罪名坐实,陶琰提前获得升迁是情理中的事情。
说起来,沈溪算是对陶琰升迁有帮助,陶琰在启程赶赴浙江履职前,过来跟沈溪这个三省督抚见面,算是礼貌上的照会。
官驿正堂,沈溪见到了陶琰。
此时的陶琰,官品甚至在沈溪之上,儒学界的地位也远比沈溪高,但跟沈溪见面还是要客客气气,平辈论交。
双方拱手行礼,各自安坐。
在大明中期,巡抚和总督在各省的卓然地位没有得到完全确立,地方行政、司法的最高长官并不把自己和总督、巡抚视为上下级关系,只是把总督、巡抚当成朝廷临时委派的钦差,心存敷衍。
“沈中丞,老夫先在这里对您说声恭喜。”陶琰坐下后上来便说了句让沈溪摸不着头脑的话。
沈溪微微皱眉,要说之前他认识的陶琰,可不是一个溜须拍马之辈,说话中肯,就算老奸巨猾那也是儒者一贯作风,可这次陶琰上来就道恭喜,他只当陶琰恭喜他在这一年时间里剿匪的成就。
沈溪问道:“陶臬台……不对,应该称呼一声陶藩台,在下领兵在外执行皇命,喜从何来啊?”
陶琰露出吃惊之色,问道:“沈中丞难道尚未听闻,朝廷已有旨意要征调你回京,出任延绥巡抚?”
沈溪听到这消息,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谢老儿,你不会坑人坑上瘾了吧?”
以陶琰的性格,绝对不会无的放矢来这儿说没谱的话。
陶琰说有,那就一定如此,只是因为信息渠道的关系,这消息或许接下来几日内就传达到沈溪手里,陶琰只是顺带过来提醒他一声,别让他错过消息。
这消息对沈溪来说,根本接受不了。
延绥巡抚是什么职位,沈溪比谁都清楚,这是个勋贵可以当但自己却万万当不得的职务,他在榆林卫时就跟当时的延绥巡抚保国公朱晖扯皮,这会儿朱晖虽然人不在三边,但他的势力却遍及三边各处。
如果沈溪去西北,下面随便一个总兵、参将都可能拥有侯、伯的爵位,能令他无法招架。跟谁斗都好,就是别跟这些勋贵玩,因为这些人斗法不讲规矩,而是论拳头,自己拳头本就不大,跟人比拼的结果就是自取其辱,黯淡收场。
“陶藩台,在下并未听闻此事,怕是道听途说吧?”沈溪含笑问了一句。
沈溪嘴上说的轻松,但心中依然在大骂谢迁,连刘大夏、马文升也没放过,在他看来,谢迁、刘大夏和马文升等人联名向弘治皇帝举荐让他来东南履职,已经是在折腾他,他一介乳臭未干的少年,一副小身板却要扛起剿匪的大任,说是皇帝宠信有加,谁会相信?
摆明是折腾人,美其名曰磨砺!
结果闽粤这边刚刚打开局面,沈溪有了剿匪的功绩,眼看可以进一步扩大战果,朝廷又要把他调往西北,难道是觉得东南剿匪没起到“锻炼”的效果,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折腾……哦不对,是磨砺!
陶琰没想到沈溪并无欣然之色,倒好似新差事有多艰巨一般,他抱着谨慎的态度回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沈中丞还是在福州城多停留几日为好,朝廷旨意已在路上,只是老夫听闻沈中丞是先调回京城,再行叙用,至于是否补延绥巡抚的缺额,老夫也不敢确定,一切以朝廷最终任命为准。”
沈溪琢磨了一下,说道:“在下如今所领差事,理应迅速领兵北上,及早扑灭贼寇。若在福州城耽搁太久,而令盗寇肆虐地方,致未完成陛下交托之责,恐……”
陶琰打断沈溪的话:“沈中丞还是酌情停留一两日为宜,东南虽有匪患,但属纤芥之疾,怎及西北用兵来得紧要?若因沈中丞错过消息而令西北生变,这责任沈中丞怕是承担不起!”
话虽说得中肯,但沈溪听了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朝廷的公文尚未下达,你陶琰作为福建按察使,就算如今升任浙江右布政使,凭什么老早就知道朝廷的人事任免情况?了解还如此详细,就好像你在京城安插有眼线,而且眼线传递消息的速度比朝廷驿马还要快。
这很不正常。
但陶琰既然专程前来提醒,安的还不是坏心,这让沈溪非常气恼。
你说你陶琰不来说,我直接领兵北上,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延绥巡抚、西北用兵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平我的匪,西北那边出兵,两不耽搁。
现在倒好,根本就没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只能在这儿等坏消息。就算如同陶琰所说,他这次奉调是先回京城,他最终难逃往西北一行。
沈溪心想:“难道我少年成名,在朝中光华耀眼,就必须做到死而后已,才能为大明的统治者接受?”
“不让我挂掉,你们心里就不舒服,是吗?”
第一〇〇〇章 回不回京,是个问题
陶琰来见沈溪的目的,除了通知沈溪朝廷对他任命有变动的消息,让沈溪暂时留在福州城等候调令,另外就是想跟沈溪一起启程北上,如此一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让沈溪很不待见陶琰。
我在闽粤经营地方刚有起色,现在布局刚刚完成,就等平匪后好好发展民生,在三省官场栽培党羽,最好把弘治跟正德交接这段时间给平稳过渡,无论是刘瑾在朝中呼风唤雨,还是别的什么能投朱厚照所好的奸佞败坏朝纲,都跟我没关系。
这场政治风波,怎么都烧不到我一个地方官头上,或许因为我掌握地方军正大权,他们还要巴结我拉拢我。
现在倒好,非逼着我回京,陶琰就好像是负责监督、“押送”我上路的人,你还想我给你好脸色看?
没门儿!
陶琰离开后,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都没派人来见沈溪,三司衙门的人或许提前知道沈溪要回京城的消息,知道眼下巴结沈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连面都不愿见。
本来福建都指挥使常岚跟沈溪的关系不错,在节调兵马上一直配合沈溪办事,沈溪如今也不知常岚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照理说,常岚知道他要回京,少不得来他这里拜访,就算上官不如现管,但未来自己在中枢,他少不得要与自己打交道。
本来沈溪就没什么精神写家书,在未来去向不明的情况下,这封家书他更要谨慎,别这头刚说要带兵继续平匪,另一头京城调令便到了,他要回京城甚至直奔西北而去,徒增一家老小的担心。
现在最好的结果,是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平匪,其次是回京重新做东宫讲官,或者是调六部办差,但这样的结果是他无法避开正德初年朝堂的政治风波。
而最差的结果就是去西北当延绥巡抚。
若这个职务只负责守城以及军需调度还好,大不了跟西北那些勋贵周旋,就怕被送上战场当炮灰,那他宁可辞官回乡,安然等几年再复出。
就在沈溪盘算时,荆越急急忙忙走进正堂,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信封,上面没有署名,荆越走到沈溪跟前时神色显得很紧张,道:“大人,情报取回来了,卑职路上没敢打开,请您阅览!”
“嗯。”
沈溪接过信封,拿在手上端详一下,最后将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荆越忍不住凑过头来,想看看上面写着什么。沈溪瞥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你先退下,有事我唤你!”
荆越好奇心浓烈,因为沈溪是否把信的内容给他看,意味着沈溪是否信任他,将他当成自己人进而提拔重用他。
荆越如今是沈溪的亲卫队长,就算有一定军功,别人还是看不起他,认为他只是沈溪面前吆五喝六狐假虎威的兵头。
沈溪觉察到荆越有些失衡的心态,但无论如何惠娘和李衿写来的信,不能被外人看到,因为那意味着自找麻烦。
沈溪在这个世界,真正相信的除了身边的女眷,也没谁了,很多事情他非常自我,或者说难听点儿就是腹黑,因为他说话办事跟大明的人迥异,这是时代差异导致的心态失衡。
沈溪心中藏有很多秘密,但却无法向人倾诉。
“这件事事关重大,回头我会跟你解释清楚,但现在不能有任何泄露,如今军中上下就你一人知晓,一定要谨守秘密,明白?”
沈溪把荆越的身份抬高一些,军中上下就你荆越一个人知道这秘密,这还不算对你的信任,那什么才算信任?
果然,荆越听到此话来了精神,信誓旦旦:“大人放心,此事绝不会泄露给第三人知晓,卑职这就退下,不打搅大人阅览机密情报!”
等人走了,沈溪才把信笺纸张翻开,上面只有一个娟秀的小字,沈溪一看便知道是李衿的笔迹:“子。”
简单明了的信函,一个字,就让沈溪安心下来。
惠娘为他生了个儿子,虽然信上没写是否母子平安,但至少在写信时,母子应该是无恙的,因为李衿只用一个字便概括了,若真有什么事,她绝对不敢隐瞒。
其实沈溪之前也想过,惠娘毕竟不是头一胎,很多事她自己都懂,顺产的概率很高,相反这次谢恒奴怀孕,沈溪更为担心,毕竟谢恒奴只是个小丫头片子,自己还没有熟透,便要生育,很容易在生头胎时出问题。
在生产时,沈溪可以不陪在惠娘身边,但他必须要陪在谢恒奴身边才能放心,毕竟他懂得一些急救措施,就算出问题,他也能尽量争取让大小平安。
这就要求他自己不能去西北履职,一旦去了三边,家眷必须要留在故乡或者是京城的宅子,他一去需要一两年甚至是三年五载,相比而言,到东南来剿匪已经轻省许多。
本来自己多了个儿子,沈溪应该开心,可想到孩子的母亲是惠娘,心情有些压抑,这涉及到惠娘的态度,说到底他没有自信,无法完全占据惠娘的一颗心,同时顾虑惠娘产后无人作陪,会有什么变故。
关心则乱,沈溪此时忽然觉得回京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暂时不用为剿匪的事而劳心,可以见家眷,虽然他知道这很难。
一旦收到调令,沈溪应该火速回京复命,而他的家眷则要随后回京,或者留在广州府,或者回汀州老家。
这年头读书人到外地求学和做官的事比比皆是,不能强求一定能带家眷尤其是妻儿上路,从军边塞更是不能做此念想。
连保国公朱晖等勋贵往西北去,身边都不能带家眷,朝廷不会为一人而作出更变。
……
……
入夜后,沈溪了无睡意,辛苦忙碌一年,平匪终于有了成效,眼下很可能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在沈溪看来,去西北任职跟送死没多大区别。
朝廷那些人的脾性他很了解,凡事都需要年轻资历浅的冲到前面,出了事责任自然也由后生晚辈去扛,朝廷一向对勋贵非常优待,在计算功劳时,这些出工不出力甚至帮倒忙的勋贵却跳出来邀功,犒赏的大头不用说一定是他们的。
“大人,有人前来拜访,还送来信函。”
临近子时,荆越从营帐外请示后进来,手上又拿着一封信,“说是给您的,卑职……没敢拆开看。”
沈溪皱眉:“难道我不跟你说事关重大,你每封信都要打开检查一遍不成?”
荆越讪笑两声:“卑职并无此意,只是卑职在您跟前当差,诚惶诚恐,生怕因疏忽而耽误大事。”
沈溪没再说什么,接过信打开看过,人随即站了起来。
荆越瞪大了眼睛:“大人,可是出事了?”
“没什么,不用太紧张,把送信的人请进来……人你应该认得吧?”沈溪问道。
荆越笑道:“自然认得,之前来人随过军,还送了两个……卑职这就出去通传。”
现在荆越学聪明了,换了以前心直口快,绝对什么话都会脱口而出。送了两个美女给沈溪的自然是玉娘,沈溪一直以为她回京了,但算算出发的日子,玉娘这才离开不到两个月,从广东到京城走一个单程都难,更别说是跑个来回。
玉娘依然一袭俊朗的男装,在荆越警惕防备下进到官驿后院花厅,这是沈溪当晚临时充作书房的地方。
沈溪一摆手,荆越退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沈溪和玉娘。
二人独处次数不少,可惜连沈溪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玉娘都让他觉得很别扭,或者是他在心里觉得,在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朝廷大事本就不该总由一个女人来出面。
玉娘上来行礼:“大人别来无恙?”
“玉当家行踪是否太过神秘?几次都以为你回京去了,可到头来,却依然出现在我身边晃荡,难道玉当家有差事没完成,一定要等解决完毕之后再走?”
沈溪语气不善,“又或者玉当家的差事,就是专门跟踪和监督本官,做本官身边隐形的监军,本官一举一动都被你盯着,等回头禀告朝廷?”
玉娘听出沈溪话语中的不快,赶紧否认:“大人言笑了,奴家只是往返一次应天府,马不停蹄赶回来,顺带转告大人朝廷的最新调令……吏部征调大人回京,另有叙用。”
沈溪眯了眯眼,问道:“此等事,难道不该有朝廷调令么?玉当家可有将调令随身携带?”
玉娘为难地说道:“未曾。”
“那你如何让本官相信你?”
沈溪冷声问道,“本官在东南平匪,朝廷要征调本官回京另有叙用,岂能如此儿戏?找个人来知会一声,连后续平匪策略都没有,不是让本官擅离职守吗?或者玉当家觉得,本官是一个虎头蛇尾之人?”
玉娘摇头苦笑:“沈大人不信也没关系,奴家只是比信使早到两日,要不了多久调令就会传达……”
“大人请暂时留在福州,等调令到达再决定行止也不迟。奴家只是让大人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另外江镇抚那边,奴家确实奉朝廷旨意,要将他押解回京,奴家带有手谕来,请大人过目!”
第一〇〇一章 风尘之殇
“玉当家要带江镇抚离开?也好。”
沈溪审阅过玉娘带过来的公函,确实是由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和刑部共同签发的,押解有纳贿索贿的江栎唯回京受审。
至于这受审是个由头还是确有其事,江栎唯回到京城后是否还会继续为朝廷效命,沈溪不得而知。
既然朝廷调令已经下达,沈溪也没打算再把江栎唯留在军中,此时也确实该把江栎唯送回去了,把他交给玉娘,可以省许多力气。
玉娘问道:“江镇抚如今身在何处?”她称呼江栎唯为“江镇抚”,意味着江栎唯现在尚没有被剥夺官职。
沈溪面色如常,道:“人在城外,明日本官带玉当家走一趟,到时候玉当家就可以将人提走,还有其他事吗?”
沈溪此话分明是下逐客令。
玉娘不是不识趣之人,把该传的话传到,再获得沈溪首肯将江栎唯带走,她的任务便算完成,再在沈溪面前晃悠那纯属自找没趣。
玉娘将走之际,沈溪突然问了一句:“玉当家赠与的两个侍婢还在本官身边,是否一并带走?”
听到此话,玉娘有些惊讶,沈溪难道是寡情薄义之人,把人玩过就翻脸不认人?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沈溪对她送来的云柳和熙儿显然不感兴趣,至今尚未占有二人的清白之身。
玉娘道:“沈大人旅途奔波劳累,总得有人照顾才是……大人其实不必太过拘泥礼法,就算身边带有女眷,朝廷也不会追究。”
玉娘话中有话。
人生得意须尽欢,送给你的侍婢不需要客气,只要你勤于政务,能打胜仗,朝廷哪里会追查这样的小事?
大明军中虽然有明文规定不能携带女眷,但随军主将在军中私藏女眷的事经常发生,监军太监或者是朝廷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大明官军在破贼寨,或者是行军途中都可能会发生扰民的事件,奸淫掳掠的事做了不少,而俘虏中的女眷更是直接被发配为贱籍,完全谈不上人权。
沈溪自然清楚军中这些潜规则,包括他在出征雷州半岛时,李彻送了渔家少女六丫到他身边,他虽然血气方刚,但断不至于为了女人去破坏大明军规。
“玉当家既然不将她们带走,那人便先留在本官身边,玉当家要索回的时候,随时知会一句便可!”
沈溪说完,不再理会玉娘,玉娘行礼后告退。
……
……
玉娘从驿馆出来,刚到歇宿的客栈门口,便见到熙儿和云柳二姐妹等候在那儿。
玉娘这时才知道,沈溪不但没收下二女,还给了她们足够的自由,甚至可以让她们随时离开,自生自灭。
沈溪给不给权力是一回事,但姐妹二人绝对没胆子逃走,她们也知道离开沈溪和玉娘,便失去谋生的技巧,而她们连身份都是玉娘所赐予,婚姻嫁娶都成问题,这时候嫁女可是需要很重的嫁妆的。
姐妹二人孑然一身,离开后只有沦落风尘才能过活。
“干娘。”
云柳先上前见礼,虽然她举止大方得体,却遭来玉娘白眼。
姐妹二人似乎很不受玉娘待见,玉娘板着脸从她们面前走过,冷冰冰的声音随之传来:“进来!”
云柳和熙儿对视一眼,跟随玉娘一起进到客栈。
客栈掌柜对玉娘毕恭毕敬,因为这里是朝廷情报组织的秘密联络地,玉娘是京城来的特使,在地方细作中地位很高,如同钦差一般。
进到房间,玉娘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就要倒茶,云柳赶紧上前帮忙,玉娘根本没给她献殷勤的机会,自顾自斟满茶饮下一杯,抬起头冷冷打量姐妹二人,道:“你们有贵人撑腰,如今见到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话中带有一股恨意!
云柳和熙儿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云柳施礼:“干娘之前的教诲,我与熙儿从不敢忘,干娘此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玉娘冷声道,“你们如今都是沈大人的人,为什么还要到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面前来?这是耀武扬威,还是准备讨回旧账?觉得有沈大人为你们庇护,便可肆意妄为?”
云柳脸上涌现一抹难堪之色,道:“回干娘的话,沈大人到如今……并未接纳我和熙儿,此番回来不是到干娘面前耀武扬威,而是向干娘通禀我俩和沈大人近来的情况!”
“啪!”
玉娘一下子将茶杯扔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摔成了碎片,整个人气得面红耳赤:
“亏你们说的出口,我将你们送到沈大人身边,不是为了让你们去刺探情报,是让你们安心服侍沈大人,照顾他衣食起居,这样我日后见了他,至少能抬起头来。”
“你们倒好,想的都是些蝇营狗苟的手段,听说我过来,居然第一时间跑来见我,沈大人若然知晓,能相信你们是真心实意?!”
玉娘怒从心头起,本来她以为送两个女人给沈溪,虽然二女未必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但都有八九分的美色,又与沈溪相识于微末,二女对沈溪也算崇敬,沈溪在二女身上享尽温柔后,再见到她不至于甩脸色。
结果这次玉娘刚回福州城,就被沈溪用一盆冷水将希望浇灭。
作为一个在官场和风月场上摸爬打滚多年的女人,玉娘非常清楚权贵撑腰的重要性。
如今朝中重臣垂垂老矣,不能再作为靠山,而沈溪现在却如日中天,她更是得知皇帝曾病重弥留,死里逃生,若少太子登基,沈溪作为太子讲官,将来很可能会入阁甚至做到首辅的位子上。
熙儿面有不服,但见到云柳屈膝跪地,她也只能咬着玉齿跪了下来,向玉娘磕头谢罪。
云柳道:“请干娘恕罪……并非我与熙儿不想侍奉沈大人,实在是沈大人平日军务繁忙,又是正人君子,从不贪恋女色,又或许是我和熙儿……不入沈大人的法眼。”
玉娘冷笑不已:“你们是我培养出来的,虽然熙儿这丫头性子野了些,但至少还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难道你们就比沈大人娶回去的几位夫人差了?”
“既然有机会留在沈大人身边,你们便应珍惜机会,时时嘘寒问暖,若沈大人旅途空虚寂寞,你们就要主动为沈大人暖被窝侍寝……难道你们还要等沈大人自己去找你们?真把自己当成仙女下凡?”
“沈大人即将折返京城,此行较为仓促,自是无暇顾及女眷,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到了京城,你们仍无法为大人接纳,就当是我白栽培了你们,你们去青楼楚馆接客过营生吧!”
玉娘如此不留情面的话,让云柳和熙儿娇躯为之一震。
玉娘平日在人前温文有礼,如若淑女一般,但她经历过的风浪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作为朝廷细作,嫁于朝廷显贵为妾,又亲手将夫家落罪,她不但无功反倒被发配教坊司为乐籍,半生流离孤苦。
玉娘的心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扭曲。对她有用的女人,她自然会留下,若失去利用价值,她会毫不留情将这些她亲手培养出来的“女儿”毁灭,当初被她从闽浙一代带回京城的女子,除少数帮她在外刺探情报外,其余大多已是她青楼里的姑娘,夜夜笙歌,人比黄花瘦。
玉娘发现苦心培养出来的云柳和熙儿不被沈溪所接纳,心头积蓄的怒火自然不敢对沈溪发作,于是直接撒到了云柳和熙儿身上。
……
……
玉娘气呼呼甩门而去,看样子多半不会在客栈内过夜……这种客栈太过显眼,玉娘在闽地树敌太多,需要小心谨慎。
云柳和熙儿跪在地上半晌,确定玉娘离开不会回来后,她们才站起身来,心中无比懊恼。
熙儿不满地说道:“干娘也是,本来我们就被当成礼物一般送给沈大人,是沈大人不肯接纳,现在反倒把责任归在你我身上,难道我们还能对沈大人用强不成?”
“住口!”
云柳嗔怒道,“此等不敬之言,也是你可以说出口的?”
“嗯!?”
熙儿螓首微颔,似乎并不觉得哪里错了。
云柳道:“玉娘骂我们骂的对,我们与沈大人相识已有六七载,也算交情深厚,若沈大人怜惜,你我将来得脱风尘,有个好归宿,岂非美事一桩?是你我不懂争取,岂能怨责干娘和沈大人?”
“那怎么办才好?”
熙儿有些生气,这就好像明明人家是冷屁股,却非要把自己的热脸往上贴一样。
云柳道:“沈大人平日忙碌到深夜,以往你我为沈大人煎茶,沈大人看在眼里,或许对你我有所怜惜,但始终只是怜惜,未有宠幸之意。”
“玉娘提醒你我,将来不得再想刺探情报,沈大人如今为朝廷做事,连陛下都对他信任有加,岂是我等能干涉的?”
“以后……有机会的话,与我一同去为大人铺床叠被,若是能趁着大人沐浴更衣时前去服侍,大概……会有机会吧。”
“啊?沐浴更衣?我才不去,那……那成什么样子了?”熙儿为难地说道。
云柳急了:“熙儿,你怎么一点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真把自己当成大家小姐、名门闺秀了?”
“你与我,其实只是这世间的浮萍而已,以前有玉娘罩着,赏口饭吃,饿不死,可你想让玉娘养我们一辈子吗?”
“沈大人便是我们姐妹将来的依靠,若是不能得到沈大人垂怜,你我就要像玉娘所说的那样,以后要在欢场卖笑过活,年老色衰后,想嫁作商人妇也是奢望,弃之如敝履,子嗣无求,临终连个执幡引路的人都没有!”
第一〇〇二章 不知者无畏
沈溪纠结于到底要不要提前离开福州,避开朝廷征调他回京的公文。
思来想去,沈溪觉得与其躲避,显得“做贼心虚”,倒不如坦然面对……回京不一定非要去西北,去了西北也不一定真的会被充当急先锋送死嘛。
船到桥头自然直!
沈溪的心境相对乐观:“当初我去西北送炮,误打误撞遇到鞑靼人,想那时不过二百虾兵蟹将,到头来还不是力挽狂澜?”
“如今怎么说我也不再是个小卒子,或许还能领延绥巡抚这等旁人羡煞不已的正二品官职,有一分权力,我便能发挥出十分的实力。”
此等想法更多的是自我安慰。
料想距离弘治皇帝驾崩只剩下两年,受蝴蝶效应影响,朱祐樘能否活到弘治十八年是个问题,沈溪得要为自己的将来绸缪。作为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明知正德初年大明朝局将迎来一场变局,还傻呆呆一头扎进去,那就真成傻子了,或许在三边带兵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五月十五,沈溪到福州城的第二天,朝廷公文便通过布政使司衙门传到他手上。
如同玉娘和前福建按察使陶琰来通知他的一样,吏部征调他回京,官职暂不变,正三品右副都御史,仍旧“提调东南三省军务”,只是衙所从梧州变更为京城。
回到京城后朝廷有何叙用,沈溪猜想应该跟陶琰描述的那样,到西北去履职,可能他人尚未到京,就会接到公文,让他折道前往三边。
“……大人,您这好端端的怎么要回顺天府?这仗才打了一半,将士们还等着跟您建功立业,家里的妻儿老小还等着犒赏,那些新兵蛋子等着有了军功后,拿着赏钱回去娶媳妇生崽子呢!”
沈溪带着随从出城,来到福州城南的军营升帐议事,将自己要回京的消息一说,中军大帐内顿时吵作一团。
南澳山之战胜利后,随着沈溪颁赏下发,三军将士军心齐士气爆棚,一心等着北上平匪扩大战果,结果半道上沈溪这个最重要的统帅却要离开。别说与会军将不干,下面士兵也铁定会聒噪,沿海百姓更会大失所望。
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把沈溪率领的剿匪大军盼来,这是一支常胜之师,出征至今未尝败绩,所有人都对沈溪和他的四千平匪兵马寄予厚望,地方官府征调大批钱粮物资随行,就连沈溪自己都投入巨大!
这就要撤兵,颇有血本无归的意思。
沈溪道:“你们以为本官愿意离开吗?不过这是朝廷的命令,是皇上的旨意,如今我皇命难违,诸位可是要阻拦?”
在场军将以前对朝廷派来的上官均不屑一顾,因为那些人不是吸兵血的贪官就是昏聩无能的庸官,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谁愿意跟那样的长官出征打仗?
唯独沈溪,明明是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毛头小子,可跟着沈溪混了不到一年,这会儿谁都对沈溪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今沈溪在三省的威望非常高,官兵们跟着沈溪,吃香喝辣,打仗没有后顾之忧,而且到了战场上为了利益人人奋勇争先……
荆越怒骂:“这算什么事情?以前老子不想打仗,结果沈大人来了,那时候吃糠咽菜还要担惊受怕,唯恐死在战场上没人管婆娘和崽子。这会儿倒好,老子跟着沈大人拼杀,刚过一段好日子,以为接下来就该大杀四方,赚取军功,朝廷却把沈大人给调走了,皇帝老儿分明是见不得我们好啊!”
“对,对!”
荆越分明说的是大不敬的话,却换来在场军将一片附和声。
食君之碌担君之忧,本来三军将士应该效忠皇帝,但皇帝高高在上距离太过遥远,没法带给官兵切实利益,于是乎沈溪就成为皇帝特派使节,将士觉得忠心沈溪,就是忠心皇帝和朝廷,做事名正言顺。
可当沈溪被征调走,涉及到了三军将士的切身利益,那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成了他们眼中的罪人。
皇帝算老几?我们这些世袭的军户和军职,要不是沈大人,我们不但自己这一辈子,就连子孙后代也要继承这现成的职业,终生为朝廷效命,可朝廷拨下来的钱款都被上官克扣,到了我们手上养家糊口都困难。
沈溪却不能容忍一群将领在这里怒骂皇帝,喝斥道:“你们乃大明官军,为国效命,岂能对陛下不敬?”
沈溪的话在任何时候都管用,荆越等人就算心中再不满,也只能俯首听命。在之前这半年多时间里,一群将士已经习惯听命而为,谁叫听沈溪的话可以吃香喝辣,不听沈溪的寸功不得,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荆越道:“大人,那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京城您是回还是不回?要是您回了,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婆姨?”
“是啊大人,您要给我们个交待,将士们可都等着跟你混饭吃呢。这北边那些匪寇,听闻您的大名都是望风而逃,若是换别人来领兵,怕是人心不服。”孙熙年等军将也在旁帮腔。
沈溪道:“据本官所知,朝廷已征调南京刑部右侍郎潘蕃为两广总督,节制两广军务……之后一应平匪事宜,统统交由潘侍郎负责!”
荆越几乎是吼着说的:“什么潘蕃,什么南京刑部右侍郎,老子没听过,老子就认沈督抚沈大人,换了别人休想调遣老子!大人,您给句话,弟兄们跟着您干,要不……”
“要不怎样,难道你要造反?”
沈溪阴沉着脸色喝问一句,在场没人敢说话。
自古以来造反的将领基本是被下面的人给硬架上去的,然而历史上造反之事,成事者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一个人功成名就当了皇帝,另外九十九个淹没在历史浪潮中,无论他们曾经多么有威望,多么有本事,都会被儒家记录的史书定义为“乱臣贼子”,而将其本来的功绩全盘否定。
这是一个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时代!
沈溪自问没有当皇帝的号召力,就算有当皇帝的远见卓识,也要为现实低头,做一个儒家推崇的“忠臣良将”。
沈溪道:“无论潘侍郎之后会怎样交待,在本官看来,此番平匪应该暂告一段落。我不隐瞒诸位,我此行北上回京,接下来很可能往西北跟鞑靼人交战,西北凶险,至于将来是否有机会与诸位把酒言欢,尚属未知之数。”
沈溪如此一说,下面将领群情激奋,基本站在沈溪一边抨击朝廷朝令夕改的作风,个个都把沈溪当成大树,原本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结果朝廷后悔把沈溪派到广东来了,改迁西北,他们失去沈溪这棵大树,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北将士跟着沈溪“吃香喝辣”。
荆越道:“大人,要不您跟朝廷请示,让弟兄们跟着您去西北,让我们继续跟您与鞑靼人交锋,您意下如何?”
有了一点成绩,都以为自己能耐了,连区区匪寇都没打明白,战场上的防御和攻击阵型有多少也没搞清楚,就敢说去打鞑靼人?
沈溪心想:“别看边军窝囊只会龟缩不出,宁可当缩头乌龟也不跟鞑靼人正面交战,但边军至少有长期跟鞑靼人交锋的经验,知道避其锋锐,要是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去了,那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当然这些话,沈溪不能跟这些粗人明言,打击他们的自信心是小事,这群人不服然后乱来,引起军中哗变,那就成了大事。
“鞑靼人不好打!”
沈溪叹道,“本官曾在西北与鞑靼人有过短暂交锋,深知鞑靼人作战不比草寇,就算尔等英勇杀敌,边军将士也未必能领会,九边各处长久以来的习惯,便是龟守城塞,不与贼寇硬拼,你们去了也无用武之地!”
这番话也算说得中肯,既把鞑靼人的凶悍说出来,又没打击到这群人的自信心,还把边军长久以来的情况说明。
荆越等人果然有些不服气,荆越道:“那大人就一声令下,还是这四千弟兄,杀奔草原而去,说不定能做出封狼居胥留名千古的伟事,岂不快哉?”
快你娘哉!
果然是不知者无畏,沈溪心想,朝廷现在正愁让哪路兵马来做急先锋,烫手的山芋谁敢接?谁接谁送死。
若沈溪真这么上奏朝廷,有很大可能会被朝廷准允,毕竟每次边疆有大的军事动向,朝廷都会从全国各地征调兵马,既然你们东南三省兵马如此“勇猛”,朕就把“封狼居胥”的机会安排给你们,不达成目的就别回来了!
沈溪冷声道:“本官北上前往三边,乃是遵命而为,诸位乃是卫所将校,分属地方,不该想的事,岂能僭越?就算此番平匪到此为止,本官仍旧会犒赏三军,向朝廷为诸位请功,你们将来有机会到三边,为国效命,或许到时候还将在本官帐下效命!”
虽然沈溪知道这会儿他已无法再统率剿匪大军,但他还是要给这些人一种几乎是虚幻的希望,让他们为这目标奋斗,才不至于令这群人误入歧途。
这些人去西北或许不堪大用,但被他训练一路,也算是颇具战斗力,集合在一起怎么都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第一〇〇三章 终须一别
沈溪可以抗命不遵,留在东南三省继续平匪,但这会陷他于不忠不义。他打定主意直接取道北上,回京述职,心中自有一番算计:
回到京城后自己尽量陈述厉害,最好能让谢迁和刘大夏出面奔走,但就怕此事本为二人主导。
刘大夏或许是皇命在身可以理解,但谢迁明知去西北危险重重,如今谢恒奴又有孕在身,难道真想让她在沈家做一辈子寡妇?
这年头女儿嫁作人妇,不是说丈夫死了就能恢复自由身回娘家重新嫁娶,嫁为人妇后,婚姻之事做主的不再是娘家,而是夫家。
一般来说,女子有子嗣,夫家为子女利益考虑,很难同意女子再嫁,毕竟再嫁之后孩子的地位最是尴尬,通常不为夫家所接受,女子因此终生守寡者比比皆是。
就如同惠娘,当初她为了保住亡夫的产业,差点儿成为牺牲品,被丈夫宗族之人内部迎娶。
正妻尚且如此,谢恒奴还是以妾侍身份进的沈家,地位更低,若沈溪亡故,沈家人将谢恒奴变卖也合乎《大明律》。当然,国家法律如此,实情则是另一回事,有谢迁在朝中的地位,谁敢变卖他的孙女?
不过谢迁想把谢恒奴迎回府,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谢老儿,若此事乃你所为,你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小孙女,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去了西北能轻易抽身,到头来铩羽而归,恐怕连你这举荐人也要受到牵连!”
弘治十三年冬天的西北之战,谢迁险些为他的君前建言付出血的代价,当时谢迁已经有觉悟,若那一战大明战败,他很可能要自裁以谢天下。
有此教训在先,除非谢迁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然怎么敢轻易把孙女婿沈溪送去西北?
朝廷正式调令传达,沈溪开始准备回京事宜,三军上下一片哀怨。
即将到手的功劳飞了,以前所获功勋是否能兑现现在也成为了问题,好在之前的战利品已经提前下发,沈溪还作出承诺,会在离开前另行犒赏。
沈溪需要两三天时间善后,他没有急着启程,而是将三军将士安置好,等候新任两广总督潘蕃的调令。
但是,兵马不可能长期留在福州,一支四千人的大军,在没有主帅统辖的情况下,很容易在有心人挑拨下作出扰乱地方甚至是叛乱的举动,兵马必须就地解散,以千户所和百户所为单位返回各自卫所,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进行集结。
沈溪在安顿军队的同时,还得妥善安置广州的家眷。
沈溪家中的女眷可不少,尤其谢恒奴有孕在身,同时还有没有名分且刚生下儿子的惠娘。
另外,如今沈明钧夫妇不在广州府,他尚需写信到汀州通知一声。
其实最好莫过于内宅暂时不动,自己孤身北上,把朝廷公事处理完,视新职务再考虑是否把家人接到京城。
这次回京,沈溪很可能会直接动身去西北,将妻儿老小留在京城,反倒成为朝廷手里的人质。
但从现实情况看,玉娘此番南下,除了押解江栎唯,督促他北上外,还有很大的可能是护送沈溪的家眷回京。
这变相说明朝廷准备派沈溪往西北履职,留下他的妻儿在京城,防止他在西北战事中作出叛国的举动,这番布置这在历朝历代对外战争中,屡见不鲜。
若真有人叛国,那此人家眷不得好下场,对旁人来说也是一种警示。
若是沈溪做了先锋官,被北番兵马围困,就算死战到底也不能投降,这算是血淋淋的现实。
……
……
接下来两天,沈溪在官驿发出大量信函,既有写给闽粤地方官府的,也有写给汀州和广州两边家里的,还有通过秘密渠道写给惠娘和李衿的。
安排惠娘和李衿最让沈溪伤脑筋!
好不容易才在粤省打开局面,商业脉络遍及粤桂等地,若就此带惠娘和李衿回京,那之前的苦心经营就将付诸流水,所以就算要忍受与惠娘的分离之苦,沈溪也只能把惠娘和李衿留下来,继续完善他在东南沿海的商业版图。
这跟沈溪之前在京城担任翰林官时的格局大不一样!
就算沈溪离开,但如今闽粤等地沈溪已经有足够的人脉和势力,李彻、常岚等人需要仰仗沈溪在朝中的地位,自然会给予他名下商业组织足够的庇护,就算有人想对这些商业机构下手,也要掂量一下自身的份量。
沈溪是以“东南三省沿海提督军务”有功,“另有叙用”的身份回到京城,就算去西北,在只升不降的前提下,基本可以成为延绥巡抚或者是相持平的差事,通常挂的是正二品的右都御史衔。
论品秩,延绥巡抚比两广总督大,只是西北之地勋贵太多,这延绥巡抚是个不好做的官,一旦做好,沈溪再回京城时,或可直接跳过侍中、侍郎成为六部尚书,再不济也会成为南京六部尚书,对江南各省形成统辖。
论权限,都察院乃是由前代御史台发展而来,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都察院的最高长官为左、右都御史,又依十三道分设监察御史,巡按州县,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
都察院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为最高监察机关。也就是说,那些戏文中所谓的八府巡按,其实只是都察院的派出人员,沈溪挂右都御史衔,实际上已经拥有弹劾百官的权限,那些地方上的官员如何不又畏又怕?
不过就算如此,沈溪担心“上官不如现管”,依然对所有一切进行妥善安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福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在这一年时间里更迭频繁,照理沈溪在闽地势力不强,但有陶琰相助,事情很顺利。
陶琰是作为浙江右布政使离开福建,福建按察使的继任者,是跟他同一派系的张录瑜,若有人在福州对宋小城下手,必须要经过按察使司衙门来进行加害,有陶琰为沈溪引荐,沈溪跟张录瑜仔细交待一番,便放心大胆让宋小城留在福州发展。
广东主要靠左布政使陆衍和都指挥使李彻来为沈溪的商业组织发展开路。
沈溪南下履职时,由江栎唯和玉娘沿途护送,回去时督抚亲兵解散,荆越等人要随兵马撤回广州府,沈溪不能劳烦地方卫所为他提供护送兵马,只能带上一些车马帮弟兄……马九暂时留在福建,涉及火炮和佛郎机船的善后事宜,他不放心让别人经手。
两天下来,沈溪发现自己腿都快跑断了。
带兵打仗时沈溪是三军的大家长,事事都需要他提前计划和安排好,现在人要走,本来朝廷调令下来,他甩袖离开便可万事大吉,可他却有强烈的责任感,不容许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军队群龙无首,跟抓瞎的苍蝇一样无处可去,宁愿多停留两天,把事情都安排好。
五月十八,沈溪出城,监督三军拔营,各自归去。
将士们陆续过来跟沈溪告别,一个个脸上全都是不舍。
这些老兵油子生平没服几个人,跟沈溪打了几个月仗,虽然都不是什么硬仗,但也察觉沈溪与其他官员的不同。
沈溪作战,随军物资准备充分,官兵们不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打仗就看着各种闻所未闻的火炮、炸药包满天飞,军功一茬接一茬到手……
可惜好日子太过短暂,沈溪奉调回京,而且全军上下都知道沈溪要直接前往西北,统率边军与鞑靼人一战。
按照那些千户、百户的说法,沈溪自西北凯旋,就会重新回东南继续平匪大计,士兵们不知真假,把各自的包袱和犒赏、沈溪额外下发的几个月饷银背在身上,然后启程回家,跟婆娘和孩子团聚。
很多人知道,作为世袭的军户,从生下来到老去,他们都被束缚到一块狭小的土地上。此番错过跟随沈溪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第二次。所以与沈溪告别时,官兵们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让沈溪“早日归来”。
至于沈溪在北方战场上是否能旗开得胜,沈溪在朝为官是否会加官进爵,都不在将士们的考虑范围之列。
陆上官兵先起行,船队随后出发。
荆越牵着马过来,道:“大人,您回京后,一定记得帮弟兄们说说。卑职就算拼了一条命不要,也要跟大人往西北与鞑靼人作战!”
沈溪拍拍荆越的肩膀,点点头道:“老荆,不是我恭维你,随军这么多将士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
“但是你这人优点多,毛病也不少,莽撞、贪财、不识大体!此番朝廷计功,或许你可晋升千户,就算不提拔,那也是副千户,在粤省安心做一两年,待时机成熟,我将你征调到身边!”
“大人,当真?”荆越听到沈溪对自己如此赞赏,心花怒放,脸上终于展现笑容,将离别的伤感冲淡。
沈溪道:“好好带兵,把你麾下那些个兔崽子训练成精兵,待我归来时,再去平匪,定要摧枯拉朽,若你手下仍旧这般熊样,为你是问!”
第一〇〇四章 激励
沈溪在军中一向清廉自守,很少骂人,更是极少口吐脏字,当沈溪对荆越说出此番话,虽是在骂,但言语中的激励和鼓励却是荆越听得清楚明白的。
沈溪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他说欣赏荆越,那就是肺腑之言,荆越脸上露出些许羞惭。
“大人器重,卑职不识好歹,总是惹大人不快,将来若有机会再到大人身边效命,卑职一定不辜负大人的期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荆越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沈溪笑道:“好好活着吧,不用你死而后已,以后少为我添麻烦就好。归去的路上盯紧下面的人,若有人意图生乱,你就算无法制止,也别陷进去!”
荆越怔了怔,马上明白沈溪的担心。
剿匪大军在经过沈溪的调教后算是一支“虎狼之师”,军中上下都因为不能继续北上而心有不甘,若路上惹是生非,到头来所有军将都要背负责任。
沈溪奉调回京或许不会有太大干系,而荆越在军中就要承担罪责,沈溪这是在提醒他,让他监督好三军将士。
“大人请放心,那些个兔崽子虽然不甘心,不过还没胆子跟朝廷作对,就算有些想法,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摸得清楚的……若有大人在,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说到这里,荆越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又有些僭越,但见沈溪没有怪责责意,微微松了口气,当下翻身上马,拱手作揖,“大人,后会有期!”
沈溪点了点头:“后会无期或许更好,若你们再遇上我,有你们好受!”
荆越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勒转马头疾驰而去,等队伍走远,沈溪犹自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不知何时,玉娘来到沈溪身后,问道:“大人舍不得?”
沈溪笑了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是这群兵,还是指军旅生涯?目前至少粤省海疆恢复了平静,三五年内百姓可以过上太平日子……我只是有些可惜,未带领三军将士真正建功立业!”
玉娘赞叹:“沈大人一心为百姓和将士着想,实乃将帅之才。”
“不用玉当家恭维,本官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而妄自菲薄,同样不会因为几句赞赏而无自知之明,夜郎自大。本官北上这一路,还有广州府的家眷北行,劳烦玉当家多多照顾!”
沈溪礼节性地向玉娘拱了拱手。
玉娘知道,沈溪对她的防范很深,她不能奢求马上获得沈溪的庇护,本着的也是从长计议的态度,当下道:“大人言重了,奴家定当护好大人及内眷的安危。”
沈溪不想跟玉娘说太多话。
大明朝廷很多事可以按照长幼尊卑的规矩行事,但唯独厂卫体系超脱于朝廷本来规则之外,他跟玉娘的关系,更类似于互相利用,至于玉娘是否想通过巴结他来作为将来的政治筹码,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沈溪相信以玉娘的智慧,应该知道官场规则,想得到别人的庇佑,就要有付出,同时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就好似玉娘近几年的崛起一样,若非她查办安汝升的案子,朝廷觉得她有一定能力,破格提拔,此时她或许还在汀州府城当教坊司的鸨娘,每天在虚以委蛇中过活,对未来没有丝毫指望和期盼。
……
……
沈溪出发的日子,定在五月二十。
此行他会跟陶琰及其幕僚、家眷、随从等六七十人,外加玉娘所带五十多人的护送队伍一同北上。
沈溪跟福建都指挥使司衙门借调了二十名官兵,作为他北上这一路的贴身侍卫,这些亲卫官兵对沈溪来说属于陌生面孔,彼此不知根底,一路上得慢慢熟悉和调教。
除此之外,沈溪让宋小城调拨三十名车马帮弟兄作为随从和杂役。沈溪南下履职时,已将留在京城的人手全带走,此番回去,不但家眷不在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相当于没有羽翼的飞鸟,有力也使不上。
五月十九,沈溪最后一次视察车马帮在福州的产业。
宋小城告诉沈溪一个消息,汀州商会已经重新加入车马帮体系,汀州府城长汀县以及沈溪的老家宁化县都纳入车马帮的势力范围,只是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到原来的规模。
宋小城道:“大人,若是有时间,你真应该回一次汀州,除了衣锦还乡,荣耀乡里,还能让那些个商铺掌柜和新加入的弟兄看看,咱们车马帮的浩大声势。由于之前的风波,现在许多商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算知道您如今地位非比寻常,他们还是不敢再加入咱们!”
沈溪摇摇头:“不肯加入的千万别勉强,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现在咱们的目的不是垄断市面上的各行各业,而是要有序竞争,不得作出欺行霸市的事情。无论是在官场、军旅,还是在经商、绿林中,都要讲究以德服人。”
“九哥,你好好做事,等将来我需要你到身边的时候,咱们干的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提到“大事”,宋小城其实非常羡慕马九。马九曾经只是他的一个小弟,可现在马九却能指挥船队和火炮,此番随船队到广州府,护送沈溪的内眷回京。
马九跟宋小城走了不一样的路。
宋小城虽然手底下人手众多,可支配的钱财多达上万贯钱,衣食住行远超在沈溪身边打杂的马九,但他现在已无法跟马九相提并论。
马九目前的一切是跟沈溪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而他只是个负责后勤补给的大管家,为沈溪赚钱和处理官商事务。
沈溪视察完即将离开之际,宋小城问道:“大人,您觉得……未来这两年,赚多少银子才算合格?”
“嗯?”
沈溪一时没听懂宋小城的意思。
从行商的角度来说,赚钱当然是越多越好,可或许是宋小城想确立一个目标,完成这目标后他可以不用紧绷神经,或者是想中饱私囊,总之是想让沈溪给他一个准确的数字。
沈溪琢磨了一下,道:“若是能赚得钱财十万贯,九哥便回京城,若我再开衙建府,便让九哥在衙门中谋事,不再涉及江湖事。”
沈溪无法确定宋小城会不会迷失本心,他只能给宋小城画一张大饼,让宋小城为之不断奋斗,让宋小城知道他的未来不会只是一个草莽之人,可以登堂入室当官,甚至儿孙也有福荫。
否则就算再有钱有势,在官府面前他也什么都不是,一个小小的知县都能让他牢底坐穿,只有成为官宦阶层的一员,才算熬出头。
果然,当沈溪把这张饼画出来后,宋小城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动力,道:“大人只管回京,福建一地自有小人负责,两年后一定带十万贯钱回京向大人复命!”
……
……
所有事情安排好,沈溪最不放心的,依然是身在广东的家眷。
这两天沈溪休息得都不好,总会挂念惠娘的情况,也会担心谢恒奴怀第一胎是否会不适应,几时能见到家眷,几时能回广东见惠娘或者几时让惠娘回京与他重逢。
人手调配完毕,福建布政使司送了一些礼给沈溪,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陶琰和他都有一份,大多是地方的土特产,不值几个钱,还有就是几块缎面……这缎面是给二人做官服用的,可沈溪连自己回到京城后官居几品都不知,也就谈不上裁做官服。
沈溪虽是顶着正三品右副都御史的官衔,可这职务毕竟属于临时钦差的性质,他没有在地方三司衙门供职的履历,连三省督抚都只是做了半任,回到京城后如果不是征调西北叙用,打发闲居都是有可能的。
大明朝就是如此,用你的时候把你推得很高,不用时就弃如敝履,就好似刘大夏,在刘大夏出任户部尚书之前,其实有很长时间身背“户部侍郎”的官衔,在京赋闲多年,只是帮弘治皇帝到各地行一些钦差之事,等出色完成任务回京,继续赋闲。
连老成持重的刘大夏尚且如此,沈溪也就不敢奢求自己能获得特别优待。
回京后最好的结果便是到东宫担任讲官,但东宫讲官有定数,太子旬月就上那么多课程,不可能随便再开个什么天文地理课,靳贵接过沈溪的位子教授太子《廿一史》,不会因沈溪回去就让人腾位子,那不合规矩。
思来想去,沈溪觉得留在京城做个闲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等家眷回京,可以养花弄鸟,好好过一段悠闲的日子,等朝廷什么时候想起他,让他复出,才又全力以赴。
那时太子应该已经登基,或许连正德初年的政治风波也暂告一段落,重归朝廷之后,便可以一展抱负做出一番事业,甚至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位极人臣,别人再不会觉得他只是个办事不牢的黄毛小子。
这些事看似很遥远,但其实只是差一个守制和丁忧罢了。
第一〇〇五章 沈家的宝贝
进入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
广州城沈府,谢恒奴刚从后院郁郁葱葱的田间地头走了出来。
由后花园改造而成的半亩地里,栽种的是春玉米,此时已经接近成熟,看着长条的玉米棒子,谢恒奴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一对小酒窝煞是可爱,不过很快她脸上又增添一抹黯然神伤,显然想到两个多月前陪她一起种下玉米的沈溪。
“说好了收获的时节就会回来,可眼看玉米都快成熟了,为什么还不见人呢?不但连人看不到,连封信都不写回来,真让人担心。”
谢恒奴脸上多了几分遐思,魂儿早就跟着情郎漂到了北边,去了泉州、福州,就好像她的精神一直伴随沈溪出征,一刻都未分离。
想着沈溪时,谢恒奴的小脸蛋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想到跟沈溪相处的点点滴滴,最后螓首微颔,手落在小腹上,脸上多了几分即将做母亲的安详。
就在谢恒奴坐在石台上休息时,远处传来“呀”的一声,谢韵儿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谢恒奴坐在石台上,赶紧过来:“妹妹,石头上有寒气,坐不得,会伤身子!”
“呃!?”
谢恒奴脸上升起一丝迷茫,但还是依言站了起来,不明白谢韵儿为何会如此紧张。
沈溪离开后,谢韵儿以沈家主母的身份撑起一个家,无论是家中日常开销,还是府里修修补补,都是她安排人完成,行事井井有条,在诊断确认谢恒奴身怀孕事后,她便让谢恒奴暂时留在屋子里别出来。
可谢恒奴始终少女心性,一个人在房间里闲不住,偶尔不跟林黛、尹文、陆曦儿打牌打马吊时,便出来到后院走走,因为玉米是她跟沈溪一起种下的,这一株株玉米就好似她跟沈溪的爱情见证一样,心中挂念沈溪,不知觉便想过来看看,想知道玉米是否成熟。
在谢恒奴心里,玉米成熟之时,就是沈溪归来之日,心中多了期盼,对沈溪的思念没有减弱,反倒更甚,更刻骨铭心。
谢韵儿过来帮忙拍了拍谢恒奴屁股上的尘土,责怪道:“看你,都说了待在房里,老爷临走前不是写了一些东西给你看吗?为什么要出来?你现在可是我们沈家的宝贝疙瘩,即便不顾惜自己,也要体谅你肚子里的孩子。”
“你要是因为坐凉石头出了事,怎么跟老爷交待?那时候还不被老爷埋怨死?”
谢恒奴拉着谢韵儿的手臂,欣然一笑,道:“好啦,韵儿姐姐,我知道了,以后就算出来也不坐凉石头,下次我让小玉姐拿个坐垫来好不好?”
谢韵儿白了谢恒奴一眼:“既然知道坐凉石头不好,为什么还要坐?就算是有坐垫也不行!以后还是尽量少出来,今天外面风大,身怀孕事最怕着凉,这十个月里你尽量别磕磕碰碰,太冷太热的东西也别沾……回头我再买两个丫鬟回来,专门伺候你,给你扇风,端茶递水,捏脚捶腿,你说好不好?”
“才不要呢。”
谢恒奴倔强地说,“当初我没嫁给七哥前,在家里都不用丫鬟照顾,我能照料好自己。真的,韵儿姐姐,你看我这几天脚已经好多了,不肿了,下来走走活动一下也挺好,本来小文在身边,不过她跟曦儿妹妹去吃冰糖了。”
谢韵儿扶着自家妹子,小心翼翼把她扶进正堂,让她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谢韵儿的手仍旧抓着谢恒奴的手腕,在一旁坐下,认真为谢恒奴诊脉。
听了谢恒奴的话,谢韵儿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吃?以前你不是很喜欢吃冰糖么?每次家里一出冰糖,你都会抢着吃。”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胃口变差了,以前我可喜欢吃了,但最近……没什么胃口……其实不单只是冰糖,别的东西我也不想吃,可能是太想念七哥了吧,总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以至于茶饭不思。”
谢恒奴抬起头,面带几分委屈地看着谢韵儿。
谢韵儿将谢恒奴的手臂放开,笑着说:“你这不是因为思念,而是怀孕所致,当初我怀平儿时,胃口也不好,那时老爷往西北,我也是牵肠挂肚,好在那次他去的时间不长,回来后有他在身边,心情好多了。”
“君儿,最近你是喜欢吃酸的多一些,还是喜欢吃辣的?”
“呃?吃酸的吧,韵儿姐姐,有什么区别吗?”谢恒奴眨着大眼睛问道。
“酸儿辣女,这都不知道?”谢韵儿点了一下谢恒奴的琼鼻。
谢恒奴说不出的害羞,因为沈溪没事也总喜欢点她的鼻尖捉弄她,谢韵儿此举不由让她想到沈溪,俏脸一阵发烧。
谢韵儿道:“果然是个傻丫头,虽然我怀头胎时比你年长几岁,不过那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全靠自己摸索,又或者去问老爷……后来娘到了京城,经由她点拨,我才明白过来。”
“娘这次也会过来吗?”
谢恒奴抬起头,全家上下都对周氏没好感,唯独谢恒奴进门晚,跟周氏相处时间不长,而且周氏嫌贫爱富,知道谢恒奴是阁老家的长孙女,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喜欢得不得了,从来就没给谢恒奴甩过脸色,以至于谢恒奴觉得婆婆是个很好的人,甚至开始想念起周氏。
可家中就连谢韵儿这个大妇,都对婆婆忌惮不已。
难得沈溪想办法把周氏送回汀州,之前周氏让人写信过来说宁化那边一切都好,说让儿子儿媳不用担心云云。
其实谢韵儿牵挂的并不是婆家的人,也不是娘家人,而是沈溪。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她就算孝顺有加,但对娘家人的感情也会自然而然变淡,每日要照料家中的柴米油盐,想着丈夫、孩子还有闺中姐妹,哪里有心情管什么娘家人?
谢韵儿微微摇头:“娘来信说,最近应该不会过来。还是安心等老爷吧,算算日子,到六月中旬,他应该就回来了,不过若是作战不太顺的话,可能要到七八月后,那时候你的肚子会比现在大一圈,走路都不太方便……”
“不过那会儿也是你最美的时候,老爷回来一定喜欢的不得了,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
谢恒奴羞成了一个大花脸,嗔道:“我才不要七哥宠着呢。”
谢韵儿笑骂:“口是心非,等老爷回来,你肯定是最高兴的那个。不过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从今天开始,要守规矩知道吗?”
“平日让小文多过来陪你,曦儿这丫头平日有些顽劣,我就不多让她过去打搅你,至于你黛儿姐姐那边……算了,我不让她过去了。”
在沈家,所有女人之间都有很清楚的界限,林黛自成一派,跟林黛相对关系好一些的是陆曦儿,毕竟是从小到大的姐妹,至于尹文和谢恒奴,虽然她们都有一颗善心,要跟这个大姐姐好好交往,可惜林黛始终不领情。
尹文在家里很乖,谁都不讨厌她,但也没人能跟她说得上话,她喜欢吃甜食,笑起来也很明媚,但除了沈溪外,少有让她敞开心扉的,而家里的小开心果则是谢恒奴。
平日凑在一起打牌的是谢恒奴、尹文和陆曦儿,林黛不喜欢凑热闹,因此也就无法融入到三姐妹的生活中。
就在谢氏两姐妹叙话时,门口有个脑袋往堂屋里凑了凑,扫视一圈。
谢韵儿本以为是尹文,但看清楚后却发现是林黛。
“黛儿,做什么?”
谢韵儿说了一句,谢恒奴这才意识到林黛过来了。
林黛手上拿着一封信,从门口现出身形,信已经装入信封里,且已封口,她拿着信过来,面带为难之色:“我……我给大哥写了一封信,可……我不知道往哪里寄!”
林黛跟刚进沈家时不一样,她现在不完全孤苦伶仃,找到了兄长林恒,不过此时林恒在边军任职,她之前对林恒没多少感情,可当沈溪总不在身边,她又得知谢恒奴怀孕,便想起来还有个哥哥可以诉苦。
谢韵儿无奈摇头:“我怎么知道……黛儿,你也是的,老爷不在家,你跟兄长写什么信?或许老爷回来,你可以问问,老爷总会知晓。”
林黛有些着急:“那我写封信给老爷行不行?”一听就知道林黛心里有诸多不满,她由妻降妾,心中总带着不甘。不过谢韵儿始终觉得亏欠了这位妹妹,从未在林黛面前摆过大妇的架子。
谢韵儿道:“妹妹若有事知会老爷,便说出来,下次给老爷写信时,一并写进去,但若是无端给老爷写信,那不行。老爷领兵打仗,为国效命,绝非儿戏。”
“哼!”
林黛轻哼一声,不满地回房去了。
面对这么一个刁蛮任性的闺中妹子,谢韵儿只能无奈摇头。旁边的谢恒奴不解地问道:“黛儿姐姐她怎么了?”
“没事,你黛儿姐姐或许跟你一样想老爷了,话说老爷出征有两个多月了,没个准信传回来,真叫人担心。”
谢韵儿脸上也露出思念之色,或许是意识到不该在这些妹子面前说伤感的话,她马上挤出一抹笑容,安慰道: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一切顺利。反正老爷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我们再等一些日子便是……”
“老爷打完这场仗,应该会休息很久,那时我们一家人就可以长时间待在一起。以后……还是不打或者是少打仗吧!”
第一〇〇六章 储相
京城,寿宁侯府。
如今已经贵为建昌侯的张延龄,这一天来到哥哥府上,参加嫂子的寿宴,算是找个由头跟兄长叙话,商谈一些事情。
弘治皇帝如今正在病中,朝中很多事情都交由下面各有司衙门自行办理。遇到重大事情,经内阁大学士票拟上报后,由司礼监批阅,弘治皇帝已有多日未曾过问政事。
这个时候,朝中勋贵和大臣不敢随便举行什么庆典活动,欢聚宴请一概取消,除了以示对皇帝病情的担忧,也有不结党营私之意。
不过,虽然明面上的宴请销声匿迹,可私底下的家宴照常无误,张延龄带了礼物到寿宁侯府,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轻松自在。别人听说皇位更迭,太子登基,生怕自己在新皇登基后丢了官位,做事小心谨慎,可张氏兄弟却不同。
弘治皇帝健在,他们只是皇帝的小舅子,关系上没那么紧密,可若太子登基,他们便是皇帝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孤儿寡母执掌天下最信任的人是谁,还不是血脉至亲?
张延龄非常期待自己入六部为堂官,或者是执掌五军都督府的那一天。
“兄长,昨日宫里面来人传话,说是皇上病情危急,要在京城以及全国各地找寻名医,这可跟姐姐当初病重时一样啊。”
张延龄说这番话的时候眉飞色舞,似乎巴不得皇帝早点儿归天……太子登基越年少,权力越容易旁落。
张鹤龄脸色漆黑:“陛下病重,举国忧虑,亏你还能这般自在,殊不知如今多少人盯着我张氏一门,恨不能你我兄弟为陛下殉葬!”
“谁敢?谅那些鼠辈也无此胆量……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陛下之前可是召集我兄弟二人入宫,交待你我带兵稳定朝局,便是刘老儿和李痔疮也不敢对我兄弟如何,更何况其他人?”
刘健在朝中天天称病,见人便说自己老迈不能支撑,李东阳的痔疮病也不是秘密……十男九痔,痔疮在这年头算是顽疾。
张延龄直呼“刘老儿”和“李痔疮”,说不出的嚣张和跋扈,他原本就仗着是皇亲国戚,在京城无法无天,窃占民田强抢民女的事甚至捅到弘治皇帝面前。朱佑樘念着他这两个小舅子年轻不懂事,训斥一番便不了了之。
当然,张延龄在献媚上也有一套,懂得投其所好,暗地里为弘治皇帝办了不少事,就连这几年宫里道士和番僧增多,也跟张延龄有关。
张鹤龄纠正:“是刘阁老和李阁老,你为两位当朝内阁大学士起外号,若被人知晓,指不定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官场讲究尊卑,刘健和李东阳名闻天下,岂是易与之辈?不过此二人暂时不必担心,反倒是谢阁老,近来深得陛下信任,要不了多久或许便是当朝首辅。”
张延龄有些犯嘀咕,问道:“那大哥,我们是否送些钱财,笼络一下谢老儿?”
“以前我们对他的拉拢少了吗?虽然谢迁每次都将礼物收下,可曾见他为你我兄弟说过话?”张鹤龄说了一句,引起张延龄的思考。
最后张延龄无奈点头:“别说谢老儿,便是刘老儿和李痔疮,也从未帮我们兄弟说过话,当初李梦阳弹劾你我,多半是李痔疮在背后搞鬼,他们不敢正面与我们为敌,担心姐夫下不来台,便派了个无足轻重之辈出来送死,回头再设法营救,显得他们有多正义,殊不知他们包藏祸心,诚心要让姐夫和姐姐难堪!”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我以后行事,还是小心点儿好,最近没出去惹事吧?”张鹤龄转开话题,不想再说朝中事务。
张延龄笑了笑:“兄长过虑了,我能惹什么事?不过是贪恋温柔,抢一些庸脂俗粉到家中……以前不是说了么,玩过后人都放还,不会出岔子……大哥,你说说,若太子登基,那你我将会如何?”
张延龄又把话题兜回朝政上。
张鹤龄道:“这还用问?陛下连年未曾在内阁增补,足见对如今内阁三大臣的信任,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若仍旧是昏聩老迈的三人组合,朝廷怎来新气象?”
“新皇登基后,刘、李二人估计要淡出朝局,那时候,谢迁必会成为内阁首辅,可他那时也必然力不能支,退下来是迟早的事情,若是能将我们扶持的人送上去,那时你我兄弟断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处处被掣肘。”
“若我所料不差,新皇登基后,增补内阁应该不止一两人,或许一次有四五人也说不准!”
张延龄想了想,道:“兄长说的是,弘治十一年徐溥致仕之后,内阁只有三人,这两年大半时候更是只有谢老儿一人轮值,姐夫始终不增加人手,莫不是姐夫自己也知大限将至,准备让太子未来自己提拔重用?那……不是如今詹事府、翰林院的那些人最有机会?王鏊、梁储、吴宽,还有李杰、焦芳?”
“都有可能,不过你别忘了杨廷和,如今他年过不惑,此番修撰《大明会典》功劳不小,陛下甚为器重,将来极有可能入阁。至于梁储、吴宽等人不足为虑……朝廷之外,还有一人不能忽视,便是如今大明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沈溪是也!”
“沈溪!?”
张延龄冷笑不已:“大哥说杨介夫也就罢了,居然说沈溪也有可能?他不是在东南剿匪么?估摸一时难以回京,我听闻,姐夫因他屡次教唆太子做一些为非作歹之事,这才将他外派……”
“大哥,你别以为这个沈溪是什么好东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太子当初要挟你我兄弟那些话,都是沈溪暗中教唆。我前几天去见姐姐,得知连之前姐夫抄没的什么武侠说本,也是来自于他。姐夫当时大发雷霆,如何会将此人征调回朝?”
张鹤龄冷冷地看着弟弟:“说你不如沈溪,你定然不服气,不过你也说了,如今你我商讨的是将来谁会入阁?”
“这……”
张延龄一时语塞。
“沈溪人在外,却不忘经营与太子关系,仅仅是这一点,便比朝中那些昏聩的翰林官更有远见,听张苑说,太子如今时常念叨之人,并非东宫讲官,全是沈溪,你说若太子登基为帝,谁会被太子器重?”张鹤龄厉声喝问。
张延龄面色不善,他跟沈溪有很多过节都未告知兄长,总结起来就是他想用一些歪门邪道将沈溪控制住,结果莫名其妙发生自己被绑架之事,虽然他现在不敢确定这件事是沈溪所为,但有之前错怪刘瑾教唆太子的经历,他更愿相信此事与沈溪有莫大关联。
张鹤龄道:“如今有机会入阁的几人,吴詹事身体不支,怕支撑不了多久,至于王鏊和焦芳,更多留意一些,他二人入阁的可能最大,至于杨廷和,也要注意笼络。这几人中,焦芳与你我说得上话,之后我会与他多接触。”
张延龄摆摆手:“大哥,你这准备也未免太早了点儿吧?姐夫这不还没驾崩,太子没继位么?”
“你懂什么,这叫未雨绸缪,若到天子驾崩时,你觉得再去活动,还来得及么?”
张鹤龄没好气地训斥:“我们现在要争取未来内阁中有我们兄弟的人,最好是两人以上,司礼监则安排张苑负责,六部中,再多收拢几人,到那时,你我兄弟不再是朝中被人嫌弃的外戚,说话时时能达天听,说一不二!”
……
……
就在张氏兄弟在府中闭门商议时,谢迁在自己家里,也在琢磨此事。
谢迁坐在书桌后面,这是他十天来惟一一次归家,就算如此依然带了十几分公文回来处置。
刘健已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李东阳屡次提及有致仕之意,如今刘健和李东阳对谢迁“器重”有加,说白了跟谢迁利用沈溪帮他做事一样,都是上级压下级,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若非陛下罹患重病,怕是二人已致仕归乡,毕竟以他们现在的状态,难以承担繁重的公务,就算他们继续留在京城,内阁票拟之事还不是要落在我肩头?”
“说起来,还是让沈溪早些回来好,陛下若能依照之前所言,将他留在翰苑,我倒可以帮他谋求轮值经筵,将来若有一日太子继承大统,朝中无人,这小子倒是个好帮手。”
谢迁以前不把沈溪当作内阁储相培养,是他觉得沈溪年纪轻,没有资历,人心不服。
但在沈溪成为他孙女婿之后,谢迁的态度发生改变,他现在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留沈溪在京城,当他的接班人,将自己为人处世的一套倾囊相授,让沈溪带着他的影子,在朝中为内阁大学士。
如此一来,谢迁就可以安然致仕,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幸福晚年生活。
“以沈溪的年岁,早晚能熬到内阁首辅,小老儿此生未能实现之宏愿,便落在这小子身上。”
谢迁心中带着几分天经地义的适然,“你刘太傅和李大学士能作出致仕举动,难道我谢迁就不能了?”
“嘿嘿,或许我退的比你们更早,让你们来收拾这烂摊子!”
第一〇〇七章 太子寄信
皇宫,撷芳殿后庑。
这几日太子上课精神好了许多,皇帝把武侠小说重新赏赐给他,每天熊孩子都沉浸在沈溪为他编织的武侠世界中,各种英雄人物,儿女情长,看得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就是书中的主人翁,杖剑江湖,快意恩仇。
就连之前已经看过的那些,再拿出来重温,熊孩子仍旧看得津津有味。
这天给太子上课的是靳贵,得知弘治皇帝把武侠小说赐还给太子后,靳贵便知晓自己送书进宫的事败露了。
但皇帝似乎并未有追究之意,靳贵担惊受怕几天,发现没人追究他的责任,慢慢地也就放下心来。
朱厚照每天看书看得入迷,靳贵讲课完全是自说自话,宛若对牛弹琴,如果是一般学塾,先生这会儿早就上去把闲书夺过来扔到一边,拿出戒尺把熊孩子的手心打的通红,让他吃个教训。
但这是帝王家,靳贵有那心没那胆,他只想安安分分当好讲官,把该做的事做了,至于太子学业如何,似乎跟他无关。
下午的课上完,靳贵松了口气。
无惊无险又到放学时,只需回詹事府做个记录就可回家陪妻儿老小,或者是找几本书来好好品味,靳贵读的都是正统的治学之作,这几天他还准备去会见几个从老家丹徒来京求学的旧友。
这些人曾经跟靳贵一起为会试奔波,只是他运气好,弘治三年便中了探花,而眼下这些人跟他一样年近不惑,依然在科举路上挣扎,这次见面少不得收下一些家乡的土特产,人生在世,人情往来总是少不了的。
“靳先生?”
靳贵正要收拾讲案回詹事府,却见朱厚照一反常态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有时候想想也真好笑,先生在课堂上跟学生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到了下课后才会说上两句,而且作为先生,靳贵还要给学生行礼,恭恭敬敬地询问:“太子殿下,有事?”
朱厚照咧嘴一笑,笑容有些贼。
靳贵在东宫任中允官多年,太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这熊孩子看起来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不过笑起来的狡狯样却跟稚子时一模一样。
朱厚照问道:“先生,听说沈先生即将从东南……回来了是吧?”
靳贵本以为太子是为求教学问而来,正准备好好表现一番,但当知道太子是问沈溪时,他虽无妒才之意,但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同样为东宫讲官,靳贵自问做的不比沈溪差,可惜在太子心目中,他跟沈溪之间毫无可比性,他几次跟太子交流,说的都是沈溪的事,这让他感觉很窝火。
“臣,并无听闻。”
靳贵没有想过欺瞒,他的确没听说沈溪的消息。
之前只是隐约听说沈溪头年年底在广东平匪有功,很可能加官进爵,无比羡慕,甚至妻子也引用沈溪的例子,提出如果他在京日子太过清闲,可以申请外调……到地方做个县令、知府,总领一方,好过在东宫仰人鼻息,还要受太子的闲气。
靳贵跟妻子共过患难,感情很好,所以有事都有商谈,妻子是真心为他考虑,所以他并未苛责,只是在读书人心目中,能留在京城做京官,尤其身在翰苑还兼任东宫讲官、日讲官,是一种很大的荣耀,他断不会“自甘堕落”到地方履职。
朱厚照皱眉:“没听说吗?我记得靳先生你跟沈先生关系很好啊,之前还帮他送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我……呃,那这样吧,我有几封信给他,你能否帮忙寄出去?嘿嘿,你也知道我在宫里,没法跟外面的人见面……”
朱厚照有求于人时,通常都不会摆太子的架子,客客气气,有说有笑,就好似个乖学生,可靳贵却知道这小子胡闹的时候有多肆无忌惮,东宫讲官除了他,就没人没被这熊孩子捉弄过。
而靳贵不被捉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沈溪的替代者,平日帮沈溪送好玩的东西进宫,朱厚照就算在他的课上睡觉或者神游天外,也不会跟他正面冲突,偶尔还会问几个历史问题,当他解释清楚后,朱厚照通常都沉默一下,然后继续走神。
靳贵知道,自己所讲历史没有沈溪那么生动有趣,自己作为中允官听过沈溪讲过很多次《廿一史》,沈溪讲的是通俗历史,而他所讲基本是照本宣科。
靳贵正神思恍惚,朱厚照已把三封信递了过来。
靳贵接在手上才意识到这是烫手山芋,想到之前太子因为要出宫的事闹得整个皇宫都不安宁,靳贵打从心底发怵……这些信里不知道写了什么,若太子又有出宫的念头,而他知情不报的话,无法跟朝廷交待。
“靳先生,拜托你了,等我以后登基,定会重用你,感谢你今天的大恩大德!”说完,朱厚照给靳贵做了个揖,靳贵觉得自己受不起正要回礼,朱厚照已经一溜烟跑了,不给他回绝的机会。
靳贵拿着信神色阴晴不定,嘴上嘀咕:“这可如何是好?”
……
……
回到家中,靳贵坐立不安,太子让他寄信,信他不敢随便打开,但也不能就这么随便寄出去,至于送去皇宫交给弘治皇帝,既怕太子怪责,又怕皇帝追究。
为什么太子不给别人,偏偏给你,你跟沈溪是什么关系?沈溪教太子不务正业,你也是帮凶吧!
就在靳贵坐立不安之际,母亲范氏在丫鬟搀扶下步入正堂,他赶紧上前行礼相扶。
靳贵是孝子,还是家中独子。
范夫人生靳贵时,已有三十五岁,而靳贵的父亲更是年过五十。这其中还有个典故,靳贵母亲在生他前,见丈夫许久没有子嗣,便为丈夫置下滕妾,谁知丈夫不允,将滕妾打发归乡,结果没多久范夫人便身怀六甲诞下靳贵,所以靳贵自小就被父母拱若珍宝,在吃穿用度和求学上从不会对他刻薄。
靳贵年近四十,而范夫人已七十五岁,行动不便,就算靳贵在詹事府俸禄不是很多,也想方设法为家中置办多名丫鬟照顾母亲。
“吾儿,你有何心事?说来与母亲知晓。”
范夫人对儿子的脾性很了解,儿子是那种藏不住事的人,喜怒行之于色,即便年近不惑,在范夫人眼中还是跟孩子一样。
靳贵有些为难,但他却不敢对母亲有何欺瞒,便将太子让他送信之事和盘托出。
想起之前靳贵已经提及的一些事,范夫人不由幽幽一叹,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吾儿不必太过挂怀,之前你不是去见过谢阁部么?谢阁部乃沈庶子岳祖父,你见他,将此事告知,由谢阁部定夺,此事便与你无多大干系!”
靳贵不是没想过去找谢迁,只是他一再去找谢迁,连他自己也觉得窝囊,因为即便谢迁施加援手,也不是对他有多器重,只是为了帮沈溪,他作为东宫讲官,遇事总有求于人,心有不甘。
但母亲发话,靳贵便是不想也会前去,这既是对母亲的尊重,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
以前见谢迁就不容易,此时要见谢迁更是要先“预约排期”,天子病重不能决断事务,内阁和司礼监便暂代天子之责,而此时内阁中刘健不管事,李东阳算半个人,谢迁独自挑起大梁,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靳贵猜想此时谢迁应该在文渊阁,但进宫打听过后才知晓,谢迁这天恰好归家,要翌日上午才会回文渊阁。
“靳谕德,谢阁老近来事务繁忙,难得回府与家眷团聚,有事的话请明日再来,莫要去他府上打搅!”
文渊阁的执事太监提醒一句,让靳贵别没事找事。
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谢迁身上的担子重,也正是因为谢迁不可或缺,就连皇帝也不得不为了谢迁改变初衷。
靳贵此时心中焦急,太子的事情事关重大,哪里能等来日?就算明知上门打搅会很唐突,但他还是收拾心情,出宫后让马夫赶车往谢迁府邸而去。
到了谢迁府门前,靳贵有些为难,谁都知道谢迁的府门不好进,上去敲门未必有人应答,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敲了门,知客出来见过靳贵,发现认得,靳贵是少数到谢迁府上拜访而得到接待之人。
靳贵将来意说明,知客不敢怠慢,毕竟涉及自家姻亲沈府老爷,赶紧进去通禀。
靳贵在门廊下等候,没过多久,谢迁连鞋子都没换,拖着布鞋便出来了,丝毫没有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阁老威仪。
“参见阁部!”靳贵赶紧行礼。
谢迁好似迎自家人一样,一摆手:“到我府上来这么多礼干什么?你说太子让你给沈溪寄信?什么信,拿过来……走,到书房叙话!”
谢迁不管三七二十一,太子的信照拆不误。
靳贵跟在谢迁身后,只见谢迁边走路边拆开信纸,才看了一封,便骂开了:“胡闹,胡闹!这般口吻,哪里有君臣之礼?放肆,真是放肆!”
靳贵没有听明白,到底是太子胡闹放肆,还是沈溪胡闹放肆?或者兼而有之?
第一〇〇八章 执迷不悟
靳贵随谢迁进入书房。
靳贵少有机会领略内阁大学士的书房是何模样,在他设想中这里应该如同书的海洋,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可当亲眼见到后却不由大失所望,这书房虽然有些书,但并不是很多,书架上许多摆放的册子一看就是谢迁平时所记手札,很少有古籍,更别说是孤本残卷。
谢迁并不知靳贵在留意他的藏书,直接到书桌前坐下,低头继续阅读没看完的信函,半晌后突然抬起头,招呼道:“坐吧。”
靳贵有些为难,书房内只摆下一把椅子,倒是在角落有一张小板凳,就算官职上低人一等,靳贵也不想过去坐小板凳,那显得太没骨气,当下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站着便是。”
谢迁抬起头来,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学生,可不是我录取的你。”
谢迁虽然才名卓著,但在弘治三年靳贵中探花时,他还在詹事府担任讲官,那时李东阳虽为殿试读卷官,但李东阳的官职也仅仅是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那时首辅不是刘健,甚至不是徐溥,而是有着“刘棉花”绰号的刘吉。
时过境迁,如今谢迁已位极人臣,前后不过十多年时间。
“谢先生为天子之师,我等能在您面前自称一声学生,乃是荣幸!”靳贵虽然不是拘泥礼法之人,但必要的礼数还是要遵循……靳贵跟谢迁岁数相差十几岁,已算是两代人,他可不敢在谢阁老面前妄自居大。
谢迁不再说什么,一个称呼而已,当初沈溪在他面前也是自称学生,但二人间更似忘年交,很多时候都没大没小,沈溪更是曾直接顶撞他,给他出难题,而他也曾不少次“不耻下问”找沈溪帮忙。
谢迁读信速度很快,三封信看完,一拍桌子,好像很生气,抬起头瞪着靳贵:“没别的信了?”
“回阁部,暂且就这三封,太子让学生寄给沈中丞,学生思虑再三,心中没个主意,这才想到向阁部请示。”靳贵行礼。
“请示我也没用,沈溪这会儿估摸已收到朝廷调令,启程回京,就算他不奉诏,也是在前往闽浙平匪的路上,很难收到信件……”
谢迁摇摇头,又接着道:“这信若是落在别人手上,少不得一番闲言碎语,倒不若你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把信留在我这里。”
谢迁做事简单粗暴,直接把太子的信给扣了下来。靳贵听了一脸为难,讷讷地道:“阁部,若太子殿下问及……”
谢迁道:“你说寄出去了,太子在宫中怎知真伪?若沈溪回京,我把信给他看,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可,太子那边绝不会追究你!”
听到谢迁说会把信给沈溪看,靳贵放心多了,但让他跟太子撒谎,他还是有些不愿意,太子虽然不是皇帝,但也是储君,欺骗太子那是跟自己的前程和未来过不去。
谢迁看出靳贵的为难,道:“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太子若追问得紧,你便说信给我就是。其实太子不会多问的,他信里所写……实在太不像话,具体的我不跟你细说,免得你看了上火!”
“阁部,那学生……告退!”
靳贵想起文渊阁执事太监的提醒,目前总领内阁工作的谢迁难得回家一趟,最好别过多打扰。
谢迁道:“不留下来吃顿家常便饭再走?”
“学生家中尚有年迈母亲和妻儿盼归,只能谢过阁部的好意了……学生告退!”
靳贵行礼后出门,谢迁没有起身相送。等靳贵走远了,谢迁才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沈溪小儿,你这是做的什么孽,太子怎就跟魔障了一样,认准你了呢!”
“不过也好,太子越器重,将来你前途越不可限量,可就怕太子孩子心性,待他年长之后……会意识到你这是工于心计啊!”
谢迁无奈地将书信放下,越想越觉得可笑。
这三封信的内容总结起来一点,太子觉得在宫中太过苦闷,想出宫玩耍,听说沈溪可能会被派往西北领兵作战,朱厚照主动请缨做沈溪的随军参将,跟沈溪一起建功立业!
太子想随军当参将,这在谢迁看来是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
但如果谢迁知道这位小祖宗未来会封自己为国公,估摸能气得七窍流血,感慨幸好能早些离开朝廷,不然连把老骨头都捡不回来。
……
……
皇宫里的朱厚照,把信交到靳贵手中,又开始准备出宫计划。
熊孩子觉得自己已经获得老爹的肯定,连武侠小说都一并赐还给他,那去一趟西北,做的还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那老爹更不会拒绝。
可朱厚照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身为太子,一国之储君,关系国本,那是绝对不可能出宫的,到边关打仗更是连门都没有。
“小拧子,本宫让你准备的甲胄,你准备好没有?”
朱厚照自打上一次自己的出宫计划被人发觉,便不再相信常侍张苑等太监,开始重用小拧子,有什么事都安排小拧子去办。
小拧子闻言,一脸为难之色:“太子殿下,奴婢只有布衣,如何给你做得了甲胄?”
“没用的东西,谁让你自己做了,你能做得出来吗?我让你去借,又或者去偷,你没见那些守宫门的将士身上都穿着吗,想办法弄一身回来,如果不合适再改改,总之我能穿下去就成。”
朱厚照眉开眼笑,带着一抹憧憬说道,“若是跟沈先生到西北打仗就好了,那地方听说是苦寒之地,鞑靼骑兵很是骁勇善战,如果连身甲胄都没有,很容易被箭矢穿过胸膛……”
“小拧子,你见过箭矢穿透过胸膛是什么样子吗?‘啪’的一声,血花四溅,过瘾极了,哈哈……如果我能射得那些鞑靼骑兵鬼哭狼嚎,在面前一排排倒下,那时候就没人敢小觑我了!”
小拧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西北、鞑靼骑兵、箭矢穿透胸膛,在他听来都是很恐怖的事情,尤其是这一切还意味着太子又要琢磨怎么出宫。
这次出宫可不仅仅是在大明疆土内游历,寻找总督东南三省军务的沈溪,而是想跟沈溪这个老师去西北打仗,小拧子心里直呼呜呼哀哉:“殿下要离宫,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听着,本宫要你最迟五天给我弄来一身甲胄,若找不来,我便扒下你的皮做甲胄!”朱厚照最后用严厉的口吻威胁。
……
……
小拧子有之前找人给皇后通风报信的经历,虽然事后被打,但也得到赏赐,只是赏赐大半都被管事太监给克扣了。
这次小拧子轻车熟路,等太子带着东宫几名太监去乾清宫给皇帝和皇后请安,小拧子抽空跟皇后身边关系要好的宫女说了几句,请宫女去向皇后禀告。
当天下午,皇后便把朱厚照召到了坤宁宫。
“……母后,您找孩儿什么事?上午不是已经向您请过安了吗?”
朱厚照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副乖宝宝的模样,但其实心里想的是怎么把老娘打发了,回去继续看小说。
张皇后脸色冷漠:“看看你做的好事!”
“母后,孩儿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孩儿最近做的事多了,哪件好哪件坏心里没底,您说的到底是哪件?”
朱厚照瞪大眼睛装出懵懂无知的模样,心说难道是自己调戏宫女的事被老娘知晓了?
张皇后厉声喝道:“我不管你平日如何胡闹,现在你父皇病重,又对你寄予厚望,如果你执迷不悟,我就去跟你父皇说,将你彻底禁足,不许你踏出撷芳殿一步。就连坤宁宫和乾清宫,你也别想过来!”
朱厚照一听傻眼了,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被老娘知晓了?熊孩子想出宫做贼心虚,当下嗫嚅地说道:“母后,孩儿不知做了什么让您如此生气?”
“还用说吗,你是不是想出宫去西北?”张皇后厉声喝斥。
朱厚照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顿时板了起来,嘟起嘴,眉头紧皱……之前他一直认为是张苑告密,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两次,这次行事他就有意瞒着张苑,现在老娘依然知道了,不用说,原来小拧子才是“叛徒”!
第一〇〇九章 不后悔
朱厚照可不是吃素的,回去后便让人将小拧子拉出去痛打,也不说明情由,将东宫一干太监和侍从看得心惊肉跳。
熊孩子不禁怀念起对他言听计从的刘瑾。当他感觉信任的张苑、小拧子等人存有异心,刘瑾的好处就被他记起来。
刘瑾至少能跟熊孩子乱跑乱颠,对他言听计从,从来都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而且刘瑾是因为之前熊孩子出宫之事被张氏兄弟等人记恨,在张皇后面前屡进谗言,这才被调走,小家伙这会儿长大了一些,有了责任心,明白刘瑾是被自己所害。
……
……
沈溪回京,既是机遇,也是挑战,能否留在京城,对沈溪来说是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
此时沈溪正在北上途中,尚不知道通过谢迁和熊孩子朱厚照的努力,已让弘治皇帝改变心意,准备将他留在京城,至于是让他回詹事府重为东宫讲官,还是留在六部锻炼,又或者挂着右副都御史的名头赋闲,乃是后话,因为连皇帝自己都没想好。
沈溪心情有些失落。
南下时,家人加随从,还有护卫的厂卫,浩浩荡荡;回去时身边人虽然也很多,但沈溪却感觉自己与队伍格格不入,好像是个被押赴京的囚犯,设身处地,他忽然觉得自己跟江栎唯的处境半斤八两。
江栎唯做了糊涂事,成为阶下囚,而沈溪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大光明,轰轰烈烈,日子依然不好过。
江栎唯回京后或许就会被开释,甚至官复原职,最差也不会被问斩,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明初,索贿几乎是官场的潜规则,尤其是江栎唯还未得逞,有司绝对不会重判。而沈溪却要去西北与鞑靼人作战,在苦寒之地每天为战局而劳心,还要防备来自背后的冷箭,一个不慎就会血洒疆场。
聪明人都会反思自己,沈溪在北上途中便在想一个问题,自己挤破头冲入官场是否有错?
思来想去,甚至几个晚上彻夜难眠,沈溪终于想明白,在这大明,只有当官才能把大部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现在是面临不少困难,但跟那些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的普通百姓相比,过的已经是神仙的日子。
只有拥有权力,才能拥有财富和如花美眷,拥有别人得不到的一切,否则就算经商能富可敌国,身边美女也都倾国倾城之貌,但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就能让你失去一切。
这就是在大明当官与不当官的区别。
沈溪又觉得,自己之所以行差踏错,关键就在于过早地露出锋芒。
也是他厌烦在沈家无休止的争吵和明争暗斗,想早些获得功名,让自己和父母扬眉吐气,同时也是为了让惠娘得到更多的庇护。
或许有些操之过急,现在想来,二十岁左右再考取功名,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沈溪仔细回想,又发现其实自己没有做错,真让他二十岁再去考科举,能否考得上是个大大的问号!
在这个时代考科举,才学是一回事,把握机遇又是另一回事!
若非当初沈溪知道高明城的喜好,甚至连府试都未必稳过;若非有刘大夏暗中相助,他不会高中举人,更不可能一榜而中乡试解元。若非提前知晓己未年会试和殿试的考题,怎能连续高中会元、状元?
沈溪的前世,生活在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或许在见识和知识储备上要高出这个时代的人一筹,可这却不会转化为他考科举的优势。
大明的读书人一门心思就是研读《四书》《五经》,或许找一个老童生,在八股文章上都能跟他沈溪不相上下,更别说是进士之间比较,文章好坏通常都是难分伯仲,只看阅卷人是否欣赏。
既然身在官场,就不必后悔。
若非提前进入官场,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灿烂夺目,等太子朱厚照性格定型后再想获得信任,绝不会那么简单,除非沈溪做个佞臣,陪朱厚照吃喝玩乐……给年少身为太子的朱厚照找小玩意儿那是哄孩子,给成年当皇帝的朱厚照找乐子那就是朝中奸佞,要背负历史骂名。
何况自己还因此而提前结识谢迁,得到聪明可人的谢恒奴的爱情并下嫁,若是迟几年到京,他跟谢恒奴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但很多事是辩证对立的,或许正因为提前到了京城,自己错过另外一位佳人的垂青呢?
想到这里,沈溪自嘲地笑了笑,把握现在、珍惜身边人才是最重要的!他的心思不由飘到广州府,想到了安心养胎的谢恒奴,担心她是否会适应北上途中的旅途辛苦。
……
……
这时代,就算是官道也凹凸不平,磕磕巴巴。一路上车马劳顿,上坡路时担心马力不足需要乘车人下来走一程,下坡时又担心车速太快跌落山崖,也不能乘坐马车。
官道在山峦间蜿蜒,根本就没有隧道一说,甚至渡过一些较宽的河流时还需要换乘舟楫,加上带着行李,众多人上船、卸船,来来回回非常折腾人。
沈溪身边能调动的就是从常岚那里暂借的亲卫,还有车马帮的弟兄,在等人装船卸船时,他便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有时候甚至脱下鞋泡泡脚,大热天的好凉快一下……这一路上蛇虫鼠蚁早就见怪不怪,况且随时有人侍候在一旁,倒也不怕出事。
“大人是否在想家?”
玉娘一直留意沈溪,有事没事就喜欢往沈溪身边凑,借故说些东拉西扯的话,沈溪却不想搭理她。
沈溪反问:“玉娘又是否想家呢?”
玉娘摇头苦笑:“大人言笑了,奴家孑然一身,东奔西走过活,要说安定时,便是在汀州那几年,能结识大人是奴家的荣幸。”
沈溪问道:“那关于齐家人呢?”
玉娘愣在当场,她没想到沈溪会突然提及“齐家”,她甚至不知道沈溪从何处探知她的身世。
玉娘蹙眉:“奴家不明白大人此话是何意……”
沈溪有意无意地道:“玉娘应该姓方,但这姓氏是否你的本来姓氏,我不知晓,但我知道玉娘曾经的夫家姓齐,若是让玉娘重新选择的话,应该更愿意留在齐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话头由玉娘挑起,沈溪直接顺着话把玉娘的“伤心事”提出来……你玉娘不是喜欢打听我的家事吗,以为我对你一无所知?那我就告诉你,我对你的过往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大人从何而知?”玉娘没有否认,不过她有些羞恼,自己藏在心头二十年的秘密,竟然会被沈溪提及。
沈溪无奈摇头:“玉娘的身份,应该不止一人知晓吧?至少,对玉娘赏识之人,应该清楚个中内幕,随口向我提及那也不足为奇!”
玉娘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沈溪所说之人是刘大夏。
玉娘和沈溪在汀州见到刘大夏时,刘大夏曾称呼其为“齐方氏”。玉娘苦笑:“时过境迁,没想到大人居然还记得。”
“不过六年而已,如果是十六年,那或许真可能什么都忘了。你自己恐怕也都快忘了有这身份吧?”沈溪道。
玉娘神色略显尴尬,但还是如实道来:“奴家的确不想提及伤心事,自然不会刻意去记。的确如大人所言,在齐家时,是奴家这一生中最安定的时光,岂能不怀念?但过去的已经过去,就算去想又有何用?”
沈溪抬起头,看着河对岸的芦苇荡,还有河边浅滩嬉戏玩闹的孩童,道:“那可不一定,有东西可怀念,总比没的怀念好。心中有个比较,起码知道自己追求什么,我相信玉娘也是如此罢?”
沈溪说完,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将鞋袜穿好,“这几天睡得不好,竟然困顿不堪,真怀念在家里那段悠闲日子,有贴己之人扇风,可以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忧无虑生活!”
说完,沈溪径自往刚卸下船的马车走去,准备钻进车厢继续睡大觉。
玉娘有些气急败坏,本是她想跟沈溪攀近关系,谁知道被沈溪说了一通,让她心情异常糟糕。
这时玉娘才知道沈溪的可怕,不但没有外表的稚气,胸有城府,更懂得利用人心的弱点,她最不想提的事就这么被沈溪堂而皇之提出来,偏偏两个“女儿”云柳和熙儿还在旁听着,沈溪如此说好像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
“看什么?”
玉娘怒气冲冲地道,“大人的话没听到吗?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连端茶递水榻前伺候的事也做不好,一辈子孤苦伶仃也没人可怜!”
第一〇一〇章 “不太好”的消息
五月下旬从福州城出发,这一路就算毫无耽搁,差不多也要两个月才能抵京。
沈溪在心中算了下日子,回到京城应是在七月下旬,若朝廷派他到西北履职,八月初出发,用一个月左右时间抵达,那就是九月初了。
目前正处于小冰河期,加上没有羽绒服等御寒衣物,寒冬腊月那是异常的寒冷,除非朝廷有自信能在十月底前将战事结束,或者跟弘治十三年那次出塞战一样,从一开始就抱着试探性骚扰一番,以炫耀大明军威为主,否则根本行不通。
也就是说,这场仗开打,很可能要等来年了,那自己或许要在边塞待上半年甚至一年时间。
“惠娘分娩时我不能陪伴身旁,难道君儿分娩,我也要在战场上,让她在担心和惶恐中诞子?谢老儿,现在所有一切只能指望你了,否则的话,你孙女要出什么事,你就是罪魁祸首!”
沈溪自福州出发前,除了为三军将士向朝廷请功,同时还给谢迁写了一封急信,表示自己年轻气盛不堪大用,需要在朝中多锻炼几年,甚至表示自己可以放下目前所有的一切,重入翰林院从最底层做起,说白了就是希望谢迁能为他说话。
沈溪自己明白,若这次是谢迁和刘大夏等人同时举荐他,那这封信的意义不会大,但有可能让刘大夏“手下留情”,自己履职西北时有机会当个本本分分的延绥巡抚,在后方调度钱粮,不用上前线拼命。
沿海一代盗寇没有平息,便捷的水路无法行进,陆路行车同样缓慢,终于在六月十七这天,一行人抵达应天府。
沈溪年纪不大,但这几年为了赶考和办差,应天府已经来过几趟。每次到南京城他都有不同的心情,以前到南京时他还能顺道拜访一下谢铎,现在谢铎在京,他到南京两眼一抹黑,索性谁都不见。
因为沈溪尚未卸任“三省督抚”官职,此番北上前,他还得到南京六部述职,办理公文交接,差不多就是走个过场。
从正阳门北的六部衙门回来时,玉娘询问沈溪,是否需要在南京城多休息几日,沈溪摇摇头,表示越快上路越好。
这时沈溪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不能留在京城当官,谋求到南京城来当个京官也不错。
以沈溪三省督抚的身份,回到京城后再去当右庶子似乎不妥,毕竟已经离开翰林院和詹事府,回去的话三品降五品,怎么都说不过去。
让沈溪平调到礼部显然也不那么合适,正三品已能做六部侍郎,而礼部在大明是有名的升官难,就好似谢迁、李东阳等人,等他们爬到礼部侍郎的位子时便宣告入阁成功。
沈溪最好的去处其实是六部中除了礼部外的另外五部,当然吏部不用想,那是最吃香的衙门,其余四部当个侍郎,算得上是皇恩浩荡,即便是削职当个郎中,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可以到南京城,做南京的六部侍郎,就算只是挂个郎中的名头没有实权,就好像谢铎这种挂着礼部侍郎头衔的国子监祭酒,把家安在繁华的南京城,每天养花弄鸟,可以游山玩水四处拜访名儒,或者是“提携”一些年轻但岁数比他大的后辈,树立一下自己在儒学界的地位,再象征性收几个弟子……在当下即将发生皇位更迭的时候,沈溪怎么想都觉得这种生活最适合自己。
问题是延绥巡抚这么一个大官缺在等着他!
这官缺在很多求名、求升迁、求发财的官员眼中,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发展有发展,可以说是难得的肥缺。皇帝要是不信任也不会派谁到这种职务上,想那保国公朱晖在边疆时便领过这差事,可知这位子有多要害。
但问题是,沈溪不是勋贵,就算领下延绥巡抚的位子,别人也不会巴结他,同样一个职位,朱晖担任那是统调各方,帮助刘大夏整顿兵马粮草,别人唯恐巴结不及,而沈溪去就是给人打下手,处理烂摊子。
沈溪在南京入住的是龙江驿,当晚他正准备就寝,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云柳和熙儿过来给他送洗脚水。
这段时间沈溪发觉这两个女人对他献殷勤有点儿过分,私下揣测二女是从玉娘那里得到必须“成事”的指示,他暂且不知云柳和熙儿已经被勒令必须留在他身边,否则回京就要做青楼里的花魁,靠欢场陪笑来养活自己。
出门在外,沈溪一贯洁身自好,在他眼中,云柳和熙儿过往经历太过复杂,就算她们都是清倌人,可问题是纳回来后该怎么安置?
论感情,他对二女敬佩有加,身为风尘女子,在外打拼这么多年,还曾帮他做了不少事情,他记得二女的好,但这种情感远未升华到爱情。
二女不像尹文和谢恒奴一样单纯,属于“老油条”,留在身边也是别有目的,沈溪怎么都觉得应该把此事先放下,哪怕将来真要留在身边,也当作下属一般,让她们跟玉娘一样负责帮他搜集情报。
沈溪看来,要娶一个女人,要么是想跟她过日子,让其为自己生儿育女完成传宗接代,自己宠着疼着,孤单寂寞时可以安慰自己,就好像家里娶回来的谢韵儿等女。
要么就是有政治目的,属于为了拉近关系被迫联姻,虽然他迎娶谢恒奴有这种效果,但他跟谢恒奴之间却不想掺杂这些东西,谢恒奴一早便倾心于他,而他也很喜欢谢恒奴的聪明和乖巧,二人属于两情相悦。
若要留云柳和熙儿在身边,显然不能把她们视为居家过日子的女人,而应该把她们当作跟李衿一样,为了谋求某种利益,顺带欣赏和占有她们的美色,差不多就是这样。
沈溪现在找不到留云柳和熙儿在身边的理由,既然接纳就要负责,那在做决定前必须要考虑清楚,这在他看来是对女子起码的尊重。
如果他是这时代的土著,就好似江栎唯一样,玉娘送两个漂亮的女人来,笑纳还来不及,若是觉得她们别有目的,大可在享受之后将之冷遇一边就是。
责任心使然尔!
……
……
“谁?”沈溪喝问。
“大人,是奴家。”
外面传来的不是云柳和熙儿的声音,而是玉娘。
沈溪不由皱眉,这大晚上的,已经吹灭烛火,即将入睡,玉娘居然过来敲门,难道玉娘觉得他可能“口味”不一样,换自己亲自上阵来给云柳和熙儿当“开路先锋”?
沈溪道:“时候不早了,本官已睡下,有事明日再言!”
沈溪逐客之意明显,他相信玉娘不会自讨没趣。却听玉娘道:“大人,奴家深夜来访,是刚得到京城的消息,对大人而言或许不太好,但奴家有必要来知会一声,以便大人做到心中有底!”
玉娘搬出公事,沈溪就算不待见,也还是整理好衣服过去开门。
打开房门,玉娘娉婷施礼。
沈溪没有请玉娘进自己房间的意思,这里是官驿,来往客人很多,加之房间狭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没发生什么,同行之人也可能会传闲话。
“什么事?”沈溪问了一句。
玉娘非不识相之人,她知道沈溪不会深夜请她进房间,懂得礼义廉耻,当即长话短说:
“大人,刚刚从京城得到消息,吏部给大人定的是回京酌情叙用,暂不往西北,不会接任延绥巡抚。”
沈溪仔细打量玉娘的神色,如果不是听得真切,他还以为玉娘是特意来消遣他的。
这是什么“或许不太好”的消息?
根本是好消息吧!
沈溪心里就一个想法,老天爷开眼了,居然听到我的心声,不用我去西北了?
“楼下说话!”
本来沈溪准备问明情况就回去蒙头大睡,听到这好消息,一时睡意全无,这一路上来的郁闷一扫而空,甚至想喝几杯小酒庆贺一下。
玉娘有些惊讶,问道:“大人不为不能往西北而烦忧?”
沈溪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微微耸肩:“福兮祸兮,哪里当官不一样?”
到了楼下的花厅,玉娘将朝廷的公文交到沈溪手里,却是吏部发来的文书,之前沈溪到南京六部交接公文时还未将他“三省督抚”的官位掳夺,但这次已明确表示他已不再是三省督抚,至于右副都御史的官衔依然保留,因为这涉及到他的官品定位,也就是说他目前还是正三品。
至于新的官职目前没有确定,酌情叙用,就是说等他回京城后再看看京中各衙署有什么合适的官缺给他,让他领差事。
以沈溪对大明官场的了解,各衙署无缘无故给他腾个正三品的空位出来不太容易,所以这种酌情叙用只是个幌子,回到京城后他很可能以正三品的身份投闲置散,暂时不会安排他实缺,等朝廷有官缺或者哪里需要他的时候再把他填补上去。
公文中,还透露了个消息,新任延绥巡抚有了人选,对沈溪来说算是“老熟人”。
保国公朱晖。
弘治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
你朱晖不是很能干,几年前帮助刘大夏取得了对鞑靼一战的胜利么?朕现在用人荒,这延绥巡抚朕既然不能派沈溪去,那就非你莫属了!
第一〇一一章 谁替代谁
看到皇帝派朱晖担任延绥巡抚,沈溪能想象到作为当事者的二人心情会有多郁闷。
朱晖会想,我好不容易从西北的泥潭中脱身,在京城过几天安稳日子,享受功成名就的荣耀,怎么又把我推到那该死的地方去了?
刘大夏恐怕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朱晖在战场上除了龟缩避战外就不干人事,这可是差点儿害刘大夏在弘治十三年饮恨西北的罪魁祸首。
刘大夏恐怕会琢磨:皇帝分明是一次没折腾死我,准备再来一遭啊!
沈溪看到这安排,什么匹夫有责,什么家国情怀,全都抛诸脑后,管他是胜是败,自己暂且不用去西北便可,怎么说这都是一次主动出击的战事,跟弘治十三年的情况相似,别最后让自己去收拾残局就好。
话说就算刘大夏兵败西北,朱晖也无能为力,朝廷要找人去收拾烂摊子,也是找英国公张懋,怎么都轮不到自己!
看过公文,沈溪直想开怀大笑,但他忍住了,否则落在玉娘眼中那就是幸灾乐祸。
“大人对此安排有何见地?”
玉娘见沈溪眉头紧锁,似在思考什么,不由问道。
别人对保国公朱晖不熟悉,玉娘三年跟着沈溪去西北,亲眼目睹榆溪河惨烈的一战,知道朱晖是何德性。
刘大夏遇险时,朱晖竟然能让沈溪带着几百士兵,赶着牛车上阵,而他自己则在城头看热闹,这种人去辅助佐刘大夏完成西北之战,看样子是要把弘治十三年未竟的惨败来个有始有终。
玉娘得知这消息后,非常紧张,她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个坏消息,跟沈溪商议的目的是想让沈溪主动请缨前往西北,哪怕只是在刘大夏身边做一名幕僚。
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沈溪是以正三品右副都御史征调回京,就算要去西北,那也是督抚大员,是可以做打杂的事情,但在官衔上却不能含糊不清,否则不合大明规矩。
但是,沈溪得知自己不用去西北后,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自找麻烦?是以面对玉娘的问题,沈溪只是用淡然的口吻说:“本官以为,保国公老成持重,比本官更有资历和威望,由他出任延绥巡抚,实在再合适不过!”
玉娘听了十分着急,心想:“沈大人这是气糊涂了?居然说出此等不负责任的话?保国公是什么人他不清楚么?他自己的功劳就是被保国公窃夺大半,到如今朝廷还未给他正名呢……”
“大人,西北开战不能没有您哪!刘尚书年事已高,手下虽有精兵良将,但始终要有人为其运筹帷幄!”玉娘用恳求的口吻说道。
沈溪点头:“本官同意玉娘的说法,不过玉娘应该想到,同样的伎俩,不可能使用两次。本官的确曾用佛郎机炮于鞑靼人身上立威,可当我再去西北,鞑靼人非但会有所准备,还会以我统率部队作为主攻方向,到那时我黔驴技穷,恐怕不但无法完成差事,还要做大明的罪人!”
玉娘凝眉思索良久,终于明白沈溪的心思。
玉娘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本以为沈溪是那种为大明江山社稷,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慷慨赴难之人,如今想来这么做其实跟推沈溪去送死差不多,难怪沈溪从一开始便对北上之事不那么热衷。
玉娘原本觉得沈溪是放不下东南平匪之事,出自强烈的责任心,现在才知道,沈溪也怕死。
沈溪看了下此番朝廷人事任免情况,自己的名字在那长长的名单中显得微不足道,反倒是调任西北的那些人分外耀眼,征调西北的文官和将领名单中,有刚继承了平江伯爵位的陈锐之子陈熊。
陈锐在西北跟朱晖的作战风格相似,都不敢与鞑靼人正面交锋,陈锐还刚愎自用,拥兵自重,这也是当初弘治皇帝派朱晖去西北接替陈锐的根本原因。
现在陈锐死了,陈熊补上,难道也想完成他老爹未竟的事业?
“朝廷如此用人,必有其道理,本官不宜妄加评论,玉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既然本官不用去西北,那就没必要忙着赶路,咱们便在南京城多停留一日,后天再启程吧!”
知道自己不用上前线,沈溪轻松许多,也有时间领略沿途美丽的风光。南京这种繁华之地,不游逛一日怎么都说不过去,之前不想停留主要是没心情,现在无事一身轻,北上的路也就没那么着紧了。
在沈溪记忆中,弘治年间鞑靼人没有大规模的犯边经历,因此也就彻底放松下来,既然运筹帷幄征战沙场的事跟自己无关,沈溪现在要做的就是回房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放松身心,去游玩一下大明古都南京城的名胜古迹。
……
……
沈溪一扫之前阴霾,甚至有心情游山玩水。
可京城里另一位事主……接替沈溪成为延绥巡抚的保国公朱晖,此时却陷入恐慌之中,跟沈溪的料想一样,朱晖压根儿就不想去西北。
当初在榆林城,朱晖没有出兵援救刘大夏,不是他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只是不敢,他的想法不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仅仅是保住自己的爵位,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
履任西北,在朱晖看来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胜了固然好,若是失败了就要背负责任。
朱晖心中惶恐不安,不明白弘治皇帝为什么要委派他去西北,麻烦的是此时皇帝在病重之中不能随便求见。
别无他法,朱晖只能去求见另一位当事者……与他一同往西北以兵部尚书兼任三边总督的刘大夏。
朱晖觉得,一定是刘大夏背后推动,认定他有本事,想跟他再次并肩作战,朱晖准备跟刘大夏打招呼,继而去向弘治皇帝递交请辞,告诉皇帝自己年老体迈,让皇帝另派他人,这其中关键便在于让刘大夏帮忙说话。
朱晖觉得自己是大明国公,位高权重,去找刘大夏说事,怎么着刘大夏也会卖他面子。
这天朱晖问明刘大夏回府的时间,趁着刘大夏在家,亲自登门造访。
对刘大夏而言,他不想见这个三年前差点儿断送他性命,还有大明国运的窝囊废国公,在刘大夏看来,朱晖担任延绥巡抚,或许还不如让这个职务空缺着,但大军出塞,始终需要有人负责后勤补给。
虽然朱晖在战场上表现得很窝囊,但他至少有威望和一定调度能力。
刘大夏这几日本想去见谢迁商议事情,但谢迁仍旧没原谅他举荐沈溪履任西北一事,沈溪虽然从西北任上撤换下来,但谢迁也知道自己伤透了弘治皇帝的心,作出跟肇事者刘大夏老死不相往来的举措。
因此,无论刘大夏如何示好,谢迁都视而不见,即便在内阁和六部衙门因公事碰到,也是就事论事,冷冰冰地不多说一句。
刘大夏在家中正堂接见朱晖。
虽然刘大夏在朝中已算位极人臣,但在爵禄上,始终不及公侯,这也是勋贵特殊之处,就算勋贵在朝中官职不及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堂官,但大明江山却是他们打下来或者是守护的,皇帝赐予他们凌驾于朝臣上的尊崇地位。
“……刘尚书,老朽颇为费解,这西北之事不是在三年前已了,陛下也曾允诺几年内不会擅动兵戈,可这突然起兵,同时在没有召见老朽的情况下委以重任,这……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朱晖郁闷的地方除了自己被委任为延绥巡抚,还在于没见到朱祐樘本人,不能面呈天子,只能乖乖服从调令。
刘大夏道:“陛下躬体有恙,如今四海升平,鞑靼内部却乱成一团,不正是我朝平息鞑靼之祸的最佳时机?”
“那为何陛下要派遣老朽为延绥巡抚?不会是刘尚书举荐的吧?”
朱晖脸色阴冷,想给刘大夏来个下马威,让刘大夏知道他生气了,让刘大夏主动去弘治皇帝面前帮他说话。
刘大夏本不想解释什么,但还是直截了当告之:“调任国公往西北之事,乃是陛下亲口下达的旨意,在下并未在陛下面前多言,其余人选也是由陛下亲自拟定。”
朱晖心想,看来刘时雍是打死都不肯承认啊,当下道:“老朽暂且不管刘尚书是否对陛下说过什么,之前老朽有所耳闻,陛下有意征调如今身在东南剿匪的沈溪回京,送他往西北领延绥巡抚之责,老朽觉得这是个可造之才。”
“三年前,沈溪带人往援,助刘尚书一战功成,老朽虽然调度有方,但也不否认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后生。老朽准备向陛下举荐此人,还请刘尚书与老朽一同上奏!”
刘大夏诧异地打量朱晖一眼……若是事情有你说的这么轻松,我现在也不用如此发愁了,真当稀罕我要让你去打下手?让沈溪去西北容易,除非谢迁死了,皇帝少了这层顾虑,那沈溪就可以接替你去西北了。
刘大夏摇摇头:“国公不用胡思乱想,所有职务均为陛下亲自决定,此事若要再议,国公去找谢阁部,或许比找在下更有意义!”
第一〇一二章 四世同堂
刘大夏没有出面帮朱晖,但也没有得罪他,毕竟以后大家要在西北一起共事,还指望朱晖能帮上忙,只是把责任推到谢迁头上。
朱晖出了刘大夏府上,无可奈何之下准备去谢迁府上碰运气,结果到了告之谢迁不在。朱晖又去内阁,也没找到人,只好郁郁不乐归家。
谁也不知道,此时谢迁正在为沈溪回到京城后的人事安排而奔走。
沈溪好端端在东南三省督抚的位子上调离回京,本是安排接任延绥巡抚,皇帝中途改变主意将这一桩人事任免撤销,但圣谕已下,调令也已生效,朝令夕改再将沈溪送去东南任职已然不合适。
沈溪回京后始终要有官职才行,谢迁不希望沈溪就此被投闲置散,所以谢迁动用自己的人脉,去吏部和礼部帮沈溪争取。
礼部自不用说,沈溪出自翰林体系,能到礼部任职算是正本清源。而去吏部,则是为了让沈溪入职其余五部。
谢迁保下沈溪,但他也认为沈溪如今官不宜做得太大,其实最好是能回到詹事府担任右庶子,入值东宫讲班,为太子讲课,如果不能让沈溪官复原职,那就让沈溪到六部,或者都察院,又或者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五寺。
六部侍郎应该是最好的去处。
沈溪正三品上调,又是有功在身,做侍郎说得通,但沈溪在朝中没有名望,谢迁不敢奢求,觉得可以让沈溪履职都察院,或者为五寺少卿,也是不错的选择。再退一步,让沈溪进通政使司担任左右通政或者誊黄右通政也可。
沈溪调任东南担任督抚,属于钦命皇差,回到京城后的人事任免本应由皇帝一言而决,但谢迁深知因自己固执,跟皇帝唱反调,让皇帝对他和沈溪都非常失望,很可能会在沈溪回京后惩罚性地将沈溪投闲置散。
理由很简单,就是没有官缺……到时候沈溪就要吃哑巴亏。
谢迁不知道沈溪现在巴不得被投闲置散,认为是自己的态度害了沈溪,所以赶紧帮沈溪活动。
谢迁所想的最差结果,是让沈溪进六部担任郎中,从正五品的左庶子调任六部郎中,同为正五品,算是一种“平调”,虽然这样属于贬斥,但在谢迁看来比沈溪被投闲置散要好得多。
沈溪将在七月下旬回京,不过沈溪上奏的奏折却在七月初便抵京。
伴随沈溪述职和请功奏折同时抵达京城的,有沈溪给谢迁的一封信。
这天弘治皇帝难得精神不错,下地走动,约见三位内阁大学士,询问了一下政务。
谢迁刚从乾清宫出来,得知沈溪信函抵京。算算日子沈溪这会儿应该还在北运河返京的路上,这几天李东阳身体不错,晚上可以替代谢迁在文渊阁值守,他有时间回家,就没让家里人把沈溪的信送进宫,免得被人查知。
谢迁回到家中,进入书房后才打开沈溪的信。
这是沈溪给谢迁的第一封信,是沈溪在福州城得知自己北调的消息后所写,沈溪除了在信中说明自己在东南剿匪的一些情况,也提到谢恒奴怀孕的事情,还有沈溪对于自己“年轻气盛”不能胜任西北之职的陈情……
说白了,沈溪就是打感情牌,让谢迁帮他把差事给推掉。
谢迁不看还一脸担心,等看过后脸上已挂满笑容,沈溪比他想象的更聪明,就算是这种私信,还是把话说得非常隐晦,甚至表了一大段对朝廷的忠心,其实是防止信被某些有心人看了去,以此来作为攻讦沈溪和谢迁的把柄。
谢迁嘀咕道:“你小子,当是我要把你推去西北?我能帮你说话,何曾不帮你?这次你可是将老夫害苦了!连陛下都快对我失去信任,待你回到京城,我可少不得要提点你一二,让你小子好好收心养性!”
意识到沈溪往西北的态度跟他一样,谢迁放下心来,眼下就只剩下沈溪回京后的安顿问题。
朱晖最终没机会见到谢迁,很快与刘大夏启程离京,前往西北,年前备战,年底开战。
或许是弘治皇帝在三年前体会到寒冬前开战的甜头,所以特别将这次开战的时间定在十月初,此时正是北国天气转冷尚且未到冰天雪地,也是刘大夏形容“北番之地秋荒”开始之时。
在大明有冬荒和春荒的说法。
秋天是农耕民族收获的季节,不可能存在饥荒,可在草原上,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一到秋天草木枯黄,牲畜饲料大幅度减少,使得游牧民族秋冬季节的日子很不好过。
在刘大夏看来,秋天是出兵北方的最好时机,正好这段时间也是传统意义上鞑靼人最喜欢南下掠夺过冬物资之时。
战略计划已布置好,谢迁虽然知道自己在年底前这段时间会比较忙,但以想到沈溪即将回京城,顿觉肩膀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有沈溪出谋划策,谢迁大可将一些公文带回来,让沈溪帮忙参详,甚至涉及西北战略,也可以让沈溪出谋划策。
谢迁很想做那运筹帷幄、决战于千里之外的兵法大家,但他自知几斤几两,他本不擅长军政事务,再加上年老后精力跟不上,很多时候便学会了偷懒,正好沈溪回到京城,可以替他完成这方面的工作。
谢迁对沈溪的军事才华很有信心,毕竟当初他上奏弘治皇帝的北疆之策,就出自沈溪之手,到现在弘治皇帝还觉得自己这位谢先生是军事上的奇才,孰不知谢迁这点才能却是“偷”自沈溪。
谢迁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偷窃,只认为是一种“借鉴”。
谢迁将信揣到怀里,走到书房门口,向家仆吩咐:“进去,传夫人出来。”
仆人有些迷惑,问道:“老爷,哪位夫人?”
谢迁一听就来气,斥道:“府上莫非还有两位夫人不成……”
一转念才知道为何家仆有此一问,也是谢迁平日里对妾侍太好,再加上妾侍金安人给他生了几个儿子,在家仆心中甚至已经无法确定这谢府到底谁才是女主人,正妻徐夫人的地位太过尴尬,就连现存的唯一儿子谢丕也被过继给了陆夫人。
在任何大家族,女人的地位都要靠丈夫的宠爱和子女的多寡和取得的成就来决定,在这两样上,徐夫人都没有,年老色衰失去丈夫的心,儿子也成了别人的,就连唯一的小孙女还嫁人了。
“记得,府上只有一位夫人!去传!”谢迁生气道。
家仆不明白自家老爷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但既然谢迁强调只有一位夫人,那就必然是正夫人徐氏无疑。
这会儿谢迁其实在生自己的气,平日太忙于公事,回来后又不太在意妻子的感受,以至于妻子在家中的地位也急剧下降,家仆都会有这么失礼的一问。
等徐夫人从内院出来,到书房时,犹自面带不解,自家老爷晚上回来没直接去滕妾那边,却把她叫出来,难道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老爷。”
徐夫人这会儿也不去争取什么了,老实人容易受欺负,说的大概就是徐夫人这样的类型。
谢迁在家里太过于强势,以至于徐夫人从来不敢跟丈夫争什么。
谢迁冷声道:“看你成天愁眉不展,成何体统?为夫回来不是看你脸色的!”
徐夫人被丈夫骂惯了,也没觉得怎样,嗫嚅地说道:“老爷说的是,妾身之后注意就是,可是……妾身实在无事可做,如何高兴的起来?”
丈夫不疼儿子不爱,想让徐夫人笑出来有点勉强,谢迁阴沉着脸道:“再用不了几日,沈溪便回京城来了。”
“是吗,老爷?哎呀,算算日子一年多过去了,那君儿……可有跟沈大人一起回来?”知道孙女婿要回来,徐夫人挺开心,可到底沈溪不是她的孙儿,沈溪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更关心的是谢恒奴怎么样了。
谢迁道:“君儿大约会延迟一个月,八月底之前应该能回京城,或更晚一些。沈溪这小子特别说了,君儿回京这一路上不会走得太急,免得动了胎气。”
“胎气!?君儿有孕了?”
徐夫人在得到丈夫点头肯定的答复后,险些掩面而泣,对她来说,听到自己小孙女即将诞子,自己有外重孙的欣悦是最真切的,“哎呀老爷,那我们以后不就四世同堂了?”
“要四世同堂,那也是沈家,与我们谢家何干?别哭哭啼啼的,把眼泪擦好,今晚一家人坐下来吃顿饭,晚上我在你那儿过夜。”谢迁冷声道。
徐夫人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几喜临门。
孙女婿要先回来,孙女也要回来,孙女那边还有了身孕,这边丈夫还对她多了几分怜惜,居然要在她房中过夜。
徐夫人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丈夫没到她房里过夜,作为一个传统的女人,受了这种苦,她从来没抱怨过,因为她一直秉承“三从四德”,明白自己是丈夫的贤内助,负责持家,至于其他事情,所有她都忍着,想见丈夫见不到,每天孤枕难眠。
徐夫人打点安排,脸上满是笑容,欣慰地想着:“还是我的小君儿有本事,过门不久就身怀孕事,看来沈大人真的很疼惜她。真好……老爷留我房里,那也是沾了君儿的光,有儿子我指望不上,以后就靠小君儿帮我获得一点老爷的疼惜,临老也能宽慰一些!”
第一〇一三章 太子并非薄情人
沈溪即将回京,谢府这边兴高采烈,谢丕作为沈溪在心学上的亲传弟子,对沈溪回京多有期待。
谢丕于弘治十四年顺天府乡试高中第四,但在弘治十五年的会试中折戟沉沙,他现在正在备考两年后的会试。
沈溪若在京城,除了是老师外还身兼“侄女婿”,谢丕跟沈溪算是一家人,更有理由去求教沈溪学问。
谢丕巴不得沈溪回到京城后被投闲置散,或者跟以前一样为东宫讲官,每月都有大把时间来谢府教授他学问。
紫禁城撷芳殿内,朱厚照得知沈溪没被征调西北,将于近日回京,却有些不开心。
在朱厚照的设想中,他应该跟沈溪一起去西北,金戈铁马,弯弓搭箭,最好能跟《射雕》中的郭靖一样弯弓射大雕,如同霍去病一般完成封狼居胥的壮举,名留青史……
少年人心中都有一个成为英雄豪杰的梦想!
沈溪为朱厚照编织了一个绚丽的武侠梦,让他领略到形形色色的人在社会中如何生存,爱恨情仇让人悠然神往。
朱厚照天生便带有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在他看来,最能表现自己的机会就是跟先生去西北建功立业,可惜他老爹却把他的梦想给撕碎了。
“一定是母后,她知道我要跟沈先生去西北,便去告诉父皇,导致连沈先生本人都不能去西北,是我害得沈先生不能跟我一样建立功业!如果沈先生知道的话,一定会责怪我……唉,气死我了!”
朱厚照此时已经有了责任感,逐渐知道作为一个男子汉需要有担当,这是他在武侠小说的潜移默化下领略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这会儿他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沈溪……是自己想跟沈先生去西北,才让沈先生失去当大将军厉兵秣马的机会,感觉自己像是个罪人。
“太子殿下,皇后派人来,请您前往乾清宫!”张苑进来通禀,朱厚照抬头打量他,小脸上闪现一抹坚毅之色。
朱厚照问道:“张公公,问你件事,你出过宫吗?”
张苑先是一怔,随即如实回答:“回太子,奴婢本身就是宫外之人,头些年才进宫,不知殿下要问什么事?”
张苑有点儿小聪明,既然太子问他出没出过皇宫,一定是要问宫外之事。
张苑并不知晓太子曾出过宫门,觉得太子是养在深宫中,足不出户,随便说点儿什么就能唬住太子。
张苑心想:“只要太子多问我一些,我便告诉他民间赌坊和风花雪月之所,或许太子将来会更倚重于我。”
“哦。”
就在张苑满怀期待时,朱厚照板着脸应了一声,用一种诡异的方式结束对话,让张苑觉得非常突兀……自己已经准备好说辞,给太子讲解宫外的繁华和热闹,怎么太子不问了?
张苑道:“殿下,该走了,路上……奴婢可以跟您说宫外的事。”
“你想跟我说宫外的事?”
朱厚照似乎对张苑很不感冒,这让张苑越发犯迷糊……太子不是一向对什么都很好奇么,怎么连宫外什么样子都不想知晓?
沈溪却不知,其实朱厚照不但去过宫外,见识过宫墙外的百姓生活不是跟他以前听闻的歌舞升平,安居乐业,所以当别人说及宫外之事,说宫外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时,他嗤之以鼻,但说宫外百姓的疾苦他又不爱听,久而久之他就开始怀疑一切,更想亲自去证实。
张苑在东宫时间久了,见到太子这模样,便知道可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赶紧缄口不言,陪同朱厚照一同出了撷芳殿,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在路上,张苑听到朱厚照在嘀咕:“最好我两个舅舅能去西北……其实跟他们去更鞑靼人作战也是一样。”
“殿下,您说什么?”
张苑这次竖着耳朵倾听,总算大概听清楚了,太子似乎在说“两个舅舅”的事,张苑被张氏兄弟勒令探知太子的一言一行,尤其涉及到张氏一门,必须如实通禀。
张苑的妻子在张氏兄弟掌控中,同时他也指望能依靠两位侯爷为他将来在宫中做事添砖加瓦,所以也就接受做张氏兄弟的鹰犬。
朱厚照虎目圆瞪:“本宫说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张苑老老实实闭上嘴,二人继续往前走。
此时已过黄昏,天色逐渐变暗,朱厚照突然指了指旁边一处宫院:“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竟然撒腿就跑。
张苑追问:“殿下,您干什么?”
“本宫撒尿不行吗?再跟过来,看本宫怎么收拾你们,滚开!”朱厚照嚷嚷道。
皇宫上下,也就朱厚照能随地大小便,别人都没那胆子,张苑虽然不敢跟得很紧,但还是远远缀着走过去……他怕太子跟上次失踪一样突然没了踪迹。
但这次朱厚照真的只是憋得慌要解手,就在朱厚照站在墙角解开裤腰带准备放水的时候,突然宫院门缝似乎有什么动静,朱厚照受到惊吓身体颤抖了一下,当即提起裤子,俯身摸起墙角一块砖头,一步步往宫门方向过去。
“殿下,小心哪!”
张苑也察觉不对劲,赶紧过来阻止朱厚照。
不过这会儿朱厚照就算有些害怕,也没有退缩之意,直接将门一脚踹开,正要抡起砖头往那莫名其妙在门内吓唬他的人砸去,砖头到了一半,忽然停下来,因为他察觉那人居然在那儿“呜呜呜”地哭,并非有意吓唬他。
“大胆奴才,竟敢惊扰太子銮驾,该当何罪!”张苑在东宫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吓唬人摆架子可是张口就来。
那人也不说话,继续跪在地上呜咽,张苑挡在神色有些迷茫的朱厚照身前,瞪着那人,等那人抬起头来时,张苑吃了一惊……不是旁人,正是前任东宫常侍太监,如今在司苑局任事的刘瑾。
刘瑾身上穿得破旧不堪,或许这两年他都没银钱置换行头,此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抬头哭泣的模样,更显老迈和悲怆。
曾是东宫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连皇帝和皇后都很器重的常侍太监,居然落魄至斯,朱厚照看了有些不解:“这谁啊,怎么见到我就哭?”
朱厚照记得刘瑾的好,但长久不见,朱厚照年少无知,刘瑾什么样都快忘了,更别说是落魄后憔悴不堪。
朱厚照只知道此人浑身散发出一种浓郁的尿骚味,人也很邋遢,脸上一股发黑的油光,哭声好像是老母鸡打鸣,要不是嫌脏,朱厚照肯定上去踹上两脚。
“刘公公?”
张苑惊愕地说了一句。
朱厚照这才想起,此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再仔细一回想,不就是过去几年曾负责他生活起居陪他玩的刘瑾?
刘瑾跪在地上,隔着门槛给朱厚照磕头,道:“老奴参见太子殿下……呜呜呜呜……”
朱厚照咧了咧嘴,以前他还觉得刘瑾不错,可是见到这模样,他立马就嫌弃了,这么邋遢的一个死老头,哪里是我想要的那个干干净净、什么都能遵照我的意思行事的刘公公?
朱厚照摆摆手,道:“原来是刘公公啊,好久不见,见到本宫不用这么激动,本宫只是过来撒泡尿……都是你,你这一闹,我尿意都没了,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话,张公公,走了!”
对于朱厚照这样本来就寡情薄义的熊孩子来说,一旦现实不符合他的期望,心思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以前他还想把刘瑾召回身边,但见刘瑾现在这副窝囊样子,他又觉得张苑不是那么讨厌了。
朱厚照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刘瑾熟悉的声音:“老奴恭送太子殿下!”
本来朱厚照都要走了,而且对刘瑾没有丝毫的留念,但是这一声却让朱厚照有种熟悉的感觉,很多往事浮现在脑海,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刘瑾,心中的怜悯终归压住了厌弃之心。
“是我将他害成这副模样,他没有记恨我,见到我还是这么恭敬,连我不理他,却还是把我当成主子一样看待。”
朱厚照脸上有了一丝愁容。
张苑提醒道:“殿下,该往乾清宫去,不能让陛下和皇后娘娘等急了。”
“知道了。”
朱厚照又往前走了几步,再次停下脚步,突然转身往刘瑾的方向走过去,连张苑都没预料到太子竟然会去管一个落魄不堪的老太监,他赶紧跟过去想看看太子要做什么。
但见朱厚照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正是朱厚照平日佩戴的一块古玉,这种装饰物东宫有不少,但因是太子之物,上面很多刻着龙纹,除非来自赏赐,否则一般人不能拥有。
朱厚照走到刘瑾身前,刘瑾止住哭声,抬起头来,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望着太子,他惊讶于太子居然会再走回来。
“刘公公,你以前照顾本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记得你的好,但现在是父皇和母后要将你调到别处任差,至于为什么,本宫不太清楚,这里有一块玉佩,便赏赐给你了。至于你是留着收藏,还是变卖,由着你吧!”
说完,朱厚照提着拴住玉佩的红线,将玉佩送入刘瑾捧起的双手上。
刘瑾接过玉,高高举起,头一磕到地,发出“砰”的一声响,道:“老奴谢过太子殿下!”
第一〇一四章 没有未来的女子
沈溪终于彻底放松身心,可以尽情欣赏沿途美景,用一种无忧无虑的心态踏上北上京城之路。
沈溪虽然挂着正三品右副都御史的官职,但实际上在大明,右副都御史只是个加衔的兼职,沈溪现在没有正式官职,等于是卸下重任,至于回京后他将被安排到什么衙门,并不在意,重要的是能跟家人团聚。
虽说大丈夫建功立业重要,可沈溪再世为人,对于家人比什么都更珍惜。身边有娇妻美妾,有奢华的豪宅,若再置办几十上百亩土地,甚至可以安安心心当个地主,但前提是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身份和地位,否则别人会用权力来破坏自己的安宁生活。
夜色如水,沈溪站在船头,借助月光,看着运河上的风景,迎着河风,总算驱走夏日的炎热。
虽然已进入七月,要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中元节,但中原地区仍旧燥热不堪。
沈溪本想趁着船上悠闲的时光,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在东南地区的见闻,著书立传,又或者将脑海中的一些知识摘抄下来,即便目前不能将这些知识加以利用,也可以广而告之,然后启迪华夏人的思维,将这些知识运用到实处,促进科技进步和生产力发展。
计划好是好,可惜不管是天气还是环境都不允许,除了炎热难耐外,人坐在船舱中,船舶摇摇晃晃,根本就无法写字。
沈溪的想法,一直没机会实现,不过他准备回到京城后,有时间开始着手进行这方面的工作。
“大人,为何不睡?”
就在沈溪想事情出神时,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云柳带着一件披风来到船头,俏生生站在沈溪身后,“夜晚河上风凉,大人早些安寝才是。”
沈溪回头瞥了一眼,没有发现熙儿的身影,立即想到这会儿熙儿应该是船舱里给他铺床。
姐妹二人这些日子对他殷勤备至,渴了有茶水喝,热了有折扇扇风,休息时云柳还会抚琴娱乐,沈溪可以说过的是神仙日子。
在沈溪看来,或许是玉娘给姐妹二人某种压力,具体是什么不知晓,但不外乎让姐妹二人对他作出种种暗示,甚至带有一点明示,她们姐妹可以予取予求。
这一路越是往北,云柳和熙儿对他所献殷勤越是过分,如果是大冬天的话,估计二女已经主动帮他暖被窝了,这一切让沈溪感觉无所适从。他猜想再进一步,姐妹二人就是要跟当初宁儿一样,主动献身。
沈溪眉头微蹙:“这大热天的,难得晚上清凉些,谈不上冷……若是困倦的话,你和熙儿早些回去休息。”态度跟之前一样,表现得对云柳和熙儿姐妹一点儿都不感冒!
沈溪把事情想的清楚明白,既然没想好怎么接纳姐妹二人,那就保持目前的状态即可,他就算是要纳妾也绝对不是为了纳色,云柳和熙儿即便有八九分的颜色,但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大人定是嫌弃小女子和熙儿……曾在教坊司为官妓……”云柳低下头,清丽的娇颜上满是失望。
此时沈溪本可以说两句漂亮的场面话,可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他没觉得自己跟云柳是对等关系,所以什么都没说,权当默认。
云柳继续道:“玉娘在福州城见到小女子与熙儿尚是处子,认为我们姐妹未能好生侍奉大人,多有埋怨,曾发下狠话……若我姐妹不能得大人垂青,回京城后便入秦楼楚馆,迎来客往,一双玉臂万人枕,就此坠入风尘……”
沈溪很欣赏说实话之人,虽然实话听起来往往不那么中听。
沈溪并不怀疑云柳会有意诓骗他。
玉娘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云柳和熙儿还算幸运,没有直接被卖掉,玉娘上次自福建带回京城的少女中,有的被她送给达官显贵,有的则被她变卖,还有的则留在秦楼楚馆迎客。
所以,在沈溪眼里,玉娘对他即便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也不能轻易接受玉娘的“示好”。玉娘现在是想继刘大夏后,在朝中找寻新靠山,可沈溪却担心即便眼前玉娘投诚,也难保她将来不会为了利益出卖自己。
一个连跟在身边十多年的干女儿都能直接送到秦楼楚馆接客的女人,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她人着想,这样的女人能轻易相信?
沈溪道:“若你们姐妹想得自由,本官大可代替你们跟玉娘说话,或者用银钱将你们买下来,赐还你们自由!”
“大人言笑了。”
云柳没有跪下来感谢沈溪,心头也无太大的波澜和期冀,面色凄哀,“其实小女子和熙儿一直有机会离开玉娘,但天下之大,我们姐妹能往何处去?在外漂泊,或许真不如留在秦楼楚馆,至少未来几年有个着落,不用在街头病饿而死!”
沈溪想了想,现实的确如此残酷。
身为贱籍女子,要么成为权贵消遣取乐的工具,要么就在孤苦伶仃、饥寒交迫中病殁,这是一个无解之局。
云柳和熙儿已赎回乐籍,如今应该是良家妇女,但云柳和熙儿又跟玉娘签下卖身契,玉娘真要送她们到秦楼楚馆接客,在法度上不存在“逼良为娼”的问题,云柳和熙儿在这点上真无法抗争。
就算沈溪跟玉娘说,让她们获得自由,她们也无法跟普通人通婚。
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后世或许青春年少,可此时已经算是老姑娘。在一个女子普遍成婚年岁十四五岁的时代,可没人打算把她们娶回去好好过日子,除非她们有足够多的嫁妆,可惜她们这些年都是在给玉娘白打工,连俸禄都未必有,哪里有银子置办嫁妆?
“回去睡吧,回头本官自会跟玉娘商议。”
沈溪没有因为玉娘要送云柳和熙儿去秦楼楚馆而心软,他说要跟玉娘谈及此事,其实是给云柳和熙儿一个希望。
如果真让两个女人对人生彻底失去信心,她们或许会选择潜逃,又或者投河自尽,这都是把她们往绝路上逼。
……
……
七月十六,中元节后的第二天,船舶过了天津三卫,当晚在杨村码头泊靠,就此进入运河末段。
再过两日船只抵达通州码头就要登岸,加上乘坐马车回京的一段路程,大约会在七月二十或者七月二十一抵达京城。
这一路上都是艳阳高照,盛夏时节滴雨未下,这很不正常。
沈溪知道这对华北地区来说又是一个干旱年,但旱情尚未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地方会减产但不至于到绝收,朝廷只能从其他地方调拨粮款赈灾,不过当前朝廷最重要的却是应对西北战事。
这是一个悖论,朝廷在灾荒年景出征塞外,准备用外部矛盾来解决内部矛盾,但对外夷开战真的能缓解内部矛盾吗?未必!崇祯年的乱局就是最好的证明,强大的大明在女真和农民起义军的相互配合下,最终土崩瓦解。
沈溪这一路北上,基本都在船上歇宿,就算沿途停靠的码头有驿站,但出于安全考虑,他还是在船上过夜。
不过,吃住都在船上,在杨村码头登岸时他竟然有些站不稳。
幸好不是在海上飘荡,沈溪记得南下雷州半岛平匪,在船上一天一夜,受尽海浪颠簸之苦后,到了陆地竟然连站都站不稳。
“沈大人,再过几日就要抵达京城,奴家在这儿向您告辞,快马返回京城……不知您有何交待?”
玉娘一身男装,牵着马来到正在舒展身体的沈溪面前,恭敬行礼。
“这就要走?”
沈溪皱眉打量玉娘,或许是靠近京城的这段路相对平顺,骑马比乘船快一些,玉娘竟然提前舍弃舟船,分明是急着回去复命。
玉娘点头道:“大人若有公文或者信件,奴家可一并带回。至于罪臣江栎唯,就劳烦大人押解回京……还有奴家两个不争气的义女。”玉娘临走也不忘提醒,想看看沈溪会如何安置云柳和熙儿。
沈溪微微摇头:“本官没有什么需要玉娘带回京城,祝玉娘一路顺风!”
告别就是如此简单,一个要走,一个不想送客,沈溪对玉娘的态度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谁说你一路护送我到京城就要感激你?你不过是奉命行事,你不来,也会有别人来,除非朝廷准备让一个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只身返回京城,若真如此,那这个右副都御史的官衔也太不值钱了!
玉娘再次行礼,随后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纵马远去。
沈溪看着马匹扬起的尘土,跺了跺脚,踩在实地上他还有些不太习惯,他在想一个问题,自己这种状态如果骑马,估计能从马上直接摔下来。
“大人。”
云柳又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沈溪面前。
“玉娘暂且离开了,应该跟你们姐妹提前打过招呼吧?”沈溪问道。
云柳低下头,道:“是。”
“那玉娘应该知道本官未曾接纳你们,现在摆在你们面前有两个机会,要么直接离开,我会给你们一些盘缠,让你们可以回归平常人的生活,玉娘也绝对不会派人去找你们。要么,就好似玉娘说的,回去之后,就此沦落风尘,靠卖笑过活!”沈溪道。
云柳紧张地说道:“大人,这两条路,我们姐妹……都不愿意选择。”
“那就只有走第三条路。”
沈溪笑了笑道,“本官有些事,你们姐妹帮忙做一下,事成后我会跟玉娘把你们二人讨到身边,继续帮本官做事,我付给你们俸禄,你们可以养活自己,甚至未来有养老的资本,如何?”
第一〇一五章 莫欺老实人
玉娘本来就要将云柳和熙儿送给沈溪,但沈溪不缺枕边人,他缺的是能为他刺探情报、作为他忠实手下存在的细作。
既然如此,那收云柳和熙儿做为他手下专门负责情报的负责人,是可行的,但前提是让她们脱离玉娘的控制。
短时间内这很难,不过让她们刺探一些特定的情报还是可以的,只要这些情报暂时跟玉娘的利益不发生冲突。
或者回头,将玉娘的情报体系纳入自己麾下,这在沈溪看来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已是弘治末年,就连玉娘也知道她自己眼下必须要寻找新的靠山。
在这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代,玉娘的政治觉悟很高,她意识到沈溪或许会成为将来左右朝局的大人物。
在玉娘眼中,沈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太高,太子对沈溪又极为信任,沈溪年仅十七便已拥有成为延绥巡抚这种封疆大吏的资格,未来几年,就算不涉及太子登基,沈溪在弘治帝治下也能有所作为。
若太子登基,沈溪直接入内阁都有可能,又或者成为六部部堂,做几年的侍郎,或者是派往地方为督抚大员,待新皇差不多二十岁左右时,沈溪也就二十四五岁,再回朝那一准会做到六部尚书或者是内阁大学士这种高位,玉娘对沈溪效忠,算是找到一个强大的靠山。
云柳和熙儿没有过多考虑,当即表示愿意听从沈溪安排,这是她们没有选择下的最佳选择。
若不听从沈溪吩咐为他办事,眼看就要回到京城,回去后她们就要坠入风尘,就此陷入火坑,她们不愿靠陪笑和接客为生,但凡是有追求和洁身自爱的女人,绝对不会自甘堕落,所以她们宁愿相信沈溪对她们是一种“好意”。
跟在沈溪身边,或许可以找机会被沈溪所接纳,所以她们毫不犹豫就同意了沈溪的提议,答应替沈溪做事。
七月十九,沈溪在通州上岸,距离京城只有一日路途,而这一天恰恰是靳贵给太子上课的日子。
朱厚照并不知沈溪来日就能回到京城,他这几天上课都无精打采,小说看完了,就算可以再看第二遍甚至第三遍,但已经没了之前那么大的热情,他现在想的是沈溪能早些回京,给他多写几本小说出来,充实课余生活。
对熊孩子来说,看小火会让身心都得到巨大的满足,如今没得看,以至于连调戏宫女都没什么心情。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母鸡,不闻鸡叫声,但闻女叹息……”
按照要求,朱厚照提笔默写《宋史》中的一些内容,可他哪里记得什么《宋史》,让他听沈溪讲宋朝的故事还行,涉及到正史记载,他就傻眼了,反正靳贵也不会监督他写的是什么东西,于是就在纸上胡乱写。
张苑从殿门口探出头来四处看了看,随后快步走了过来,来到朱厚照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朱厚照立即瞪起眼,问道:“真的?”
“是啊太子,建昌侯已让人将书送到您的寝殿内,您下课后就能看到了。”张苑笑着回道。
“很好,二舅转性了么?居然这么爽快……行,你先下去,等会儿我就回去!”
朱厚照兴冲冲说了一句,抬头打量一眼正坐在讲案前瞪着他的靳贵,脑袋里已经在琢磨怎么逃课,以便回去看张延龄给他送来的民间说本。
熊孩子自问对付靳贵很容易,因为在东宫这么多讲官中,靳贵算是比较弱势的一个,一向不敢跟他唱反调。
“靳先生,您看这时间不早了,外面天眼看就要下雨,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今日的功课我会好好温习,您下次来讲课的时候再考校我,可好?”
朱厚照说着话,一脸无害的笑容。
靳贵皱眉,太子旷课不是一次两次,以前基本都不会跟他打招呼,直接派个人来说声生病了,就一整天都看不到人影。
就算明知朱厚照是在寝宫里看武侠小说,靳贵也不敢随便去打搅,他总觉得自己在东宫中人微言轻,只是个替班者,连梁储、王鏊等人都不会正面苛责太子,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纠正太子的过失。
所以在东宫讲官的位子上,靳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向来睁一只眼闭只眼。
但这次靳贵的态度却有所不同。
沈溪即将回京,虽不知是哪一天,但也就是最近之事,现在靳贵有些为难,沈溪回到京城后会被安排到怎样的职位上?
之前传闻沈溪要被征调西北为延绥巡抚,后来证明为“无中生有”,沈溪在地方挂的是右副都御史衔,可在京的官衔却是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东宫讲官、日讲官。
按照东宫讲官常设八到九人的配置,杨廷和守制结束回朝,东宫讲官的数量已经是顶格的九人。
沈溪若入值东宫为讲官,必然不能自开一课,必然要接替一人,而接替的那位就很可能就是他靳贵。
因为靳贵本来就是在沈溪奉调出京后才过来接着给太子讲《廿一史》的。
下一个被外放地方的就很可能是靳贵他自己!
靳贵对于自己的名声看得很重,他跟沈溪的关系很好,自然不会嫉妒沈溪什么,可若说沈溪在他为中允官,沈溪离京他接替东宫讲官,沈溪再回来他就得腾位置,怎么都是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若沈溪回来后就接替他担任东宫讲官,那很可能七月十九这天便是他为太子上的最后一堂,如此还被朱厚照找理由提前跑了,没把自己最后一班岗站好,他怎么都无法接受。
靳贵厉声喝斥:“太子,距离下课还有半个时辰,请太子将臣布置功课完成再说,若不然,不得离开!”
朱厚照顿时火冒三丈。
我称呼你一声靳先生那是看得起你,给你脸不要脸,居然敢编排本太子做事?
熊孩子马上站起身来,一扭头就往寝宫方向走,也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什么东宫讲官,什么当世名儒,什么先生,我就是要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你们有本事来制止我啊!
朱厚照这一走,靳贵面子上更觉得挂不住了,他直接快步上前,一把将朱厚照拉住:“太子!”
“靳先生,做什么?我上茅房不行吗?松开手,听到没有,不然的话……”
朱厚照要威胁靳贵两句,但他见到靳贵那严肃不苟言笑的脸色,还有靳贵骨子里带着的那股子坚毅,反倒焉了下来。
朱厚照欺软怕硬惯了,就算敢对先生无礼,也不敢谩骂,或者是找人打先生,就算他命令那些侍从去做,也没人会听他的。
学生不能对老师无礼,这是天下人的共识,皇家也是如此,而且还要做天下人的表率。靳贵死抓着不放,朱厚照就算生气,也不敢对靳贵有无礼的举动。
靳贵道:“太子,回来默写功课……或者给太子一个机会,将功课誊写好,想再去何处,那由着你!”
朱厚照气坏了,被他一向认作是“老实人”的靳贵,居然干出这么无礼的举动,偏偏他还不能对靳贵怎样,心中无比气愤,但总算不用回去背默,也算是靳贵的妥协。
朱厚照气呼呼回到座位上坐下,把书本翻开,拿起笔抄写。
这次靳贵不再回到讲桌后面,而是站在旁边监督朱厚照抄写。
朱厚照想的是能早些回去见到那些民间说本,手底下抄书速度非常快,只是字写得歪歪扭扭,靳贵也没心思去纠正。
朱厚照抄写完,已经过了原定放学时间小半个时辰,朱厚照越发生气,但他还是客客气气起身给先生送告辞礼。
等靳贵走了,熊孩子恨恨然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父皇告状,反正沈先生回来了,你以后别想再来东宫!”
朱厚照是个锱铢必较的熊孩子,谁若得罪他那就一定没好果子吃。趁着当天下午过去给朱祐樘请安,熊孩子在父亲的病榻前将几个东宫讲官都评价了一下,对那些不管他的先生,言语间多有推崇,轮到靳贵,朱厚照道:
“父皇,靳先生讲的内容,儿臣都听不懂,根本就没有沈先生教的好,不是说沈先生就快回到京城了吗?让沈先生再来给儿臣教《廿一史》,儿臣一定会用心学,争取将来能做一个治世的明君!”
熊孩子前半段话,说的倒挺好,后半段就不怎么样了。
朱祐樘可以说希望儿子将来能成为“治世明君”,可你一个太子,说这话就跟咒着你老爹死差不多。
话是好话,可听在朱祐樘耳中,就有些刺耳。
张皇后此时不在乾清宫,无法纠正儿子说话的语病,毕竟张皇后眼下正是十月怀胎即将临盆之时,随时都可能分娩,正在坤宁宫侧室养胎。
朱祐樘点头道:“知道了,跟你母后请安后,便回撷芳殿罢!待沈卿家回来后,会让他去东宫与你见面!”
“谢谢父皇!”
朱厚照开心坏了,下午在来给老爹请安之前,他已经将张延龄送给他的那些说本看过,都是文言文所写说本,里面乱七八糟的内容,看着就头大,跟沈溪给他所写的武侠小说根本不是一回事。
朱厚照回撷芳殿后,朱祐樘虽然依旧咳嗽个不停,但还是命人将翰林学士梁储叫来,顺带让梁储将近日来东宫的起居记录带来。朱祐樘想知道,靳贵是否真的跟儿子说的那么不堪,讲的内容都是晦涩难懂。
朱厚照在告状时,显然没想过,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都是被中允官清清楚楚记录在册,这种状告了也是白告。
第一〇一六章 无处安置
朱祐樘看过朱厚照的日常课业的记录之后,便知道儿子是因为在靳贵处受到了刁难,才会跑到他这里来恶意中伤,试图让沈溪来替换靳贵进入东宫为讲官。
朱祐樘是个睿智的皇帝,他虽然看到沈溪在教育太子上的优点,同样也看到可能存在的巨大隐患。
如果没有朱厚照承认沈溪写武侠小说这件事,朱祐樘会毫不犹豫将沈溪调回东宫,继续担任东宫讲官,现在他就要好好思考一下了,儿子对沈溪这么推崇,甚至不惜诬陷负责任的老师,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忠言逆耳利于行,靳贵敢于喝斥太子,让太子沉下心来读书,在东宫这么多讲官中,能如此尽职尽责的没有几个,沈溪虽然有办法让太子学业有成,甚至还额外教授兵法,但也教会太子怎么玩乐。
朱祐樘沉下心来思考后,认为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
万一沈溪是李林甫、杨国忠之类的佞臣,将来儿子登基后太过信任,致使大明江山不固,那他这个拔擢重用的前任皇帝就是朱家的罪人。
“梁学士,这几日沈卿家便要回京,朕原本打算让他重回东宫讲班,你如何看待此事?”
关键时刻,朱祐樘将难题抛给梁储。
怎么说梁储都是一代名儒,在吴宽老迈、王鏊身体大不如前的情况下,皇帝更信任年富力强的梁储,将梁储当成东宫讲官之首来看待。
东宫一干讲官中,詹事府詹事吴宽已基本不负责讲课之事,只是挂名讲官。王鏊身体一向不好,又因父亲王琬去世,回乡奔丧守制去了。
本来王华年长于梁储,再加上东宫侍讲多年,对太子脾性很了解,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问题是王华资历不如岁数不及他的梁储。梁储是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虽然殿试发挥失常仅列二甲第一,但随即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虽然只有三年之差,但资历上有所差距,加上梁储为人正派敢于直言纳谏,弘治帝对于梁储更加信任。
至于其后的杨廷和、靳贵等人,岁数和资历更不及梁储。
梁储面对皇帝的问题,恭敬地说道:“陛下,沈中丞在地方,勤勉克己,平息沿海盗患颇有建树,如今奉调回京,当以有司衙门叙用。若重回东宫侍讲班,恐要撤换人选,这……怕有不妥。”
梁储因为沈溪专门为他的恩师陈献章举行追思会,令他对沈溪颇有好感,在沈溪于东宫讲官时曾多有帮助,但在一些涉及到原则的问题上,他却不会轻易帮沈溪说话,关键在于一个“理”字。
东宫讲官出自翰林体系,奉调到地方为官是常有的事情,但一般都是贬谪或者失去皇帝的信任,是一种惩罚性降职外放,像沈溪这样是因为另有委任而奉调地方非常少见。
一般来说,东宫讲官的责任就是教导好太子,国家再有什么危难,或者是地方要员出现缺额,怎么也轮不到东宫讲官去补缺,朝廷应该从六部或者是地方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中寻找能人。
在梁储看来,既然沈溪已经脱离东宫讲班,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治学之臣,那皇帝就应该遵照“规则”,把沈溪继续留在地方体系中,或者调到六部任职。
以沈溪三省督抚的身份,就算回到京城,照理说应该担任六部侍郎,但以沈溪的年岁和资历,实在难以服众。
既然任命沈溪担任六部侍郎不合适,还有一种较好的解决方案,就是调沈溪去南京,为南京六部侍郎,等到什么时候皇帝觉得时机成熟,再将沈溪调回京城便可。
虽然奉调南京等于远离核心权力层,但那也不是说就一定没机会接触到实权,始终品秩在那儿摆着,很多人只是皇帝想不到给他们安排什么差事,就先调他们去南京的小朝廷锻炼几年。
朱祐樘是个善于纳谏的皇帝,听到梁储的意见,微微颔首,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本来将靳贵跟沈溪的位置对调一下,应该最合适,但因梁储反对,还有朱厚照无端对沈溪的推崇和对靳贵的恶意中伤,使得朱祐樘不敢贸然作出撤换靳贵的决定。
良久,朱祐樘摆手:“梁学士且先回去歇息,朕再思虑过。”
梁储离开后,朱祐樘心中觉得十分别扭,他本是征调沈溪到西北履职,谁知道调令已经发出,却是跟谢迁没有谈妥,最后造成沈溪无法成行。
现在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既然京城没有沈溪合适的位置,那还征调他回来做什么?难道真要把这么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英才投闲置散,让那些老臣心里自在终于没有一个年轻后生添加压力,就是他想追求的结果?
“传召刘先生和马尚书进宫!”朱祐樘又递了话。
既然把沈溪调回东宫有一定难度,不如跟内阁首辅和吏部尚书谈论一下沈溪的安置问题,看看哪个老家伙已经无法在自己的职位上待着,让沈溪顶上去。
等刘健和马文升互相恭敬问候,相互搀扶走进乾清宫,朱祐樘不由一叹,其实朝中最适合退下来的两个老家伙,不正是眼前这两位?
马文升今年已经七十七岁,刘健虽然年轻一些,但也是年过古稀,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家伙,走路都需要人搀扶,要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需要这二位的声望来完成朝政的新老交替,这两位请辞多次,他早就准允了。
朱祐樘见到二人时,已在心中有了决定,不能在这二位面前提及要撤换老臣的意思,先问问有没有官位空缺,或者听听他们的意见,能把沈溪安排到怎样的职位上。
“老臣参见陛下!”
无一例外,刘健和马文升都以“老臣”自称,也不能说他们“认老”,本来就很老迈,尤其古人生活条件艰苦,尤其显老。
朱祐樘虽在病榻上,但还是连忙俯身抬手:“二位卿家请起,赐座!”
老臣觐见,如果是私下请教性质的觐见,皇帝都是要赐座的,这也算是刘健和马文升的特权。
之前梁储来,就算皇帝信任梁储,也没赐座的意思,关键在于梁储没到五十岁,在朱祐樘看来已经很“年轻”,皇帝若给梁储赐座,梁储或许还觉得并非是皇帝的礼遇,而是对他的一种轻视。
刘健和马文升走了一路,这会儿都有些疲惫不堪,能有座位坐下自然最好,他们谢过恩,这才在值守太监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不过坐姿都很恭敬,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轻松的神态,这也是表明,他们虽然年老,但对朝局依然关切。
朱祐樘不等二人发问,直接道:“朕召二位卿家前来,主要有三件事需要请教一二!”
刘健和马文升听了不由心里发怵,一次说三件事,每件事如果按照谈论半个时辰来算,那就需要一个半时辰。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酉时三刻,也就是说,谈完事情至少要上更,回家后可能已是二更天,已是一把老骨头,怎么经得起这种折腾?
朱祐樘似乎也意识到这问题,补充道:“二位卿家,朕长话短说,第一件事,是关于西北战事……”
上来就说“长话短说”,可一旦涉及到西北,那事就小不了。
好在之前西北的事情已经交待得很清楚,后勤补给由户部尚书韩文负责,前线领兵打仗交由刘大夏指挥,各镇总兵官、将领皆都需要听从调令,而负责统筹钱粮以及后方策应的是被弘治皇帝寄予厚望的保国公朱晖。
朝廷这边制定大战略的则是由内阁三位阁臣、英国公张懋、吏部尚书马文升组成的智囊团。
看似配备强大,但其实是个空壳子。
谁都知道朱晖去西北只能扯后腿,刘健和李东阳这会儿也是干几天休息几天,再加上刘健和李东阳本就不知兵,拿不出建设性的意见。而张懋则属于老滑头,只要不让他出力怎么都行,张懋适合当一个稳定人心的掌兵人,而不适合制定战略。
至于马文升,或许有心帮助刘大夏,可惜他确实年老体迈,精力无法兼顾。
这就造成一种结果,看似强大的战略、后勤、智囊团,真正涉及到具体战事,就是谢迁在后面负责制定战略方针,韩文负责征调钱粮,刘大夏负责带兵打仗。
这是个铁三角。
刘大夏弘治十三年打了大胜仗,可他在领兵上不能说有多雄韬伟略,最多是中规中矩;谢迁对军事的了解,只能说是读过几本兵书,但实际应用则是一抹黑,他这会儿还在等沈溪回京给他出谋划策。
韩文相对靠谱一些,不过韩文于弘治十六年刚接替秦纮担任户部尚书,此时他对新职位还有些陌生,又是第一次负责这么大规模战事的钱粮调度,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第一〇一七章 不给官,给差事
朱祐樘弥留时,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并非是妻子,而是儿子,因为儿子年少,将来要执掌朝政,可他对儿子的能力实在没底,只能寄希望于朝中老臣。
在弘治皇帝思量谁会抢他儿子皇位时,思来想去,朝中大臣虽不能说个个都是贤良之士,但忠心还是有的。
最重要的是皇家把权力收得很紧,就算是执掌兵权的英国公张懋,也只是名义上掌握京营和五军都督府。
因为五军都督府内部彼此互不统辖,互相牵制,互相防范。同时,五府只是掌握军旅之权,军政权在兵部手上,府部互相制约,出动兵马需要兵部提请,五府不能干预,事平之日,将归于府,军归于营,印归于朝。
这也就是说,在没有皇帝的旨意下,张懋根本就调动不了军队。
连执掌兵权的张懋都不能威胁太子皇位,那就只有西北的蒙元余孽是为心腹大患。
朱祐樘登基至今,鞑靼人屡屡犯边,他继位之初时尤甚,鞑靼人喜欢每年秋天到九边劫掠,抢到物质过冬,到弘治中期随着明朝国力强盛情况才逐步好转。但好景不长,前几年鞑靼人故态复萌,才有了之前刘大夏领兵出征,沈溪凭借佛朗机炮立下大功的事情。
大明是在灭掉蒙元的基础上建立的,朱祐樘始终对当前试图重归统一的鞑靼人放心不下,于是在他身体好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刘大夏、谢迁等大臣商议出兵西北事宜。
在弘治皇帝看来,能一仗歼灭鞑靼人主力,使得其接下来几年甚至十几年一蹶不振最好,如果达不到但是能收复河套平原,在战略上对蒙元各部由守势变成攻势也可,这样一来,便能给儿子创造一个相对宽松和平的内外环境。
弘治皇帝皇帝忽略了一个新情况,鞑靼人虽然陷入内斗,但经过数年征战,达延部已经明显占据上风,火筛等部族节节败退,眼看连族群都快保不住了。
沈溪之前分析过,明军出兵草原,有很大的可能无法利用鞑靼内部的混乱,反倒达延部会借助大明的威胁,完成对鞑靼各部族的一统。
火筛等部是绝无可能投靠大明的,当外敌出现时,鞑靼人自然而然就会抱团取暖,达延部趁机跟那些濒临失败的部族达成协议,将各部落收编或者是拆散分开居住,达到对蒙古中部草原一统的目的。
到那个时候,明军出兵草原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艰难境地。
攻攻不下来,撤退又怕被追击和埋伏,跟鞑靼人在补给困难的草原上作战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而大明官兵很多都是在当兵后才开始接触和学习骑马,蒙古人天生就要跟恶劣的环境作斗争,茹毛饮血,大明官兵则生于军户或者民户之家,祖祖辈辈都是耕田、屯田,这就是差距。
当朱祐樘提及西北战事,刘健没有随便发表意见,他清楚皇帝的用意,不想破坏朝廷的战略方针。
马文升虽然深知出兵西北有一定风险,也意识到鞑靼内部可能会出现一致对外的状况,但还是有所期冀。
既然鞑靼经历弘治十三年之败,又内斗多年,必然元气大伤,如此一战就算不胜也不至于惨败,何况大明现在已经配备几百门佛郎机炮,当初沈溪只是带了十门炮出战,就能扭转战局,有了几百门炮那还胜利不是手到擒来?
都是之前就商量好的战略,马文升和刘健没有提出太多实质性的建议,许多都属于老生常谈,但就这么絮絮叨叨,依然不知不觉就说了半个多时辰,外面天色昏暗下来,乾清宫的太监开始掌灯,皇帝寝殿内很快灯火通明。
马文升有些坐不住了,心里直嘀咕,这还“长话短说”?一件既定之事都啰哩啰唆谈论这么久,那不用说,接下来两件事恐怕得往谈论一个时辰的方向发展。
“此事就暂且先不议了吧!”朱祐樘终于把第一件事说完。
如今已经是饭点,但身在皇宫没人管饭,弘治皇帝兴致盎然并不觉得疲乏,两个老臣倒先支撑不住了。
朱祐樘道:“二位卿家,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是皇后即将分娩,朕请两位爱卿为新皇子著书立作,为他祷告上苍,请上苍为他赐福,并赐名!”
刘健和马文升听了不由对视一眼。
这要求很古怪,皇后临盆,关臣子什么事?
而且弘治皇帝似乎已经预料到张皇后诞下的一定是皇子,这是先做祭祀,然后再行占卜,为新皇子定名。
二人不由想到朱祐樘起死回生后,对道士和番僧的信任几近走火入魔,心中虽然生气,但却没辙,皇后临盆本来就是一件喜事,无论诞下的是皇子或者公主,至少弘治皇帝这一脉不至于那么单薄。
退一步说,若是皇子,就算将来太子无后,也不至于令弘治皇帝这一脉断绝。
“是,陛下。”
刘健作为内阁首辅,此时依然由他出来表态,之后就会安排礼部举行祭天仪式,天子无法出席,只能找别人代劳。
这也是皇帝太过在意张皇后和她肚中的孩儿,至于是否合规矩,已不在刘健和马文升考虑范畴。
第一件事说的时间很长,第二件事眨眼便说完,刘健和马文升感觉非常意外,如此说来,上更之前回家还是有可能的。
“这第三件事……”
朱祐樘突然语重心长,“朕抽调弘治十二年状元,如今的右副都御史沈溪自东南任上回京,本想派他往延绥协助刘尚书出兵塞北,然种种变故而致未能成行。眼下他即将返回京城,二位卿家,你们认为当以何等官职安置为好?”
第三件事,好像是皇帝临时想起,随便问了一嘴,不过在马文升看来,皇帝应该早就发愁了。
刘健不太清楚皇帝为何对沈溪如此青睐,让沈溪去东南平匪,在他看来已是皇帝下的一步“险棋”。
沈溪在闽粤胡作非为,险些令超纲败坏,虽然后来证明沈溪有手腕有魄力,敢于破除官场弊端,在平定东南匪患这个大前提下,新官上任三把火完全可以理解,最后沈溪做的也还不错,朝中对沈溪褒奖的声音不少。
刘健心想:“既然沈溪在东南干的好好的,继续让他做下去就是,为什么要如此辗转将人调回京城?难道说大明无人可用,非要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前往西北去担当大任?还是说陛下怕沈溪收不住心,会作出危害地方的事情,找个由头将他调回京城?”
官场很讲究论资排辈,所以刘健极为轻视沈溪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又没真正用过沈溪办事,沈溪平日太过锋芒毕露,在他看来极为不妥,因而在刘健眼里,皇帝是担心沈溪在三省督抚任上出乱子,这才将其调回京城。
分析到这点后,刘健说话就不会偏帮沈溪,甚至迎合皇帝的意思刻意贬低,建议将沈溪安排在不起眼的衙门和官职上,甚至提出可将沈溪投闲置散。
马文升却有不同的见解:“陛下,沈庶子出京之前,曾位列东宫讲班,陛下为何不将其官复原职?”
马文升这话,其实是在帮沈溪。
沈溪出京前,为了方便他在地方行事,提前升任右春坊右庶子,官居正五品,甚至连沈溪内眷的诰命,也是按照正五品的诰命来册封。
这也就是说,朝廷承认沈溪的官职,其实是正五品,而不是沈溪临时所领的正三品右副都御史,这也是朝中大臣没有太大意见的根本原因所在。
本来督抚就是临时性质,沈溪还领的是“三省沿海督抚”这么一个前所未闻的职务,去东南所做的也是平匪之事,属于钦差的性质。
既然在地方领的是临时性的职务,那回来后就应该让沈溪官复原职,但问题是,让沈溪做右庶子,右庶子位子上刚升任的人是杨廷和,原来的右庶子王华已经升为詹事府少詹事,让沈溪降回到右谕德的位子上,于情于理都不合。
毕竟沈溪是因撰写《大明会典》有功而得到升迁,沈溪在无过错甚至还在地方剿匪有功的情况下降职叙用,从道理上说不通。
出京前正五品的翰林官,出京后是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等回到京城就成了从五品的右谕德,这不像话嘛。
就算沈溪回归右谕德,那就需要有人给沈溪腾地方。
刘健道:“陛下,既然沈状元如今无从安排,不如先在礼部挂个郎中的官衔,待之后看各衙门中是否有官缺,再行调用!”
朱祐樘一时沉默下来。
按照刘大学士的意见,沈溪这一回到京城将意味着要被赋闲,做了几年风光的翰林官,晋升非常快,在地方也是总领一方,突然间什么都不是了,心理落差肯定会很大,朱祐樘是惜才之人,不想做得如此决绝。
刘健见皇帝脸上满是迟疑这之色,想了想又补充道:“陛下,如今凤驾移于侧室,告天之礼,当有人主持,不若由沈状元出面如何?”
朱祐樘怔了怔,很快明白刘健的用意,含笑点头。
暂时先不给沈溪安排官职,而是先派给他差事做,也算是皇差……皇后临盆前让沈溪带人为皇后祈福,祷告上苍,怎么说也是为皇家做事,臣子应该感觉到隆宠才是。
一锤定音!
第一〇一八章 回京
弘治十六年,七月二十。
沈溪在前往南方担任三省督抚一年半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京城。
沈溪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五军都督府归还敕印,然后到吏部述职,将自己的官牒交还。
至此事情便算告一段落,此后就要等吏部上奏,由皇帝安排时间接见。
三省督抚是弘治皇帝委派的职务,他回到京城要向天子回报,等候再次给他委命新的差事。
沈溪知道,弘治皇帝现在身体很不好,连下榻都难做到,接见朝臣几乎都是在病榻上,就算弘治皇帝要见他,但排期下来,不知道何时才能完事。
吏部负责接待的考功清吏司郎中,告之沈溪先回家等候,具体是官复原职回詹事府,还是委任新的官职,都要请示过皇帝之后再行决定。
皇帝是否赐见,全看皇帝的意愿和身体及精神状况。
“让我去东南时,把我捧得高高在上,让我觉得自己集隆宠于一身,下定决心为朝廷效死命。现在时过境迁,回京后就被晾在一边,成狗不理了……可悲可叹。”
沈溪旅途劳顿,没别的想法,到吏部办完公文交接述职,又到兵部为东南将官论功请过赏,就想回到自己的家,好好睡上一觉,任他风吹雨打,天昏地暗,跟自己没多大关系,最好皇帝一夜间驾崩,新皇登基,或许还有更好的前程,不至于被人利用。
回到阔别一年多的沈府,沈溪站在门口时有些迷茫,府邸跟一年多前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心境大相径庭。
府门打开,云伯带着车一名家仆出来,向沈溪行礼:“老爷回来了。”
一年多未见,云伯感觉苍老许多,沈溪扶起云伯,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询问离开京城后家中的近况。
沈府两处宅院,包括御赐的府宅和谢家老宅,还有一处店铺以及配套的药厂,沈溪一家离开后,全都是云伯在打理。
云伯持家上虽称不上是好手,但为人老实忠心,一年多时间,光是狗皮膏药店就给沈溪净赚五百余两银子,这还是在刨除药厂的人工和材料开支后的数目,盈利颇丰。
云伯一文钱不少呈递到了沈溪面前,账目做得清清楚楚。
“老爷,您不知道,这一年多来,膏药店的生意好的不得了,百姓有病有灾都想着咱的膏药,很多人吹嘘得神乎其神。由于实在忙不过来,红姑娘现在坐镇管理膏药店,绿姑娘则负责打理药厂,她们有空便回老宅那边,免得房子长久没人住荒芜下来。”
沈溪点了点头,问道:“红儿和绿儿还好吧?”
“一切安好!”
云伯老怀安慰,捻着胡须道:“年初的时候,绿姑娘惹了风寒,病了一个月才好,我担心膏药药方外泄,每天都前往药厂监督。有人见咱们膏药店生意红火,便想打鬼主意,可当得知老爷您的身份,无论是官府还是那些地痞,都不敢再对咱的铺子有所觊觎。”
“倒是有无良商家也在鱼龙混杂卖膏药,可惜他们的膏药没什么功效,就算咱的膏药卖价高许多,照样供不应求。”
沈溪笑着说道:“这都是云伯的功劳,拿五十两银子下去,你和红儿、绿儿还有伙计们分了,感谢你们这一年多以来对府宅和铺子的照顾!”
“老爷,使不得……老爷,您……就算要发钱,也用不着这么多……”
沈溪出手大方,直接给了云伯五十两银子,按照这数字下发,包括药店伙计和药厂工人,每个人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云伯千恩万谢,表示会拿下去好好分配。沈溪走进自己院子,刚来到卧房门前,只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端着个木盆出来,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妇人鹊巢鸠占,将沈溪的房间给占据了。
妇人布衣荆钗,样貌和举止都很平素,一看便是小门小户人家出身。云伯喝斥一声道:“怎么能冲撞老爷?还不快退下!”
沈溪皱眉,指了指人,云伯解释:“这是新妇,我叫她每天都把家里擦洗得干干净净,没想到她不懂规矩,唐突了大人。”
沈溪点头表示会意。
所谓“新妇”,是对儿媳妇的一种称呼方式,云伯祖籍南方,跟谢家在北方定居,多少保留着闽粤一代人的习惯和称呼。
沈溪料想自己离开京城这一年多时间里,修房修瓦的事情自然交给有力气的小伙子去做,而这些整理和打扫的细活则必须交给妇人,云伯有几个儿女,找个会做事的儿媳妇过来帮忙做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能白用人,云伯,再从账上支五两银子出来,没想到离开一年多时间,家里跟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院子里连一棵杂草都找不到,屋子也收拾的窗明几净,桌椅上连尘土都见不到。”
沈溪打量了一下屋舍周围,就好似家里一直有人住,保持着人气,这是最难得的。
云伯感慨地说道:“老爷,当初……谢家离开京城,什么都没留下,那时老头子便想,若是能留着府宅,我一定好好打点。去年老爷和夫人暂时离开,红姑娘和绿姑娘又忙着膏药店的生意,我琢磨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家败落,于是便想方设法打理好,总算没让老爷失望!”
这话沈溪听了很感动,难得家中有这么个忠心的下人,自己也是沾了谢韵儿的光,当即道:
“先就这样吧,估摸夫人她们要在一个月之后才能回到京城,这段时间,家里没什么人,厨房那边劳烦云伯找人支应一下!”
“是,是,老爷尽管放心,一切都有人打理。”云伯道。
“工钱方面,直接在账上扣,现在不知道朝廷对我如何安排,如今我仍旧领的是正三品的俸禄,跟在詹事府不同,没有额外的赏赐,俸禄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过银钱上不用刻意节省,没钱就找我支取。若是人手短缺,不妨从外面聘几个回来,或者买几个丫鬟。”
“这些事,都交由云伯你来处置,回头给我个清单列表便可。”沈溪道。
云伯听不懂“清单列表”是什么东西,琢磨好一会儿,估计跟汇报差不多,赶紧答应下来。
沈溪挥手让云伯去忙,自己进了屋子,来到床边摊开四肢躺下,一时间感觉无比的舒适。
自从南京出发,几乎都在船上渡过,就连晚上睡觉也摇摇晃晃,如今在熟悉的床上入眠,一种踏实和幸福感油然而生。
“当官真累,现在连睡觉都感到幸福,一天天奔波劳碌,简直是在折磨自己,别到三十岁,人就垮了!”
……
……
中午回到家,直到日落黄昏沈溪才睡醒一觉,云伯已让儿媳妇准备好了晚餐。
沈溪刚回来,菜品相对简单,小门小户的妇道人家,厨艺局限于不用油不用鸡鸭鱼肉的烩菜,这菜让沈溪吃了非常感慨,简直是跟老娘以前做出来的一模一样。
六七岁前吃这种菜觉得是美味佳肴,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吃得上,可后来家中的条件一天天好起来,有宁儿、小玉等人负责膳食,周氏就算会进厨房,也逐渐学会烹饪,沈溪终于不用再每天吃得没滋没味。
吃过晚饭,沈溪在书房喝了一会儿清茶,觉得有些无聊,正准备回去接着睡,突然云伯走进书房,说外面有人前来送信。
“老爷,来人不像是官差,送的是私信。”云伯提了一句。
“什么人不能等到明天?”
沈溪有些恼火,继续坐在书房里等候。没过多久,云伯出去将信函接回来,沈溪一看便皱起了眉头。
是苏通。
弘治十五年的会试中,苏通不出意外又折戟沉沙,名落孙山,但苏通并未回南方,而是购买房产选择留在京城。
听说沈溪回来,苏通第一时间写信过来。
沈溪这边自己觉得是被人遗忘,暂时投闲置散,无官一身轻,可在苏通这等普通士子看来,沈溪那是高高在上连仰视都快看不见的星辰,能跟沈溪这样的朝中“权贵”私交,那是莫大的荣幸。
与苏通留在京城不同,他的死党郑谦已回汀州府。
两人一直希望得到沈溪的眷顾,如果弘治十八年的会试中沈溪能担任主考或者同考官的话,或许能给他们一定帮助。
“老爷,送信的人在外面候着,说是问您是否答应约请,好回去通禀。”云伯道。
“知会一声,就说我刚回京城,近来可能无暇出去走动,让他们留下地址,有时间我再去拜会!”
沈溪没时间见苏通,也没那个必要,见了面无非是老生常谈的恭维和客套,沈溪暂时帮不上苏通什么忙,倒是苏通那边肯定会刻意地巴结逢迎,可沈溪不缺那点儿礼物。
云伯出去将外面苏家下人打发走。
沈溪刚要起身进自己小院,云伯又急匆匆过来:“老爷,谢大人来了。”
“谢大人?”
沈溪姓谢的朋友可有不少,听到“谢大人”,他自然想到谢迁,毕竟现在沈谢两家是姻亲,可想到谢迁的脾性,就算知道自己回来要见一面,也必然是板着脸派人来叫他去谢府,而不是亲自登门,不用说这位“谢大人”便是国子监祭酒谢铎。
果不其然,云伯说道:“是谢老祭酒。”
“还等什么,快!”
对别人沈溪可以不敬,对谢铎,沈溪实在想不到有怠慢的理由,他回京第一天,谢铎可能还有公事要做,结果放下手头一切前来登门来见,这是何等的礼遇?
人家谢铎这样的大儒都不惜自降身份亲自来见,沈溪这个后生自然要拿出绝对的尊敬,出门恭敬迎谢铎进府。
第一〇一九章 老而弥坚
谢铎作为礼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在朝中地位或许不是最高的,但在天下士子眼中,他的名望无人能及。
谢铎出门向来不讲究排场,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的场面几乎与他绝缘,最多一名老仆赶车,以前偶尔出门还会带着宁儿,这次他独自前来,人看上去虽然依然精神矍铄,但不服老不行,脸上皱纹又增添许多……毕竟谢铎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临近古稀。
沈溪出得大门,一眼看到马车旁的谢铎,赶紧上前见礼。谢铎面带微笑,跟沈溪寒暄两句,二人一起进入庭院。
谢铎道:“内子本要同往,但家中幼子无人照料,便留她在府中,却未料你这里如此冷清。”
一句话,就不由让沈溪笑着恭喜:“谢师这是老而弥坚啊。”
“咳,你小子,便知道你会如此消遣人……本不愿与你说,但一些事总是藏着掖着也不好,年初时我已将宁儿纳为妾侍,我毕竟已是风烛残年,能留下子嗣,令她老有所依,总是安心一些。”
谢铎提到自己风烛残年,身上散发出一种沧桑感。
沈溪倒不觉得谢铎是老牛啃嫩草,因为是宁儿自己选择侍奉谢铎终老。宁儿敬仰谢铎的为人,将谢铎视为偶像,再加上幼年生活艰辛,多次被人转卖,令宁儿对于年长的男人有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好感。
至于谢铎纳宁儿,算是一种负责任的体现。
如今宁儿有子,且是谢铎的亲生骨血,那宁儿就算将来在谢铎过世后形单影只,但至少她的思想不会偏狭,会将全部身心用来抚育照顾孩子。
子女对于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来说,意义不同于男子,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女性缺乏社会地位和劳动价值的时代,若老无所养,那会陷入一种悲惨的境地。
说及宁儿诞子,沈溪感慨良多。
想到宁儿当初那不太正经的脾性,到如今能安分守己做谢铎的妾侍,沈溪便觉得能让宁儿安定下来,对宁儿和谢铎都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他没有丝毫世俗的偏见,对此只有恭喜。
除了谢铎,别人根本不能让宁儿循规蹈矩,谢铎的人格魅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只是老夫少妻,沈溪难免会想的促狭些,谢铎不会是日久生情最终导致“晚节不保”,被宁儿用一些特殊的手段给……
就算心里怀疑,沈溪绝对不会问出口,现在人家事主高高兴兴接受了,自己为何要去做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坏人?
谢铎进到正堂,宾主坐下,还未等茶上来,谢铎便迫不及待询问沈溪南下这一路的见闻,主要是沈溪在广东所做之事。
沈溪据实而言,谢铎听完后唏嘘不已:“以前京中对你在东南履职有颇多传闻,但多为贬低之言,但我知你脾性,你做事不拘成法,敢作敢为,那些贪官污吏碰到你,也是他们恶贯满盈!”
“谢师,别总说学生的事情,不知谢老这一年多来在京城日子可过得安稳?”沈溪笑着问道。
谢铎一摆手:“我一介老朽,无非是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哪里会不安稳?但我越来越觉得精神不济,便是教授《四书》《五经》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之前已多次向朝廷请辞,朝廷一概不允。对了,此番回来,你可是重回翰苑?”
“呃……”
沈溪这下不好回答了,“学生方回京城,吏部尚未有安排,只能回府等候消息。”
谢铎笑道:“老朽不知还能在朝中效命几年,若你肯屈就,不妨由你来接替老朽,执掌国子监,为天下士子表率……”
沈溪赶紧起身行礼,推辞道:“谢师,万万不可。”
谢铎道:“便知你要推辞,论声望名位,你或有不如,但你却有颗赤子之心,若潜行研究学术,乃造福天下之幸事,也可实现人生抱负。”
“此事若有老朽向朝廷提及,就算朝廷不允,将来也会将你往此方向栽培,或许用不了几年,便可成为国子监祭酒人选,总领天下士子!”
沈溪摇头苦笑,他觉得谢铎太过高看他了,国子监祭酒是什么职务?那是教育部部长兼北大、清华、北师大甚至人大等一大堆京师大学的校长,甚至还拥有文化部和人事部的部分权利。
国子监祭酒代表文坛最高成就,而沈溪也就三元及第名号响亮,就算曾为东宫讲官,可他的名望要达到国子监祭酒的高度,少说要在官场上打熬个三五十年。
沈溪道:“谢师切勿言笑,学生如今学业荒驰,久不举书案,早不是当初好学稚子,谢师如今精神矍铄,可再为大明育英才二十载,何劳学生越俎代庖?”
沈溪没有说自己年轻气盛不能胜任,只说自己如今当了官,公务繁忙,导致学业荒废,不配担任国子监祭酒,顺带恭维谢铎老当益壮。
谢铎听明白沈溪话中未尽之意,点头道:“老朽不会强人所难,大明朝政或许更需要你,回头我便去礼部帮你问问……说起来,我欠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这话说得隐晦,至于这个人情,沈溪琢磨大概说的是宁儿的事,当初是他将宁儿送到谢铎身边,让谢铎老来不再孤单,宁儿平日对谢铎的照顾无微不至,一个老人家,能如此安享晚年,除了感觉对宁儿有所歉疚外,更多的是对沈溪心存感激。
二人又谈了许久,主要涉及朝廷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关键莫过于西北战事。
当谢铎问及沈溪看法时,沈溪实话实说:“西北之地实不宜轻启战端,一马平川难期不说,一旦遇挫,反倒会让九边之地生灵涂炭,多年来的屯田固边成果,将会毁于一旦!”
在沈溪看来,这场仗根本就不该打。
诚然,大明是拥有佛郎机炮,还有一些新式火器,比原先的鸟铳射程和威力都增加不少,但问题是鞑靼人既能打正面,又能凭借骑兵的优势进行迂回包抄,而大明火炮沉重,进退艰难,若鞑靼人就是不跟你正面较量,专打背后,袭扰粮道,大明军队输的几率在七成以上。
谢铎叹道:“可惜我一介老朽,不懂兵法韬略,无法上书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师千万别勉强,此番陛下心意已决,非臣子所能左右,只能期冀刘尚书再次挫败鞑靼人,到时大明北疆以贺兰山、阴山为界,坐拥河套之利,陛下心愿达成,百姓安居乐业,朝局自然安稳。”
沈溪说出一个美好的祝愿,同时也告诉谢铎现在的情况,别人没法劝朱祐樘收回成命,倒不如老老实实等待最终结果的到来。
其实沈溪也是想堵上谢铎的嘴,他听出谢铎明显有意让他上疏,去触皇帝的逆鳞。
沈溪明知西北之战打不得,他可以跟谢铎进行沟通,但却无法向皇帝坦诚,这是原则问题。
沈溪本是皇帝钦命延绥巡抚,虽然不知最后是什么原因令皇帝改变初衷,但料想不是因为皇帝不信任。若真认定沈溪乳臭未干不堪大用,只管留他在东南,或者直接将他就地卸职,为什么还要将他调回京城?
只有一种解释,皇帝迫于某种压力,临时改变了主意。
谢铎对此,只能摇头叹息,最后他道:“沈溪,你回到京城,不该就此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朝廷现在非常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后起之秀,记得多去吏部走走,争取能早日进宫面圣,就算不能回詹事府和翰苑,也当在有司衙门做出一番成绩。”
“多谢谢师提点。”沈溪执礼甚恭。
事情谈得差不多,这会儿夜色已经很深了。
沈溪本要留谢铎在府上吃宵夜,可惜他现在自己也只是粗茶淡饭,这会儿整个大院里只有他和谢铎,还有管家云伯,想找个人做饭都很困难。
沈溪说明难处,谢铎笑道:“若家中无好酒好菜,可随时到我府上,国子监内清静,我让内子多做些美味佳肴款待你。”
沈溪笑道:“谢师之前已言明,令夫人如今要照顾家中幼子,学生岂能不识相前去叨扰?还是过几日,学生请一些人回来,到时再宴请谢师,把酒言欢。”
谢铎笑着往外走,声音传来:“酒水我可不敢沾了,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自己的身体需要自己爱惜,你也一样,酒能误事,你在东南干得有声有色,算得上文武全才,切忌沉迷于酒色!”
沈溪恭敬应了,送出门口,目送谢铎的马车走远,这才转身回屋休息。
第一〇二〇章 老怀安慰
沈溪回到京城,朝廷暂时没有给沈溪安排新差事和任务,相当于被投闲置散,但他并未强求。
南下这一行,培养了沈溪的好心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本要去西北当延绥巡抚,简直跟去送死一般,每天都为此忧心忡忡,如今无官一身轻,即便不做官也比当延绥巡抚强一万倍。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谢迁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沈溪回京了。
谢迁可以装作不知道他回来,可沈溪却不能坐在家里等待,怎么都应该亲自去见一下谢迁,说一下在地方为官的情况,同时跟谢迁交换一下京城里的信息。
就算谢迁不肯告之实情,沈溪也能从谢迁的言语和神态中察觉端倪,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所有人一样,要去拜访谢迁,得先投拜帖。
若是换别人拜访,铁定要吃闭门羹,但沈溪不同,沈溪没有叫云伯或者是同行回来的车马帮弟兄去送,而是亲自上门。
沈溪吃过午饭便出发,到谢府敲门见到知客,知客原本脸色不太好看,定是厌烦谁人这么不识相午后搅人清梦,可当大门打开见到沈溪,马上换了脸色,行礼作揖,殷勤备至,最后恭恭敬敬请沈溪进谢府。
沈溪有些迟疑:“阁老既然不在家中,我这么前来,似是不太好,不若将拜帖留下,若阁老回来,有意要见,只管派人知会一声便可。”
知客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别说您如今乃谢府姻亲,便是过往……谢府您还不是随意进出?”
这倒是句大实话!
别人眼中,谢府是阁老府邸,深宅大院,只能望而兴叹,可沈溪一早就把谢府当成自家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听到知客的话,沈溪不再客气。
你谢迁再不满意,那也是你的门子把我引进来的,你跟我吹胡子瞪眼,我就当看热闹……话说咱俩谁跟谁啊,你的宝贝孙女如今可是身怀六甲,我又不是来跟你谈公事,叙一叙亲情成不成?
但沈溪知道如今谢迁在朝中的地位越发举足轻重,谢迁未必有时间回家,但他没让知客刻意去通知谢迁,他想的是,能见到就见到,见不着就算了,或者在谢迁的书房里留下一封信,等谢迁回家自己看。
这封信不用像之前在外地写的信一样遮遮掩掩,直截了当便可,这种信不用担心落在别人手上,可以畅所欲言。
进到熟悉的书房,沈溪不禁想到当初担任东宫讲官时的自在。
在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太闲,才会被谢迁指使,干这干那,到最后被指派到东南去了。沈溪就像一个在外游学归来的书生,在书房坐下,知客让人奉茶上来,也不打搅沈溪,自行退了下去。
沈溪抿了一口茶,站起来来到书架前,想看看谢迁在这一年里又弄了什么名贵古籍回来,但看过之后大失所望,书不但没多,似乎还少了,沈溪心想:“莫非是谢老儿知道我回来,怕我顺手牵羊,提前挪走了?”
“沈大人?”
就在沈溪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意看看的时候,门口传来妇人的声音,回过头,却是徐夫人走进书房,见到沈溪喜上眉梢,“老身给沈大人请安。”
沈溪赶紧把书放回书架上,迎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夫人。”
按照辈分,徐夫人是沈溪的岳祖母,是沈溪的长辈,沈溪见面虽然未下跪,但却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同样算是行大礼。
徐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大人多礼了,该老身给大人请安才是。大人……我家老爷尚未回来,您请坐。”
徐夫人对沈溪非常热情,将沈溪当作自家孙儿看待。
沈溪是谢恒奴的夫婿,二人年岁相仿,沈溪又是少年成名,就算徐夫人是在深闺里孤陋寡闻,日常也听说沈溪不少事迹,她得知沈溪回来,欢喜得不得了,亲自出来相见,丝毫也没有顾及礼法,因为在她眼中,沈溪只是个能干的晚辈。
“夫人请坐。”
沈溪在长辈面前,不敢僭越,他一直将谢恒奴当成自己的爱妻看待,这就跟自己的祖母一样,必须恭恭敬敬。
“大人坐……大人坐……哎呀,大人怎如此拘泥?老身也不知该如何招待,这就让人去通知老爷,说大人您来了。”
徐夫人有些手足无措,长久以来的期盼终于完成一半,那就是见到沈溪,另一半则是见到自己怀孕的小孙女谢恒奴。
徐夫人吩咐完家仆,回到书房,见沈溪依然不肯坐下,只好自己先落座,沈溪这才就着仆人送进的藤椅坐下。
沈溪道:“夫人不必称呼大人,我是晚辈,是君儿的相公,应该称呼您一声祖母,您直接称呼晚辈名字便可。”
徐夫人问道:“可有取表字?”
沈溪摇了摇头:“未曾。夫人只管称呼沈溪便可。”
表字按照道理,都是二十弱冠之后才会取,不过若是要出门游学或者是到外地行商,一般也有十六七岁取表字的,但取表字通常都是家中长辈或师长,沈溪十三岁中状元后便一直出门在外,根本就没时间请父辈和老师取表字。
同时,沈溪自己也没有强烈的意愿,因此这件事便一直拖着,他准备到二十岁时再考虑,请谢迁或者谢铎给自己取表字都行。
徐夫人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听从沈溪的意思,称呼一声:“沈溪……”
当称呼出口,徐夫人还是觉得不合适,一时又不知该称呼什么。沈溪笑道:“夫人称呼这一声,晚辈觉得很亲切,便好似面对自己的祖母一般。”
“原来你的祖母尚在,不知令祖母,如今身在何处?对你和君儿……平日你主母如何称呼你?”徐夫人面带期待问道。
看样子,徐夫人多半有跟李氏结识的意思,彼此都上了年岁,能认识亲家祖母,互相间说说话似乎挺不错,可惜沈溪想到李氏的脾性,还有李氏现在老糊涂了出不了远门,便知道两位老人家没机会相识。
沈溪道:“祖母如今身在福建汀州府宁化,在下出外求学,离家甚早,祖母平日称呼一声七郎。”
“怪不得,怪不得啊……呵呵,七郎,这称呼很好,那老身以后便如此称呼沈大人如何?”徐夫人像是想起什么,心中高兴。跟李氏用一样的称呼,让她觉得自己膝下好似多了个孙儿。
沈溪笑着颔首,他知道徐夫人说的“怪不得”是什么意思,因为谢恒奴平日都是以“七哥”称呼他,想必小妮子以前在她祖母面前也是如是。徐夫人一直不知道这称呼背后有什么含义,现在大概想明白了,应该是沈溪在家中排行第七。
徐夫人对沈溪嘘寒问暖,话题不由自主说到谢恒奴身上,沈溪用肯定的语气道:“早前收到家信,君儿有孕在身,长途劳顿或有不便,本想留她在广州府养胎,等诞下麟儿再启程也不迟。但朝中催的紧,似乎长期分居不符朝廷规定,无可奈何只能安排人前去迎接。”
“这一路山长水远,得耗费一段时日,预计九月初才能返回京城。夫人不必太过担心,路上自会有人好好照顾。”
“哎呀,不担心……君儿有福,老身为什么要担心?七郎,老身有个不情之请,待君儿归来之后……可否……”
徐夫人为难地看着沈溪,欲言又止。
沈溪会意地说:“待君儿回京后,稍作歇息,晚辈便亲自带她回谢府看望夫人,将来也可让君儿在府中小住。”
“真的?”
徐夫人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摆了摆手道,“回来看看就好,小住……不必了,君儿留在沈府,老身放心。”
“沈大人……七郎,你要好好对待君儿才是,这丫头父母双亡,是我一手带大,却未想到这么快……就有自己的骨肉了……”
徐夫人心疼自己的孙女,因为谢恒奴怀有身孕喜极而泣,这是一种幸福,小孙女离开她的庇护,仍旧得到自己的幸福,还这么快有了子嗣,那以后就会进入相夫教子的生活,不再感觉孤单寂寞。
徐夫人临老后,越发明白有儿子和没儿子的区别,年老色衰后,本来寄希望于丈夫,可惜丈夫有妾侍,而且妾侍还为谢家添丁,如此儿子便成为倚靠,可惜的是,徐夫人仅存的儿子也过继给了别人。
沈溪理解老人家的感受,再加上他有当下古人所不具有的开明,不会让谢恒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恒奴想回娘家看望祖母,在沈溪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算谢恒奴在谢家住个把月,或者是每天白天乘轿过来晚上回去,都是可以的。
但徐夫人却没敢有这样的奢求,她只希望见见孙女,看看孙女为人妇和将为人母的样子,便死而无憾。
徐夫人跟沈溪谈了许久,此时家仆进来通禀:“大人,夫人,已经知会老爷,老爷说处理完公务便会回来,让家里准备好晚饭,留沈大人一起吃饭。”
“好啊好啊。”
徐夫人眉开眼笑,“老爷要回家,沈大人也来了,家里总算热闹了些,真好!”
第一〇二一章 大家族的规矩
沈溪回到京城,给谢府增添不少喜气。
在与徐夫人絮叨家常的时候,沈溪表现得足够耐心,当徐夫人问及此番前往东南三省以及沈家的情况,沈溪基本是知无不言,尽可能满足徐夫人的八卦心理。
“原来七郎自小便跟父母到府城居住,求学,并未常伴令祖母身边,今日今时,令祖母恐怕甚为想念。”徐夫人叹息道。
沈溪解释:“晚辈于弘治十三年回去看望过祖母,祭拜祖坟,之后便未曾回宁化县。祖母年事已高,有些事已经记不得了,有时候甚至会把家里人弄错。不过家父家母留在宁化,帮祖母打理家业。”
徐夫人一脸欣慰:“真是孝子之家。”
此话说得由衷,只是沈溪有些不太理解,只是因为我曾在三年前回去看望过一次祖母,还有老爹、老娘留在老家,就能判断是“孝子之家”?
沈溪自己便从这家庭走出来,在他眼中,这简直是个封建顽固、充满迂腐气息的家庭,各种奇葩的人层出不穷,尤其是二伯沈明有,居然混到京城做起了太监,如今竟然在宫中如鱼得水,真是造化弄人。
徐夫人就好似话痨一般,抓着能跟她说话的人就不放过,一直追问沈溪家事。
时间飞速流逝,不知不觉到了申时,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下人进来通禀:“大人,夫人,老爷回来了。”
“好,我这就出去迎接……七郎在书房坐着就是。”
徐夫人听说丈夫回来,高兴之下亲自去门口迎接。
沈溪是客人,本来在谢迁的书房坐等便可,他跟谢迁没多少见外的地方,不过徐夫人都出去迎接了,他作为晚辈再坐着就不合适了,只好跟着站起身,随徐夫人一起走出书房门,刚来到前院便遇到紧绷着一张老脸的谢迁。
“老爷,沈大人回京了。”徐夫人一脸欣慰之色。
谢迁只是“嗯”了一声,黑着脸走了过来,到沈溪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没好气地问道:“没死?还好,我还以为剩下半条命了!昨日回京,居然今日才到老夫府上拜会,看来根本没将老夫放在眼里!”
徐夫人一听这话,赶紧给丈夫打眼色,明明谢迁经常在她面前念叨沈溪,现在看到沈溪本人,反倒甩脸色,这话听了让人异常的别扭。
但谢迁就是这么个人,好面子,他总不能说,沈溪啊,老夫想念你,巴望你早点儿回京,顺便带我孙女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
老人家要顾惜脸面,沈溪自然不会跟谢迁计较什么,昨日他通过与谢铎交流,大致猜到,是谢迁为他说话,才令弘治皇帝改变之前的初衷,将他留在京城,这件事上谢迁的确出了大力气,毕竟不是谁都能劝动皇帝的。
沈溪没有跟谢迁置气,微微一笑,行礼后解释:“晚辈昨日回京,旅途劳顿,往五军都督府、兵部和吏部办理完公文交接,回府已是午时末,返回府中稍微安顿,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等醒来已经是夜里。不及登门拜访,请阁部大人恕罪。”
徐夫人兜着手,帮腔笑道:“是啊,老爷,昨日您不是也没回府吗?”
谢迁马上瞪向妻子,满脸愠色,却不好发作。
徐夫人笑了笑,当没看见,她一语就将谢迁拆穿,只有老夫老妻才会如此,就算对丈夫尊敬,也不会睁眼说瞎话。
谢迁喜欢甩脸色发脾气,但在外人面前,对妻子最起码的尊敬还是有的。
“进去说话!”
谢迁此时不好再揪着沈溪没有及时来谢府拜访的问题不放,冷声道了一句,走在前面,沈溪和徐夫人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谢迁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抬头看着笑盈盈的妻子,摆摆手:“夫人,你先回内院,老夫有些事情要跟这小子说。晚饭记得准备得丰盛些,让丕儿出来见客,顺带派人去请于吉(谢迪字)!”
谢迁是个讲究人,出身余姚大族,京城虽然没多少家眷,但后院却分成几处,各家都有自己的院子,连谢丕夫妇都是住的独门独院。
虽然谢丕的妾侍金氏为他生了四个儿子,平素也不能登堂入室。这种家宴,谢迁只是让自己成年的儿子谢丕、弟弟谢迪、妻子徐夫人,再加上宾客沈溪一同出席。说是家宴,但并没有多少家的味道。
“老爷说的是,妾身这就去准备。”徐夫人很高兴,能在家宴中出来跟宾客一同吃饭,那是对她作为一家主母的肯定。
徐夫人都走到门槛边了,谢迁好似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让丕儿带着夫人,同时也让安人一同出来!”
谢丕的夫人史小菁,是沈溪的熟人。
而谢迁口中的“安人”,则是被弘治皇帝敕封为安人封号的谢迁妾侍金氏,谢迁这是肯定金氏和史小菁在谢家的地位,让她们一同出来赴宴。
徐夫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不过随后她想到一家人热热闹闹,似乎也挺不错,便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出门叫人张罗。
沈溪在旁边看了感慨不已,不就是一家人坐下来吃个饭吗?
如果自己将来的孙女婿到家里来吃饭,哪里有这么多臭规矩?谁只要没病没灾,连大人带小孩一起出来吃饭就是,又不是外人。
不过沈溪不好评价谢迁,因为并非谢府如此,而是整个社会风气使然。明朝中叶尚且还好,到晚明乃至清朝,大家族中等级泾渭分明,甚至就连丫鬟都分为三六九等,不同等级之间都有一套森严的家规家法用以约束。
徐夫人离开,谢迁这才似模似样拿起一本书,打开来瞅了一眼,随后看向沈溪,问道:“你在东南胡作非为,闹得不可开交,虽然最后还算圆满收场,却不知老夫在京城给你做了多少善后之举!”
沈溪心想,是我在地方拉屎,你在京城给我擦屁股吧?表面上却恭恭敬敬行礼:“多谢阁老这一年多来为晚辈之事奔波忙碌。”
“另外,陛下本要委派你到西北履职,老夫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方保你留在京城,如今你回来了,不会记恨老夫,责怪老夫耽误你大好前程吧?”
谢迁语气生硬……我为了你这臭小子得罪皇帝,又跟多年老友交恶,你回来后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是想告诉我我这是多管闲事吧?
沈溪道:“晚辈自知才疏学浅,到西北也无法担当大任,反倒不如留在京城,听从阁老的教诲。”
这话虽然不是故意拍马屁,不过在好面子的谢迁听来,却非常受用。他连连颔首,神色好似在说,你这小子张扬惯了,就应该收下心,好好听从我的教诲,保管以后你受用无穷!
谢迁起身,从书架上拿下来一叠白净的宣纸,在书桌上铺好,用镇纸压住,拿出墨沾了水,随便研了几下,将笔蘸好墨水,这才看向沈溪,问道:“说吧,对西北战事,你小子有何看法?”
沈溪心想,这也未免太过直接了吧?
你不问我在东南三省的所做所为,也不问我回京后有何打算,上来就问西北战事,莫非是皇帝给你出了难题,你无法解决,找我帮忙“参谋”?
“晚辈……不太理解阁老之意。”沈溪蹙眉。
“装什么糊涂?西北之战如今已箭在弦上,你就算不去西北,帮老夫出谋献策,难道屈了你的才?”
“你别想马上就到翰苑或者六部赴任,陛下已经给你委派了新差事,过几天朝廷就会派人到你家中,宣你去皇宫,负责一些祈福的事务。其余时间你安心留在家中,好好思索西北的状况,想通到我府上来,老夫与你详细参研,好好为国效命!”
前面这一段还很顺耳,解释了沈溪接下来的去处,但最后谢迁却用威胁的口吻说出这么一句:“若不从,老夫便向陛下请旨,让你去三边带兵!”
沈溪心想,这贼船真是上去容易下来难,感情你老留我在京城,不是怕我去西北送死,而是担心你自己被天子责难,无法做到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任?
沈溪辩解道:“晚辈一介后进,当官不过四年,也无多少行军交战经验。西北之战,涉及甚广,晚辈哪里能胜任如此艰巨的任务?”
“不管能不能胜任,你只说出你的看法即可。”
谢迁催促,“再说了,又不是问你具体的战略方针,只是针对方方面面提出建议,老夫整理下来,看看哪些有用,参详后作出记录,上呈天子。”
沈溪道:“既然阁老想让晚辈说对此战的看法,其实很简单,此战实不可战!”
“臭小子,胡言乱语什么?西北之战乃是陛下钦定,朝廷调动如此多的兵马和钱粮,你一句实不可战,就要令之前的准备付诸东流吗?问你的是此战需要注意哪些方面,不是让你打马虎眼的!”谢迁生气地喝斥。
沈溪反诘:“阁老,从最初拟定出战,到如今兵马粮草基本调度完毕,箭在弦上,敢问大小会议进行过几次?多少将官各抒己见?有何出兵策略未曾上呈天子?”
沈溪这一问,谢迁放下笔来,仔细回忆一番。
要说朝中这大小军事会议开了不下百次,各种战略战术的奏本起码有七八千份,每一份还都是长篇大论,别说弘治皇帝正在病中,就算身体倍儿棒,不吃不喝不睡也得看上个把月。
第一〇二二章 止战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谢迁脸色非常难看,大声喝问。
沈溪摇摇头:“晚辈有一问,在之前上奏的陈兵辑要中,可曾有一篇是劝谏陛下止战?”
谢迁不屑地道:“出兵大计乃陛下亲自定夺,为的是大明江山稳固,你小子……不会不知道陛下一度病危,到如今仍不能下榻?陛下为太子登基谋划,外重内轻,乃皇家更迭传统,你不懂?”
弘治皇帝制定的出兵西北计划,内阁三位大学士,以及六部七卿皆都未曾提出反对意见,所有人都明白朱佑樘是想把皇位更迭时的主要矛盾点放在外面,为太子登基打造平稳的国内环境。
下面的人莫说不敢提撤兵,就算有人敢,上疏也会被内阁驳回,因为这是触犯天颜的事情。
沈溪道:“正因朝臣不敢提及,那陛下心中是否会想,太子继位,矛盾外重内轻可确保大明江山无恙……但是,若因此而致权力外重内轻,那又当如何?”
谢迁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未置可否,一摆手,示意沈溪继续说下去。
“陛下如今一心平定西北,敢问太宗皇帝五征漠北,蒙元残部无存,可转眼不过数十载,不仍旧是边患丛生?我大明要平西北易,但守塞外之土却异常艰难,即便耗费无数钱粮平定鞑靼,要不了多久自会有其他草原部族崛起,不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到头来边塞仍旧不得安稳?”沈溪一脸从容,侃侃而谈。
谢迁道:“说这些有何用?陛下心意已决,不容更改。你说的权力外重内轻,却是何意?你是说刘尚书会造反吗?”
其实这件事根本不用沈溪解释,简单的问题,皇权更迭时,确实可以将内部矛盾转嫁外部,但同时也有可能令权力旁落。
历史已经证明,皇位更迭时将心腹大患调到边疆去镇守并不是良策,比如后周赵匡胤陈桥兵变,还有最近的例子——靖难之役。
沈溪不想跟谢迁探讨什么“外重内轻”的问题,事实上刘大夏不可能会造反,但也许会被时局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除了刘大夏外,还有朱晖等勋贵将领,朝廷将重点放在西北,战略资源全面倾斜,钱粮充足,到时候大军突然回师京城,谁能抵挡?
沈溪道:“陛下心意已决,但臣子明知其患而不加上陈于天子,那便是臣之过,他人不敢言,是不敢触怒龙颜,但阁老身为次辅,一心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也要做那畏畏缩缩之辈?”
“就算陛下不赞同,阁老将利害陈述干系清楚,至少能令陛下心里有所防备,陛下或许一时不理解阁老,但细细思量之后,岂能不明阁老的良苦用心?”
谢迁气不打一处来,将笔猛地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指着沈溪:“你这小子,问你西北用兵之策,你跟我提不可战,还让我跟陛下上条陈,摆明是让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自讨苦吃,陛下若要追究,撤我官职,你能落着好还是怎么?”
虽然破口大骂,但谢迁却觉得沈溪的话有几分道理。
将内部矛盾转嫁外部,但也变相将权力尤其是军权集中于几人之手,作为大臣明知道西北出兵只是劳民伤财,无法彻底根除草原之患,最终只是改变攻守态势,还要让皇帝做傻事,那就是身为人臣的错。
谢迁对大明江山社稷始终抱有强烈的责任感,沈溪说的一条他很赞同,就算皇帝一时不理解,等回头想明白了,自然会知道他的赤胆忠心。
如果不是一片赤诚,为什么要冒得罪天子的风险,说这些不讨好之事?难道就是为了辞官归故里?
沈溪道:“晚辈愚见,若阁老不赞同,就当晚辈未提及,但若阁老有意上条陈,晚辈可以为阁老起拟奏本。”
“行,你小子有本事,连替老夫写奏本的能力都有了……想必以后内阁中以你为首辅,老夫反倒要当你的佐官!”
谢迁怒气冲冲说了一句,却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一边,“既然你如此有本事,这奏本就交给你来起拟,若得罪陛下,令陛下改变初衷,将你发配西北,又或者将你罢官免职,可别怪老夫未提醒你!”
……
……
沈溪开始草拟谢迁上奏的奏本。
奏本议题,在于“止战”。
先陈述西北用兵之恶,可能造成的影响,若战败后大明朝野军心、民心动荡,反而会违背皇帝平稳交接的想法。
当然有些话要隐晦着说,不能跟皇帝挑明了……您老挂了,传位给儿子,是想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但若是西北战事失败,反倒可能“国祚不稳”、“内乱滋生”。
奏本不能一味空谈。
为了避免朝廷之前系列举动被人讥讽为劳民伤财之举,沈溪拟定一个比较靠谱的“佯攻计划”。
跟三年前西北之战套路相似,假意出兵,震慑鞑靼人,趁鞑靼内乱,伺机打几个小胜仗,若是鞑靼人识趣,自动退到漠北那自然再好不过,就算不成,兵马切不可恋战,军事行动持续半个月左右便需立即结束。
大军“凯旋”后,犒赏三军,令军心大振,同时让大明百姓以为朝廷在西北又打了大胜仗。
沈溪这奏本,其实是在教唆皇帝糊弄天下人,跟之前设想的大兵团作战,通过正面交锋的方式,把战事打成歼灭战的战略方针大相径庭,谢迁看了连连摇头。
等沈溪将奏本写完,谢迁其实已经看完,当即摆手:“这奏本,不妥……不可!”
“那阁老准备不上表?”
沈溪悠闲自在地说,“一切自由阁老定夺,晚辈只是将自己的一点愚见写下,阁老也见到了,晚辈无其它良策。”
谢迁拿起沈溪所写奏本,心中矛盾。
其实沈溪说的话,很多是他想说但不敢说的,主要因为这次皇帝出兵塞外之心太过坚决,而且理据充分……弘治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给太子创造良好的继位环境,这有错吗?
虽然出兵塞外困难重重,但做臣子的应该想方设法为皇帝化解危难,而不是直接打退堂鼓告诉皇帝这不行,为人臣子有这么做事的吗?
就在谢迁进退维谷,不知是否该将沈溪所写内容誊写下来上奏时,书房门口传来声音:“父亲大人。”
正是沈溪有一年多未曾见到的谢丕。
谢迁听到声音,将沈溪拟好的奏本放下,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上疏竟要沈溪代劳。
谢丕走过来,恭敬给谢迁行礼,随即满脸笑容望向沈溪:“沈先生,您回京了?”
“在下应该称呼一声二叔才是,怎敢居长?”
沈溪虽然曾教授过谢丕学问,为谢丕考举人提供不少帮助,但沈溪可不会在谢恒奴的叔叔面前自认长辈,本来谢丕年岁就比他大,只是谢丕一直少年心性,看上去跟个大孩子一样,热情而开朗。
谢迁板起脸:“这就没事了?此时尚未到晚宴时间,为父正在与沈溪商谈朝中大事,你且先去用功温书,待晚宴时,为父要考校于你!”
谢丕一听心里发怵,本来谢迁公事繁忙少有回家,没有时间管教儿子的学业,这次沈溪过来,谢丕本想跟沈溪闲话家常,谁知老爹居然想考校他,还是在家宴举行时。
谢丕一向在老爹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老爹是状元,是博学的鸿儒,自己的才学跟谢迁相差不是一点半点。但沈溪却很清楚,论才学,谢迁很久没用心读书,跟原来历史上两年后杏榜高中的谢丕不在一个等量级上。
“孩儿告退。”
谢丕很懂事,行礼后退出书房。
谢迁这才跟沈溪继续商讨关于西北止战之事,谢迁道:“沈溪,你说西北用兵,只是佯攻,三年前那一战不也是如此?到头来兵马撤不回来,全军覆没,若再遇此等情形,当如何?”
对于谢迁来说,弘治十三年那场西北之战是他一生抹不去的阴影,听闻刘大夏兵败,他的心跌落谷底,甚至已做好被赐死的准备,无比绝望。谢迁从那时起才意识到沈溪是良材,之后逐渐改变对沈溪的看法,最后连他珍若拱璧的谢恒奴,也送给沈溪,其中就有偿还沈溪恩情之意。
谢迁最怕的是噩梦重演。
沈溪微微摇头,笑着说道:“阁老不必担心,三年前那一战,不会重演,即便重演,也跟阁老无干系。”
“哦?”
谢迁语色轻松了一些,“这是为何?”
“因为阁老即便上奏的这份奏本,陛下绝对不会采纳,若西北战败,反而会令陛下觉得阁老言之在理,追悔莫及。”
“即便西北得胜,陛下也会觉得阁老运筹帷幄,将事情所有结果都料想到,也会记得阁老的好。”
“一正一反,阁老所得到的,或许只是陛下一时的不理解,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沈溪笑着说道。
谢迁本来有大把问题要问,但听沈溪如此分析,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算是同意这个说法。
第一〇二三章 走投无路
当天下午,沈溪留在谢府吃了一顿家宴,第一次见到谢迁的妾侍金氏。
要说漂亮,沈溪真心没觉得金氏有多动人,毕竟是年近四十的女人,已经过了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那段时光,金氏很识趣,能到宴客的饭桌上吃饭已是谢迁天大的“恩赐”,席间低着头没有说话。
谢迁的弟弟谢迪一直跟沈溪搭腔。
谢迪跟沈溪是同年进士,如今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此番西北用兵,兵部那边异常忙碌,这段时间谢迁偶尔跟谢迪谈论一些军事上的事情,但涉猎都不深。
谢迁并未打算将即将上奏朝廷“止战”的消息告诉谢迪。
饭桌上,除了谢迪和沈溪间偶尔说上两句话,别人都沉默不语……这是饭桌上的基本礼数,食不言寝不语。
谢丕有些神思恍惚,不时看看自己的妻子史小菁,生怕谢迁在席间直接考他的学问,让自己在妻子面前折了威风。
好在谢迁并未在席间考儿子,饭后女眷各自回到内院,谢迁这才将谢丕叫到书房,考校一番,旁听的只有沈溪和谢迪。
谢迁所考内容并不复杂,都是一些基本的四书义。
沈溪心想,若谢丕连这些都不会,那就别考进士了,院试也不会有这么简单的题目。
最后谢迁居然满意地点头,嘉许道:“很好,很好。”
沈溪心想,或许谢老儿真的老了,对于学问什么的,荒废太久,想再拾起来很难,不过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放下手头的公务去研究学问,那也太过强人所难。
一直到上更时分,沈溪才从谢府出来,这顿家宴他吃得好没精神,之前他便想一走了之,但碍于情面,才熬到最后。
沈溪乘坐马车回家,路上云伯没有说话,沈溪仰躺着,迷迷糊糊打盹儿,突然听到云伯“吁”一声,马车骤然停下,沈溪差点儿一头栽倒,他坐直身子,掀开车帘问道:“云伯,怎么了?”
“老爷,家门口有人。”
云伯说着,神色紧张。
沈溪这才知道已经快到家了,他从马车上下来,一眼便看到马车前站着个人,似乎是突然从道旁跳出来拦住马车的去路。
此人身材痩削,好似没吃饱饭一样,显得没多少精神。
“谁?”
沈溪仔细打量,云伯有些紧张,毕竟自家老爷是当官的,而且刚从南边剿匪回来,若是贼寇的余党可就不为不妙了。
那人恭敬回道:“沈大人,是小的啊。”
一句话,沈溪隐约记得在哪里听过,也许是时过境迁,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沈溪想了想问道:“是彭余吗?”
“正是小的。”
那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给沈溪磕头行礼。
家门口守着的车马帮弟兄听到这面有声音,提着灯笼和棍棒迎了过来,正要动手驱赶,被沈溪拦住了。
沈溪道:“没事了,起来吧,走,到家里说话。你们别杵着,这是自己人。”
彭余突然登门造访,而且看样子还很落魄,沈溪知道彭余应该是遭难了。
当初帮忙将李衿和惠娘从刑部大牢救出来,活动的人就是彭余,彭余是唯一知道买主和卖主身份,从中穿针引线之人。沈溪心想:“难道是彭余落魄,想登门要挟我,给他银子或者与他方便?”
彭余不知道自己正被沈溪怀疑,亦步亦趋跟在沈溪身后,不敢抬头张望,佝偻着身子进入院中。
沈溪到了正堂,让人把灯点亮,吩咐云伯和其他人等到外面等候,他要跟彭余单独说话。
等大厅内只剩下二人,将房门关上,沈溪返回太师椅坐下,问道:“彭余,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彭余不是易与之辈,看起来年轻,但却是荫袭的职位,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官吏,这会儿也明白登门造访惹人怀疑,直接跪在地上,磕头不迭:
“沈大人包涵,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头年底有桩人口买卖败露,朝廷追查到底,最后刑部有四人问斩,二十几人发配充军,小人上下打点,才侥幸逃出生天,可在御马监的职位却丢了。”
“小人一直没个出路,加上家中钱财大多用于贿赂上官,仅剩下的那一点儿也坐吃山空,便想来投靠大人,跟着大人混口饭吃!”
“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您就可怜一下,让小的……跟在您身边,鞍前马后绝不含糊。”
这种请求,沈溪本不想答应,因为彭余涉入了刑部大案,若留他在身边,回头被人追查,可能连李衿和惠娘也会被牵连。
杀人灭口是最好的选择,但沈溪不是这种人,彭余毕竟有恩于他,恩将仇报那他也太不是玩意儿了,而且他曾答应彭余,将来自己开府,保证彭余有个前程,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沈溪点头:“起来吧。”
“大人,您不答应,小的不起来。”
彭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的如今连妻儿老小都快顾不了了,家中的钱在两个月前已经告罄,这段时间一家老小都在挨饿,小的若非迫于无奈,定不敢来打搅沈大人,可小的除了沈大人,也不知还能去找谁。呜呜,沈大人,您就给可怜可怜小的……”
沈溪道:“无妨,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来找我是应该的。我现下虽然暂且没有补官缺,但养活几口人还是没问题的。我之前说过,你帮我做事,但凡我有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起来说话吧!”
听到沈溪如此承诺,彭余这才感激涕零地站起来,但他还是不敢直起身子,弯着腰以示恭敬。
沈溪走到门口,打开门,让云伯准备一些简单的吃食,很快饭菜便端了进来——正是晚上家里为他所准备的饭食,沈溪在谢府吃过宴席,肚子不饿,便让彭余享用。
彭余做到桌子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显然饿得不轻,沈溪在旁边大致问明情况。
“……大人,您放心好了,您的事,小的没有泄露半句,那样做对小人也没半点儿好处不是?就算以后我再出事,也不会说半句不利于大人的话。”
彭余给了沈溪一个承诺。
沈溪知道人在遭遇绝境时,所谓的原则有多不值钱,他没奢求彭余被人刀架在脖子也不说,只让彭余为了利益和家人着想,坚守秘密,作出一些利益交换。
沈溪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种买卖做一次两次倒还好,做多了,总归是要出事,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大人只要能给口饭,什么差事都行。”彭余虽然饿急了,但并没有将所有饭菜吃完,剩下大部分他准备用油纸打包带回去给妻儿老小吃。
彭余遭逢巨变,家里本就不是豪门大户,为了设法营救他基本是倾家荡产,如今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沈溪让云伯拿来十两银子,放在彭余面前:“你先拿着,这是给你安顿家眷用的,具体做什么,回头再行安排,你那边将家眷安顿好,便过来听命行事吧!”
“谢大人,谢大人!”
彭余又跪下来给沈溪磕头。
沈溪不想把彭余安排在身边,谁都不愿意自己心底的秘密有第二个人知晓,而彭余到底跟他是不是一条心,依然存疑。另外,秘密即便没有泄露出去让外人知道,家人如果偶然得知,他也无颜以对。
从一开始,沈溪就知道自己跟惠娘间是一段孽情,若非他是带着天聪而来,从第一眼见到惠娘便难以忘怀,断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这点上,惠娘跟他的心思一样,都是想让原来的孙惠娘彻底死去,从此了无牵挂,接受现在的新身份。
“彭余,我信你,但别人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吧?”沈溪问道。
“大人,别人没有谁知晓是大人您做的,您要是不放心,将小人的舌头割了,只要大人能赏给小的妻儿老小一口饭,小的便是死了,也会为大人坚守秘密。”
彭余一边哭,一边向沈溪表达忠诚,他知道这是必须有的态度,否则沈溪无法放心留他在身边。要知道他遭难来投奔沈溪的举动,本身就带有胁迫的意味。
沈溪当然不会割彭余的舌头,安慰一番,亲自将彭余送出家门。
等人远去,沈溪始终放心不下,案情终于还是泄露了,只是朝廷不知道哪些人真正死了,哪些人被救走,但若是有人将当日惠娘在火场的事捅出去,其实不用人指证是他沈溪做的,别人也能猜到。
明摆着的事情,别人跟惠娘并不沾亲带故,谁会去营救一个不相干的寡妇?
云伯见沈溪郁郁不乐,走过来问道:“老爷,那人是谁?一次便给他十两……莫不是什么歹人?”
“不是歹人,这人为人实诚,以前帮我做过事,这会儿家里遭了难,等于是先借钱给他应应急。”
沈溪没有说欠彭余人情的话,主要是怕将来彭余真留在沈府做事,别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平常时候彭余自然会守口如瓶,但喝多了酒那就不一定了。所以沈溪先把这条路给堵上:“以后不得跟人提及这件事,我会安排他做事,但不会留在沈府。”
“是,老爷。”云伯尽管不明白到底为何,但始终这是沈溪的交待,作为下人他也没必要刨根究底。
沈溪让云伯早些回家,很快整个官邸便只留下两个车马帮弟兄守夜。
进入书房,沈溪感到一阵孤单落寞,这跟军旅时不同,虽然行军打仗身边也无家眷陪同,可始终手头有事情做,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在眼前晃悠。
可回到家里,少了亲眷,他觉得分外孤寂。此时他倒是宁可回到那个嘈杂而勾心斗角的沈家,也好过于在这里独自面对孤灯,形影相吊。
第一〇二四章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彭余意外来投,让沈溪感觉到一种危机。
现在看起来皇帝似乎非常信任他,一度不惜委任以延绥巡抚的高位。但这其实也是皇帝临终前很容易生疑的时间段,再加上谢迁以死相逼将他留在京城,难免让弘治皇帝心生介怀。
若事情东窗事发,那他很有可能会被下狱问罪。
暂且不论彭余是否真的有胆量将事情捅出去,沈溪不能不作防备。
彭余处事圆滑,留下来确实是个好帮手,但始终彭余现在已不是官员,如果以后安排在车马帮做事,接受不了前后身份的反差,离心离德,那他就要小心事情败露。
沈溪回到京城后的第三天,吏部的人没有登门,倒是礼部的人找上门来了。
昨日在谢府,谢迁提到,皇帝将会派他到宫里担任祈福的差事。沈溪之前还有些犯迷糊,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为皇后诞子祈福。
看起来弘治皇帝对皇后怀孕这件事极为重视,生怕出事,所以宁肯借助天地鬼神的力量。
沈溪在接差事的时候已经考虑清楚了,若皇后平安诞子倒也罢了,若难产导致孩子夭折,又或者是诞下女婴不符合皇帝的期望,那他这个“祈愿官”是否要被问责?
“大人,您如今刚从东南归来,劳苦功高,先歇几天再说吧。我等随时听从您的调遣,要准备什么告天祭祀之物,只管吩咐,卑职定当效死命!”
礼部派来的是不入流的吏员,连品秩都没有。
说是沈溪有点儿权利,手下有几个人调遣,但这些人根本上不得台面,好在宫中二十四监中的神宫监也会提供协助,否则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沈溪举行的告天祈福仪式,说起来也是皇差,但充其量只是走个过场。
仪式进行时,不会有朝廷命官参加,按照沈溪的理解,完成祈福仪式的流程就跟一个人独自耍猴戏差不多。
沈溪又担任钦差,只是这次钦差干的活有些扯淡,不过他倒是得到一项特权,那就是可以凭腰牌自由进出宫门。
举行祭祀的地方,是在承天门内的太庙,之前弘治皇帝已经给了番僧和道士进出宫廷的权力,沈溪作为祈福者,自然也拥有相应的便利。
皇后预产期是在七月底八月初,沈溪这次的差事并不是很急,但必须赶在皇后分娩前完成,否则等孩子生下来,什么都迟了。以现在朱祐樘的迷信程度,若皇后分娩期间出什么差错,又或者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等等状况,追究责任最后查到是某人没有如期祈福,那就不美了。
但话又说回来,就算一本正经祈福,最后皇后的生产状况仍旧不合皇帝的心意,沈溪依然逃脱不了“祈福不力”的罪责。
总结来说,沈溪这差事做得好与不好,跟他行事没什么关系,而要看张皇后生产是否顺利,是否满足朱祐樘的期望值。
如果能一次生个男娃子甚至是双胞胎,而且还都健康成长,那沈溪此次祈福任务就算是出色完成。
……
……
乾清宫。
皇帝病榻前,这天朱佑樘将内阁三位大学士以及七卿、五寺、通政使司等衙门的负责人叫来,商讨国家大事。
皇帝病卧在床,已基本不问朝事,所有的事几乎都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阅。
不过,即便弘治皇帝对朝中事务不管不问,但因为朝廷有一批能臣在,运作得也是井井有条。
刘健和李东阳都出席了此次召见,谢迁尽量不想抢内阁老大和二把手的风头,所以他站在队列后面,听刘健向皇帝陈述近来朝廷的一些事情,然后就人事任免征求天子的意见。
“很好。”
这是朱祐樘挂在嘴边的两个字。
朝廷的确什么都好,有他这个皇帝跟没他这个皇帝似乎没什么差别,唯一让人觉得不满意的是一些老臣三番两次请辞,弘治皇帝将这些奏本留中不发,请辞奏本一律束之高阁。
请辞的老臣基本都是在闲置衙门中待久了,升迁无望,便想早些告老归田,其中声名最大之人,当属詹事府詹事吴宽。
吴宽今年六十九岁,当初在翰林体系官员中,他是跟程敏政、傅瀚齐名之人,三人都有机会继任礼部尚书,或者入阁为内阁大学士。
但在弘治十二年礼部会试鬻题案后,弘治皇帝对程敏政之死耿耿于怀,以至于嫌疑最大的吴宽始终不能得到升迁,反倒是傅瀚当了一任礼部尚书,最后却也是早早便退了下来。
吴宽到现在自知无法再得到弘治皇帝的信任,于是多番请辞,可惜都未得到准允。虽然如今吴宽还挂着东宫讲官的名头,但其实已经久不去给太子讲课,太子的日常学习安排,基本都是由梁储来负责。
此时正说到朝中这些请辞的老臣的情况,刘健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一向皇帝陈述,其实他自己也早有请辞意愿,不但是他,内阁中李东阳同样想告老,内阁铁三角只有谢迁没向皇帝上呈过辞表。
但为了保住沈溪,谢迁跟弘治皇帝闹得有些不愉快,皇帝明着对谢迁礼遇有加,谢迁自己却知触怒龙颜,平日做事尽量勤恳低调,不再争功。
今天这种场合,如果皇帝不具体询问事情,谢迁都没准备说话。
朱祐樘听完后,咳嗽两声:“朕近来沉疴在身,精神时好时坏,恐命不久矣。这些老臣乃朕之股肱,朕希望他们能留在朝中,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朕当礼待之,赐予宝钞,此事交由谢卿家负责!”
“是,陛下。”
谢迁被皇帝点名,赶紧站出来领旨。
朱祐樘说要赐予老臣宝钞,不找刘健、李东阳,也不找礼部、吏部的人,直接找谢迁,有着深层次的意思。
这算是皇帝对之前有过请辞举动的刘健、李东阳、马文升等老臣的一个警告,朕这个当皇帝的都快死了,你们只要没有病殁,就老老实实在自己的职位上待着,至少也等新皇登基朝局稳定以后。
说完此事,朱祐樘见工部和户部尚书都站了出来想要启奏,不用说也知道跟西北备战开销用度有关,他一摆手道:
“朕今日精神萎靡不振,就再说一件事情吧。谢卿家,你不是有西北战事策略上奏吗,便呈上来,趁诸位卿家都在,一同参详!”
谢迁手摸在怀里的奏本上,心想:“该逃的终归逃不掉,就信了沈溪小儿,让自己不识相一回吧!”
谢迁将奏本呈上去,那头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高兴得不得了。
萧敬非常尊敬读书人,尤其是阁臣这样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虽然萧敬对刘健和李东阳也都很敬佩,可这两位倚老卖老,这几年最能做实事的反倒是谢迁,如今谢迁有奏本,在萧敬看来一定会令皇帝龙颜大悦。
朱祐樘也是满怀期待:“拿与朕……罢了,朕身体不济,萧公公,你便读来与诸位臣工知晓!”
“是,陛下!”
萧敬恭恭敬敬将谢迁的奏本展开,才只是看了个开头,没觉得如何,毕竟开头只是一些客套的言语。
“臣请躬安,微臣愚钝,西北战事将近,臣心有所感,连夜难以成寐,辗转反侧,偶有所得,觉此战当以不战为上……”
读到这儿,萧敬感觉基调定得不太对,赶紧偷看弘治皇帝一眼,这会儿朱佑樘正在咳嗽,并未听清奏本具体说的是什么。
“继续!”朱祐樘催促道。
“是。”
萧敬接着读下去,“西北之战,根源在于蒙元遗祸,草原广袤而无险可守,历代中原王朝出兵塞外,可平流寇而不能久持,筑城无从遗留百年,草原游牧部族,兴衰罔替,千百年来先有匈奴、鲜卑,后有五胡乱华,中原之土沦丧,皇室偏安,后有突厥、契丹连年犯边不止,皆在草原部族兴衰更迭之轮回……”
读到这里,在场大臣都在琢磨,你谢迁到底是来谈兵策,还是讲历史?
你说这些,虽然看起来很有道理,但其实都是废话。
草原部族不就这么回事么?一家被打趴下,总会有别的部族趁势崛起,从小变大,甚至一统草原。
萧敬继续往下读:“……至蒙元,华夏倾覆,然狄夷治国不得民心,太祖平夷寇而定江山,蒙元伪朝北迁,太祖数度派兵北征,太宗五征漠北,鞑靼势弱,中原始定……”
听到这里,不但大臣,连弘治皇帝都在想,你谢迁说这么多,啰里吧嗦,居然是在为太祖和太宗歌功颂德?
你这战策写的是有点儿水平,但又不是让你著书立传,听你这些废话有什么营养?
但后面,萧敬语气突然转了:“……至英宗,瓦剌趁势而起,犯中土,有内贼王振蛊惑君心,以酿土木堡之祸,天子北狩……”
读到这里,萧敬已经不敢往下读了,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英宗皇帝被瓦剌人所掳劫这种事也能随便提?还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这是让皇帝难堪啊!
朱祐樘黑着脸:“继续读!”
“是,是,陛下!”
萧敬感觉头上已是冷汗直冒。
第一〇二五章 龙颜大怒
谢阁老的奏本,并未获得满堂喝彩,更未赢得弘治皇帝的欣赏,因为谢迁所进言的内容太过直接,直接得想让弘治皇帝拍桌子。可惜朱佑樘倚在龙榻上,面前没有桌子,无从下手,但心中无比气愤。
当谢迁提及西北“止战”的想法后,朱祐樘怒火更甚,但碍于在场那么多大臣,他一个字没说,萧敬每次中断朗读看向他,都被他冷峻的脸色所慑,最后萧敬一点点将谢迁的奏本读完。
乾清宫寝殿内安安静静,没一人说话,都知道谁说话谁遭殃。
“咳咳。”
朱祐樘咳嗽两声,说话语气还算平和,“诸位卿家,对谢阁部这份奏本,你们如何看待?”
称呼都改了,以前朱祐樘怎么也会称呼谢迁为“谢阁老”、“谢爱卿”、“谢卿家”,甚至以示隆宠时,公开场合会称呼“谢先生”,这次直接冠以“谢阁部”,一听就是公事公办,这是皇帝生气的表现。
就算明知道龙颜大怒,将谢迁这份奏本的内容贬损一通必然会赢得皇帝的信任,但在场大臣没一人吱声。
今日乾清宫的大臣,六部中只有兵部才是由左侍郎熊绣奉诏而来,因为兵部尚书刘大夏远在西北,其余之人不是阁老就是尚书,又或者是左都御史、通政使和五寺正卿,这些人能做到这官职上,靠的可不是谄媚,就算他们心里清楚谢迁奏本所奏内容有失偏激,可没一人点出。
这不是得不得罪人的问题,而是他们觉得去靠攻讦谢迁的奏本而获得存在感,实在没有必要。
而且在场大臣中,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谢迁的奏本很有道理,他们不认为西北这一战应该打,反倒应该留着钱粮发展一下民生,皇帝所想“趁鞑靼病要鞑靼人命”,这主张在他们这里行不通。
“都哑巴了吗?”
朱祐樘忽然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这一声蕴含着极大的愤怒,在场许多大臣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般动怒。
很多人下意识跪下,站在前面的几个尚书和阁老,最后也都跪到了地上。
朱祐樘本来是想借助谢迁的奏本,详细讨论一下西北用兵的问题,现在倒好,不用议论了,谢迁上来就说“止战”,后面还提出一个设想,就算不马上止战,在西北也只是象征性地搞搞面子工程。
皇帝心想:“我要做样子的话,至于调动大明朝最精锐的兵马,将兵部尚书还有诸多勋贵调去西北,打这一仗?”
“也罢!”
朱祐樘发觉自己继续生气,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面前一干大臣都不是什么好事,语气变得平和,道,“诸位卿家,请起来吧,朕乏了,你们先退下,朕要休息。”
“是,陛下!”
在场大臣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因为大家都是老骨头,里面谢迁已经算是“年轻力壮”,至少他起身不用人扶,还可以搀扶别人。
被谢迁扶起来的刘健没说什么,只是瞪了谢迁一眼,这些个大臣告退到门口,这才转身出了寝殿。
一行人步出乾清宫,才走了几步,李东阳凑过来道:“于乔,你这是做什么?明知陛下西北用兵心意已决,还写出此等奏本,诚心是要让陛下病上加病?陛下怒气你也见到,你说这怎生是好?”
一向脾气耿直的李东阳,过来怨责谢迁也只是说他这奏本上的不是时候,而没说这奏本有错,因为李东阳也不支持这么一场劳民伤财的战争。
谢迁老脸漆黑,那些尚书、正卿什么的不好意思过来质问,因为他们在朝中地位最多跟谢迁持平,甚至不如谢迁,没那资格,但李东阳毕竟在内阁中排序在谢迁之上,可以说这话。
谢迁道:“敢问一句,陛下乃是稚子?”
李东阳眉毛胡子皱到了一起:“此话何意?陛下岂是稚子?”
“既不是稚子,莫不是还要人哄着,凡事专捡好听的说,难听的就藏着掖着?进臣之该进之言,老夫有错吗?”
这句话说得干净利落,掷地有声,但却很刺耳,对皇帝多少有些不敬。
但别人知道,谢迁和李东阳都是帝师,天子若有什么过错,先生这么说无可厚非,连皇帝都要恭恭敬敬说一句“朕受教了”。弘治皇帝并非昏君,自然能分辨出谢迁所言只是一时气话,不会追究。
在场没人会去告谢迁的刁状,现如今谢迁已令龙颜震怒,落井下石的事,他们不屑为之。
李东阳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感觉谢迁脾气改变不小,以前总是别人得罪皇帝,谢迁在旁边笑着打圆场说情,现在犯颜纳谏触怒皇帝的反而变成谢迁本人。
李东阳本来觉得谢迁奏本里的内容,是经过深思熟虑写出来的,并非置气。
之前弘治皇帝曾暗中授意内阁将朝中议论停止兵锋的奏本压下,造成一种朝廷上下齐心应对西北战事的假象,现在内阁把下面的奏本给压住,但内阁大学士却带头“造反”,还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相当于打皇帝的脸,朱佑樘之前的愤怒足以说明一切。
李东阳自己想说而没说的事,被谢迁说了,就算他觉得谢迁说的时机不对,也犯不着跟谢迁吹胡子瞪眼。
一行人在宫内分道扬镳,回六部的走午门,回家的则走东华门,犯言直谏的谢迁要去文渊阁轮值,而之前在皇帝面前装好人的刘健和李东阳则直接出宫打道回府。
谢迁正要过左顺门往文渊阁去,见到两名老太监带着一个穿着大红官袍的年轻官员,在几名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进了午门,谢迁一看顿时来气……不是沈溪是谁?
“这小子,让我被皇帝记恨,你倒是优哉游哉,我且上去训你一顿,看你还有这般好心情!”
谢迁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走过去,老太监和侍卫见到谢迁连忙行礼,只有沈溪不慌不忙拱拱手:“谢阁老。”
“你们且先退下,老夫跟沈……姓沈的说两句,不会耽搁了他的差事!”谢迁对老太监和侍卫道。
“是。”
老太监和侍卫都到远处去等候,等人走远,谢迁才将目光收回,怒气冲冲地对沈溪道:“都是你干的好事,老夫今日将你昨日起拟奏本呈递陛下,陛下怒不可遏,如今指不定要如何追究,你居然闲庭信步一样进出宫门,可知大祸临头?”
沈溪想了想,语气仍旧轻松:“谢阁老似乎说错了吧?即便大祸临头,也不该是晚辈,而是您老才是。”
“你说什么?”
谢迁有撸起袖子打人的冲动。
沈溪道:“阁老,昨日给您起拟奏本时,晚辈已将利害陈述与你知晓,你岂能这般倒打一耙?陛下气愤只是一时,若他静下心来念及此事,定会觉得阁老你奏本中所言在理,若西北之战遇到阻滞,陛下更会感念阁老的一片赤胆忠心。”
“敢问这满朝上下,有几人是支持这场战争的,又有谁敢犯天颜向陛下纳谏?”
谢迁当然知道这些利害关系,如果不是他昨日觉得沈溪分析得有道理,也不会来皇帝面前触霉头。
“你小子,几时说话才能不这般老气横秋?也罢也罢,你且先去做你的差事,今日老夫无暇回府,明日记得再到府上吃一顿家宴!气煞老夫也!”谢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文渊阁而去。
沈溪看着谢迁的背影,不由摇头笑笑。
谢迁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其实只是个纸老虎,更有一种近乎老顽童的心态,这能说会道的老狐狸为了面子,总喜欢在人前摆臭架子。
“大人,您……没事吧?”
老太监之前在远处听这边谢迁好似在厉声喝骂,都不忍心听下去了,可等谢迁走了,沈溪笑容依然灿烂,一时间有些把握不准。
难道说这位少年即登高位的大人有些痴傻,被人骂了还能开心地笑出来?又或者这是冷笑,对谢迁有意见?
“没事,走吧,到处看看,尤其往坤宁宫那边走走。”沈溪道。
虽然老太监依言办事,可心中却在打鼓。
这位沈大人,简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陛下不过是派他为皇后诞子祈福,他居然提出来要到宫内各处都走走,想看看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沈溪分明是领着皇命,正大光明在宫中走动,查看各处设施的情况。
沈溪一边走,一边问道:“陛下之前不是请了道士和番僧进宫,如今在何处?”
“哎呀,大人,这仙长和圣僧,您可不能随便乱称呼,听说他们都有法术,厉害得紧,能隔空杀人于无形,连陛下的病,都是圣人作法从鬼门关里将陛下救回来的,陛下礼遇有加。这会儿陛下正请圣人帮皇后娘娘开坛作法,祈求上苍能赐皇后麒麟儿,母子平安。”
老太监一脸为难,说话吞吞吐吐。
沈溪见老太监慌张的模样,哑然失笑:“也罢,人就不见了,不过有时间的话,还真想去会会这不知何方来的神圣!”
第一〇二六章 偷听
撷芳殿内。
朱厚照得知沈溪已回到京城,虽无法跟沈溪往西北“弯弓射雕”,但他还是颇为期待,可惜等了两天,也未得到沈溪复为东宫讲官的消息。
望着自己那已经快翻烂的一堆武侠小说,熊孩子心里非常着急,尤其是其中的《神雕侠侣》只有两册,刚写到活死人墓和玉女心经,故事看到最精彩的地方突然没有了,那种感觉很让人窝火。
“不行,沈先生不回东宫,我也要想方设法争取让他早日回来……如果父皇不准允,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武侠小说看?”
朱厚照把心一横,决定去找老爹理论,为什么沈溪回到京城还不让他进东宫为讲官?就算不为讲官,至少也要让他来看看我,方便我跟他讨要小说啊!
朱厚照最近很难走出撷芳殿这个围城,就连玩耍,也被众多太监簇拥着……现在皇家正值多事之秋,弘治皇帝病情未痊愈,随时可能弥留甚至宾天,这位小主子平日上蹿下跳永远没个消停,若是这时候出什么状况,整个大明朝都要乱套。
熊孩子平日被禁足,连去乾清宫和坤宁宫见老爹老娘,也只有在被传召的情况下才能前往。
“张公公,本宫要去坤宁宫见母后,你陪本宫去!”朱厚照已经等不及了,老爹老娘似乎把他给忘了,这两天都没让他过去请安。
这是有原因的。
妻子即将分娩,朱祐樘自己又病重,加之朝廷还在准备西北战事,皇帝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
张皇后已经移居坤宁宫的侧室,专心等着分娩。
如今肚子里有一个,张皇后就不想再见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好儿子”,到底她跟朱厚照之间是否亲生母子,朱厚照的身世究竟如何,这些只有朱祐樘夫妇方才知晓。
总之张皇后没心情将朱厚照传唤到身边,表面上是请安,其实是在听熊孩子吵嚷。
如今朱厚照名为十三岁,但那是虚岁,其实也就十二周岁,完全是个不开窍只知道玩耍的孩子,除了添乱没别的本事。
张苑为难地解释:“可是……太子殿下,皇后未曾传召您前去坤宁宫。”
“本宫要去见母后,有何不可?本宫两日未见母亲,心中想念,便是去见了,母后都不会说什么,你张公公是想阻碍本宫去尽孝道?”朱祐樘甩出大道理。
经过沈溪培养,朱厚照多少有了点儿心机,知道怎么威胁人,他现在已经能准确把握人的弱点,用大道理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张苑就算再嘚瑟,那也只是他的一个奴才,想怎么惩治都行。
果然,张苑被朱厚照扣了一顶“影响太子尽孝”的大罪名之后,顿时胆怯了,之前皇帝严令太子禁足之事,不敢再坚定地遵守下去。
“来……来人,为太子更衣,太子要往坤宁宫!”
要说张苑惊慌失措也谈不上,他的想法很简单,在对待太子的问题上,皇后怎么都比皇帝好说话,张皇后总归是个疼爱儿子的慈母,见到儿子主动前来探望,一定欢喜不已。
张苑琢磨:“太子禁足的命令是陛下所下,这会儿陛下应该在乾清宫连床都下不来,去坤宁宫见不着他面吧?”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张苑让人将朱厚照的衣物收拾好,朱厚照如今已在盘算怎么在路上逃走,去乾清宫找老爹理论。
乾清宫可不是熊孩子随便能过去的,虽然那儿是他老爹的寝宫,但同时也是皇帝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只有老爹传召,他才能过去,偶尔还能碰上朝中重臣……他现在就想问问老爹,什么时候把沈溪安排进宫?
朱厚照出了撷芳殿,想到沈溪回来,自己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武侠小说可看,心情分外愉快,这比以往去见朱祐樘脚步沉重迥异,每一步都欢快而跳脱。
“太子,您慢点儿,老奴跟不上!”
张苑身体不好,不能快步跑,否则容易失禁,这是他成年净身的后遗症,也是他不及刘瑾的地方。
朱厚照早就将张苑的脉搏把得门清,知道张苑身子骨虚弱,不说还好,说了熊孩子干脆变快走为小跑,这下张苑更追不上了。
张苑恼火对对身边的太监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跟上太子,一定要护送太子往坤宁宫!”
张苑心中有些恐惧,怕朱厚照乱来,但这会儿朱厚照一心想着去乾清宫,没打算躲起来,单纯只是想见老爹质问。
等张苑发现朱厚照去的路不对,心中越发慌张,顾不上身体虚弱,就算强忍,也加快脚步追赶,但终归还是没有追上,让太子成功溜到了乾清宫门口。
就在张苑气喘吁吁追赶以为自己将被惩罚时,乾清宫大门外站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正在跟太子解释:“……殿下,您怎么来了?陛下没在这里,往坤宁宫去了!”
“嘿,真是奇怪了,父皇不是身体不好,都不能下地了吗?怎么我来找他,他却跑去见母后了?我母后肚子里这个还没出来,是不是又想要下一个了?”
朱厚照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个未知的弟弟或者妹妹已经给他造成很大的困扰,如果老爹老娘再给他生一个,他都有要抓狂的心思了。
我当个太子容易吗?被沈先生吓唬一通,说的什么烛影斧声、祸起萧墙、玄武门之变,我还在想自己幸好没弟弟,结果转眼间弟弟马上就要有了,简直是给我添堵嘛。
太子的话不但让张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连萧敬听了都是一怔。
这话换了别人说,那是找死,可太子说起来就是“童言无忌”。但太子说了就说了,若他人随便嚼舌根子,那就是妄议皇嗣,要被乱棍打死。
朱厚照一溜烟往乾清宫殿后跑去,萧敬连忙问道:“殿下,您往何处去?”
“去找父皇!”
朱厚照小腿跑得飞快,这下张苑更难追上了。
……
……
朱厚照跑路有些累了,终于赶到坤宁宫外,心里有些不满:“父皇和母后明明是夫妻,为什么彼此住得这么远?倒不如造个大房子,以后什么美人、宫女、皇后、嫔妃都住在一起,我想抱哪个就抱哪个,不是更方便?”
到了坤宁宫,还没走进宫门,就见宫女在门口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破碎了。
熊孩子有些诧异,探头往大殿里瞧了一眼,只见空空如也,老爹老娘并不在里面,他这才想起张皇后已经迁居侧室,据说这是什么规矩,但凡分娩都不能住在原来的地方。
朱祐樘的声音从侧室传来:“……那谢于乔,诚心与朕作对,之前为了个姻亲的外孙女婿,跟朕闹得相持不下,朕觉得他是股肱之臣,也由着他。现在他越发变本加厉,竟然敢在众臣面前直言撤兵,分明是不将朕放在眼里!”
“皇上,消消气。”
张皇后的声音传来,异常柔弱。
“朕岂能消气?本以为他有何金玉良言,结果却是老生常谈,就是不想打。我算是明白了,他决意要离开朝廷,回乡种田,难道这些年朕亏待了他不成?”朱祐樘仍旧怒气难消。
朱厚照听了半天,大概明白了,皇帝这是在跟一个叫“谢于乔”的人置气,这人他非常熟悉,而且朱厚照一向对其印象很好,毕竟谢迁是个老好人,见到熊孩子从来都是有说有笑,毕恭毕敬。
朱厚照嘀咕道:“父皇为何跟谢老先生吵架?难道是因沈先生之事?难怪父皇不肯让沈先生回宫当我的讲官。”
就听到侧室中面张皇后继续劝说:“……皇上,朝中上下如此多人,可有许多人附和谢先生?”
“就他一人,别人岂能不知朕的用意?他是心知肚明,故意让朕难堪!”朱祐樘近来生病卧榻,妻子却不能在身边陪伴,心中抑郁,需要找人倾诉,于是便强拖病体,来坤宁宫跟妻子说说话,心情舒畅许多,不过依然余怒难消。
张皇后道:“皇上,谢先生这是好意,谁都不说……就他一人敢说,他这是心中有皇上,才肯犯言直谏。”
“你说什么?”
朱祐樘这下又生气了,怎么连妻子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说话?
张皇后苦口婆心道:“皇上,臣妾只是一介妇人,不懂国家大事,但臣妾却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臣妾知道皇上想打这场仗,巩固皇儿的太子之位,可战争总是要死人的,胜了固然是好,如果不胜呢?”
朱祐樘冷声道:“你是说,朕几十万大军队,会连区区数万内斗不止的鞑靼人都无法击败?”
“凡事都有万一。”张皇后道,“臣妾想来,谢先生未说此战要败,或许只是劝说陛下要仔细思量!”
朱祐樘之前想的是,谢迁公然顶撞他,一定是在报复他征调沈溪回京却将沈溪投闲置散的做法,义愤填膺下甚至想将谢迁和沈溪一起闲置,毕竟帝王也是要面子的!
可弘治皇帝终究没有意气用事,现在内阁还需要谢迁顶着,而沈溪立功归朝,不能因为一时义愤而放弃为人君的原则。
他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想过,谢迁其实是出自好意来提醒他,乃赤胆忠心使然。
“什么思量!他说朕耗费大量钱粮的劳师出塞远征,最好是佯攻一番,然后便班师回朝,不了了之……哼,朕绝对不会同意。”
朱祐樘想让自己保持愤怒的状态,可经张皇后这一劝说,还真气不起来了……谢迁到底是他的恩师,成化年间他只是个皇帝眼中不争气的皇子,谢迁等人任劳任怨,辅佐他登基,到现在还在为朝廷效命。
第一〇二七章 父皇有欠公允
朱祐樘过来见妻子,只是想倾述一下心中不满。如今他身体相对好了一些,早就想下地走动,若非谢迁这一气,他根本不会做这样的尝试。
很快,朱祐樘关心起妻子身体的状况。
张皇后被丈夫拥在怀中,满脸都是幸福之色:“皇上,臣妾即将分娩,真希望再能诞下一子,让皇上的血脉可以得到延续。”
虽然朱祐樘心疼妻子,也不会说出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话,他自己也希望能再有个儿子,毕竟一个儿子太不保险了,若是他子嗣众多,也不至于宠溺朱厚照到几乎放纵的地步。
等第二个儿子长大,就算朱厚照依然顽劣不堪,他也有备选方案可供选择。当然朱佑樘也知道,就算皇后诞下次子,他也不可能轻易将长子朱厚照的太子之位废黜。
姑且不说现在孩子尚未生下来,等孩子无灾无病长大能够观察清楚品性时,朱厚照应该已经是二十多岁性格定型,若朱佑樘能熬到那时候,也不能轻易动废黜太子的心思,因为那时朱厚照羽翼已丰满。
“皇后安心养胎便是,等朕身体康复,以后便是一家四口……”朱祐樘神色中带着几分憧憬。
张皇后听到此话,不由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花。
她可不止一次诞下孩儿,但直到如今皇帝仍旧只有朱厚照一个儿子,次子和长女相继病殁,丈夫疼惜她,从没有提过纳妃之事,但心里难免有所愧疚。
张皇后一直对谢迁心怀感激。
弘治初年,内侍太监郭镛曾上书天子,请朱祐樘预选妃嫔,以备六宫,是当时担任詹事府左庶子的谢迁带头上书,陈述天子“山陵未毕,礼当有待。祥禫之期,岁亦不远。陛下富于春秋,请俟谅阴既终,徐议未晚”,提示朱祐樘在为先皇守制期间不宜纳太多妃嫔。
朱祐樘一看自己的先生都带头反对,当时初继位他没多少主见,又想到与妻子新婚不久,正值恩爱,又不想落个守制时贪图享乐的名声,便将纳妃的事放下,这一放就到了弘治十五年的现在。
所以就算张皇后对朝中很多大臣有成见,但丈夫在怨责谢迁时,还是会出面帮谢迁说好话。
“皇上,是臣妾无用,这些年来未曾帮陛下多添子嗣。”张皇后抹着眼泪说道。
朱祐樘轻抚妻子的头发,笑道:“皇后,你说的哪里话,朕虽贵为天子,但你我乃是患难夫妻。可还记得你初入宫时,我尚且只是父皇眼中不成器的儿子,当时万贵妃刚过世,宫中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迁怒别人,我这太子也是朝不保夕,与你一见,便刻骨铭心。婚后我们共经患难,共同富贵,一直到今天。”
弘治皇帝说到这里,张皇后脸上露出幸福的娇羞,也有些庆幸。
张皇后进宫是在成化二十三年二月,那时朱祐樘虚岁十八,对于一个皇太子来说,十八岁还没纳太子妃是不可想象的,普通人家男子在十五六岁都已经成婚生子,更何况生在皇家?
偏偏朱祐樘上面不但有个专制的老爹成化帝,还有成化帝宠幸的爱妃万贞儿,要说刘健、程敏政等人曾多次上书请成化帝为太子选妃,但都被万贞儿所阻挠,一直拖到成化二十三年正月,万贞儿暴死,朱祐樘才终于不用做孤家寡人,所以朱祐樘得到张皇后后,对张皇后极其疼爱。
纳太子妃后的朱祐樘也没敢说自己一定能当上皇帝,因为那时成化帝已经不止他一个儿子,当时成化帝看起来正当盛年,朱祐樘只是简单地想跟张皇后过普通人的生活,但当年秋天,成化帝便驾鹤西去,朱祐樘被推上皇位,连他自己都没料到。
张皇后见丈夫如此疼惜自己,心中非常感动,但还是不忘提醒:“皇上,谢先生一定是出自好意……他是皇上的恩师,时刻不忘大明的江山社稷,当年魏征之于唐太宗,不就是如此吗?”
朱祐樘听到这话,心中多少有些不耐烦,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外面的朱厚照等了半天,再也忍不住闯入侧室,把朱祐樘吓了一大跳,顿时勃然大怒:“谁让你来的?”
“父皇,儿臣是来给您和母后请安的。”朱厚照开始装乖卖萌,一上去便向朱祐樘和张皇后行礼。
朱祐樘往朱厚照身后看了眼,居然一名侍从都没带,心头越发地恼火……难道叮嘱东宫常侍看紧太子,对太子禁足的命令不管用?
朱祐樘难得身体好转,过来跟皇后见上一面,小有温存,结果还被儿子破坏氛围,况且儿子又是未经传召跑来,令他大为不悦,喝道:“既然请过安了,没事的话早点儿回东宫,未经朕的允许,不得再到乾清宫和坤宁宫来。”
“父皇,您经常教导儿臣,要多尽孝道,您还让儿臣去给太皇太后和外祖母请安,为何今日儿臣前来,您竟怪责儿臣?”
朱厚照眼巴巴看着弘治皇帝,小脸上满是委屈。
张皇后赶紧帮丈夫和儿子说项:“皇上,皇儿也是一片孝心,你就不要责备他了。”
“咳咳——”
朱祐樘猛烈咳嗽一阵,张皇后轻抚丈夫的后背,好了好一会儿等气息平顺下来,朱祐樘看着妻子,道:
“皇后,有好些日子未曾去见过皇祖母,朕今日身体好些,不妨一同过去走走,你可能下地?”
“嗯。”
张皇后虽然有孕在身,身子骨倒不虚弱,最基本下地走走是可以的,只是朱祐樘重视她有孕在身,不准允她下地而已。
张皇后见丈夫身体好了些,这会儿恰逢朱祐樘的祖母周太后也在病中,作为孙子和孙媳妇,带着儿子过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太子,你便随朕与你母后,一同去见过太皇太后!”朱祐樘厉声道。
朱厚照一怔,其实去给周太后请安,对熊孩子来说是逢年过节必须要做的事,他倒没多少抵触情绪,毕竟平日少有去。
周太后是英宗的妃嫔,英宗在世时没做成皇后,但她的儿子却是宪宗朱见深,也就是成化帝。周太后是朱祐樘的亲祖母,尤其在当初朱祐樘刚刚认祖归宗时,周太后为了防止这宝贝孙子被万贞儿毒害,将朱祐樘接过去一起住,才令万贞儿不敢加害。
大明有皇长子继承太子的传统,在继位顺序中,皇长子具有一定的优势,所以万贞儿才会对宫中怀孕的妃嫔相继下毒手,她有成化帝的宠爱,别人敢怒而不敢言。
朱祐樘被成化帝认回后,周太后成为朱祐樘最大的护身符,万贞儿敢在皇宫内院任何地方动手,就是不敢在周太后的寝宫内放肆,那边也是她势力延伸不到的地方,这才令朱祐樘长大成人。
朱祐樘登基之后,对周太后一直礼遇有加。
朱祐樘扶着妻子下地,他自己行动多有不便,夫妻二人彼此相携,正要带儿子往慈宁宫去,朱厚照突然道:“父皇,儿臣有个请求,请父皇恩准。”
朱祐樘骂道:“你这孽障,方才刚夸赞你有孝心,谁想竟是有事而来……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儿子该骂还是得骂,但儿子要说什么,朱祐樘也想听听,他想知道这熊孩子因为什么偷跑到坤宁宫来找他和张皇后,或者说是来找张皇后,因为他不知道熊孩子先去过乾清宫,认为儿子不知道他在这儿。
朱厚照道:“儿臣听说沈先生回京城了,儿臣心中想念得紧,想让沈先生重回东宫为讲官,儿臣想听沈先生讲《廿一史》!”
朱祐樘本来要听儿子说什么,若有不对直接开骂,他料想儿子所求不过是一些吃喝玩乐的东西,当听说是找沈溪,便骂不出口了。
张皇后松了口气,笑道:“皇上,是好事啊,皇儿知道学习了,要请沈状元到宫里来做他的老师……”
“皇后,你真当他是想听沈溪讲课?估摸他是想看那些武侠说本,让沈溪进宫陪他胡闹!”朱祐樘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朱厚照据理力争:“父皇,才没有呢,儿臣真的想让沈先生回东宫为讲官,因为东宫那些先生,讲的都没有沈先生好,儿臣要找个有能耐的先生,难道这也有错吗?”
张皇后听儿子居然发脾气大声嚷嚷,赶紧道:“皇儿,不得对你父皇无礼,快给你父皇道歉。”
“儿臣说的没错,为何要道歉?当初儿臣请父皇将沈先生调回东宫当讲官,父皇是准允的,现在沈先生回来了,儿臣却见不到沈先生的面,父皇做事是否有欠公允?”
朱厚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居然直面斥责朱祐樘。
朱祐樘一听,先不管熊孩子说的话是否有道理,就凭儿子冒犯老子这一条,就足以让他气得直咳嗽。
夫妻二人才刚彼此相扶站起来,朱祐樘便因为剧烈咳嗽而被迫坐下,以便平顺气息。
这下张皇后也不站在儿子这边了,她先劝说朱祐樘一番,又厉声对朱厚照喝道:“还不给你父皇跪下认错!”
“哼!”
朱厚照人是跪下了,但却把脑袋一别,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朱祐樘气息稍微平顺,指着儿子怒斥:“你这孽子……皇后,你也看到了,若朕的子嗣众多,何至于将皇位传给此等不肖子?”
朱厚照不服气地说:“父皇,儿臣只是问您,您说话不算数,是否有欠公允?您说儿臣是孽子,那等母后肚子里这个儿子生下来之后,你便立他当太子吧,儿臣退位让贤便是!”
一句话,不但让朱祐樘一愣,连张皇后也稍显慌乱。
最后夫妻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再无心情再去斥责朱厚照了。
第一〇二八章 学问自在心中
沈溪到皇宫走了一趟,抱着寻幽访胜加考古的心情将大明紫禁城的情况了解了个透彻,等回到空空荡荡的家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吃过晚饭,面对寒灯孤影,那种孤单寂寥的心情,让沈溪无法忍受。
沈溪本想去找苏通把酒言欢,可想到苏通的为人,这会儿还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未必能找到人,找到可能就得跟着花天酒地,那并非是他想追求的生活。
最后沈溪只能寄希望于早点儿入睡,可惜漫漫长夜,入眠成为一种奢望。
一个夜晚,就好像是一个冬天那么漫长。
等再醒来时,院子里屋檐水滴滴答答串起了珠链。
北风萧萧,秋雨连绵,降温幅度很大。沈溪只好换上秋衣,想到以往每当天凉,周氏、林黛、谢韵儿总会为他准备好更替的衣服,服侍他穿上,那种幸福的回味,让他脸上涌现一抹笑容。
眼睛有些干涩,但沈溪还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前往礼部走一趟,将皇宫祈福仪式所需要的物品清单呈报上去,等候批复,他要尽快将这差事完成,看看朝廷接下来对他有何安排。
直到下午,沈溪才从礼部离开。
大明衙门办事的效率不是一般的低,官员冗杂,人浮于事,想找到专门负责的人难上加难,一把手高高在上,基本不会照面,就算是二三把手,也大多在外忙碌,寻常根本见不着人。
涉及到具体的事务,一个衙门内还要层层上报,等到最后沈溪回来并不是事情已经办完,而是让他回家等消息。
“连皇家的事情都如此不上心,指望他们为老百姓做事更不知拖到猴年马月。”
沈溪出了礼部大门,本要打道回府,但想到谢迁有约,预计要说的无非是昨日谢迁上奏的那份触怒弘治皇帝的奏本。
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少不了,沈溪在给谢迁出“止战”主意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结果,谢迁感觉自己被沈溪拿来当枪使,但其实沈溪是变相帮他忙,就看如何理解。
到了谢府,时间尚早。
徐夫人并未出来迎接,反倒是谢丕笑盈盈出来,嘘寒问暖,话不到三句,便说到《四书》《五经》上。
谢丕中举这几年时间,基本都在家闭门读书,很少出去参加文会应酬。
以前谢丕热衷于沈溪的心学,但这次再会,谢丕对心学只字不提。沈溪料想,应该是谢丕被他老爹明令禁止,不能再牵涉到冒天下理学大不韪的心学。
“……沈先生,昨日未及相问,此番回到京城,您准备往何衙门任职,可要回翰苑重为侍讲,侍班东宫?”
谢丕对于沈溪未来的去向很关心。
毕竟沈溪是翰苑体系的官员,又曾在弘治十四年乡试中做了他的“座师”,若沈溪继续留在翰林院体系,极有可能将来作为会试主考官。
能成为会试主考官的学生,那自然是先人一步了解到主考官对于学问的喜好,或者在平日的练习题中,就会参杂有未来会试的考题,沈溪随便说几句话,都可能会对谢丕中进士有莫大帮助。
沈溪笑着摇头:“不知道,暂且只是在都察院挂职,依然为右副都御史。”
虽然沈溪办的是礼部的差事,但挂的是都察院的职位,这也是因他刚从东南回来,朝廷尚未给他安排实缺,等于说沈溪还处于赋闲状态。
谢丕父亲是朝中要员,他对朝廷的官员升迁体系还是了解的,他知道沈溪这样挂职的人,将来要安排实缺不易,除非有人退下来,或者是层层递补,否则沈溪就要长久等下去,回翰苑更是难上加难。
“可惜,可惜。”
谢丕脸上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沈溪笑道:“无甚可惜,做学问而已,在何处又有所区别?学问自在心中。”
谢丕想了想,会意点头,欣然道:“先生说的是,学问自在心中。”
……
……
谢丕没有陪沈溪太久,便回去温习功课,但在沈溪看来,谢丕是怕遇到他老爹回来发现他偷懒。
谢丕弘治十五年未中进士,对他的人生影响不小,来自家族的压力,令他感觉肩膀无比的沉重。
谢迁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不可能久在朝中担任内阁大学士,就算谢迪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大员,也无法保证谢氏一门的世家大族地位,必须有后起之秀挑起大梁,而谢丕就是被寄予厚望的那个。
余姚谢氏家族不单只有谢迁这一脉,因是书香门第,家族各系出了不少读书人,但最有成就的还是谢迁父亲谢恩这一系。
谢迁是家中长子长孙,二弟谢选十九岁过世,无后,谢选妻子陆夫人时年二十二岁,立志不改嫁,当时谢迁便将幼年的谢丕过继给陆夫人为子。
谢迁所承担的,是一个大家族家长的使命,不但要维持这一脉,也要维持余姚谢氏整个家族。
谢丕现在有了儿子,在传宗接代的问题上,谢家压力骤降,毕竟谢迁自己的儿子也不少,虽然都是妾侍金氏所生,但毕竟都是谢氏血脉。
谢氏一门对科举无比看重,一个世家大族能否保持兴旺,主要看后代子孙中读书人的数量,以及他们取得的成就。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是社会地位最高的一个阶层,尤其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这就好似为何宁化沈家沈溪这一旁支,能突然崛起成为宁化望族的原因,本身还是那么多人,只是因为出了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沈溪还连中三元,影响力非同小可,别人自然不敢轻视。
谢丕回内院去了,沈溪则留在书房继续看书。
谢迁藏书中的珍品都被挪了地方,沈溪能看到的,大多数是谢迁的手札,就好似工作日记一样。
谢丕将朝事大小事情记录下来,作为日后参考和复查所用。
这些记录,对于谢迁来说或许没什么作用,毕竟事情过去了就很难再拾起,就算偶尔用到也能从通政使司的备案记录中找到,但沈溪看到这些东西,意义就截然不同,他能知道谢迁平日里做了些什么,内阁如何票拟,皇帝和司礼监如何批复,六部和下面各衙门又是如何执行。
虽然很多事情只是记录一鳞半爪,但都被沈溪默默记下来,他是个有准备的人,谢迁记录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那也是某个衙门上呈天听的奏本的一部分,几句歌功颂德的话,也能从中琢磨出营养。
沈溪相当于从全局的角度去观察大明的人文政治。
不知觉间,沈溪看了一个多时辰,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他只在早晨起床后吃过云伯儿媳妇为他准备的早饭,清汤寡水没什么滋味,他也做好准备,下午宁可出去吃,也不再回去吃那些“怀旧”的吃食。
本来就很孤单寂寞,伙食还跟不上,越发令他想念妻儿,甚至将老娘和祖母老太太给一起怀念上了。
临近黄昏,谢迁才唉声叹气回来,沈溪将桌上的手札稍微整理一下,正要让开位置,谢迁一抬手:“晚上还要回文渊阁,不能久留……”
沈溪见谢迁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被皇帝骂了,但他料想,若皇帝真的生气,大可不理会谢迁,皇帝自己还生着病,哪里有时间去跟个大臣斗气?
“阁老很忙吗?”沈溪问道。
“废话,老夫身为阁臣,能不忙?”
谢迁之前还是一副将死不死的模样,被沈溪的话一刺激,就好像狐狸的尾巴被人抓住了,冲着沈溪就是一通语速很快的训斥,“昨日的奏本,陛下可是当着朝中诸多重臣的面大发雷霆,你让老夫今后如何在众同僚之前自处?如何获得陛下和朝中大臣的信任?”
沈溪眯了眯眼,顾左右而言他:“阁老今日不忙?”
谢迁恼恨至极,连拳头都握紧了,最后却无奈地摊开,伸出根手指头指向沈溪,怒骂道:“你小子就会抬杠,也不见你为老夫分忧解难!”
骂痛快了,谢迁一屁股坐下,沈溪微微一笑跟着坐下,一点儿都不显生分。
谢迁将桌上的手札拿起,打量一番,不禁皱眉看向沈溪,好似在怪责沈溪随便乱翻他的东西。但出口的话语却不是怪责:“这些都是陈年手札,看了有何用?回头我将这两年的手札与你,仔细参详,尤其是涉及西北的部分,总不能拿你那一篇止战的奏本,就此搪塞了事!”
“阁老说的是,西北这一战,陛下铁了心要打,就算陛下会斟酌阁老奏本中所提到的内容,也不会轻易改变初衷。”沈溪分析道。
“知道便好,老夫问你,西北这一战,你觉得我大明,有几成胜算?”谢迁抬头打量沈溪。
沈溪发觉,谢迁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弘治十三年那一场出击,是为了还击鞑靼火筛部当年对大明朝的几次进犯,属于报复、立威性质,师出有名。
而弘治十六年正在筹划的这场战事,却有些莫名其妙。
估摸三军将士都很奇怪,大明边疆这几年风平浪静,鞑靼人好似绝迹,屯田安民的政策实施以来,九边重镇无论军户、百姓、商户皆都富足,井然有序。
这么好的年景,居然要打仗,朝廷纯属吃饱了撑的!
第一〇二九章 议战
谢迁心中实在没底,加之之前他上奏了以“止战”为主旨的奏本,令谢迁忍不住想问沈溪,听取意见。
沈溪问道:“阁老是想听实话,还是奉承之言?”
谢迁不由恼火地说:“让你小子说有几成胜算,莫非你还要出言诓骗不成?若是你心里没谱,只管大致说个数字,老夫琢磨一下……先听听你的奉承之言吧!”
有些事经不起推敲,谢迁听了沈溪的话,本以为沈溪有意搪塞,但稍微一琢磨便意识到,沈溪要糊弄的话只管说个五成、六成都行,没必要拐弯抹角。
那沈溪这番话必有玄机。
沈溪道:“既是奉承之言,那在晚辈看来,此战,我大明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有七八分胜算。”
“你小子,这就是你的奉承之言?我大明备战良久,粮草物资充足,火炮也都配备齐全,兵锋之盛乃几十年来前所未为,你竟说只有七八成胜算?此话要是让天下人听到,口水都能将你淹死!”
谢迁带着几分不屑。
沈溪反问:“那阁老认为,此战当有九成乃至十足的把握?”
谢迁这才意识到是问沈溪意见。
沈溪说有七八成胜算,总算说得过去,心中稍微安定一些,但这“七八成胜算”是建立在“奉承之言”基础上。
谢迁道:“你且接着说!”
“阁老既然说了我大明备战良久,兵马粮草皆都准备充分,那敢问一句,之前几次大战,我大明将士的兵马就不足,士兵是饿着肚子拿着未开刃的兵器上的战场?”沈溪问了一句,然后又补充:“比如正统十四年英宗率五十万大军出塞……”
谢迁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以土木堡之变来说我朝?今时不同往日,瓦剌早因内乱而衰弱,鞑靼人之前也一直内斗不休,加上我方有炮火之利,这些岂不都是胜因?”
沈溪轻叹:“阁老身为辅臣,对于军备粮草筹备情况,应该比晚辈更加了解,此番出兵,虽然粮草物资充足,但说有根本性好转却谈不上,我大明出兵,致胜点在于鞑靼内部纷争,但敢问鞑靼内战数年,达延部早就占据上风,却迟迟未能将火筛等部族灭绝,却是为何?”
谢迁想了想:“北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