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潜移默化
作者:天子|发布时间:2024-06-29 02:54:17|字数:44566
沈溪笑了笑,摆摆手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好啊,你敢欺瞒本宫,本宫这就去禀告父皇,让父皇来治你的罪。”朱厚照终于又把太子的架子搬了出来,对沈溪进行威胁。
沈溪心想,我连历史上的你什么时候死的都知道,但有些事就是如此隐晦,若贸然说出来,那就是跟时代为敌。
沈溪问道:“那太子可知,这皇位更替,有多少兄弟阋墙?”
“你什么意思?”
朱厚照打量沈溪,感觉到一抹沉重……他最担心的是皇位被人占去,这种事情以前他连想都没想过,也就是沈溪才带给他这种危机意识。
沈溪道:“历朝历代,无论昏君明主,都有皇位更迭时的血腥杀戮,就连盛唐都有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敢问唐太宗在历史上评价如何?”
朱厚照想了想,道:“应该可以吧?”
连唐太宗都只是可以,你小子将来是想当秦皇汉武?也不看看你所处的时代,有没这机会!
“不仅唐代如此,汉代有刘彻和梁王,宋代有烛影斧声,就连蛮夷建立的金国也有完颜亨和完颜宗弼争位,可以说历朝历代,皇位争夺之事不胜枚举,那我大明难道就太平无事?”
沈溪提出一个新的议题,为什么朱厚照所学历史完全都在报灾难,只有大明朝是国泰民安?
沈溪有意引发太子思考,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所学的知识都是别人修饰过的,他能学到什么并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那我们大明哪个皇帝是手足相残得来的?”朱厚照有些不太服气,出言诘责。
沈溪道:“那就要太子你自己去发现了,多读史书,从中你就会发掘出很多秘密,若是由我来告诉太子,那太子岂不缺少了发现的乐趣?”
“发现?”
朱厚照眉头紧蹙,觉得沈溪说得好复杂,有什么直说就行了,为什么要发现?我压根儿就觉得不存在的东西去发现就有了!
沈溪继续看他的讲案,朱厚照得不到答案有些生气,直接把沈溪的案宗一把抢到手里,往地上一扔,道:“你今天跟我说清楚!”
沈溪冷声道:“太子若想知道一些你所不清楚的东西,就把册子捡起来!”
“你……我就不捡,看你如何!”朱厚照来了脾气,他对别的讲官向来爱搭不理,对沈溪算是非常“忍让”了,可他发现沈溪对他也仅仅只是敷衍了事时,就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严重地伤害”了他的感情!
这样对沈溪来说没有丝毫妨碍,反正讲案都熟记于心,看不看无所谓。既然朱厚照不给他捡,他随便拿本书看就是,这样一来,生闷气的朱厚照便不会再缠着问他关于太祖传位太宗的事情。
到下午上课时,朱厚照见沈溪一脸淡然,不疾不速地讲他的课,似乎一点儿都没有为他生气而介怀,顿时一阵气馁。
左思右想,依然没有让沈溪低头认输的信心,朱厚照心气也就平了,听课的时候眼巴巴地看着沈溪,忍不住想道个歉,跟小先生“和好”。
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子终于有了一点儿觉悟……现在能帮他的只有沈溪,若是把沈溪得罪了,那他的出宫大计就要彻底泡汤。
沈溪没有给朱厚照机会,这算是沈溪给熊孩子上的课程之一,既然你选择了得罪别人,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只有真心才能换取别人的信任,若你只是拿权威来欺压别人,你所能得到的只有虚以委蛇的盲从,得不到真诚以待。
这种话,沈溪是不会跟朱厚照说明白的,他要潜移默化改变朱厚照的性格。
但凡对朱厚照一点小小的改变,都可能会改变历史的走向。
历史上的朱厚照,完全是个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考虑的温室中的花朵,他的任性妄为正是由于特殊的环境造就,没人教他智计和谋略的作用,他只要挥挥手、动动嘴皮,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这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沈溪要改变朱厚照的恣意妄为,从现在开始或许还来得及,因为这小子尚未大权在握,人没长大拥有一颗童心,性格远未定型,多少能施加些影响,可若再过两三年等弘治皇帝去世,沈溪相信就算是水都泼不进去了。
……
……
沈明钧夫妇的矛盾在继续中。
在此期间,玉娘给沈溪带来消息,福建承宣布政使司那边有结果传来,对于扣押的汀州商会产业,一律没收充公,但人员会陆续放出来,尽管一些商会中人早就在牢房中被折磨致死。
这就是大明朝黑暗的地方,进牢房容易,出来难,牢里死个人只需要上报备案,甚至不需要给家属一个合理的解释。
汀州商会在福州城的产业就此倾覆,尹掌柜夫妇好歹从牢里出来了,不过尹掌柜出牢没几日,就因在牢中受折磨过甚去世,尹夫人也因为丈夫的死一病不起,尹文的父母倒还安好,只是在牢里受了怎样的苦则不为外人知晓。
等沈溪把消息告诉尹文后,小妮子靠在沈溪怀里哭了好久,最后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要娘……”
如此简单的要求,沈溪就算赴汤蹈火也要替她完成心愿。
沈溪下一步是把汀州商会在福州城的人员悉数转移,回乡的回乡,不能回乡的则想办法送到别处安置,而尹文的家人他会接到京城,既然他当初跟尹掌柜夫妇承诺了会迎娶尹文,他就要担夫起为人夫的责任,不想让尹文受一点点伤害,就算更困难的请求他也会尽量满足。
二月中旬,沈明钧夫妇的冷战终于有了结果,周氏忍受不了生活中没有丈夫的苦楚,终于还是带着一双儿女回家。夫妻二人重归于好,经过商量后决定回宁化一趟,把事情解决后再返回京城。
“娘,山长水远你们干什么非得回去?”沈溪知道沈明钧夫妇的决定之后,不由想劝周氏两句。
“不然怎样?你爹那没良心的,说他娘病倒了,无论如何得回去亲眼看看,说这关系到孝道……若咱们家落个不孝的名声,对你未来的仕途能有好吗?”周氏骂骂咧咧,看来之所以会向沈明钧妥协返回宁化,主要是为沈溪的官声着想。
沈溪心中一阵感动,虽然周氏有千般不是,但对他的关爱是真诚的,当下道:“可惜孩儿无法与您一同回去。”
“就算你想回,我还不让呢。”周氏骂骂咧咧地道,“臭小子,留在京城好好给太子上课,只要你有本事,娘就算再辛苦也值得。等我们回来,那时韵儿也该给你诞下孩子了,我帮你带……”
周氏嘱咐的话很多,以前沈溪觉得心烦,可见周氏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的模样,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认真地听周氏把话说下去。
“……你孙姨就不回去了,她留在京城,你记得帮忙照看一下,不过,可千万别过去打搅她……”
周氏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一点沈溪关心的问题。
沈明钧夫妇要回汀州,是因沈家的根在宁化县,可惠娘却不是汀州人,她如今已经把女儿接了出来,房产和田地等也有人打理,在汀州府那边便了无牵挂。
就算沈明钧夫妇返乡,惠娘也没说一起回去重振旗鼓,把汀州商会打理好,似乎惠娘比沈明钧夫妇更适应京城的生活。
……
……
沈明钧夫妇走的那天,恰好轮到沈溪去宫中给太子授课,并未出城相送,连惠娘也没露面,因为她怕遇到沈溪后会尴尬。
惠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避沈溪,或许是觉得沈溪年岁大了,不能再像对一个孩子那般宠溺他。
这天中午上完课,趁着没人的时候,朱厚照得意洋洋地把他设计的新计划告诉沈溪:“……本宫跟母后说,这几天我都留在撷芳殿,吃过午饭便休息,中途不许别人打搅,然后我换上太监的衣服,跟你一起出宫!”
能想到换上太监的衣服,朱厚照也算是有“创意”,毕竟沈溪之前没提点过他任何细节。
“太子有听说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吗?”沈溪问道。
“听说过……你问这个干什么?”朱厚照小鼻子小眼睛皱到了一块儿。
沈溪道:“太子突然说要留在撷芳殿休息,皇后岂能不过问?若皇后以为你生病了,要到你房里查看,你当如何?”
“这个……”
朱厚照想了想道,“我让刘公公在外面拦着。”
“那就是说,你会把计划说给第三人知晓,先不论刘公公能否拦得下皇后,太子怎敢保他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沈溪继续诱导朱厚照发散式思维。
“他敢,只要他敢把消息泄露出去,我找人打断他的腿。”朱厚照厉声道。
沈溪点头:“太子的确有权力打断刘公公的腿,换作我也会害怕,但若太子出宫被陛下和皇后知晓,他是要掉脑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他到底是保住腿重要,还是保住脑袋重要?”
“什么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朱厚照对于沈溪说的新名词,有些不太领会意思。
沈溪道:“若有两件坏事,其中一件必然发生,其中一样是丢脑袋,另一样是丢腿,那太子选择哪样?”
“谁敢杀我头打断我腿?”朱厚照一拍胸脯,看见沈溪严厉的目光后,他想了想道,“应该是丢腿吧,小命就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着呢。”
沈溪摊摊手,意思很明显,连你都这么选择,那你怎敢保证刘瑾不会把你卖了?
“好他个刘瑾,居然敢跟我两害相权取其轻?回头我就把他……不对啊,我还没把事情告诉他,他也没丢腿,更没丢脑袋,做什么选择呀?”朱厚照小脑袋已经不够用了。
以前可没人教他这些歪门邪道,沈溪可以说是在潜移默化改变他的世界观。
“那怎么办?”朱厚照问道。
沈溪道:“如果太子不去坤宁宫,皇后会第一时间来看太子吗?”
“我母后以前倒是经常来撷芳殿,可这回她大病痊愈后,只是偶尔才过来看看,怎么了?”
“那就是了,先不用考虑如何隐瞒皇后,重要的是,怎么才能瞒住太子身边的人,只要他们不知道太子出宫,那皇后自然也不会知晓!”
第七〇〇章 你计划,我拆台
制定计划,首先要设置好目标,然后把大目标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再将小目标分解成更小的目标,一直分解下去,直到知道该干什么为止。
朱厚照住在撷芳殿,这里虽在皇宫中,但皇帝和皇后平日很少过来,若单纯要防备皇帝和皇后突然造访,这很困难,就好似沈溪前世教导的那些学生,逃寝出去根本无法防备学校领导什么时候前来视察。
另外,要保密的话,你要把身边那些眼线给去除掉,只要能骗过这些人,那计划就可以付诸实施。
“我身边的人……主要就是刘公公他们,平日里无时无刻不跟着我,烦都烦死了。”
熊孩子对于这种贴身的照料和保护最不耐烦,是个孩子都想要自由,这是他渴望踏出宫门的根本原因,但其实那些随从只是在尽职尽责做事。
沈溪问道:“那为何他们现在没有盯着你?”
“这还用盯?我人都在这儿,他们明知道我在里面,怎会进来?”朱厚照眼睛眨了眨,“你是说,我现在就偷跑出去?”
沈溪摇了摇头道:“可以这么计划,但时机并不成熟。即便你能逃过他们的视线,出得了撷芳殿?”
“这个……不一定,出这殿门口倒是容易,我可以从后面一个小洞钻出去,刘公公他们未必知晓那个洞。”
朱厚照觉得有机会偷跑出宫,人不由精神了几分,跟沈溪说话的语气亲热了许多。
沈溪道:“太子在撷芳殿,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必有随从进来查看情况,所以太子逃出这儿也隐瞒不了多少时间。更况且,出得了撷芳殿,却出不了宫门。”
朱厚照拍着脑门儿,无比懊恼地说道:“喂,说好了你带我出宫,现在却什么主意都让我来想,你做了点什么?你可真言而无信,信不信我……”
沈溪瞪了太子一眼,这混小子立即缄口不言,换上副笑脸,“沈先生是大明的状元郎,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总归会有办法的吧?”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难道太子自认智慧不及臣?”沈溪笑眯眯地问道。
朱厚照没好气地说:“那你就明说帮不帮忙吧!”
“帮忙可以,敢问太子一句,何时别人不会进你的寝宫?”念在朱厚照确实认真思考了的份儿上,沈溪正式开始诱导。
“我休息的时候啊,不过那通常是晚上,你不也说了,晚上城里没什么热闹可瞧。再者,晚上宫门关闭,咱们如何出去呢?”
朱厚照已学会一些思考的技巧,开始抓重点。
沈溪点头:“那太子白天就没有休息的时候?”
“那当然……很少,就是我不上课的时候,初一、十五,那两天肯定不上,再就是一旬休息个一两日,要看王学士如何安排,你是想让我在其中一天睡懒觉,让他们不去打搅我?”朱厚照眼睛一亮道。
沈溪摇摇头,这小子太过想当然了。
“太子白日睡懒觉,就没人看着?”沈溪问道。
朱厚照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道:“我听出来了,你就是不肯帮忙……白天的时候,刘公公他们肯定会盯着我,就算我睡觉,他们也恨不能守在床边,只有我拿剑砍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出门待着!”
“那你为什么不拿剑砍他们?”沈溪道。
“我只是吓唬他们,又不是真的砍……你是说,我继续吓唬他们,然后他们就不敢进房子去了?”
朱厚照这次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沈溪道:“你没来由地砍,他们当然不会信你,你必须要大发脾气,让他们知道太子你是真的发怒了,可能随时会把人的腿打断,只要你能把自己的威严表现出来,谁敢进去打搅你?”
“这主意好,这主意好,我对他们发一通脾气,他们以为我真的生气了,我就装作睡觉,看他们谁敢进来!”朱厚照握紧了小拳头。
沈溪道:“一时可以,恐怕撑不了多久,以刘公公他们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们能不知太子是否真的生气?若他们在门口询问说,太子,您不说话我们就进来了,太子恰好又不在寝宫中,那又当如何?”
“那我就真的没办法了。”朱厚照灰头土脸。
沈溪道:“但太子却是在里面的……”
朱厚照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沈溪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我在里面,那怎么出宫?”
沈溪拿起书本来,继续摆出悠然的姿态:“人是有思维惯性的,太子何必急于一时?非要在第一次发脾气的时候就出宫呢?”
“呃?”
朱厚照小脸一片迷茫,听不懂什么是“思维惯性”,更不明白沈溪说的不急于一时是何意。
沈溪继续道:“若一次两次,太子在寝宫中发脾气,必会有人进去打搅,太子不妨严惩,待三次四次,估计还有人不信邪。但五次、六次,估计就很少会再有人踏足其中了,那到七次八次的话,谁还敢进去?”
朱厚照听了,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笃定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发脾气,刘瑾等人肯定小心谨慎,倒不是怕太子出宫,而是要小心伺候着,若朱厚照对擅自闯入者加以惩罚的话,久而久之,那些侍从就不敢再进去打搅了,朱厚照就可在有众多侍从照顾起居的情况下,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溜出来。
至于如何从寝宫出来,就需要一点儿小技巧,而且,就算人出来了,也必须要有人在里面顶替太子,而这个人选,其实沈溪早就已经想好,正是之前与沈溪有几分渊源的小太监小拧子。
小拧子胆小怕事,年岁又不大,声音与太子有几分相仿,让他在稍微哼哼几下,那些侍从在惊恐不安中,谁能分辨的出那到底是童音还是太监的声音?
“先生说的是,我多来几次,他们就不敢进来,可我怎么出去呢?”朱厚照眼巴巴地看着沈溪。
沈溪摇头道:“不是由太子自己来想吗?”
朱厚照体会到思考的乐趣,想了半晌之后,他道:“我从窗户溜出去!”
“胡闹。”沈溪道,“难道侍从在窗户外面就没人值守吗?”
“门口有人守着,窗户不能出去,那我跟黄雀一样,插着翅膀也难飞出去啊!”朱厚照这会儿又有些心烦意乱,这小子主要是没耐心,让他耍点小聪明可以,再让他往深了想,他就会心浮气躁。
沈溪道:“太子可有听说过金蝉脱壳之计?”
“听过听过,三十六计里面的嘛,说是一只蝉,脱去外壳之后,就可以逃走……”朱厚照道,“你就别为难我了,行吗?我不是金蝉,又没外壳。”
沈溪打量朱厚照身上的衣服道:“你没有吗?”
朱厚照看了看自己,发现身上这身衣服很显眼,沈溪的意思不言自明,作为一只金蝉,你的外壳不就是这一身衣服?
“我脱了衣服出去,那不冷啊……”
朱厚照说到一半就闭嘴了,他可没那么愚蠢,已大概想明白,“那是不是我换上另一身衣服……对,就是太监的衣裳,那时我就可以跟着你混出宫去了?”
沈溪终于点了点头道:“有几分道理,但你如何保证别人会相信,随我出宫的不是太子,而是个小太监?”
“只要是我吩咐的就行,我就说……那个谁,你陪沈先生出宫去,然后我就遮着脸,跟在你身后,出宫就容易多了……”朱厚照笑得如同葵花一样灿烂,“看来我才是大明最聪明的人。”
“不错,你能想到这个办法,很好。那你把所有计划,从头到尾细说一遍。”等大致计划设定好,剩下的就是归纳总结,然后分工协作。
“先找身太监的衣服,再找个身材跟我差不多的人……”
沈溪打断他的话,道:“错了,在准备这些之前,你不是应该先多在寝宫里发几次脾气吗?”
朱厚照挠了挠头:“倒把这茬给忘了,我先跟那些人发脾气,谁敢进去打搅我,我就降罪给谁,打他们暴打一顿,多来几次那他们就不敢再进房间打搅我。再找个身高与我相仿的小太监,我跟他对换衣服……然后我就让他陪沈先生你出宫……”
“没有我。”
沈溪提醒道,“你真正要出宫的哪一天,是你不需要上课的日子,那时候我岂能进宫?”
“没你啊?那我跟谁出宫去?”
朱厚照说到这儿,又发现一个重大的纰漏,他自己想想就明白了,施行计划时是选择他休息的日子,而那种日子沈溪是不可能进宫的。
沈溪道:“这就得太子想办法了。”
“那我跟谁出去,总不能跟刘公公出去吧?他肯定跟我来那个两害相权取其轻……”朱厚照道。
“难道太子就不能想办法,找个人进宫,带你出去?”沈溪眯着眼道。
“谁?你?”
朱厚照打量着沈溪,“我拿什么理由召你进宫?”
沈溪心想,就算你召我我也不来。
“我最多在宫外接应太子,太子要选择这个人,最好能自由进出撷芳殿,而且他还心高气傲,从来不会留意身边的太监,到时候太子跟在他身后,出了宫门,那太子就可以在臣的引领下去宫外自由自在了。”沈溪道。
“呃?你是说我舅舅?我两个舅舅,经常到撷芳殿来……嘿,我想起来了,他们从来不管身边有什么人跟着,只要我跟着他,遮着脸,肯定不会注意我。”朱厚照喜滋滋地说道。
沈溪点头道:“那出宫的计划基本就完善了,但太子可有想过回宫的问题?想偷摸出宫容易,但若被陛下和皇后知道太子出宫,将来必会严加防守,太子以后休想再踏出宫门一步。要知道太子回来时,可不再有寿宁侯和建昌伯同行。”
朱厚照气得把手上的书本往地上一摔,道:“出了宫,还要想回宫的问题,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
第七〇一章 家花野花
沈溪一番引导,却把朱厚照的思路带到了死胡同……出宫容易回宫难!
以朱厚照的小脑袋瓜,根据沈溪的引导能谋划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沈溪不想苛求太多。
思维养成并非朝夕之功,至于以后朱厚照能否走好接下来的人生道路,全看他自己,沈溪只能做到善加引导。
“那太子就按照之前你谋划的那些做准备吧,至于太子回宫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沈溪终于松口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嘿,这出宫挺有意思的,希望到外面玩会更有意思!”朱厚照显得很兴奋,计划是他自己构思出来的,非常有成就感,而且这个计划环环相扣,提前设计好了故事和剧情,而他自己则作为主人公全程参与其中,这是以前从来未曾有过的新奇体验。
带太子出宫,的确很危险,沈溪必须要安排人手善加保护,最重要的是不能泄露秘密。他这里倒不是很担心,就怕朱厚照嘴不严实,把事情败露出去,但现在看来这小子也有一定的智慧,至少在出宫前不会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
沈溪上完一天的课,早早回家去了。
沈明钧夫妻回乡后,沈溪轻省不少,总算不用回到家就听到周氏那宛若几十只鸭子同时吵闹的声音。
周氏走了,但家里多了两个捣蛋鬼……沈运和沈亦儿并未跟沈明钧夫妇回去,主要是他们年岁太小,经不起旅途颠簸。
周氏有自己的想法,若自己和丈夫被老太太扣下,至少把小儿子和女儿留在京城,由他兄长照顾和教育,对未来大有好处。
沈运这乖乖娃还好,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基本上是循规蹈矩,而沈亦儿根本就是混世魔王。
在家里沈溪最大,沈亦儿排老二,什么嫂子、小嫂子,在她眼里都是给她做事、陪她玩耍的。
“相公忙碌一天,好好休息下,妾身这就让人为相公打水洗脸。”
经过之前被沈溪责罚的事情后,如今谢韵儿越发温柔贤惠了,那柔情似水似乎深入到了骨子里,几乎把沈溪的心给彻底融化。
沈溪点头,由会客厅步入书房,他要将朱厚照的出宫计划好好完善一下。
把太子偷偷从宫里接出来,再送回去,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闹不好就会被安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弘治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重视程度自不必说,要有个三长两短,皇家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掌柜的病了,这两日留在府上基本不出门,妾身过去诊断过,却是染上了风寒。掌柜的去年曾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比以前弱了不少,妾身让小玉她们留在那边照看,相信不会有大事……”
谢韵儿现在无论家里大事小事,都会跟沈溪说。在李衿的事情上,她有强烈的负罪感,觉得正是由于她的隐瞒,令李衿无处伸冤才自缢而亡,活生生一个俏佳人,落得个玉殒香消的结局,想想都心酸。
“孙姨去年大病?”
沈溪想了想,确实有这么回事,只是当时天各一方,收到书信后虽然郁闷了一段时间,但却有心无力,好在惠娘终于挺过来了。
谢韵儿道,“掌柜的提及相公,语气无比恭敬,还问妾身何时把曦儿接到家里,若是相公愿意的话……妾身不会反对……”
沈溪知道谢韵儿的性格,这是个很少说“不”的女人,就算没有李家的事情,她对自己也是言听计从。
就连尹文进门,谢韵儿也没异议,至于陆曦儿,本来这丫头就跟沈溪青梅竹马,谢韵儿更没有反对的理由。
“我总是把小丫当成妹妹看待,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沈溪轻叹,“小丫毕竟年岁还小,不该于此时背负婚姻和家庭的责任。”
“嗯。”
谢韵儿轻轻点头,她看出来了,沈溪对陆家人非常关心。
既然惠娘愿意把女儿送到沈家来做妾侍,其实变相说明了一件事,陆家的产业将会作为嫁妆一并归到沈溪名下,陆曦儿那么活泼可爱,就算跟尹文一样先迎进门做个丫头,养在房里也是好的。
等把花骨朵养成熟,沈溪看着喜欢,随时可以先斩后奏。可沈溪偏偏不要,这充分说明,沈溪想的不是从陆家获取什么,而是要对得起陆家人。
沈溪若有所思道:“孙姨的病,韵儿你多多照看,回头我亲自去探访一下……”
谢韵儿欲言又止。
周氏临行前,特别跟她交待过,让她看着沈溪别去打搅陆家人安宁,可她想到沈溪是出自关心,只得点点头表示同意。
……
……
转眼到了四月,照理说已经到了初夏时节,但京城之地春天的尾巴尚未剪去,距离炎炎烈日的炙烤似乎还有段时日。
随着边关恢复平静,北方各地的难民纷纷返乡,从官府那里领取农具和种子,希望秋天能收获丰收。京城街面变得清爽不少,同时随着大明与草原恢复贸易,南来北往的商贾增多,京城各个集市再次呈现供销两旺的景象。
这个时候,朱厚照的出宫计划基本准备妥当。
在连续发了五六回火,有一个太监半身不遂,三个太监卧床半月不起后,再也没有人敢触怒白天留在寝宫睡觉的太子。
此后,朱厚照又搞了几次预演,结果他离开寝宫一个多时辰,愣是没人发现,心中欢喜,如今万事俱备,就等着出宫游玩了。
沈溪为了做好安保工作,也下了番工夫。
为防止朱厚照出宫后不听指挥,专门跟太子约法三章……总的来说,就是一切听从沈溪的吩咐,出了宫就不能当自己是太子,必须要谨言慎行。
朱厚照为了能出宫,什么都满口答应,可心底却未必服气。
“让我出宫后全听你的,没门儿,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能把我怎么样!”
……
……
刘大夏回到京城有一段时间了,但他似乎遗忘了沈溪这个曾救他于危难的大恩人,连江栎唯和玉娘也未再出现在沈溪面前。
倒是高崇来找过沈溪一次,可是投了拜帖却无法进门。
以前的高府如今已然是状元府邸,高崇只能站在原来自家府门前,对着那高门楣望而兴叹。
高明城的风光,随其在北疆丧命,已经彻底成为过往,如今张氏兄弟没打算帮这位“高氏遗孤”做点儿什么,以前隐身在高明城背后的大佬以及同党,也都赶紧跟高家撇清关系,走投无路的高崇,只能到沈溪这里来碰碰运气,不曾想也碰了钉子。
高崇把沈溪当作“救星”,主要在于沈溪曾给高明城出过主意,让高明城投奔外戚张氏兄弟,化解了当时一场灾劫,让高崇觉得沈溪是要报当年过府试案首的恩情。
可事实上,沈溪对大贪官高明城没有任何好感,他做这些事并非是报恩,只是因势利导,作出一件在他看来只是权宜之计的选择。当初长汀洪灾,汀州商会为赈济灾情,不得不与当时担任汀州知府的高明城合作,许多账目纠缠不清,非常容易被人认为是向高明城行贿。
如今高明城作古,案子早已了结,同时汀州商会已成为历史,连京城的产业也不能再以汀州商会冠之。
外人再说及,都只说这是“闽地同乡会”,很多福建的客商陆续加入进来,但其操作方式跟以前运营汀州商会差不多。
沈溪对此很是担忧,因为他打听过了,这是惠娘到京城后一力主导的商人团体。惠娘在做生意上变得越发激进,就算以前吃过大亏,还是“痴心不改”,继续以前汀州商会的加盟运作模式。
在福州那种地方都能得罪权贵而被抄没,京城涉及到的利益团体更多,沈溪不能想象一旦出问题结果会有多严重。
高崇一次投递拜帖不得,很快第二次和第三次拜帖相继送来。
高崇此时囊中羞涩,送不出像样的礼物,主要是他有大群妻妾要养活,朝廷给他的那点儿俸禄,养活他自己以及三五长随倒是够了,但分摊到那么多人身上就不行了。
高崇已从纨绔大少,变成一个市井中的小人物。
现在高崇只盼望早点儿从国子监毕业,这样他就可以正式领取官职,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可问题是,高明城声名狼藉,贪污受贿搞得天怒人怨,高崇进了官场也不会有什么好前途,他自己也很早就看明白这点,希望的是得到外放地方为官的机会,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到一个天高皇帝远府县当土皇帝。
“……那姓高的如今落魄不堪,回首以往,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啊!”宋小城向沈溪奏报车马帮的经营状况时,嘲笑起了落难的高公子,“想当初他在汀州府当衙内的时候我们就打了他一顿,感觉痛快淋漓!但现在送钱让我去打,我还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沈溪没有接过话茬,突然问道:“六嫂近来可好?”
宋小城面带尴尬之色,讷讷道:“好,在家里经常提到大人,说是想请大人给刚生下来的小崽子赐个名字……”
沈溪知道,宋小城外面有女人了,虽然他跟絮莲是患难夫妻,但在这个男权社会,男人一旦有了事业和一定的社会地位,让他安下心来会非常困难。
本来沈溪想的是宋小城能善待絮莲,但现在看起来,宋小城越发心浮气躁,尤其是在惠娘到京城后。
沈溪道:“单名一个定,安定的定,希望他能定下心来。”
“大人,您看……这名字……宋定,不好听啊,而且容易让人误会。”宋小城有些苦恼,怎么状元公起的名字会这么没水平?
“既是让我赐名,那我就选择我认为好的,你要是不愿意,大可不接受!”沈溪笑了笑道。
宋小城赶紧解释:“大人别误会,小人不是嫌弃。”
还说不嫌弃,这两个字分明写在你脸上,当我看不出你心中所想?
“六哥与六嫂相识于微末,六嫂对六哥始终不离不弃,六哥切不可辜负于她!”沈溪规劝道。
“这……”
宋小城多少懂得礼仪廉耻,红着脸说,“我会,我会的……”
“其实侄儿的名字叫小定挺好的,将来他可以定下心好好读书,在科场上闯出条路来,不是比六哥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好多了吗?”沈溪道,“六哥如今有儿有女,更该安下心来,平日事情太忙,也要抽出时间陪陪六嫂。野花虽香,但你要明白始终是家庭更重要!”
宋小城苦着脸,但还是受教地点头,嘴里咕哝:“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住小掌柜您啊……”
第七〇二章 太子出宫
刘大夏回朝后继任兵部尚书,七卿在短短一年内进行两次比较大的轮换,实属罕见。
作为靖边功臣,刘大夏回朝后地位明显提升,受弘治皇帝器重的程度比之内阁大学士都不遑多让,对于边疆防备上的事情,皇帝经常召刘大夏到乾清宫议事,这在弘治朝极为罕见。
至于这场靖边之战的第二大功臣,却是谢迁。
如今谢迁在内阁中的地位已明显要高过李东阳一头,直追刘健,只是论资排辈,他仍旧居于末位,但随着诰敕之事交由谢迁掌管,皇帝在问策上更多地询问询谢迁的意见,他的实权也随之激增。
谢迁能获得眼下的地位,沈溪在背后出力不少。
谢迁虽然对沈溪的回馈不多,但在出使达延部的问题上好歹帮沈溪说过话,并聘请沈溪做了谢府的先生。
如今沈溪每次去谢家都能见到谢恒奴这个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小姑娘。
这个天生的千金大小姐,对沈溪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见到他后就好像是粉丝见到偶像一般,每次都要缠着他问东问西。
谢恒奴不像尹文那么沉默寡言,也没有林黛那样善妒和有小心机,她天真开朗,待人真诚,沈溪说什么她都喜欢听,甚至沈溪坐在那儿看书她也能怔怔地看好久,往往脸上会带着迷醉。
四月十九,沈溪到撷芳殿为太子授课。当天中午,朱厚照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第二天可以出宫的事情告诉沈溪。
“沈先生,我都安排好了,明天我不用上课,到时候我会胡乱编个理由骗我二舅进宫,在此期间我会借故发脾气,躲进寝宫,然后隔着殿门吩咐小拧子……也就是换上太监服的我,送二舅到午门,然后我就跟着二舅出宫!”朱厚照的计划,算是比较完备。
沈溪眯着眼打量他,问道:“建昌伯平日都是从大明门走午门进宫?”
“呃……不走午门走哪儿?沈先生,你经常宫里宫外进出,对这宫廷里的情况应该极为了解,除了午门还有哪里可以出宫?”朱厚照对于宫禁的情况不甚了解,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出宫要走正门。
其实距离撷芳殿最近的宫门是东华门,然后沿着东上中门、东安里门,再从东安门出皇城。
等沈溪把道路一说,朱厚照咽了口唾沫道:“先生慢点儿说,我记不住。”
“你不用记,跟着建昌伯出宫就可以了,而且你不能只安排小拧子一人,要多安排些与你身高差不多的小太监,你混在其中才更容易蒙混过关。”沈溪指点道。
“不是说不能张扬吗?多些人不就加大了被发觉的危险?”朱厚照已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来质疑沈溪计划的合理性。
沈溪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个,实属不易。但我要说的是,在皇宫中当差素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这东宫中的太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吧?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到你,这中间就大有文章可做!”
“小拧子素来不受人待见,没多少人留意他,今天你找个借口责罚小拧子,最好是让他鼻青脸肿,到时候你在脸上涂抹点儿颜料,然后稍微把纱帽压下来一点儿,再低着头,就没人会留意有何不妥,反倒是你不熟悉太监的行为举止,若一个人送客的话恐怕会引起旁人怀疑。只有混在人群中,你才更容易出宫门。”
“原来是这样……好好,小拧子吃了苦,以后我会补偿他,至于送客嘛,我明天让刘公公在前面带路。”朱厚照马上想到他的忠实走狗刘瑾。
沈溪摇头道:“别人都可以,唯独刘瑾不行。他对太子恭敬,但对其他人刻薄,出了东华门,他多半就会让其他太监回去,因为……”
“因为什么?”朱厚照好奇地问道。
沈溪不能告诉他,因为你二舅会贿赂刘瑾,难得找到个独处的机会,还不赶紧送礼?这种事说还是不说,沈溪有些犯难,不过让朱厚照见识一下人心的险恶也是可以的。
沈溪道:“这样吧,太子就让刘公公带十多名小太监送人,太子混在人群中,到时候太子无论见到什么,不声张就是。不过太子切记,明日指派的小太监,最好都是平日难接触到你的,否则还是会有暴露的危险。”
“哦?明白了。”朱厚照点了点头……他心里非常好奇,不过是让刘瑾送我二舅出宫,能见到什么稀奇事?
“出了宫门后,本来是要回去的,你必须要有尚膳监的腰牌才能出宫办差。送走建昌伯后,你先随众人进内,然后借口尿遁,拿着腰牌重新出入东安门。东安门戒备没有东华门那么严,出宫尤其如此。若中途遇到盘查的,你就把腰牌拿出来给他们看就是。这是腰牌,拿去……”
沈溪把腰牌丢给朱厚照,朱厚照拿着端详一下,奇怪地问道:“沈先生从哪里弄来的腰牌?有了这东西,还弄那么复杂干什么,拿着它直接出宫不就是了?”
“有那么容易吗?”沈溪反问道。
若是以前,朱厚照肯定会说“容易”,可现在他也学会了思考,知道事情的关键着眼点在哪里,那就是不能让老爹老娘知道,还要瞒过那些侍从,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先生的腰牌是从哪里得来的?”朱厚照好奇地问道。
“这是尚膳监的腰牌,若被人查到,你就说是刘公公给你的。别把我供出来,否则你以后休想踏出宫门一步。”
朱厚照小脸上露出奸诈的笑意:“好,我就说是刘公公给的,让他跟我玩‘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是我被查出来,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
……
计划安排好,差不多又到下午上课时间,沈溪一本正经地讲完课,在熊孩子挤眉弄眼的目送下,若无其事离开撷芳殿。
腰牌根本就不是沈溪从正常渠道得来,而是他这段时间参照自己的腰牌精心伪造,他自信伪造能力很强,就算拿出真的腰牌比对,也分不出真伪。
朱厚照若是能成功出宫,他得抽出时间来陪朱厚照游玩京城,至于朱厚照怎么回去,沈溪暂时不会告之,因为这涉及到朱厚照以后能否出宫的问题。
沈溪虽然是所有计划的制定者和实施人,但他合理地利用了“规则”,让朱厚照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权谋。
沈溪回去后,安排宋小城调拨人手,说是来日要在城中游玩,需要人保护。随后沈溪又让朱山作好准备……朱山别的不行,打架是一把好手,平常三五个大汉都近不了她的身,再加上朱山愚笨,沈溪可以放心大胆地让朱山当太子的贴身保镖。
“大人,明日您让小山跟您一起出去?”朱起知道自己女儿要跟沈溪游玩京城,不禁好奇地打量沈溪。
“是。”
沈溪解释道,“春光短暂,若再不趁着天气凉爽出去逛逛,恐怕接下来就得窝在家里等秋天去香山看红叶了。最近城里不太平,我怕鞑靼人的奸细伺机报复,所以想请小山在旁边保护。”
朱起老脸上涌现几分荣幸,点头道:“就怕她粗手粗脚,伺候不好您……”
沈溪心想,我要的就是朱山粗手粗脚,若真是心思细密的姑娘,我真不敢带出去让她跟太子相处,指不定又跟宁儿一样,看上太子这萌萌的小帅哥,眉来眼去……沈溪至今还记得自己七八岁时宁儿到他房里宽衣解带的场景。
这时代的人认为,女人一定要单纯没心机才讨人喜欢,这也是为什么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根本原因。
沈溪跟朱厚照联手制定的计划,朱厚照要在午时出宫,这个时间段,正好举行午朝,弘治皇帝不会造访撷芳殿,而朱厚照又有睡午觉的习惯,连张皇后也不会前来打扰,这样威逼利诱,让小拧子在床上安静躺着就行,只等人回去后,把衣服调换过来,便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沈溪派去的车驾,在东安门外远处等候,远远地便瞧见张延龄的车驾。
张延龄经常出入宫闱,连建昌伯府的家仆也都习惯了,就算车子直接停在宫门前,大有阻碍交通的嫌疑,这些家仆依然有说有笑。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家仆仗着自己是皇帝小舅子的家人,太过肆无忌惮,可就算那些刚正不阿的御史言官,也不会拿这种事上奏。因为就算最后查实,皇帝也就高举轻放斥责张延龄两句,怪他管教家仆不力,但张延龄报复起来,丢官可能都是轻的。
沈溪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远远见到张延龄在一众小太监陪同下出得宫门,但并未见到刘瑾。
张延龄上了马车,十几个小太监转身回宫,不多时,一个小子鬼头鬼脑地走出宫门,被侍卫拦下,等他出示尚膳监的腰牌后,侍卫才放行。
朱厚照四处打量,看到沈溪站在车辕上向他招手,眼前一亮,快步冲到马车前,由于跑得太快,停下脚步时犹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不是说没人检查吗?为什么那么多人,他们偏偏拦我?”朱厚照嚷嚷道。
“因为你沉不住气,做事要有大将之风,就算做的是杀头的买卖,也要气定神闲,你想想刚才出宫的样子,鬼鬼祟祟慌里慌张,别人不怀疑你才怪。”沈溪冷声道。
朱厚照有些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正要上马车,赫然发现有个傻大姐正乐呵呵地看着他,主要是他脸上涂抹的青紫色颜料太吓人了。
“这是谁啊?”朱厚照看着朱山问道。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会由她贴身保护你,你可记住了,一旦你超出她的三尺范围,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不管啊!”沈溪威胁道。
“朗朗乾坤,又时逢太平盛世,能有什么事?”朱厚照一脸不屑地上了马车。
这会儿负责保护沈溪的马九走了过来,低声问道:“大人,这位……是何人?”
“东宫的小太监,叫他拧公公就可以了,他可是太子跟前的红人。”沈溪笑道。
“拧公公安。”马九对于眼前涂抹得满脸花的小太监有些疑惑,但还是忍住好奇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听到这称呼脸上挂着笑,点点头道:“好好,你做事勤快,本宫……公重重有赏。拿去。”
说着从怀里掏出件小玩意儿丢给马九,却是个小香囊,马九接到手里非常惊讶,他一个粗人哪里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
沈溪笑道:“拧公公赏你的,收好。不要轻易示人,这可是皇宫里的东西。”
第七〇三章 老子有钱
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里备有羊皮水袋和洗脸帕,朱厚照用湿帕子把脸擦干净后,犹自在那儿嘟哝,脸上全都是不满之色。
“太子之前见到了什么?”沈溪问道。
“我看到二舅给刘公公送东西,我真想上去揭穿他们……哼,刘公公吃我的,喝我的,居然跟我二舅走得那么近,等我回去后非差人打他一顿不可!”
朱厚照越说越生气,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朱山听得迷糊,她看了看旁边恢复粉妆玉琢本来面貌的熊孩子,目光似在询问,你二舅是谁啊?
沈溪笑了笑,对于这结果他早预料到了,张延龄要拉拢太子身边的人,除了要让这些人好生照料他的小外甥,也是知道这些人在太子登基后会得势。明朝历代皇帝,对于东宫时的近侍还是非常倚重的。
张延龄同时也有让刘瑾当他眼线的意思,太子有什么需求,想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能第一时间知晓。
虽然张延龄在做大事的能力上远不及他的兄长,但在谄媚上却很有一套。
“无需怪责,这是常态。”沈溪淡淡一笑,道,“逢年过节,就连皇宫也会送礼物给东宫讲官。”
朱厚照有些不满,嘟着嘴说道:“那意思是……你也收了?”
沈溪道:“这些事,回头再说。”
沈溪不能说没收,因为詹事府所有人都有份儿,他自然也不会例外,皇帝送给他他也就笑纳了,至于张氏兄弟送的,他可全都库存着,就算被虫蛀了,他也不去动用一分一毫。
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可在熊孩子眼中,只有善恶对错,没有灰色界限的概念,很多事情没法跟他解释清楚,这些只能通过潜移默化进行教导。
马车才从东安门驶入东安门大街不远,朱厚照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倒不是说沿途风景有多美,而是大街上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摆摊卖东西的,有算命的,有江湖卖艺的,有凑在一起讨价还价的……
这都是以前朱厚照从来没看过的奇景,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这些都是什么人,做买卖的吗?我听说京城里有很多走南闯北的商贾……”
“是。”沈溪点头。
“可他们为什么不在房子里卖东西?摆在大街上,货物被风刮跑了怎么办?”朱厚照有一点担心。
沈溪摇头苦笑:“市井间的买卖方式多样,并不一定是要在商铺中进行,可以以物易物,甚至挑担子走四方。更有一些人,他们做的根本是无本的买卖。”
“无本买卖,什么意思?”朱厚照眨着天真的大眼睛。
皇宫里他算得上是鬼灵精,可到了外面普通人的世界,他就是个初哥,什么事都一知半解。
“就是拐骗和偷窃,这些人在市井中,什么事不做,就等着盗窃和骗取别人的钱财为生。”沈溪道。
“官府不管吗?”朱厚照迷糊了,不是说太平盛世夜不闭户吗,还有盗贼和骗子?
沈溪道:“官府是会管,但不会太明显,因为这些人背后也有势力,甚至会得到官府的包庇和纵容……”
沈溪上来就给朱厚照讲了一些灰色地带的东西,小家伙哪里听得懂这些?不过这些事对他以前的世界观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小家伙开始支着头思考。
“那我叫父皇好好管他们!”朱厚照小拳头又握紧了。
沈溪清了清嗓子,发现朱山压根儿就没注意这边说什么,才出言纠正:“拧公公可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朱厚照吐吐舌头,笑道:“那快带我去市井见识见识,我想体验那些好玩的东西。”
沈溪摇头:“玩之前,先把衣服换好,你穿着宫里的衣服,走到哪儿都不方便。”
朱厚照听从沈溪的话,把外衣脱了下来,胡乱把车里备好的衣服套上,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公子,因为衣服不合身,有点儿暴发户的意思。
“怎么不合身啊?”朱厚照抱怨。
“有的穿就算不错了,真当要为你量身订制衣服?记得出去后,自称我,不要对人提及朝廷还有别的什么事。”
沈溪把已经重申了很多次的事情,再说一遍。
朱厚照神色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
……
沈溪计划让朱厚照在宫外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所以不敢把朱厚照带到太远的地方。
出了东安门是南熏坊,沿着东安门大街一路向东,便到了金鱼胡同。
再往北走不远,就是明朝正德之后很有名的“豹房胡同”(后世的报房胡同),而这会儿始作俑者还坐在马车上,像后世跟随旅行团参观的小游客一样,透过马车车窗欣赏沿途的风景。
沈溪要带朱厚照去的是东四牌楼,从那儿转一圈,找个酒楼吃点东西,这次出宫就算圆满大吉。
东四牌楼在京城朝阳门大街的最西端,周围有隆福寺和延福宫,各色人等混杂,算是东城非常繁华热闹的地段。
等到了地方,沈溪扶着朱厚照下车,熊孩子马上振臂欢呼了一下。
他出生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走出皇宫,就好像刚从牢房里出来的犯人,见到什么都是新鲜的。
沈溪招呼人上去把人看好,东四这边品流复杂,但附近就是东城兵马司和中城兵马司,治安相对还好,沈溪带他见识一下城中的繁华,却不想让熊孩子过早见到像崇文门那种城中之城的错乱环境。
熊孩子本来打算送些礼物给沿途碰到的百姓,可他发现这些百姓穿着跟他想象的大相径庭,没有绫罗绸缎,甚至连细布衣服都没有,大多数都穿得破破烂烂,让朱厚照看到便有一股厌弃。
“刚才没留意,怎么他们穿得都跟乞丐一样?”朱厚照皱眉。
“这是乞丐?那是什么?”沈溪指了指在街道角落里拄着根棍子手里拿着碗乞讨的衣衫褴褛的乞儿。
京城这种繁华之地,免不了有人需要得到政府救济,当然更多的是职业乞讨者,也就是白天出来乞讨,但晚上回到家便换上普通衣服,过正常人生活的那些人。
沈溪是穿越者,不会对这些人有太多怜悯,其中固然有许多确实需要救助的,但以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帮助一二,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这个社会依然会产生更多的乞丐。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只有吏治清明,国泰民安,才能杜绝乞丐的产生。
朱厚照打量一下,脸色不太好看,嘀咕道:“舅舅总跟我说,父皇治下世道有多好,可是在京城这种地方,居然还有比乞丐更惨之人……”
本来朱厚照心情很好,但看到那么多人如此可怜,情绪顿时变得低落起来。
沈溪心想,这小家伙居然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
可当到街上买东西时,朱厚照马上换上一副嘻嘻哈哈的神色,甚至有些张狂跋扈,惹得不少人打量他,心想谁家的臭小子没事到街上来撒野?
“拧公子,这会儿应该休息一下,你不是说想吃美食吗?”沈溪道。
“再玩一会儿吧,不过这周围似乎没什么好玩的,你快带我去别的地方。”朱厚照满脸期冀。
沈溪摇头:“若是你出宫的事走漏消息,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连我……或许都不能幸免。”
“没事,我保你,而且我绝对不把你供出来,你放心,我最讲义气了。”朱厚照拍着胸脯道。
“好,大丈夫一诺千金。”沈溪把手伸出来。
朱厚照想起他听过的那些英雄豪杰的故事,赶忙把手伸出来,和沈溪重重一拍,一脸认真地说:“我也是大丈夫。”
又逛了几家铺子,朱厚照累了,到底之前他从未到外面走动过,多走几步路就需要休息一下。
沈溪找了家装饰豪华的茶楼停下来歇脚,刚要进去,突然见到前面一堆人聚在一块儿,熊孩子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往人堆里钻,只要有热闹的地方准离不开他。
“跟上,一定不能出事!”沈溪厉喝道。
进到里面,却见人群围着一个女孩子指指点点。那女孩身上穿着孝服,头上插着根草,却是“卖身葬父”。
这女孩也就八九岁的模样,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不过小脸特别清洗过,非常清秀。她此刻正嘤嘤哭泣,看上去很可怜,她背后用草席卷着个人。
中原大旱虽然过去,但还要过一个多月等夏粮出来才可以从根本上改善饥荒的情况,京城出现这种卖身葬父的事不稀罕。若是冬天,经常在街角发现冻饿暴毙的灾民,官府只是把尸体运走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她这是干什么?”朱厚照侧过小脑袋问沈溪。
“不认字?”沈溪冷声道。
“卖……卖什么东西?”因为字是用木棍写在地上,歪歪斜斜,看上去非常潦草,朱厚照只能看清楚一个“卖”,所以他再次发问。
旁边有人不满了:“谁家的死孩子?这还用得着问吗,谁没事往自己头上插根草?”
若是平日别人这么教训朱厚照,臭小子早发狂了,不过这会儿他求知欲望更强些,他期待地看着沈溪:“到底卖什么的?”
沈溪道:“这是卖身葬父,你只要出钱把她的父亲葬了,那她就会跟你走。”
“跟……跟我走?我身边人那么多,要她干什么?”朱厚照一脸不屑。
沈溪轻叹口气,以前他也觉得卖身葬夫和卖身葬父是戏文里的东西,但到了大明朝之后,才发觉这是市井间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
生产工具的落后,注定男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养家主要还是靠男人,若这小姑娘相依为命的父亲病倒,临死前父亲一定会交待,我死去后你别管我,把自己卖了,这是希望女儿以后有口饭吃,至于日子过得怎么样,社会地位如何,那就不是快撒手人寰的父亲所能奢求。
至于卖身葬夫差不多也是这道理,你给点儿钱把人葬了,我就跟你走,其实我还是赖上你混口饭,为你生儿育女作回报……
林黛的情况其实跟眼前这女孩很像,若不是周氏收留,面薄的小丫头可能早就饿死了。
“你不买的话,别站在前面挡着别人。”沈溪提醒。
“那我买还不行吗?多少钱?”朱厚照一拍胸脯,得意洋洋地说道。
谁叫咱有钱呢?
老爹富有四海,我出来一趟总要买点儿东西当纪念品,买个大活人多过瘾?
沈溪拉了他一把,低声提醒:“逞什么英雄啊,你买回去怎么养,送到宫里当宫女服侍你?”
第七〇四章 出宫容易回宫难
“谢谢恩人。”
小姑娘一听自己有人买,赶紧给朱厚照磕头,要说别的孩子很少有见过这架势的,可对朱厚照来说,从他开始满地跑,就一堆人前呼后拥,几乎每天都有人跪下来对他磕头行礼,早就见怪不怪。
刚才讽刺朱厚照的汉子轻笑:“臭小子穿的衣服倒还不错,就不知道有没有银子?”
“我没有,他有!”朱厚照指着沈溪,“先生,快给钱。”
很多人鄙夷地看着沈溪,那眼神好似在说,你好这小丫头片子的调调,要买个人回去自己说话啊,干嘛让个孩子在前面张扬?
沈溪心理直叫无奈,都是这熊孩子闹的,现在别人都以为真正买人的是他。
沈溪道:“银子可以给,但你必须告诉我,如何安顿人?若说出来,这银子我借给你!”
沈溪故意说“借”,却是让朱厚照明白,我给你的银子可不是白给,是借给你,有借有还这才是正途。而且也不是直接就借给你,你必须要有合理的计划,想去完成一项义举,就必须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考虑清楚,包括日后如何去对一个你买回来的小姑娘负责。
“啊?我……我把人送给你!”朱厚照仰着头道。
“哈哈哈……”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他们算是听出来了,这对“兄弟”似乎不是诚心买人,而是拿人家卖身的小姑娘当消遣。
说出钱,又不给钱,在这里废话,还讨论什么安顿相送的问题。
这下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呜咽出声。
“我家里有女眷,并不需要。”沈溪义正辞严地说道,“这个理由不成立!”
“那……那我命令你给我钱!”朱厚照眼看自己要在人前出丑,开始向沈溪发起了脾气。
沈溪继续摇头:“拧公子别忘了现在的身份,如果你张扬开的话,你我都要受到责罚。”
“我……我……”
朱厚照脸上带着几分委屈,“我把她带回……带回去行不行?”
“她不可能跟你走。”沈溪继续否定。
“那怎么办?要不……我先放在你那儿吧,等我以后出门来,我再去看看她……怎样?”朱厚照想了半天,才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他本以为沈溪会继续摇头,没想到这次小老师却很痛快地点头答应:“既然人是你买下来的,你就要对她今后的人生负责。”
“啊?”
这东西对刚懂事的朱厚照来说,等于是听天书。
沈溪让马九把银子拿出来,却是两个二两重的小银锞,其中二两是用来给少女的父亲买口棺材下葬,剩下二两则是留给小姑娘,作为她卖身之用。
要卖人,不是说小姑娘签一份卖身契就可以,必须要通过官府,找牙婆和中间人,亲自问过小姑娘的意思,若她有监护人的话,主要是询问监护人的意见,最后双方签字画押。至于中间过程,则需要找人做见证,也需要花一点茶水钱。
本来沈溪打算找个地方让朱厚照歇歇脚,顺带请他吃点儿好东西,眼下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朱厚照上一堂很有现实意义的社会课,让朱厚照见识一下,他父亲所开创的“盛世”,是如何进行人口买卖,中间涉及到什么人,会有哪些人跳出来找麻烦。
到了茶楼,人请到了,中间人各自都要收取一定的茶水钱,沈溪故意让朱厚照亲自负责交易,由其经手把钱交出去,各自签字画押,小姑娘也把自己的手印按上,最后便轮到朱厚照。
沈溪提醒:“你画押后,那这小姑娘就是你的人了,你要为她的人生负责。”
“知道了知道了,真麻烦。”朱厚照有些不耐烦,把名字写上,再仔细打量小姑娘一眼,发现那模样不错的小姑娘正在偷偷看他。
连小姑娘自己都没想到,要买她供养她的是个少年郎,虽然少年郎身后年纪稍微大些的青年才更像是买主。
“两位公子,人归你们了,这接下来就是去县衙报籍,到时候人就可以领回家,生死无涉。”
小姑娘虽然是自己卖自己,但其实有人在作中间商,这个人到底是谁不好说,沈溪猜想应该是东四牌楼周围的地痞流氓,至于姑娘卖身所得银子,最后也要归这些人所有,他们尽的义务便是把小姑娘的父亲下葬。
“人几时入土?”沈溪问道。
“这个……”那出面的地痞显然有想贪墨这笔钱的意思,又或许见沈溪和朱厚照都是孩子的缘故,显得有几分敷衍。
马九上去,厉声喝道:“问你几时入土,我们少爷的话,听不懂吗?”
马九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说话语气不容人质疑,光那凛冽的杀气就能把那地痞给吓着。
“明天,就明天,这位公子只管派人来看着,我们不敢胡来!”地痞赶紧赔上笑脸。
“今天。”沈溪一口道,“而且是马上,挑一口棺材,让姑娘看着入土,我们也好安心把她带走。”
那地痞有些恼怒,怎么遇上这么难缠的主?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你买的是人,又不是她爹的尸体,我们怎么处理,或者是扔到荒野又或者乱葬岗,又或者在河湾直接挖个坑埋了,跟你什么关系?
皆大欢喜,小姑娘只当自己把她爹给安葬了,不挺好?
但眼下他们根本不是小姑娘什么人,若沈溪硬要把银子讨回来,他们只能用武力解决,但那就有点儿撕破脸皮的意思,以后别想在东四牌楼周围做买卖。
“好,这就下葬,怕了你们总行了吧?”那地痞有些无奈,但还是带着人去找棺材铺。
由始至终,朱厚照在旁边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什么跟什么呀,不是说卖身葬父吗?怎么不是跟小姑娘打交道,而是跟这些人,这些人是谁?
沈溪没有对朱厚照解释,而只是让他默默地看着,让他见识社会底层的人是怎么生活,怎么讨价还价。
但沈溪可不敢耽误太长时间,必须要早点儿送朱厚照回宫,等棺材挑好,沈溪让马九留下两个人协助,而他则送朱厚照回宫。
朱厚照将走,少女过来拉着他的手,目光中满是眷恋。
朱厚照咧嘴笑了笑,拍了拍她手背道:“没事,我会回来的。”
沈溪道:“你回去后,人我会替你安置,以后再出来总会见面。”
“嗯,交给先生了。”
朱厚照学会了客气,这都是他人生中很有意义的课程,比他学的那些经史子集有用多了。
带朱厚照出来一趟,沈溪没带他买太多好玩好吃的东西,为了补偿,沈溪让朱山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零食回来,让他在回去的路上吃,回去时沈溪陪着朱厚照坐在车厢外,这样能更好地欣赏沿途的风景。
沈溪不怕遇到熟人,因为市井中可遇不到认识他和朱厚照之人。
回去的路上,朱厚照嘴里塞满了东西,一个劲儿地说好吃。
这会儿朱厚照心里非常满足,虽然没玩好,但见识到外面与皇宫截然不同的世界,还做了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帮一个小姑娘葬父!
“先生,我们怎么回去?走东华门还是午门?”朱厚照这会儿已经意识到回宫不容易了。
沈溪道:“你拿着腰牌的话,能平安入宫?”
“恐怕不行……”
朱厚照苦着脸,“那些侍卫肯定会仔细盘查我,再说……我跟他们一起出来的,少我一个,回去时他们要是问我去了哪儿……我不会回答,就露馅了。”
沈溪道:“所以你不能单独回去。”
“欸?先生要送我回去?那感情好,我正发愁怎么进去呢,先生这么聪明,应该不是难事吧?”
跟着沈溪出来一趟,朱厚照对沈溪的敬佩又加深了两分,并不是因为沈溪的学识渊博,而是沈溪会做事,他有什么事都可以让沈溪帮忙,这不同于他对王鏊等人尊敬中带着的敷衍,而是发自真心。
沈溪摇摇头道:“今日并非我入宫进讲,连我自己都没有进宫的资格。”
“那怎么办?先生之前可说过,出宫的事我自己来想,回宫由你来帮忙,现在我人出来了,玩也玩过了,要是回不去……我屁股又要遭罪。”朱厚照说着,小脸凄惨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显然是记起之前被打的惨状。
沈溪道:“我不能帮你进宫,但有一人可以啊。”
“谁?”
朱厚照非常好奇,还有比你更厉害之人?
沈溪凑在朱厚照耳边说了一句,熊孩子的脸色马上变了,惊愕地说道:“先生,你这……不是要害我,也害你自己吗?我去找他,那我出宫的事情不全都穿帮了?”
沈溪纠正道:“是你穿帮,不是我,你可跟我发过誓,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
“你……你这是害我啊,我去了后,那我的屁股遭殃了,你自己却没事,不行,大不了我自己试着进宫,我就不信那些侍卫敢拦我!”朱厚照这会儿已经不太听沈溪指挥,而且准备乱来。
沈溪笑道:“你真的以为,去了之后,这件事会穿帮?”
“难道不是吗?”朱厚照看着沈溪。
“非也,非也,你去了之后,不但能平安回到皇宫,而且以后再想出来,也会容易得多,再也不需要像今天这样大费周折,也许你的父母也会准允你经常出宫也说不定。”
“真的?”朱厚照将信将疑。
沈溪道:“你也不想想,你出宫,只有你知道是我把你带出来的,可是别人呢?都会以为是他胆大妄为,把你捎出来的,那他就会感到恐惧,他比你更怕这件事被人知晓,所以会想尽办法送你回宫,而后你就可以拿这件事要挟他,他就会帮你办事。”
“好像……是这么回事。”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却是在建昌伯府张延龄府门不远处。
第七〇五章 赖你没商量
“下车去吧,记得我跟你怎么说的……只要你能把谎圆上,这一次能够顺利回宫,那一次就容易多了,国舅爷怎么都会帮你。”
沈溪说着,把朱厚照穿出宫的太监服拿了出来。小家伙麻溜地穿上,跳下马车,手里拿着几串撒了孜然和茱萸的羊肉串,往张延龄的府邸门口走去。
“开门!”
朱厚照毫不客气,上去就砸门,在他眼里哪里有什么国舅建昌伯?他只知道,舅舅再有本事那也是老爹施舍的,是我的跟班。这会儿他心里正琢磨:“先生让我赖着二舅,我就赖他到底,看看管不管用。如果不管用,回头再跟先生好生说道说道。”
建昌伯府邸还是第一次遇到被人砸门的情况,平日里门子嚣张惯了,打开门正要发一通脾气,就见到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少年站在门口,可却不认识这位爷是谁。
几个门子的第一印象是:“这位小公公好嚣张。”
“这位公公,来找何人?”一个门子赶紧上前问道。
既然是宫里派来的,他们不敢怠慢,就算只是个小太监,他们也不能得罪,因为不知道是受谁差遣。
张延龄之前有过交待,宫里出来的都是“爷”,得好生侍候。
“我找建昌伯!”
朱厚照说着,迈开步子直接跨进门槛。
建昌伯府的门子相互瞥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闻讯而来的几名仆从想阻拦,但被朱厚照一瞪,乖乖地躲开了,其他人见势不妙赶紧进去通报。
见到熊孩子顺利进了建昌伯府,沈溪终于放心下来,把人送到张延龄府上,再出事可就跟他无关。
沈溪让朱山赶车去城东南,虽然忙碌了两个多时辰有些疲累,但他还得把熊孩子买来的少女安顿好,然后才回去休息。
沈溪准备把少女安置在李衿那边。
除了李衿那儿,沈溪想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安置。
李衿和那少女都很命苦,一个家里遭受牢狱之灾,如今宛若无根的飘萍,另一个则更可怜,唯一的父亲都去世了,孤苦无依,两女凑在一块彼此有个照应,他也不用再另觅屋宅。至于熊孩子以后能否担当得起责任,沈溪并不知道,若实在不行,可以把少女当作李衿的妹妹,姐妹俩以后有个依靠。
沈溪离开的时候,朱厚照正在建昌伯府“撒野”,这下可把国舅爷家里的人给难为坏了。
“小公公,您先在花园里等等,我们这就给您去通禀爵爷!”
闻讯而来的管家匆忙往里面去了,一边走一边嘀咕:“哪里来的小祖宗?连点儿规矩都不讲,要不是爵爷交待过要对你们客客气气,非把你腿打折了。”
此时的建昌伯张延龄,才刚睡完午觉,正在妾侍的服侍下整理衣服,就见到管家匆忙跑到门口,直接把门撞开。
“爵爷……大事不好。”
管家太过心急,在门口绊了一下,不慎撞门而入,这会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会有危险,老爷和如夫人在里面亲热,他这么闯进去那是不想活了?
但管家机灵得紧,索性已经错了,那就把事情说得夸大些,表明他是因为紧张才不小心坏了规矩,把责任尽量推到那个不开眼的小太监身上。
“何事如此慌张?”
张延龄被吓了一大跳,随即脸色阴沉下来。
“爵爷,宫里面来人,嚣张得紧,在门口对小的又打又骂,还说建昌伯府的人不过是陛下和皇后所养的……”
管家在挑拨离间上很有一套,既然自己的罪责大,那就一定要让张延龄更出离愤怒,让张延龄迁怒于那个小太监。
“养的什么?”
张延龄怒气冲冲地喝问。
“爵爷,我不敢说啊。”管家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道,“小人替爵爷不值啊!”
旁边的小妾赶紧劝慰:“老爷,您消消气。”
“消什么气,宫里那些没卵子的鸟人,我是给他们面子才和颜悦色,现在居然敢到我家里来撒野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走,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不开眼!”
张延龄怒气冲冲带着管家出来,连小妾也好奇得紧,赶紧跟着一起出来。
还没到前院跟内宅之间的月门,张延龄就见到一个小子坐在花园荷塘边的栏杆上吃东西,背影非常眼熟,等稍微凑近一点儿看清楚,他一步没站住,险些摔倒在地上。
“老爷,您怎么了?”
小妾大惊失色,赶紧扶住张延龄。
“爵爷,就是他,他刚才打了不少人,这会儿您来了,还这般张狂!”管家一见这架势,以为张延龄是急怒攻心,趁机煽风点火。
“啪!”
张延龄一巴掌抽打在管家的脸上,怒道,“快……快把人给我撤了!”
“爵……爵爷?”管家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
张延龄怒不可遏:“今天的事,跟谁都不许说,把人请到里面来。快点儿!”
管家这个时候已经感觉到浓重的危机,他悻悻然去对那些围在院子里的仆从交待两句,把人叫到一边,这才对向四周好奇打量的朱厚照道:“这位公公,我家爵爷请您到里面叙话。”
“哦,呸。”
朱厚照吃着羊肉串,突然肉里夹杂的一块碎骨头嗑到了牙,他直接把嘴里的一口烂肉吐在地上,把管家看得直皱眉头。
简直不把建昌伯放在眼里啊,为什么爵爷对他这般宽容?
朱厚照拿着剩下的羊肉串进到内院,张延龄见到的自己小外甥,正要上前行礼,才想到这里人多眼杂,赶紧把小妾和管家也一并屏退。
“小祖宗啊,您怎的到这里来了?”张延龄简直哭笑不得,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小外甥能从宫墙里出来。
朱厚照咧嘴一笑,道:“舅舅,你忘了啊,我是跟你出来的。”
“你跟我出来的?”
张延龄想了想,马上想到朱厚照今天对他特别关心,还莫名其妙地指定许多小太监送他出宫,“你是……混在那些小太监当中?”
“是啊。”
朱厚照得意地笑着,他甚至想显摆一番……这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绝妙主意呢。
张延龄摸了摸胸口,咳嗽两声道:“那些个小太监,可有与你一起?”
“没有啊,我让他们跟着有什么意思?我是跟在你身后溜出来的,他们根本就不知情。之前我好不容易积攒了点儿铜板和银子,想出来买点好吃好玩的东西,可跟舅舅出来容易,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我只好来找舅舅,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朱厚照完全按照沈溪交待给他的话说的。
张延龄手扶着院墙,头往上重重地撞了两下。
此时他要死的心都有了!
朱厚照虽然是用他的鬼精灵出的宫,可若是被弘治皇帝和张皇后知道,这事的责任可全都算在他头上,连素来疼他的姐姐都不会出手相帮。
张延龄摇头苦笑:“怪不得小祖宗你今天突然让我进宫,感情是让我给你打掩护?”
“是啊。这计划,我想了好久呢,就是想出来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唉,真的让人很失望,原来我父皇治理下的京城,也不是那么太平嘛,居然还有卖儿卖女的呢。”朱厚照很想把他一路上的见闻给亲人分享。
但这会儿张延龄根本没心思听朱厚照说什么了。
“太子不能留在这里,我这就送你回宫。”张延龄也是急了,光说要送朱厚照回去,可情急之下却是什么主意都没有,“这都能让你出来,刘瑾那些人是吃白饭的吗?宫禁森严,我要怎么才能把你送进去啊……”
要把人送到皇宫或许不难,但想要不惊动人的情况下送回撷芳殿就没那么容易了,况且张延龄就算经常出入宫廷,但进宫门只是一个人,随从一概不能带,这也是个棘手的难题!
“需要换衣服吗?”朱厚照问道。
“不用,穿这身就很好。”张延龄道,“入宫时若是有人问及,你就说是皇后派你出来,走的是大明门,只是事情紧急,回去时才走的东华门。”
“可我出来时,明明走的是东华门啊!”朱厚照想了想问道:“要是他们核查我的身份怎么办?”
张延龄有些恼火地问道:“没事,有我在,谁也不敢查你。不过你也要装得像一些……小祖宗啊,有了这一回,以后可千万别再来一次,吓死人了!”
“哦。”
朱厚照本来马上就要说出威胁的事情,但想到沈溪反复交待他,一定要等回到撷芳殿寝宫,事情彻底解决以后再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觉得沈溪非常了不起,连张延龄的细微反应都预料到了。
张延龄赶紧让人准备好马车,跟朱厚照一起上去,马车直接往东安门方向而去。张延龄要进宫,在东安门不会受到太过严格的盘查,但在进东华门时会有些麻烦。
一般官员要入宫,若非是阁臣,都要经过仔细盘查,也是张延龄经常出入宫门都认识,那些侍卫不太敢造次。
他们瞄着朱厚照,觉得身形有些眼熟,但由于此时朱厚照已经擦去了脸上的涂料,他们细细辨认却不认识是谁。
“这是皇后派来通传本爵入宫的公公,让路!”张延龄黑着脸道。
“这……”太监出入宫门,必须要有记录,主要是防止太监出入宫门有夹带,需要仔细搜查。
但张延龄的面子又不能不给。
最后侍卫见张延龄黑着脸,大有一言不合立即爆发之意,只能让开路……皇帝可没别的妃嫔,张氏兄弟身为皇后娘家人,非常不好惹,触怒他的后果极为严重。
从东华门进了禁宫,之后就没什么问题了,就算路上见到太监和宫女,那些人也不敢过来跟张延龄打招呼。
到了撷芳殿,刘瑾等人都在外面等候,张延龄故意用身体挡着朱厚照,问道:“刘公公,太子可在里面?”
“国舅爷来了?是啊,这都睡了半晌,还没见起来,这会儿老奴都想进去催了。”刘瑾有些着急。
“太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得休息好,催什么催?”
说完,他径自带着朱厚照往里面去。刘瑾看着朱厚照的背影有些惊讶,小拧子这两天活腻了吧,见到本公公不行礼?
等终于把衣服换回来,小拧子在旁边吓得哭了半天,一问才知道之前刘瑾进来过,只是被子盖住了身体,没察觉有异。
“没事,看我的计划多好,我出宫一趟,神不知鬼不觉。”朱厚照脸上满是得意,“舅舅,宫外挺好玩的,以后你经常带我出去吧?”
“不行,宫外危险,臣不能让太子冒险。”张延龄当即回绝。
朱厚照小脸一沉,不悦地说道:“哦?你不带我出去?那我就去对父皇说,今天你私下带我出宫!”
第七〇六章 培养心机
张延龄出宫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怎么说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却被一个熊孩子威胁,最后还不得不乖乖俯首听命,这是让他觉得最窝火的地方。
到了马车前,遇到那不开眼上前来行礼的管家,被他一脚踢开。
“爵爷,您……”
这管家专门管外院的事情,心里非常委屈,今天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就成了张延龄的出气筒?
就算老爷受了那小太监的窝囊气,也别拿我这种小人物开刀!
张延龄怒道:“你再说一遍,他说我是皇上和皇后养的什么?”
管家大概感觉到自己的挑唆有些过了,赶紧跪下来磕头:“老爷,是小人错了,小人没听明白就胡乱说话!”
张延龄怒道:“回去后自己找人打四十棍子,如果一个月能下床,再加四十!”
张延龄这意思是重打四十大棍,建昌伯府里的棍子,可是会打死人的,之前一个丫鬟做错事惹得张延龄不高兴,才打了二十多棍就已经香消玉殒。有时候张延龄发怒,甚至会亲自拿着棍子打人,都是要打到皮开肉绽为止。
张延龄回到府里,怒气冲冲进入书房,本来他跟那些献媚的人商量好出去寻欢作乐,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兴致。
“再来一遭,姐姐知道了非打我棍子不可!这小子,居然能从宫禁森严的皇宫出来,别是背后有人帮他吧!?”
张延龄暗自琢磨,小外甥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想出这么完备的出宫计划,“难道是刘瑾那阉人跟我玩阴的?”
张延龄自然不会想到沈溪,怎么想他也不觉得那些东宫讲官有胆量如此胡作非为,何况,那些人有心也没这本事。
可刘瑾等内侍就不一样了。
只要能瞒过皇帝和皇后,太子出宫就会一帆风顺,至于刘瑾等人的紧张完全可以是伪装出来给他看的。
“我认不出太子,你刘瑾不可能连个小太监都认不出来吧?”张延龄握紧了拳头,此时他已几乎可以肯定背后捣鬼的是刚收了他好处的刘瑾。
他本来还想拉拢刘瑾为他做事,但现在看来,他这个金主却被刘瑾出卖和利用了,这让他分外恼火。
“老爷,大老爷来了。”另一名外院的管家进来,恭恭敬敬地对张延龄道。
张延龄一摆手,起身到正堂迎接张鹤龄,他是个容易喜怒形之于色的人,很容易就被张鹤龄发觉他心情不佳。
“听说今日你进宫两次,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皇后为何没对为兄说及?”张鹤龄前来,主要是问弟弟进宫之事。
张延龄垂头丧气地说道:“并无大事。”
张鹤龄冷笑不已:“你是愈发能耐,以前陛下和皇后很少召你进宫,可现在时不时就会召你进宫叙话,连为兄都瞒着,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大哥?”
张鹤龄对弟弟不满的地方,除了弟弟给弘治皇帝送女人,还因为如今张延龄私自去接触外官……那些地方上的官员想活动进京,只能找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内阁和六部堂官不用想了,只能走外戚的门路,张延龄从中收受不少好处,但却没过张鹤龄的手。
“大哥是否什么都要知道?”张延龄面色不善地说了一句。
“你还敢跟我发脾气?”张鹤龄怒气顿时上来了,“我就问你,今天进宫两次,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张延龄怒道:“姐姐若是说什么反倒是好事,可这两次……全都因为太子,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下张鹤龄听得有些迷糊了,皱着眉头问道:“你说的是谁?太子怎么了?”
被一个孩童拿捏这么丢脸的事情张延龄本不想说,但他又觉得还是有必要让兄长知晓。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经常把太子送出宫来玩耍,只能想办法把兄长一起拉下水。
“你是说,太子居然能自己谋划出宫来游玩,还自行找到你府上来了?”张鹤龄听到后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
虽然小外甥长大了些,对事和物有些见解了,可在张鹤龄眼中,根本还是个不开窍的混孩子,哪里能想出如此周详而完备的计划?
“是,他还说,提前就作了准备,让刘瑾那些阉人不敢随意到他房里打搅,所以今天才能平安出来!”张延龄没好气地说道。
“放屁!这小子分明是在胡说八道。”背地里张鹤龄对小外甥可毫不客气,“他能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机?别是那些阉人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张延龄叹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刘瑾、高凤那几个家伙,仗着太子日渐年长,开始在背地里耍心机,对太子处处迎合,拿我们送去的好处为他们自己谋利。就怕这几人,回头还会继续出一些幺蛾子!”
张延龄说完便沉默下来。这会儿他又把整件事想了一下,最大的问题不是朱厚照的计划有多完美,而是刘瑾等内侍太监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
只有一种解释,不是太子隐瞒他们,而是他们协同太子一起隐瞒皇帝和皇后。既如此,张延龄认为太子找自己出来背黑锅就是刘瑾等人暗地里教唆所致。
“不得不防。”
张鹤龄冷声道,“太子年岁渐长,若不能让太子对你我更多倚重,将来我们张家的地位或许会一落千丈。”
“你不是喜欢倒腾一些小玩意儿吗,记得给他送去一些,至于刘瑾等人,先不要忙着收拾他们,否则我担心他们鱼死网破。跟皇后说,让她出面慢慢把这些人替换。东宫必须是我们张家的地头,东宫的人一定要听从我们调遣。”
……
……
不知不觉中,刘瑾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张氏兄弟猜忌仇视,若他获悉的话,肯定会在心里大叫冤枉。
因为整件事情,刘瑾根本就是全不知情,太子只是在寝宫里午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太平无事,此后也一切正常,他总不能无中生有疑神疑鬼吧?
熊孩子朱厚照心中得意不已,这是他这辈子耍的最大的心眼儿,而且同时瞒过了几乎所有人,让他终于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而且以此为契机,以后能经常出宫去玩。
玩耍倒是其次,重点是用心做事并且大获成功的成就感,让他自信心爆棚。
四月二十四,沈溪到文华殿进讲,朱厚照这几天心里憋坏了,赶紧找沈溪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熊孩子有很强的表现欲,可惜这几天一直压抑着,没法找人倾诉。等把事说完,整个人都快乐疯了,嘻嘻哈哈地让外面侍候的几个太监直往宫门里瞧。
“太子要做什么,尽管做便是,但切不可把事情说出来。”沈溪道,“就算是我,你也要隐瞒。”
朱厚照一张稚嫩的小脸又皱了起来,问道:“可事情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做下的啊?”
沈溪道:“太子可知何为心机?”
“嗯!?”
熊孩子满脸迷茫,不知沈溪此话是何意。
沈溪叹了口气,要跟熊孩子解释这些,是不是有些早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让他藏着满肚子心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想想熊孩子还有几年就要登基当皇帝,他又觉得这种教育越早越好。
皇帝没心机,就会让倚重的身边人把他的性格摸透,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吃得死死的。这也是朱厚照为何继位之初,会让刘瑾等人得意猖狂的根本原因。
刘瑾常侍朱厚照身边,对皇帝的喜好把握得非常透彻,处处迎合。若非有人利用正德怕人谋朝篡位的心理,估计刘瑾会一直嚣张下去。
正所谓成也正德,败也正德!
可以说终正德一朝,皇权都在朱厚照的绝对把控中,但无数人利用皇帝为自己谋私利,无论是最初的阉党,还是后来的江彬等人,都利用了朱厚照不懂隐藏心思,尽皆投其所好,达成其目的。
“心机,就是心中所想不告之于人,暗中进行筹谋。”沈溪耐心解释道,“太子试想,若出宫的事情为许多人所知,必然会传到陛下和皇后耳朵里,他们可会准许你出宫?”
“当然不会了。”朱厚照撇撇嘴道,“但你知道,我只是告诉了二舅。”
沈溪点头道:“所以就要选择好可告诉的对象,有时候坦诚也是一种收买人心的手段。若太子不告知建昌伯,那建昌伯就不会出手相助,但若多告诉几人,建昌伯感觉到强烈的危险,那他就会去对陛下和皇后坦白……”
“啊?”
沈溪所说完全超出熊孩子的认知。
沈溪道:“太子考虑事情,首先是要设身处地,想对方若遇到如此境地,当作何选择?”
朱厚照挠了挠头道:“我哪儿知道别人怎么想的?”
“没有人天生就善于洞悉别人心理。太子将来要为明君,坐拥四海,令万邦来朝,就必须要学会这种心机。就连我,太子也要选择性地告诉,其他通通藏在心里就好。”沈溪道。
“那……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朱厚照问道。
沈溪点头,还行,虽然看起来这问题很傻,但这小子却知道做事有其目的和利益关系。
“太子登基为天子,就要驾驭群臣,若对于一些事情想不明白,又或者怀疑对方是否忠奸,那就不随意发表意见,选择沉默,那身为臣子,便会感觉到太子有城府,智慧也高,胸中只有韬略,他们就会诚惶诚恐,惊惧不安,甚至坦诚相告。”沈溪继续诱导朱厚照。
沈溪把自己当成一个传经布道的教父,但他说的事情,却不是朱厚照这年岁完全能理解的,需要时间一点点改变。
朱厚照琢磨了一下,道:“那就是,遇到事情,我先想他会怎么做,如果想不明白,我就不说话,这样他就会感到害怕,主动告诉我实情?先生,是这意思吧?”
沈溪笑道:“事情并不能一概而论,但太子所说,确实有其道理。”
“好,那我就试试,明天我跟别的先生上课,我就跟他们不说话……可光不说话很闷的,我睡觉行不行?”
熊孩子刚才还一本正经,一转头就开始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让沈溪头疼不已。
第七〇七章 预产期
四月底,谢韵儿预产期接近,沈溪第一次当父亲,照顾家庭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
以前沈溪回府,多半会到书房拿着书一看就到上床时间,期间最多与家人一起吃饭,可随着谢韵儿大腹便便,沈溪便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她,哪怕只是坐下来说会儿话,聊聊生活总的事情,又或者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水果点心,这时候沈溪会讲一两个轻松幽默的故事,让大家发自内心地微笑。
沈溪要给予谢韵儿家庭的温暖、丈夫的疼惜和闺中姐妹的支持,让她第一胎能产得顺顺利利,否则以如今的医疗条件,出现难产剖腹几乎不可能,必然是一尸两命!
谢韵儿心思细腻,很多事情,她比沈溪想得更周到……预先请好接生婆,为婴孩准备好小衣服、棉被,甚至连换洗的尿布都准备好了,不过她没打算请奶娘,因为她准备自己来哺育。
家里的丫鬟都在忙碌,除了小玉留在陆家照看,别的丫鬟如今都留在大门大户的沈家。以前在长汀县时大家朝夕相处,谢韵儿几乎算得上是她们的“姐妹”,知道彼此的脾性,年岁也相仿,谢韵儿生孩子她们都感同身受。
这跟周氏诞子那会儿心态又有所不同,毕竟周氏大了她们一轮,那时丫鬟们都懵懵懂懂,对于婚姻没太多念想,更别说是结婚生子了。可现在她们年岁老大不小了,一个个都在思考将来自己是否有个着落。
当然最重要的是,沈家一片朝气蓬勃,跟陆府那边死气沉沉的境况截然不同,她们更愿意待在沈家,似乎心情都要愉快些。
随着谢韵儿预产期临近,林黛对沈溪的痴缠变多了,因为她知道,想怀上身孕,趁着谢韵儿将生未生的时候最好不过。
因为这时候谢韵儿不会跟她抢相公,虽然在谢韵儿诞子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林黛仍有独享权,可那时沈溪会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孩子身上,没时间再疼惜她。
林黛是个有心机的姑娘,她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如何争取沈溪的宠爱上,她也知道,再过一两年,沈溪就会把尹文迎进门,还有陆曦儿也有可能进门,那时候她就没办法再霸着沈溪了。
眼下林黛觉得最重要的,是抢在别的女人前诞下个儿子,若她生下的是家中长子,就算她现在的身份是妾,在沈家的地位也会无形中提高很多。
当前的情况是,谢韵儿能否顺利生子难说,就算生下来,男孩和女孩的概率也只是对半,林黛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沈溪由着林黛折腾,本身他年岁渐长,身体逐渐成熟,对于男女间的需求不自觉会多一些。只是对于林黛这种“苛索无度”,他有些无奈,因为此时的林黛,完全就是个欲壑难填的闺中怨妇。
家里已经做好迎接小生命的准备,而朝廷那边,开始安排两京乡试秋闱内帘官的人选,沈溪从刚开始就是主考官的大热门,无论是礼部,还是普通士子,都在哄传他必然会成为两京中任一地的主考官。
这天沈溪到谢府去为谢丕上课。
沈溪出了三道四书题,谢丕认认真真地做,旁边谢恒奴也在写东西,不过却是默写《女训》中的内容,沈溪随意拿起本书来看,谢迁虽然不是什么藏书家,收藏的书籍中规中矩没有惊喜,但其中有些史料对他还是有所帮助。
“七哥,我默写完了,你看看有没有错处?”谢恒奴默写时有些魂不守舍,主要是因为不能抬头看沈溪所致。
沈溪微笑着点头,把写满娟秀小字的上好宣纸拿到手上,仔细看过,发现上面有一些错别字。他逐一找了出来,最后微笑着说道:“默写时一定要认真。”
“你又不教人家,怎么认真嘛?”
与沈溪混熟了,谢恒奴此时偶尔也会撒一点娇,如今谢家人对她随沈溪读书写字一事并无反对,就连谢迁似乎是默许了,她胆子慢慢变得大了起来。
沈溪笑道:“你已经学得很好,让我怎么教你?”
谢恒奴羞红着脸说:“七哥,你可以手把手教我写字啊。”
沈溪摇摇头:“你又不是初学写字,岂能手把手?好了,再去背诵几句,临走前我再考你。”
“哦。”
谢恒奴撅嘴,神色间有几分委屈,不过随后脸上就带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无论能否跟沈溪走得近,只要沈溪来,就是她最开心的一天,一个月里只有两天能“会情郎”,这位千金大小姐总是提前把自己打扮好,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沈溪。
等谢丕写完文章送到沈溪手里,沈溪阅读时则谨慎了许多,因为这涉及到评断一篇八股文的好坏,等于是为乡试主考官作预演。
“不错。”
沈溪看过三篇文章后,点头嘉许,“比之以往的文章更为扎实,但在引证上还不够全面,需要多阅读程文。”
谢丕问道:“先生不是不主张背默程文的吗?”
“不主张不代表不做,程文中那些具体的文字你可以不用记,但其论述的方式和论点、论据,却是你必须要熟练掌握的。”沈溪道。
“怪不得我总觉得文章说服不了人,原来是骨肉不够丰满啊!”谢丕恍然道,“旁人都说先生是本届两京乡试主考官的不二人选,听先生一席话,果真胜读十年书。”
沈溪咳嗽一声,道:“不用恭维我,无论我是否会主持顺天府乡试,我都不会把任何考题文字泄露出来。”
谢丕点点头,却带着几分贼兮兮的笑容问道:“那先生之意,现在您出的题目,肯定不是先生属意的未来乡试考题?”
沈溪想起程敏政的下场,只得摇头:“我可没这么说过。”
沈溪知道,若他正式被任命为两京乡试的主考官,尤其是顺天府的主考官,他就不再会来谢丕家里进行辅导。如今距离乡试只有三个多月了,剩下这段时间谢丕需要临阵磨枪,继续加大知识的积累,阅读时文集已经必不可少!
历史上的谢丕,这届乡试没有通过,但在沈溪看来,谁能说得清楚随着自己到来不会让谢丕脱颖而出呢?
这可是未来大明的探花郎!
……
……
从谢府出来,沈溪正要回家,发现老熟人玉娘正在胡同口等他。
知道沈溪前来谢府授课的人不多,玉娘作为厂卫的密探,知道他的行踪倒是不怎么稀奇。
“玉娘,有事吗?”
沈溪可不觉得玉娘这次能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因为他很可能会成为朝廷授命的两京乡试主考官,刘大夏这会儿已经履任兵部尚书,军政大事尚轮不到沈溪这么个翰林官来插手。
此番朝廷人员更迭,对沈溪来说是好事。
刘大夏不再执掌户部,那户部的大小事项再也麻烦不到他了,是以玉娘有三个多月时间没来见过他。
“大人看上去更为成熟稳重了。”玉娘笑着行礼。
“玉娘夸人的方式还真是独特。”沈溪笑道,“提醒玉娘一句,本人最近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很繁忙,可没时间说闲话。”
玉娘笑道:“先恭喜沈大人将为人父。这次奴家来只是与沈大人徐徐家常……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溪点头,每次见到玉娘总觉得她是编排自己做事,所以自带几分抵触。
但此番虽然也知道她无事不登门,但沈溪觉得现在自己底气足了一些……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即将担任乡试主考官的翰林文臣派到边关去打仗吧?
到了附近一座茶楼,沈溪在临窗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玉娘施礼后也坐下了,不过却斜对沈溪,同时把头低下去些许,不与沈溪对视,以表示尊重。
“……奴家此番前来,并非为公事,而是有一些重要事情提醒沈大人。”
玉娘脸上带着几分凝重之色,“前日里,奴家听闻户部即将进行一番调整,首先便是要一改近年来的官船运粮制度,而大人背后的……商会,目前仍旧在帮户部运粮,朝廷恐怕会一次性将所有官船收归国有。”
沈溪冷声道:“朝廷曾有调拨官船吗?”
说是官船运粮,但其实征调的全都是私人的船只,现在朝廷收回运粮权,居然要把船一并收走,说白了就是户部准备把承包出去的差事收回来,但同时还巧取豪夺,把民间资本变成官家资本,把整条利益链条一网打尽。
弱肉强食,更是釜底抽薪,分明是想让汀州商会彻底玩完啊!
玉娘轻叹:“有些事,不是有道理就能说得通的……”
沈溪心想,这可真是一句大实话,官字两个口,商人可没法跟官府讲道理。
“除了船只,没别的了吧?”沈溪问道。
玉娘摇头:“奴家暂且不知,不过还是要奉劝沈大人,商会最好早些远离官府,之前京城诸多商贾世家都因为高侍郎倒台而垮掉,我可不希望沈大人的家人和朋友受到波及。”
沈溪知道玉娘针对的可能是惠娘,当即点头表示感激,“多谢玉娘提醒,我回去后会提醒家人朋友,让他们尽早撤出这营生,以后……恐怕再也不会营商谋利了。”
玉娘把正事说完,最后顺带提了一嘴:“……听闻高公子曾拜访沈大人,却不知沈大人是否会对他提供帮助?”
虽然玉娘只是抛来一个含混不清的眼神,但却让沈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高崇不会是把沈溪当向高明城献计投靠外戚张氏兄弟的事,告诉玉娘了吧?
第七〇八章 大有可期
“高公子以前的为人脾性,我想玉娘应该很清楚,如今高侍郎已不在,玉娘认为,我应该对他给予怎样的帮助?”
沈溪提到高崇,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因为玉娘这个人属于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她对刘大夏似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若被刘大夏知道他给高明城出谋献策,刘大夏指不定会怎么针对他。
沈溪现在就是表明一种态度:
我跟高崇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就算高崇咬定当初是我献策,可这种事口说无凭,投靠张氏外戚其实只是脑子一转的事情,容不得胡乱攀咬!
玉娘轻叹:“高公子到底算是沈大人的故旧,若是可以的话,还是适当出手帮帮忙。但奴家也知他素来品行不端,不若等他将来国子学肄业后,再行安排如何?”
听玉娘这么一说,沈溪也不敢确定高崇是否已把消息泄露。
不管怎么说,沈溪打定主意,至少在玉娘这里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曾对高明城作出过建议,其实承认与否并没有什么关系,高明城已死,刘大夏欠他军功,即便暴露了,也不过功过相抵。
回家的时候,沈溪想了想,其实在高明城爷孙俩这件事上,他根本算不上有过错。
有时候一些人不经念叨,沈溪正在想高崇的事情,不曾想刚回到自家门口,就见高崇带着两名小厮在外面等候,手上提着拜访的礼物。
沈溪从马车上下来,打量高崇,高崇上来第一件事不是嘘寒问暖,而是跪下来给沈溪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高公子这是做什么?在下可担当不起。”沈溪伸手去搀扶,但高崇却坚持不起来。
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崇,现在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只能怪他祖父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官员,祸及子孙……高明城之死给高崇带来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
“沈大人,学生走投无路,不得不前来拜访求助。”
高崇跪在地上,流着眼泪道,“家祖离世后,高家已彻底崩塌,许多故人对学生形同陌路,但债主却整日上门……”
“债主?”
沈溪诧异地打量高崇,心想,高明城以前欠下很多钱吗?
“是。”
高崇哽咽着说道,“当初寿宁侯和建昌伯,用家祖的名号与人拆借不少银子,家祖离世之后,这些钱无从归还,就连早前在家乡置办的田产也为学生变卖,但却连还利息都不够……”
沈溪对于外戚张氏兄弟的无耻又有了新的认知,这种人不管权势再大,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否则跟其处久了绝对会倒大霉,高明城爷孙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沈溪不解地问道:“高公子是觉得本官财大气粗,能帮你还债?”
“学生绝无让沈大人破费之意,学生只是想告诉大人,如今学生境况堪忧,或许沈大人可以帮帮忙……带学生去拜访寿宁侯……”
沈溪恍然大悟,原来高崇对于张氏兄弟没死心,或者说是不甘心。
我爷爷把家产都孝敬给你们,当作是投诚的条件,你们还私下用我祖父户部侍郎的名号去跟人借钱,现在倒好,我祖父一死,你们把我家产抄了,连我和我的女眷也关押了一个多月,忍受各种非人的虐待,这都罢了,可现在你们袖手不管,明明是你们借的钱,却硬要让我这个没有官身的国子监监生来偿还,这是连基本的主仆情义都不讲了?
沈溪道:“可惜本官与寿宁侯之间,并无交情。”
“啊!?”
高崇不敢置信地抬头打量沈溪,他一向以为,沈溪主张高明城投奔张氏兄弟,是因为沈溪自己也是张氏兄弟的人。
实则张氏兄弟对沈溪的态度一向模糊不清,甚至还一度落井下石,双方谈不上交情,即便有交情也只是因为太子朱厚照这个纽带,沈溪是东宫讲师,张氏兄弟是太子的舅舅,仅此而已。
“高公子不必感到意外。”沈溪解释道,“本官为东宫讲官,平日会给太子上课,难免与寿宁侯有交集,但本身并没有依附于寿宁侯府。况且,就算本官替你向寿宁侯说情,高公子以为,寿宁侯会给我面子,替高侍郎还债?”
高崇重新低下了头,他知道张氏兄弟从开始借钱就没安好心,但就是不死心。
高崇迟疑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学生这里,有寿宁侯和建昌伯贪赃枉法的证据,都是家祖暗中留下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沈溪摇头:“高公子就算有证据又如何,状告有门吗?刑部?大理寺?还是到天子面前告御状?就算陛下接受你的证据,但你觉得手里掌握厂卫的陛下,真的对寿宁侯建昌伯平日所为全不知情?我看反倒是高公子会因为手里的证据惹来杀身之祸!”
沈溪本来没义务提醒高崇,高崇要找死尽可由着他,但仔细想一想,高崇最多是一个纨绔子弟,真正为非作歹的恶迹不多……高明城多少有点自己为府试案首的恩情,他就这么一个孙子,任由高崇白白送死有些不道义。
“那学生是否可将这些证据交由沈大人保管?”高崇带着恳切的语气问道。
沈溪听到高崇这番话,顿时一阵警惕……高崇不会缺心眼儿到这地步吧?
把能够指证张氏兄弟贪赃枉法的关键性证据,交给他人来保管,高崇对自己该有多盲从?
换个思路想,这是否是玉娘或者刘大夏让高崇演一出戏,试探自己对张氏兄弟的态度,以证明是否跟张氏兄弟一党?
沈溪心想:“我是否投靠张氏兄弟,或者有没有帮他们做事,应该跟刘大夏没什么关系!连刘大夏在盗粮案中都保持了适可而止的态度,现在让我这个没有丝毫实权的翰林学官去跟张氏兄弟斗,岂不是让我鸡蛋碰石头?”
当即道:“本官倒是觉得,高公子这些证据应该藏起来,等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或许会收到奇效,但绝对不是现在。就算高公子想找人帮忙,也应该是朝中素有名望和德行的重臣,比如像马尚书、刘尚书这种大员,而不是本官这样的微末小官。高公子,没事的话,请回吧!”
沈溪下了逐客令。
他不想跟高崇过多废话,因为高崇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和困扰,在弘治十四年这种多事之秋,沈溪不想卷入不必要的漩涡中。
虽说高明城是因为沈溪的缘故而被高高捧起,却也受其所累,但高明城真正倒台却是因为他贪赃枉法,在河南巡抚任上刮地皮,搞得民怨沸腾。
张氏兄弟做事偏激,泯灭人性,手里命案不知凡凡,若非皇帝皇后有意偏袒,这对贪得无厌的外戚兄弟早就该下狱问罪,而不是像历史上那样历经弘治、正德和嘉靖三朝,逍遥自在了几十年。
……
……
高崇走后,沈溪心里暗自琢磨,高明城能留下什么扳倒张氏兄弟的证据?
张氏兄弟强取豪夺,这事虽称不上秘密,可要找实证也是很困难的,若拿张氏兄弟打着高明城的名号对外举债来举证,张氏兄弟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坚决不承认事情与他们有关。
沈溪甚至觉得,高崇离死不远了。
就算张氏兄弟会放过他,那些债主也不会放过他,一个穷光蛋,还有一大堆妻妾要养活,难道指望他将来当官慢慢还债?
他的俸禄或许一辈子连偿还利息都不够!
沈溪突然明白张氏兄弟为什么会这么痛快地舍弃高明城这枚棋子了,因为只要高明城死了,那之前举债之事就可以轻松地推到死人身上,张氏兄弟等于白赚了大笔银子。
可如此一来,不管是被借钱又或者是平空被一笔债务压身的人能乐意?
……
……
次日,沈溪在去国子监找谢铎借书的时候,把高崇的事说了出来,谢铎思量道:“你说的高崇,在国子学内算是一棵不错的苗子。”
沈溪摇头苦笑……高崇现在这么有本事,居然能得到谢铎的欣赏!?
“谢师这是从何说起?”沈溪问道。
“或许是高侍郎之死对他影响太大吧,今年升舍考试,他列入一等,若是不出意外,在两年内或可结业,听说朝廷已经给他派好了差事,直接以从七品官缺入职。这在国子学这么多学生中,可说前景最为看好……”
沈溪点头,这事儿还真不假!
新科进士补缺,也只能混到从七品候补,而高崇从国子学毕业就等于跟进士持平,而且马上能放到官缺,这算是弘治皇帝给予的恩典!
沈溪道:“那谢师之意,高崇想早些结业,以便获得官缺?”
“不清楚!”
谢铎摇了摇头,“学生的情况,我通常不会过问,但高侍郎不慎丢失钱粮,即便身死却也难掩其过,陛下宽待,给其孙子高崇留下这样的蒙荫,也算异数。”
谢铎这是在提醒沈溪。
弘治皇帝对高明城后人的恩待的确是有些过了。就算是那些勋臣的后代,也未必能跟高崇一样得到恩典,更何况高明城还是一个罪臣。
“别说高崇的事情了,这些日子,老夫在朝中没听到什么对你的非议,反倒不少官员表扬你为太子讲课有功,可见你为人处世大有长进!”谢铎笑盈盈地说道。
沈溪叹了口气:“太子年少顽劣,他能安安心心听讲就是对学生最好的褒奖!”
“哈哈,你说的倒是直接,不过正因为太子贪玩好耍,你做先生的才要严加管教!”谢铎道,“不过那么多东宫讲官中,就你跟太子年岁相仿,旁人都觉得你将来大有可期,你别辜负陛下对你的期望。”
沈溪心想,是皇帝对我有期望,还是你?别把你的想法强加到皇帝身上!
“不过我也听闻,你进日讲官后,陛下日讲从未召过你,可有此事?”谢铎问道。
沈溪点了点头,他是日讲官不假,但弘治皇帝或许觉得听一个后生小子讲经有点儿太过儿戏,所以宫中经筵和日讲时,从来没让他以讲官的身份参与,中间只是去做过一次旁听记录,却没让他发言。
谢铎叹道:“你还是要多争取,陛下时值盛年,身体康健,想要出头,绝对不能等太子登基。若是能让陛下见识你的才学,二十岁之前有所为,大有可期!”
第七〇九章 憨女人,傻女人
沈溪知道,谢铎对他非常欣赏。
老先生一辈子致力教育,最重视的是育出英才,谢铎希望能看他在朝堂上有所作为,证明他眼光没错。
这对沈溪来说,虽然是压力,却也是鞭笞他前进的动力,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谢铎失望。
可现在沈溪不得不承认,他正在逐渐卷入弘治朝后期政治斗争的漩涡,现在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早些离开京城。
不过,不是说他想出淤泥而不染,就可以置身权力斗争之外。就算跟马文升、刘大夏这些所谓的忠直大臣走得近,也不可避免会卷入派系纷争中。
谢铎又说了下两京乡试的情况。
眼下基本确定沈溪会被任命为乡试内帘官,谢铎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向沈溪传授了一些他担任主考时的心得体会。
“……谢阁部府上,你以后别去了,不然会有非议。”谢铎善意地提醒,“若你成为顺天府乡试主考,无论最后取不取谢家二公子,你都会得罪人。”
沈溪点头表示同意。
若他是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若谢丕中举,别人会怀疑他私相授受,对他各种非议责难;不中,他却会得罪大学士谢迁,我让你给我儿子辅导,最后你这个乡试主考官却没让他通过,你这先生怎么当的?
是不是你为了避忌别人说什么,我儿子本来能中,最后你给却判了个不中?
里外不是人的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避嫌,等乡试结束后再去谢家。
沈溪在谢府当先生只是口头约定,并未签订正式的契约,所以不存在辞职与否的问题。沈溪道:“回头我跟谢阁老说一声便是,谢阁老通情达理,应该能理解。”
……
……
到了五月初,谢韵儿基本已很少外出活动,她如今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安心养胎,只等孩子降临。
算算日子,十月怀胎将满,随时都可能临产,沈溪结束公事后总是第一时间赶回家中。
沈溪还是抽空去见了惠娘,虽然他知道惠娘总是躲避自己,但情况严重,他有必要把玉娘的忠告传达过去。
远离官场,至少在沈溪没有成长为擎天巨树之前,把手头的生意停了,成买房产、田地,安心当个地主。
沈溪在教忠坊原来谢家老宅附近一座前后三进、两侧又各有偏院的复式四合院见到惠娘。
为了避嫌,沈溪没有晚上或者黄昏这种时候前去拜访,而是在正午时分去的,尽量避免别人说闲话。
沈溪过年时见过惠娘一次。
到如今差不多四个月没见,甚至连惠娘搬家,沈溪都没瞧见她人。再见到惠娘时,沈溪心中第一个想法是:“她瘦了。”
可二人现在关系尴尬,没有亲属关系,惠娘还是个寡妇,而沈溪作为朝廷命官,且是官见民,很多礼数都需要顾忌,沈溪连一句关切的话都不能说。
惠娘在前院的会客厅招待沈溪,恭敬地请沈溪坐下,然后拘谨地站在旁边,亲自为沈溪敬茶。
沈溪把来意说明,惠娘满脸为难之色:“如今京城业务蒸蒸日上,岂是说罢手就能罢手的?大人还是帮忙跟朝廷说说情吧……”
沈溪实在不太理解现在惠娘的心态,在经过汀州商会在福州全军覆灭的事情后,沈溪本以为她会想开,不会再跟官府有牵连,到京城后安生过日子,但现在看起来,惠娘并没有吸取教训,可见其性格还是比较固执和激进的。
“孙姨,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力不能及。”
沈溪解释道,“我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文官,朝廷里比我官职大的比比皆是。以前刘尚书在户部,多少对商会有所照顾,可如今实在不敢再奢求蔽翼。在京城这种地方,权贵太多,经商风险太大,之前京城便有许多商贾之家遭遇灭顶之灾,孙姨应有所耳闻吧?”
惠娘看着沈溪,目光闪烁犹豫,好似在说,你不是东宫讲官吗?难道连太子也没有办法?
沈溪没办法解释现在的太子连出宫都不能,什么都没法做主,况且太子的讲官那么多,自己算哪根葱?当下没有多废话:“官府要如何做,只管由着他们,留着钱多置办房产田地,以后不跟官府打交道,方能远离是非。”
“嗯。”
惠娘犹豫地点了点头,但情况她非常勉强。
沈溪之前觉得惠娘的性格有所改变,可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个任性的孙惠娘,吃一百石豆子你都不知道豆子是腥的吗?
沈溪把他之前所写的一些关于如何撤出经营的方案,拿给惠娘,让她照着做,基本的原则就是,户部那边要收缴和征调,只管交出去,满足朝廷那张贪婪的大口,只要能做到全身而退,所有的损失都可以接受。
看过沈溪所写内容,惠娘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情愿,换作谁也不愿意把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
“有失才有得。”沈溪安慰道,“孙姨暂且放手,让自己轻松一段时间。将来等我的官位逐步提升,若有一天我能入阁,什么生意不能做?”
惠娘笑了笑说:“沈大人说的是,妾身谨记于心。”
沈溪没有多停留,免得坏了惠娘的名节,起身便走,惠娘亲自送他出了院子。
等沈溪离开陆家,惠娘看着门口的方向,怅然若失,暗忖:“我做生意,是为了要安定的生活吗?你可以安定,我安定下来岂非生不如死?”她一直把经营生意当作精神寄托,汀州商会在福州倾覆,她的确深刻地反思过,但到了京城,发现这里经商环境好,还有沈溪这个官员作靠山,又有户部为凭仗,她马上焕发经商第二春。
可现在她信赖的沈溪,居然提出让她离开擅长的营商,这是她怎么都接受不了。
她感觉被沈溪“背叛”和“出卖”了。
惠娘此时心中有了怨怼:“你不让我经商,是不想我给你添麻烦吧?我堂堂正正做生意赚钱,又不想赖着你什么,你连个忙都不肯帮……没错,刘尚书是不在户部了,可他作为六卿之一,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影响力还在啊,只要你跟他说一句,别人能不卖刘尚书的面子?”
开始时惠娘只是失落,可到后面,她已经握紧拳头,甚至对沈溪多了几分恨意。
不过这种恨,更多地是恨沈溪没有帮自己,她只当沈溪为了安生做官,要跟她这个商贾撇清关系。
……
……
沈溪把事情跟惠娘说了后,惠娘的确做了一些迎合官府的事情,把船只什么的都上交,连在崇文门周围的一些生意也停了。
宋小城把这些告诉沈溪时,沈溪松了口气,惠娘终于还是撒手了。
“大人,我总觉得大掌柜最近……好像魂不守舍。”宋小城提出他观察所得。
沈溪点头:“掌柜的突然把生意交出来,心中肯定不好受,不过只要她能安心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应该就会习惯了。当然,我还是觉得,最好能帮她开一家药铺,手里有事情忙活她才会有所寄托……”
沈溪不是没想到要给惠娘找点儿事情做,惠娘是从经营药铺一步步做大的,如今印刷作坊、药厂等营生都停了,为了让惠娘以后不至于胡思乱想,最好莫过于让她继续做药铺生意,既有钱赚,还能让惠娘忙活起来,不会胡思乱想。
跟权贵涉及不到太大的利益纠纷,小门面的生意很安全。
“那大人还是早些跟大掌柜说明,就怕她暗地里动什么手脚。”宋小城有些迟疑。
“暗地里动手脚?她要做什么?”沈溪皱眉问道。
宋小城摇了摇头:“小的也不太清楚,但大掌柜最近调集不少人手,说是要帮忙修屋子,这些人都是咱汀州时的老伙计,跟着她一块儿到京城的,这会儿都出城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小的都没通知。”
沈溪不由苦笑。
惠娘做事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幸好他一直让小玉留意惠娘的情况,知道惠娘平日足不出户,不会再跟之前安汝升设计要绑架她时那样,没跟自己商量就独自走了。
“知道了,我会防备着,六哥这些天也把车马帮的弟兄整顿一下,我再找些营生把他们安顿下来。”沈溪道。
宋小城应了,告辞而去。
宋小城离开后,沈溪一直苦苦思索,愈发觉得不妥。他虽然自认了解惠娘,但这女人的魄力实在超出他的想象。放到后世,惠娘绝对是个女强人,有头脑有见识,做事大胆心细,为人耿直,若是她认准不能把生意结束,非要做出点儿成绩,他无论如何是拦不住的。
“小山,你去掌柜的家里,好好照看掌柜,她若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前来通知我。”沈溪吩咐道。
留小玉在陆府,沈溪怕小玉会受到惠娘警告,不许她暗中打小报告,可若是安排朱山过去,朱山是个憨姑娘,心里藏不住事情。
“哦。”
朱山不明白为什么沈溪让她去惠娘家里,不过她挺高兴,心里想,大概是少爷知道我去掌柜家里不会迷路,让我多走两趟再熟悉一下。
沈溪非常担心惠娘,要说朱山是傻的,惠娘在他看来更傻,天下间没有比这女人更愚不可及。
别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惠娘做生意从来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为了她自己好好享受,而是为了惠及别人充实自己。就怕这种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傻女人,到头来把她自己坑死了都还以为是在做善事。
第七一〇章 乡试主考
两京乡试尚未有个定论,但这不足以影响沈溪跟太子上课。
进入五月后,天气炎热起来,讲课时沈溪穿着厚实的官服,又是在不透风的密闭空间里,站没一会儿便汗流浃背,就这样熊孩子还不认真听讲,或者自得其乐地玩玩具,又或者是神游天外,想到得意处发出嗤笑,让沈溪苦不堪言。
但一到下课,熊孩子精神便来了,总是凑到沈溪跟前,问东问西,碰到迷惑不解的地方甚至追更文迪,相当于让沈溪“无偿加班”。
初四这天,沈溪从撷芳殿出来,离开宫门,回到詹事府进入公事房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谢迁打着哈欠走进宽大的房子,因为这会儿已经是下班后,公事房里除了沈溪外没有旁人。
“谢阁老,有事吗?”沈溪见到谢迁,赶忙上去行礼问候。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怎么,今天轮到你进讲?”谢迁打量一番沈溪身上几乎被汗水浸透的衣服,问道。
沈溪心想,你能这么准确无误地在我延迟下课后前来找我,难道会不知道我哪天进讲?
“是。”沈溪一脸平静地点头。
谢迁若有所思:“太子进来学业进步明显,陛下最近总是夸你们这些讲官,而在所有人中,陛下提的最多的就是你和介夫。”
“介夫”指的是杨廷和,四川成都府新都人,成化十四年进士,此人是未来正德、嘉靖两朝间承上启下的首辅大学士。跟沈溪一样,杨廷和也是东宫讲官之一,身兼翰林侍读和詹事府左谕德职务。
可惜沈溪平日都是单独进讲,跟杨廷和之间没太多交流,只是偶尔见面行个礼,寒暄一下,算不上有交情。
沈溪摇头:“学生不明白阁老的意思。”
“这还不明白?估摸你升官之期不远了。”谢迁道,“眼看乡试快到,朝廷作出安排,让你去南京一趟,主持应天府乡试,你怎么看这事儿?”
沈溪道:“学生俗事缠身,恐脱不开身。”
谢迁骂道:“你这小子,陛下让你主持乡试,还是应天府这等人文昌盛之地,你这年岁就能为人师表,天下也没有谁了。这是陛下对你的赏识,你居然推三阻四……”
这些话说得倒也痛快,就好似憋在谢迁心里很久一样,等他说完整个人轻松许多,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俗事缠身,画画、营商,抑或每日闲逛?”
“难道在阁老心目中,学生就是如此不务正业吗?”沈溪颇为无奈地问道。
谢迁道:“无论什么事情,都应以朝廷的差事优先,让你主持应天府乡试,是对你才华的肯定……的确是有些为难你,可如今朝廷派不出别人……”
这个原因才是重点吧!
沈溪暗忖,别人都不想去应天府,因为那是个大染缸,谁去坏谁的名节。
谢铎曾跟沈溪说过,顺天府的乡试主考官好当,与之对应的是应天府主考官却是个大坑……
因为应天府处在经济繁华物欲横流的江南,远离京城,权贵横行无忌,行贿之事比比皆是,而且是外帘官跟内帘官一起营私舞弊。
若是沈溪去当主考官,外帘官收受了钱财,最后肯定会把歪脑筋动到他这个主考官身上,因为题是他这个主考官出的,最后选谁不选谁也是由他这个主考官来定。若是沈溪不同流合污,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收了钱就要做事,外帘官都是南直隶的官员,自然会向沈溪施压,到时候他该怎么选择?
独善其身吗?
腐化官员的手段可以说是无孔不入!
沈溪道:“能不去吗?”
换作以往,沈溪觉得这种商量可能没任何意义,可现在不一样,谢迁似乎变得和善了许多,毕竟去应天府担任乡试主考官的困难,谢迁应该很清楚。
谢迁冷笑一声:“听你的意思,不想去?”
“是。”
沈溪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内子怀胎十月即将临盆,学生……实在抽不开身啊!”
朝廷也是个讲情面和道理的地方,凡事并非不能商量,就好像当乡试主考官这种事,我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在这种情况下你派我去南京这么远的地方出差,没有四五个月打不到来回,那我妻子孩子怎么办?
主考应天府乡试,需要提前出发,大约五月中旬就要离京,六月中旬抵达南京城,八月考试,批卷结束大约是在八月底,后续还有鹿鸣宴等活动,估摸要到九月中旬才能启程回京,十月中旬抵家。
这中间要有五个月不能顾家!
谢迁沉默了一下,想了想道:“确实有些难为你了,想你这年岁……哦对了,你几岁了?”
沈溪回道:“虚岁十六。”
“哦,十六,还是虚岁,啧啧。十六岁就要走南闯北,确实辛苦了些,况且你这还是第一个儿子……你十六岁就生子,是否早了些?”谢迁说着说着话题跑偏了,把注意力放在了沈溪的岁数和生子上。
沈溪道:“阁老的意思……”
谢迁咳嗽一声,没好气地说:“我这人还是很讲道理的,回头我就跟陛下建言,说明你的情况,不过你确实不太适合去应天府……接下来别去我府上了,外面有何闲言碎语,我饶不了你。”
请我给你儿子上课,也是知道我可能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吧?现在突然跟我划清界限,分明有卸磨杀驴的意思!不过这次沈溪有求于谢迁,不敢有任何不敬,恭恭敬敬把人送走,这时候沈溪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谢迁不会只是单纯来通知他去应天府担任乡试主考官吧?
仔细琢磨一下,北关暂且没什么事,达延部已经开始对草原上叛乱的各部族进行讨伐,为求自保,漠南和漠北许多鞑靼部族不得不纠结起来,与达延部周旋,战事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如今大明边关稳若泰山。
再者去年冬天连下暴雪,极大地彻底缓解了华北和中原地区的旱情,今年到现在风调雨顺,没听说哪里有什么大灾大难,朝中弘治皇帝身体健康,皇权巩固……仔细想来,这大明似乎暂时不需要他做什么。
如果再不去应天府,那就完美了。
……
……
回到家,沈溪首先到谢韵儿的房里看过情况,确认安然无恙后,这才回到书房整理讲案。
无论接下来是否担任乡试主考官,总归现在沈溪还是东宫讲官的身份,给太子上课不能停辍,直到派他出去办差为止。
沈溪正想如何才能推掉去应天府的差事,马九来到府上,交给他两封刚从闵生茶楼拿来的信,全是汀州府那边送来的。
沈溪简单看了一下,其中一封是家信,沈明钧夫妇找人写的,另一封信则是同案苏通送来的。
拆开家信,沈溪看了看,基本上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信里说老太太病了,这会儿“癔症”很严重,沈溪大概知道是老年痴呆症,病因也找到了,原来老太太乐极生悲,她的六孙子沈元考中秀才,今年要跟他大伯沈明文一起去福州参加乡试,等于宁化沈家同时出了一个状元两个秀才。
李氏觉得她的人生完美了,至于沈明文和沈元是否中举已经没有关系,反正她对沈家的责任算是完成了,之后又哭又笑,很快人就病倒了,这会儿已经不太认识什么人,见面就跟别人絮叨关于她怎么培养出一个状元两个秀才的艰辛。
沈溪十三岁中状元,沈元十五岁中秀才,这让沈家在宁化乃至汀州府的地位直线上升,有什么节日,连知县都要亲自前往拜访慰问。
沈家中兴,可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沈溪在京城为官,没有给沈家子孙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祖母的病,应该不太好治。”谢韵儿看过信后,摇了摇头。
这封家信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询问一下“神医”谢韵儿有什么方子能治疗老太太的“癔症”,但老年痴呆症即便到了后世医学昌明的时代仍旧是个大难题,谢韵儿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沈溪道:“那就如实回信,最好等你诞子之后,一同把好消息传回去,反正也没几日了。”
谢韵儿羞赧一笑,道:“相公这就能确定,妾身腹中的孩儿是……儿子?”
“子女都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你平安。”沈溪拉着谢韵儿的手,又温存了好一会儿。
等沈溪重新回到书房,才把苏通的信打开。
这个“老朋友”除了在信中说了一些问候的话,最关键的是告之他准备秋天就到京城,全力备考来年会试,务求一次即中进士。
苏通想到的自然是让沈溪提供一些帮助,主要还是在人脉方面,多给他介绍一些人,让他能在京城建立一些威望,对他中进士有所帮助。
“真当是个翰林就可以风风光光?”
沈溪把信放下,这封信他不用回,因为即便回了等信送到汀州府城时苏通也动身了,苏通写这封信的目的主要还是知会他一声。
苏通是否中进士,沈溪并不关心,但沈溪还是希望这个老朋友能有所作为,可惜苏通为人有一定缺憾,除了好色、势利眼外,还有就是太过注重门面功夫,苏通最大的好处就是对朋友讲义气,但这对于为官来说却算不得优势,因为很可能会因为义气用事而受到朋友连累。
马九恭敬地问道:“当家的,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我正有事情找你,你回去把人手安排下,过两天你回一趟汀州,帮我办点儿私事。”沈溪吩咐道。
马九这人足够坦诚实在,点头不迭:“当家的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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