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冥冥中天注定


  从后堂出来,江栎唯还在外面等候,刘大夏说是让他出去办自己的事,但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协同刘大夏,随时听候吩咐。
  等陪沈溪往外走,江栎唯叹道:“沈公子可真是有福气啊,在下还无缘跟刘侍郎对局一盘呢。”
  沈溪心想:“你当我不知道你不会下象棋?刘大夏都肯认真从基本下棋理论教你了,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一行走到门口,门外有小轿迎候,那是玉娘的轿子。而沈溪则需要在官兵护送下返回药铺。
  “沈公子,有时间多去奴家那里坐坐,就算不是宴客,喝茶吃点心也好啊。”玉娘盛情相邀,却是沈溪刚才宁可担着被问罪的风险也不肯将她供出来,再加上之前沈溪出手相救,更让她觉得无以为报。
  沈溪点头应了,但心中却是一叹,教坊司怎么说也是风月之所,他没事去干嘛?
  回到家中,沈溪把跟刘大夏见面的事一说,周氏又是欢天喜地:“就说憨娃儿有本事,以前是国子监祭酒,现在又是什么户部侍郎。唉?这两个到底哪个官大?”
  沈溪回答:“自然是户部左侍郎大。”
  周氏道:“那我们赶紧给人送礼去,这样的大人物,都肯坐下来跟憨娃儿下棋,这是多风光的事情?不行不行,我要找人写信给你祖母,让她知道你这么有本事。”
  沈溪笑道:“娘,您这是有钱烧得慌啊,见个官就要给人家送礼?”
  “礼多人不怪嘛……唉,算了,跟你说你小子也不懂,我还是跟你孙姨好好商量一下,你上楼读书去,现在才是个秀才,不行啊,以后一定要考举人,还要考进士,只有这样才能当上大官,不然别人就算再赏识,还不是放屁都没人理会的毛头小子一个?”
  沈溪上楼不久,书本都未翻开,林黛就跑上来,告诉他苏通来了。
  沈溪下楼,却见周氏正在跟苏通闲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娘勾搭上了个年轻的后生,正准备红杏出墙呢:“……哎呀,以后苏公子要多带我家小郎出去走走,这小子认识你,真是他三生修来的造化。”
  苏通被恭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这次来是询问前日情况的。
  见到沈溪,苏通如同找到救星一般,赶紧行礼告辞,慌不迭地拉着沈溪出门,出来后不由抱怨一句:“令堂可真是热情啊,热情到我看见旁边的墙就恨不得想往上撞……”
  沈溪一听哑然失笑。
  若是美妇人跟苏通搭讪,苏通肯定是热情应和,但周氏是什么人,本身模样就很一般,而且嘴还很碎,再加上乡下妇人没什么见识,说话宁化地方口音非常重,苏通能够忍受这么久,全看沈溪的面子。
  因为沈溪现在属于严密保护对象,就算他出门,身后也跟着两名官兵护卫,沈溪第一次享受到带“保镖”出门的气派劲儿。
  苏通把沈溪叫到附近的茶楼,刚坐下来,他赶忙把前日的情况详细询问,沈溪避重就轻回答一番。
  苏通惊讶不已,道:“原来顾育兄是跟着户部刘侍郎来的啊!”
  沈溪心想,果然心境不同,听话的侧重点就不一样。他明明说的是一路上的凶险,而苏通所侧重的却是江栎唯背后的大人物,感慨无缘拜访。
  茶点上来,苏通根本没胃口吃,一边是因为没去拜访刘大夏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安汝升倒台,毕竟他的父辈跟安汝升挂着一层关系,当初安汝升到任时,他还曾前去送礼拜访。
  “……估摸着还得一两个月,汀州这边新知府才会到任,不知朝廷会派何人来。”苏通叹了一句。
  沈溪曾看过汀州府志,对于大明朝汀州府的知府,印象深的除了吴文度,就是在弘治十年上任的汀州知府鲍恺。
  鲍恺算不上是名臣,但在汀州府地方上却素有贤名,据载他为官清廉,政绩卓越,离任时,百姓垂泪相送。沈溪没想到这么凑巧,安汝升被查办难道是冥冥中天注定?本来安汝升这一任知府要到弘治十二年,偏偏在弘治十年就被拉下台,正好跟鲍恺上任汀州府的时间和地点相吻合。
  ……
  ……
  刘大夏和江栎唯,在两天后调集官兵押送安汝升一伙北上,临走时交待卫所和千户所的将领,要继续在地方搜查盗匪余孽,同时安排人手对商会内外进行保护。
  本来沈溪担心安汝升的余党会趁机进行报复,但转念一想,此时安汝升这个贼首被擒拿,群龙无首,那些贼匪有机会还不抓紧时间逃离闽西这偏僻之地,何来心思报复?
  再者说了,这次商会商船被劫,商会属于受害者,那些贼匪要报复也是去找江栎唯和官兵,跟商会无关。
  想明白这些,沈溪也就放心了。他要为来年春天的岁考作准备,因为这涉及到他是否有资格参加明年的秋闱,若这次岁考不能考到三等以上,他要中举人至少还得等三年,那时候他就十五岁了。
  其实在沈溪的设想中,十五岁中举,岁数刚刚好,不会年轻到让人轻视,可一展抱负有所作为,若有人赏识的话,他还能以举人身份入太学读书,就好像伦文叙一样,一边备考会试,一边作学问,甚至还可能成为大儒为人尊崇。
  最重要的是,将来考会试,他那些先生很可能是主考官,对他中进士甚至名列三甲都有莫大帮助。
  但沈溪不会因此而懈怠,非要到十五岁才去考,因为没有谁敢确保自己一次就能中举。多一次尝试机会,就能为人生节省三年。更何况,他还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有机会参加后年的会试,能够知道会试和殿试考题内容的机会可不多见,浪费掉太可耻了!
  八月底,在安汝升被捉拿问罪一个多月后,新任汀州知府到任,结果朝廷派来的跟历史的走向一样,是今年已经六十四岁的清廉官员鲍恺。
  鲍恺,字舜卿,浙江鄞县人,天顺三年举人,成化十一年进士,因他在河南彰德府为知府时有政绩,为民所称颂,后因丁忧一直赋闲在家。
  这次调任汀州知府,地方士绅官民得知之后,夹道欢迎,这也是因为汀州府刚刚才出了个跟江洋大盗勾连的贼官,百姓正觉得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突然来了一个素有贤名的清官,都弹冠相庆。
  鲍恺为人低调,虽然进城当日他也热情地与城中士绅见礼,但其后他便躲在府衙内不出。也是他年老体弱,没法多出来走动,再加上有安汝升的一些弊政没有彻底根除,甚至因为头年的水灾以及安汝升的盘剥,到如今汀州府的大小钱库和粮库都空空如也,他为此大伤脑筋。
  惠娘听说鲍恺以前的名声,但这次她没有盲目信从,因为她刚才在安汝升身上吃了个惨痛教训。
  安汝升刚上任的时候,惠娘也将其当作是青天大老爷看待,结果安汝升为商会拓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也从中捞取了足够的好处。就算这样,安汝升还想劫持她来要挟商会,不知不觉间,她对官府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
  “……地方士绅相约,以士绅和粮户为主导,行纳捐,来补充库藏,咱商会也要纳捐一部分,却不知道纳多少合适?”
  惠娘虽然算不得士绅,但她以商会会长的身份,地方上但凡有什么大事,尤其是出钱出力的事,都会找她参与,也是她掌握商会和银号,而且一向肯为地方慷慨解囊所致。
  沈溪道:“该纳多少就纳多少呗……大明朝可没哪条法令说,咱经商的有给官府补库的义务。”
  周氏这次坚定地站在沈溪一边:“这小子说得对,去年高知府在任时发大水,就让咱捐银捐粮,后来安知府到任又让咱捐,这倒好,没一年光景又换了个,当商会是官府的钱袋子,想取多少是多少?”
  沈溪心里暗叹,现在鲍恺那边尚未发话,倒是地方士绅先把商会当作提款机,但凡纳捐这种事,必定让商会出大头。
  好像商会的成立,就是专门为地方士绅纳捐时减轻负担似的。
  惠娘最后问沈溪:“小郎,你觉得呢?”
  以前惠娘无论怎么询问沈溪的意见,都心平气和态度诚恳,目光中带着热切和期盼,想得到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但自从沈溪下河救起她,还为她人工呼吸以及抱着她取暖,之后她连跟沈溪对视都不敢,问话时目光有意避开沈溪。
  沈溪摊摊手,道:“还是先等鲍知府吩咐下来再说……若是我们这么献殷勤地捐钱捐粮,指不定鲍知府还以为我们要行贿呢。”
  听到“行贿”的字眼,惠娘谨慎起来。
  之前沈溪跟她分析过安汝升的案子,给予她严肃的“忠告”,安汝升因为盗匪案而落马,上面没有深究他贪污纳贿的事情,若有司衙门真要一查到底的话,以商会不断对安汝升的“孝敬”,很容易牵扯其中。
  沈溪现在的想法是,趁着汀州府来了个不贪的贤官,赶紧让商会跟衙门划清界限。自从高明城想用商会为自己捞政绩,到之后安汝升从商会攫取钱财,商会已经和官府瓜葛益深,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惠娘点头道:“知道了。过几天,地方会为鲍知府设宴款待,到时若鲍知府有意补库,商会倒是可以拿出一些钱粮来,但不宜太多。若鲍知府不提的话,我们就不要主动牵扯进去,小郎你以为呢?”
  很自然的,惠娘又跟以往一样望着沈溪,但被沈溪回望一眼,她赶紧将视线挪开,面颊微微发红。


第三〇〇章 偶像的意义
  从秋末到初冬,时间过得很快。
  沈溪每日都在读书中渡过,偶尔跟苏通出去参加一些文会,也都不受人待见,有他院试第二名的光环在,别人总是不自觉地将他树为对手,还有就是他那篇崇尚心学的文章,跟当下主流的格物致知的理学思想有所偏差,引来许多卫道士的敌视。
  这一年的冬天,闽西之地相对往年来得暖和,沈溪在年底前帮惠娘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把彩色插图版《金瓶梅》校对完毕,付诸刊印。
  书是以苏通的名义来刊印的,苏通并不会得到任何分成,他所能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在成书之前能欣赏到原书原画,而在成书后,会拿到几本免费的书,让他收藏或者是送给朋友。
  到冬月底,第一批八百册的《金瓶梅》投放市场后,很快就出现了洛阳纸贵的情况。
  那些平日里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读书人,纷纷买来观赏,因为书太少,手抄本相继问世,在众士子中传阅,更有甚者会去临摹沈溪所画的彩色插图,就算是临摹得非常拙劣,也为许多人所推崇,毕竟想见到一本原版彩色插图版的《金瓶梅》是非常困难的。
  沈溪做的是饥饿营销,他没有刻意一次印许多,首先这东西有碍风化,若印得多容易招惹是非,被官府查禁那就呜呼哀哉了。
  更重要的是,沈溪知道这次所印的《金瓶梅》仅仅是初稿,再加上有彩页,别人想盗版的难度很大,就算手抄本和盗版横行,但一本原版的书是很值得收藏的,沈溪准备相继推出第二版和第三版,除了大大丰富内容之外,他还会增加一些全新的彩色插图,足够再次掀起一段风潮。
  在腊月到来之后,沈溪特别把第二版和第三版的册子拿给惠娘看,惠娘几乎是在面红耳赤中听完沈溪对于刊印《金瓶梅》一些构想。
  在沈溪看来,第一版的成书数量,最多不超过四千本,之后每一版的印数也大致相当,而从第二版开始,书籍主要在汀州府和南京两个地方进行售卖,想赚大钱,就不能局限在汀州府这种小地方,南京比起汀州府繁华许多,若能以《金瓶梅》打开南京市场,顺带能在南京推行彩色连环画和年画,会令印刷作坊收益大幅增加。
  惠娘把两版书都留了下来,说是要再斟酌一番,但沈溪却知道,惠娘是想“先睹为快”,不过他没有揭破,因为自从二人有过羊牯渡一次“肌肤之亲”后,惠娘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总是有意无意避着他。
  沈溪知道惠娘现在心中有旖念,怕“把持不住”,但惠娘看《金瓶梅》或许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
  很快到了腊月底,又到了一年结算之时。
  惠娘把自己名下各个生意最后结算一番,银号是最赚钱的,一年下来她的分红就有五千余两,印刷作坊不似之前两年那么红火,但也有三千四五百两的收益,药铺和药厂加起来有一千六百多两,连新成立的马车行和船行也有四五百两的盈余。
  惠娘把钱拿到手,已经不再想如何去扩大经营规模,现在她更在意的是如何能当一个大地主,有屋宅、商铺和田产,然后有佃户租种土地,这也算是为将来她自己养老以及陆曦儿的嫁妆做准备。
  过了年,陆曦儿便十岁了,小妮子出落得愈发水灵,以前她在林黛面前就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可最近几个月,小妮子越来越会打扮,尤其跟宁儿学习涂脂抹粉后,已经懂得发挥女人的魅力。
  用林黛的话说,陆曦儿小小年岁就开始学着“勾引男人”。
  勾引别人也就罢了,偏偏勾引的是她的“相公”。
  过年之后,林黛已经十五岁,成为彻头彻尾的大姑娘,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十五岁出嫁的比比皆是,但她未来相公只有十二岁,而且她已经从“正式工”变成“竞争上岗”,因为李氏对她不喜,她将来能否嫁给沈溪尚是个未知数。
  十五岁的林黛有了危机意识,她要做的不是学习如何打扮,因为她觉得那样做就跟坏到没边的陆曦儿一样,她要做的是当个听话乖巧的“贤内助”,除了帮沈溪洗衣做饭,还要帮家里做事情,讨得周氏的欢心,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算受委屈也要乖乖认了,然后晚上跑到沈溪房里倾诉。
  沈溪每天忙着学习,没太留意身边的变化,等他突然发觉林黛已经是个待嫁的大姑娘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童子身份。等他十五六岁跟林黛成婚圆房时,林黛已经十八九岁了,突然有一种岁月漫长的感觉……
  二月里,沈溪要回宁化县考岁试,这是为弘治十一年的乡试做准备。
  沈溪片刻都不能怠慢,因为这是关乎到他前途和命运的一次考试,若能考过,人生就等于是凭白长出三年,若考不过,那三年后他既要为乡试准备,还要为能否能迎娶林黛而操心,家庭事业兼顾不过来。
  正月里,尚是农闲时节,苏通过来拜访,说是要请沈溪参加一次别开生面的文会,似乎与会之人中有朝廷大员。
  详问后沈溪才知道,新任福建提学已到汀州府,正月底先从长汀县主持岁考,随后就是汀州府治下的县。能提前去拜访一下福建提学,不但对于这次岁考有帮助,连乡试或者也能得到格外的青睐。
  新任福建提学,名叫苏葵,刚从江西提学佥事调任福建提学副使,此人翰林出身,本身学问很好,但却是理学名儒,这为沈溪的进学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旦苏葵要跟他计较之前关于他心学文章之事,给沈溪这次岁考判个四五等,那沈溪别说考乡试了,连秀才功名是否保得住都成问题。
  “苏兄,你既然知道这位苏提学可能看不惯我这等年轻狂妄的后生,为何还要邀我同去?”沈溪出了门口,等把事情问清楚后不由摇头叹息,这苏通不是明摆着害人吗?
  苏通笑着解释:“沈老弟,其实我是想帮你啊。今天苏提学要请我等生员一起格物,若单你不去,这不是诚心不给苏提学面子?到时候,你可真要倒大霉了!”
  沈溪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没听说提学官到地方后先跟该地学子联谊的,难道他就不怕招惹非议?但转念一想,以前尚是童生时,刘丙到汀州府,对于他们的拜访可以置之不理,但现在好歹他和苏通有功名在身,提学官对儒学署学子的学业表示关心,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次苏葵在汀州府举行“格物”之所,是城中有名的“明青书院”之内。
  却说这苏葵有个习惯,走到哪里,都喜欢考察地方的治学之所,若见书院年久失修,必会发动地方官府士绅进行修缮。虽然这是他对地方学子的一种“恩惠”,但仔细想来,修书院必定能名载地方县志、府志之中,变相也是在为自己扬名,沈溪不能判断他到底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
  等到了地方,府城周边过来的秀才很多,老少皆有,但年轻一辈中以沈溪年岁最小,其次都要十七八岁往上,中间出现一个年龄的断层。
  老的则有五十多岁,比起苏葵年岁还要大一些,但却要自称“学生”。
  也并非所有府城周边的考生都会来,赴会的主要是年轻有志于科举之人,诸如冯话齐这样以治学为目的,无心于乡试的秀才,便不会出席这种文会,这正好让沈溪避免师生一起参加文会的尴尬。
  沈溪和苏通到的时候,苏葵还没来,一众生员各自占据一个蒲团盘膝而坐,众人好像正在积极探讨学问,但沈溪仔细一听,却都是诸如西门大官人如何如何,潘金莲又如何如何,居然探讨《金瓶梅》的人更多一些。
  也是《金瓶梅》刚出版不久,在这汀州府地面上是属于最热门的“畅销书”,由于其内容新颖独特,还有栩栩如生的彩色插图,众学子闲暇时均以其为消遣。
  苏通刚坐下来,就有人围上来跟苏通讨要《金瓶梅》,还有人询问苏通到底“兰陵笑笑生”是何人,要苏通代为引荐。
  这说明苏通早就在人前显摆书是他找人刊印的。
  “……此等先有各类说本问世,再有《桃花庵诗》名动江南,如今更是以《金瓶梅》名动四海,此人必当是有大才之人,值得我等去拜访求教。”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一个写诲淫诲盗说本之人,谈何大才?我看这人只是沽名钓誉之徒!”
  “你又未见过他本人,怎知他诲淫诲盗?《金瓶梅》之内全然是我江南世俗之风气,君子立德而处身,你乃诲邪之人,所看到的尽是淫邪之物,我看到的却是他的才华和学问!”
  一众年轻的秀才七嘴八舌,居然为了一个连真实名字都不知道的“兰陵笑笑生”争吵起来,都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可这几位撸起袖子就要干架,要为心中之偶像讨还个公道。
  “成何体统!?”
  就在几个年轻秀才为兰陵笑笑生到底是有才之人还是诲淫诲盗之人争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准备开始动手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只见一名五十上下,中等身材,脸型清瘦,着一身玉色直裰的老者,在汀州府儒学署教谕的伴随下而来。
  众学子赶紧起身,恭敬行礼:“学生拜见苏提学。”


第三〇一章 格物致知
  苏葵,字伯诚,广东顺德人,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授翰林编修,此人曾在多地为学官,曾多次修缮书馆书院,其治学严谨的态度也为人称道。他这一来,见到汀州府学子这般浮躁,不由心生恼火,这一怒,无形中给了在场的秀才们一个下马威。
  众学子为了自己的功名着想,不敢也不能在新任的提学大人面前出丑。
  在众学子躬身行礼时,苏葵气冲冲往里面行去,最后站在最前面的案桌之后,冷冷道上一句:“落座即是!”
  众人这才惶恐不安地转身落座,刚才为兰陵笑笑生而争吵的人此时都低着头,生怕被苏葵知道刚才出言争吵的人就是他们。
  但苏葵似乎并没有紧抓着不放的意思,而是从怀中拿出一叠纸来,在案桌上平放好,就好像演讲稿一样。
  “今日之论,乃格物。”苏葵上来就将议题所言明,“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尔等以为然否?”
  就算有人心里有不同意见,此时也只能乖乖应是。
  这就好像学校校长,兼教授,兼考试出题人、兼批卷人、兼监考官、兼职称评定人在你面前,就算他放个屁你也要说是香的,更别说苏葵引用的还是程朱理学的理论,继孔孟之后第三人朱熹的话,你敢出言质疑吗?
  若真有所异议,你分明是不想进补廪生,养家糊口,更不想乡试中举了!
  沈溪却觉得这种格物,不是唯物主义的格物论,比心学还要唯心,说什么“一草一木皆具至理”,你非要说,我从小草身上看到了不屈不挠,以此来作为至理,未免太过牵强附会,把“至理”看得太不值钱了。
  反倒是心学,崇尚的是回归本我,倒有种道家清静无为的风格,讲求心境自然,更容易让沈溪接受。
  苏葵见众人附和,不由满意地点头道:“尔等有何意见,只管说来。”
  众学子一想,机会来了,能不能进补廪生、增生就看这一回了!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开始发表长篇见解,以显示他多有学问。
  “学生以为,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至知……”
  旁人听着前一个侃侃而谈,心里就开始犯起了嘀咕,有你的,我要说的话你先给说了,那我接下来说什么?
  《四书》《五经》里议论“格物”内容本来就不多,在一个坐而论道等于是为圣人立言的时代,必须要拿圣人的话来作为议论的中心思想,这就好像作八股文一样,不能以圣贤之言来破题,那文章等于是开篇即废。
  沈溪坐在那儿很淡定,有这么多人抢着说话,根本就没他插嘴的机会。此时在场之人都在心中编排一会儿的说辞,但道理不过就那么多,无非是从《四书》《五经》中得来的启发,又或者是从其他典籍中所知,谁也不敢在苏葵这样的提学官面前信口开河,更没人敢为自己立言。
  在第一个人起来发表见解时,苏葵还欣然点头,但在他听到接下来几个秀才说的道理几乎完全相同,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完全是照本宣科时,他的神色就不太好看了。当第五个人说完,第六个争着想站起来发表见解时,被苏葵打断。
  苏葵道:“格者,为至,为尽;不尽则无以致知。此处有案桌一方,尔等可尽格一番,明其至理。”
  一句话,让在场秀才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格物致知”在他们看来,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他们学的是圣贤学问,圣贤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让他们亲自去实践,那可难比登天。
  就好像格物,圣人能从一草一木上看到大道理,他们就不行了,不然圣人为何是圣人,而他们只能当圣人的学生?
  这种考题,可要比考院试还要难上几分,你可不能随便瞎说,你若说,我从这张案桌上看到了“四脚平稳”,苏葵上来就可以给你一戒尺,我让你代圣贤立言,圣贤哪句话是跟你说四只脚立着比两只脚立着更稳?你要随便胡侃,这桌子能看到的道理多了去了,但让你拿圣贤的话,来议论这张桌子,那可就十分困难了。
  沈溪见众生员闭目沉思,摇头晃脑,心中不由暗叹,这格物致知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困难了,这也是心学为何能够兴起的原因。你非要让人跟圣贤一样去从天地万物明白道理,这是不靠谱的,也有违致学精神,而心学则讲求的是本我,只要明白自己立身处世的道理就可。
  沈溪不禁想到“守仁格竹”的典故,说的是一代大哲学家,将心学继承和发扬光大、被誉为心学集大成者的王阳明从娄谅那里得知“格物致知”这个道理后,觉得收获甚大,欣然回去对着竹子,想从“一草一木”中格出至理,但他花了三天三夜,并无寸得,他认为是自己用心不诚,所以摒弃一切杂念,继续深入参详。结果到了第七天,王阳明仍旧得不得任何至理,反倒把自己给累病了。
  这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非常有名的典故,王守仁也正是由此怀疑程朱理学,而得出“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的心学理论基础。
  众人之前还抢着回答,现在则没一个吭声。这种问题,放到太学去,找一群大儒来探讨,也未必能得出什么好的见解,而眼下却是一群为自己生计和学业奔波忙碌的秀才,可以说苏葵完全是找错论道的对象了。
  苏通沉思良久,低声对沈溪道:“沈老弟,你见解向来独到,眼下就有个机会,是你挽回形象的大好良机。”
  沈溪诚实地摇摇头,现在明摆是枪打出头鸟,他本来就对程朱理学的“格物”有些不以为然,让他出来议论,那不是自打嘴巴?这种时候还是选择静默不出声为好。
  苏葵本来耐心不错,但在等了小半个时辰仍旧没人发话时,他心下有些恼怒:“尔等平日致学,就致成这般模样?”
  众人都低头,脸上带着几分悔过之意。苏葵也不客气,直接指了指前排一名三十多岁的秀才:“你来论。”
  那秀才立时有种想一头撞死的冲动。
  本来坐在前面,是为了能更贴近这位新任的提学官,争取给提学官留下好印象,这下反倒弄巧成拙,连王守仁这样一代哲学家,七天七夜都没从竹子上得到至理,让他对着张桌子不到半个时辰,脑袋里没有任何至理,只能是一团浆糊。
  “这个……方桌……这个……”
  苏葵怒道:“什么这个那个,这学生叫什么名字?把他名字记下,我倒要好好查究,他的生员是怎么考上来的!”苏葵火冒三丈,他来跟学子“格物致知”,这些学子只会陈词滥调跟他敷衍。
  别的生员有人暗自偷笑,也有人紧张不已……一个不成,自然会换下一个,如果正好撞到自己头上,那可就倒大霉了。
  就在众人惶惶不安时,苏葵指着第二排在那儿煞有介事摇头晃脑的二十余岁生员道:“你来!”
  “我?学生……嗯……”
  那学生站起来,体似筛糠,半晌后支支吾吾道,“学生愚昧,不能格其理。”
  苏葵更加恼火:“记下来记下来,我就不信,这汀州府之地,难道连个致学之人都没有?”
  苏葵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马上要继续点下个人,旁边的汀州府儒学署教谕胡为潘有些着急,这么点下去,莫非今年府城的岁考要全军覆没?他心想:“我可要赶紧想个办法,让苏提学转移视线。”
  胡为潘道:“苏提学,本地去年院试,有宁化县十一岁学子沈溪,得中院试第二。”
  苏葵点头道:“本官也有听闻。”
  胡为潘续道:“去年汀州府院试第一场,四书文小题第一道,为‘止于至善’,在所有答卷之中,唯沈溪之作最为前任刘提学所欣赏,苏提学为何不问问他的意思?”
  一句话,顿时让沈溪成为众矢之的,很多人都侧目看向沈溪,他们想知道现在沈溪应该有多狼狈。
  胡为潘作为程朱理学的拥戴者,对于刘丙补录沈溪的事不太赞同,现在于府城众生员有麻烦的时候,就推沈溪出来挡枪。
  苏葵抬头道:“沈溪何在?”
  不用沈溪应声,苏葵的目光已经落在沈溪身上,也只怪沈溪年岁小,在一众士子中最容易辨认。
  沈溪无奈,只能站起身给苏葵行礼:“宁化县生员沈溪……”
  “知道你来历,既然你听清本官之前所言,就先格物一番吧。”苏葵有些不耐烦打断沈溪的话道。
  沈溪心里暗骂胡为潘。
  但有些事是他自己招惹来的,现在我是崇尚了心学,为你们这些理学之人所不容,但不用几年,心学就会迅速崛起,甚至朝廷中人都对心学崇尚不已。现在的痛苦,是为了迎接黎明……
  沈溪安慰自己,但他心下也觉得有些困难,因为“格物”的道理,是非常不容易说的。
  沈溪再行礼道:“学生斗胆,想问苏提学一句,不知苏提学对于这方桌格物,有何见地?”
  一句话,不但让在场学子哗然,连苏葵也是一愣。他出题考众生员,现在被以同样的问题回敬过来,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未免就有些“狂妄”。
  胡为潘怒道:“沈溪,这是你跟提学说话的态度?”
  沈溪正色道:“学生以为,学问之道在于博闻强识,学生心中是有一些浅见,但想听苏提学所言,格物之道,在于为至为尽,但学生的浅见不足谓至尽。所以才想先听听苏提学的教诲,才好发表己见,也是学生想多学习参详。”


第三〇二章 一点愚见
  沈溪的道理很充分,我心里有一些浅薄的愚见,怕说出来让提学您不满,所以想先听听您的意思,这是我为了多跟您老学习。我这也是先跟您老打好预防针,告诉您我的意见都很平庸,免得您老太高估了我,对我的见地寄望太深而失望太大。
  胡为潘挑不出毛病来,他只能对苏葵行礼道:“苏提学,这后生太过无礼,您别理会就是。”
  苏葵摆摆手道:“此子所言甚为有理,格物因心而有不同,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但今日乃是本官问尔等格物之理,无须将己见相告,你且将自身之所察相告,就算愚浅,本官也不会怪责。”
  在场的学子不由暗自生气:“这小子,大言不惭反诘提学大人,提学大人不但不见怪,好像还很欣赏这种求学精神,现在只是让随便说两句,这是多么好的机会,怎没摊到我身上来?”这时候他们浑然忘了刚才是谁一个个尽量回避,免得被苏葵指到自己头上。
  沈溪这才施礼道:“学生愚见,从方桌之上,格其理为‘平’。”
  苏葵打量方桌,微微点头道:“何为平?”
  “平,乃立足之稳;平者,其身正也。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为官者如此,为人师表者,致学者,同为此,其身不正,安以育人?”
  沈溪语速不快,但铿锵有力,好像每个字都是他所深思熟虑过的,而且他的中心思想是“身正令行”,这是《论语·子路篇》的内容,我拿大圣贤的话作为论题的中心思想,同时说明这只是我的一些浅见,你可以说我议得不好,但不能说不对,因为质疑我就是质疑圣贤。
  苏葵听到之后,微微点头:“道理有之,但未免偏颇。很好。”
  虽然他批评沈溪的格物有一定“偏颇”,但最后也说了“很好”,这说明他对于沈溪的这番格物还是很欣赏的。
  在沈溪得到表扬坐下之后,旁边人都有些愤愤不平:“这他娘的说的是什么鬼道理,让你格桌子,你居然格出个‘平’,还身正令行,这些话让我说绝对能说一筐来!”
  “还有谁格物其理?”
  苏葵脸色好转许多,环视在场诸人。
  有了沈溪这个良好的开端,等于是给众生员提供了榜样,现在只是让你“格物”,没让你一定要穷其至理所尽。
  如此一来,等于是把一个哲学题目,降到了科举考题的层次,只要围绕桌子这个中心随便议论两句就行,你沈溪可以,我们也同样行!
  想得容易,但说起来做起来可就难了,沈溪最开始就已经奠定“平”和“立足之稳”的基调,你把这张桌子翻过来,也找不出更多的大道理,只能依样画葫芦,跟着沈溪的论调走,不过在阐述上稍微变化一下。
  几个人下来,苏葵便听明白了,这些人不过是拾人牙慧。
  前面都已经说了,你还说,一个个不思进取,居然拿同样的道理来敷衍,明显是没把我这个提学官放在眼里。
  接连听了六七个人,苏葵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道:“格物之理,暂且到此。”
  那些个一直想争着说话但没机会发表见解的,此时心急如焚,尤其是刚才两个被点名没答上问题的,他们生怕挽不回形象,会影响接下来的岁考和乡试。但苏葵很固执,说不听就不听,我跟你们探讨格物,那是教你们道理,你们回答不出,回家仔细思索,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苏葵又说了些关于岁考之事,言罢时间不早了,便起身离开,众人起身行礼相送。
  苏葵没对沈溪有所表示,反倒是府儒学署教谕胡为潘临走时用愤懑的目光打量沈溪一眼,似乎沈溪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
  ……
  ……
  众生员刚才还是灰头土脸的模样,等从“明青书院”正堂中出来,马上被一群正在求学的学生围住,一个个脸上立时露出神采。
  在苏提学面前,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孙子”,而在这些没有功名的后辈学子面前,他们可是学业有成的前辈高人,有的还是各家学塾的先生,自诩才学卓著,舍我其谁?
  尤其是那些年岁小一些的学生,见到三十岁左右的先生都往上扑,连忙问出一些学习中不懂的知识,有的还特别为今日准备好问题,就像采访一样,先把心中疑问整理下来摘录于小抄上,一次问个够。
  而秀才中年轻的和年老的,则不怎么受欢迎。
  年轻的会显得不够老练,年老的则显得太过古板,所以沈溪这边很清静,没一个人跑来问他问题,倒是苏通身旁围了几个人想问上两句,但被他婉拒,因为他准备陪沈溪一道回去。
  “沈老弟,你可真有本事。你不知道刚才听你质询苏提学,为兄心里有多紧张,你这一言不慎,可能影响你日后进学啊。”苏通兀自有些后怕。
  沈溪笑了笑,道:“苏提学怎么也是翰林出身,不会与我这后生小子计较。”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就算苏葵对我印象不好又如何?
  一届福建提学不过三年,他这三年里,我一次岁考一次科试,难道死活不让我拿县学的前三等去考乡试?只要我乡试侥幸过关,阅卷内帘官又不是你苏葵一个人,难道我被录取了,你还要硬生生把我刷下来不成?
  一省提学,对于童生来说关系重大,因为提学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童生是否中秀才,但对秀才来说,提学的意义主要在于考核,沈溪现在又不需要廪膳生员那点儿俸禄来养家,他对于廪生和增生的名头也不在乎,现在他只需要在岁考中名列前三等,获得乡试的资格,所以并未太去顾念苏葵会拿他怎么样。
  出了“明青书院”大门,没走出多远,不断有人过来跟苏通和沈溪打招呼。
  之前所有人都对沈溪敬而远之,一来是因为嫉妒沈溪年少得功名,更主要则是沈溪在院试中做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被人认为前途黯淡。
  本来大多数人均以为沈溪就算中秀才也止步于此,但现在他在一番格物之言居然得到新任提学的赏识,沈溪再次成为学生中的焦点人物,一些本身就市侩之人,开始借机与沈溪表示亲近。
  “沈公子格物学得不错。”
  等到了茶楼,十几个同行的生员包了三张桌子坐下,其中一名姓栾的考生不紧不慢地说道。
  沈溪知道这话不是恭维和羡慕,而带着几分嘲讽。你不是崇尚心学,对理学的格物之法不屑一顾吗?怎么今天为了迎合提学大人,反倒对格物之道精通如斯了?
  沈溪道:“在下于格物之学并不专擅,只是略表浅见而已。”
  无耻啊……
  在苏提学面前出了风头,现在又说不专擅,你这是多么不要脸?你要真不擅长,就应该跟别人一样说格不出来就行了,说那些空泛的大道理作何?
  但毕竟表面上需要维持一团和气,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出言指责,毕竟这会显得他们小肚鸡肠。
  苏通有意调节气氛,笑着问道:“今年岁考即将到来,诸位有许多都是廪生、增生,却不知这岁考有何诀窍?”
  苏通的不耻下问,让一些人颇为自豪。
  其实很多人就算年岁比苏通长一些,但学问却是没法跟苏通相提并论的。以苏通院试生员第五名的身份,想在岁考考个一等不是很难,直接增补廪生或者不太可能,但增补增生却是手到擒来。
  也有人道:“苏公子还需跟我们问经验?这岁试考的内容,与院试有何不同?”
  苏通笑着点头:“说的也是,不过设题人和阅卷人有所变化,相信题目和评判朴准也会不同。”
  众人言笑之间,都刻意不再去谈做学问的事。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避免尴尬,刚才在新任提学面前,大多数人都表现得很差劲,要说有收获的唯有沈溪一人,他们心中愤然,嘴上恭维沈溪两句攀个亲近,心里却暗暗咒骂沈溪走了狗屎运。
  大部分生员,通常都以教书养家,拜见完福建提学苏葵,又坐下来吃茶聊天,等休息够了便准备回家,继续过日子。
  众人相继告辞,至于茶水钱,自然落到苏通头上。苏通也不在乎这点儿小钱,以他的想法,只要能广交好友,这小小的花费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溪本要自己回药铺,苏通却坚持相送,其实他是有事当着众人面不好说。
  “沈老弟,那《金瓶梅》我已经看过几遍,实在是……觉得不过瘾,算算时间,你这第二版应该已经写好了,不知何时拿来给为兄看看?”苏通搓着手,一副猴急的模样。
  沈溪道:“我看苏公子想看的不是书,而是……画吧?”
  “还是沈老弟你心思透亮,实不相瞒,自从看了书里的插画,顿时觉得自己的妻妾不具颜色,心中挂念的都是画中的女子……照理说,你能画出这么美的佳人,必定有真人在,这些个美人,可是我们汀州府人氏?”
  沈溪心说,你想找这些个美人那可就难了,但你要是多费些心思的话,或者能把她们隔着几十辈的祖奶奶找到,就不知道模样是不是相仿。
  沈溪摇摇头:“没有,凭空想象而已。”
  苏通显得非常遗憾,这种巨大的失落感跟当年叶名溯见到画中美人而不得的痛苦心情相若。
  苏通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从怀里拿出几分请帖,道:“沈老弟,自从去年安知府那事情后,玉娘多番让人送请柬给我,说是让我带你再去官所饮酒,可你总不给机会,现在这请柬积压了不少,你看看是否有时间与我同去?”
  沈溪道:“还是等你我桂榜题名,鹿鸣宴后。”


第三〇三章 胖牛郎,刁织女
  按照李氏来信的要求,沈溪要及早回宁化县备考岁试,正月中旬,沈溪刚跟家里人一起过了上元节,就得跟沈明钧一起动身回宁化。
  这一年上元节放灯,药铺里外老老少少,都把愿望写成希望沈溪能乡试高中。
  沈溪知道这是老娘和惠娘“强迫”家里人这么做的,一家妇孺会写字的少,反正都让沈溪来代劳,当着周氏和惠娘的面,她们敢说希望来年能找个好相公嫁了?
  以前惠娘还总把身边五个丫鬟的婚事挂在嘴上,可现在药铺里外事忙,她兼顾不过来,就算秀儿她们都已经十七八岁甚至逼近二十岁了,她还是没依照承诺嫁她们出去。
  小玉和秀儿尚能忍受寂寞,绿儿和红儿小两岁,也不觉得怎样,唯独宁儿,从心底里带着一股不甘,总想找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溪带着三家人的殷殷期盼,踏上回宁化的归程,这条路沈溪走了几次,已经很熟悉了。一同回乡的还有宋小城夫妇和几个车马帮弟兄。
  絮莲刚生了儿子,宋小城难得年初车马行和船行不忙,就带着老婆儿子回乡省亲,算得上是富贵还乡,“荣归故里”。
  等回到宁化县城,沈溪马上成为一家人瞩目的焦点。
  头年里,沈溪还是以童生的身份回来,这才一年时间,沈溪就成了秀才公,而沈溪过了年也不过十二岁,就算以前沈家的顶梁柱沈明文,在十二岁时尚无资格考县试,现在沈溪不但过了县试,还是县、府、院三试连考连过,汀州府府试得案首,院试第二。
  无论在谁看来,沈溪未来的前途都不在沈明文之下。
  “七郎,回来以后要好好读书,这岁试看起来容易,但也不可懈怠,最好一次就能增补增生,那一年后你就能进补廪生。”老太太李氏在来拜访送贺的邻里面前,笑得合不拢嘴,但不忘提醒沈溪。
  就算沈溪中秀才时她也没像今天这么得意,能把宝贝孙子带回来在邻里面前显摆,才是老太太一直期盼的事情。
  这让沈明文的妻子王氏看了很不爽:“娘,瞧您这话说的,可能七郎还想一次增补廪生,秋闱考个举人公回来呢?”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但以王氏那阴阳怪气的口吻说出,让谁听了都知道她心里别扭。她这两年,有丈夫但守活寡,本来心里怨气就多,现在老太太喜欢这个宝贝孙子比他丈夫还多,她哪里气得过?她心想:“我男人好歹考了几次乡试,而且现在廪生也稳了,岂是你这个刚考中秀才的小屁孩能比的?”
  但想到沈溪要跟她丈夫一起考岁考,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
  李氏板起脸:“好好说话,七郎能一次中举人自然最好,中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妇道人家,嚼什么舌根子?”
  王氏倒也识相,赶紧行礼:“娘,我错了。”
  李氏并未见怪,继续对沈溪道:“你大哥成婚,你爹你娘都回来了,但你学业繁忙无暇兼顾,现在回来快到里面去见过你大哥大嫂。”
  沈溪这才想起来家里其实多了个女人,就是沈永卓刚迎娶不到一年的夫人,也就是以前的吕家小姐。
  沈溪到中院的东厢房见过这位“大嫂”,要说姿色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脸圆乎乎的,鼻梁不高,好在皮肤白皙,按照当下的审美标准算是个美人。
  如今沈永卓已二十岁,只是过了县试,家里人对他抱的希望依然很大。毕竟跟他父亲相比,沈永卓并不逊色,只是比起沈溪相形见绌,但谁也不是神童不是?
  “回来后,跟你大哥一起读书,少出来走动,过两天,让你大伯出来教你们学问。”
  李氏很自豪,沈家两个秀才,以后不用只指望沈明文一人中举,沈家中兴希望大增,但她对长子的溺爱终归多一些。
  毕竟长子是李氏一把培养出来的,培养小孙子的功劳,她虽然想记在自己身上,却觉得有些愧疚,当初要不是沈明钧夫妇背着她送沈溪上学,沈溪到现在可能跟他的兄长一样去大户人家做工了。
  不够,在李氏看来,就算沈溪中了秀才,那也只是得到主考官的赏识,在才学上必定远远落后于进学多年的沈明文,让沈明文出来教授沈溪学问正合适。
  ……
  ……
  沈溪回到宁化,最想见到的人其实是王陵之,但他回来后就被关进院子,“闭门苦读”,一直没有找到溜出去的机会。
  去年年底,即将满十四岁的王陵之写信到府城给沈溪,除了跟他讨要“武林秘籍”,还告诉他准备参加今年的武举乡试。
  沈溪知道,这小子铁了心从武,对此,沈溪还是很支持的,沈溪把他所知道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太白阴经》、《虎钤经》等兵书按照武林秘籍的方式一一默写出来,让人送给王陵之备考。
  沈溪希望将来若自己跻身朝堂,身边能多王陵之这样一个好兄弟,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正月底时,岁考时间正式公布。
  宁化县的岁考定在二月初四和初五,虽然考期是两天,但其实一天就能结束,发案的时间为二月初六。
  时间显得很紧,这也是福建提学苏葵要忙着到各府县岁考,还要尽早回去准备秋天的乡试,通常乡试年遇岁考,一切都会从简从速。
  正月三十,沈溪终于见到两年多没见过的大伯沈明文。
  沈溪本以为沈明文关在后院读书,两年下来必定骨瘦如柴,憔悴不堪,但当他见到沈明文一脸富态,好像肚满肠肥的赃官模样般走到他面前时,简直不敢相认这就是当初那个志在跟家里闹翻,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大伯。
  沈家家境转好,李氏对于膳食方面并未做太大的改善,主要是老太太坚持“成由勤俭败由奢”,就算手里有了闲钱吃穿也要保持朴素,但她对沈明文这个宝贝儿子却持的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好吃好喝把沈明文供着,连笔墨纸砚都买最好的,连带大房那边母子生活也很好,跟其他几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此一来,吃得好还不活动的沈明文,被老太太活生生养成个胖子,李氏对此很满意,认为沈明文这是“富贵相”,前途不可限量。
  连王氏也在私下里说:“看看小幺子,尖嘴猴腮的一点富贵气没有。”反过来的意思却是她的丈夫“富贵逼人”。
  在这两年多时间里,沈明文只有科试和岁考这几天能从房间里出来,以前从乡下到县城,加上旅途奔波,他还能在外面多呼吸几天新鲜空气,但现在沈家搬到县城里,刚考完试就要关回房里读书。
  不过在考试前后几天,房门不会上锁,若老太太开恩,还会让沈明文夫妻团聚,但必须要在房间里,不得越雷池一步。
  沈明文跟王氏好像牛郎织女一样,只有等特定的日子才能团聚,沈溪想到一个胖乎乎的牛郎跟市侩的织女在幽暗的房间里“鹊桥相会”,那强烈的画面感让沈溪感觉一阵恶寒。
  “……这个岁考,是考四书文和五经文,你知道吗?”
  沈明文奉了老太太的旨意,要为沈溪辅导功课,不过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好像认定沈溪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沈溪老实点头:“知道了。”
  沈明文“哦”了一声,好像奇怪沈溪为何会知道这么重大的机密,他思索了一下,又问道:“你本经是什么?”
  “《春秋》。”沈溪再答。
  沈明文听了有些不耐烦:“好端端学《春秋》作何?要学的书太多,什么《左传》啊,《公羊传》啊……这些你都读过?”
  沈溪心说这不是废话吗?我他娘的都考取生员回来了,要是连这些基本的书都没读过,你当我秀才的功名是大风刮来的?但他还是一脸认真地点头:“嗯。”
  “哎呀,小小年岁学得真不少,这个用八股做文章……你也学了?”
  沈溪再点头。
  沈明文皱皱眉头:“既然都学会了,你自己温书,我去院子里走走……”
  沈明文显得很敷衍,沈溪往院里瞥了一眼,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王氏趁着老太太不注意,过来给沈明文送吃食,二人一同进了隔壁房间,然后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完了,完了……牛郎和织女又趁着王母娘娘不留神,偷偷私会……
  连跟沈溪一同读书的沈永卓听了都有些面红耳赤。
  好在时间不长,沈明文便衣衫不整地回得房来,王氏也匆忙收拾好衣服出了院子。沈溪不由咋舌:好快!
  沈明文回来,正襟危坐,喝杯茶就好像个莅临视察的官员一样:“小七,听说你院试考得不错,我出篇文章,你和大郎一起做如何?”
  沈溪道:“请大伯赐题。”
  沈明文沉吟:“我想想,就这道题吧,‘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里面的句子,你读过吧?”
  见沈溪点头,他又看了儿子一眼,“大郎你呢?”
  沈溪实在不知为何沈明文会迂腐和木讷到这种程度,《论语》里这么简单的句子,开蒙没几天的稚童都背过,沈永卓都过了县试,岂能不知道?而且这题目,一想就没甚营养,想想当初高明城府试的出题“学而时习之,有匪君子”,仅仅四字之差,题目的难度何止增加了数倍?
  沈溪和沈永卓对这题目都不陌生,毕竟二人在府试中同时做过这道题,于是二人开始答题。
  沈明文坐在那儿,显得有些疲累,竟然靠着椅背沉沉睡了过去。
  沈溪正在写,沈永卓那边对于破题和承题上有不解的地方,不由探过头来看沈溪的答卷。沈溪也没遮掩,过了半个时辰,沈明文才醒来,这时候沈溪和沈永卓的文章都写好了。
  “哎呀?文笔不错,呃……凑合吧。”沈明文先看了沈溪的文章,留下简单的评语。再看过沈永卓的文章,却是大加赞赏:“大郎啊,你的文章很好,很好。”
  沈溪不由探头看了一眼,不由一叹,沈永卓破题的句子还是抄他的呢。要让沈明文当了学官,那一定是“举贤不避亲”啊!


第三〇四章 家无宁日
  沈溪心里非常清楚,没必要跟沈明文置气,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沈明文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了,岁考结束后他还是要被关回小黑屋继续读书到五六月份,这才会前往省城福州参加乡试。
  沈明文回房温书后,沈永卓有些惭愧道:“七弟,还是你写的好。为兄曾拜读你府试和院试的范文,比我写的好很多。”
  沈永卓脸皮比他老爹薄多了,他读过沈溪的文章,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拍马也难以企及的,但他父亲非要说他的文章更好,让他无地自容。
  沈溪笑了笑,道:“大哥作的文章也很好,今年的府试一定能过。”
  沈永卓轻叹:“希望如此吧。”
  在沈永卓跟沈溪一起考府试时,很多人都觉得沈永卓丢脸丢大了,蒙学比沈溪多六七年,结果兄弟二人考一样的题目,作为兄长却落第了。现在沈溪的境界早已超过他,甚至沈家的顶梁柱沈明文也要跟沈溪同场考试,无形中严重打击了大房在沈家的地位,沈明文就算为人迂腐懦弱,对沈溪还是抱有一定敌意的。
  沈溪对沈永卓是真诚帮助,就算沈明文和王氏对他不好,可沈永卓到底为人忠厚坦诚,沈溪也希望这个沈家大郎将来有出息。
  转眼到了二月初二,距离岁考只剩下两天,沈溪跟沈永卓仍旧在书房里一起读书,说是有不懂的互相探讨,但其实只有沈永卓问沈溪的份儿。
  沈永卓有沈溪这样一个弟弟当先生,非常高兴,自从前年考府试归来,他便再未去过学塾,以他的资质光靠死记硬背很难取得进步。
  可王氏在外面却很得意,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饭时,总是吹嘘,看看我相公,每天过来辅导两个小的学问,看看我儿子,每天指导沈溪备考。
  在王氏亲疏有别的思想里,总觉得丈夫和儿子是最好的,沈溪中秀才完全是撞大运,连带她也想把这种观念传递给沈家上下所有人。
  可沈家满门都不是盲从之辈,尤其是二房沈明有的媳妇钱氏,她一直气愤老太太对大房的偏心,加上丈夫不在身边心理扭曲,以前不敢跟大嫂顶撞,但现在没事就斗嘴:“你男人能耐,还不是跟七郎一样考举人?”
  王氏一听就火了:“小幺子才几岁?就算侥幸中个秀才,能跟我家相公相比吗?他今年的岁试还不知能考几等,别考个六等,刚进学,就把他给刷了下去,那时候看咱沈家的脸往哪儿搁!”
  恼怒之下,王氏连小七或者七郎都不喊了,直接称呼沈溪的小名。这话说得相当刻薄和阴毒,别人都希望沈溪继续进学,为沈家增光添彩,而王氏却在设想沈溪怎么被“刷下去”。
  “大嫂,娘好像提过,连小七都不能乱叫,更何况是小幺子?如今七郎可是秀才公,不能胡乱称呼。”
  四房媳妇冯氏吃着饭,善意地提醒道。
  在五房人中,三房和四房的人相对低调,四房两口子中,冯氏精明贤惠,但这些年就算沈家搬回县城住,为照顾祖产,她却不得不跟丈夫留在桃花村。这次她进城来是为看望读书的儿子,也就是六郎沈元,不想搀和进大房和二房的争吵。
  王氏愤愤然:“叫他小幺子怎的?那段时间,咱几个不是都无所出吗?他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小幺子,我现在这么称呼他,是疼他。”
  冯氏笑了笑,心想:“这种疼人的方式还真没听说过。”
  李氏不在,沈明堂和沈明钧也不在,一群妇孺围着饭桌就好像上了战场,不分出个胜负来不会善罢甘休。
  以前钱氏总是愤然甩袖而去,不知何时起,钱氏突然开窍了,知道再不争她在沈家就没地位了。丈夫下落不明,又不确定是死是活,无法改嫁,再说就算沈明有真的死了她也不准备改嫁,一来是膝下儿女多,属于“拖油瓶”,更重要的是现在沈家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干重活,我给沈家生了三个儿子,凭什么走?
  钱氏正要呛王氏几句,旁边她女儿,今年已经十五岁的沈婷婷道:“娘,大伯母,别吵了,二哥和三哥都要娶媳妇了……”
  钱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随着沈家儿女逐渐长大,如今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就是娶妻和嫁人。
  大房那边,大郎沈永卓已经娶了吕家小姐回来,沈家长孙女沈芊也在头年底嫁了出去,因为她父亲是廪生,大哥是读书人且过了县试,而沈家又新出了个秀才,家势蒸蒸日上,沈芊就算陪嫁的嫁妆不多,夫家家境不错不说,对她也很好。
  而二房这边境况就不太妙了,二郎沈永福已经十九,三郎沈永瑞也已十七岁,但媳妇都还没有着落。倒也不是说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却是沈家在这两个子孙的婚事上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沈家如今家境变好,女儿嫁过来不说吃香的喝辣的,但至少不会遭罪,加之沈家读书人多,以后很容易出当官的,那嫁到沈家算得上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可问题是沈永福和沈永瑞本身是白丁,做力气活,二房这边连主事的男人都跑了,沈家难保不会在老太太李氏过世之后分家,所以大户人家看不上沈家二郎和三郎,而沈家又看不上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
  沈婷婷一句话,顿时令钱氏缄口不言。
  因为在给儿子娶媳妇这件事上,她尚有求于人,李氏也让大房的王氏通过娘家那边给张罗一下,毕竟吕家小姐也是王家介绍最后敲定的。
  这下王氏气势又起来了,但钱氏不搭话,她自己一个人说便没什么意思,饭桌上突然沉默下来。
  两个喜欢挑事的人都不说话,别人更装哑巴。
  吃过饭,小的相继离开饭桌,冯氏起来要过去给在书房读书的沈永卓和沈溪送饭。
  就在此时,沈明钧跟李氏匆忙从外面回来,看样子他们刚出去做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而且母子二人还没商量妥当:“……娘,您真准备让小郎娶庄家小姐?”
  王氏和钱氏一听,这才知道老太太依然没死了给沈溪定亲的事,钱氏那里有些气不过,她的两个儿子都到了娶媳妇的年岁,也没见老太太这般紧张亲自去张罗。
  就听老太太道:“以前那些也就算了,这位庄小姐,父亲是举人,听说马上要调往湖广当知县,人家可是官宦之女,岁数只比小郎大一岁,画像你也见了,模样俊俏,总比娶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强。再者说了,这是咱高攀,以后小郎若有出息,有这样一个岳丈帮衬,不是挺好的吗?”
  李氏在头年里进府城看望沈溪时,因为惠娘一句话,让她暂时打消了给小孙子定亲的念头。
  但这次听媒婆说隔壁县有户姓庄的大户人家,不但家里出了举人,女儿正好又跟沈溪岁数相当,想定下一门亲事,且对方指名道姓要跟沈溪联姻,李氏就坐不住了。
  这对李氏来说可是绝好的机会。
  在她的设想里,沈家子弟能中个举人她就心满意足了,她可没奢求儿子和小孙子能中进士,这么一来她对于跟举人家联姻相当满意,这样无论以后沈明文还是沈溪是否中举人,都对他们的前途有帮助。
  沈明钧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其实在他看来,儿子本本分分就成,林黛平日里看着也很中意,并不求非要高攀个官宦小姐让沈溪去仰人鼻息。
  王氏走上前,故意提了一嘴:“娘,别总想着七郎啊,家里不是还有四郎、六郎?他们的婚事也没着落呢。”
  王氏这话明显是在反呛刚才与她争吵的钱氏,她故意说四郎、六郎,因为一个是三房的,一个是四房的,就是不说二房的三个儿子。
  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庄家是官宦人家,除了七郎,他们能看得上咱家别的孩子?”
  王氏不敢正面顶撞,但还是小声嘀咕:“不是还有大郎呢?大郎以后不比小幺子有出息?”
  老太太带着沈明钧进到正堂,一脸坚决地道:“七郎这两天备考岁试,先别跟他说。庄家的意思,等七郎考完岁试,就把女儿送过来,让两个小的见上一面……”
  王氏忍不住又插话:“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老太太道:“咱这是高攀庄家,人家有这意思,难道我能回绝?再者说了,七郎又不是麻子瘸子,模样也周正,以后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还怕出来见人?”
  王氏再次嘀咕:“尖嘴猴腮的……”
  沈明钧有些着急:“娘,这事情是不是写信跟荷儿商量一下?”
  老太太叹道:“老幺啊,你有些时候就是太惯着你媳妇了,看看她平日抛头露面惹来多少闲言蜚语?外面那些难听的话不是说她,而是在说你啊!可你倒好,一点儿都不在意,这当男人的若是不能镇内,怎么安心出来做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心就野了。”
  沈明钧支支吾吾:“娘,荷儿她不是那种人。”
  老太太又道:“你可别什么都听你媳妇的,她跟着个寡妇在外面合伙做生意,学得那叫一个精明圆滑,你为人太过憨厚,很容易受她蒙骗。就说上次你姐姐、姐夫……唉,算了,不说了。”
  沈明钧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想给自己的妻子申辩两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但回头一想,儿子的婚事似乎更加重要,周氏在他出发之前曾有交待,让沈溪回宁化怎么都好,两件事不能答应,一个是沈溪不能留在宁化县读书,再者就是沈溪的婚事。
  特别是婚姻大事,周氏一再表明必须要由他们夫妻俩做主,沈明钧本身没什么主意,换句话说,儿子的婚事应由周氏说了算,李氏说什么都不算!
  但现在老太太突然来这么一出,打了沈明钧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


第三〇五章 岁考
  二月初四,是宁化县岁考的日子。
  岁考算不上是正式考试,连预备考试都算不上,只是一省提学对地方生员的考察,考试严谨程度甚至比不上一地的县试。
  这天不用起来得很早,因为考试会从上午辰时三刻开始,说是要考两天,但因当年是乡试年,除了四书文和五经文之外,其余考试项目暂时取消,最后在论成绩时,连五经文也不在考察之列。
  这也就是说,考试仅仅只是作两篇文章,最后有一篇还不列入总成绩,只要应试的生员把四书文写好就可以。
  一篇文章决定考生的才学,有点武断,但这年头的考试就是如此。
  留四书文也是因为四书文是必考题,可以对所有的考生出一样的题目,而五经文因为各考生所修本经不同,要出的题和批阅时,就会存在判定标准不一的情况。
  一切用一句话归结:乡试年,岁考从简。
  这天众考生几乎是在一片“幸会幸会”、“久仰久仰”的拱手行礼中步入到考棚之内的。
  每年汀州府才有五十名生员,宁化又是小地方,一年有五六个人中秀才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因此整个宁化县的生员数量加起来也没超过二百人,虽说按照规矩,每个县有二十个廪生的名额,但因每年在宁化县岁考中被列为“一等”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二等和三等,而廪生若是列入二等,虽然能保住廪生的头衔,但其实是要停俸停米的,整个宁化县吃皇粮的生员基本从未满编过。
  不过弘治十一年宁化的岁考,却有些不同寻常,因为头年里有两个廪生相继病死,也就是说,在不减少廪生总名额的情况下,就会空出两个廪生的位置,这让众生员还是颇有期待的,廪生怎么说也能拿到俸禄和俸米,可以大大减轻家庭的负担。
  沈溪跟沈明文一起去的考场,一人提个考篮出门,不过才到街口,沈明文就借口如厕,把考篮让沈溪帮忙拿着。
  懒人屎尿多,回来之后沈明文也不把考篮拿回去,尽跟沈溪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明显是欺负沈溪是小孩子,让沈溪帮他提考篮。
  到了考场外,沈明文意气风发地过去跟众生员行礼,他到底是廪生,中秀才也有十多年了,这宁化的生员他基本都认得。
  沈溪只能提着两个考篮在沈明文后面当“跟班”,沈明文懒得给那些人引介沈溪,别人见到沈溪,也只把沈溪当作是沈家来送考之人,只是他们奇怪为何沈溪会提着两个考篮。
  虽然沈溪十一岁中生员的事情在汀州府下属各县都有流传,但对于宁化县的生员来说,他们的耳目就有些闭塞了,成天要么是育人子弟,要么是在家里闭门苦读,外面这一两年发生什么他们还真不太清楚。
  等考场开门,众考生陆续进场,沈明文才过来接过他的考篮,跟沈溪一起步入考场。别人这才知道原来沈溪不是送考的,也是来参加岁考的生员。
  “那小子是谁?”
  “没听说吗?那是沈家的七公子,前年府试案首,去年院试得了第二。”
  “哎呀,这沈家老太太可真本事啊,生了个大儿子是廪生,又生了个小儿子作案首?”
  “没有的事,是沈家的第三辈子弟……”
  “哈哈哈,伯侄二人一起岁考,有趣有趣。”
  议论声很多很杂,沈明文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若是他跟同辈的兄弟来一起参加岁考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跟侄子,而侄子比他年轻二十六七岁,比他儿子年纪还小。
  读书人最好面子,所以沈明文宁干脆主动走开,以示跟沈溪划清界限。
  沈溪本来神色淡然,但远远见到他的启蒙恩师苏云钟,就没那么淡定了。
  要论岁数,苏云钟比沈明文还大一轮,被人知道师生一起来参加岁考,恐会对苏云钟声名有损。
  而在这时代,令恩师颜面无光,可是学生的大罪过。
  于是乎,沈溪不自觉地猫着头走。
  倒是苏云钟很大度,走过来主动招呼:“沈溪,是你?”
  “见过先生。”
  沈溪只得恭恭敬敬对苏云钟行个大礼。
  “好啊好啊,这么小的年岁就中生员,没辜负老夫对你的一番栽培……亭年兄,这就是我的学生,去年院试第二,沈溪。而今年方十二。”
  相比于沈明文的小气,苏云钟虽然迂腐,但气量就大多了,不但坦然过来跟沈溪相见,还把沈溪介绍给跟他同辈的一些人。
  这些人都是宁化各家书院以及学塾的先生,沈溪不敢怠慢,就算同为生员,他还是恭恭敬敬敬礼,令这些人觉得大有面子。
  苏云钟笑道:“沈溪,岁试好好考,争取今年就参加秋闱,老夫未竟之志愿,就落在你身上了。”
  苏云钟说这话,颇有些感慨。
  对于一个生员来说,学到老便要考到老,但当了先生开馆授徒后,就没有太多时间去备考了。
  考乡试通常都是一去几个月,学塾又不能荒驰,所以一般考上生员后,都会趁着年轻去考两三次乡试,若都落榜的话,为生活所迫,就必须要寻个教书的营生做,养家糊口。若到晚年,就更加无法每次长途跋涉去省城考试了,就算有那心也没那精力。
  无论是苏云钟,还是冯话齐,都是在治学上相对有建树之人,他们教学方法不同,但对于学生的期待是完全一样的,学生有本事,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丢人现眼之事,值得自豪和欣慰,他们自己没有完成的进学梦想,往往会寄托在学生身上。
  这也算是高风亮节的一种表现。
  沈溪心想:“我以前总觉得苏先生迂腐,但现在看来,还是我太过狭隘。让大伯去当教书先生,就没有这等气度。”
  岁考的考场,不分考棚和座号,可以自己选择坐的位置,最后阅卷时也不会誊卷糊名,是谁写的文章,对阅卷官来说一目了然。
  虽说考试结束后,提学苏葵只有一天的时间阅卷,但让他只看一两百篇文章,劳动量并不是很大。
  考生落座完毕,苏葵终于在千呼万唤中走出来,众生员起身行礼。
  苏葵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这几个月时间走遍全省,把所有府县的生员都考了一遍,其实整个人已经相当疲惫。
  主考官坐定,开始放题。
  虽说最后决定成绩的是四书文小题,但五经文的大题也要出。四书文是同样的题目,众生员四书文必答,五经文选答一道即可。宁化县儒学署的教谕作为佐官,帮忙监考,苏葵坐在主位上,连座位都没挪一步。
  考题随即公布,所有考生都眼巴巴盯着四书文考题,毕竟这涉及到能否保住廪生名额,以及进补廪生、增生的问题。
  衙役拿着巡牌走过考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巡牌,生怕错漏了上面任何一个字。等巡牌到沈溪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上面的题目:“舍其梧槚,口之于味也。”
  饶是在场都是自诩才学都不错的生员,见到这种题目,顿时都感觉到头疼不已。
  又是不搭调的截搭题,前后所议论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舍其梧槚”,论的是着眼于小处还是大处的问题,语出《孟子·告子上》,原文是:“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说的是一个园林师,若不去维护梧桐树和檟树,而去保养酸枣树和荆棘,这个园林师就是低贱的。以论述“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的道理。至于后半句,则是孟子论君子品性的问题,说的是“仁、义、礼、智”对于君子,就好像是味道对于口舌,那是本性。
  四书文太难,众人思索半天不得论述之法,许多人只好转而先作五经文。
  但沈溪觉得这种题目尚可,其实截搭题要破题,无非是从出题人的思路去考虑,因为一些题目都是有来由的。
  就好像这道题,为什么苏葵会拿来作为生员岁考考题,而不是等留着当院试的考题?很简单,因为这种问题对于考院试的童生来说,还显得太过深奥了些。
  跟一群童生说“仁、义、礼、智、信”可以,但说“因小失大”,就算作出来的文章也会显得空泛。
  在场的生员是什么人,一群已经有功名,甚至在教书育人之人,所以涉及到“舍其梧槚”,就是要忠告众生员,你们要教学生弟子,也要注重自己的学业,不能因小失大,而在自己品格的培养方面尤为要重视。
  至于个人品格方面,自然要用儒家五常来严格要求自己,也就是“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这同时是育人子弟的一种标准,要把这种理念传达下去。
  想明白这些,要破题就不是很难了。
  “观圣人微事,可见全体焉。”
  沈溪想了想,继续落笔,“观人必观于其大,立乎大者,可不责其小也;而尤必观乎其小,小无不该,而后乃愈成其大。”
  破题之后,后面相对则简单许多,一篇文章写下来,前后只用了半个时辰,检查仔细一番,才落于卷子上。
  再做五经文大题,做好之后还没到中午。
  沈溪做题已经算是很快了,但毕竟参加岁考的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生员,有才学的人不在少数,沈溪放下笔时,也已经有人做完。
  参加科举需要注意一点,检查必须在草稿纸上,只要觉得没有错漏便要照抄到试卷上,誊抄时绝对不能出现错别字,就算真的不小心写出错别字,也不能随意涂黑修改,否则主考官会认为你留记号,有作弊的嫌疑,这种卷子只会被当做废卷处理。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将其当作是“通假字”,视而不见。
  所以在科举考试中,誊抄到卷子上的时候必须要认真仔细,一点错漏都不能发生,否则没资格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马虎大意。
  到下午收卷,远没院试那么正规,均是生员自己上前把卷子交到儒学署教谕那里,交卷后生员即可自行离开。两天后出案,也不会像正式科举放榜一样,生员只需要儒学署查阅成绩即可。


第三〇六章 特别的相亲
  沈溪对于这次岁考,并未抱必须要考出怎样成绩的大目标去强迫自己如何如何,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实际,我文章平实一些,不求一等,你给我列个二三等让我能参加今年的乡试就行。
  按照往常年的惯例,一般的岁考和科试,只要考生的文章不是狗屁不通,是不会被列为四五等的,而被列为六等被革去功名,这种事情更是鲜有听闻,因为要革去秀才功名涉及的事情太多,时值乡试年,就算苏葵看哪个不顺眼诚心要针对谁,也没那闲工夫。
  沈溪考完之后与沈明文一起回家,刚出考场,沈明文一把将考篮递给沈溪,这次更直接,连借口都懒得找了。
  路上沈明文也不屑于跟沈溪探讨岁考的内容,或者是觉得以沈溪稚子之龄,知道题目出自何处都不容易,更别说能做出什么好文章来了。
  “侄儿,你身上可有带银钱?”到了一家酒肆前面,沈明文突然停下脚步,眼巴巴看了半晌,侧身问道。
  沈溪摇摇头,虽然他此时怀里有惠娘塞给他的十两银票,可以在宁化的银号分号兑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还有他平日里积攒的一些散碎银子和铜板,有了这笔钱,沈溪可以在宁化这边胡吃海喝,当一个出手阔绰的败家子,但这时候他可不会跟沈明文老实交代。
  沈明文那点儿花花心思,瞒不了人,他分明是想进去喝酒解馋,如果可能的话顺带风花雪月一番。
  沈明文板起脸:“出门怎么能不带银子呢?”
  沈溪眨眨眼:“大伯身上不是也没带……”
  “跟我比,怎么比?这样,我们进去吃顿酒,把账记在商会名下,让店家去商会讨要如何?”
  沈明文突然灵机一动,用诱惑的口气道,“你肚子不也饿了?我们一起进去吃饭,吃过之后,回去更有力气读书。呵呵。”
  沈溪摸了摸肚子:“中午吃了两个饭团,现在还没饿。”
  沈明文觍着肚子,贪婪地嗅了口从酒肆门口飘来的香气,眼巴巴地看着沈溪:“饱了也可以再吃一些嘛,这样,大伯我请客,请你吃鲍参翅肚……”
  沈溪用诧异的目光打量沈明文,暗忖:“大伯还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刚才还说把账记在商会名下,现在又说你请客……这么损的招你都想得出来,当我不知道你身上没银子?说是请客,别等吃到一半,你借口上厕所溜掉了,最后还不是得我来结账!”
  沈溪摇头苦笑:“大伯,祖母让我们考完试就回去,路上片刻不能耽搁。”
  “你祖母的话,不能全听,不然你小子迟早也会被关到乡下的阁楼去,三年五载下不来,你不知道,那上面闹鬼,一到晚上,呼呼乱响……”
  沈溪无奈摇头,大伯病得不轻,当下再也不管沈明文的想法,提着两个考篮就往沈家院子方向走。
  沈明文悻悻不已,最后摸了摸肚子,显然他中午没怎么吃饱,如今长胖了饭量也变大了,再加上难得出来放风,估计他已经开始琢磨要不要再离家出走。
  不过现在家里吃得好喝得好,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家,等以后有了准备再说。
  回到家,李氏早就准备好了酒席,不过这席面只为沈溪和沈明文准备,说是宴,也不过就三个素菜,连点儿荤腥都看不到,沈溪倒是觉得素菜就米饭倒是挺顺口。吃过饭,沈明文正要跟李氏申请与妻子团聚两天,李氏拿着戒尺出来,用略带威胁的口吻道:“儿,该回去读书了。若此番乡试再不中,只好送你回乡下进阁楼读书。”
  之前沈明文还在拿关阁楼吓唬沈溪,这次沈明文自己就摊上了,当即苦着脸道:“娘啊,您不是说了吗?若这次乡试不中,儿可以不用再考,寻个教书的营生,以后安心当个教书先生?”
  李氏摇头:“那是以前沈家家境不好,供养你读书不易。而今家里稍微有了点儿结余,若不对你严加要求,沈家中兴要待何时?你想不再考,除非你……和七郎有一人能中举。”
  王氏听到这话赶紧道:“还有大郎。”
  李氏轻轻叹了口气,显然沈永卓在她眼里尚不成器,连中秀才都难的沈永卓,如何指望他中举?
  等沈明文被李氏亲自押送关回后院的小黑屋,亲手把门上了锁,老太太这才走到沈溪面前,用怜爱的口吻道:
  “七郎,祖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归化县望族庄家的小姐,她父亲是举人公,年底就要去湖广当知县。你可喜欢祖母给你安排的亲事?”
  沈溪一时哑然,不是说暂时不给我说婚事吗?怎的这才半年多时间,又变卦了?
  “祖母,我年岁还小……”
  “不小了,都已经十二了,庄家小姐十三,再过两年,你们就可以成婚,到时候你就回家里住,我给你收拾个院子好好读书,有了孩子的话,祖母帮你带。”
  沈溪心想:“我若留在宁化,必定是被当作牲口一样关着,不得自由。”当下胡诌道:“祖母,之前陆夫人曾跟我娘提过,说省城有一户当过大官的老爷,听说我年少有为,想把他孙女许配于我。”
  李氏摆摆手:“别听她胡言乱语,她不过一介商贾,谁会跟她商量这种事情?你有本事,以后少与她一家来往,祖母可是为了你将来的名声考虑。就算她以后再想认你为义子,也别妄想,她一个寡妇何德何能,当得起秀才公的义母?”
  沈溪心说这老太太翻脸比翻书还快,或者是因为惠娘没按照之前的约定,把府城沈家的宅子过到沈溪名下,触怒了她。其实是周氏怕房子过到沈溪名下,马上被老太太收走,所以干脆把事情拖了下来。
  事实证明周氏的担心还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在老太太心中,她是一家之主,只要是沈家的财产,无论是儿子、儿媳妇又或者是孙子的,一律都得由她来支配。在这个孝义为先的社会,谁敢冒着背上“不孝”罪名的风险跟李氏唱反调?
  李氏道:“明天庄家会把小姐送过来,给你们约个地方见面,好好表现,给庄家小姐留下个好印象。”
  沈溪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明显是庄家摆谱,要先看过沈溪的模样,验证一下沈溪的才学,这才决定是否把女儿嫁过来,因为彼此都是少男少女,见一面也不怕有失体统。
  沈溪心中大概有了主意,不能让老太太回心转意,那就从庄家那边着手,若他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后生,要才学没才学,要样貌没样貌,要家世还没家世,庄家凭什么看上他,把女儿嫁过来?
  ……
  ……
  二月初五,宁化县岁考结束后的第二天,距离公布成绩尚有一天。这天也是沈溪回宁化后难得获得的“恩赐”,有一天假可以出门相亲。
  沈溪这两年回宁化两次,每次回来都要相亲,已经有些习惯了,以前主要是看画像,这次却给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官家小姐”跟他来个花园私会。约会的地点,选在城中一家姓林的大户人家后院,庄家跟林家是世交,林家也曾出过举人,算是宁化较有影响力的士绅,李氏有意想跟林家打好关系。
  这天沈溪头顶黑色纱罗的四方平定巾,身着玉色布帛宽袖的生员襕衫,足登黑色皂靴,可惜这身行头是李氏特别给沈溪借来的,他穿上后显得有些不合体。
  沈溪在沈明钧带领下到了林家后巷,敲门后有人打开院门。林家的大管家出来相迎,对沈明钧父子的态度不冷不热。林家有一个自带池塘和假山亭台的院子,占地约一亩左右,比之江南园林自然远逊,但在这闽西之地也算是不错了。
  早春时节,沈溪顾风度不顾温度,坐在石凳上被风一吹,觉得特别寒冷。沈明钧先行离开,让沈溪见完庄家小姐之后自己回去。
  或者是庄家那边路上耽搁了,也有可能是故意摆谱,沈溪等了半个时辰,已经冻得瑟瑟发抖,鼻子都开始流鼻涕了,仍旧不见有人进到院子来。沈溪心想:“难道有权有势家庭的女儿都这么不守时?”
  又等了半个时辰,沈溪都准备告辞了,才见门口那边,有个十三四岁穿着厚重冬装的少女,带着个同龄的丫鬟往亭子这边走过来,还没等靠近,就听那少女喝斥道:“我都说过了要戴玉钗,你却忘在家里,我出来怎么见人?”
  沈溪心想:“小姑娘不大,倒挺知道打扮的。”
  但再靠近些看清楚这位庄家小姐的尊容,沈溪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能说特别丑,只能说丑得特别,小鼻子小眼睛塌鼻梁,圆乎乎的脸蛋,或者在时下人的审美标准中也算是个“小美人”,可沈溪怎么看都好像是蝌蚪画的五官,拼凑在一张大脸上,反倒是她身后唯唯诺诺抱着个座垫的小丫鬟更有几分姿色。
  模样丑也就算了,脾气还不小,见她斥责丫鬟的模样,令沈溪心生反感。
  主仆二人走到亭子里,那少女的目光随即落在沈溪身上,沈溪坐在那儿挠了挠鼻孔,从里面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庄家小姐马上蹙眉,显然沈溪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你就是沈溪?”要说这庄家小姐唯一可取的,就是她的嗓音,或者是稚气未脱,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婉约清脆。沈溪闭上眼,不由摇了摇头,这声音的背后本该是个美少女,为何事实却大相径庭呢?
  庄家小姐见沈溪不答话,不耐烦道:“问你话呢,聋子?”
  沈溪睁开眼道:“不是聋子,是哑巴。”
  本来沈溪是要呛她一句,没想到少女反倒“噗哧”一声笑了:“哑巴还会说话?”
  沈溪道:“哑巴刚治好。”


第三〇七章 门不当户不对
  丫鬟手里抱着个座垫,先摆放好,庄家小姐仍不落座,看着沈溪道:“你不是秀才吗?应该知书达理才对,为何不起身迎接我?”
  沈溪眨了眨眼睛:“我又不认识你,作何要迎接你?”
  “你……”
  少女眉头一挑,怒冲冲坐下来,对旁边的丫鬟呼喝道,“去沏壶热茶来。”
  丫鬟委屈道:“小姐,这里不是家里,没地方沏茶。”
  少女撅着嘴道:“连你也要气我是不是?非要在这种地方见人,为何不能换到客栈去?也不至于这般冷了……你先退下,这里不用你伺候。”
  丫鬟这才挪着小步子离开亭子,却不敢走得太远,到假山后面就停了下来。沈溪晃了一眼,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往这边偷瞄。
  沈溪心想:“这哪里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简直是个小故奶奶啊……她父亲才刚中举人就如此摆谱,要是她父亲中了进士当上高官,她还不得把天给拆了?”
  少女坐好之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沈溪本以为是香囊,但仔细瞧却是个精致的暖手袋。这年头上衣是没有口袋的,手要保暖,要么缩在袖子里,要么便用羊皮袋装上热水取暖。这少女手上的暖手袋,便是在羊皮袋表面做足了装饰,显得很是牵扯眼球。
  “喂,你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花吗?”少女见沈溪盯着她猛瞧,误以为沈溪在看她的脸蛋,气呼呼地质问道。
  沈溪这次直接把脸转向一边,把手伸进衣服里挠了挠:“哎哟,背后好痒,好像有跳蚤。”
  少女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在哪儿?”
  沈溪摊摊手,道:“普通庄户人家的孩子,身上有几个跳蚤很奇怪吗?我家里还有好多老鼠呢,大强,二强还有小强……”
  少女这下躲得更远了,缩手缩脚地问道:“大强和二强是谁?”
  沈溪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板着指头数道:“大强、二强是我家的老鼠,小强是家里的蟑螂,我们四个是好兄弟,晚上都要一起睡觉。”
  少女瞪大眼睛,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瞧着沈溪:“你……你恶不恶心啊,跟老鼠、蟑螂当兄弟?那你身上的跳蚤也是你养的?”
  沈溪继续胡扯:“那倒不是,只是家里太脏,两三年没洗澡洗衣服,所以身上有几个跳蚤很正常。不过这跳蚤挺补人的,晚上我捉了跟我的三个兄弟分着吃,他们就靠这东西补充营养。”
  “不瞒你说,今天我出门,我祖母在外面借了身干净衣服给我换上,可里面的贴身衣物却没换,这跳蚤可能跑出来了。”
  就在沈溪绞尽脑汁恶心和吓唬着这个刁蛮丫头时,那边小丫鬟匆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道:“小姐小姐,有什么事吗?”她见到自家小姐突然站起来,以为有什么吩咐。
  “你……你快去给我找块帘子来,隔着他,这个人好恶心。”少女此时一脸厌恶回避之色,连坐都不敢坐了,却不忘跟小丫鬟出难题。
  沈溪撇撇嘴:“真是大小姐的脾气,你让她上哪儿给你找帘子?要不然的话,你跟我回家去,我们家地方可大了,你就不用跟我坐得太近,还可以认识一下大强和二强……”
  少女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厉声尖叫:“去死,谁说要跟你回家了?小晴,我们走。”
  说着,她气呼呼准备带小丫鬟离开,小丫鬟赶紧把她拦了下来:“小姐,不行啊,老爷说了,您要在这里跟沈公子多相处一会儿,你们以后可是要成亲的。”
  少女执意要走,沈溪出人意料地拦在了她面前,少女赶紧后退两步,战战兢兢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沈溪一脸坏笑:“小姐,别急着走啊,我们才刚聊天,你这么走了,要是让人以为我招待不周甚至唐突佳人,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你……你想怎么样?”
  少女说着,已经退到亭子边,再往后就是池塘了。
  连小丫鬟也张开双臂拦在少女面前,喝道:“别对我家小姐无礼。”
  沈溪耸了耸肩:“我只是跟她好好说道一二,到底是我不喜欢你们家小姐,还是你们家小姐不喜欢我,不然我回去没法跟我祖母交待。”
  “呸,就你这副德行,谁稀罕你了。小晴,我们走,这种人打死我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还让我嫁给他?呸呸呸……又脏又恶心……”
  说完她脚步再也不停,连暖手袋落在石桌上都不管不顾,带着小丫鬟匆忙逃走了。
  沈溪把暖手袋拿在手里,制作得确实蛮精致的,看来是匠人精心打造,在汀州这种小地方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沈溪想起林黛平时总嚷嚷手冷,正好拿回去送给林黛当礼物。
  ……
  ……
  回到家,庄家那边已经来人,听说是庄家的管家,对于之前沈溪和庄家小姐见面似乎闹出一些小误会的事正在作解释,但庄家那边尊重自家小姐的意思,说是这门亲事“再考虑考虑”,其实就是对沈溪不满意。
  李氏这一辈子,最注重的就是脸面,庄家已经说了对她孙子不满意,她也不想问是什么缘故,这种打脸的事她还不屑于去做。
  沈溪充分把握住了老太太的好强心理,只要能把庄小姐给吓退,那他的阴谋就算是得逞了。
  等人走了,李氏兀自生气不已,王氏幸灾乐祸:“看来庄家嫌咱家七郎身上没贵气,连女儿都肯不嫁了。”
  李氏怒道:“闭嘴!”
  王氏乖乖缄口不言,但她仍旧瞥了沈溪一眼,脸上显得很得意,因为她觉得自己儿子娶了个好媳妇,浑然忘了当初吕家拖延婚期的事情。
  沈明钧劝道:“娘,您消消气,可能咱真的是高攀不起人家。”
  李氏冷声道:“有什么高攀不起的?他姓庄的就算再是世家大族,他有子侄十一岁中秀才的吗?若我家七郎中了举人,他还高攀不上我们呢!”
  钱氏跟着煽风点火:“七郎中举人,就不许人家中进士吗……”
  “混账东西,这都是你们这些做长辈该说的话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幺,你别带小郎回府城了,把他留下来,关到后院读几个月的书!”
  李氏盛怒之下,居然做出一个让沈溪听到后感觉浑身无比难受的决定。
  这是要让他步沈明文的后尘?
  王氏笑道:“娘,您就算把七郎关后院十年,他也考不中举人,何必为难他呢?嗯嗯,我是说,七郎年岁还小,这么要求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沈溪从来都不觉得王氏的话好听,唯独这句话,他觉得算是说了句人话。是啊,我年岁这般小,你把我关后院小黑屋读书算几个意思,要是让我成天对着沈明文那张苦瓜脸,我还不如撞墙再投胎呢!
  沈明钧也赶紧为沈溪说好话:“娘,您别气坏了身子,小郎的先生说过了,他前途不可限量,但不能太逼着压着,以后总归有进步。您这么关着他,我和荷儿……会挂念他的。”
  王氏又道:“你们夫妇见不到儿子就想了?我这个当妻子的,丈夫就在身边却守活寡,这冤屈跟谁说去?”
  李氏本来就是盛怒之下的一说,她还不至于让沈溪小小年纪便关到后院读书,以前就算她想让沈溪回来,也是打算让沈溪跟沈永卓一样,在她的监督下读书。李氏摆了摆手:“罢了,他庄家不肯结亲,我们还不高攀呢,以后七郎有本事,就算庄家求着把女儿嫁过来,也休想!”
  本来沈溪担心不已的事情,在老太太一句话之下,终于圆满解决。
  ……
  ……
  二月初六,是岁考公布成绩的日子。
  因为沈明文已经被关回小黑屋读书,去看发榜的事情便落在了沈溪和沈永卓身上。沈永卓这是代父去看成绩,沈溪临走时已经看到老太太在擦戒尺,那意思很明显,若是这次沈明文和他考得不好,后去后肯定要受家法伺候。
  沈明文接受家法不是一次两次,但沈溪还没尝过被戒尺打屁股打出血的痛苦滋味,还好他是第一次参加岁考,只要考个前三等都说得过去,而沈明文作为廪生,只要不是名列一等,这顿戒尺是逃不掉的。
  沈永卓再次以大哥的身份,带着沈溪去儒学署,他在路上依然对沈溪羡慕不已:“如果我也能中秀才,就能跟七弟和爹一样,去考乡试……那该多好啊……”
  沈溪不知道怎么安慰沈永卓。
  沈永卓资质平庸,但也并非没机会进学,可惜沈永卓的天分全被李氏和王氏的畸形教育方式给消磨光了。这样的人总是活在祖母和父母的阴影下,连基本的独立思考都做不到,更别说严谨致学了。
  到了儒学署,来看成绩的生员不少,还没到放榜时,一堆人聚在一块议论纷纷,内容大多是关于这次岁考的考题。
  “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见儒学署教谕出来,纷纷围上前去,只见教谕手里拿着一张写着不多名字的纸张,赶紧问道,“不知这是几等的考生?”
  “这是四等的,本次岁考,并无五等以下考生。”
  众生员这才松了口气,虽然考四等将意味着青衫改蓝衫,但好歹是把秀才的功名保住了,不用挨戒尺,这次考得不好,可以等下次科试时再进步。
  教谕把四等的几个人名单公布出来,由于榜上有名的人基本都已事前料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沈溪心里暗暗庆幸,好在上面没我。
  等教谕把四等名单公布结束后,又进去把名列二等和三等的考生名单拿出来张贴。
  二等和三等,看似一等之差,但其实在岁考中都属于及格的成绩,只是廪生落在这两等后家中便要断粮,别人名列这两等里,不升不降,而且还有参加乡试的资格,属于中规中矩的成绩。
  “快看看,我在上面没?”
  沈溪让沈永卓帮忙察看,因为大多数人都在这名单里面,想从一大堆名字里把自己找出来着实有些困难。


第三〇八章 上兵伐谋
  二等和三等的生员是最多的,八九成的人都会列在其内,沈溪和沈永卓都还在找寻时,第一等的成绩也公布出来了,沈溪目光落上去,马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跟沈明文的名字并排在一起。
  沈溪道:“大哥,不用找了,在那上面。”
  沈永卓见父亲的名字列在一等,心里也就放心了,同时他也替沈溪考了个一等而感到开心。
  在成绩公布后,随即是增补增生和廪生的名单,这次考试中,列在一等的考生有二十多人,但不分名次,进补廪生和增生则是论资排辈,沈溪才考第一届,就算名列一等,也只能补个增生。
  沈溪觉得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他获取了考乡试的资格。
  很多人还为沈溪列在一等而指指点点,但他们却忘了,沈溪在头年的院试中名列第二,宁化考生已有许多届院试未曾有考生名列前三,沈溪名列岁考一等也是实至名归。
  进补为廪生的几个生员,顿时成为在场生员的焦点。廪生意味着以后县试、府试、院试时,同县考生需要找他们具结,宴请不会少,再加上每月的俸米和廪饩银,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但也仅仅能做到温饱。
  回去后沈永卓把沈溪和沈明文的成绩一说,老太太高兴坏了,儿子和孙子同时列在一等,跟她所预想的沈溪两年补廪生又近了一大步。
  可王氏的脸色则不怎么好看了,沈溪跟他丈夫一起考试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列在同一个等级上,她已经在抱怨为何列在一等却不排出具体的名次。
  她却不知,若真的具体列出名次,沈明文尚在沈溪之下。
  成绩公布后,沈溪离家半个多月,沈明钧把惠娘和周氏交待到宁化后需要处理的商会、药铺以及印刷作坊的事情做完,就准备带沈溪回府城。
  临走之前沈明钧被老太太叫到房里,面授机宜。
  李氏一直觉得儿子被媳妇压得太厉害,男人不能在家里做主,这让她这个当娘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七弟,你考得那么好,我好羡慕你啊……你这就要走了,以后还会经常回来吗?”说话的是六郎沈元。
  再次见到沈元,这位六哥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孩子了,此时的沈元比之前看起来更加深沉,也成熟了不少。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离愁,似乎对沈溪有种不舍。毕竟在沈家这么多孩子中,由于读书的原因,他与其他兄长格格不入,在县城里又没什么朋友,唯独跟沈溪还能说上几句话。
  沈溪点头道:“六哥,我会经常回来的。”
  沈元脸上露出些许失望。以他的年岁,已经能听得出有些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他勉强一笑,道:“先生说,我明年也可以试着参加县试,如果我侥幸能过了县试,便去府城找你。”
  沈元被苏云钟推荐考县试,这对沈家来说,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沈元在十三岁就得到先生的赏识,建议他十四岁参加县试,不算太早,但也为同龄人所不及。
  沈溪知道,若不是他的鹊巢鸠占,在家里这么多孩子中,最有学习天分的其实是沈元,而沈元自小就很孤僻要强,他的目标简单而明确,就是要考取功名,让他的父母过上好日子……毕竟到现在为止,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桃花村务农。
  “你把此事告诉祖母了?”沈溪问道。
  沈元摇了摇头:“我想把这件事先跟七弟你说说,我怕祖母……不让我参加县试……”
  这根本不存在让不让的问题,沈家子孙能参加县试不是挺光荣的事情吗?又多了一个考取功名的机会!
  但沈溪转念一想,这或者正是沈家子孙对老太太发自内心的不信任吧……如果身为长辈的一家之主心是偏的,如何让她的子孙心能正得过来?
  ……
  ……
  临走之前,沈溪终于见到了好朋友王陵之。
  个头一米八,浑身精肉,脸上带着一点小胡渣,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看上去哪里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根本是个十八九岁的北方大汉。沈溪站在他面前,顿时感觉自己真的就是“尖嘴猴腮”,不堪入目。
  “哈哈哈哈,师兄,你看我力气大吗?”王陵之提着对大铁锤出现在沈溪面前。
  沈溪问道:“哪儿来的?”
  王陵之嘿嘿笑道:“是我爹找人给我打造的,这对大铁锤每一个重达五十斤……我爹说,明年我就要考武举人,十八般兵器就得多学几样,这样过的机会更大。”
  沈溪点头:“道理是这么讲,不过前提是你的策略要学好。我给你的那些秘籍,你学得如何了?”
  王陵之迟疑了一下:“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你知不知道,如果那些秘籍你没熟练掌握,就算你把十八般兵器耍出花来,弓马骑射样样精通,你连考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我要考考你,敌军骑兵三千,我军步兵五千,该列如何阵势应敌?”
  王陵之顿时头大如斗:“这个……”
  “天地后冲,龙变其中,有手有足,有背有胸,潜则不测,动则无穷。这是什么阵势?”
  王陵之继续把嘴张大:“那个……”
  沈溪不由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将兵书说成是武林秘籍,王陵之就能潜心研读,可这小子明显是偷懒啊,这样让他去考武举,在文试一关就会给刷下来,哪里有机会让他上校场参加比试?
  沈溪脸色沉下来,说道:“我给你那么多秘籍让你专心研究,你还特意写信跟我讨要,学来学去就成这般模样?”
  王陵之苦着脸:“师兄,我本来以为你的秘籍是教我上乘武功,结果学来学去,都只是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学来有何用?”
  沈溪道:“考武举,是为将来当个以一敌万的大将军,上兵伐谋,你连基本的谋略都没有,以后上了战场就冲杀在前当个闷头苍蝇?”
  “这个……”
  王陵之倒还是有羞耻之心,换了任何人教训他,他都会不服气,但沈溪却不一样,在他眼里,沈溪就是高人的代名词,“那好吧,我回去尽量学。”
  “不是尽量,而是必须,武举考试先考的就是兵法策略,知道什么是兵法策略吗?就是我给你写的那些秘籍,学不会的话考武举你也不用去了,反正去了也只能当陪考,最后连上校场比武的资格都没有。”
  王陵之的心高气傲顿时消失不见,摸着下巴道:“啊……有这么严重吗?”
  沈溪恨其不争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很清楚,这小子小时候弃文从武是因为贪玩,现在让他系统地去学习文化知识根本行不通,赶鸭子上架,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用填鸭式的办法,让他把兵书里的内容背熟,考试时依样画葫芦默写出来就能过关,毕竟武举对于考生文化知识的要求不是很高。
  王陵之本是想在见到沈溪之后,再学几招高深的武功,最好是那些说本里大侠会的那些,可没想到见面之后,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只得耷拉着脑袋回家去钻研“武林秘籍”了。
  沈溪看着王陵之有些郁闷的背影,不由叹道:“师弟啊师弟,别怪为兄总难为你,实在是为你将来着想啊。”
  ……
  ……
  二月十四,经过三天的赶路之后,沈溪回到了府城。
  家里人又好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一样来迎接他,沈溪在岁试考了一等的消息,早被周氏告知街坊四邻。沈溪回来时,周围的三姑六婆大妈大婶全都来了,一个个无不对沈溪恭维至极,什么将来的举人进士,锦衣玉食封侯拜相……都是些周氏喜欢听的吉利话。
  周氏接待这些婆婆婶婶非常热情,不仅拿出茶点来招待,临走时还送上一包治疗头疼脑热的成药,大度地说把账记在她名下。
  “娘,这些成药可能卖不少钱呢,你是不是转性了?”沈溪在旁边看得有些心疼。
  周氏骂道:“远亲不如近邻,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跟街坊四邻打好关系,以后有什么事的话,他们也能帮衬不少。嘿,娘前些天做梦,你这届乡试中了举人回来,一天就长大了,随后娶了媳妇,第二天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我那个美啊……”
  这就是传说的黄粱一梦?又中举又长大,又成婚生子,然后醒过来发觉是美梦一场?
  他不由摇摇头,这次岁试考一等,对他来说不是一种解脱,而是又一段艰苦生涯的开端。院试完了有乡试,乡试完了还有会试、殿试,沈溪突然觉得,想在这世道偷个懒都如此艰难。
  沈溪回到府城,开始静下心来读书,没过几天就有些心浮气躁。好在苏通上门邀请出去踏青,沈溪正想出门散散心,一拍即合。
  由于通过苏通,沈溪很是结交了些朋友,因此不管是惠娘还是周氏都大开方便之门。等人出了药铺,苏通才抱歉地说自己也要备考乡试,没有太多时间出去游玩,只是邀了几个好友到汀江边的茶楼坐坐。
  在这次府城岁考中,苏通一次就直接进补为廪膳生员,为同届考生艳羡不已。沈溪笑着打趣:“苏兄,你家里又不缺那么点儿,可偏偏是你补为廪生,我补廪生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苏通摆摆手:“运气好而已,今年府学的岁考,有几个廪生列在三等,我不知为何发挥极佳,直接一次就补为廪生,这种情况事前连我都没想到。倒是沈老弟没补上廪生,让为兄有些惊讶。”
  沈溪不以为然道:“府学以及各县学的情况不一样,我能补为增生,就已经很知足了。最重要的是能参加乡试,如果这届不考,要等三年后,那时苏公子已经是举人了,那岂不是无形中给自己添加压力?”
  苏通哈哈一笑,指着沈溪道:“沈老弟,你可真会说话。这考举人,可不能急于一时,不过为兄很看好沈老弟你,你可知如今李阁老被誉为神童,十五岁中举人,十七岁第进士,沈老弟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通说的是当今大学士李东阳,其人少时就有神童之名,三岁便能作径尺大的书法,五岁为明景帝讲读《尚书》大义,十五岁时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次年二月会试礼部,但因试院火灾,考试延期举行。八月时,在延时的会试中,李东阳中第一百八十五名,又过了半年参加殿试,取得二甲第一,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从此步入仕途,一直到弘治八年入阁,位极人臣。
  沈溪听苏通拿他来跟李东阳相提并论,赶紧摆手:“苏公子太过抬举我了。”


第三〇九章 女大当嫁
  沈溪已经进入全面备考乡试的状态,在这种前提下,他尽量摒弃杂念,不但不再过问商会之事,连《金瓶梅》和山水画也被他暂时搁置。
  参加乡试,意味着沈溪将会跟福建一省的生员同场考试,要想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绝非易事。
  沈溪两世为人,知识量算是比较广泛了,但他依然需要补充许多知识,好在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冯话齐每过两三天就会送来几本书,沈溪基本当天就能看完,并且熟记在心,然后根据自己心得写出几篇时文,就如同写日记和读书笔记一样,每日不辍。
  一个多月下来,沈溪看过的书籍有六七十本,冯话齐已经无处给沈溪借书看了。
  城中的大小书铺,无论是古书还是程文,惠娘尽量都给沈溪买回来或者租回来,为了让沈溪学到更多的知识,惠娘甚至动用商会的力量,从南京、苏州、杭州等地买书。初次之外,她还跟府城的书院攀交情,为的是把各个书院的藏书借回来给沈溪读。
  这年头书院和学馆,基本都有自己的藏书阁,虽说大部分书籍是重样的,但每家还是有几本“镇院之宝”,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惠娘花了不少银子,才让沈溪借阅一番,遇到绝版书,沈溪甚至要亲自上门,读完后立即奉还。
  沈溪回去之后便一一默写下来。
  沈溪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读书过,每天都早起晚睡,三更后躺到枕头上瞬间就能睡过去,不管外面打雷下雨,又或者被林黛缠着讲故事,都无法阻碍他跟周公交流。林黛到底长大了些,不像小时候那么缠人,沈溪不给她讲故事,她也不自讨没趣,再加上胆子大了一些,也敢独自睡了。
  三月底,沈家大郎沈永卓到府城来参加府试,沈溪这才得到一点闲暇。
  沈溪跟沈永卓同在书房读书,顺带指点沈永卓一下学问。
  沈永卓倒也没有摆大哥的架子,只要遇到不懂的,一律都会问沈溪,沈溪这时候会停下来,知无不言。
  沈永卓对于沈溪平日里所读的书感觉十分新奇,但等他看过沈溪阅读的书的内容后,便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高深的层次,许多都理解不能,只好继续钻研他的学问。
  沈永卓到府城没多久,王氏带着儿媳妇,以督促儿子学习为名前后脚赶了过来,其实是怕儿子在府城受委屈。
  沈永卓年过二十,居然被王氏当成小孩子一样时刻盯着,让他感觉无比羞惭。一家三口又搬到之前他们到府城考院试时所住的院子,每天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周氏都会找丫鬟给他们送过去。
  沈永卓本想多跟沈溪学一些知识,但因为老娘和媳妇的到来,再次变成闭门造书,效果不知道差了多少。
  “真是的,我家憨娃儿又不会害她儿子,现在我们憨娃儿可是秀才公,不来打搅他读书更好呢!”
  周氏愤愤然,本来她就不怎么支持沈溪不时教导沈永卓学问。因为她看出来了,沈家大郎虽然年岁大,但在学问上跟沈溪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之前她过送饭或者偶尔过去偷瞧时,总见到沈溪给沈永卓讲解,她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觉得沈溪教得太仔细,以至于影响到他自己做学问。
  王氏来的时候,顺带带来了老太太的口信,说是五月底准备找人送沈明文到府城,然后让沈明钧陪沈明文和沈溪一起去福州考乡试。
  至于银两用度,老太太没说,但周氏知道老太太意思是让她来出。
  花点儿银子,周氏并不怎么在乎,可丈夫和儿子提前三个月到省城备考,这就不是她能忍受的。
  乡试八月才进行,你五月间就动身去省城,说是早点儿适应气候环境考试时发挥得好一些,可也不能让我在家里守活寡啊!?
  等周氏把她的意见跟沈明钧一说,沈明钧倒站在老太太一边:“娘子,娘说的对,难得这次咱家有两个人考举人,若是能中举的话,那以后咱家不是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周氏蹙眉:“难道咱现在过的日子不好吗?”
  沈明钧又回答不上来了,因为老太太从小对他灌输的理念,家里有人做官才叫真正的好日子,现在家境看起来不错,但走出去,别人还是把你当商贾,社会地位在那儿摆着,好能好到哪儿去?
  周氏见丈夫不语,有些气恼:“去就去,大不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沈明钧大惊失色:“啊,娘子,你……你也要去省城?”
  周氏气呼呼道:“就许你们去,不许我去?孙家妹妹说了,现下省城有商会分馆,咱过去之后有地方安顿,还有人照顾。再者说了,我们试着把印刷作坊开到省城去,之前咱不是一直在印《金瓶梅》吗,这书卖得可好了,省城那边还没铺货,如果能卖过去,能赚老大一笔钱。”
  沈明钧点头:“嗯。”
  周氏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道:“相公,你看看,这就是咱作坊印的《金瓶梅》,咱俩看看?”
  沈明钧老脸一红:“荷儿,你我又不识字,有什么好看的?”
  周氏啐了一口,道:“呸,装什么正经?你成天都在作坊里,敢说你没翻看上面的画?这次是新版的,跟以前的不太一样,那小人画的,啧啧……就跟真的一样。”
  “是吗,我看看……”
  夫妻二人本来险些吵起来,不过有了《金瓶梅》这种调剂气氛的好东西,夫妻二人马上变得其乐融融。
  周氏现在有儿有女,大儿子还那么有出息,丈夫对她又专一,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加上还有两个闺中好姐妹,人生感觉已经圆满。
  有了《金瓶梅》上的插图助兴,二人酣畅淋漓,似乎一下子便找回了十六七岁年少时的激情。
  等一切平息后,周氏枕在暖被上,笑盈盈道:“谢家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嫁人了。”
  “啊?”
  沈明钧有些惊讶,旋即黯然低下头,“嗯。”
  周氏不知道丈夫在想些什么,只顾说她自己的:“谢家妹妹年纪不老小了,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再不嫁,官府那边可能要找官媒给她指婚。”
  “嗯!?”沈明钧脸色更不好了。
  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女子不是想几岁嫁人就几岁嫁人,官府有明文规定,晋朝时,就有规定“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意思是,女儿家到十七岁还没嫁人,地方官就会找人给你婚配,把你点到谁就是谁。
  南北朝时,如果女孩适龄不出嫁,家里人都要跟着坐牢,据《宋书·周朗传》记载,“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
  《大明律》虽然没这么苛刻,但有鉴于明初人口大幅度减少,明太祖朱元璋颁布《洪武令》,规定男女法定的成婚年岁为男子十六岁,女子十四岁。一直到成化、弘治年间,官府方面尚有具体要求,若女子到十五岁还没嫁人,就要额外缴纳一笔税,一年比一年多,而到二十岁往上,衙门则会找三姑六婆强行婚配,把女子嫁出去。
  这一条律令随着明朝中后期出现人多地少的情况,到正德、嘉靖年间逐渐荒废,至万历年间已不可闻。
  但即便是在执行比较严格的明朝初期,这条法律针对的也仅仅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对于官宦人家以及卖身为奴为婢以及贬入贱籍的女子,官府则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听之任之。
  被强行婚配的女子,通常不会有太大意见。二十岁都还没嫁人,要么是丑到没法看,要么是家境差到揭不开锅,要么就是有隐疾,能有个男人要就不错了。好人家的女儿,谁会二十岁还不嫁?
  谢韵儿今年已经二十岁了,由于家里无人做官,算不得士绅家庭,她非常担心地方官府会干涉她的婚事,那真不如自己找个婆家,至少能有选择,不至于被强行指配到什么破落户去。
  因而这段时间,周氏和惠娘都在帮谢韵儿张罗,城里媒婆也介绍不少公子哥来,身家不错,主要是谢韵儿因为两年前治灾时在府城周边拥有极大的名声,很多人都说她秀外慧中,又是书香门第出身,一些认为是以讹传讹的公子哥亲自到药铺一趟,见到谢韵儿的芳容回去后都是朝思暮想。
  沈明钧知道自己对谢韵儿,如同之前外人形容他跟惠娘一样,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大字不识,且已娶妻生子,儿子都已经十二岁了,他自己又嘴笨,每次见到谢韵儿就感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说不出话来。
  这最多属于单相思,沈明钧又觉得自己身边有周氏这样一个能持家的贤惠妻子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能再胡思乱想,面对周氏时心里非常内疚和自责。
  等沈溪听周氏跟谢韵儿说及城里哪些公子哥值得嫁的时候,沈溪惊讶地问道:“谢家姐姐要嫁人了吗?”
  周氏骂道:“混小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上楼读书去。”
  沈溪撇撇嘴道:“着什么急啊,谢家姐姐正值芳龄,不是还有个洪公子说是准备回来迎娶她吗?”
  周氏啐道:“还提那个洪公子干什么?我就没见过那种窝囊废,就算他中了状元回来,我也会拿扫帚把他赶出门。什么个玩意儿!”
  周氏骂得痛快,可谢韵儿脸上的笑容却迅速黯淡下去,无论怎么说,洪浊都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时代的女人,只要订下婚约,专心等着过门就好,她在十三四岁时,家里就已把她当作洪家之妇来培养,她也像林黛一样,专心等着过门当洪夫人。若非之后家里的一系列变故,她不但已经嫁入洪家门,可能早就为洪浊生儿育女了。
  沈溪建议道:“谢家姐姐,要不你再等两年吧,或者明年里,洪公子真的中了状元呢?”
  周氏骂道:“混小子,再说这些话,看老娘不揍你……妹妹,你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谢韵儿大度一笑,却没心情再说自己的婚事了。
  等沈溪下午读完书,从药铺二楼下来,铺子已经关门了,正堂里只有谢韵儿一个人。沈溪笑着打招呼:“谢姐姐。”
  谢韵儿本来背对沈溪,听到沈溪这句话,匆忙把手上的东西塞进怀里,神色有些紧张。沈溪晃眼看到谢韵儿好像在看一页纸,心想:“莫非是洪浊给她写信来了?”
  “小郎,你过来,姨有话问你。”
  谢韵儿招呼沈溪在客人问诊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端正而坐,“以前帮你写说本,后来还出书的……兰陵笑笑生,究竟是什么人?”
  沈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心里便明白过来,原来谢韵儿刚才看的是“兰陵笑笑生”所写的《桃花庵》诗啊。


第三一〇章 谢小姐,沈夫人
  沈明钧的梦中情人是谢韵儿,而谢韵儿心中也有梦中情人,这就是虚无缥缈的“兰陵笑笑生”。
  就算这个时候沈溪指着自己说这个人就是自己,谢韵儿也不会相信,好在沈溪也没打算这么做,因为这会让谢韵儿心中美好的幻想变成泡影。
  “这位兰陵笑笑生呢,其实是一位英俊不凡的公子哥,风流倜傥,却是江南的一位大才子。”
  沈溪说罢琢磨了一下,这应该是拿唐伯虎来作为原型了吧。
  谢韵儿抿嘴一笑:“就会骗人,才子会写《金瓶梅》?”
  沈溪不服气道:“写《金瓶梅》怎么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对于男女之事都藏着掖着,那社会怎么发展,你我又是怎么来的?”
  一句话倒把谢韵儿给问懵了,自宋元以来,闺房之事一直为社会主流舆论所压制,使得人们谈性色变。但若论人的“本善”,反倒没什么比性更为纯真,因为这是涉及到人类繁衍之大事。
  人要灭欲,那才真的是违背自然法则。除了那些自诩要成佛当神仙的人,应该没人会这么做。
  谢韵儿不想跟沈溪探讨这么深奥的人伦哲学问题,没好气地道:“就算你说的对吧,你能为我引介这人,让我见见他吗?”
  沈溪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谢韵儿追问道:“为何?”
  沈溪道:“这个人呢,风流放荡不羁,属于无根浮萍,他行走天下,将所见所闻著书立作,为的是将文化传承于后人。谢姐姐并非没机会见到他,因为他将来还会游历到汀州府,到时候你们相见,那应该是才子佳人引为佳话吧。”
  听起来很唯美,但谢韵儿眉头立时蹙了起来,她已经听出沈溪是在瞎编乱造糊弄她。谢韵儿骂道:“臭小子,年岁不大口风倒是挺紧。以后再病了,休想我给你诊脉……以后也别想让我给你买零嘴吃。”
  她本想威胁沈溪两句,但说出口,却发觉好像确实没什么能威胁到沈溪的,沈溪的医术虽然未必及她,但她也见识了沈溪针灸和开药方的本事,小病小灾根本就用不上她,至于买零嘴,这种话只能威胁一下她不听话的弟弟妹妹,沈溪不是贪吃鬼。再者,以沈溪如今之家境,根本不缺她那点儿零嘴。
  等谢韵儿收拾好东西,去后院帮周氏忙整理库房时,沈溪才幽幽叹道:“难道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你会因此而嫁我吗?”
  ……
  ……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谢韵儿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
  其实这事儿也主要是周氏和惠娘在忙活,谢韵儿反倒对自己的婚事不太上心,因为在大明许多地方,这条法令名存实废,官府不见得就会记起自己。在姻缘这件事上,谢韵儿并不打算强求,能找到心仪合适的固然好,找不到也就那样,现在还需要她出来养着谢家一大家子呢。
  但很快,长汀县衙便有书吏带着衙差上门,除了收缴谢韵儿因为岁数大还没有出嫁的五百文罚款,还给了她最后出嫁的限期……若是不能在两个月内嫁出去,那官府的冰人就要强行给谢韵儿指婚,到时候许配给谁就不一定了。
  谢韵儿心急如焚,本来她没有出嫁的意思,现在却要在两个月之内选好对象,时间仓促不说,她一旦嫁出去,谢家上下靠谁来养活?
  谢韵儿没辙,只能跟惠娘和周氏商议,可这年头就是如此,官府不较真怎么都好说,但衙门一旦动真格的,不是说你想当老姑婆就能当老姑婆,只有两种可能平民家的女子才能逃避嫁人,要么出家为尼,要么家有丧事。
  可谢韵儿自认没有看破红尘,如今父母又都好端端的,她祖父身体差但也没大病大灾,怎么看都躲不过去。
  姐妹三人商量了几天,都没有办法,周氏突然叹道:“这么说来,还不如当初姓洪的死了,让谢家妹妹守寡,这样就没人逼着她嫁了。”
  一句话,让谢韵儿和惠娘沉默不言。
  比起岁数,惠娘更年长,但却没人逼着她嫁,这是因为她是寡妇,官府的法令只对没出阁的黄花闺女有效,至于嫁人后被休了,被迫回到娘家,又或者是丈夫死了守节,就算官府要为她们再行婚配,也要考虑有没有人要的问题。
  周氏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赶紧岔开话题:“看来还是要多找一些人,为韵儿妹妹张罗对象,看看有没有能接受她出来坐诊,还能养活谢家一大家子的。”
  谢韵儿自己都摇头苦笑:“这世上哪儿有这等男人?当每个人都跟姐夫一样?”
  说到沈明钧,周氏脸上自然升起几分幸福的笑容,她之前已经跟沈明钧商量好了,沈溪要去省城参加乡试,她跟沈明钧一道去,除了陪儿子之外,顺便见识一下外面的花花世面,同时帮惠娘打理一下商会的生意,一举多得。
  这样的好男人,你们跟我比?
  惠娘笑道:“姐夫这样的好男人,确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周氏笑完之后,就不敢再多说了,因为姐妹三人中就她自己有丈夫,另两个还独身呢,说多了只会伤害姐妹感情。
  惠娘似有所思:“平日里小郎主意最多,要不问问他的意见?”
  周氏啐道:“那小子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在这几天安分,正在楼上读书。这种事他又不懂,问他有什么用?”
  沈溪正好打着哈欠下楼,听到老娘对他的非议,不由叹息道:“娘怎么老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好歹我现在是秀才了好不好?照我看,让谢家姐姐随便找个人嫁了,再让那人把她休了,事情不就成了吗?”
  惠娘和周氏听到这话,先是一喜,但随即都打量谢韵儿。
  沈溪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女人只要嫁过人,就算第二天被休也算数。
  至于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官府不会追究,毕竟县衙的人不会闲着没事成天过问一个女子的婚姻,许多时候只要糊弄过去就得了,这也算是合理利用律法的漏洞。
  但问题是,嫁过人的女人跟没嫁过的,名声大不一样,谢韵儿以后再想嫁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惠娘迟疑半晌,摇头道:“小郎主意好是好,可如此一来,韵儿妹妹一辈子的幸福都没了,以后还如何嫁人?”
  谢韵儿苦笑道:“姐姐过虑了,以我如今年岁,难道真的能找到合适的婚嫁对象吗?看看近来上门求亲的,不是续弦,就是人品有问题,要么就是身体有缺陷。以我这年岁,并非青春少艾,我已经认命了……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就算终身不嫁,又有何妨?”
  周氏叹道:“妹妹这是何苦呢?”
  谢韵儿情绪低落,最后啜泣起来,周氏和惠娘好一阵劝慰,最后周氏瞪着沈溪道:“都是你,不然你谢姨也不会伤心难过。”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给你们出主意,你们可以选择不接受,现在接受了居然怪我?沈溪委屈地低下了头。
  惠娘将谢韵儿揽在怀中,道:“现在要找个人装样子成婚,事情有些麻烦。毕竟要到官府入籍,若是不可信之人,让谢家妹妹嫁过去,那边不肯罢休,死赖着我咱,那该怎么半?”
  谢韵儿摇摇头,根本就没什么好主意。
  惠娘想了想,突然看着沈溪,眼睛一亮:“我看,小郎就不错。”
  “啊!?”
  谢韵儿和周氏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惠娘笑道:“小郎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还有功名,韵儿妹妹嫁给他也算门当户对不是?再者说了,回头小郎把韵儿妹妹……休了,他年岁小,于韵儿妹妹声名无损,韵儿妹妹照样能嫁个好人家!”
  谢韵儿细细思索,果然是这么回事,嫁给别人,一来是不放心,二来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娶进门,说晚上洞房花烛什么事都没做,谁信?
  沈溪就不一样了,他才十二岁,就算娶进门什么也做不了。
  沈溪狠狠地瞪了惠娘一眼,这主意出得有多损?不但让他看了不能吃,还要他背个休妻的罪名?
  惠娘补充道:“就怕姐姐不乐意。”
  周氏脸上满是迟疑。在她想法中,就算跟谢韵儿关系再好,也不能接受让谢韵儿当自己儿媳妇,首先岁数差距就摆在那儿,谢韵儿比沈溪大了八岁,虽说女大三抱金砖,可金砖抱得多容易把儿子压死。
  但这次只是一次假结婚,若她不接受,可能会害谢韵儿一辈子,她于心不忍。
  “行啊。让憨娃儿娶就娶吧,不过我先说好啊,这亲事可不能太长,等蒙混过关立马让混小子写休书。”
  “姐姐同意了?那真好,韵儿妹妹你自己的意思呢?”
  谢韵儿神色凄迷地望了沈溪一眼,眼下她是别无选择,要么赶紧找个人嫁了,要么等着官府给她强行婚配,能找个不影响她日后声名的人成婚,回头还能照顾家人,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嗯。”谢韵儿最后点头同意。
  惠娘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操办,小郎要备考乡试,这边又要请媒人回来纳采,事情可要着紧。”
  周氏脸上有些疑惑:“谢家妹妹不用回去跟父母商议过?”
  谢韵儿摇头:“父母有言,婚事之事,一切可由我自己做主。”
  看谢韵儿神色,她不是不想听从父母安排,根本是想瞒着家里人,她不想让家人觉得亏欠她什么。
  惠娘道:“礼数不可违,今天我还是跟妹妹到府上一趟,把事情言明,否则妹妹嫁也嫁的不安心。”
  谢韵儿见惠娘和周氏都这般关心自己,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不过当她看到沈溪时,笑容自然淡了下去。
  这场婚事只是个仪式,可怎么说,对于女儿家而言那也是正式婚姻,连她的户籍也会暂时转到沈家名下,别人以后也不会再称呼她“谢小姐”,而是“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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