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章 遗忘与记忆
作者:无语的命运|发布时间:2024-06-29 02:53:51|字数:10827
与满清的末日来临不同。兴乾二十一年的大明,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模样。对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这是久违的太平盛世。
此时的大明是什么样子?
或许这个时代的人们无法给予一个准确的定意,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描述。
文明发达、科学倡明、天下太平……
诸如此类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现在的大明。在过去的20年间。大明所发生了变化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
如果有一个来自另一个空间的人来到兴乾二十一年的大明,他会惊讶的发现,现在的大明,更像是一个混和体。他的整体仍然停留在十七世纪,他的社会、思想、学术等等大抵上都停留在十七世纪,可是许多本应属于十九世纪工业文明,同样出现在这个国家。
蒸汽机、火车、轮船、电报都先后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毫无疑问,现在的大明早已经开始了一场以蒸汽机为核心的工业革命。蒸汽机从各个方面影响着世人的生活。火车、轮船等交通工具的出现,从空间上缩短了大明的天下,而电报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大明,不仅让大明中枢可以直接掌握万里之外的边陲发生的事情,同样还让民间充分享受到了信息传递给生活带来的变化。
也正是这种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大明,改变了这个时代。
几乎是在李定国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挥师向满清发起进攻的当天,大明境内,大江南北的报纸上就纷纷刊载了新闻,大抵上所有的新闻都用《最后一战》来形容此次战役。
人们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尽管等得时间长了点,但在经过了二十一年的等待之后,今天,这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日子或许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一天却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这一天去告诉那些死去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大仇已经得报。
作为记者的赵咏春,对新闻的了解比其它人更快一些,几乎是在明军攻克库尔代,歼敌万余的捷报,刚到五军都督府,他们同样也收到了新闻信息。和其它人的欢呼不同,赵咏春来到了城外的坟茔。
那是位于济南城外的一个巨大的坟茔,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丘陵,有时候人们甚至会把他当成济南周围的一座小山。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甚至都已经忘记了那里埋的是什么。在那个坟茔下面,埋藏了数十万在后金入塞时被屠杀的济南的百姓。赵咏春的爹娘就是那个时候死的,当时他是藏在家里排污的阴沟暗道里,才和小妹侥幸活了下来。
在很多时候,即便是亲历者也会选择遗忘一些事情,但是在今天,他又一次来到这里,毕竟他无法选择忘记。
一个香炉,几支香,几样果子摆成果碟,一一在坟前摆好,然后赵咏春就跪在那里默默的说道。
“爹娘,咏春来看你们来了,爹娘,兴许再过一阵子,咱们济南城的大仇就能报了,这一仗,朝廷肯定要尽灭建奴的……”
跪在坟前的赵咏春不知道爹娘能不能听到,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安慰,正像当年济南城被明军收复后,他也曾来到这里祭祀爹娘,把济南光复的好消息告诉他们一样。
那一天,在这个坟茔前,到处燃着香,香火之盛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甚至就连香灰都堆成了小山。
可是现在呢?
这义民冢里空荡荡的,尽管在义民冢周围的公园里,有不少游人,但是过却义民牌坊后,在这义民冢祭祀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二十年,一代人,许多人都选择了忘记,他们忘记了祖先是如何惨死于清军的屠刀下,忘记了当年祖宗们如何为保全汉人的衣冠而舍生忘死。
遗忘痛苦,是人的一种本能。
非但那些没有经历过那些惨痛的年青人会选择遗忘,就连赵咏春有时候也在选择忘记,他不愿意想起那些痛苦。
就像他没有去喊妹妹一样。
他之所以没有喊妹妹过来,正是因为,他内心的深处,甚至希望妹妹能够忘记这一切,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活在昨日的痛苦之中。
即便是作为亲历者,有时候也希望忘记这一切,只有忘记了昨天的痛苦,才能够开始今天。
就在他将要离去的时候,他看到旁边有一个人也在那里摆着祭品,似乎也和他一样,在祭拜着祖先。
现在只有很少的一些人能够记得这一切,也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他们会来到这里,告诉那些死去的人,告诉他们一切即将结束。
结束。
这个结束他们等了几十年。他们一直在默默的等待着,终于在今天他们看到了结束的可能。
过了一会,那人起身时,看到了注视着自己的赵咏春,挤出些笑容。
“兄台知道西域传来的捷报了?”
王凯远看着这人问道。
“是场大胜啊!”
赵咏春点点头,平静的说道。
“嗯,虽说现在还早了些,可这肯定是最后一仗了,晋王是当世名将,有他主持战阵,再加上官军骁勇,肯定能一战定乾坤,尽歼建奴的。”
对于他们来说,结束并不仅仅只是把敌人给击败。结束是让那些人彻底的消失。他们或许选择了遗忘,但是在内心的深处,他们从来没有忘记。
“哎呀,等了几十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站在义民冢前,王凯远颇为感叹的说道,也许是因为激动,他白须都颤动着。
“当年,建奴屠济南的时候,我才十岁啊,现六十多了,原本以为到死都看不到建奴被尽除的一天,可不曾想,终于见着这一天了。”
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过去的几十年中,他不断的在等待着,在期待着,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他在激动之余。更多的是感叹,感叹着这么长时间的等待。
王凯远看着赵咏春问道,
“兄台想必也是?”
“也是虎口漏刀之人啊!”
赵咏春看了眼义民冢,然后说道。
“赵家上家一百八十七口,活者不过只有我与小妹,小妹当时不过五岁稚龄……”
提及旧事,泪水便从赵咏春的目中流了出来。曾经显赫的家族,在满清的屠刀下败落了,从那之后,小妹成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往昔的热闹,至多只能在梦想忆起。
而现在,那些画面也越发的模糊了,不是因为年迈了,而是因为他不愿,甚至不敢去想,因为每一次回忆都是太多的痛苦,越是美好的回忆,往往带来的痛苦就会越多,久而久之,他宁愿忘记,也许忘记才能够抚平他内心的伤痛。
但是,在很多时候,他仍然会想起他仍然能够想起当年的欢快,想起当年父母膝下承欢的模样。也许正因为如此。多少年来,他一直不敢忘记这一切,尽管她的内心深处想要忘记这些痛苦。
有些痛苦又岂是能够轻易忘记的?有些伤痕又岂是轻易能够弥补的?
“哎,王家上下二十五口人,也就小老儿一人活了下来,你看这义民冢里,不知多少人家无一幸存,不知多少家老幼皆被其残杀,举族尽灭。”
看着那巨大的义民冢,王凯远的目中含着泪,同样显得有些激动。然后喃喃道。
“死绝了、死绝了啊!”
“是啊,死绝了,因为死绝了,所以大家也就想不起来了……”
往往事情就是这样。人死绝了,也就没有人会再去记得这一切。活着的人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们会忘记往昔的痛苦,他们会忘记昨日发生的一切。到最后他们甚至会认贼作父。
“只怕,再过几十年,这天下人,就把这些全都给忘了,其实,等到咱们死了之后,谁还记得埋在这里的那些人?”
王凯远的话,让赵咏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再这么下去,很多人都会忘记,为什么不能趁着他们活着的时候,把这一切都写下来,用文字去记下这一切呢?
不仅仅只是记下这一切,更重要的事让所有人都看到昨天发生的这一切。只有如此才不会让人们选择遗忘,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人们记得当年的仇恨。
“哎,社学里的那些孩子啊,虽说他们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他们的书本里有这些,可也就这么多了,对他们来说,建奴当年的屠杀,不过也就是这些,可,何止这些啊……”
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赵咏春知道王凯远说的是事实,铁一般不容辩驳的事实,大江南北,有那里不曾遭受满清的屠杀?
可是除了一座“义民冢”或者“义民碑”之外,能够让人们记住的还有什么呢?
当年屠杀的亲历者正在一点点的老去,他们正在死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人们忘记。
也许人们会因为书本上的资料,记住扬州十日、记住嘉定三屠,可又岂能记得住其它?对于很多人来说,们能够记住的也就是这些了,但是他们不一定能够记住在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因为没有人去提醒着他们。甚至没有人用文字去记录这一切,最终所有的人都会选择遗忘。
凝视着这座修建于兴乾元年的“义民冢”,赵咏春久久不能言语,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作为《山东周报》的主编,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不仅仅只是写一本书,不仅仅只记载发生在济南的事情,他应该记下所有一切。
当天,回到家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的赵咏春伏身于案前,沉思良久之后,写下了一篇文章,这不仅是篇文章,同样也是一封信,这封信被他连夜抄写了几十份,随后在第二天清晨,贴上邮票寄到大明知名的报社以及各省报社。
这是一个清晨,当王树仁抵达《公议报》报社的后,作为总编的他在处置完各种事务后,他的助理将几封信递给了他。
“总编,除了几封私信外,还有有一封《山东周报》主编赵咏春写给你的信,”
“山东周报?赵咏春?”
没有什么交际啊,况且山东最大本地的报纸是《山东快报》才是,至于周报?根本就没听说过。
撕开信封,王树仁展开了信,然后拿信看了起来。很快,他看似没有波澜的表情变得严肃且认真起来。
当放下信后,他的心时久久不能平静,他抬起头,对助理说道。
“立即定张去济南的火车票,我要去趟济南。”
实际上,在这几天,抵达济南的并不仅仅只有《公议报》的王树仁,有多家知名报社的总编,都在在收到信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济南。六天后,在济南一座颇为豪华的饭店包厢里,王树仁看到了不少报界的同仁,《明报》总编孙渭也到了。
今天的这场聚会,甚至可以说是大明报界的一场盛会,几十家报社的总编都赶到了这里。
而众人讨论的话题非常简单,就是赵咏春在信中提到事情——作为记者的他们有责任记录历史,记录发生在各地的暴行。
“诸位,首先,我必须要说明,之所以提及此事,并不是为了煽动仇恨,而是为了记录历史,让后世人能够从史书中看到祖先的遭遇,看到甲申陆沉时发生了什么,看到我们的祖先是为什么而抗争?仅仅只是为了发冠?还是为了保全我们的文明?是什么驱使着他们选择抗争,又是什么驱使着那些流寇回归大明,成为大明的中坚,是官职的驱使吗?”
作为东道主的赵咏春,一一表述着他的观点,也正是他的这些观点,让所有人都来到了这,并没有因为《山东周报》是一家小报纸,而拒绝了他的邀请。
“在下之所以会发出这一呼吁,正为了让后人有机会了解这一切,在亲历者们仍然在世之时,通过我们的笔去记录下来,刊载在报纸上、汇编在书本中,最终让后人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这会唤醒我们痛苦的记忆,但我相信,所有的一切反而会让我们更加理智,我们相信人若丧失理智就和禽兽没有区别……”
赵咏春的话,引起了众的共鸣,作为大明最大的报纸《明报》的总编,孙渭在表示赞同时,又说道。
“赵总编,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想经把这一切汇编下来,仅仅只是靠我们这些报社的记者们去收集,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吧。”
“是啊,天下几十个省,上千个县,到处都有满清的暴行,处处都有屠杀,即便是地志中的记载,也有遗漏,更何况是凭着这么一些记者?”
“而且记者采访当事人,难免会有夸大,这样错误如果记为文字,总会让人心生怀疑。所以,我们还需要校正其中的一些错误。”
“所以,才需要仔细的比对,才需要尽可能的采访更多的人。”
“尽可能多?这需要多长时间?需要投入多少人力?赵总编,我们做报纸的,也需要考虑生活不是?”
“我们确实需要生活,但是现在距离甲申已经过去四十年,不知多少亲历者正在老去,他们正在渐渐的死去,很快,当他们死去之后,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只能看到地志中,简单的几句文字,仅此而已,我们的后人会以为,我们是为了发冠而不惜一死,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到时候,谁会为他们,为那些义士、为死去的人解释呢?”
赵咏春的反问,让众人陷入沉默之中,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件极为繁重的工作,同样也是一件漫长的工作。
“将这一切记录下,让我们的后人能够从其中看到那些年真实发生事情,是我们这一代人,是我们这些记者的职责和使命!”
“但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事情,也许还不等我们做完,亲历者就已经老去了,他们和我们,都已经老去了!”
“我有一个办法!”
突然,一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的王树仁看着众人说道。
“如果一个人一百年都做不完的事情,那么一百个人没准一年就做好了,如果一百个人需要一千年才能做好的事情,那么十万个人一年也能做好它。”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说道。
“你准备到那里去找这十万个人?”
面对他人的反问,王树仁回答道。
“任何一个大明治下的地方,在大明、在诸夏、在各个殖民地,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们所需要的,是让他们把自己经历过的,或者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再把这些全都汇集起来,对它们加以校对,整理,既然事情是发生在全国各地,那么我们就让全国各地的人们,告诉我们,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反抗!”
第372章
中秋后的清晨,仍显出了些许凉意,这几十年,冬天很是漫长,即便是江南,中秋刚过,就已经显出了晚秋的寒意来。不过现在的这个天气似乎比往年好了一些,毕竟,往年的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开始显出了初冬天的寒冷。
这几年天气都是慢慢的开始正常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寒冷。冬天来的也比往年迟了一些,似乎,现在天气正在渐渐的变得风调雨顺。
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征兆着会有一场大雨,这场大雨对秋种无疑是有利的,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当然是要某种程度上,这些年粮价见天的便宜,即便是逢着年景不好的年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卖上几担茧,换来的银子都够一家人买上一年的米吃,毕竟越来越多的南洋米不断的涌入大明,使得百姓们再也没有了饥食之忧,廉价的南洋米改变了许多百姓的生活。而在另一方面谷贱伤农,同样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江南的米粮成本远高于一年三熟的南洋米。不过,因为副业的发展,这谷粮价格的下跌,对百姓的影响倒也不大。
尽管谷贱伤农,但是谷粮的廉价对于城市市民阶层来说却是一件好事,相比于十几年前,石米至少一两五六钱的高价,现在一石米至多一两的廉价,让急剧膨胀的市民阶层,不至于因为粮价的昂贵而忍饥挨饿。粮价的低廉让他们有更多的银子去买青菜蛋肉等食物,副食品消费的增加,提高了农民的收入。
不过,相比于乡村,城市市民的生活并不容易,至于他们的生活更辛苦一些,许多辛苦是隐形的,也是不为人们所熟知的。清晨,随着钟楼的钟声响起,沉寂了一夜的城市再一次苏醒过来。千百年来一贯如此。
相比于二十年前,现在的昆山县在了数倍,甚至相比弘光元年清军屠城前的规模的也大出了一倍有余,城外的房屋鳞次栉比,一个紧接着一个,一片紧接着一片,而越往外城的边缘,其特点越发鲜明——新旧不一鳞次栉比的房屋往往都围着几根大烟囱,那是丝厂的蒸汽机烟囱,和几乎所有的城市扩张一样,居民区往往围绕着工厂,以工厂形成一个个新的居民区。
每年大量涌入城市的百姓,在工厂的周围租住,人口的聚集使得这里形成了一个个新兴的市集,同样也刺激了城市的扩张。城市的飞速扩张,甚至让城市的边缘听不到城楼上的钟声。
不过,虽是如此对大多数市民的影响并不大,毕竟,这些年非但钟表,甚至就连同精致的怀表也日益廉价,所以,百姓们往往会通过鸡鸣以及钟表来掌握时间,这正是他们的生活不如农民惬意的原因,每一天他们都要早早的起床,吃饭,然后在工厂、商铺、饭店等处工作。
不劳动不得食,除非是周末去“圣庙”有一天假之外,其它的五天,他们每天都要干上十二三个小时的活。相比于乡下的百姓。他们的生活更加的辛苦,甚至没有多少自由,毕竟,在工厂中他们又要拼命的工作,只有如此才能够挣到工钱。才能够养家糊口。城市平民的生活总是如此,与他们有着相对较高的收入,但是相比于乡下,却又少了几分自在。多了几分无奈。
城市的清晨,看不到淡青色的袅袅炊烟从千家万户的房顶冒出,这些年煤球炉子的普及,取代了柴火,在便利了百姓生活的同时,当然也让房顶上的炊烟消失了。很快,街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香,当然还有妇人们呼儿唤女的喊声。
当妇人们忙活的时候,男人们却显得颇为悠闲,许云贵不急不徐的走到巷口,在巷口的报盒里取一叠报纸,虽然拿了报纸,且离家还要走上几分钟,但是他并没有展开报纸。
报纸是留吃早饭的时候看的,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本身也意味着身份,毕竟,普通人家是不会的定报的。顶多只会偶尔买一份报纸。
四十五岁许云桂,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做到丝厂的领班,自然能看得起报纸。不过,虽是如此,他还是没有选择每天掏两文钱,让巷子里的孩子把报纸送到门口。毕竟,他有三个儿子。有些钱能省也就省了。但是现在他也不敢在一些方面大方。毕竟他还有几个儿子。
“大远、二远,你们两个快点,怎么还没有老三的动作麻利,社学里迟到了先生是要打戒尺的……”
人还没进院,就听到内人的喊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这个的喊声虽然很响亮,但听着让人很是安心。
尽管每个月的收入足有二十六两银子,加上奖金一个月怎么着也要三十两银子,可许云桂住的房子,仍然是十几年前买下的老旧的砖房,三间正房,左边的正房分上下两层,隔成了四间,供三儿一女住,虽说住地方紧张了些,可这日子得精采细算了过。毕竟,在老二、老三成年后,要给他们娶妻,要买房子,这些都需要银子。
即便是他们将来考上了书院。书院的学费同样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这些银子他都要千方百计的省出来。
但是她还要省出用来养老的银子,毕竟。作为工人的他和乡下的老百姓不一样。百姓有地。他没有。只要一天不干活。就没有人给他饭吃。
总不能光拖累儿子吧。
“他爹,林家老二定好亲事了。”
看着刚坐下来的相公,许王氏有意无意的说道。
“二远已经十四了,也该给他定门亲事了,苹嫂子的老三,今年正好也十四,要不然,回头我找林嫂子上门说说。”
“娘,我才十四,定亲还早呢?要说也要先给大哥定。”
正埋头大口喝着稀粥许二远,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他显然不愿意结那么早的婚。哪怕是对将来并没有太多的规划。至少在他的计划里结婚还不在其中。
“他是当老大的,不愁的,你是老二,要不是朝廷有律令,谁家要有女儿十八岁至三十岁还没有嫁人,每年都要罚银十两,你是想娶都不一定有人愿意嫁给你。”
许王氏忍不住出言抱怨着。长子继承的弊端是百姓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无业的次子,为了避免次子因为无产娶不到媳妇,所以才特意出台这条律令,甚至限定女子不到二十三岁是不能嫁给他人为妾,为的就是用罚款迫使百姓在女儿成年后嫁出去,而不是让她待字闺中。不过即便如此,仍然有不少次子娶妻会碰到一些困难。
所以很多人都是尽可能早的把孩子们的婚事定下来,只有这样,做父母的才会放心。但是这样的事情操办起来并不容易。毕竟,是无家无业的次子。
但凡是有机会,没有谁会把自家的闺女嫁给这些次子。很多时候这种事儿是要碰运气的。而这个运气怎么碰,就要提前去办。比别人办早一些,总能多几分运气。
“哎哟喂,娘,你操心操的太多了,我明年从学校毕业,不管是进厂还是进商号,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五六两银子,到时候吃喝不愁,还能愁媳妇?现在什么都没有,找个媳妇,又能找个啥样的?”
一抬头,许二远问道坐在上位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报纸的父亲。
“爹,你说是不是个这道理?”
看到母亲的态度很是坚定,他想从父亲那里争取一些支持。他觉得父亲能够理解他。毕竟他现在,年龄实在太小了一些。
且他还想继续读书。想继续读书院。当然。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而已。谁知道能不能考上。但是,总不能为了成亲,就要放弃这一切吧。
“嗯,大丈夫何患无妻,事业总是重要的……”
头也不抬的应了句,许云贵又把视线投在报纸上,在他看来,媳妇有些事情想得太早了的一些,有些事情不能太心急。但是他同样不好反对,所以,只好把注意力放到报纸上。
和许多本地人看报纸一样,他都是先看二版的本埠新闻,头版都是放到后面,那上面除了一多半的广告外,还有就是国家大事,国家大事离平头百姓太远,还没有本地的新闻来的实在。一些新闻更贴近他们的生活,都是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也可以作为谈资。
突然,正看着报纸的他,拿着报纸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神情也变得有异样,也许是看到相公的异样,许林氏问道。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
“你、你看看这报纸……”
话刚出口,他才想起娘子不识字,于是便说道。
“这,报纸上在征集当年满清入关时的暴行,说是要牢记过去……”
说着,许云贵的目中掠过些痛苦,
“我,我还记得当年爹娘,他、他们是怎么被杀的……”
泪水突然流了下来,许云贵喃喃道。
“我,我以为自己忘了,可,可忘不了啊!”
一句忘不了,从许云贵的口中道出时,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已经年近五十的他,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嚎淘大哭起来,原本正吃着饭的兄妹四人,无不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父亲。
在这几天里,同样的一幕不断的在大明各地上演着,一篇看似简单的呼吁,再一次挑起了人们遗忘的记忆,人们抬头看着左右,似乎也明白了,为何各个报社会发出这样的呼吁——亲历者正在老去!
甚至已经有许多人已经去世了。
作为大明的前首辅大臣的顾炎武,在看到报纸上的呼吁时,他沉默了良久,心情却是久久无法平静,当年满清占据江南,抵抗失败后,被迫远走他乡的一路上,他曾目睹过太多的暴行,也曾见过太多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相似的却又极为悲惨的遭遇。
“当年但凡是人,又有几人没有斑斑血泪的遭遇……”
痛苦的闭上眼睛,顾炎武摇头长叹,然后,他走到书架上,在书架上有一叠厚厚的书稿,自从当年致仕之后,除了到各地讲学之外,他更多的时间是用于专心著书,而他同样凭着回忆写下了许多当年目睹或者耳闻的清军暴行,一桩桩暴行令人发指,许多时候,他甚至不愿意提笔写下去,因为那些暴行实在难以用文字记录,即便是每每回忆也会让他变得怒火中烧。
“确实应该写下去啊,应该记下来,让后世人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仅只是为了发冠啊……”
想到现在不少人对四十年前的那场劫难生出来的误解,顾炎武喃喃自语道。
“真的需要让他们了解啊……”
人们确实需要理解,人们的记忆确实需要提醒。而各家报社的报道,再一次真正唤醒了沉默的记忆,四十年前,满清入关时的记忆再一次被唤醒后,那些不愿提及旧事的人们,纷纷拿起了笔,在纸上描述着他们的遭遇,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会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的儿子、孙子,让他们代笔写下他们的遭遇。然后贴上邮票,寄往报社。
作为邮递员的林强又一次被眼前几十包信给惊呆了,他拿出一把信问道。
“都是送到《公议报》的?”
这几天已经送过去多少信了?
没有十万封也有几万封吧!
可是这信却仍然源源不断的寄往报社,毫无疑问,这信中肯定记载着那些让怒火滔天,让人不禁泪目的故事,拿着这些信,林强只觉得的薄薄的信有些沉重,沉重到他无法呼吸。
“都是到《公议报》的,这一天就寄来了上万封,接下来,肯定还有更多!”
将邮包放到马车上,同事怒骂道。
“挨千刀的建奴……”
他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并不是因为其它,而是因为报纸上的报道,每天,各家报社都会挑选出一封来信,在报纸上刊载,内容毫无疑问的,要么是建奴的暴行,要么是人们为什么抵抗。
在上万封信被送到报社的时候,报社里的人们,并没有惊讶于信的数量,而是专注于从信中挑选出最应该发表的,可是阅读那些信件,却总会让他们陷入愤怒之中,即便是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是,他们仍然无法适应这一切。
报社里静悄悄的,作为总编的王树仁,将鼻梁上的眼镜推了下,然后目光投向远方,良久之后,才说道。
“……才四十年啊!”
这么一声感叹之后,王树仁又继续说道。
“才四十年,这天下的人们,就记不清楚,当年咱们的朋友、亲人是为什么抵抗建奴的了。”
固然他们的亲朋好友中有不少人选择了投降,但是更多的人却死在了满清的刀下。
“有人说什么,没有剃发令之前,咱们一个个都投降了,到后来剃发令来了,大家伙才知道抗争,实在是荒谬至极,难道在剃发令之前,天下人就不曾反抗过?剃发易服只是激起天下人的愤怒,在此之前,许多人仍分不清楚何谓‘亡国’,何谓‘亡天下’……”
“是啊,清兵入关的时候,非但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亡天下’,就是士林中人,亦有不少人以为,不过只是改朝换代而已。”
张悠柏摇头叹道。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引用着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中对“亡天下”的描述。然后他又说道。
“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一声长叹之后,张悠柏看着桌案上的厚厚的信件,长叹道。
“我生于崇祯十五年,甲申陆沉时,我尚是年幼不知,少时虽然听闻满洲大兵暴虐,可也就是如此了,不过四十年,要不是有人提及,只恐怕,这些东西,我是永远也想不起来的,而且也不会对子孙后代去说,我是如此,更何况那些兴乾后出生的少年?一代代人,最终总是会忘记的,到最后,甚至再过几十年,也许会有人为满清的‘节臣’正名,因为……”
抬头看着总编,张悠伯神情肃穆的说道。
“因为,大家都会忘记啊!他们忘记了满洲大兵的暴行,同样也忘记当年祖辈们是如何用生命去驱逐鞑虏,当然,也忘记了祖辈身上的惨痛遭遇,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会对所谓的满清‘节臣义士’的孤忠而感叹不已,就像于我大明,当年不也有士人为蒙元孤臣树碑立传吗?”
一边说,他一边摇头说道。
“他们为何这么做?不是因为那些是士林中人,所以要保全他们的声誉,是因为忘记,他们忘记了祖先惨痛的遭遇,忘记了抗争的艰辛,忘记了这些,自然也就只看到那些所谓‘节臣’的孤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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