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文与武
作者:无语的命运|发布时间:2024-06-29 02:53:51|字数:11015
非我族类!
这四个字从朱明忠的口中道出之后,他的脸上尽是讽刺的味道。
“自宋代两亡天下以来,不知多少人皆以为宋代武将地位底下,完全是因为文官打压,而这种打压源自赵宋得天下不正,如此才会扬文抑武,其目的是为了防止武将篡权夺位。可全不知,即便是没有赵宋对文官的支持,文官仍然会倾力全力打压武官,只不过是结果有所不同而已,究其原因不过就是非我族类罢了!”
又一次,朱明忠再次和“非我族类”去形容文武之间的关系。
“陛下,何为非我族类?”
朱之瑜显得有些无法接受这种观点,在他看来,这样的形容似乎有些太过了,毕竟文官武官皆是同朝为臣,又怎么可能会有“非我族类之心”。
他们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
这不可能!
他们顶多也就是觉得武将粗鄙,耻于其为伍,仅此而已。
“老师是不是觉得,大家都是同朝为臣不可能会有非我族类的想法?可是老师,文官视武将如草芥,岂不是事实?”
这么反问之余,朱明忠看着似乎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朱之瑜继续说道。
“虽说洪武、永乐两朝因军功勋臣功勋极大,所以武将地位颇高,甚至于朝中地位高于文官,语文观相比,他们不仅是朝廷的官,而且还是我大明的开国勋臣,他们自然不敢说三道四,自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而且勋臣之间同样也是亲朋故旧。关系盘根错节。文官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更不会招惹他们。双方的关系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如此文武平衡,方才是国之幸事。可是土木堡一役,朝中勋臣遭受重创,其影响力大为下降,新袭位勋贵非但不能与文官平衡朝政,甚至不得不依靠文官助其袭爵,毕竟当时大多数勋臣自己战死沙场,就连他们的嫡子有很多也都跟着他们一起战死沙场。留在京城里的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群过去没有任何继承权的次子。他们之间为了争夺突然空出来的爵位,一个个无不是投效于朝中大臣。他们靠着那些文官继承了爵位,自然在那些人面前就没有了任何地位。他们甚至担心害怕如果自己不够听话的话。那些文官会挑个由头假借皇命把他们的爵位给夺了,毕竟。还有其他的兄弟们在那里等着,看着。从此之后我大明的勋臣也就成了一群摆设。至于兵权也就全归文官把持。就此武将统兵,文臣为帅,军权便向文官靠拢,如此文官既左右朝政,又统领军权,至于武将地位逐渐丧失,而且他们为了把持军权队,对武将也是百般打压。”
朱明忠并没有提“土木堡之变”背后的阴谋,是否有阴谋尚不可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也正是从那时起,大明的文武平衡被彻底打破了,文官完全左右了朝政,至于勋贵集团,完全成为了摆设。
“陛下……”
觉察到陛下对文官的偏见,朱之瑜立即开口辩解道。
“为何只有宋朝与我朝才有此事?在汉唐难道就无文官打压的事情?”
朱之瑜这样的反问,实际是在提醒着陛下,在汉唐也有文臣武将,也有文官打压的事情。
“确实有!”
朱明忠点头之余,又摇头说道。
“不过那个时候,不是文官打压,而是党同伐异,当时朝中虽有文武官员,但朝中官员往往是文武双全,既可为将,亦可为相,其纷争不过只是党争,而非文武身份之争,毕竟,那时的官员,大都是士族出身,其所争者往往为家族,而非个人身份。”
陛下的话让朱之瑜微微一愣,他的眉头紧锁,神情似乎有些不太自然。而朱明忠则继续说道。
“即便是到了唐代,士家大族仍然占据朝中主要话语权,不过当时庶族士子凭借数百年的科举制已经在朝中占据高位,与此之前完全依附士族截然不同,到唐朝后期的牛李党争,本质上就是士族官僚与庶族官僚之争。这个时期的争执只不过是党争,至于文官、武将,其身份是士庶之别,而不是文武之别,这才是他们党同伐异的根本。他们不会因为你是文官而对你高抬贵手,同样也不会因为你是武将对你落井下石。但是一定会因为你的出身对你落井下石。”
深吸一口气,端着茶杯,看茶杯升腾的热气,朱明忠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唐末,朱温篡位,门阀士族出身的的朝官,被庶民出身的李振假朱温的屠刀,一次杀了个干净。一夜间变成了‘浊流’,再经历五代十国的军阀混战,地方士族同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自此之后,士族于中国便成为绝唱,而此后,从士族政治进入平民政治。以血缘为纽带的门阀被以共同利益为纽带的党朋取代。”
“此,国之幸甚!”
朱之瑜几乎本能的用这么一句话表达了他的观点,毕竟在史书那些士族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
“若非是如此,寒门子弟又如何出有头地?”
又一次,他提到了寒门子弟,毕竟他也是寒门子弟出身。甚至在过去的时候,在他看来,所谓的勋贵,不过就是浪费钱粮的一群人罢了。
“当真是国之幸甚吗?”
看着似乎在为天下寒门子弟发声的老师,朱明忠反问道。
“自然如此,自此之后,以科举取士,终为正途,家族荫官不过只是异类。”
确实站在寒门子弟的立场上,从魏晋以来绵延了六百多年的士族门阀被朱温彻底消灭之后,中国确实进入了寒门子弟的时代,如此才有了“书生自有黄金层、书中自有颜如玉”。
“自此之后,文武殊途,自此之后,世人皆言文,而不言武,如此才有了两宋的积弱!”
冷冷一笑,朱明忠看着正欲辩解的朱之瑜反问道。
“牛李党争,起于科考,庶民为主的牛党主张以进士科取士,而士族为主的李党对科举制不满,要求改革科举制度,主张诸科合并,在取之以全才,而不能取才以偏……”
“陛下,牛党主张以进士科取士,那是因为门阀士族家学传承,远非寒门子弟所能相比,若是行诸科合并,只恐朝廷开科尽士皆为士族所得,如此,又何需设立科举?”
朱之瑜的反驳,又回到了最初——公平。其实这也是牛李党之争的根本原因,世家大族因长于经学,就主张科举应注重经世之学,进士们仗着他们及第的学科诗文,就主张科举应注重诗文,更由对科举的见解不同,无论是世家大族与及第的进士,都要求官,而官的名额又不能容纳所有人,势必发生竞争,竞争时个人力量有限,需要结纳志同道合的人彼此相助,自然要结合。党争自然也就无可避免。这才是当时引起党争的根本原因。
“设立科举的目的,确实是更加公平的为国取才。可自此之后,文武殊途,两者终成另类。朝中武将虽然是利益共同体,但除了开国初或是由于袍泽纽带,或是由于提拔之恩,大家关系较为亲近,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关系也就淡了,很难将力量集合起来。反观文官,却可以因师生情谊、同窗友谊、提拔举荐之恩、同僚之谊等等,大家关系极为密切,更容易形成集团,而且这种集团,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失。而于这个集团的眼中,武将就是异类,于他们看来,武将不读书,没有十年寒窗,其却官居一品,或许他们可以有军功,可是如果没有他们在后方筹集钱粮,运筹帷幄。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些人的军功?那些人不过就是一群粗人。他们之所以能够打赢。完全是因为他们这些文官在后方给他们打点好了一切。这样的一群粗人,何德何能能于他们同朝为官?如此,自然对武将全力打压!党同伐异,唐时庶民出身的牛党伐的是士族,而宋代以及我朝,文官伐的异就只剩下武将了!”
这样的话从朱明忠的口中说出来之后,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无奈甚至有些愤怒。因为这样的轻视即便是在21世纪,同样也存在于中国。
“怎、怎么会……”
朱之瑜的反驳显得有些苍白。
“怎么不会,不问其它,就以牛李党争为例,李党力主削弱藩镇势力,恢复中央权威,而牛党则反对用兵藩镇,主张采取妥协;李党主张精简国家机构,而牛党却极力反对。从这里不难看到党争的不讲原则性。精简国家机构,利国利民,有何不可?牛党明知是正确的,但这主张是李党所提,不管有无可取之处,一概否定。”
又一次提及牛李党争时,朱明忠的脸上带着苦笑。应该代表着进步的——小地主、寒门利益的牛党为了保证手中的权力,往往不惜牺牲国家的利益。而代表着落后保守的士族,反倒尽心维系国家的利益。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李党被打击后,唐朝很快就被猪瘟篡位的原因。
“为何牛党会如此为一已私利,不惜歪曲国事?”
反问之余,朱明忠用异常肯定的语气说道。
“因为士族利益在某种程度与国家是一致的,他们依附于朝廷和国家,正是凭借着其家族地位,使得他们可以荫官入仕,即便是家中旁系子弟,亦能凭借家学以科举入仕,所以,他们会千方百计维持朝廷,也是维持他们权力的根本。而以地方豪强、寒士想于朝中获得地位,就必须依靠科举,为获得权力,他们可以全无任何原则,这正是他们的天然劣势,因为他们费尽心机,数十年苦拼方才有入朝为官的机会,任何阻挡他们获得权力的人,都是生死之敌!为了获得权力,即便是姑息养奸又能如何?即便是朝廷不支,也可另投他人!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所需要的不过只是官位。至于谁给他们的官位并不重要。”
提及那些为个人权力全无丝毫原则的文官时,朱明忠自然想到了另一个时空的灯塔国的民主党人,他们为了争取选票,不断的特赦非法移民,并向其提供巨额补助,以巩固票仓。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投敌”也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毕竟,两者的出发点是相同的——为了获得权力不惜一切!
“难道,陛下真以为科举所取之才,尽是陛下口中的钻营之徒吗?”
朱之瑜的语气中尽是不满,甚至面上还带着怒容,他显然无法接受陛下的这一观点。在这个时候,作为老师的他甚至想要大声训斥眼前的学生。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把书读成了这副模样。
“当然不是!”
朱明忠摇头说道。
“千年来科考所取贤才,又岂止千百人,所谓败类,不过只是其中少数,而且科考取士,可让天下之人,皆有入朝为官的机会,而荫官入朝,其中无能之辈又岂止一人?朕自然不能够以偏概全。正因如此,朕才会分立文武,既然科举之下,文武已为异途,两者便不能同朝为官,所以才有我朝的‘文不入武英,武不入文华。’”
“武英殿”、“文华殿”是朱明忠接见文武官员时两个宫殿,文武分立的一个好处就是,两者都是他的臂膀,就像左右两只手臂一样,分立两侧,互不打扰,自然也就不存在互相攻伐了。不过因为文官很容易形成集团,这种集团的面前,武将反倒是成了一个劣势群体,所以朱明忠才会埋下一个暗棋,就是以兵部尚书作为制约文官集团坐大的暗棋。
“陛下是准备要重开科考?”
似乎感觉到陛下言语中的松,朱之瑜立即喜声问道。
“重开?为何重开,既然已经有了文官考试,为何另设科考?”
面对陛下的回答,朱之瑜又立即反问道。
“那他们呢?那些绝食的士子呢?”
第29章
什么是铁石心肠?
在兴乾三年四月,人们似乎见证了铁石心肠。
面对上千个士子的以绝食要求朝廷恢复科举,恢复进士科的要求。
在事件持续了六天之后,面对多人饿死的结果,皇帝终于对恢复科举的折子作出了批复,回答是极为简单的——朝廷已有文官录用考试,无须再设科举取以进士。
这一句话,等于宣判了千年科举制的死刑。
这样的回答即便是在朝廷中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文官在得知陛下旨意后,纷纷于文华殿外伏身痛哭,大有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在宫中的朱明忠听到宫外的哭声震天,便命宫廷侍卫传谕大臣们退朝,但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图迫使皇帝屈服。
内阁辅臣王忠孝等人更是撼门大哭,“声震阙庭”。天子震怒,令侍卫逮捕为首者六人。此举令其他人更为激动,冲至宫门前擂门大哭,陛下再下令将五品以下官员一百六十八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待罪。二品官以上,除王忠孝年迈特赦外,为首其它五人举族流黑水都督府(远东滨海地区)。
兴乾三年这一场风波,尽管没有大明常见的“廷杖”,但是为首五人举族流放的事实,让反对废除科举的官员们纷纷缄口,在建元三年之后,在科举的问题上,终于以朱明忠获胜告终。不过,为了安抚天下士子,朝廷将在未来五年内从内库中拿出了巨款,用于在全国各府县建立图书馆,供天下百姓免费借阅,并且每年由朝廷划拨专款,用于图书馆添制书籍。府学、县学开设实学课程,而县学入学考试仍以经学为主,实学为辅。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对于寒士来说,仍然是公平的,当然,这种公平是以14岁为限,他们必要在14岁之前考入县学,就读四年后,优秀者考入府学,两年后可考入书院。县学、府学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这个时代的中学,至于书院则成为了大学。
这种变革与妥协,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无人知晓,就像是世人不知道兴乾三年,对于大明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样。
在变革没有显现其力量之前,谁都不知道,这场变革会把大明带往何处,但是对于当事人的朱明忠来说,他相信这场变革是有益于大明的。
其实,也正是因为坚信这一点,他才会一如既往的坚持着,面对任何压力,也不作丝毫妥协。
铁石心肠,或许。
但铁石心肠却是为君者的必须。
不过,身为父亲,朱明忠却有着自己的柔情的一面,就像此时,面对身边只有不足四岁的儿子时,朱明忠的脸上所显露出来的却是柔情,看着似小大人似的端坐于那里的儿子,他知道必定是他娘教他一定要稳重,毕竟,他是大明的皇储,是大明的太子。
今天这是家宴,参加者,不仅仅只有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个客人。
“桂王,你我按辈份本是兄弟,今日既是家宴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吧!”
将视线投在朱慈煊的身上,感觉到他的拘谨,朱明忠笑说道。
“臣弟遵旨。”
尽管知道这不过只是为帝者的客气,但朱慈煊仍然选择了遵从,毕竟,他根本就没有其它的选择。
作为孝匡皇帝的儿子,他原本也是大明的皇储,就像……用余光看了一眼端坐于陛下身边的太子,他也曾像这样坐于父皇的身边,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大明的皇位已经归还正统。
“皇弟,朕听说你在北京守制时,曾日夜研读经书?”
看着神情拘谨的朱慈煊,朱明忠尝试着缓和眼下的气氛,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曾几何时,朱慈煊也是大明的皇太子,只是现在皇帝变成了自己。至于皇太子则是自己的儿子,他朱慈煊,只是大明的桂王。
“回皇兄,臣弟也是闲来无事,才专心圣人文章,以为修身养性。”
朱慈煊每一个都是斟酌之后才会说出来,唯恐说错了话,毕竟他人身份让他不能说错那怕一个字。
“圣人文章,嗯,修身养性研究一下既可,至于什么‘半部论语治下天下’的妄言狂语,是万万不可的!”
尽管陛下的话,让朱慈煊一愣,但他注意到坐在陛下一旁的太子,这时已经放下手中的筷子,端坐于那里,似乎是在听着父皇的教导,尽管不是对他。
“臣弟不知。”
朱慈煊急忙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所谓‘半部论语可治天下’,不过只是尽以儒家之言治以天下,若以儒家之言治天下,那么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孔?”
这样的反问,让朱慈煊的心头猛然一紧,他几乎是立即联想到最近的风波,他来京的时候正好赶上了那些士子绝食,也让他见识到了陛下的铁石心肠。现在陛下会这么说,倒也不出他意料。
“皇弟可记得,于刘邦记载之中曾言‘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一说?”
至于这番小兵与郦食其的私下对话是否属实,朱明忠并不知道,但是并不妨碍他这个时候,拿这件事教育朱慈煊,当然也是在教育自己的儿子。
“臣弟亦曾于书中看到。”
朱慈煊如实的回答道,但是他的目光中,尽是不解。
“其实,这所谓的儒学,于修身养性,作为为人的道德规范倒无不可,若是用它来治国,不过只是拿来一用罢了,就像当年汉高祖拿儒冠溲溺其中一般,于皇帝而言,无论是所谓‘外儒内法’,不过只是说辞,无论是儒也好、法也罢,不过只是治国的工具,就似那儒冠一般,内急时可以拿来一用,仅此而已,用时拿来一用,不用时既可弃之一旁,如此,方才是根本,至于治国,凭是是实,是因实而行,实践方才是根本,至于所谓儒、法百家,不过只是为手中工具罢了。”
只差没有用夜壶去比喻儒家的朱明忠,并不知道他的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语,给朱慈煊带来了多么大的影响,他甚至瞠目结舌的看着陛下,完全忘记了进宫之前老师以及幕客等人的叮嘱,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陛下,完全不能理解这番话。
“就像这饭桌上的筷子、汤匙等物一般,这百姓道德,自然是要讲究儒家的忠孝仁义,可若是规范百姓行为,自然是要靠法令,若是兴水利、筑工程、造兵械,自然要兴以工科,因事不同选择既有不同,若是仅以儒家治国,何人兴修水利,实施工种,制造兵器?”
陛下的话似雷鸣一般在朱慈煊的脑海中回响着,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父皇虽有名份依然失去天下,而皇兄却能够起于草芥。不说其它,单就是这份见识上,就远非父皇所能相比。
“这所谓的‘圣门学问’,明辩是非可,修身养性可,可若是为其所蛊惑,痴迷其中,以其为治国方略,那么两宋两亡天下,我大明亦险些亡以天下,就是前车之鉴。”
陛下的言语传入朱慈煊的耳中,只让他顿时变得心神不定起来,他甚至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因为这些话,不应该是他听的,他,他只是宗室亲藩,只是桂王,对于他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当一个安乐大王,至于其它,他不敢想,也没有想过,可陛下现在对他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突然,朱慈煊的心里升出一种危机感,看着一旁眨着眼睛听着陛下教导的皇太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是孝匡皇帝的儿子,也曾是大明的太子,而现在,天下士林之中不知多少人因为陛下废除科举,对陛下怀恨在心。而现在陛下诏见他,又与他说这些话,难道,难道……
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朱慈煊只觉得后背一凉,浑身不断的颤抖起来,他意识到也许自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陛下随都有可能为排除隐患,杀掉他!
“陛、陛下,臣、臣弟,只,只是偶、偶尔一读,儒,儒家经书荒唐,实,实非治国所,所能用……”
听着朱慈煊结结巴巴的言语,朱明忠看着他满头的冷汗,联系到现在的局势,便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皇弟。”
摇摇头,朱明忠看着他说道。
“朕之所以对你说这些话,并非是试探之言,这次诏你进京,也非是有意加害于你,宗室虽有远近,可是亲亲之情又焉能做假,经流寇、清虏屠戮,我皇明宗室可谓是百不存一,如此朕又岂忍心加害宗室?”
看着惶恐不安的朱慈煊,看着这不过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想到在另一个时空中,他惨死天吴三桂的弓下,朱明忠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可皇弟若是他日为人所蛊惑,朕又能如何?”
就在这一句“又能如何”把朱慈煊吓得三魂不在时,又听见陛下说道。
“将皇弟圈于凤阳,形成囚徒,朕又于心何忍?所以,朕想……将你封国于海外,不知皇弟以为如何?”
封国于海外!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朱慈煊的脑海中首先想的是汉王朱高煦,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像朱高煦一样,喊出一句话。
“我有何罪,要被赶到万里之外。”
可是话到嘴边,朱慈煊还是想到了汉王后来的遭遇,于是说道。
“臣弟遵旨。”
第30章
兴乾三年,对于大明来说,这一年有着太多的大事发生,任何史官都能从其笔下记载的文字中,看出这一年对于大明而言是极为寻常的一年。
三年!
尽管建元尚不足三年,但所有人都觉察到对于已经坐稳天下的皇帝陛下来说,现在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事实也是如此。
废科举、兴实学,一桩桩足以载入史册大事,都是在这一年发生,甚至于相比之下,今年刚刚实施的“摊丁入亩”,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尽管这桩小事让大明多出了数百万人丁。
但是在这些大事发生的同时,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尚存有内患,估且不说士林之中对于废科举,兴实学总有抵触,广州、重庆的两位手握重兵的藩王,对于大明来说,就是隐患。
尽管在过去的两年间,对于这两位出身闯贼、西贼的藩王所取得的功绩朝野上下早有定论,但对于他们的防范,却从未曾减少过,为了削弱他们的力量,朝廷可谓是费尽了苦心,从地方官委任到税收等等限制的同时,许多官员更是主张调两王西伐,其目的自然是再简单不过——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是再简单不过的计谋,对于两藩来说,无论他们是拒绝或者服从,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等待他们的无非就是两种结果,一种是麾下兵马为清虏所灭,一种是他们拒绝,朝廷派出大军讨逆。
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其它的选择?
“晋藩虽有大功于国,可终究是西贼出身,至于李来亨,其更是闯贼侄子李锦义子,孝烈皇帝为贼所逼,自杀殉国,此子若是位于朝廷中枢,陛下如何为人子?”
作为兄长的朱大勇,只是默默的听着朱大咸在那里说道着两藩,无论是晋藩亦或是临国公,对于大明来说,都是一个极为敏感的存在,尤其是后者。
“如果为兄所料不差的话,陛下必定不愿夺他们两人性命吧,否则这两年,随便寻个借口,恐怕也就将两人收拾了。”
朱大勇笑着反问道,因为只有兄弟两人的关系,所以,倒可以无所顾忌的畅谈,虽说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曾经心存芥蒂,但是现在所有的芥蒂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陛下仁义,事事以国为先,对他们可谓是极尽恩宠,只是,他们为自保,不愿交出兵权,总归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朱大咸摇头轻叹口气。
“恐怕不是他们不愿,而不能,毕竟他们要考虑的不仅仅只是一人富贵,还要考虑其麾下将来,或许,陛下仁义不杀他们,可昔日旧怨,又岂能轻了?这朝中恨不得食其骨的官员,可是为数不少,不知多少官宦家眷亲族皆死于闯贼、西贼之手,纵是不能杀两贼,若能杀其下属,亦也能告慰亲族了。”
作为报社主编的朱大勇,对于朝政,有他的了解,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臣名将身死于朝政,死于政敌勾陷之中,有这些前车之鉴,那些人自然不敢轻易入朝,即使是蜀王已经入朝安享富贵的前提下,也不愿轻易放弃权力。
“可不正是如此,无论是他日政敌勾陷、亦或是其它原因,总之入朝之后,必定势若危卵,如此,他们又岂会轻易入朝为朝臣?”
朱大咸摇摇头,然后长叹道。
“我担心,最后即便是陛下百般不愿,恐怕也只有兴兵讨伐两地了!”
“其实,也不尽然……”
瞧着朱大咸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朱大勇笑道。
“哦?难道大哥有何良策不成?”
“良策倒也谈不上,其实办法眼前就有一个,我以为只要陛下愿意采纳,想来他们势必愿意遵从朝廷。”
“哦?”
朱大咸诧异看着兄长,这几年虽说父亲尚未原谅他,但是他们兄弟两人却已经冰释前嫌,也正因如此,自然知道朱大勇腹中亦是颇有才学,陛下以其为报社主编,可以说是大才小用了。
“大哥不妨说来听听。”
“我听说,陛下有意封桂王于海外?”
尽管封桂王于海外的消息,是朝中机密,但是作为报社主编的朱大勇自然有他的渠道获知这个消息,而且关于桂王就藩一事,现在朝野之间也是偶有各种消息传出,其中封藩海外,就是有些朝臣的建议。
“嗯……”
点点头,朱大咸倒也没有隐瞒他,而是直接答道。
“确定如此,原本陛下有意将占城为其封地,毕竟孝匡皇帝曾言能于占城安乐亦是人生乐事,所以陛下有意以占城为‘安乐州’,将桂王封藩于安乐州。可正好从南天门传来消息,巴达维亚已经由荷兰人献纳,所以陛下又临时起意,将巴达维亚易名‘宣南州’,以宣南为桂王封地,令其‘宣大明天威于南藩’。”
作为阁臣的朱大咸当然知道桂王封藩一事,也知道屡次更改的原因,之所以,将其封至比南天门更为偏远的“宣南州”,并不是为了“宣大明天威于南藩”,而是因为那里距离大明足够远。
“宣大明天威于南藩……”
默默的点点头,朱大勇可以想象得到,将桂王封藩于宣南,陛下也是仁至义尽了,如此才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可以置桂王于宣南,为何不能置晋藩于海外?”
朱大勇的建议一出,朱大咸立即反驳道。
“此事断无可能,异姓不封王,这是祖训,将其封藩于海外,令其领藩卫,不过只是易广州为海外罢了,如此朝野自然难平。”
作为阁臣,朱大咸当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朝廷不可能接受一个异姓藩王领有数万府卫于卧榻之侧。那怕那卧榻之侧是距离中国甚远的海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摇头轻笑着,朱大勇不无讽刺的说道。
“赵宋如此,今时亦是如此,可却不知道,若是卧榻之侧无人相争,这榻上之人恐怕就会就此酣睡,指不定,便会于睡梦中为猛兽所噬。”
不无讽刺的说出这句话后,还没等朱大咸反应过来,却听朱大勇又继续说道。
“过去几年间,为兄一直观读西洋史书,西洋所处之欧罗巴,有如旧时战国,诸国纷争不断,各国为了图谋国强,练兵、重商、航海,并引入各国人才,某国稍有进步,他国立即加以效仿,如此一来,学问之法自然是百家争鸣,全无丝毫停滞之说,而反观我中国,自秦汉以来,虽说分久必和,可偶尔总是停滞不前,如此也是不足为怪——这是因为我中国达到高峰之后,往往无法取得进一步突破,而之所以无法取得突破,正是因为内部竞争有限,在内部竞争无法寻求突破时,就需要在外部找到的推动力,就如同春秋战国时列国纷争一般,若一国停滞不前,那么势必为他国所吞并,而反观春秋战国时,那时只有列国纷争,灭国之战,可反观始皇帝大一统之后,王朝往往覆灭于内患,即便是代代盛世,亦不过只是重复旧时老路,长久以往,再加上数百年酣睡,自不能与诸国纷争、日夜奋进的西洋诸国相比……”
朱大勇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番话只让朱大咸变得目瞪口呆起来,这也难怪,相比于朱大咸,作为报社主编的朱大勇的视野更为广泛,当朱大咸在那里操心国政的时候,他则沉迷于同言馆翻译西洋各国书籍之中,与其它人专注于科学不同,他同样会翻看西洋各国的史书,在惊叹于西洋文明不逊于华夏文明的同时,同样也有了许多的反思。这种视野上的差别,使得朱大咸甚至完全没有完全明白他所说的话。
看了一眼朱大咸,朱大勇稍顿了一下,然后又解释道。
“大咸,如果当年天下各宗藩皆领有强兵,逢清虏入寇之时,又会如何?”
“各藩自会领兵抗虏!”
没有任何疑问,朱大咸几乎立即肯定的回答道。其实在过去的几年间,朝野对于满清入寇也曾有所反思,而其中一个反思,就是为何诸藩全无用处,而各藩无用的根本原因,就是各藩手中无兵无权。
“可,你别忘了,若是许藩王领兵,谁知道,会不会再有削藩,再有靖难?”
朱大咸的反问换来的却是朱大勇的讽刺。
“所以,才有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说法,这种说法归根到底,还是不够自信!至于所谓削藩,同样也是源于不自信,朝廷领有天下兵马,尚不能放心一地之藩王,若是卧榻之侧,无人鼾睡,自然也就自己酣睡不醒了,到时候,吃肉噬骨的可就不是亲藩了!一边是对亲藩防范,一边又是亲亲之情不容有伤,糜费天下钱粮,养的不过就是一群待宰的……朱,家子孙罢了!”
这些话过去朱大勇只是在心里想,他无法和任何人说的。因为这些话着实大逆不道。
“大哥!”
朱大咸的眉头猛皱,厉声说道。
“别忘了,晋藩是出于西贼!”
面对小弟提醒,朱大勇反问道。
“可,桂王是亲藩啊!既然能封桂王于宣南,为何不能封晋藩为其随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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