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1章 乡约


  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听之。
  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千万人之欲。
  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寻找杨兆龙的路上,李贽一直反复对自己说着这些话,这些他对美好世界的全部向往,此时此刻就在牧野县。
  他太想见见杨兆龙了,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知县,能把县中如此治理。
  李贽见过兆龙的哥哥杨应龙,在西南明缅战争,姚安知府领亲训姚安营三千将士驰援神护关,到地方发现神护关没了。
  这个从川贵交界来的土司把云南的神护关向西硬挪了三十里。
  直到李贽离任,神护关西边的孟养宣慰司、东边的腾冲卫,百姓都为杨应龙立了生祠土地庙,管他叫移山将军年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播州被朝廷迁去新明,上次出海去南洋,李贽仅去到吕宋就没再往南走,因此也没见到。
  不过就因这事,李贽对杨应龙有很深的印象。
  连带着,认为杨兆龙也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偏偏李贽没想到,牧野知县是个常年翘班,他在牧野北站等了整整两天半,才被拉上往北方跑的火车。
  牧野不是大明狂野的北部草原,尽管这里有纵横上千里的铁路线,但像样的火德星君只有一位,还是去年才经过整整两年的海上漂泊送到牧野的,名字也很简单,拉上四车皮,叫牧野甲字军列。
  名为军列,但李贽所见牧野来回调动的部队在陆地靠两条腿、下海则靠兵船,坐军列的根本没有正经士兵。
  简单来说,这个能用四天时间移动百人至一千二百里外的军列,只是杨兆龙的私人用车罢了。
  “老先生说的是土民?他们叫长屋联盟,或者说盖房子联盟也行,本来是五个世代交战的大部落,后来联合到一起,进攻其他部落。”
  “牧野的治理一点儿都不难。”
  杨兆龙非常托大地摆摆手,道:“大明行的是大明律,海外行的是海外大明律,大明律法之下,各县有各县官吏不同的治理办法,各地宣慰司又与府州县不同。”
  “在牧野衙门也是一样,衙门里大明律之外的律法条文一千四百七十七条,都是过去汤县丞编写的,规矩定下来,长屋诸部首领同样在部落内施推举让贤的制度,因此好管得很。”
  “只是如今汤县丞去了英格兰,事情都压在我身上,便疲惫许多。”
  杨兆龙说着,身子向后靠了靠,随着军列行进缓缓摇晃着道:“整整一月,杨某在军列上,先在南边看望新编练的牧野保甲兵,又去西北监督矿场铁厂,路上还顺便劝导百姓多种农田、烟田。”
  “太辛苦啦,而且这还是长屋联盟的几个首领帮衬着约束百姓。”
  杨兆龙摇摇头,显然是疲惫至极,两手按着太阳穴道:“牧野终究是缺少人才,太难啦。”
  其实杨兆龙的工作也还算轻松,他只抓四件事,军事、工业、农业和商业。
  牧野的军事,就是各个部落一年一度招来拿给黑云龙的训练的兵,这些人会被送上船去支援明军在英格兰的战事。
  牧野的工业,是五大湖矿山的铁厂、铁路的修造,以及军器的打造。
  农业,自然就是种田;商业其实也是种田,烟田和造纸厂、卷烟厂。
  他也只能抓这四个,其他别的再想抓,他抓不住。
  “可老夫以为,牧野百姓各食其力、各遂所愿、男女致一,民生安乐福贵,是亚洲诸县一等一的好去处。”
  李贽觉得这非常完美,他见杨兆龙之前问过,牧野所有农夫都是佃农,他们的土地属部落共有,种植方法因地分南北而有所不同。
  大抵区别是七分种粮、三分种烟;或六分种粮、四分种烟;要么就是五五分。
  佃农的收入还都挺高,普遍每年有两三万通宝的收入,不但衣食无忧,还有结余。
  这难道不就是陈帅口中所言之共同富裕么?
  哪儿知道杨兆龙一听那摆起来的手就放不下去了:“各遂所愿?老先生可知道杨某为了不让治下各遂所愿,费了多大的力气?”
  “长屋联盟是五个世仇部落,他们尚武好战,一个长屋的男人,喝酒、赌博都不算坏,只要他勇敢,就是男女公认的好男人;而一个长屋的男人其他方面再好,只要他有一次打仗时候不敢去,懦弱,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
  “他们能联合到一起,是海法沙自己琢磨出一套天命,他们相信和平之树,五大结盟部落之外全部都是邪恶的部落,只有长屋联盟要挽救天下苍生,把和平思想传播到脚下土地的每一寸角落。”
  “传播和平的方式,就是结盟。”
  杨兆龙甚至到如今都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他说:“一个部落在长屋联盟旁边,只有三种可能;长屋会派人去让他们加入,加入就必须跟他们一样,共习俗、同进退;不加入联盟,也可以约定和平。”
  “接受自然最好,但如果不接受,长屋就会发动战争。”
  “这几年来,虽然有我拦着,可长屋依然发动了七次对其他部落的战争,一直到李禹西募兵出海才好一些。”
  提起这事杨兆龙就发愁的很,道:“所以我现在每年都把愿意打仗的人送出去,越多越好。”
  “而且他们还喜欢对俘虏用肉刑,屡禁不止。”
  这下李贽面上变色了,肉刑是早就被废止的事:“这违背律法,县令不管?”
  “管,你都不知道我的大狱有多大,但是没用,我杨氏土司出身,早知律法最早都是约法,都是百姓的乡约,是所有人一致认同的规矩,形成法律。”
  “这的人,他们认同的规矩就是这个,硬管教他们,有的人听、有的人不听,比起关在监狱里,送出去打仗更实在。”
  “我听姐夫派先生过来是看各地思想,这个乡约恐怕是最能看出不同思想的地方了,先生可以跟我待几个月,好好看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零一章 天壤之别
  李贽在牧野平心静气地进入长屋联盟海法沙的部落,进行观察牧野土民的生活态度、文化融合。
  大洋上隶属合兴盛的武装商船再一次将数以千计的士兵送至英格兰。
  或者说,是夷兰岛。
  大体上来说,命名、歧视这些事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往往是自己的喜好与内心。
  艾兰与夷兰被人们合称为艾夷群岛,这个名字并不见于东洋军府任何官方文件之上,但却流于人们内心之中,口口相传。
  这个名字最初,出自大明为远征海外从朝鲜南部、日本东部招募的军夫,他们文化程度低下、字也不认多少,无法指出正确的名字,更不会说。
  尽管文字相通,但同样一句话发音不同,就算发音同了,语序也不同。
  汉语是主谓宾:我吃饭。
  朝鲜与日本的语言则是主宾谓:我饭吃。
  况两国过去,几乎与这个时代的欧洲相同,都是贵族阶层才能学汉文,平民百姓连本国的东西都没机会学。
  对周边诸国而言,强盛而有力的汉文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能借此学习中原的文化、科技,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上阻碍其本国上下阶层的交流。
  比方说朝鲜,说话和写字不一样,这事多让人难受啊。
  如果百姓能跟贵族说上话,贵族张嘴:“你饭吃思密达?”
  “我饭吃思密达!”
  交流还是比较顺畅的,可平民没什么机会能见贵族,要学习得看书、看文字,一句说起来是‘我饭吃思密达’的话,写出来却是‘我吃饭’。
  非常不便于理解,自然为学习提升了很高的难度。
  李氏朝鲜第四代世宗大王就已经认识到汉文给交流带来的不便,设谚文局广招学者,把汉字拆了对标朝鲜语音,来创造文字。
  可这东西没啥用,因为那会不是先民高唱诗经的时候,那已经是明英宗朱祁镇时期了,汉字发展极为成熟,根本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真正成功的去汉字运动,是二战后的韩国,干净彻底,也造成一个无法挽回的问题,韩国青年无法查阅本国史料。
  因为不学中文,他就看不懂以前人写的什么。
  所以他们就算知道大明人把一个地方叫什么,也只能学出语音,却不知是哪个字。
  到了海外也是随意拼凑,偏偏许多人都住在东洋,还因是第一批加入汉文学堂的人物,混上了教书先生之类的公职。
  说起来,可能这个世界的人物并没有如此感触,但世界已经回到了本来的模样,好像二三百年前的地域认识。
  没有这个国、那个国,朝廷只有一个,它在北京,过了长白山,就叫高丽地面。
  因此他们给别人起这些名字,很正常,像艾夷群岛,直接把俩大岛的人都鄙视了。
  他们觉得这里离大明远,太远了,比他们出身地面远得多,该鄙视。
  反倒是大明人普遍没有这种情绪,这不是因为大明人好,而是他们单纯地鄙视所有人,以至于能一视同仁。
  就好比说一个人坐拥二十万亩田地,叫土地兼并;要是这个人拥有七百万顷田地,那就只能叫土地国有了。
  像东洋军府,就在亚洲拥有一百四十七万顷地,实现了土地国有,把它们分给移民不准买卖,田荒了就收回,没田的人还能再找军府要。
  不过对英格兰的官员、伦敦知府汤显祖来说,没什么好鄙视的。
  在伦敦府衙,北方的战争仍未结束,且军府人员一致认为很难结束。
  女王伊丽莎白被押送上船,旧都铎王室煽动贵族对爱尔兰的殖民屠杀、对普州、对明军的一切丑化都成为其作为战犯的证据。
  但都铎王室的统治灭亡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迎来长久和平。
  德雷克的叛军依然势大,尽管其在不久前才刚因攻打府城被应明领军击败,从叛军被打成海盗,但很快北方就再度传来其在苏格兰登陆,卷土重来的消息。
  而在普州到伦敦府、伦敦府到苏格兰的广阔山野,盗贼蜂起。
  旧贵族治理地方的体系被全面推翻,新的官僚体系却没能完全覆盖,缺失的统治空间很快被逃亡的旧贵族与乱军占领。
  从艾兰王国一路扯旗到英格兰的刘汝国也有力不逮,隶属东洋军府的精锐旗军与大量牧野兵疲于奔命,各地反叛如同按下葫芦起了瓢。
  这样的局面几乎快把普州参将应明逼疯,他的亲兵魏进忠为主分忧,献出内外二计。
  魏进忠认为,如此局面,对外明军应依照英格兰对爱尔兰的传统作风,对旧都铎王室的反叛支持者进行屠杀,从郊野的村庄到中心的城镇,将参与反叛者不分男女老少杀个干净,从根源上解决反复叛乱的潜在兵员。
  对内则使用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手段,进行强硬的高压管理,并持续地害死男人留下女人,用三代人的时间解决掉这个麻烦。
  尽管每一个东洋旗军都受过相同的、对亚洲原住民的同情教育,但人类在养尊处优之时表现出的永远都只是上限。
  而在困顿痛苦时才会表现出下限,尤其这种同情教育一定程度上换个角度就会变成复仇思想。
  东洋军府同情教育的出发点,我们是华夏、他们是诸部,如果他们在商周出现大家就是死敌;但在这个时代的新大陆,面对更遥远的欧罗夷,他们也是我们,一种更弱小的我们,需要保护。
  这就造成东洋军府旗军对原住民有保护情绪,但对欧罗夷则会有更多复仇心态。
  魏进忠提出这一残忍计划并不奇怪,甚至就连应明认可这一计划都不奇怪。
  好在伦敦府还有汤显祖。
  汤显祖并反对这一计划的残忍,他们一起生在这个残忍的时代,人们千方百计避免战争,因为史书古籍上记载了太多战争带来的前车之鉴。
  但当战争爆发,他们也更清楚战争中会发生多少残忍的事情,也很清楚战败后敌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因此不能输,才是所有人的共事。
  汤显祖反对,是因为下作——西班牙人曾施与新大陆原住民的手段太过下作。
  即使统治一片土地,也许势必会出现大明男性在婚姻上的优势、也许结果与实施这样的计划并无区别。
  但汤显祖作为伦敦主官,他认为封疆大吏、边臣武官有没有有意识地推动、鼓励甚至有计划地去施行这种政举,有天壤之别。
  “还请将军暂熄怒火,汤某有办法。”


第三百零二章 剧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伦敦府下辖城镇的大街小巷、村庄郊外,每个百姓都发现他们身边到处有人在传播一个消息。
  “知府大人的安民小剧场就要开播啦!
  正在面向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招收编剧、演员、舞娘、诗人与乐人。
  不论是全英格兰最老练杰出的演员,还是只对演戏稍有了解的愣头青,只要有志于此、用心学习,在伦敦府的安民小剧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一经录用即发放安家银十两,月薪二两白银起,更有伦敦城内安排住房的重大福利,夏日饮冰、冬日暖墙,成家立业指日可待!”
  布告一出,即轰动全国,别管会不会、甚至别管到底看没看过戏剧,只要能凑出点路费,各地赶来的应募者络绎不绝。
  老剧场的詹姆斯做梦也想不到知府大人为他们准备的新剧场选址。
  原本官府的计划是修缮被抢掠烧毁的老剧场,可修缮的工作做到一半,老詹便陷入浓重的担心中,不敢再继续修缮下去。
  因为女王被明军押送上船了,伦敦城内一定还有心向都铎王室的百姓,到时候老詹等人为汤显祖演出,哪怕他们不懂众矢之的这个成语,也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汤显祖也有这样的担心,这些优秀的老演员如果在别人的破坏中被杀,造成的损失比官府捕杀几个反叛者要大得多。
  何况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带来的影响会很不好。
  所以他专门找上老詹说:“没事,可以换个剧场位置。”
  老詹姆斯认为汤显祖会给他换个安全的地方,却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和在汉文学堂上课的莎士比亚一起被带到城外西郊。
  城外西郊的汉普顿宫。
  在泰姆河畔,汤显祖跨入宫门站在最前约五十米见方的前广场中间,转过身张开双臂道:“这里,这里作新的剧院。”
  汤显祖差点就为自己这明智的想法鼓掌了!
  汉普顿宫这地儿它在郊外,全石制大型建筑,放火是肯定烧不坏,又有一座城门能对看戏的百姓进行检查,内部还能驻军。
  几乎能杜绝里应外合、火药爆炸、携带兵器等问题。
  而且这王宫以前谁来过?如今直接给他们开放了——这也是安民大剧场名字的来源。
  在大明,安民的意思是安定百姓生活。
  而在词汇匮乏的英格兰,反正这是个新词儿,由‘人’和‘剧场’这两个旧词拼在一起。实际上怎么理解都行。
  人的剧场、观看者的剧场、或者人民剧院?
  他们没那么多词,日常所需的分类词就俩,一个是‘女王的’、一个是‘人的’。
  汤显祖最近刚刚学习到一切比较新奇的东西,新生。
  英格兰人从欧罗巴学来的东西,在汤显祖的理解里,比较像王莽的托古改制,名义上效法古人,实际上为自己代言。
  也就是通俗理解上的文艺复兴,不过它在这个时代的直接翻译是再次出生……不论陈沐、赵士桢还是汤显祖,所有接触到这个词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翻译的,所以它可能至多也就是重生了。
  因为这个词跟大明没关系,跟新大陆也没关系,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半点关系。
  也造成不了什么深远影响,有人在乎印加帝国的意识形态改革吗?
  一群人为神是天下最重要的人,突然有一天被新贵族煽动对抗教会约束,拿出了人才是世界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一道理,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吗?
  值得推崇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对这个时代掌握全部话语权的大明人来说,能明白这意义的人都少之又少——他们从非常非常久远的古代就认为人是这天下最重要的了,而且还有人非常明确地提出人这一集合中民是最重要的。
  汤显祖也觉得这事非常奇怪,你又不是神,身为人,为何要觉得神是天下最重要的?
  值得高兴的是,他们当中一部分在航海贸易中赚到钱的人,终于以一种暴发户心态认识到自己是天下最重要的,不打算继续当奴隶了。
  但汤显祖拒绝让他们当主人。
  汉普顿宫的安民剧院,就是拒绝的开始。
  巨大的广场被修出了舞台,从牧野营中调来的军匠正紧锣密鼓地对这里实施改造,他们的知府大人计划将汉普顿宫改造出四个大剧场,每个剧场要有不同的摆设,以适应不同剧本下的场合需要。
  人最怕的是没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实施起来的难度都要小得多。
  汤显祖第一个要创作的剧本,直接用上了心机,他要做一出悲喜剧,目标就是那些数量最多、头脑浑浑噩噩,最容易参与反叛的英格兰百姓。
  他专门从部队里找了几个艺人出身的军乐手、从拳场招了仨嗓门大的人,还打算招几个英格兰本土乐手,演戏时让他们充当伴奏。
  不过在剧本创作上,还是犯了难。
  “你们这儿没有进京赶考?”
  汤知府写出个发生在英格兰以男性视角为主、女性视角为辅,中间穿插大量王公贵族、走卒贩夫、叛军强盗等多个立场不同的角色。
  披着长篇爱情故事的外衣,从中宣扬都铎王室、教会、贵族、商人新贵族对百姓的压榨,旧国家对平民百姓的不公、女性的歧视与限制,以及来自爱尔兰的大明侠客对百姓的解放。
  结果在一开始就卡住了,计划里男主角出身低微,与女主角青梅竹马,通过科举成为秀才,回乡却见心上人被贵族霸占。
  结果翁立安说这没科举,急得汤显祖差点背过气去。
  “没科举怎么改变地位?他低微的地位,如何能看见贵族的全貌?”
  翁立安示意知府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抬起一根手指道:“私生子,他可以是一位财产丰厚贵族的私生子。”
  “那是个什么玩意,不行不行,我们要宣扬的是人可寒窗苦读十年改命,而非人因命而改,何况他若是贵族的私生子,那他也是贵族。”
  紧跟着,翁立安又抬起一根手指:“那,那就让他是教会学徒,寒窗苦抄十年书。”
  看见汤显祖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翁立安灵机一动,以更快速度拍响了自己的胸脯,道:“那就让他叫翁立安,进汉文学堂苦读十年!”


第三百零三章 翁立安
  当一件事开始时,大多数人想不到它会以如何结尾作为收场。
  伦敦知府发出覆盖全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的招募演员,最终除了几个出自剑桥的学生,其他人统统落选。
  成百上千的落选者兜兜转转,最后不约而同地进了西敏寺的汉文学堂。
  这可能是大明设立南洋军府、建立海外第一所汉文学堂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招生。
  人们只是用眼睛看,就已经认识到有一口熟练的汉文,在伦敦能起到什么作用了。
  安民剧场的真正掌权者不是过去老剧场的主人,汉名金米的老詹姆斯;也不是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与罗伯特·格林。
  而是名不见经传、毫无演艺剧本经验的翁立安,威廉·莎士比亚。
  只因为他既会汉文,也会英文。
  哪怕掌握的没那么好,也已经能与汤显祖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足够理解汤显祖想要表达故事的内核。
  第一个被搬进汉普顿宫安民剧场的戏剧,名为《伦敦记》,一切以故事主角‘翁立安’的眼光,从普利到伦敦,讲述这段战争岁月里小人物的悲剧人生。
  剧本由汤显祖写成,翁立安加以翻译、并加入自己想要的桥段,最终交由克里斯托弗·马洛与罗伯特·格林润色。
  故事以百丽儿与一名同在伦敦的女孩两个演员的视角展开,地点是普利茅斯的郊外,她们二人扮演一对商业新贵族的女儿。
  用她们的所见所闻,交代黑死病来袭、贵族逃出城镇进行封锁、大明商贾赈灾道长治病,在她们郊外的家中,父亲受命去城外为避难的贵族提供衣食等招待。
  这样的背景下,下一幕故事发生在普利茅斯城内,年轻的平民翁立安对教会有着近乎病态的虔诚,眼看黑死病肆虐城中,听信教会主教的唆使,企图用火枪杀死前来治病的曹道长,却因为火枪劣质未能发火。
  百姓舆情汹汹,要在普州独立,报复那些抛弃他们的贵族,翁立安被夹裹其中,试图第二次对曹长青进行暗杀,借着曹长青的信任,用火药埋在县衙二楼,最终将曹长青炸伤。
  借城内明军与城外交战的机会,翁立安与同伙逃出城去,但旁白会为他思考,为何统治他们的贵族抛弃百姓、为何教会对黑死病束手无策、为何要伤害帮助他们的曹长青?
  在城外,翁立安与几名同伙饥寒交迫,进入百丽儿姐妹的庄园想乞讨些吃食,却被百丽儿拿着棍棒打了出去,她们在言辞中充满了对翁立安这种平民百姓的鄙视。
  翁立安没有还手,带着朋友离开普利。
  而百丽儿姐妹也很快就杀青了,因为在翁立安等人离开不久,她们热情地接待了两名贵族青年,却被玷污身体,夺取性命最后被扔进井里。
  “什么?我要被当着所有观众的面扔进井里?”
  百丽儿听着翁立安的陈述,瞪大了眼睛尖叫道:“我会死的!”
  “不不不,没事的,就是这个井。”翁立安带着她走到汉普顿宫第二幕的一个场景舞台上,指着地上的井道:“它是个假井,舞台下铺着棉被,你下去后可以爬到后场。”
  百丽儿这才安定了心思:“开场前我要试着跳几次,这对观众来说一定很刺激。”
  “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大人原本的剧本,是要你们两个在受到玷污后自己跳井,我对这很疑惑,认为被人杀死丢进井里更好。”
  “那后面呢?”
  翁立安翻开剧本,继续看着道:“你的父亲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通过别人口中知道你们的遭遇,决定去伦敦向女王控诉;而我,也在与你告别后踏上去伦敦的路。”
  “在路上,还会有马洛扮演受尽折磨的奴隶,受不了贵族主人的欺压,切下主人的鼻子吃掉,把主人的妻子扔出窗外,最后自己对神发出嘲笑自杀。”
  “格林会扮演一个制皮匠,因战争被贵族征召,战事不利时被贵族自己逃跑,把他推到面前,被魏先生扮演的明军士兵饶过性命,却又为旧主人背叛魏先生,杀死了他,可是回到家乡制皮铺子已经被贵族吞掉,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你的父亲在伦敦向女王控诉,却因证据不足被遣返;在伦敦郊外,我、格林、你父亲,三人相遇,我们会看见王室的暴政、贵族的骄傲、法律的混乱、贪官的侮辱、愚民的欺负。”
  “这些向东是死、向西是死,等死是死,叛乱也是死,只为引出一个:是默默忍受贵族支配而死,还是跟随明军誓死抗争,为推翻都铎旧贵族、建立我们平民百姓靠学习选拔官吏统治的国家而活。”
  翁立安缓缓点头:“这,是个问题。”
  说罢,他合上剧本,道:“故事里我还有一段爱情,不过汤大人原本安排的故事不太符合英格兰的文化传统,哪儿有人一辈子只和一个人上床,而且还终身未嫁,我认为这还需要再做考虑。”
  “不过即使不加入我的爱情故事,这个剧本也已经很完美了,只差让格林和马洛好好润色一番,就可以放在舞台上表演。”
  “而且汤大人还为演出准备了乐队,眼下正在县衙编曲、编唱词。”
  百丽儿也接连点头,道:“我朋友家的木材厂最近也在忙着制作舞台,听说这部戏剧将来不单单要在汉普顿宫演出,还会周游全国。”
  “以后还有机会去法兰西、西班牙甚至新大陆演出,剧作家、演员、乐队,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改变!”
  翁立安的脸上也带着满足的笑容。
  他有一种预感,这部剧本很可能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戏剧,开启一个行业的先河。
  更重要的是,出于汤显祖的矜持,尽管知府大人几乎完成了整个剧本一大半的工作,却并不打算在剧本、演出中署名,而将所有功劳都给了他,翁立安。
  并且以后汤显祖写的剧本,也打算交由他来署名。
  知府大人不在乎钱财、也不在乎名气,实在太让翁立安快乐了。
  他并不在乎身后的名声,但他很在乎身前的富贵。
  翁立安前些时候在伦敦郊外买了一片坟地,让石匠把创作的真相埋了下去,上面毫不吝啬对汤显祖的感激之情。


第三百零四章 随便挑
  《伦敦记》是汤显祖的牛刀小试,在这一过程中,使用了许多阴暗的手段。
  玩心眼,很难有人能玩过熟读圣贤书的文化人,毫无疑问汤显祖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缺少经验。
  自幼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成年清楚水如何载舟又如何覆舟,他学到数不清关于统治的知识,却从来没有哪本书告诉他:如何用别人家的水覆被人家的舟。
  这需要弄清楚权力的本质——一种配合的游戏。
  即人们相信,追随皇帝、国王、诸侯、领主,对自己有利、能得到奖赏;相反与皇帝、国王、诸侯、领主做对,对自己不好,会受到惩罚。
  所以当人们配合的时候,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就存在了;反之人们若不愿配合,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对汤显祖来说是个非常新奇、有趣的观点,对他意义甚至大过了《伦敦记》本身。
  如今他的伦敦记这一出戏,目的就是把英格兰都铎王室在战败后松散的权力解构掉,彻底推翻百姓对都铎王室的配合。
  正因如此,这位伦敦知府才能在见到心急如焚的普州参将应明时不急不躁,不但能劝他冷静,而且还能胸有成竹地告诉将军这场战争真正的目的。
  “战争胜负的关窍在于支持,非为军争,假使都铎夷无人支持,德雷克不过一夷人裨将不足为虑,三五农夫便可擒杀。”
  英格兰的事情,在汤显祖几句话的过程中又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以应明为代表的明军低级武官在海外战争中是不理智、不正常的,他们重视军事征服超过一切,笃定军事胜利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种弊端在过去并未显现,是因为在他们活动的东洋亚洲,所遇之敌皆为以部落形式反叛的原住民、同样以军事征服为目的的西班牙、深陷分裂宗教战争泥潭的法兰西。
  他们的敌人都没有认识到脚下正在发生战斗的土地是他们的国土。
  至于艾兰王国,一切撕扯的力量都被艾兰王朱晓恩承受了,与明军无关。
  只有在英格兰,同样的政策行不通,因为这是一个本土承平百年的国家,尽管女王的部队已经投降,但人们还有抗争的渴望。
  有渴望,德雷克便应运而生。
  即使应明能杀死德雷克,也还有阿雷克、约雷克,没完没了的叛军会跳出来。
  军队是用来破坏的,鸟铳与大炮不能拿来铺路架桥、开辟矿山,杀得满地人头滚滚,越杀反叛越多,又能如何?
  最后还是没人干活,种不出粮食、赚不到金银。
  汤显祖认为他们不是杀人狂,到这海外夷岛目的非常明确,不是杀光岛上的人,而是要为国内创造财富与资源。
  说白了,他才不信掉进钱眼里的陈沐把他送来伦敦当知府就为看些战报。
  不过应明不懂这些道理,他认为伦敦的这个知府脑子可能坏了。
  这个人政务处理的不错,被打烂的伦敦很快被修缮,丈量土地、百姓上籍、分配田产都井井有条,还给汉文学堂从各地招来数千学生,那些个教谕都忙不过来了。
  唯独,太喜欢看戏了。
  应明就没见过有人像汤显祖这样着迷戏剧的,他听说上一个这样的人叫谭纶,可也没听说谭纶是整天跟戏班子混在一块的。
  汤显祖倒好,不但自己整天跟戏班子混在一起,还不停地从他手里要人。
  刘志、魏进忠、百丽儿,还有好几个军乐手,全部都被汤显祖要去,偏偏他还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和知府闹脾气。
  结果现在连带着魏进忠对戏剧也有了非凡喜爱,整天一回军营就喊台词,烦的不行。
  应明是真对戏剧没兴趣,唱戏还行,可这的戏剧跟唱戏不一样。
  比较起来,更像上古时代的祭祀和街上杂耍打把势的。
  或者说干脆是把几个打把势的放到祭祀台子上,巴拉巴拉的,没什么意思。
  他这是标准的征服者心态,打心底里就看不上被征服者的一切。
  这还跟殖民者不一样,对比同时代稍早的西葡殖民者们,应明在地位上比皮萨罗、叶尔马克高的多,要是殖民者们同处一个阵营,别人的权力、身份只能在应明手底下当个小队长。
  殖民者们是恨不得发现点什么,发现了捡也好抢也好,都装到自己的包包里。
  汤显祖这种,就比较像传教士心态,满心想的都是意识形态输出,剩下点精力也要用在研究上。
  应明就不一样了,财富,他不需要财富,因为整个英格兰所能拿出、能吸引他的东西,已经在西敏寺被攻陷时成为他的战利品。
  现在整个英格兰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财富又有什么用?
  求知欲?应明也没有求知欲,整个人除了征服的功勋,没有一丁点儿动力。
  因此先前城外的演出他就路过的时候看过一眼,往后就没一丁点儿兴趣了。
  就这在排练的时候,汤显祖还叫应明过去呢。
  汤显祖说必须让他过去,对战局有帮助。
  应明挺难受的。
  他是真觉得——这知府大人就看不出别人的喜好,拒绝一次还不行。
  打马往汉普顿宫走的应明憋了一肚子气,他觉得确实要挑个时间跟汤显祖好好谈谈了。
  你喜欢看戏,你就去看,只要政务处理好了,你是伦敦知府,整个英格兰谁都不能拦着不让你看戏。
  可干嘛非要拉着我去看戏呢,我应明就喜欢打仗杀人放火,可那我也没出征把你夹在肋下策马冲锋对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是别人冲锋把他夹在肋下的那个。
  汉普顿宫的安民剧场看上去确实挺像那么回事,不过台上的表演却很难吸引他——言语不通,汤显祖说这些戏剧是演给百姓看的,所以暂时需要用英文演,应将军只能看图猜话。
  所以台上的演出甚至没有果盘那点梨子有意思。
  直到百丽儿姐妹俩演员被杀,尸首被贵族丢进井里,才终于让他挑了挑眉毛,开始认真观看。
  沉默一直到魏进忠扮演的明军士兵出现,演出被站起身的应将军突然叫停。
  应明指着魏进忠道:“魏四儿你下来,汤知府,换个演员。”
  说罢,一脸蒙圈的魏进忠就听应明道:“你回营,选一总旗人高马大相貌英俊的旗军来,过来让汤知府挑,随便挑。”


第三百零五章 与世长存
  尽管在嘴上,应明说的是魏进忠不能做这样的工作。
  他是要当军官的人,将来四处巡演很危险,而且伦敦离不开人。
  但实际上真相只有一个——应明觉得魏进忠长得不够威武。
  当然这个标准跟魏进忠好不好看没关系,魏进忠好看,从墨西哥到伦敦,别管是西班牙妓女还是英格兰妓女都喜欢他。
  但他在应明的审美里不够威武,更像个游侠而非士兵,应明看来这种需要与敌人搏斗、富有仁慈之人且最后被敌人害死的角色,应该是威武且温柔的。
  恰好,应明在伦敦的兵,有很多这样的人——最早是北洋骑兵里个头比较大的人。
  北洋骑兵的战马标准,是肩高四尺二寸至四尺五寸,这个数据基本上就是蒙古马里肩高最高的那一部分。
  而旗军的最高身高则要求在五尺七寸八分,因为身量越高、铠甲越重。
  一名一米八的士兵全副武装时所穿戴的铠甲在甲裙、臂缚上就会比一米六的士兵重上三四斤,他们本身的人也重,通常都有一百五十级斤。
  算上盔甲、装备,一匹马的负重在二百斤往上,这种情况下没有副马,战马连续机动两日就得瘫。
  他们在海外当着当着兵,个子变高或变壮了,就会超过战马承受能力,差一点儿就要被调到步兵部队当副旗官,靠着安达卢西亚、夏尔马才续上骑兵生涯。
  其实在相对低烈度的战斗中,骑兵兄弟们很喜欢有这样的战友在身边——他们总会把战马累死。
  身为骑兵没人愿意把战马当作消耗品,但不可辩驳的事实是战马确实是消耗品,就连人命,投入战争也会成为消耗品。
  应明突然在这个时刻就对汤显祖的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汤显祖所准备的一个甚至与明军没多少关联的情节里,他无端地看见了战争的残酷。
  他甚至能从这个简短的剧情里看见这个人的一生。
  有个孩子,家乡青山绿水梯田壮美,读了十年书,在宗族社学深受教谕喜爱,说将来这会是个举人公。
  农活是他拿手好戏,种地插秧总是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他聪明伶俐,总认为天生有才能、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考科举那年,看重他的二大爷拿出棺材本,整个宗族凑出白银十四两送他考试,拿了个秀才回家,却没钱再去考举人。
  他会书法、会画画、会写词能写诗,知道人生之艰难,也看过崇山峻岭之风采。
  他不屑于当个跑堂的、算账的、教书的,喝醉了,梦想要在最近的府城外买上二顷地、盖起二进八间悬山顶的大房,憧憬着有一天成为人上人。
  有一天他离开家乡出外闯荡,留着垂垂老矣的父母与青梅竹马的姑娘,说去投奔他处,混出名堂就回家。
  他没能投奔到哪个大员身边做幕僚,最后加入帝国的后备军校,穿着有好几颗铜扣子的新军兵服,每天喝牛奶吃鸡蛋,二两的月俸享受着整个帝国最新的军士技术。
  手腕粗的长矛刺断三根、负重奔袭跑坏了膝盖,就连停训休息那半年都把精造天下太平铳的铳管打弯两条,一斤装的虎蹲炮火药包一天能打空八包,练习炮术佛朗机炮都被打涨两门,火箭、掌心雷更是没完没了地放。
  他不想在老家的府城买房了,将军说帝国在海外有大片未经开垦的土地,等他们出海退役,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地方,官府会给五百亩甚至更多的荒地。
  带着这样的憧憬,他成为光荣的北洋骑兵,加入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为皇帝照临四方而战。
  为此不惜在麻家港的隆冬蜷缩发抖、在常胜县的盛夏大汗淋漓,在白马河的泥泞中与敌对的西班牙人浴血厮杀。
  终于,遥远大洋的另一边,帝国商人说有一片土地要归附大明,调令很快就下来,年轻的天之骄子乘着能买下整个城镇的巨大战舰,在大东洋的万顷波涛里被咸湿的海水溅了一身。
  他来到普州、来到伦敦,这个比他家乡到北京还遥远十倍百倍的偏僻地方,打赢了一切所能打赢的战斗,最后因为仁慈放下端起的鸟铳。
  死在一把从背后刺来的卑劣匕首上,没有棺木、没有草席,人们发现他时躺在丛生杂草里,价值数十两的装备无影无踪,腐坏的尸首被野狗与渡鸦蚕食。
  他留在家乡的父亲收到消息后积劳成疾很快去世,母亲不能接受发了疯每天站在村口树下等孩子,青梅竹马的姑娘在第三年寻了人家,给一个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富商做了小。
  而他,只是东洋军府向朝廷年度报告中四位伤亡数字的其中之一,在十几个文件中出现,只有一个留下他的姓名,并在十几年之后被某个清理档案的吏员拿去烧掉。
  应明并不觉得这样的剧情在这片土地上真的发生过,但他认为相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无非是一颗炮弹、一颗铅丸、一支弩箭、一杆长矛、一次冲撞、一场失败的手术,几个家庭、数十上百人数年如一日的培养,全部灰飞烟灭。
  一名跟自己奋战的士兵,最终能留下什么?
  他看不上的戏剧,突然就有了意义。
  至少应明看见的《伦敦记》,能证明一个死去的士兵活过。
  如果换个剧本,也许能证明许多死去的士兵曾经活过,他们会活在以后。
  等他同时代的人都死了,也许他还活着,活在每个看过戏剧的人的记忆里。
  应明不在乎英格兰百姓看了这部戏剧会想到什么,能不能感受到汤显祖处心积虑的解构都铎王室权力,即使这部戏剧像他原本所想象的那样,在战争的应用上只是一场无用功也没关系。
  他是个盲从陈沐的人。
  在陈沐的对外策略中从来没用过怀柔手段,低级军官出身的应明也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在他看来陈沐能为帝国掌控新大陆,他也一定能用同样手段掌控英格兰。
  但对他来说这次前来观剧是值得的,让他明白一些比战争更为重要的东西。
  就像陈沐推动的英雄志小说,这一次,应明要推动大明英雄戏剧的发展。
  让他们与世长存。


第三百零六章 峰区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会看见不同的事物产生不同的感悟。
  当伦敦府成为后方,汤显祖和应明大可把最多的时间拿去研究,研究如何彻底消灭这片土地的反叛力量。
  但是在前线的刘汝国眼中,他无暇顾及一切生存之外的东西。
  这场战争在历史意义上已经随着女王投降、明军顿兵而停止,但对身处英格兰的大多数人来说,战争远未结束。
  因为明军仅完成了战争的前半段,而未完成后半段。
  通常意义上来说,随都铎王室最后一位继承人投降,战争就应该结束了,但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力分配却并非如此。
  明军的征服条件也并非名义上统治这片土地,或者说女王的投降,只意味着英格兰的国王放弃了继续抵抗,但这个王国没有。
  明军的风格与他们过去所见识到的任何敌人都不同,这个王国掌握权力的只有两种人,一是贵族、二是教会。
  明军不承认贵族与教会的存在,反而将百姓推到了历史地位最高点,这是对一个公文还大面积出现‘自由民’词汇的王国最大侮辱。
  出现自耕农,说明有佃农。
  出现自由民,说明有奴隶。
  贵族与教会率领下的反叛力量是不会消失的,这在刘汝国率领其顺天安民军,踏上英格兰的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这就好像一个外部力量靠军事力量快速击败大明帝国的中央朝廷,却宣布以后没科举了,也不需要六部官员,要使用一套根源完全不同的路子来统治。
  其统治阻力之大,可以想象。
  明军最大的优势无非在于制度更加完善,在刘汝国的意识里,他很简单地把大明的制度理解为官、吏结合,而把英格兰的制度理解为一种非常模糊的贵族、教会与掾属制度。
  没有成熟的制度,贵族不是贵人而是贵族,整个家族掌握一片土地;教会不是修士而是教会,整个教会管理一片土地。
  只有掾属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没有升迁制度,仅依贵族喜好,有些任人唯贤、有些任人唯亲,任用为领主的卫队长官、面包匠、铁匠、税官这些东西。
  贵族不是官员,没有管理地方、发展地方的责任,他们最大的义务是享受生活,打猎、游玩、买贵东西、睡别人老婆以及好好活着。
  教会也不是官员,同样也没有这些责任,他们的首要使命是侍奉神,次要使命是传教以收更多的税,像开妓院、啤酒厂、睡妓女这些活计只能往后排。
  现在拿出大明的制度硬生生往这片土地上套,刘汝国认为不让他们亲身体验,就连百姓都理解不了。
  反叛很正常,不反叛才奇怪。
  但这种经过分析很容易理解的结论,为现实带来的变化,摊在刘汝国身上就不能接受了——德雷克的后备兵源很多,多到只需要找几个贵族与修士振臂一呼,领地里成百上千的农夫就会拿起兵器加入叛军。
  哪怕他们战力低下、很少离开封地,却屡败屡战遍地都是。
  刘汝国太难接受了,他带着从艾兰王国辛苦拉起的队伍,受应明邀请而来。
  顺天安民义军从南安普敦登陆,挥师北上迎着大明帝国正规军在泰恩河南岸的防线而去,随后正规军南撤,由顺天安民义军顶上。
  然后便开始了大明帝国隆庆年大扩张以来战史最为诡异的一幕:
  顺天安民义军在战斗中打出一场又一场辉煌的大胜,战线却一步又一步地朝伦敦的方向逼近。
  起初,刘汝国能随意越过泰恩河,甚至能在把德雷克部叛军撵到哈德良长城更北的同时顺手打垮一两个苏格兰贵族的部队。
  但这没用。
  他前脚打垮德雷克,后脚就有割据一地的贵族起兵袭击他的粮道、抄掠他的后路。
  甚至有人为阻止顺天安民义军,放任士兵在自己统治的村庄里毫不留情地放火杀人,在冲天的火光里接受修士热情洋溢的赞美。
  当刘汝国决定后撤,在苏格兰王国重整旗鼓的德雷克再度南下,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叛军汇合,沿途围追堵截。
  第一次交锋,刘汝国赢了。
  第二次刘汝国挫败敌人的追击。
  但到第三次交战,粮草不济、疲于奔命且缺少睡眠的士兵已经没精力再和敌人打一仗了。
  最后实在难以走脱,敌军压迫而上,身披铠甲提长朴刀的刘汝国面对打空弹丸的火枪阵单骑打马,劈死几名枪手,夺下旗帜环视睥睨,而后持旗打马全身而还。
  这才吓退敌军,让他的部队有机会后撤,险之又险地逃出包围圈。
  后来战线就一直被德雷克向南推进,先是占领了诺森伯兰郡,而后又夺取约克郡谷地,一直把刘汝国的顺天安民义军驱赶到约克郡南方交界的山里去。
  不过到这,德雷克也不敢再向南进攻了。
  这片山地东部是谢菲尔德,德雷克曾在那跟应明交手,吃了场大败,还是多亏了东部沿海的渔船,这才让他有从叛军被打成海盗的机会。
  否则恐怕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在那场战斗中德雷克的部下们学到个汉语名词,叫北洋骑兵。
  谢菲尔德战役结束后,德雷克的人什么时候看见明军里头有骑马的就会大叫北洋骑兵,而后飞快溃退。
  这边的区域除了刘汝国被逼进山地,周围的平原都是明军骑兵可能活动的区域,德雷克根本不敢出去乱跑。
  他也能看得出来,刘汝国这帮人不是正规军,这从那不同色的兵装、不知从哪捡的板甲、少量的火枪与难得一见的火炮就能看出来。
  不过德雷克也没想到刘汝国的人是起义军,只当这是大明从爱尔兰弄来的仆从军。
  起义军的长处从来都不是硬碰硬的打仗,而是从百姓中来,更容易煽动百姓。
  特别巧的是,德雷克把刘汝国驱赶过去的这片山区,面积虽大、农田不少,但里面土生土长的百姓却不多,更多的是矿工。
  因为自十六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英格兰人在这里发现黑色、白色的大理石,大量铅矿、煤、紫英石和铜。
  所以很多日子不太好过的矿工以及一些法外之徒就来到这,提着矿镐采石为生。
  刘汝国在武师以前,也是个石匠。


第三百零七章 明白
  狭长河谷内,独轮木车被停在某个不能再继续行进的位置。
  一小队百姓看着远处半山腰用木头搭起简易哨所那面飘扬顺天安民旗,从车上卸下货物带在身上,加快了脚步。
  这是义军防备力量最为稀疏的后方,沿着这条河向南走,就能走出山谷进入明军控制下的德比郡。
  这些百姓有二十多人,有壮年男子、妇女以及几个孩子,看上去像是几个英格兰土生土长的家庭,身上却运载着驴骡都难以媲美的辎重,一步一步朝着北方前进。
  叫瓦德的男人在肩上扛着帆布面粉袋,另一边的手上还要提上一只;女人背着盛放帐布之类物资的背篓,还牵着小孩。
  小孩手上倒是没拿什么,但脖子上挂着三条垂到膝盖装满弹药的武装带。
  几个家庭,几乎人人都是这样,背负的东西只比这些多、没有比这些少的,有些人还牵着马。
  他们看上去身材矮小瘦弱,饿得面色苍白看上去快要死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沉默的行进。
  累了,他们就在河畔的卵石滩坐着休息一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半山腰那面顺天安民旗,再起身脚步依然坚定。
  他们是来自德比郡北方贫瘠乡村的农民,听说顺天安民军的刘汝国被德雷克困于山地,自筹粮草向北输送,孩子肩膀上挂的武装带,是德比郡驻军看见他们拜托送来的。
  尽管言语不通,却没人怀疑他们的心意。
  这些百姓是德比郡或者说如今的德比县第一批登记在籍的百姓。
  可以说,第一批在籍百姓还活着的,几乎人人是大明死忠。
  因为他们没得选。
  当苏格兰军团南下,各地村镇被苏格兰人抢掠一空,贵族起兵、强拉壮丁,让地方人口锐减。
  而后苏格兰军团被明军击溃,追击的明军杀了回来,应明委任在战斗中负伤的北洋旗军总旗代行知县事。
  粗略的人口登记、粗略的清丈田亩、粗略的分田置地,和平没有持续太久。
  而后德雷克叛乱一度将战火烧至此地,德比县之行政、经济、农业遭受巨大破坏,更大的危害是对这些已经归于明军统治下的百姓。
  因为明军说,那些土地是分给他们的,除了每年收两次粮税,只要那些土地不荒废,就永远是他们的。
  幸运的是德比县北方土地贫瘠、多为山地,许多害怕战争的百姓都选择逃到山上避难。
  因为他们认为贵族一定会让他们把土地交出来,甚至可能会因此责怪他们,何况留下来很有可能会被卷入战争之中。
  战争的立场不提,除了职业军人,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面对战争挺身而出的勇气。
  有些老人家或没有把这当成事、对贵族抱有期待的百姓留在村庄。
  尽管女王投降了,但谁心里没有一股气呢?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国家的军队回来了!
  很快战争就结束了,贵族与修士一部分跟随德雷克败军去往他处,没走的也只能隐姓埋名,彻底的军事斗争也彻底摧毁了最为传统的封建统治。
  躲在山上的百姓回到家乡,那些留下来的人,活口寥寥无几。
  瓦德只是一步一步走着,直至深入山区,他和妻儿都快要饿死了,才终于见到顺天安民义军的小头目,并把他送到刘汝国面前。
  刘汝国从没想过会有当地百姓来给他送粮。
  义军的粮草并不多,但也还没到短缺的地步,他们在山脉东方的谢菲尔德有一条粮道,大明官军会从那组织民夫向山内运粮,他们也在山地开垦种植,甚至还有余粮养猪养鸡。
  他们只是因先前连续不断的战斗而感到疲惫,士兵需要一段时间休整而已。
  瓦德也没送来多少东西,六百来发弹药、八百多斤粮食,还有些帐布之类的零碎物资,刘汝国的义军都不缺。
  但刘汝国很感激,有人支持的感觉很好。
  其实他更想知道,瓦德为什么会带人来给自己送粮食……通常百姓对他们避之不及,就像在艾兰王国那些英格兰人统治的土地上,他在村庄立旗招兵都找不到,要花大价钱才会有人跟他走。
  更别说不花钱,人家把粮食送过来了。
  瓦德说:“我们以为他们会问,以为他们会骂我们,然后把土地收回,他们没有。”
  刘汝国知道,瓦德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跟德雷克打回来的贵族们。
  “他们根本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有一天,领主的骑兵突然出现在田里,用剑和长矛,驱赶看见的每一个人。”
  “领主下了命令,让骑兵把那些肮脏下贱占有土地的农民杀死。”
  “肮脏下贱的农民,呵!”
  瓦德说起这些时脸上没太多悲伤,只是撇了撇嘴:“有些活下来,被领主招进军队,然后死在和明军的战斗里;还有些人跟着领主往北跑了。”
  瓦德摇着头,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着收到战争结束的消息,从山上逃回家乡时看见的情景。
  “田地和道路被血染成很深的颜色,尸体被长矛戳死挂在村庄门口,井里和地下,有很多人杀。”
  这些事让刘汝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里认为那些死去的人是自找的——收下大明赐予的土地,就该和大明站在一起;愿意为领主效忠,就该与大明划清界限。
  没人能种着大明给予的土地,却跟在领主身边。
  他甚至想问一问,难道在这片土地上,可以进入别的店铺,往怀里揣一堆东西却不付钱,还想和店主有很好的关系吗?
  但他不能说,他不能因为这些英格兰百姓贪了明军的好处,还想再和贵族站在一起而嘲笑他们。
  这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体会,尽管很多人会成为代价,但最终人们会明白。
  刘汝国只能说:“百姓得到土地,不是大明有求于百姓,而是大明赶走了贵族。”
  “大人,请杀死那些贵族吧,一定要杀死他们。”
  “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了,但只要能杀死贵族,就算是死,我也不愿让贵族再回来了。”
  刘汝国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缓缓点着头,过了很久才长长地把气息喘出来,道:“贵族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三百零八章 义军
  任何时代,开辟新时代的人只要踏上第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他可能半途而废,因与整个旧时代为敌而放弃,但永远无法回头,因为责任与大势,会推着他往前走。
  刘汝国是个幸运的人,在这片离家乡非常遥远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只是前路艰险。
  山外各处都在流传刘汝国物资短缺的消息,几处山口都时不时有百姓人拉马驮地给他送来粮食、盐、麻布甚至还有呢绒。
  刘汝国缺物资吗?
  他是真缺,但他缺的不是这些。
  谢菲尔德驻扎的明军每月都组织百姓进山运粮,粮食他有,很多;布料与呢绒不算太多,却也够用。
  在山区东山口靠近谢菲尔德一线,刘汝国带人忙着在北边修水库、沿南下河岸东西两侧修水渠,甚至还在河流交汇之处设立了名为安民镇的城镇。
  又到了北洋骑兵护送百姓押运粮草抵达安民镇的时候,像这样的队伍月月都有。
  运粮队由谢菲尔德出发,通常由两名北洋旗军带队,率牧野兵二十,沿途看护民夫民勇百余、押马车二十余辆,把粮送过来,休息一日交换情报,次日便返回谢菲尔德。
  “开凿矿山的农具,战马、铠甲、官造兵器还有火器,我需要这些。”
  刘汝国对着押运粮车愁容满面,向押粮的北洋旗军道:“还请代我报于齐千户,我可以买。”
  驻扎在东边的明军将官姓齐,最早是应明麾下的骑兵,在艾兰王国作战时期就立了功,如今引兵千余屯驻谢菲尔德,是防卫北方敌军的二道防线。
  刘汝国是真难,自艾兰率徒众数人起兵始,至今他麾下统帅部队最多时接近八千,但就像云卷云舒,兴许开战前有八千人,见一仗打完就剩三千了。
  等下一仗开始又有七千人,打完一仗就剩两千了。
  来的人总有新面孔,打过仗剩下的却多是老面孔。
  正儿八经死在战斗力的没多少,不论是他打德雷克还是德雷克打他,双方都死不了多少人。
  英格兰与苏格兰最能打的旧封建部队都在战斗中被消灭,重新组织起来的部队没有那么旺盛的战斗欲望,通常扛不住三冲就大溃而散。
  当然反过来,刘汝国手下很多部队也是如此,基本上打仗不论他账面上有多少部队,真正能起到作用的,就是刘汝国手下五个百人队。
  其他人别说打仗了,只要战场上敌人的炮一响,就树倒猢狲散,跑个无影无踪。
  他吃亏就亏在手上没像样的炮。
  而且也捡不着敌人的炮。
  尽管刘汝国打了许多胜仗,但始终靠的是手下五队人马,别的都是归附而来的追随百姓,兵甲有限、战斗力亦非常薄弱。
  他们不但在进攻中不能给敌人带来有效打击,就连追击,都不能扩大战果。
  与德雷克的交战经常是五队撕开缺口,大部队跟着往前上,敌军见势大溃,可追一段之后再次搏斗,就会让敌人扭转战局重新回到战线僵持,而后五队再撕开缺口,敌军再从被突出部整体大溃。
  这样一来,几乎没有能直接歼灭敌军的,自然也没法打扫战场,无法真正减少德雷克的战斗力。
  归附追随的百姓,刘汝国过去没办法,也不能不收留他们,只能蚁附着参加一场又一场战斗,如今建立了安民镇,他便尽量沙汰老弱,扩编五营,结果军械又不够使了。
  刘汝国的话,令押粮的旗军也犯了难:“刘爷,你这事给齐千户说也没用,他做不了主,他的千户部兵甲还没凑齐呢。”
  “何况军械也没法卖,您只能给应将军写信,只要您跟将军请一卫编制,军备军械,多半是不用买,伦敦府能给批多少,就都给送来了。”
  活动在英格兰、爱尔兰的北洋旗军,哪怕身上没有个一官半职,在这片土地上几乎都是能‘上达天听’的人物。
  应明就像这里的土皇帝,这些北洋旗军每个人都是应明的老部下,最晚也是在应明做试千户时追随他,都是亲信。
  刘汝国的事,很难办。
  站在北洋旗军的角度,他们是做的仁至义尽了,刘汝国没要求过送粮食,他们送粮食也从来不用买的方式,就是来送粮。
  各地不论是驻守谢菲尔德的齐千户,还是驻扎别处的千户百户,都佩服刘汝国,所以能帮上多少就帮上多少。
  但军法在那摆着,军械不能给,托民间支援的百姓送个几十颗弹药,就已经是他们所做的极限了。
  因为刘汝国不是正规军。
  其实不是正规军没什么大不了,李禹西招募的牧野兵也不是正规军,如今行走在英格兰的上万牧野兵全部都是雇佣军。
  来,李禹西给安家银;在,李禹西出军饷;死,李禹西给抚恤。
  但是,李禹西凭的是牧野知县杨兆龙准其募兵的公文,他凭着公文募了兵,同样持东洋军府委任令的应明一句话就把兵权拿到自己手里。
  如今李禹西除了给这些牧野兵付钱之外,这些兵跟他没半点儿关系。
  就这,一年近二十万两的军饷,人家李禹西愿意出,说句难听话这在李禹西眼里头就是十艘烟船跑一趟的事。
  用十艘烟船跑一趟,换每年近千船次在普利港入关停船补给不交税,怎么算他都赚。
  虽然这些牧野烟英格兰只能消化一半,剩下的到法兰西、到西班牙大明港还是要交税,但那他也赚海了去。
  何况英格兰的烟草市场,对李禹西来说是一片可以深耕的土地,他这儿现在有抽烟习惯的人至多二十万,不足十分之一。
  为这,李禹西就是把赚的钱都投进来都愿意,他的目标就是一句话。
  你连烟都不抽,配当英格兰人吗?
  但刘汝国不一样,他手上没有任何大明官方准他募兵的公文,他的部队也没有军饷这一说,打仗几乎是走到哪就把贵族、商贾抢一通,卷起百姓继续走,直至如今才在安民镇定下来。
  何况最要紧的是不论他曾与艾兰王朱晓恩联手对敌、还是如今应明一个命令把他调到伦敦府北方拒敌,刘汝国都从未对官府说过,给我一个编制。
  来到这的北洋旗军,实在是不愿以此刺激刘汝国——按照传统观念来说,刘汝国的人往好听了说是义军,往难听了说就是一支流贼。
  不是大明正规军不要他,而是他从未表达过有加入大明正规军的想法。
  谁敢把炮卖给他?


第三百零九章 奉天
  刘汝国确实没有加入正规军的想法,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加入正规军。
  他统帅的这支人马,这支顺天安民义军,也没有丝毫成为正规军的意愿。
  这如果是在大明,那毫无疑问这属于造反。
  不过这发生在海外,所有人对此的界定都很模糊,就连刘汝国自己也不知道顺天安民义军究竟算什么。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反大明的,或者说反东洋军府的,没有。
  因为刘汝国不是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
  这里的‘现代教育’指的是隆庆、万历十余年间的私塾、乡学、社学、讲文院、讲武堂以及北洋学堂,总之是这个时代大明所有的正规教育。
  刘汝国不在其中,他是嘉靖年受的教育。
  如今就算是私塾的教书先生,也会谈起海外,哪怕这私塾先生不是很懂,但教材都发下去了。
  所有受教育的正规渠道,只要教师照本宣科,学生都能明白一个常识——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
  其实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不是个新知识点,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国家,朝鲜、吕宋、安南,都是国。
  不过在现代教育出现以前,大家并不认为,中国也属于这些国家其中之一。
  大中华文明圈,是国家意识出现最早的地方,但这个国家意识跟后世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世纪的国家意识有点区别。
  在这个时代的国际上,大家公认世上有许多国家,安南、朝鲜、日本,都是国家,国民也都有自己的国民意识,都知道我是安南人、我是朝鲜人之类的。
  但中国不一样。
  在中原大地上长大的人,别管他是个汉朝人、唐朝人、宋朝人、元朝人、明朝人、清朝人,如果说他的祖国会成为别国的属国,都是极大的耻辱。
  人们根本不能接受,哪怕整整一代人为之流血牺牲都不能接受。
  但事实上世界上各个时代,有这种集体意识的国家才是少数,只有它是整个接触圈最强大的那个,才会产生这种意识。
  大国专有的骄傲。
  这种意识是双刃剑,并非都是好的,很多时候这种心态正是衰弱的开始。
  尤其对中原王朝这片诞生过公羊学派的神奇土地来说,坏处还要更多一些。
  公羊学派没了,但后世人人都知道中华武人最高荣誉为封狼居胥。
  对一个自大统一以来千余年贯彻这种集体意识的国家来说,它从乡野百姓到中央朝廷,自信心极强,但外交意识非常弱。
  弱到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外交。
  中华帝国认为世上只有一个中国,当然其他的国也是国、国王也是国王,但世上就是只有一个天子之国。
  那些在外面的国王,和潞王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自然还是有的,毕竟没潞王那么高贵。
  本质上,他们眼中已知世界里所有国都是蛮族,让天子高兴,册封一下,就能脱离蛮族。
  不是蛮族有许多好处,比如前俺答时代草原部落的皮囊煮肉、后俺答时代草原部落的铁锅炖肉。
  让天子之国承认不是蛮族,只有一个渠道,进贡。
  要么看着可爱好玩,天子一高兴准其进贡;要么不可爱也不好玩还挺壮实,就得打出底气之后还懂尊卑。
  除此之外几乎没别的办法了,在这个时代的已知国家里,不给中原王朝进贡,这叫自绝于国际社会。
  一直到陈沐为主的现代教育出现,人们的已知世界范围越来越大,也逐渐理解了原来世上许多国家里,有些地方把天朝看得和他们一样。
  争强好胜的人,就会觉得,这个国家敢把自己和天朝并列,需要打一下。
  云淡风轻的人呢,则很容易就接受了万里之外有国家认为自己和天朝是一样的,并只是发出轻蔑的嘲笑。
  刘汝国不在这二者之中,他是受过去教育的人,跟新派的北洋旗军不一样,他眼里这世上就一个天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在造反。
  从心理角度上,他不愿意成为正规军,也不想跟官吏混在一起。
  而从现实角度上,他认为成为正规军会有许多麻烦,意味着他要接受更多调令和更多指挥,不自由。
  刘汝国没想着当将军,他的想法都在旗子上了,顺天安民。
  民心即天心。
  新派的北洋旗军知道世上有许多地位平等的国家,所以看敌友会先从国别上分,存在歧视但也更倾向于是针对整个国家的征服战争。
  旧派的刘汝国就不一样了,他觉得世上只有天朝,那女王和他宿松老家隔壁楚藩前些年因荒淫无道,被万历皇帝送去西洋印度的楚藩武冈王没啥区别。
  刘汝国分辨敌友的方式是先看阶级,这才是他不想跟正规军站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官造鸟铳、官造火炮,是他最心心念念的物件。
  甚至就连官造的腰刀,要是能给他弄来几百口,也是天大的好消息。
  在海外的义军就像个擦边球,四洋各地都有这样的部队,大家都有购置老旧军械的渠道,这关键看主官的胆子大不大了。
  相对来说,应明和汤显祖都是属于胆子小的那个。
  不过很快,就有人给他们增强了胆量。
  来自东洋军府的辎重船再一次靠港,上百封来自军府的公文书信送到伦敦府,其中有两封是交给刘汝国的。
  一封来自遥远大洋另一边的万历皇帝,为表彰刘汝国在艾兰王国助朱晓恩起兵,授其武略将军,准其节制民兵保甲,镇抚一地。
  第二封信,则来自东洋大臣陈沐,或同一起的官服、铠甲、腰刀、手铳等物。
  陈沐在信上说,授予官职时皇帝并不知道他人在英格兰,因此他的官职依然以皇帝授予艾兰镇抚、武略将军为主,另调其移兵英格兰,行使权力。
  这两封信的到来,标志着刘汝国的部队受到朝廷认可,而刘汝国也欣然接受了来自朝廷的委任。
  奉天承运啊。
  没人能拒绝这种极富神圣使命感的诏令。
  他就想率领一帮贵族口中肮脏下贱的泥腿子,把奴役他们的贵族打个稀巴烂——人人有地种,人人有衣穿。


夺鹿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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