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0章 石堡子


  对手的警惕心,比董一元想象中要低得多。
  天气越来越冷,董一元不愿跟随库楚汗的脚步,等待战力好似民团的西伯利亚大部队在明年春季发动围城。
  西伯利亚汗国的风言风语与他自己的判断产生严重偏差。
  促使他决定趁明军甲胄还能扛住十一月的寒冷前率先动手,试着逼近伊斯凯尔城南方额尔齐斯河岸,向敌军发动一场有准备的野外遭遇战,以亲自衡量这伙占据城池的哥萨克有何等的作战能力。
  万历十一年的十月初六,借助旷野的严寒,董一元所部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额尔齐斯河,他的斥候甚至能在吹起的雪雾中隐约看见河对岸残破的伊斯凯尔城。
  在距离伊斯凯尔城仅有十里的大河南岸,董一元麾下十三名百户清点人数,共一百二十三名蒙古轻骑、两名浙军炮手因冻伤在行军中掉队,还有一名蒙古重骑兵的战马因冻土上摔断腿,备用马匹不能承担冲击任务,因而退出战斗。
  他们将在南面的村庄废墟搭设营寨中捱过整个冬季,最近的驿站离那有七十里远,董一元已经从后方为他们调来军医,不过善治外伤的军医对他们遭遇的情况效果有限。
  来自漠北的蒙古轻骑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游曳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就算过去在漠北的冬季里羊丢了都不会出去找的他们,冒着滴水成冰的气温与穿过旷野的透骨寒风,超水平发挥,只为探查敌军斥候的踪迹。
  过去,他们是草原上无依无靠、无甚价值的部众勇士。
  而在三天里,他们人均堪称被赶出部落流浪草原的九岁铁木真,有无与伦比的坚韧和斗志。
  塑造他们斗志的不是成吉思汗,恰恰是他们的敌人,似乎‘躲在暗处’的哥萨克。
  明军以进入敌国领土的态度行军四百七十里,他们以最认真的态度完成沿途的斥候任务,结果却令披着羊皮袄子的猛男羞愧得想拿脑袋撞墙——他们连一个人影儿的没看见!
  这怎么可能呢?在距离一座被占据的都城距离越来越近,从百里缩短至四十里、甚至二十里,他们怎么会看不见一个敌人呢?
  敌人一定躲在暗处,必须找到他们。
  正是坚持着这样的信念,才让他们在少有疏忽就能冻死人的天气里,向坐镇中军的董一元、率领士卒挖掘战壕的朱钰回报,他们在右岸的楚瓦什堡垒,捉住了三个落单的哥萨克。
  楚瓦什堡垒是过去西伯利亚汗国修建的堡垒,居高临下,扼守着伊斯凯尔城方圆四百里额尔齐斯河上唯一一条通道——不是桥,是船。
  宽一里有余的额尔齐斯河上,没有任何像样的桥,要想去过伊斯凯尔城只很多方法。
  撑船摆渡、冬季封冻、搭建浮桥、游泳泅渡,怎么样都行……就是没有现成的桥。
  令人恐惧之人,也必将无时无刻不生存于恐惧之中。
  而身处恐惧之人,则会暴露出自身的弱点。
  哥萨克是一支恶名千里的民间武装集团,但当他们从武装集团中被单拎出来,被束缚着跪在董一元面前,只是一个被死亡吓尿裤子的可怜渔民。
  之所以是一个渔民而不是三个,是因为朱钰对类似倭寇的武装团伙没好脸色。
  另外两个人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畏惧死亡,所以朱钰让他们试试,下辈子托生再遇上这种难题也好有个合适的回答。
  第一个无畏无惧,第二个视死如归,第三个发现兄弟们都死了没人再能嘲笑他胆小,利利索索的投了,竹筒倒豆子般一切全招。
  蒙古轻骑三天苦楚算是白吃了,根本不存在明军斥候想象中的哥萨克哨卡。
  哥萨克没有任何情报人员,唯一知道布置侦查兵的人是叶尔马克,这个经验还是他在过去数千人的大哥萨克团伙被沙皇的正规军击溃后学到的教训。
  但如今叶尔马克并不在伊斯凯尔城,他趁着额尔齐斯河还没封冻,北上扫荡河边所有汗国村镇,为他困在城中的部队筹集过冬的粮草。
  叶尔马克不在,这伙哥萨克就是一盘散沙,三个被捉住的哥萨克出现在楚瓦什堡垒并非作为斥候,而是饿的没力气,想在摧毁的堡垒地窖里找找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被遗落了。
  地窖自然干干净净,倒是挺暖和,反正他们仨也没力气往回走,干脆就想在地窖里睡一觉再走,在睡梦里连兵器都没端起来就被抓了。
  这意味着伊斯凯尔城几乎是没有防御的,但这条宽阔的额尔齐斯河却挡住了董一元的去路。
  物资短缺让他别无办法,明军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修建浮桥,但他有看上去更不错的计划——依托废弃的楚瓦什堡垒挖掘战壕,设立大型军寨,以此来避寒、屯兵,直至河流封冻。
  “他们对西伯利亚汗国的一贯作为,证明其有莽夫的习惯,看见汗国军队就会立即发少兵攻打。”
  哪怕董一元已通过双方装备的了解对战果有了些许猜测,还是感到讽刺:“他们还都赢了,他们是一支骄兵,我想他们发现我们后,也会立刻发兵来攻打。”
  明军确实没有船,但哥萨克人有啊,董一元抱的就是这个想法,只要叶尔马克的哥萨克把船送过来,明军不久能渡河了么?
  “他们若固城死守,拒不出战,我等也能在这石堡子屯驻粮草辎重,待到河流封冻,试着打他一打,可陷城则陷,不可陷城就退回来,区区十余里,进可攻退可守。”
  抱着这种想法,轻兵将士们提着经历过麻家港冻土层考验的工兵铲在过去的楚瓦什堡,如今董一元口中的插着明旗的石堡子开始大规模战壕作业,进境缓慢,却干得热火朝天。
  而河流沿线情报责任,则交由经验更加丰富、防寒装备更好的万岁军斥候来进行。
  事实上哥萨克的反应比董一元想象中慢得多。
  石堡子每日夜里灯火通明,他们能瞧见伊斯凯尔城的夜晚的些许光亮,则城上同样能瞧见他们的点点灯火,但始终未能引起哥萨克的注意。
  直至同年十月二十三,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世界变为一片银白。
  额尔齐斯河南岸的斥候才终于回报,伊斯凯尔城有动静了,借着夜色掩护,一支二百人规模的部队用战马在雪地上拖着单桅桨帆船,向河岸走来。
  对等待已久的万岁军来说,这意味着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弟兄们来活儿啦!


第二百零一章 夜袭
  哥萨克有着与明军差不多的编制,准确地说更接近蒙古人的编制。
  蒙古帝国孵化了沙俄,在金帐汗国以前,不存在沙俄、莫斯科公国、甚至没有莫斯科,只有互相征伐的罗斯诸部,而莫斯科也是一个百十户人口的小集镇。
  金帐汗国促成了罗斯诸部的统一,为了收税,为百姓置办了户籍;为了管理,设立了八思哈也就是县官;为了军事与情报,全境设立了驿站。
  屯田制、税收制、管理体制都是罗斯诸部不曾听过见过的东西。
  正如同铁路出现以前,广布俄罗斯土地上的驿站就是庞大疆域的血管一样。
  所谓‘扒开一个俄国人,会发现里面其实住着个鞑靼人’正是这么来的,这个国家即使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画风依然和欧洲邻居不一样。
  而由北方脱逃农奴组成的哥萨克人,则有着与大明旗军相同的军事体制。
  准确的说伊斯凯尔城派出的夜袭部队不是两个百人队或所谓的中队之类乱七八糟的翻译编制,就是两个百户部。
  由二百名士兵、二十名没旗子的小旗官、四名没旗子的总旗官与两名百户组成的两个百户部。
  二百二十六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两名百户分别是叶尔马克的亲信马维特与勺子麦舍利雅克。
  勺子为科里佐招募了四十人的部队,但由于他乖戾的脾气,科里佐担心他去卡拉恰首领的部落再杀人没有带他,因此逃得一命。
  他们早就发现城南额尔齐斯河对岸废弃的楚瓦什堡来了新客人,但城内留守的百户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敌人兵力比他们多,进攻无从下手;而看上去他们又正在集结之中,短时间内不会进攻,自然也无从防御。
  只能派人划船北上寻找叶尔马克,把消息告诉他,最后还是远在额尔齐斯河北部流域的首领远程指导他们夜袭。
  用叶尔马克的话说:就像过去对付这些鞑靼人一样,夜袭,他们夜里看不清东西,只用两个百户就够了,他们听见枪声就害怕,打完抄起斧头跟紧长官谁都别掉队,直朝最大的帐篷杀过去。
  冲进最大的毡帐,把里面的人都砍死,他们自己就散了。
  这毡帐里头要是躺着库楚汗……想想心里还有点小兴奋呢。
  单桅方帆小船儿伴着这样的远大理想被哥萨克们喊着号子推入额尔齐斯河。
  这些早年是农奴、纤夫、船夫、伙夫、奴仆的人物如今虽各个得了罗刹国伊凡四世的精良武装,却没忘记自家的老本行,划起船来尤其卖力。
  不多时,他们便借着月光趟过及膝的冷水与沿岸已冻起的冰棱,各自在百户、总旗号令下重新整队,不畏冷风吹来腿部刺骨的疼痛,肩扛月刃斧、手拄重火枪,从小船上卸下战车,向石堡子进发。
  反正黑灯瞎火,他们觉得西伯利亚汗国鞑靼人是夜盲症,只要闷头往石堡子赶就行,还离着挺远呢。
  却没想到他们早就被盯上了,离他们没多远就有明军的斥候远远看着,更有人往返于岸边与石堡子之间,传递军情。
  沿着河岸深林,哥萨克两百户以散兵线散开,艰难地在密林中的沼泽地推行战车,前驱的总旗在树林与平原开阔地带的交汇处小心审视着石堡子的方向。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月光打在雪地映出一片灰败肃杀,天地霎时静悄。
  两个百户部是精挑细选的勇士营,面对可能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们豪放却不托大,缓缓把车辆推行以为前驱。
  他们的战车是一种长而窄的低底盘小四轮木车,轮子仅有拳头大,底盘很低有雪橇的形状,上面立着不协调的高木板,底座与车板以三角木板钉合支撑。
  木板上在与月刃斧有相同高度的位置设有两处射击孔。
  这种板车能在雪地、草原上依靠人力拉动,也能凭畜力驮运,只需要四十辆就能在野外形成一个三十米见方的简易城寨。
  沙俄曾在隆庆六年的莫洛季战役中使用这样的战术迎战克里木汗国,还在车营外挖掘了插满倒刺的壕沟。
  先以己方游牧骑兵迎战克里木骑兵,不敌即退回车营内,由躲在车营后的射击军、弓手向追击而来的汗国骑兵射击。
  两万五千俄军在大型车营的掩护下应对克里木汗国军队,足足坚守了整整十天,双方你来我往交手数次,汗国筋疲力尽、俄国弹药耗尽,外围一支沙俄生力军加入战场,扭转局面。
  最后克里木军只有两万逃回汗国,元气大伤。
  莫洛季战役中伊凡四世使用的车营要比哥萨克们的车板做工精细的多,他们这是赶工之做,但在此时面对石堡子的‘汗国军队’也够用了。
  纵然不敌,好歹能躲进车营坚守几日,实际上不用几日,如果他们出了危险,明天城里的哥萨克就能倾巢而出前来救援。
  至少进行到这,剧本还在照着哥萨克们的想法往下走,甚至就连游曳在石堡子外的汗国招牌式轻骑兵发现他们却不敢上前,只能小步踱马射来几支软绵绵、的羽箭都跟想象中完全一样。
  被发现后的哥萨克并不惊慌,他们离石堡子已经只剩三里远了,就地将车营留出一个门,留下一个总旗部守卫战车,余下百余哥萨克鱼贯而出,集结出密集阵形,扛着火枪与月刃斧在雪原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追击而去。
  他们耐着性子没有放枪,只是用弓箭步射还击那些奔驰在雪原上的黑影,偶尔有箭支射中哪个倒霉蛋,也未必能穿透锁甲,只能留下个堪堪刺破皮肉的小伤口罢了。
  不过接下来的情况让哥萨克两个百户有些茫然。
  石堡子高地下面,把毡帐部落包裹在内的外缘,有几条长长的黑线,看上去像战壕。
  他们看见月光下石堡子上一队队打着火把身着红色棉甲扛着火枪的步兵正依次步入战壕。
  月光下他们的两翼人影绰绰,似乎已被环伺的骑兵缓缓封住。
  勺子拽下脑袋上裹着毛皮帽的锥顶锁甲盔,抬手磨痧着光秃秃的脑袋,摇头道:“有点不对,这帮老子鸡儿里一根肉筋怎么会挖战壕了?”


第二百零二章 车阵
  夜幕下的石堡子,火光迸射。
  间隔百步远,哥萨克两个百户用月刃斧架起沉重的沙俄制火枪,向左右奔驰的黑影、向前方层叠的战壕喷射弹丸。
  同时也用羽箭进行抛射。
  短暂的沉寂后,战壕内的万岁军回报以更加密集的火光。
  在天下太平铳第一次齐射声响起,最深重的恐惧已将勺子包围。
  他们上一次遭受到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击还是许多年前,沙皇派出军队围剿叶尔马克的哥萨克。
  仅几场战斗,叶尔马克麾下数千哥萨克便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只剩下五百四十人。
  惨败的记忆深刻影响着叶尔马克麾下各级军官与哥萨克。
  过去即使沿河乘船遭遇西伯利亚汗国阻击,损失百余人他们也没这么惊慌失措,因为那些损失本就在他们预料之中。
  但这不一样。
  敌人、战斗过程都与预料中不同,自从他们翻越乌拉尔山,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打击。
  因此再遇到密集火力齐射,阵形最先刚刚发射过的十几名火枪手被射翻再地,他们的士气便接近崩溃。
  明军第一轮齐射还没打完,就已听见两翼蒙古轻兵发出的高喊,他们在说敌人后退了。
  这令脚踩地雷的万岁军百户分外失望。
  他们修筑的是一种名为‘万历壕’的双层战壕,外缘短且分为几段,内边长且在战壕内布置数段土梯,这种战壕是万历皇帝在清华园里指挥御林军攻防创造出的,不同寻常的‘陈沐壕’。
  陈沐的战壕是用来防御阻击,万历更在意威风,他认为士兵不该待在战壕里,即使钻进战壕,也要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所以万历壕的外缘战壕是为敌人修的。
  挖好战壕就在下面铺凹型木板,铺完倒火药、倒完盖上一层木板,视情况准备散子筒、碎石,引线由内缘战壕控制,每段战壕都是一段大地雷。
  进入外缘战壕的士兵使命就是佯攻,阻敌一阵就撤至内缘战壕,等敌军精兵强卒进入战壕跟他们打攻防,就引爆地雷把战壕炸了,再反冲锋过去。
  万历在清华园不用士兵的推演演武中非常好用,吓得熟悉这一战法的潞王根本不敢占皇帝的战壕。
  炸两会就有记性了,看见战壕躲得远远的。
  万岁军并不知道叶尔马克这支哥萨克先前被沙俄正规军击败过心有余悸,根本没想到在草原上威名显赫的哥萨克连两个总旗第一轮齐射都撑不住就开始溃退,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百户还专门派旗军穿越战壕直抵石堡子向指挥官朱钰问询是否追击。
  早想着与哥萨克大战一场的朱钰对此同样束手无策:倭寇是绝对不会因火枪打放几下就溃逃的。
  他身边的参谋哱拜更是从库楚汗会盟的部落首领那听了太多哥萨克骁勇善战的消息,先入为主地一口咬定,提醒道:“将军小心夜幕之下,敌军反常恐怕有诈。”
  真就是沾了夜色的光,风雪夹裹着百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任凭蒙古骑兵在两翼怎么喊,明军也没贸然出击。
  哥萨克确实是溃退。
  马维特和勺子这俩前线指挥官在哥萨克中素有威望,但毕竟不是主心骨。
  对阵敌军射出的是无法穿透铠甲的羽箭还是能把盔甲打个窟窿的弹丸对士气有截然不同的影响。
  正如陈沐对拼命与送死的不同理解一样。
  哥萨克们在雪原上连滚带爬的撤退,来得慢去的快,最先追击过来的是漠北蒙古骑兵,他们像往常一样扬着马刀与骨朵追杀这支溃军,但收效甚微。
  马刀砍在铠甲上会断掉,骨朵砸在头盔上能把半个头盔打碎,但真正能伤到人的少之又少。
  西伯利亚的严寒,让他们粗制滥造稍显单薄的兵器不耐用了。
  反倒是哥萨克的月刃斧,这种厚重兵刃挥舞起来仍旧有无匹的杀伤力。
  骑手们一旦陷入缠斗,很快落马,在损失数骑后,蒙古骑手不约而同远远地环伺,用更难杀敌的弓箭射击。
  弓箭因烘烤、弓弦在怀中保暖的习惯,反倒比长时间暴露在外的冷兵器更为耐用。
  西伯利亚汗国士兵曾遭遇的窘境再次降临在漠北骑手身上。
  太难了,骑射也夜幕下准确命中本就很难,如今射中了还多半难以射伤敌人。
  等朱钰在蒙古骑手亲口告知敌军确实为溃退,下令部队走出战壕追击,哥萨克们已经离他们架设的车营不远了。
  “将军,斥候说他们钻进了车营。”
  朱钰挠了挠头,问出一句:“他们有炮么?”
  罗刹国也有车营,这是董一元和哱拜都不知道的情报,让他有点发愁。
  不是束手无策的发愁,而是发愁用哪种方式来攻破车营。
  草原上的游牧骑兵可能对车营缺乏进攻手段,但对明军来说,车营还不至于让人发愁。
  要考虑的只是成本、时间之类的问题罢了。
  所以他决定把这个麻烦丢给前线作战的六个百户去发愁,先让他们用自己的手段去破车阵,实在不行,他们后边还有大家伙。
  佛朗机偏箱车,就对轰呗,无非只是把战车拉过去要点时间。
  远不如马背上驮着虎蹲小炮的万岁军行军快。
  前头领军的六个万岁军百户非常果断,短暂观察了哥萨克的四方车阵,快速完成任务分配,四个百户率部正面先围住,两个百户去夺船,彻底断了这伙哥萨克逃遁的路。
  四个围困的百户部都没有进入敌军火枪射程之内,远远地隔着近二百步从四面清理积雪,扫除一片空地,钉下虎蹲炮。
  他们没选择冲至近前朝车阵里丢手雷的激进战法,也没等着佛朗机偏箱车的支援抵达,虽然飞鱼兵都留下大玉兹的戚继光本部,但对待仅有丈高的罗刹国车墙,虎蹲炮也能实施空中打击。
  围困在车营内的哥萨克尚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何等命运,小心翼翼在木墙射击孔后对雪花纷飞的旷野观察着任何可能被当作敌军的影子。
  他们知道有大部队就在车阵之外,甚至能听见远处与鞑靼人完全不同的语言喊话,但他们听不清也听不懂。
  直至某个时刻,东方传来一声遥远的枪响,随后三面都传出枪声迎合。
  紧随其后,是四面传来巨大的炮响。
  炮声里,铺天盖地的散弹迎面扫来。


第二百零三章 今夜
  散弹不新鲜,新鲜的是打得这么准、覆盖面这么小的散弹。
  佛朗机炮能打散弹,前装的青铜长炮也能打散弹。
  只要角度正确、射击距离足够远,最后都会形成这种抛物线弹道。
  九尺长的隼炮相当于明军的五斤镇朔将军,要想打出这样的弹道,可以用四十五度炮角,在五里外发射装有五百颗弹丸的散子筒。
  最终覆盖面会散落在方圆四百步之内。
  也就是说,如果此时轰击车阵的英格兰造的六磅青铜隼炮或大明造五斤镇朔将军,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要想在五里外命中哥萨克用四十辆墙车组成二十五六步见方的间隙车阵,不难。
  依照大明宣府军器局研究实例,只要能瞄准,用散弹甚至不需要校射都有可能有散子落进车阵之内,但想杀伤敌人就难了。
  因为从概率上,散子散步几乎是一方步落一颗散子,一炮能打向车阵的只有二三十颗,况且还会被在射击途中被车墙阻隔。
  最终有没有一颗散子能打在人身上都是问题,更别说还有被铠甲、皮袄、棉甲这些冬季多层防护挡住。
  这种情况下,虎蹲炮的弹道就很神奇了。
  它射程近,瞄准更容易,弹道抛物线也和长炮不一样,覆盖面小的多。
  虽然一个总旗只有一门,但四面就有八门虎蹲炮同时轰击,四千颗散子在炮响后几乎一瞬便如雨点般落在车阵里。
  南墙下的哥萨克在北墙外的虎蹲炮射程之内;东墙下的哥萨克也同样在西墙外的虎蹲炮射程里。
  几乎没有死角。
  一瞬间传入耳朵如同撕布的声音令车阵内所有哥萨克精神崩溃。
  这什么炮啊?
  各个角度全部中弹,站在车阵正中的勺子更是直接遭受八门炮的散弹齐射,每个方向的每门虎蹲炮都能把散子打到他身上,最惨的是运气不好还没死。
  车阵中超过一半的哥萨克都是这种情况,胳膊腿、屁股、正脸这些缺少防护的位置被铅丸打中,虎蹲炮伤害有限,也打不死人。
  打中鼻子,嵌进软骨里;打中胳膊腿,嵌进皮肉里……直接打死的几率太低,通常就是个失去战斗力。
  但勺子比较惨,全身上下中了三十多颗弹丸,就连锁甲下都有铅丸躲过甲环打进肉里,一时间前胸后背胳膊大腿鸡儿屁股,没一处不伤的。
  没把他吓着,反而把他打蒙了,硬是以抬手动作僵了两秒,这才躺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在那漫长的两秒里,停止工作的大脑深沉思考着一个问题:究竟该捂哪儿?
  受伤的没受伤的,都在第一时间满地打滚并寻找掩体,可这时候哪儿还有什么掩体,只能把躺倒在地的伤者当作掩体。
  这边刚准备好,车阵外第二次炮响已经来了。
  虎蹲炮接连轰了三次。
  第二次炮响后,车阵内就有发疯的哥萨克从车墙间隙提着月刃斧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没有生的希望了,对这些冲出去的人来说,他们最大的念想是在被杀死前看一看敌人的样子。
  从明军抵达石堡子起,哥萨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不论他们是渡河来攻还是据城死守,摆下车阵还是攻取战壕,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能选择的无非是怎么死。
  是野战中被天下太平铳击死后还要被具装甲骑踏成肉泥,还是在进攻万历壕成功被地雷炸死,亦或是死于虎蹲炮的散子。
  甚至就算不渡河,据守到明年春天,都有可能被憋了整个冬天的董一元从戚继光处调来视坚城高墙如无物的飞鱼兵轰炸致死。
  哪怕放弃伊斯凯尔城都会被饿死冻死。
  他们看见了,他们如愿以偿。
  在第三阵虎蹲炮齐射后,他们最先看见的是两名未持兵器,一手举火把、一手持明字旗矛,全身笼罩在红色泡钉棉甲之中的身影。
  与威武而臃肿的身形映衬的是他头盔上高高顶起带蓝色小旗的盔枪。
  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队伍最边缘。
  二人身后,是背上插着旗子的军官,所有人都在相同臃肿棉甲之中……这个地区、这个季节,铠甲臃肿并不是贬义词而意味着幸福。
  整整三排士兵,像十一人小队被复制了十次,五名头顶有盔枪的士兵、六名没有盔枪的,所有人都架着火枪,但身上带着不同的副武器。
  有人挂腰刀、有人佩截肢斧、有人带骨朵、有人背包外包着黑锅。
  在看见他们后第一排的明军并未以标准姿势下蹲射击,而是侧身扎马,两手前正后斜地架起手中天下太平铳。
  雪中视野极差,等到发现就已经非常接近,这种距离他们在训练过程中万历不让允许他们射击瞄准,下一步就是旗官下令端铳冲锋。
  这架势能把满身弹丸眼流一滴血艰难冲出车营的哥萨克吓死,直接熄了肉搏的心。
  有第一个投降就有第二个,结果明军一铳为发,推进百步第一个要干的事反而是绳子一捆,让军医去把他们拖下去救治。
  虎蹲炮洗地之后,探车阵的事对蒙古轻骑来说就容易了,他们打马穿过车阵外围,由缝隙突入阵内,那些早就被打了个半死的哥萨克连肉搏的力气都没有,各个不是当场被杀便是被生擒。
  携旌旗战鼓赶到的指挥使朱钰姗姗来迟,原本该用作冲锋的军乐倒成了取胜的庆祝。
  去河边的两个百户骑马步兵不一会儿也牵着马回来了,哥萨克的小船上有纤绳,二十多条小船在岸边怕被敌军再偷了去,他们干脆用马拖着把船拉回来了。
  这让石堡子的董一元乐得合不拢嘴,当即下令船先留在原地,等他派人审问完俘虏后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六个万岁军百户刚把部队拉回石堡子,刚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汤,将军那边的命令就又传达下来,传令的旗军无可奈何地对他们说:诸位今夜恐怕睡不成觉了,将军说我等今夜渡河,这船呐,还得再拉回去。
  因为被虎蹲炮打得体无完肤的俘虏说,伊斯凯尔城内如今只有不到二百守军,缺衣短食,坏血病流行,正在等待一支来自莫斯科的五百正规军援兵。
  对董一元来说,兵贵神速,夺取伊斯凯尔城的机会就在今夜了。


第二百零四章 希望
  叶尔马克还在北方辛辛苦苦为部下筹集粮食,突然南边的部下骑着马跑过来告诉他不用再找粮食了。
  伊斯凯尔城丢了。
  勺子死在城外,马维特兵败被俘,当日天还没亮,明军已顺着他们攻陷伊斯凯尔城时炸开的缺口进入城内,只有五十三个人逃出城去。
  等他们和叶尔马克汇合后,哥萨克仅剩二百七十人,遭遇前所未有的大败,这下就连叶尔马克也没了办法。
  他们的当务之急并非夺回伊斯凯尔城,而是抓紧寻个能让他们躲避寒冷冬夜的栖身之所。
  随伊斯凯尔城的幸存者北上,进入十一月的额尔齐斯河也从北方开始结冰,哥萨克们驾驭小船在河流两岸快速行进的拿手好戏玩不转了。
  何况如今这片土地上船最多的人不是叶尔马克,而是伊斯凯尔城的董一元。
  他有大小桨舟帆船一百二十三条,帆船有八条桨、单桅悬挂方帆,能载两个小旗及部分辎重航行;小舟有二到四条桨,能运输半个小旗或一个小旗在河面航行。
  能一次性运输一千步兵或四百名全副武装的万岁军骑马步兵。
  不过董一元也并不打算继续追剿哥萨克,西伯利亚的冬天来了。
  就像他过去跟部下说的那样,人嘛,就算有皇帝督造的冬衣,也犯不上去和老天爷较劲。
  千把号人屯在城里,城墙上火炮林立,缺口也用缴获的木车墙暂时挡住,弹药足够再打一场仗,水粮充足能让他们撑六个月。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就让叶尔马克带着哥萨克在冰原上艰难求生吧。
  他们在城外、城内两次战斗中俘获一百八十三名俘虏,最后就活下来二十一人。
  董一元之所以没有处死剩下的俘虏,还费粮食养着他们,完全是为了给军士们解闷。
  西伯利亚的冬季是无聊的,任何将官在屯兵时最需要注意的事就是防止部下无聊,或者说不能让部下闲下来。
  而对伊斯凯尔城的大明驻军来说,他们并不无聊,只有进入这座城才知道与他们为敌的哥萨克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东西。
  过去的西伯利亚汗国首都如今已成为一座无人之城,能逃走的人在战争开始就已经逃走,不能逃走的人则都死在这里。
  地窖里、街道上遍布冻住的死尸,有些尸首上甚至带着人啃过的牙印。
  据城外夜袭被俘的哥萨克说,他们断粮已经很久了,确实出现过吃尸体的事,但当被问及自己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不承认。
  既然没有人,自然也不需要担心闲疯了无所事事的士兵去骚扰百姓,董一元也就只能给他们安排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
  除了每日当值的守城卒,其他人可以自行选择找俘虏聊天、报名参与伊斯凯尔城第一次汉蒙摔跤大会、进行射击格斗、出城狩猎等多种比赛。
  老练的斥候都知道,在雪地上行走非常危险,稍不注意就会好几天看不见东西。
  尤其在使用望远镜时,最容易把眼睛刺伤。
  为避免这种情况,他们几乎用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手段。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脸上裹一层薄布,勉强能看见远处,不过这也不能完全预防,还是要用黑布最好。
  但裹布还是要用望远镜,所以就在镜片上刷一层树脂,一不小心就把望远镜刷坏了。
  所以有些无聊的斥候甚至在这个冬天研究出了自己用树胶做简易望远镜和眼镜的才能。
  兴许是材料不过关、也许是手艺不过关,反正树脂做出来的望远镜看得不清,成像诡异,但有得有失,用这个做出来的望远镜和眼镜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雪盲,受到万岁军士兵极大的喜爱。
  他们的娱乐活动里又增添了赏雪一项。
  人敬天,苍天自然也会有所回报。
  比方说把从莫斯科一路长途跋涉翻越乌拉尔山带着辎重沿冰冻的河岸走到伊斯凯尔城的五百射击军送到城下。
  在十一月末一个天气晴朗的冬日,站在伊斯凯尔城头能用树脂望远镜勉强看见河流西岸三里外的地方。
  伊斯凯尔城前几天派出的十六人狩猎队在铠甲外裹着厚实的毛皮斗篷,像雪上行走的野兽,一脚深一脚浅地挑着担跨过冰河回还,派回人手让城内送推车出去。
  他们猎到了两头熊和一些雪地里刨食的小动物,渡过冰河后实在没力气弄到城里了。
  说来讽刺,捕猎看上去是一种增加粮食的手段,但实际上在部队即将断粮时没有人会这么选。
  董一元准许士兵组织猎队出城,是因为他们粮食充足,而非粮食不足。
  因为捕鱼、捕猎、采集这些事,都是体力消耗极大的工作,他们狩猎回来消耗的体力,甚至可能比他们捕猎、捕鱼的收获补充还大。
  真正断粮或遇到天灾的饥民,通常的选择是躺着不动。
  他们的猎物能让城里的部队开个荤,但珍贵的熊皮坏了一副,这帮人采用非典型打猎的手段,布置诱饵后在树干掏了个洞把虎蹲炮放进去,士兵用身上改手雷为地雷的备用燧发铳机拉线远程遥控。
  一炮把熊打得在雪地上翻个大跟头。
  引得城里士兵怨声载道,吃肉还得先剔弹丸,就这都不能防备炖熟了再有铁子儿硌牙。
  不过硌牙归硌牙,换两样菜吃还是让旗军很开心,在街上支起大锅便炖了起来。
  就在猎队回城不久,罐头酸菜、炖肉的香气传遍整个伊斯凯尔城,炊烟与蒸汽升腾得比城墙还高。
  职守的斥候在城上高声呼叫:“将军,有人,西边有人过来了!”
  当董一元登上城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支接近四百五十人的部队。
  事实上从他们的模样上很难让人辨认出他们是部队,他们穿着同样颜色的制式的棉甲长袍,拄着长斧与火枪,有人在前面拄着绘有双头鹰的旗帜,更多人在后面用雪橇拉着、拽着走不动的部队与物资行走。
  他们的棉甲长袍在雪地里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他们的马匹不多、狗也不多,雪橇却有很多。
  从他们有气无力的行进中,董一元甚至猜想他们一定是把马、狗都宰掉吃了。
  又是一支断粮的部队,看上去伊斯凯尔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第二百零五章 消失
  抵达伊斯凯尔城的部队首领名叫鲍尔霍夫斯基,是沙皇手下一名忠诚勇敢的伯爵。
  他想进入伊斯凯尔城,用射击军的战斧把叶尔马克的脑袋狠狠切下来,插在城头冻成工艺品。
  去年,叶尔马克攻陷伊斯凯尔城,掠夺后向沙皇伊凡雷帝献上貂皮两千四百张,令沙皇大悦也振奋了国内因战败而带来的阴霾。
  眼见西南扩张不利,帝国着眼更加贫瘠苦寒的东方,点派鲍尔霍夫斯基率射击军五百,沿路支援叶尔马克,他们的第一站将会是伊斯凯尔城。
  他们携带充足的辎重,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土地出发,穿越西尔瓦河与亚伊瓦河的堡垒链,一路进入西伯利亚汗国。
  此次进军本应是顺利的,在鲍尔霍夫斯基看来,他们是沙俄最精锐的正规军,叶尔马克的哥萨克曾被正规军打得溃不成军,如今他们来西伯利亚汗国对付哥萨克的手下败将,自应迎刃而解。
  但他们低估了这里惨烈的环境。
  自然环境与人为环境。
  哥萨克的掠袭,给莫斯科到伊斯凯尔城中间地带创造了大量无人区。
  没有人不重要,沙皇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辎重,可没有房子……是个大问题。
  当天气变得寒冷,他们甚至连个马厩都没有,一切能找到的废墟都被哥萨克烧的干干净净,而在这些地方,还有零星的部落反抗军。
  或者说他们其实是由无家可归的汗国部众私下集结的强盗,凭劣质的武装根本不是射击军一合之敌,却能通过游击手段让正规军不胜其扰。
  人总是要睡觉、要休息的,射击军休息的时候,强盗会溜进营地把马放跑、会用弓箭把拉雪橇的狗射死,甚至会在堆放辎重的地方点起一堆火来。
  射击军携带了够用整整两年的辎重,他们有相当数量的马匹、雪橇犬,可一旦马匹与雪橇犬的数量不足,大量辎重就成了累赘。
  等射击军摸索出成熟的反袭扰、反袭击时,他们够用两年的辎重已被烧毁、放弃得不剩多少,经过计算,仅够撑到冬季来临前。
  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加快脚步。
  但辎重还是不够了。
  大量厚实的冬衣在袭扰中被烧毁,剩下的衣物不能让他们抵御西伯利亚平原冬季的寒风,粮食也在路上被毁坏大半。
  他们费尽心力造了小船,船还没造好河流却上了冻,抵达伊斯凯尔城附近的日期比预计晚了一个半月。
  天知道这一个半月他们是怎么渡过的。
  总之当他们抵达伊斯凯尔城下时,所有人都饥肠辘辘,缺少水果、蔬菜患上严重的坏血病。
  但至少他们还是看见了希望,只要进入伊斯凯尔城,他们就能杀掉最后的马和狗,让所有人饱食几顿。
  只要能吃饱饭、再在暖和的屋子里睡上几觉,很快他们的战斗力就能得到良好恢复。
  叶尔马克这总该有足够的食物。
  他们唯一忽略的事,是伊斯凯尔城头挂着冰坨子垂下的明字龙旗。
  一支高举双头鹰旗、四百来人的部队出现在伊斯凯尔城下,对屯兵城内一个月来吃饱喝足的万岁军意味着什么?
  这些已经无聊到每天四五十人把一个俘虏围得水泄不通听他讲故事、闲着没事自己跟自己摔跤的万岁军猛男在董一元还没下令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以旗军为单位自主列好队了。
  头一次。
  这是万岁军自从被万历训练以来头一次,不需要鼓乐、不需要军官、不需要命令,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准确找到自己在队伍中该站的位置。
  把董一元都吓着了。
  他在听见斥候喊声后就戴着熊皮帽子登上城头,拿树脂望远镜瞄了半天,仔细观察着这支部队的兵力、进军速度、装备、旗帜等诸般事宜。
  把这些事在心里估算完,一回头部队已经在城下集结好了,鸦雀无声。
  五六百双眼睛在城下盯着自己,充满出城的渴望。
  就连蒙古具装甲骑都忙着在后头披挂呢,让董一元赶紧叫停:“车臣汗啊,这场仗没你们什么事,外头的雪太深,马出去也跑不动还容易摔跤,你们就好好在城里屯着吧。”
  接着再安抚整军列队的万岁军,让他们登城架炮,但出城作战就算了。
  明显这支敌军已是强弩之末,让他们长途跋涉走到伊斯凯尔城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如果伊斯凯尔城是大明核心地区的哪座城池也就罢了,周围都是村庄,各地都容易补给,像这样的疲兵还需发兵歼灭。
  可如今这伊斯凯尔城身处西伯利亚的冬季大平原,方圆百里都看不见个人烟,就算去打猎四百多人也不可能就指望着那些猎物过活。
  出城野战在董一元眼中根本没有必要,战斗结束追击一下倒还有可能。
  他只是一声不吭的让守门卒把城门打开了。
  兴许是沿途荒无人烟的景象与疲惫让鲍尔霍夫斯基放松了警惕,也许是他根本没想到这座城已被敌人重新夺回,总之他的部队看见城门打开,二话不说便在雪原上排起长队,连辎重都不拿就拼尽全力朝城门淌雪走来。
  刚走到城下,鲍尔霍夫斯基福至心灵,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伸出来的炮口,心中警兆大涨。
  那炮口的模样,看上去不像他们交给叶尔马克的炮。
  而且叶尔马克的炮,怎么会对着他们呢?
  下一刻,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城门上站满了身着铠甲装备精良的明军,的数门火炮在同一时间炸响,数不尽的散子如雨般泼洒向城外的射击军。
  如此接近的距离,强劲的炮火让许多射击军甚至连火枪都没来得及举起来便被刹那穿破空气的散子射翻。
  就连侥幸没被命中的射击军也狼狈地趴在雪地里。
  而这样的情景,在后面离城门较远的射击军看来,就好像城上的火炮在一瞬间把所有人都射死了。
  惊恐充满他们的心灵,上百人玩了命地以比他们来时更快的速度向西跑去,越过辎重时有人还想拿辎重,回头就见列队而出的敌人正呐喊着从城内奔杀出来,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辎重,各个抱头鼠窜,消失在雪原上。


第二百零六章 管吃管住
  人们逃离伊斯凯尔城的速度有多果断,回来时就有多郁闷。
  明军连追都没追,杀出城去接收俘虏,把辎重运回来,就接着回城里包熊肉饺子、烙饼了。
  通常董一元是不让部下包饺子的,但这场仗雷声大雨点小,放了几炮就把人都打跑,显然不能满足快闲出毛病的部下。
  饺子这种好吃、费事的佳肴,就非常适合他们了。
  为此他们专门拿了辎重里四十多坛酸菜,还另外宰了头前些日子捕的鹿。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疲惫又刺激的一天。
  或许这对憋坏了士兵来说这场战斗并不让人感到酣畅淋漓,可对董一元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有两个士兵被卧倒雪中的射击军击伤,四百多敌军跑了三分之一,余下多半被佛朗机炮散子击伤,尽数俘虏。
  虽然俘虏在药物有限、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可能会在接下来几天里死去大半,但至少他的士兵有了新解闷儿的人物,有新的故事可以听。
  那几个把故事讲的最好的哥萨克俘虏,在伊斯凯尔城就像明星一样。
  上至军官宣讲、下至旗军整天拉上懂他们言语的翻译去听故事,抱一囊马奶酒、几块军营新做的糕点犒劳俘虏,就为听哥萨克人讲故事。
  什么故事都行,有时明军会提议讲个什么方面的故事;更多时候随着俘虏的心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聊以前在沙俄做农奴的日子,可以;聊当纤夫、伙夫的岁月,也行;哪怕说起加入哥萨克啸聚山林的事迹,天军也不抵触。
  谈生活可以,谈他们的爱情也没关系。
  当然罪大恶极的事,也有人说,有军官维持秩序,就算心意难平,撑死给那坏蛋两记老拳,不能杀人。
  旗军们是听个乐,感受不同文化下的爱恨情仇,增进见识阅历。
  也为给自己将来面临窘境时做个心理准备。
  毕竟这支天军,到如今远离中原行军上万里,走得慢,就经历过两次短暂的粮道补给不畅。
  没人做好从山林野兽粪便中刨出未消化坚果充饥的心理准备。
  军官们是借用这一手段搜集情报,这些哥萨克见多识广,跟随叶尔马克遨游在乌拉尔山东西广阔天地间,他们提及的地理特点、水文特性、山林动植,都由战俘营的当值宣讲官一一记下。
  最先被放出战俘营的俘虏,是一个老哥萨克,他传授给旗军一手如何分辨动物粪便含坚果多少的方法,于城内寻一处屋舍安置,每日有蒙古骑兵三分之一的食物供给。
  不怕跑,方圆百里尺深的大雪,这个季节找粪便都不好找。
  并不是哥萨克跑不出去,这帮人是荒野上的专家。
  对明军来说,这个词叫野外求生。
  对哥萨克来说,那是生活。
  但呆在城里,没人杀他们,能得到良好的保护,每天就跟旗军闲聊,就能得到二两马奶酒、二两肉、半两酸菜、四两米或同等的烙饼之类的食物。
  再强的野外求生能力,出了伊斯凯尔城,他找不到这些东西,还要面临随时可能出现失去家园后游荡在雪原上的汗国猎人。
  没有铠甲没有兵器,一支削尖的木箭就能要了他的命。
  实际上放部分哥萨克在城内自由行动是招抚哥萨克完整计划的第一步。
  这一计划由现隶朱钰指挥部前军千户标下千户宣讲官米玉提出。
  米玉早年是宫里的锦衣卫百户,赶上万历大练御林军,其年岁长,当时就已年近五旬。
  新东西学的并不快也不上心,但传统武将的德行具备,尤其长于制图,能书能画,被选入万岁军任副千户宣讲官。
  他岁数大,军中对这样的老将也非常体恤,本不该跟着西征,但没办法,他自己要来。
  因为米玉的大儿子米万春在隆庆五年考取武进士,放弃任通州参将的机会,进了宣府讲武堂,出来后顺理成章地加入万岁军,现任朱钰部前军千户。
  最早与哈萨克突骑施部交战的就是米万春的部队。
  上阵父子兵。
  儿子做千户,老子当宣讲。
  米氏父子是北宋画家米芾的后裔,都精于制图测绘,因此朱钰的前军千户部是绘图制图最厉害的部队。
  一路西征,米玉深感大军对地形不熟、水文不利,纵天时无变,行军也极为艰难,因此提议招抚部分哥萨克,由他们充当向导。
  在与俘虏聊天的日子里,米玉凭哥萨克口述,绘制大地形图三十二副,包罗万象,只待开春继续进兵实地考察后就能为后面的部队留下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地图。
  城外的战斗结束的第三天,二十几个射击军又带着小白旗回来了。
  他们把城外雪地扫出一小圈空地,随后把大斧、火枪,挂着刀的腰带与从西欧人身上学来的斜挂弹药筒整齐地放在旁边,把抱来的木柴在中间升起一堆篝火,各个裹紧棉甲围坐一圈。
  饿得不行了。
  城内的董一元还在和部下商议是否接纳他们,又一伙三十来人的射击军跌跌撞撞走回来,有样学样,不过他们没带木柴,只好跟前边那伙坐在一起。
  据城上拿树脂望远镜的斥候反映,前边那伙人还撵呢,就像是生怕人多了城内明军不接纳投降一样,两边还打了一架。
  不过也没人受伤,就是抱着在雪地里摔几个跟头,三日没一粒米下肚,早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最后两边只能气呼呼地把扫出来的空地坐得满满当当。
  把董一元在城上逗得哈哈大笑:“早知今日,前两天还跑什么呀?”
  这两拨人还真不是一伙儿,他们在城下被击溃后连跑带爬,沿着雪地里脚印往远处跑,有的人是沿着他们过来的路,有些人则沿着伊斯凯尔城明军打猎队的路,还有的是沿明军吃饱撑的在河上凿窟窿冰钓的路。
  最后就那寥寥百余人,硬是跑出好几条路,不过殊途同归,最后总得再回来。
  战争的胜负、沙皇的使命,哪比得上饥饿可怕。
  饥饿甚至让他们忘记死亡的恐惧。
  死是一瞬间的事,饥饿是长时间的折磨。
  回到伊斯凯尔城下,哪怕明军把他们一铳毙了都认。
  一千个孙悟空在胃里的连续不断地翻着筋斗云带来的绞痛中,伊斯凯尔城的城门,终于开了。


第二百零七章 谁怂谁孙子
  董一元不太想接纳这些俘虏,他们看上去没什么用,收进城里还要再浪费粮食。
  明军不缺水,但粮食就是一切,督管粮草的百户一天检查粮仓三遍,带麾下旗军仔细分配每一个人的口粮。
  他们已经有一些哥萨克和射击军俘虏了,招不招他们进城,意义不大。
  戚继光那边未必会一开春就能把粮食给他们送过来,何况就算开春就有粮食,他们仍需要为意外留有余量。
  原本董一元打算,等他们再饿两天,派兵出去把火器、装备拿回来。
  至于人,没啥用。
  关于射击军或者说火枪手,都是哥萨克与蒙古人翻译的,对明军来说那就是一伙罗刹国斧铳手。
  虽说这帮人看上去营养比哥萨克好得多,各个看上去身上有四两肉,几乎是他们一路走来所见最强壮的士兵了。
  这个‘最强壮’,不算包括金国在内的大明士兵。
  人嘛,打娘胎里就有高矮胖瘦之分,能长一米八的人,吃不饱饭好点的长个一米六二算够意思;情况差点刚长一米三就饿死了。
  大明别的地方不说,长身体的半大小子入了北洋军府练武场,天天伙食费花的比军饷都多,伙食搭配倍儿科学,好多旗军本来能当骑兵,长着长着个字太大,最后只能当步兵。
  而俺答汗没多少历史的大明金国,则同样也是个例外。
  真说富裕,戚继光的征西军一路从东打到西,没见到任何一个国家比金国富裕。
  别的不说,三百里板升农牧结合,四五万具装甲骑拉出来满地跑,一个小汗比蒙古正统大汗更具威势,吃饭上肉蛋奶菜一个不少,这是个什么成色?
  北洋与金国的兵,一米六八都只能算个最低标准。
  出了大明,别的地方的兵,但从身体条件上看真的没有能看上眼的。
  都说拿破仑低,其实人家跟同时代的人欧洲人相比是大高个儿,普鲁士十万军队九万都比他低。
  正儿八经是科西嘉的大高个儿。
  如今情景之下,这帮射击军对董一元而言几乎一无是处。
  不过这帮人很有意思,在城外居然自己跟自己打起来,让董一元觉得把他们弄进城里来,让旗军逗个乐不算坏事。
  就这样,城里的俘虏已经达到百人之众,显著改善了听故事时狼多肉少的局面。
  早些时候讲故事的哥萨克如今地位大幅提升,成为新的翻译官。
  万历十一年冬季的伊斯凯尔城在一派宁静祥和中渡过,一直到年关,董一元才让哱拜的儿子哱承恩带几名骑手冒着风雪,把卡拉恰、库楚汗请回他们的都城,包了鹿肉饺子,一块过个年。
  这事在库楚汗、卡拉恰及一众东奔西逃的西伯利亚汗国酋长看来分外魔幻。
  他们在各个部落集结了上万大军,花了半个冬季的时间做悲凉决绝的战争动员,号召人们哪怕死再多人,也一定要夺回祖祖辈辈属于他们的土地。
  哈萨克的首领乌拉孜更是急得跳脚,他叔叔塔武凯勒汗派他率军来驰援西伯利亚,主要目的不是帮库楚汗打仗,是为了盯着明军,摸清楚明军的真实实力。
  这是西伯利亚凛冽的冬季,乌拉孜的部队都躲在库楚汗那猫冬,怎么就突然传来消息,大明把伊斯凯尔城打下来了呢?
  还叫他们去过年。
  你唬我呢?
  要不是卡拉恰认识哱拜,他会觉得这是叶尔马克的计策,想让他们冻死在拜年路上。
  现在卡拉恰认识哱拜,所以大伙儿一直认为明军已经被叶尔马克打败,想让他们冻死在拜年的路上。
  当场就把哱承恩擒下,派遣五名骑手押着哱承恩一路走到伊斯凯尔城下,结果发现这座城真的拿下了,最后就俩人回去告诉卡拉恰首领这消息。
  来的路上冻病仨,干脆留伊斯凯尔城养着,回去时候董一元还送了两件鹿皮袄子。
  如此一来,那些有良好保暖的汗国大贵族们才欢天喜地的回家,按照大明传统过了个年。
  火药有限,明军拿射击军的缴获火药做了百十挂鞭炮,拿他们的斧头融了铸二十几万枚大明压岁通宝——这是一种特定的钱,不算大明流通货币,就是城里的明军铸着玩解闷。
  赶在新年到来之际,伊斯凯尔城头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鞭炮声响彻夜空。
  董一元作为大家长,给朱钰、车臣汗、哱拜等将官,万岁军士兵、金国具装甲骑、蒙古轻军包了个压岁包。
  来拜年的库楚汗、卡拉恰首领、哈萨克的乌拉孜首领与他们的亲随也不例外,人人有份,都发了几百枚压岁通宝。
  新年过去之后,哥萨克俘虏清扫城墙上的炮皮,发现一封绑着羽箭射在城头上的信。
  没人知道这信是什么时候射到城上的,信的落款是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收信人是夺回城池的军队首领,准确的说,这是一封写给董一元的信。
  不过叶尔马克并不知道夺取这座城的人是明军,他在信里把库楚汗狠骂了一顿。
  这封信经过翻译后交到董一元手上,把董大将军看得脑袋发蒙。
  信上说:该死的大汗是西伯利亚母驴的屁股蛋、雪地里操山羊的,给哥萨克养猪都不配,还敢夺他们的城池,大海和草原为证,他们今夜就要把城池夺回来,只给一会儿投降的时间,不然就准备好作战吧,谁怂谁孙子!
  董一元想了想,估计这封信是除夕夜射到城上的。
  因为除了那天,每天明军在城上都有人执勤,倒不是说有人执勤就能避免人摸到城下,这谁都不能避免,大雪地什么都看不清,穿个白衣服在夜里是无法发现的。
  但只有那天射箭,这信才会不让人发现。
  可是……董一元看到信的时候已经万历十二年正月初五了呀,破五才扫地呢。
  他们完全没有感受到战争来临的气息呀,正月初一下午恢复执勤的时候城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后来董一元想了想,可能……可能叶尔马克被当天夜里城上放鞭炮的声音给吓跑了。
  这家伙是年兽啊。
  谁怂谁孙子。
  说得好。


第二百零八章 快跑
  叶尔马克非常难受。
  在南边的伊斯凯尔城被明军攻陷的前后一个月,他一直率领小船队在额尔齐斯河下游袭击两岸汗国部落。
  虽然仅有百余人,但依靠小船在河道快速行进,又赶在临近入冬部落放牧归圈的季节,草原上习惯于放松警惕,因而被他数次得手,攒足了能让六七百人渡过冬季的粮食。
  汗国有限的武装根本对付不了他,数十艘小船载着持火枪的哥萨克在岸边袭击,一轮齐射后便提着斧头杀上河岸,冲锋两次再多的汗国勇士也要溃散。
  他在为整个部落筹集粮食。
  结果粮食筹到,兵没了。
  南边逃过来的溃军说攻陷伊斯凯尔城的敌军有很多火枪、火炮,叶尔马克根本不信。
  西伯利亚汗国不是没有火枪,过去互有胜负的战斗中库楚汗并不是没缴获过火枪,但他们根本不会用。
  火枪在他们手上不是杀人利器而是烧火棍,就算有再多又能如何?
  他坚持认为伊斯凯尔城的失陷是守城部队轻敌导致,城外夜袭的部队被击败后,城内守军没当回事,以至于当天夜里城池易手。
  因此叶尔马克决心再率部夺回城池。
  沙皇的援军还在后面,他必须有个像样的地方来供正规军屯驻——虽然他不喜欢沙皇的正规军。
  他甚至打算开春了再派人回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领地,再招募一伙哥萨克进入西伯利亚。
  叶尔马克是个骄傲的人,他认为无能的沙皇正规军不值一提,用八百四十人长驱直入西伯利亚平原的他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帝国的利益也只有他才能实现。
  他还有二百多名老部下,这二百多名老部下足以让他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
  所以他决定反攻回去,河流已经封冻,但他们还有雪橇,坐着雪橇一样能快速兵临城下。
  那一天,正是大明万历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夜晚明月高悬,伊斯凯尔城近在咫尺,哥萨克中精于射箭的鞑靼人身披白袍摸至城下,将一封写满叶尔马克对库楚汗溢美之情的战书射至城上。
  叶尔马克根本没想过这封信会被守军看见,他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城池后,找到这封信拿来侮辱库楚汗。
  并在战胜后将这封信送往莫斯科,以让沙皇伊凡四世知道他的忠心战将在西伯利亚有多么地英勇无畏。
  但就在那封信射至城头不久,短短一年内历经数次争夺残破的伊斯凯尔城从上人影幢幢,惨白的月光下,城墙上挂满了叶尔马克看上去形如鬼魅的红灯笼。
  越是临近深夜,城内锣鼓声、唢呐声都喧闹起来,还有听起来仿佛鬼哭狼嚎的欢腾声响。
  处处都透着诡异。
  叶尔马克经过深思熟虑,断定城内正在做战前动员。
  显然时不待我,进攻必须抓紧,城内敌军的动员看上去非常成功,再不进攻就来不及了。
  二百多名哥萨克在叶尔马克的率领下披上北方额尔齐斯河下游弄到的素布作为隐蔽色,漫着齐膝深雪,缓慢地向城墙唯一的缺口摸去。
  离得越近,城内的喧闹声越是撞入耳朵,甚至让他有些怀疑城内到底是怎么了。
  快要接近缺口,前面的哥萨克突然回头小声告诉他,缺口被车墙与巨石挡住,他们很难翻越,只能用炮或埋设炸药把车墙炸毁。
  叶尔马克有些后悔向城上射了那封信。
  此时此刻他很怀疑城内究竟有多少驻军,至少在这座城还属于哥萨克的时间里,他们没有足够劳力把缺口封上。
  人们的心思在动摇,有人提出上次进攻伊斯凯尔城时同样的异议,认为城内敌军一定会殊死抵抗,现在他们只有二百人,恐怕很难取胜。
  上一次,叶尔马克告诉部下一个道理:大家都是被通缉的罪犯,不立下功勋得不到赦免,就算回去也会被处死,不如最后再拼一下,成功一切都可以得到。
  那个时候他们有兵无粮,有进无退。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被沙皇赦免、有了退路,并且后方还占有一座名为阿迪克的小城,屯放足够避冬的粮食。
  人们想要后退,但叶尔马克不想,他不愿受这样的窝囊气,刚刚在信上吹过的牛,这会自己退走那成了什么?
  那封信会成为敌人的笑柄。
  哥萨克们将信将疑,长久以来的威信让人们即使相信不该这样做,还是选择听从叶尔马克的命令。
  他们在距离伊斯凯尔城仅有三百步远的距离扫清雪地,集合人们身上的火药,凑出一只够在车墙上炸出个窟窿的土炸药,选出几名勇士,搬着炸药潜伏到城墙根儿。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缓缓溜走。
  城内看上去‘战前动员’已经结束,喧闹的空气安静下来,只能偶尔听见远方几声并不清晰的笑骂。
  这对叶尔马克来说是难得的好机会。
  他判断,先前城内的喧闹,是敌军看到那封信后的紧张,随着长时间动员没有发现他们任何蛛丝马迹,如今城内的戒备已趋于松弛,再等一会儿,等他们睡着,就是炸开缺口的最好时机。
  除夕夜的雪原上冷风飕飕得吹,有沙皇赐下良好保暖呢绒大袍御寒的哥萨克们背靠背地挤在一起,罩着素布在雪坑里席地而坐,上牙打下牙地打着盹儿。
  即使穿了再厚的衣裳,夜里的野外依然极为严寒,他们时不时就要拿起掠夺的马奶酒喝上两口,艰难渡过这段难熬的时间。
  人们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幻想,也许不单单是幻想还是寒冷带来的幻象,他们期待着伊斯凯尔城里温暖的屋舍,在屋子里点上篝火,烧些热水,泡一泡失去知觉的脚丫子。
  突然,也许是首领被冻得受不了,也许是叶尔马克觉得时机到了,他站了起来,等了一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搓揉着冻麻了的双腿,做着冲锋前最后的准备。
  命令已经下达,外号叫快腿的哥萨克已经小跑着去向城墙根埋设炸药的同伙传递信息。
  突然间,城内传出一阵令人战栗的战鼓声,刹那间仿佛数百人同时发出战吼,在哥萨克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时候,就看见远方的城上蹴然迸发出明亮的火光。
  城头四面,所有地方,突然被炸的亮如白昼,还有窜上天的火焰在空中发出炮响。
  像成千上万杆火枪架在城头猛地打响,巨大的光亮与摄人心魄的爆炸声,人们只能看见叶尔马克站在雪坑中挥舞手臂,却没人能听见他究竟在说什么。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在向我们射击,他们在四面八方向我们射击!
  快跑!


第二百零九章 邀请
  被鞭炮吓到的不止叶尔马克一个人。
  远在世界另一角落,沙皇精良装备的供应者,英格兰人也被鞭炮吓坏了。
  年前,根据沃辛汉姆的情报,令正在与大明东洋远征军交战的英格兰变得越发风声鹤唳,为避免进一步刺激屯兵德文郡的明军,军队一直在集结,却始终不敢进攻。
  不敢进攻的一方面是由于明军在英吉利海峡的行动,能够与一流战舰比肩的两个六甲舰队频频出动,躲避他们的军舰却嗜好截击商船,几乎截断了英格兰向荷兰、丹麦挪威联合王国与沙俄的贸易通道。
  英格兰匮乏的财政,使他们无力开拓两条战线,只能解散部分陆军征召,招募海盗来保护航线、袭击出现在海峡的明军舰队。
  但这似乎使王国蒙受更加惨烈的损失。
  半年的时间里,明军舰队两次尾随海盗船突破多佛尔港岸防,尽管没能攻破港口城堡,却在港口岸防炮所不能辐射到的区域造成极大破坏。
  第一次突破港口,六百明军登陆,围攻城堡失利后收敛尸首,将方圆二十里村镇、农田、修道院、牲畜、财产掠夺一空。
  能带走的被带走,不能带走的被焚毁,甚至埋在地下,随处可见的大火黑烟烧了整整十二天,港口周边百年经营毁于一旦,还搭上海盗十二条武装商船。
  第二次突破港口,守军与海盗都学精了,他们依托城堡与城镇,封锁街道,打算规避明军在射击战中的优势,与他们进行巷战。
  却没想到明军在街道两侧使用火炮轰穿房屋,以斧头开道,穿户而进,再一次把村镇百姓家中抄掠一空,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没跟他们见仗。
  宫廷甚至不想再考虑普利茅斯乃至德文郡等地的叛乱了,那儿离伦敦还远着呢,而多佛尔离伦敦只有二百里的距离,甚至威廉塞西尔认为如果明军积蓄力量,依照港口残破的防御,他们能在三天里兵进伦敦城下。
  但他们真的束手无策了,要钱没钱、要军队没军队、要船没船,就连能雇佣的海盗船都快被两支六甲舰队剿光,再没有办法应付层出不穷的海上袭击。
  自己这里没办法,就只能挑拨二愣子,这个情报大臣沃辛汉姆眼中的二愣子就是法兰西国王,哼老三。
  常理上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法兰西也深受明军之扰,区别无非是英格兰的心腹之患叫应明,法兰西的头等大敌叫陈九经罢了。
  在英格兰眼中他们是一样的,应该联合起来,英吉利海峡也是法兰西的加莱海峡,离巴黎也就四百多里路。
  前些时候凯瑟琳还给伊丽莎白写信,说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应该组建一支联军来对付陈九经。
  可惜那会儿英格兰还不认识应明,所以他们不感兴趣。
  但现在他们感兴趣了,派去巴黎的使者却吃了闭门羹,换凯瑟琳与哼老三对明军不感兴趣了。
  沃辛汉姆的情报探子多方打探,才得到一个令他们震惊的消息——法兰西瓦卢瓦王室和陈九经,正在商议和平。
  沃辛汉姆看着信件脑门儿发烫,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事情会照着这样的情况向前展开:陈九经和哼老四不是好兄弟么,不是说好的要为新教而战,怎么突然调头要和瓦卢瓦王室议和了呢?
  随着沃辛汉姆的情报人员截获了的教宗与法兰西国王半年多七封往来书信,一切在英格兰眼中趋于真相大白,但这真相却令他们脊柱发凉。
  大明东洋军府的大臣陈沐不知何时与罗马祭司格老七搅合到一起,向巴黎哼与白山城陈九经进行调停。
  格里高利七世在信里提到了双方的战略态势,陈九经的明军攻陷波瓦第尔后一度势如破竹地向卢瓦尔河挺进,进一步威胁南特这一商业重镇。
  法兰西王室要求陈九经向南撤退,并交还波瓦第尔,法王哼老三考虑保留陈九经对白山城的管辖统治,并授予其法兰西白山公爵,将包括波尔多故地阿基坦西南部授予他做封地。
  陈九经对这一切,不论是向南撤军、交还波瓦第尔、被册封之类的事统统没有异议,他的书信经由罗马祭司送至法兰西宫廷,上面只有两句话,并附赠一根长绳与两枚西班牙半两钱。
  ‘承东洋大臣之命与尔等好生商量,要我撤军,绳子是一明里长、两块银币是一明两重。’
  ‘给我黄金五千两或白银四万两,我的部队就撤退一里,白银两千万两送到白山城,我立马带兵上船回东洋军府,再也不来法兰西。’
  还真别说,英格兰宫廷看双方交流的最初几封信,看双方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心里头满满都是羡慕。
  如果一样的要价放在英格兰宫廷面前,他们连还价都不会还,拿啥还呀?两千万两白银就是波托西银矿十年产量,英格兰宫廷哪儿有那么多钱,连零头都不够。
  法兰西居然有勇气还价!
  大家几封信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下约定,瓦卢瓦王室一次性以白银支付八十万两的赔款,换取陈九经部前线部队从卢瓦尔河后退八十里,不再威胁南特,双方停战,不再相互进攻。
  并在今后五年内向陈九经支付共计二百万两白银,以作为波瓦第尔、罗什福尔等地的赎金,最终双方以昂古来姆为界。
  同时法王哼老三派遣使者携方物向北京进贡,由皇帝派遣使者至白山城,向法王册封并下发敕书。
  为维持颜面,法王同样册封陈九经为白山公爵,领地为昂古来姆南方土地,这片领地名义上依然属于法兰西,但官员任命、税种税率、军事驻军皆由大明负责。
  不过白山公爵陈九经在平时仍需每年向瓦卢瓦王室上交白银四千两的税银,这个数字在法兰西遭遇战争时将提高到八千两,同样也可选择发兵服兵役来抵消税务。
  这份合约看上去……就好像瓦卢瓦王室打算用七百年时间把赎金挣回来一样。
  如今诸般条款都已议定,双方仍在扯皮的无非是陈九经去巴黎接受册封时的仪式制度,法王认为他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你陈九经到我的宫廷跪一下怎么了?
  陈九经说想让我跪一下就是不行,除非你另出五万两黄金垫在我膝盖下头。
  所以这事一时半会还无法成功签订协议,不过信上有件格里高利不经意间提起的小事,甚至比陈九经接受册封更吸引英格兰的注意力。
  格里高利在为陈沐号召法王作为天主教世界一员派遣使者前去哈瓦那参与由大明东洋大臣主持的第一次天下诸国大会。
  天下诸国大会?
  英格兰没收到邀请啊!


夺鹿侯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