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雇佣军
作者:夺鹿侯|发布时间:2024-06-29 02:50:01|字数:23365
西班牙北部,毕尔巴鄂港。
这是西班牙继地中海的巴塞罗那、瓦伦西亚,直布罗陀的塞维利亚后的第四大港口,是西班牙面向英格兰、法兰西的羊毛出口中心,位于比利牛斯山脉西部、伊比利亚半岛北部海岸线上,拥有非凡的繁荣海贸与复杂的地理环境。
这里有数量众多的名字,以古代居民残存者命名为巴斯克,以王国命名则为纳瓦拉,都是地理名称。
过去这里有个相对庞大的纳瓦拉王国,不过一部分并入了西班牙哈布斯堡,另一部分并入了法兰西,法兰西正处于宗教战争之中,而纳瓦拉的亨利就是新教领袖。
正因如此,马德里的菲利普才愿意把这座繁荣的商业港口借给明军驻军,至少费老二认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法国新教徒。
“我才不在乎什么新教徒、旧教徒,说那些没用,你们六支佣兵团受我雇佣,暂编为大明东洋军府西国勇营,薪水有两种方法,一是每月步兵两枚半两钱、骑兵四枚半两钱。”
陈九经抱着手臂在港口郊外的新设营地的将台上用西语说到一半,聚集在将台下的雇佣军们已一片哗然,率众在前的六名雇佣兵首领心态各异没有说话,后面的佣兵已有人已急不可耐地喊道:“太低了!”
“或者用绸缎支付。”陈九经说着转过头,旁边已有白山营军士捧起明制一匹上了色的缎子,这才说道:“每月步兵四尺、骑兵八尺。”
雇佣兵看不出价钱,又发出巨大的嘘声,倒是前头一名雇佣军首领说道:“如果这样支付还是不够,还要再加点。”
“工资就这么多,怎么选你们回去商量,像这样的绸缎,在塞维利亚每匹入港的购价是四十枚半两钱,你们的骑兵只要跟我四个月,就能赚到这么多。”
上好的绸缎和瓷器在西班牙溢价严重,西班牙商人从墨西哥边境购入价为十八两白银换来的通宝才能买上一匹,运回来的卖价还要再添一些,但仍旧在达官贵人间卖得很好。
这样的价格在陈九经与李旦看来很奇怪,可还有更让他们惊讶的事。
有些贵族会在出高价将绸缎买回后再另雇船长带着绸缎回亚洲,去边境线上请常胜裁缝按自己的尺寸做几套衣服。
他们雇佣船长的花销远比本就昂贵的绸缎更贵。
就好像西班牙人是在为了花钱而花钱一样。
听到陈九经说的价格,台下的雇佣军更是一片哗然,远在西班牙北部的他们根本不信绸缎能在塞维利亚卖这么贵,一帮老兵都没了主意,看向自己的首领。
陈九经满意地看着雇佣兵们的反应,尽管台下只有十几个老兵和六名首领,但他们意味着十二个西班牙连队、三千六百人的兵力。
他说道:“不但如此,这些薪水不会一次付清,在签订为期一年的契约后,我会先付两个月薪水,随后每两个月发一个月的薪水,在最后一个月发下半年的薪水。”
“对,雇佣一年,但我会发给你们十四个月的薪水,多出来的两个月作为奖金。”
“只需要为我打一年仗,你们这辈子都不用再摸兵器。”陈九经不再多说,抬起左臂摊开手掌道:“你们回去考虑吧,如果不愿接受雇佣也无妨。”
陈九经并不担心这样优厚的待遇会缺少兵员,此时的欧洲根本不缺雇佣军。
雇佣兵们跟着各自首领散去,当陈九经走会营房,一名身披黑色板甲抱着头盔的西班牙人从帐中快步走出,问道:“将军,这几支雇佣军怎么样,后面还有七个佣兵连长分别从意大利和低地国家过来。”
他叫卡洛斯,没落的骑士家庭出身,在西班牙军队中担任了九年骑兵连队长,三年前离开军队,以自己、扈从、随从和战友为核心,组建了一支佣兵团,自己有船,在塞维利亚遇上了李旦,被雇佣加入陈九经的部队。
陈九经点点头,道:“我让他们回去考虑,如果想要加入,会像之前的二勇营一样再来找我。”
“只要您出得起薪水,这样丰厚的报酬不怕没人应募。”卡洛斯说着笑了,道:“适当拖欠工资有利于避免逃兵,但千万别背叛士兵,背叛士兵的后果很严重。”
卡洛斯的佣兵团有八百人,其中有两个连队的西班牙老兵,都是在三年前离开军队的。
被李旦雇佣的原因,是他们曾经为阿尔瓦作战,在尼德兰。
陈沐的老朋友阿尔瓦几年前率一万两千驻军尼德兰,在决定使用雇佣军弥补军力不足后,短短几个月兵力膨胀到六万七千,当然后果极其严重——因为陈沐截断马尼拉大帆船与庞大军费开支令菲利普宣布西班牙破产。
正如卡洛斯说的,王国偶尔拖欠军人的军饷对战斗力非但无害,有时候还有避免逃兵的正向作用,但无从支付是另一回事。
愤怒的军团士兵洗劫了尼德兰安特卫普,卡洛斯和他们的战友们也是在那之后离开军队的。
见识过那种情况的卡洛斯向陈九经道:“他们会洗劫城镇,也许将军不在乎法兰西人的城镇,但那会让很多人离开军队。”
“说到洗劫城镇,卡洛斯。”陈九经和卡洛斯并肩走向营帐,突然脚步顿住半转过身问道:“你离开西班牙军队是因为那次洗劫城镇的暴行么?”
“我?当然不是。”
卡洛斯像是被陈九经戳中笑点,撇头望向远处正在树荫下大木桶里洗澡的军士,顿了顿才转过头道:“我们抢够了买武器和造船的钱,可以去新大陆探险了,何必留在军队拿那点微不足道的薪水王室还不给支付。”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的三艘船造船厂还没交付,已经传来你们,大明帝国和西班牙在新大陆发生战争的消息,那时候我还想去和你们打仗,船刚交付战败的消息就传回塞维利亚。”
“但卡洛斯总不缺活儿干,在受你们雇佣前我刚刚见过王国在托雷多的征兵官,不过李旦先生的酬劳更丰厚一些。”
说着,二人已步入营帐,卡洛斯放下头盔看着桌上的地图,对陈九经斟酌地问道:“将军请恕我冒昧,这是法国西部沿海,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陈九经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沉思片刻才吐出一个音节。
“波尔多。”
第三百零一章 回应
陈九经将波尔多选为目的地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是交通方便。
像南特那样从海岸进河道能够着的大都市有好几座,波尔多只是其中之一,但南特是天主教的地盘,他的佣兵未必愿意去攻打。
何况有河道就有海军、有岸防工事,陈九经没想着过去攻城略地,打下来他也守不住,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像法国海盗对西印度群岛做的一样,纵兵劫掠而已。
“这样一来,波尔多就很有优势了,近,航程仅两日,进可攻打城郭、退能劫掠沿岸,实在没办法还可以退回毕尔巴鄂。”
陈九经在士兵集结出海后才将麾下几名佣兵首领叫到船上商议战事。
在初次传出他要招募雇佣兵的消息后,卡洛斯为他寻来活动在哈布斯堡治下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佣兵队伍,但这些佣兵团良莠不齐的程度也令陈九经大开眼界。
有些佣兵团几个人才能分到一柄剑,四个‘弩手’共用一张长弓,基本上很难看见火绳枪,这是在雇佣合同上需要陈九经为他们准备兵器铠甲的,相应酬劳也比那些装备精良的佣兵低许多。
还有些倒是士气高昂、装备精良,看上去战士们也都饱经风霜,非常符合陈九经的预期,合同签了准备调动兵力才发现这支军队后头拖着长长的尾巴。
上百辆运货车、四十多匹驮行李的马和它们生的小马驹、随军小贩和他的货车、男仆人、女仆人、小孩佣人、军官妻子、跟着找生意的娼妓和超过军队数量的乱民。
一个佣兵团就相当于欧洲一座移动的小城镇。
“我们的行军作战要保证在一月之内,你们会跟我赚上一大笔钱,掠夺的一切物资,六个佣兵团共分七成,我只要三成,因此别再想着让老婆孩子喝上波尔多的葡萄酒了。”
尽管启程前陈九经强行约束着将佣兵团们的家眷、佣人留在港口,但为避免他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不出死力,他坐在甲板上道:“带回来给他们喝也不迟。”
陈九经正在试着接受欧洲人使用雇佣军这种战争手段,尽管他们看上去桀骜不驯、指挥官除了薪水外也没有约束他们的手段——但在敌人的领土上作战非常有效,最关键的是死了、打了败仗,也无关痛痒。
只是钱嘛。
欧洲的统治者们都相信谁有钱、谁就是战争的胜利者;指挥官们也认为战争需要三样东西:钱、钱、还是钱。
在这一点上只要西班牙的费老二愿意给明军这个平台,陈九经拥有压倒性优势。
父可敌国的可不光是陈八智的特权。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同作战,诸位都还不够熟悉,但我认为收获颇丰的战事会令诸君很快习惯。”
陈九经抬手下令:“卡洛斯将军,请告知诸位西勇营将军作战计划与军令。”
作为西勇甲营将军与陈九经的佣兵招募官,卡洛斯刻意的谦卑让他看起来不像佣兵队长而像是陈九经的扈从,听到命令后取过地图,在甲板上对众人道:“首先,兵力最多的胡安将军率领他的西勇丙营在苏斯通靠岸,负责沿途北上筹集军粮。”
说着卡洛斯向蓄着胡须一身火枪手打扮的胡安指点着地图上的几个地方,道:“给你的图上会标注沿途四个村镇的距离与位置,图上的距离用明里标注,一里格九明里。”
“这条路线全长二百里,你有八天时间。”
说罢,卡洛斯又拿出另一张图递给名叫弗朗哥将军,道:“装备精良的弗朗哥将军与他的西勇丁营会与胡安一起下船,向东行进十六里沿大路向北扫荡,击败沿途修道院与村庄里的驻军,并在十天后赶到北方二百四十里外。”
“你可能会与波尔多派出的军队在去往西部海港的军队相遇,从他们收到消息准备出城、奔袭百里赶至此处需要两天半,如果他们的兵力少,就干掉他们。”
胡安对此没有异议,缓缓点头后文道:“兵力多呢?”
“不必担心,我的西勇甲营就在你西面四十里外,如果一切顺利,这个时候我的甲营、萨拉查的乙营、阿吉的戊营、古斯曼的己营已集结兵力攻下港口,最大的可能是波尔多的兵力已经和我们交战了。”
“如果是这样,你就要小心一些,截断他们的退路;如果他们比较慢,能打过你就打,打不过就向西退,不论如何,想方设法让骑手把消息先传回来。”
“一旦这场战斗开始,所有人都不可以再抢劫,击败敌人最重要,千万不要违背命令,谁违背命令,整个佣兵团都不能拿到工资。”
“据说,在陈将军的家乡有一个词叫立威,就是设立命令后等着第一个人去触犯,通过实行惩罚来让其他人知道这条命令真实有效。”
几名首领看向陈九经,一致同意!
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军令么?这简直就是开船送他们到法兰西发财,没有哪个国家的正规军会发出这样的命令,而海盗又开不出这么高的工资来雇佣他们,只有陈九经了。
至于修道院之类的事他们也不在乎,法国南部是新教的地盘,都是教会的敌人,而他们过去都有西班牙军队背景,非但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还认为这无比光荣——要是回来还愿意把收获里的十分之一交给教会,那简直就是教会的英雄。
“这场一定会发生在波尔多郊外的战斗,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十天,如果十天之内解决他们,我们就有时间试试攻打波尔多;如果在二十天里还不能攻下波尔多,我们就必须回到船上,离开港口。”
“纳瓦尔的亨利正在征募兵力打算向北方开战,他可能会攻打卡奥尔城,离我们只有四百里,现在让我们祈祷吧——不要遇见他。”
陈九经满意地看着卡洛斯向大伙儿宣读作战计划,至此拍拍手便有部下奉上酒水,向众人举杯道:“这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陈帅与哈布斯堡西班牙菲利普国王对法兰西海盗喋喋不休地骚扰加勒比海的回应……祝诸君满载而归!”
第三百零二章 快跑
扬着鹤翼帆的舰队沿比斯开湾向东北方向航行,短短一个昼夜,第二天中午还未吃饭,他们已经能看见远方的陆地了。
陈九经的航行很小心,这并非他第一次来到法国沿岸,在他上次来时率船队直扑其西北布雷斯特,那是一座重要的军事要塞,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
吃到上次的教训,这回他把目标放低了。
自然也有所收获,海岸上几乎没有敌人,航行中仅遇到一艘加莱船在巡逻,结果毫无疑问,那种一眼从船头看到船尾全是操桨手脑袋的桨帆战船根本不是对手,远远地便被六甲战舰的重炮击伤桅杆,桨手划了半天,还是没逃到岸上就被包围。
胡安与弗朗哥两营雇佣军在既定目标下船,一个率领三个连队接近千人的庞大队伍分散扑向南北沿岸村落,另一个虽仅有一个连队但装备精良、步骑皆备,直奔东边的大路去寻找村落与修道院。
以一艘六甲舰为核心、五条千料舰护卫、四十余条大小鲨船的舰队载着白山营、西国四勇营合四千余兵力继续向北航行。
在随后的半天中,他们攻击了两座规模很小的造船厂、并将之焚毁;摧毁沿途发现了的十二艘大小民船、商船、军舰,并在这过程结束后的夜晚被一座修建在崖壁上的城堡驻军发现,随后由六甲旗舰与五艘千料舰向堡垒还击。
堡垒的岸防射石炮与臼炮威力很足,但射程不及六甲舰底仓安置的十六门重炮,特制的大型佛朗机射程够了但威力不足,在短时间的炮战交锋中堡垒反倒落于下风。
黑夜里陈九经甚至看不清那座堡垒的全貌,只能凭着感觉认为其比明朝南方常见的卫城小、跟日本的城砦差不多大,所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舷炮轰了五轮齐射。
在他意识到即使轰破这座堡垒他的人也无法爬到悬崖上去攻占的现实后,他就不再浪费弹药与拖延时间,继续向北扬长而去。
堡垒一定会派骑手连夜驰行,越来越多的敌人会收到消息,这对他的袭击不利。
不过在第三天早上,这座城堡迎来另一波想要试试运气的人,陈九经麾下的西勇丙营胡安的佣兵团。
他们一路抢掠,收获用推车送到船上,跟在陈九经后面水陆并进,结果在这里发现一座被轰塌了半面墙的伯爵城堡,经过试探性攻击后发现即使在遇袭后召集守军只有几十人。
他们赶上了好时候,这片领地的新教贵族大部分兵力都死在第六次宗教战争中,年轻的继承人被哼老三召集到巴黎加入圣灵骑士团,挂着蓝带勋章沉溺在无止境的聚餐中。
围攻还没开始,守军就投降了。
但在另一边的波尔多西部的海港,围攻才刚刚开始。
“敌人收到消息比我们计划中要早,我们有七艘船带走了敌人在海湾的半数舰队,阿吉,你从陆地下船支援陆上的卡洛斯、古斯曼、萨拉查,在港口外弄出些动静,让他们的水兵也离开船舰,我们就能一举攻下港口。”
港口的战斗已经开始了,波尔多的城区相连的是北部海港,要经过吉伦特河长达二百里的河道才能出海,但在城区西部还有另一处海湾港口,离城区仅有六十里路。
陈九经要攻打的就是这个港口,在港口南部,他把除阿吉外所有佣兵放下船去,让他们由陆路攻打港口,船队径自驶向海湾,却没想到在离海湾不过三四十里时突然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法国人在这座海湾囤了大大小小三十条战船与武装商船。
大舰队借助望远镜优势远远地调头向西,仅指派一艘千料舰率大小六艘鲨船靠近海湾,短暂接战后向西面落荒而逃。
十几条法兰西战船便乖乖追了出去。
而后他回返将阿吉部佣兵卸在岸边,将只剩水兵没有乘客的十余条船派往支援先遣船队,大部军士则在近海等了一宿。
次日一早陆上卡洛斯分兵两路一路围棱堡掘壕沟做长久围困状,另一部掠袭周遭村落坚壁清野,做出准备总攻的假动作,前后仅两个时辰,棱堡的守军便多了一半儿,这才向近海停靠的舰队传信。
旗舰始率大军攻入海湾,冲撞焚毁战船、以舰炮向守军展开轰击。
却没想到法国人在海岸这边也修了城墙堡垒。
修造工事、打制火炮的活计上,法国人不比西班牙弱,甚至造炮的工艺还要比他们认真,之所以打仗败多胜少是野战有问题,据卡洛斯说法兰西最近才刚开始学着瑞士、西班牙、葡萄牙组建方阵军团。
不是说法国人自己不会用方阵,主要在士兵,他们的士兵和西班牙军团士兵的来路不同,步兵是围绕着战斗核心骑士来训练的,而非军团步兵那种以职业军人为核心、骑兵为辅的战法,步兵也没有专业的方阵训练,所以在打起来骑士总被火枪、长矛手组成的方阵欺负。
尽管身份高贵,可万一铁壳子骑士在战场上跟西班牙在摩尔人战争中磨练出数量庞大的轻骑兵见仗,又未必能稳稳取胜。
但守备一地,他们还是有足够的能力。
头天的火炮对轰由于陈九经部冲得太近,小鲨船被击沉六条、大鲨船也伤了两艘,只好退出岸炮射程范围,还未来得及休整,头天出海的法国船队便遍体鳞伤地被船舰追击着返航,随后被前后夹击于海湾之中。
船队被摧毁让他们士气受损颇重,眼看着围城第三天一门门船上卸下的重型火炮被雇佣军从海岸方向运过来,守军打算突围了。
事情坏就坏在突围上,本来兵力就不占优势,守着堡垒还能据守,出城难道不是找着挨打么?
结果四百多人在城外被击溃,留在城堡的三百多守军彻底无望,海湾上的白山营也下船协同进攻,不会吹灰之力就在发起进攻的第四天夺下这座港口。
不过两天时间,他们还没来得及将港口准备运出去的乔其纱、腌肉、葡萄酒葡萄干及一些武器装备尽数装船,东边的西勇营弗朗哥便派其麾下精锐骑兵跑了回来——波尔多的守军,来了。
他们指名要见这些雇佣军的指挥官。
明军当即整军备战,在港口与波尔多援军之间四十里的大路两侧布下三道防线,最末端是白山营与卡洛斯、古斯曼两千余名战士;中间为阿吉、胡安、萨拉查的两千佣兵,一左一右以道路为中轴相距十二里,把中间空了出来。
最前面的防线,自然是佛朗哥那二百来人,陈九经没有亲自至法兰西人的阵前去看,那太傻了。
他只是让人取来加勒比海上击沉法兰西海盗的船旗,派亲信送了过去,让他告诉法军统帅:把这面旗子送去巴黎,让亨利三世知道,这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对法国海岛行径的报复,废话少说,有本事打过来。
同时还让人给弗朗哥传达了一道命令:“西,快跑。”
第三百零三章 来袭
波尔多的郊外,穿着杂色衣衫的法兰西新募步兵挺着长矛、火绳枪与握着长剑、长戟使用钢十字弩的旧时代战士聚成庞大兵势,展开队形穿越林间。
宽阔的道路上,超过二百名披着蓝色战袍用钢铁武装起来的骄傲骑士组成松散阵形,身旁跟着身披罩袍锁甲高举各色贵族旗帜的扈从,仅露出一条线的铁盔与高头健马看上去如同冰山。
他们出现的地方就是战场。
弗朗哥将军装备精良的雇佣军令其引以为傲,但这与波尔多赶来的骑士们相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战争有三个重要因素,钱、钱、还是钱。
法国从农民到国王都占据优势,光照良好、土壤肥沃、四季分明、降水充足的环境让这里每个人都相对自己的阶级比其他欧洲国家过得更好。
干燥崎岖的西班牙、阴冷潮湿的德意志、连绵阴雨的英格兰,哪里能比得上法兰西富庶?
良好的环境带来富裕的财源与更多的人口,骑士哪儿都有,为何法国厉害?因为有钱就有战斗力,更好的营养、更好的战马、更好的盔甲和更多有钱没处花的比武大会,而且有更多的骑士。
如果说一名骑士由五百人供养,那么拥有更多人口的法兰西就有更多的骑士。
当然,现在法国王室的财政比起伊老大没好到哪儿去,甚至在李旦入主塞维利亚后都要被费老二比下去,但这是有原因的,哼老三有钱,只是钱被花掉了——花在欧洲极为罕见的中央常备军身上,赦令骑士。
两个教派的宗教战争在法兰西的土地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打了六次,多个外部国家介入,放在任何一个国家王室早就散架了,正是这支常备骑士部队让哼老三仍旧能稳坐巴黎。
今生今世,佣兵头子弗朗哥从没像此时此刻这般感谢一个人,感谢陈九经提前下令让他向西撤退。
否则就算没有这条命令,他也会在看见这些骑士时率军仓皇逃离战场,但等到他想退的时候,这些骑士未必会让他退。
“法国人压过来了,一旦他们走出树林,骑士队伍会全面铺开,那应该是两名伯爵率领的中队,下面有十名男爵各率二十五名骑士的小队,我们很难挡住他们,退进棱堡吧!”
卡洛斯算是比较清醒的,至少还有与之一战的想法,一路洗劫六个村庄、一座城堡的胡安收获颇丰,这会已经打起退堂鼓了,抬手打断卡洛斯的话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上船离开这,法国人太多了,趁着没有损失……嗯?走吧!”
波尔多集结兵力的速度在陈九经预料之中,但集结兵力的数量远超他的估计。
他本想着短短几天,波尔多能集结两千人就不错了,却没想到眼下敌人数目远超两千,几乎与其所率兵力持平,并且有骑士们步步推进,显得比他们还凶。
可是退兵?
陈九经对几名雇佣军首领回答非常耿直:“可我不想退,消灭了他们,就能进波尔多城了,那儿……应该比港口富裕。”
还真别说,他这句话让最想离开的胡安都沉思了几秒钟。
劫掠一座城堡的收获比几个小村庄要多得多,那劫掠一座重镇?
“要不,各部排方阵,调动一下兵力让骑兵去保护两翼?可我们的骑兵有一半还没回来。”
胡安说罢抱起头盔转身去牵马了,深吸了口气对陈九经道:“陈将军一会向前面下令吧,我要去好好安抚部下了。”
等他走了,卡洛斯才问道:“真要打?”
“打,不过得先往后撤撤,离棱堡近一些,那外面有我们挖的壕沟,还能使用堡垒的炮台,虽然周围无险可依,至少能炮轰他们的方阵。”
陈九经自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回头对卡洛斯道:“看他们的进军速度,我们还有一个半时辰,传令各部依照阵形后撤十里,白山营会分一部上城用炮,另一部在你身旁做预备。”
说着,他派人去告知白山营游击,朝鲜西人党出身的黄喜,命他率部登城,海湾到岸上棱堡都是他麾下朝鲜火枪手与炮手的驻军地带。
另一部白山副将康古鲁正率女真步骑押军于后,眼见黄喜被陈九经派走,脸上露出轻松神色,打马过来正对佩戴铁盔的陈九经扬着马鞭抱拳,道:“让他们去城上真好,我们还是不习惯躲在他们的矛阵后头,生怕别人一冲他们就散了。”
“他们有很多骑士,你们的弓,能穿透他们的甲?”
康古鲁摇摇头:“很难,外面那层铁壳子要三四十步才有机会,可他们在铁壳子下还穿着锁甲或布面铁甲,只能射脑袋。”
“我尽量射死几个送给将军当礼物,但主要还得靠这个。”
康古鲁说着从马背上提了提掌中长矛,有点膨胀。
陈九经发现自己的副将有很深的骑兵情节,兴许是过去金国铁浮屠重枪拐子马的缘故,但这年头因为渔猎的关系实际上没什么骑兵,最厉害的还是山地步兵。
白山营副将膨胀是有原因的,以前他们都没甲,经历了日本乱战后战功赏赐下来都有甲了,武装起一批单甲甚至双甲、携长兵负战弓的重步兵,战力比原先高了不知多少。
好不容易有了铠甲,海战却穿不上,如今终于有机会在土地上把铠甲都穿上,简直是只求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恶战。
何况那帮边鄙西夷雇佣军在康古鲁眼中本来就靠不住,这是他们的战争——这句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以前吧,三大部是挺边缘的,但现在一点儿都不边缘,连亚洲土民都能以百姓称之,那白山黑水之间说是核心没有一点问题。
“我的人会去加固壕墙,前面的人被击溃我们就在这战斗,将军。”
“仗打完,多分我们些马吧,看他们马挺多。”康古鲁看着陈九经道:“明年让我派人回辽东再从三大部征些勇士来。”
“分马?”陈九经咧开嘴笑了,似乎因康古鲁对战事无所忧虑的态度也感染了他,笑道:“打赢这仗,我给你从西班牙买马,让你也组建重枪拐子马。”
第三百零四章 布阵
卡洛斯对敌军兵势的判断非常成熟,自波尔多西郊集结而来的军队确实有两名伯爵率领,这支军队分别隶属于劳赞与阿莱斯姆两个拥有侯爵的家族,这些骑士也多出于家族旁支,但并不隶属于家族。
超过一半的骑士来自波尔多城中驻扎的赦令骑士,给他们发薪水的是哼老三,因此尽管他们出身于这两个侯爵家族,但和这些侯爵一样效忠的是国王哼老三。
作为次子,再庞大的家族也无法给他们封地与足够的荣耀,但哼老三的赦令骑士团可以。
棱堡墙壁上端着望远镜望向远方地平线上渐渐露出的军队身影,耳边想起卡洛斯早先对法国赦令骑士的介绍,看着出现在望远镜中密林之前装饰华丽的骑士们排出骑墙端着长矛跳着小马步走出,缓缓颔首。
各个国家的政策、环境有所不同,人们却没有分别,总要力争上游。
西班牙的各个军团、雇佣军都不乏没有封地的骑士效力,而法国人为这批人提供了一个机会。
在陈九经的意识里,他要面对的是一百多名武举人。
相隔数里,来自波尔多的敌军开始列阵,先是聚在一起的骑士们缓缓散开,带着身后高举彩旗的扈从们像卡洛斯说的那样分成十个数十骑组成的方队。
男爵带着骑士、骑士带着扈从,使用的兵器各不相同,但都是每排五六骑、排出五六排,人挨着人、马挨着马,十支骑兵小队一字排开,沉默地立于战场。
更多步兵自林间走出,自骑士小队之前排出方阵,不过他们不太得体的模样同骑士们比起来就是一群苦哈哈,服色、装备与他们集结的队列同样杂乱,乱糟糟地在阵前同样一字排开十二个由三四百人组成的方阵。
然后炮兵才姗姗来迟,三十几头骡马拉着一门门火炮出现在战场边缘,由炮兵牵拉着向前阵前移动,最终分散摆在比步兵还要靠前的位置上。
陈九经放下望远镜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侧头看着棱堡突出部摆设满地的舰用火炮,“当头炮?”
看起来滑稽,但法国人的当头炮很有用,至少胡安、阿吉、萨拉查三部在阵前组成的步兵阵线集体向后退了退。
法国人火炮摆设的那个位置,离前军阵线仅有三里,他们再不退就要吃炮弹,而他们的火炮却在身后四里外的棱堡上,无法给他们提供支援火力。
又是雇佣军,退一退,很正常。
陈九经的前军阵线两翼各有三个三百人步兵方阵、中间只有两个靠近边缘的方阵,将中心完全让了出来,倒是后军阵线在中间有所加强,十四个西班牙雇佣步兵连队在弗朗哥所率骑兵的护卫两翼下扎开阵脚,看上去比法国军队好一些。
棱堡之下的阵地则是康古鲁所率的白山营,百余骑在棱堡内屯着、营外战壕里外女真重步兵站得密密麻麻,两侧的壕沟里放了四个朝鲜鸟铳百人队,这是白山营仅有的火器部队。
他们的火枪比雇佣兵们还少,雇佣军的方阵也都和西班牙正规军布阵方式相同,大概都在六成长矛手、一成剑盾步兵、一成弓弩手与两成火枪手组成。
白山营的朝鲜游击黄喜同样端着神目镜立在城头俯瞰战场,在法兰西人布阵结束后扬臂对陈九经道:“将军,他们的炮有些卑职不认识,但看上去佛朗机居多,再向前进一里,卑职麾下炮手就可轰击军阵。”
“不急。”
陈九经抬手制止黄喜打算在进攻路上轰击敌军的想法,道:“火炮我们有优势,不必急着打放,等他们进五斤炮射程再放,十斤炮与十六斤炮留到兵临城下。”
白山营的朝鲜将士为打这场仗专门把两艘千料舰上从轻到重全卸了下来推到城头,要不是重三千多斤的二十斤炮实在太重难以运输,陈九经甚至要把那玩意儿都搬到城墙上来。
白山营到底不是北洋嫡系部队,鸟铳火枪上吃亏咱认了,可火炮上绝不能吃亏,否则那叫丢了北洋军府的本分!
要是波尔多法军统帅也有望远镜能瞧见棱堡上黑洞洞的炮口恐怕得气死。
他们波尔多拉来三十六门野战炮,都是佛朗机或是楔子炮尾的后膛火炮,牺牲射程与威力以求速射。
明军倒好,不会拐弯的舰用四轮炮车装着六十四门轻重镇朔将军摆上城头,就这棱堡里还有来不及逃走的法兰西工匠在白山营士兵的监督下给他们赶制二轮炮车呢。
这仗要再往后拖拖,陈九经的炮就完成舰用到野战的变身了。
不过在陈九经和黄喜交谈的过程中,战场上呈现一种诡异而滑稽的态势。
法国人的军阵向前走一百步,明军西勇营前阵就齐齐地向后撤一百步。
法国人派到阵前扛着旗子的几名骑兵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向前走一百步,他们很惆怅。
骑兵们得到命令是在战前向敌军喊话,依照常识贵族们打仗都会在布阵完成后找对方将领聊一聊,谈不妥再开打,不过因为上次陈九经没有出现,这次率军的伯爵也不愿自降身价去前头跟明军士兵谈,所以派了几个骑手。
但这布阵看上去似乎结束不了,前军一直后退,还没说开战呢你说你们一直退个什么劲儿?
照理说有人扛着旗子出现在阵前,对面就该派人出阵接洽了,可明军没人搭理他们。
每次骑兵刚打马向前走出几步,鼓足了气打算发出让敌军听见的喊声,对面就齐刷刷地向后退开。
没办法,法军阵形也跟着向前平移。
一个后退、一个前进,令法军两名伯爵指挥官哭笑不得……再退离海岸棱堡就只剩三里了,大军将进入明帝国火炮射击范围内。
“别再走了,都停下都停下,我们已经赶了很远的路,再和他们这样拖下去士兵都没力气打仗了,劳赞爵士,派人让波尔多送军帐过来吧,这场仗看上去会打很……”
话音未落,轰轰几声巨响,远处棱堡上爆开弥漫硝烟,三十余颗炮弹齐刷刷地朝战场最前的步兵方阵轰了过来,刹那间骏马扬蹄、军阵凌乱。
“不宣战就打?”
四下嘈杂里,话说一半的阿莱斯姆爵士目瞪口呆,旋即拉下顶着蝙蝠的头盔面甲,抽出腰间佩剑对等候在侧的传令扈从道:“向前推进,火炮还击!”
第三百零五章 算数
当第一声火炮在海湾棱堡城头响起,战斗的节奏被猛地加快了。
二斤炮与五斤炮同时向敌军最前方阵开火,势大力沉的炮弹划过抛物线落入阵中,炮弹像镰刀般削过途经路线上的长戟、头颅、手臂,穿过胸膛、滚断腿脚,最终沉沉地在坠在混了血肉掀开的草皮中。
仅经过短暂沉默,法军的后膛炮同样向西勇营发起轰击,他们还沉浸在一路倒退的‘惯性’当中,突如其来的己方炮火让他们短暂呆滞,紧跟着敌军的炮弹便飞了过来,差一点胡安的方阵就要被几枚小炮弹打散了。
好在后面的卡洛斯及时命令方阵向前走出二十步,把胡安的三个方阵顶住,两翼又都有友军,这才让失去几名好手的连队止住乱象。
此起彼伏的军令在两军阵前各个方队中响起,法军方阵举着兵器继续前进,准备接下来的突破战斗,在这个过程中,方阵旁的佛朗机炮持续向西勇营射击。
在城墙上陈九经的眼中,一切进展的非常快,不远处的火炮才不过向敌阵投射三轮炮火,法军步兵方阵已经展开射击了。
火枪、钢弩和长弓在前进途中交替射击,前军八个方阵也同样在相距二百步的‘遥远’距离上用火绳枪、弓弩展开还击。
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两军方阵一边喷出硝烟一面快速接近,直至拉近至一个极为残酷的距离,一根长矛。
双方矛阵之外的火枪手、弓弩手都在长矛可以触及的方向放铳放箭,连队前排的老兵像消耗品般转瞬即逝,随后战争经验不足的矛手在战斗的紧张下鬼使神差地补上位置,捅翻敌人或被刺来的长矛戳翻,躺在地上等着战友或敌人从身上跨过。
兵对兵将对将的战斗中,法军指挥官发现他在正中间的四个连队轮空了。
他们面前没有敌人,既可长驱直入攻击在棱堡下列阵的敌人,也能分兵两翼支援正在对抗的方阵。
似乎是陈九经有意留出的中军空白令法军两名伯爵指挥官注意到,他们改变平时以骑士中队游走两翼伺机摧毁侧翼的战术,散开的骑士们重新向中军集结,继而跟着四个面前没有敌人的连队向战场正中间开动。
“将军,敌军骑兵动……将军你在干嘛?”
朝鲜游击从棱堡右侧突出的炮台跑来,就为提醒看上去对敌军骑兵集结而无动于衷的陈九经,结果当他火急火燎地跑过百步,却发现陈九经低头拿着炭笔在城墙上画画呢!
听见他的喊声,还一副苦思冥想的严肃神情,用左手绕过胸前向他抬掌示意不要说话。
同时右手不停地在城垛城垛上写着什么,黄喜离着好几步远也看不清到底涂画着什么,只知道有汉文也有图画,很是复杂。
眼看西军骑兵完成集结,缓缓向中军开进,敌军越是前进、黄喜心中越是焦急不安,眼看着敌军步兵越过战场中央,继续向前开进,就连汗水都从额头顺着头盔缝隙流了下来。
即使不太清楚欧洲人作战方式的他,眼下战场情况也一目了然,各个方阵接战不过一刻便已至焦灼,己方与敌军接战的六个方阵已经像熬糖般和敌军六个方阵黏在一起,这时候想退都退不下来。
就在这时,前军左翼一个隶属胡安佣兵团的三百人方阵已在两门佛朗机炮接连不断的侧翼轰击与敌军交兵的过程中完全溃败,后面的矛手丢下兵器向后跑着,前面仍在抵抗的士兵失去支援转眼就被残杀殆尽,还有些火枪手干脆将火枪举过头顶跪地讨饶。
同样的情节也即将发生在右翼的两个连队身上,连队后阵的士兵已经出现逃跑的迹象了。
敌军各个步兵方队都已接战,旁边就是己方军阵,他们依靠抛物线弹道的火炮不能再为步兵提供支援,而敌人跟着方阵一起走的佛朗机炮却能从侧翼展开直射。
交战的形式对他们非常不利,这样下去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即使取得重炮支援,也要等前军七个连队全线溃败,到时候他们还能拿什么和大军压境的法国人打?
就在第二个连队开始溃败的同时,陈九经突然深吸一口气,抬手在城垛上狠狠地抿了过去,将所有痕迹抹去,转头对黄喜道:“一千一百步,所有火炮调整至一千一百步射角,听我命令。”
说罢又向等候在身旁的传令兵道:“命康古鲁上马,打开城门,传令两翼弗朗哥部骑兵准备包抄,白山营女真步兵出战壕。”
黄喜愣了片刻,问都不问当即命左右跟随的部下用朝鲜言语高喊几声,扛着鸟铳的朝鲜火枪手奔赴左右,向操持火炮的炮兵依次传令。
各个火炮,口径小的调高射角、口径大的垫高炮尾,整个城墙便活了过来。
传令兵在城头摇摆两下旗帜,早等在下头的康古鲁扣上头盔高喊两声,百余骑女真勇士依次上马,挺着长矛等在城下,城门吱呀缓缓洞开。
陈九经的目光越过城下壕沟与整齐列阵的卡洛斯方阵,望向远方即将抵达预计距离的四个法军方队,缓缓踱行的骑士们已经在战场中间逐渐散开,他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自中心散开冲击各个方阵侧翼,以取得全线胜利。
“中军左侧,最近的法夷方阵,六十四门准备瞄准。”
命令机械地传达下去,黄喜的脑子却还在发蒙,听将军这意思……是要用六十四门火炮齐射那个法夷方阵?
那方阵一共才三百人啊!
将领会对命令产生判断与迟疑的情绪,但士兵不会,城垛上早已调整好射击的角度的火炮一时间齐齐瞄准,各个炮兵准备完毕的呼声此起彼伏,直至陈九经攥着令旗的手挥下,身后的传令兵齐声喝出:“放!”
轰!
巨大且绵延的轰隆炮声听起来好像天都塌了。
各式口径大小不一的火炮几乎同时在棱堡东墙上向远处同一目标击发而去,众多火炮齐射的后坐力让人们透过脚下厚实高墙都感受到晃动,城下的女真骑兵战马皆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
数不清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哪怕炮兵们在耳朵里塞了棉花也不管用,震得脑袋生疼眼冒金星,他们却能看见令旗还在挥舞,打出重复装填、炮口向右半寸瞄准的命令。
捂着耳朵的陈九经看着炮弹落点那一个方阵曾经站立的地方几乎被犁平的土地露出无与伦比的喜悦神情与天真笑容,尽管左边耳朵疼得厉害,却不妨碍他笑眯眯地张嘴自说自话。
此时此刻,不论他用再大的声音,城头上一时半会都没人能听见他的话,但他还是在说。
“你们谁也跑不了,小爷爷算过你们的逃窜速度和我火炮的装填速度,你们跑不出我的火炮射程。”
说到最后,甚至连捂着耳朵沾了点点血迹的手都拿了下来,攥拳在身前高声叫道:“都得死!”
第三百零六章 驰骋
欧洲最早使用野炮、设计炮耳的就是法国人,在八九十年前的百年战争最后阶段,以射石炮、长炮等难以机动的重型火炮临时的充作营地炮令法国人在战争中获益良多。
不过进入十六世纪,法兰西在战场上使用重型火炮反而使其难以机动,因为步兵难以与取得进步的西班牙方阵军团作战,少量重武器优势难以与大量轻武器优势匹敌。
即使到现在,他们在火炮上依然非常优秀。
但没人试过集中重兵器精准地投射一点,现在他们看见了——在战场十分接近中间的地带,随堡垒上棱形角城垛同时爆起巨大硝烟,数十颗炮弹同时朝一个排出密集阵型的连队轰击过来,极小的散布下几枚炮弹甚至在途中相撞崩碎而开。
光天化日啊,轰隆隆一片巨响,一个满员方阵就没了,只剩一地残肢断臂与几名还剩一口气的士兵朝法军指挥官的方向爬行。
别说被五六十颗炮弹击中的连队,哪怕其右侧连队仅仅挨上一颗十六斤炮弹,阵形都从中间被犁出一条血路,即使骑士在后都不敢再继续前进。
两边接战的步兵方阵都因此停了片刻,等再反应过来,战场边缘两个隶属胡安的连队该溃败的还是溃败了,但正中间原本被压着打的西勇营连队却士气如虹……或许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与他们对搏敌人怕了。
后阵中军隶属卡洛斯的西班牙连队已在队长的号令下端着长矛迈出踏实的步子向前进发,方阵两脚各由九名火枪手组成的小方阵打放起来毫不留情。
己方来自城头的重炮发起轰击,让他们再无顾虑。
最关键的是,西勇营两翼现归弗朗哥统帅的所有骑兵开始行动,端着摩尔人盾牌挺着长矛身披链甲的西班牙轻骑兵没法国骑兵那么训练有素,但散乱集结的密集阵型冲锋起来依然令对战的法兰西方阵感到莫大压力。
因为他们朝着各个连队身侧的炮兵阵地冲锋了。
与之对应的是训练有素的法兰西骑士小队自战场中心四散开来,越过己方阵形间隙,挺起长矛驰向左右正在交战的西班牙方阵侧翼乃至背后。
即使是城头的陈九经,看见法国骑士队冲向方阵的气势也不由得感到心惊,他们四骑乃至八骑为联,人马皆重甲、手持重矛,堵墙而进,十余骑撞进西军方阵,西勇营长矛手刚在军官的号令下调整方向,骑士们已转自另一侧面回转冲击,所挡者皆被挑翻撞飞。
先冲击缺少防护的火枪手小队,再自另一方向撞击来不及在密集步兵阵形中来不及转身的矛手。
反此冲击一两遭,有骑矛折断者,则自马上取出结构复杂的转轮打火枪,就近向方阵射击。
即使有侥幸被西军矛手捅伤坐骑落马者,除非被战马压住,否则翻身爬起抽出马尸宽大战剑,以重步兵的形态双手持握大剑继续冲击步阵,势大力沉地扫开刺来长矛,撞进步阵便无能挡者。
十支骑士小队加入战场,像空气中炸开一道震荡波,挡在他们面前前军连队统统被冲散,失去队形的步兵只能像待宰羔羊般四散而逃。
即使在三个法兰西连队被杀溃、一个连队被重炮齐轰后,明军依然占据劣势。
但紧跟着城头重炮一片轰响,扳平了这局。
又一个连队被超度了。
这一次的炮击效果引起质变,几乎所有法兰西步兵连队在炮击之后统统舍下交手的敌人开始‘有序地’逃跑——离炮击点近的两个连队先跑、随后他们旁边的连队跟着跑,然后整支军队兵败如山倒。
战场上最可怕的是拉锯战与相持阶段,看不清楚胜负人们才会一直无休止地杀下去,一旦胜负已分,有人跑就有人追,但这个过程中一般伤亡不会太大。
除非有骑兵。
弗朗哥的骑兵队此时已运动至战场两翼最前沿,呼啸的轻骑冲击一个又一个操持佛朗机炮与标准后膛榫阀炮阵地,在发现法军步兵溃败的情况后当即分出大部追杀溃军。
早先跪地投降侥幸逃过一死的西勇营步兵也拾起散落满地的兵器加入追杀。
但骑士们没有退,在哥特式头盔露出一线的视界中,他们始终占据着绝对优势,仅仅依靠宽阔的双手大剑就能在步兵阵形中砍出一条通往胜利的坦途大道。
如单单着眼于此,确实如此,失去火枪手后一二百人的步兵方阵拿马上的骑士毫无办法,对马下的骑士同样束手无策,甚至于他们在马下更加灵活,四五个挥舞着大剑的步战骑士撞入步兵阵形就能把整个连队砍得四分五裂并展开追杀——尽管大多数时间只要步兵开始跑,他们就追不上。
但步兵开始跑就已经说明方阵散了。
直到轰踏的马蹄声在身侧响起,来不及回头,沉重的短柄骨朵仗着马力敲过头盔,巨力撕扯着头盔向反方向狠狠扬起,做工精致的头盔完好无损,扯动脖颈带来的休克却让马下骑士直挺挺地瘫倒在地。
装备简陋、马术粗浅的女真骑兵哈哈大笑地掠过他们,给予步兵连队微不足道的支持,他们不管对骑士的袭击能否得手,敲一下、捅一下,蒙了就蒙了、死了就死了,毫无收效也无所谓,径自继续向前突击。
接下来穿过战场的白山营女真重步兵才是真正的杀手。
间隔四五步,往往被骑兵袭击刚回过神来的骑士正扬着大剑向一拥而上的步兵做出防御架势,身前的女真重步兵却拉满了战弓朝脑袋射了过来。
这种作弊手段通常无法致死,沉重而尖锐的箭头在与头盔碰撞的瞬间类似锤击,随后无法承受巨大力量的箭簇便碎裂开来。但装最帅的逼就得挨最毒的打,白山黑水间的部落战士三五成群地使出围猎手段,两头绑着石锤的投索也好、短兵相接的骨朵也罢,转眼就将落单的骑士四仰八叉地撂倒。
手动掀开面罩,一锤头下去,贫苦可怜的白山猎户便得到一套凹陷的哥特装甲。
城头的朝鲜游击黄喜看着一面倒的战场直嘬牙花子:“杀穿板甲的干嘛,将军,我听说这些玩意能换赎金呀!”
陈九经直至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抬手在城垛上缓缓锤了两下,转过身来揉着左耳朵:“你说什么?”
“卑职说赎金,将军的耳朵被震着了?”
“没事,要什么赎金。”
陈九经揉着左耳,抬手挠了两下,目光越过指甲缝已经凝固的细碎血痂看向棱堡中正为他制作炮车的法兰西工匠长长地吐出胸中浊气:“我们自己去波尔多拿。”
第三百零七章 夸夸
康古鲁的女真骑兵携大胜之威,向东整整追了六十里地,他们早就超过逃兵了,却还是一直奔驰到城郊能看到波尔多城和加龙河左岸的葡萄园为止。
弗朗哥的骑手起初只想追杀溃军,但奔出十余里被白山营骑兵超过后,生怕他们这百余骑被敌人的伏兵围杀,把心一横便率骑兵跟了上去。
结果一路上,他的骑兵都被康古鲁用手势指挥着:抢这个去、抢那个去;进攻这个修道院、踏平这座庄园……沿途本异常繁荣的郊外庄园都没什么人,战争的消息一传到这片土地上,贵族、乡绅、商人们便驾着马车向最近的城堡请求避难了。
农夫民妇没别的办法,只能携家带口地往城里跑。
所以说法国的农民是欧洲最幸福的农民,他们还愿意往城里跑,像在西班牙或尼德兰等低地国家,战火连绵不绝的土地上农民都不跑。
他们只有投奔起义军或被征召平叛军这两种出路,要么就呆在原地听天由命。
反正别管本国军队还是别国军队,来了都要掠夺一番,脚踩在地上脑袋早晚也会落到地上,至少肠子还可以挂在树上。
当地还是散落着小股驻军的,只是那些拿着粪叉和石头紧急武装起来的农夫并不能对康古鲁造成威胁,甚至听见马蹄声他们就已望风而逃,根本谈不上什么抵挡。
耀武扬威的康古鲁冲到城下,在他途经的道路上一座又一座庄园焚起浓重黑烟,只需要两骑就能押着几十名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为他推着板车将战利品运回港口。
城里市政厅前广场上四个二层圆顶钟楼响个不停,哪怕在城外也能听见连续不断的小钟敲击声,这些小钟一直用来提醒市民火灾正在肆虐,或是提醒城外的百姓葡萄已经成熟。
但此时此刻,它只能用来提醒百姓敌军来袭。
康古鲁找了麾下最有言语天赋的骑手,在城外结结巴巴喊了半天,没人能听懂。
西班牙太封闭了,费老二制定的法律,不准西班牙人外出去别的国家求学、也不准别国学者入境求学。
难得城里有能听懂西班牙语的有识之士,也听不懂康古鲁麾下女真海西哈达部方言版的西班牙语。
最后还是弗朗哥上前解围:“你们的主力已被我军击败,只要波尔多城交出……康将军,交出多少钱?”
康古鲁也听不懂弗朗哥说的是什么,总之城里的守卫队长带兵护着市政官与贵族们鼓起勇气登上城墙后,就看见远处立着几个西班牙骑兵、混着看不出来路的异国骑兵,不知道在神情激动的叨叨着什么。
远处层层叠叠的密林树梢后是燃起的浓烟,奔驰的小股马队来回奔驰,马屁股上带着大包小包不知从哪夺来的东西。
守军派人带着旗子出城谈判,结果又因言语沟通不畅被赶了回去。
在法兰西这个武德丰沛的地方,真正有学识的骑士们都在波尔多海港做俘虏呢。
双方隔着波尔多外围几座军事堡垒与紧急搭建出的障碍工事,一同等待着明军主力。
不光波尔多的法国人在等,康古鲁与弗朗哥也在等,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还没见到作为主力的雇佣军步兵连队过来。
等康古鲁派回的骑手回来,他才知道陈九经一点儿都不着急,还在海湾棱堡清理战场呢,仅派来卡洛斯麾下一名通晓法语的士兵,向波尔多宣读东洋军府索要白银万两、毛驴一千头、战马五百匹的战争赔款与黄金一千四百两的贵族赎金。
陈九经忙着稳定军心,以步兵为主的雇佣军连队在惨烈的战斗中受损颇重,即使硬着头皮向波尔多开进,也无法保持战斗力进行新一次的围攻。
而他稳定军心的手段分为三大类共五种,分别为:夸、夸、夸夸夸。
“打得好,我知道胡安佣兵团此次直面敌军受到极高的损失,但你们非常英勇,尤其是胡安将军,即使是亚洲战场上西国军团长也没有像你这样勇猛的将军,在西班牙恐怕只有古之名将才能与你相比啊!”
“什么,不要跟我说你连队被击溃时逃跑了,至少你没有投降啊,他们那些骑士冲过来哪儿有不逃跑的步兵?”
陈九经夸胡安都受不了,脑袋上头盔被砸凹刚刚包扎了被打肿的大包让胡安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听着来自明国将军的夸赞满面通红:“我很多士兵都投降了。”
“投降不要紧,他们后来都发起反击了,古斯曼将军麾下也有人投降了,但我亲眼看见几个投降的士兵在城头发炮后捡起兵器与敌人拼杀;还有阿吉将军的部下,背着两杆火枪双持长剑去追砍敌人!”
“这都是最好的战士,我知道你们训练不足,这一次我们付出血的教训,但下一次就不会如此了,我们用这场仗证明了,西勇营的六名将军与上下三千余名军兵具备成为世间精锐的可能。”
“我要跟你们续约,把合同延长至三年,回去后六名将军作为募兵官,把此战损失的士兵补充满员,我会为你们请来自大明东洋军府的优秀教官来训练他们。”
“参与这次战斗活下来的所有士兵,薪水比合同上约定的提高一半;负伤但可以继续效力的回去多发一月薪水;不能作战的发给两月薪水,阵亡的补发三月薪水。”
陈九经一通夸夸夸,把留在海湾战场的五名雇佣军首领夸得晕头转向,对惨烈战斗的抱怨全都不见,甚至都没人提,他们现在光忙着算钱了。
“不过有两件事我得说在前头,首先,再去招募士兵就不要用什么雇佣娼妓装作贵妇人把男子引入地窖关起来饿好几天不答应当兵就不放出来之类的做法了,那样是招募不到好军人的。”
“其次,波尔多有战斗力的驻军已被消灭,我们该去收取战利品了,但各部队无力作战我也知道,所以我们要装一下样子,集结所有可以作战的人,到城郊去休息,我们只待三天。”
“过去先用炮轰一阵城楼、城堡,三天后不论能不能收到钱,都撤军回船,启程回西班牙,不打仗了。”
第三百零八章 回礼
陈九经的船队离开波尔多海港的第四天,法兰西南特港发来的船队姗姗来迟,留给他们的只有不知以什么手段从地底掀开城墙的破碎棱堡与广袤土地上一座又一座冒着青烟的庄园。
尸横遍野的战场早被打扫干净,但堆成一摞摞的法军尸首至少还留有最后的体面,他们没像欧洲军队如过境蝗虫般取走一切,那些衣裳还穿在他们身上。
没有西班牙人、没有明帝国人,战场被打扫得很干净。
最令援军生气的是,在方圆百里的郊外所有庄园被掠夺一空、仅有几座城堡幸免于难后,波尔多依然给那些入侵者支付了赎金——尽管没有其要求的那么多,但他们还是付了。
这是无与伦比的耻辱。
城中贵族乡绅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金银送到城外,结果就换回一名伯爵、三名骑士。
并且这些人的价码一样……明帝国人对他们的贵族一视同仁,统统按体重来。
黄金白银上一个秤!
何等野蛮?
六天之后,纳尔瓦的亨利率王国步兵率先赶到,看了看波尔多的惨状沉痛慰问城中士绅,随后带兵回国准备战争了——他刚刚知道这些横跨大洋的暴力分子就在他的领国隔壁。
比起为波尔多伸张正义,他更担心自己的王国会受到这些人袭击。
法兰西海岸的愁云惨雾并不影响比斯开湾另一侧西班牙百姓对满载而归的西勇营在港口展开盛大的凯旋仪式。
当陈九经的旗舰停靠港口、各个船舰在岸边码头搬运货物,数不清的西班牙百姓自发地来到港口为他们搬运货物。
盛满葡萄酒的橡木桶从岸边卸了一船又一船,新纺出价值及其昂贵的乔其纱被懒得搬运的佣兵暴殄天物地在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或者拿来当作葡萄干、腌肉、香肠、整只火腿的包裹布。
轻薄的雪纺又怎能撑得住这么多沉重的东西?佣兵们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会裹很多层,以至于海岸边港口上问讯赶来看兵船的西班牙小野孩儿们都要追着佣兵边跑边问,里面裹得是什么。
甚至还有一箱又一箱的接骨木,这是白山营部落军医在治疗伤兵时就地取材,发现在欧罗巴也有这种他们家乡生长的药材,虽然生得有些小区别,但使用问题不大。
这东西对军医来说最有效了,一身是宝,活血止痛、跌打损伤、骨折失血,全都能治,所以尽管他们带了东洋军府制的一些成药,但在野地里连根刨了一片又一片,等别的货物都装船时拿捆扎的接骨木塞缝。
就这最后还有能装一艘四百料福船的接骨木实在没地放,全装海湾棱堡一座屋子里烧了。
本来康古鲁麾下哈达部那个腰有一人合围那么粗、满脸横肉的部落大夫还特不乐意,觉得都是好东西烧了可惜,后来从陈九经那道听途说了些欧罗巴医生的治病事例,说什么也要自己抱着火把看着烧完了再上船。
登船后还跟船上的白山勇士说呢:“你们老叫咱是庸医,看看什么才是庸医?”
陈九经理解他的想法,好不容易有个能让他说是庸医的人了,可不能叫他们成长了。
有百姓帮忙,雇佣兵们乐得轻松,除了必须他们搬运、牵拉的重要战利品外,那些值钱的东西就只是沿途看护着,让百姓帮着搬运上马车。
被这种其乐融融气氛感染的陈九经下令推出三十只橡木桶分给码头帮忙的百姓随意饮用,在人们赞叹着他们收获的声音中骑马率军赶着驴车回到营地。
对陈九经、白山二将、西勇六将来说,那些值钱的红酒、乔其纱、甚至金银珠宝,在这次经历短暂却惊险刺激的航行平安抵达港口后,已经不是那么地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些铠甲、兵器、火炮和战马。
如果想要钱,他们随时可以抽出一礼拜出去再抢一次——如此横行无忌、畅通无阻的感觉只有在陈九经麾下才能这么痛快。
换了任何人这样做,只要被人知道,他们只能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落草为寇,但陈九经不一样,西班牙国王绝不会把他交给法兰西。
“将军,毕尔巴鄂的长官为祝贺我们取胜,派人送来五十柄毕尔巴鄂利剑,都是好剑,在西班牙这是仅次于托雷多钢剑的好兵器。”
回到营地不久,陈九经刚让留守营地的北洋军医帮他看看持续蜂鸣的左耳,烧了热水钻进盆里舒舒服服泡着澡,筹备晚宴的卡洛斯换了身衣服端着柄钢剑入帐交给门口侍立的女真武士。
卸下板甲穿着黑色衬衣的卡洛斯对他报道:“给商人们的消息已经让人传出去了,我们的货物都是最好的,应该很快就能出手。”
“那些从波尔多带回来的佩尔什马太多,营地里没地方养,暂时让人在营外看着,也已经让来送剑的人回去向长官请示开辟牧场,但报告到巴克斯比斯开去,要些时间。”
卡洛斯道:“我们可以在城外找个靠得住的牧场主人,先养在他们那,不会花太多钱。”
巴克斯这个地区由于古代属于纳尔瓦王国,后来分裂以一种自愿的形式加入西班牙,因此享有相当大程度的自治权力,陈九经部营地要想扩大土地,花钱买地是自然,但更重要的是首先要取得自治首府的同意才行。
泡在温汤中浑身舒适的陈九经对此毫无异议,朝走进来的亲卫武士看了一眼,对方抽出长剑弹了弹,沉沉点头,表示长剑确如卡洛斯所言,是上好的兵器,他枕着木桶边闭着眼道:“那些马确实不少,我们营地留一百匹,再挑出一百匹母马,我要派船送去塞维利亚,剩下的就照你说的先找几个牧场寄养。”
“至于这剑,大明帝国讲究投桃报李。别人送我礼物,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就送他们几个法兰西人吧。”
“把波尔多没钱赎的那些贵族都送给毕尔巴鄂,只要别放火刑架子上烧死,那太野蛮了。除此之外,如何处置西班牙说了算,这场仗也是西班牙的胜利。”
第三百零九章 大明港
塞维利亚很可能是西班牙最为繁华的都市,菲利普曾给李旦机会让他自己画下明租借的范围,只是不愿喧宾夺主的李旦放弃了这一送上门的机会。
舍弃最繁华的地带,在城外东南二百里外划下一片方圆六十里的海湾港口。
这个地方过去叫做阿尔赫西拉斯,如今叫明租界。
黄喜载着战马的船绕过混乱的葡萄牙,驶过三面环海广布造船厂的加的斯,驶入直布罗陀海峡后才终于才西班牙领航员的带领下进入明租界的海湾——大明港。
“有点配不上这个名字,对吧?”码头上着绯色绸袍的总督张开双臂的场景与未经过开发的碧绿丛林背景显得差异极大,李旦的目光越过黄喜望向其身后的东洋军府战舰,道:“这些马儿可真神骏!”
背插赤底墨迹‘大明东洋军府’六字靠旗顶盔掼甲的武士上前牵起骏马,人却还没陈九经送来的战马肩高,即使算上高高挑起的靠旗也才堪堪与到战马脖颈一半儿,与人比起来,这些产自法国的骏马确实是庞然大物。
“回李总督,这是陈将军的战利品,派卑职押至塞城,请总督差船送往墨西哥城陆路交与陈帅。”
黄喜说着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从船上牵引至码头的战马,边忍不住让军兵慢点牵,对李旦解释道:“最轻的千五百斤都打不住,卑职担忧栈桥撑不住。”
“这么沉?”
李旦诧异地转过头,不过等武士们牵着高头大马走过他身边时,他心下也是了然,他也就跟这马背齐平,雄健的马儿昂首阔步地朝前走着,蹄子踏在木质桥体上发出‘哚哚’的响声,引得他神往目光盯着马屁股都走远了才终于收回来。
“一路舟车劳顿,黄游击甚是辛苦,边走边说,请。”李旦扬臂引路,随后才对黄喜问道:“看样子白山营在北方收获颇丰,数月前我在王宫里听说小九打算从西国就地募一批壮勇作战,后来如何?”
“谢李总督体贴,为朝廷做事、卑职不觉辛苦。后来确实应募者众,将军编了六个西勇营,各营军兵良莠不齐,有的人少兵精、有的人多势众,员额三千余,算是有一战之力。”
提起西勇营,黄喜也不知该怎么说:“此次北袭法夷波尔多,确有一触即溃者,也有死战不退者,法夷马队便是骑着这等高头大马冲我军阵,战事甚为惨烈,死伤几半,若非陈将军运炮入神,怕是那场仗我们就输了。”
“即使最后取胜,陈将军左耳亦为炮所伤,蜂鸣之音即使卑职过来时也不见好,怕是今后要落下伤病。”
“小九耳朵坏了,那得打到多惨,他这将军都亲自上阵?”
李旦与老八、老九在日本合作多年,关系最为亲近,对义兄弟们的作战风格也很是了解的,陈八智有幼年从军落下的毛病,有时战局劣势还可能会披挂上马率精骑亲突敌阵。
可陈九经是正经的讲武堂出身,一向信奉运筹帷幄解决不了的战事、亲上战阵也起不到决胜作用——在李旦的印象里,陈九经跟生父陈璘一点儿都不像,反倒打起仗来像义父陈沐,基本上眼睛能看见前线战事就够了,绝不会亲自提刀上阵。
要是陈九经都上阵,那肯定是敌人杀到他脚底下了。
“没有,战事确实惨烈,但白山营直至最后才参战奠定胜局,陈将军是在城头观战被火炮震伤耳朵,未及塞耳,六十余门火炮齐轰。”黄喜摇摇头道:“卑职麾下四个精悍炮手都被震得口鼻出血。”
李旦听到这才稍稍放心,同时在心里算了笔账,走出几步这才问道:“白山营几无损失,西勇六营伤亡惨重,他们想来是怨声载道,小九还敢把你派到这边来?”
“没有怨言。”
黄喜笑道:“倒是起初白山营对西勇营很有怨言,佣兵的军饷比咱高出十倍,他们是拿命换钱,上阵也知九死一生,将军抚恤给的高、活下来的老兵又升饷银,白山营则得了战利奖赏的实惠,皆大欢喜。”
“他们要的是钱,将军要的是为东洋军府增添影响,各得其所。”
说话间,二人在护卫簇拥下走到明租界最‘大’的建筑群下,守着港口立起一座南洋军府岛样式的炮庙。
大门外一座五层宝塔正在涂色,内里看上去像是碎石与黄喜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混合腻平的,来自东洋军府旗军装扮的将官正在指挥扶桑营足轻用烧制的青砖铺上外层、刷红石柱。
正殿的神像也未做好,作为李旦的居所的后殿倒是已经完工,还有带个西班牙巴洛克式的大花园。两侧前后看规划是偏殿十余,有武库仓库、也有军官营房,不过如今都还尚未建成。
海岸上除了这些东西就是茂密的林子,连通往塞维利亚的陆地道路都只是被踩出一条小土路,除此之外甚至连用来交易的地方都没有。
跟着李旦进入后殿的黄喜终于忍不住问道:“李总督,大明的租界,怎么如此寒酸?卑职从百里外的加的斯过来,那里繁荣的很,西国王厚此薄彼,将如此简陋之所给予大明?”
李旦笑眯眯的摆摆手,探手让黄喜坐在堂中,正赶上两名常胜侍女奉上茶盘,他从茶盘上拿起一支烟卷对黄喜道:“这块地是李某自己选的,国王倒是说起想让我在塞维利亚划去一半,好给他的王室增加收入,我没要。”
“太繁华的地方不好,有教堂有修士,宗教气氛太浓啦。”
说着,李旦抬手指了指堂中挂着的画,那是一副火炮天妃娘娘庙与港口的侧视图,港口市场、仓库与营房住所林立庙宇高塔之间,气势恢宏防备完善:“在塞维利亚修一座这样的港口,可能么?”
“义父要我任明租界总督,一在收税、二在占地,合同写的清白,一百年。百年光景,便是一片荒地,何样繁华求不得?既要收税,何不连出入地中海船舰税务一应卡下。”
“今天我还收不得地中海的船税,明年六座宝塔与三座造船厂、驻军三千的营房一一修缮、一支六甲舰队再次停靠,船税收不收得?”
“倘百年后,租约到期西国不愿续约,子孙亦不愿交地,西人索地,害怕拦他不住?”
“大明港!”
说着,李旦打亮火机,笑道:“好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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