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6章 飞翔


  “尼德兰人?”
  李旦坐在艉楼平台正中的椅子上,左右侍立着顶盔掼甲腰插手铳手持长柄眉尖刀的武士,手上攥着一颗带铁链的镂空鎏金贴银铜球,胳膊肘放于扶手,撑着侧脸说道:“我是李旦,泉州人,我问的是你的国家,你是西班牙人?”
  他手上拿的是香球,做工精致至极,球制浑圆两半,外部雕花镂空以透出香气,内里另有一盛放香料的方铜盒,放入香料扣合成球,夏季可熏香、冬季能燃烧香料用于暖手。
  李旦还有另一个玉石香囊,是用玉环镂空的,那个制作难度极大,也更为贵重,才叫真正的巧夺天工,不过玉石做的香囊不能烧,冬天不能暖手,打从李旦被派遣到日本便一直在濠镜放着,这次东渡也没带着。
  他本来以为会在麻家港滞留很久呢,哪知道陈沐又给他派到热带来了。
  在热带用玉石的更舒服,入手冰凉不说还养人。
  他实在不喜欢闻烧丝绸的味道,把玩着香球半天才缓过来劲,袁自章去处理白山营战功赏赐的事了,正好他对这艘商船挺感兴趣,便命人把船主叫到这来。
  李旦想亲眼看看,敢船上一门炮一杆铳没有穿越大海跑到加勒比海,这胆大包天的人得长什么样。
  结果让他挺失望,这船主看起来就像个,像个渔民,还是拿着个破网仨月打不到鱼那种倒霉蛋儿。
  尤其是听不懂人话,问他哪儿来的,说个地名——我又不是欧洲人,能问你是那个地来的?我说我是泉州人你个欧罗巴土老帽知道是哪儿?
  偏偏,不是兰姆听不懂人话,而是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尊贵的将军阁下,我来自尼德兰的荷兰地区,尼德兰过去效忠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殿下,后来人们不愿再效忠,发生了战争,现在战争并未平息,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军队在我的家乡作战,尼德兰南北又分出两个联盟。”
  兰姆说这段话时非常诚恳,最后他抿着单薄的嘴唇缓缓摇头,疲惫的眼神里透着迷茫,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个国家。”
  李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我看到你的船挂着西班牙的旗帜,可能你还不知道,加勒比海已经被大明舰队接管防务,我们会剿灭所有海盗、盘查所有船舰,没有大明签发的船旗与信符都会被当做海盗对待。”
  “我,我不是海盗,我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
  看见兰姆忙着辩解,李旦摆摆手道:“不用急着害怕,你的船已经够可怜了,我不会难为你,官军会检查你的货物和船上人手,然后你可以去你的目的地,你是要去波多黎各?”
  “那你可以跟着我的船,等我们出发时你可以再回到这,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就敢跑到这来做买卖,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其实李旦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头脑一热许下的赏格,一场仗除了拾回几门破佛朗机炮外几乎没有任何战利,赏银还要再赐下一笔银子。
  那些海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威胁,这笔银子对他来说花得不值。
  但当时他就是想花,他就是烦那种别人把他当成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感觉!
  完事儿还救了个倒霉蛋,看见船长这模样他就知道这艘商船也根本榨不出什么油水,好人做到底,就当日行一善了。
  说真的,李旦这会儿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
  “加勒比海,由明军接管?”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冲击兰姆的世界观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西班牙输掉了新大陆的战争?”
  椅子上的李旦用另一只没拿香球的手摸着下颌胡须皱着眉头站起身上,背着手提溜着香球链子绕着椅子走了半圈,这才撑着座椅靠背身子微微向前伏,转头看着自己的护卫问道:“这么这话听着……好像他觉得西班牙能赢一样,是这意思吧?”
  说罢,李旦站直身子正色对兰姆道:“自隆庆年以来,明西之间有过两场战争,大战小仗数十,他们没赢过。”
  “所以现在我们签了停战条约,加勒比海的防务属于我们,虽然我们的商人还没过来,但先帮他们打打海盗也无妨,毕竟他们的商人要把货卖回去,才有钱来再……”
  李旦还想再向这个自称‘尼德兰人’的船长推荐一下巴拿马的商品,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袁自章飞快走来的脚步声打断,北洋军陆师参将的命令斩钉截铁:“把他拿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反应过来,两名旗军本能地将兰姆扣住,出鞘的腰刀便已横在脖子上,袁自章对李旦抱拳行礼,小声道:“他的船上水手不让检查货物,船舱里有二十二门铸铁炮,一千四百余斤火药和成箱的炮弹。”
  李旦经过短暂的错愕笑了起来,对跪地挣扎的兰姆笑道:“我还以为是个老实商人,闹半天船上装的是火炮,你是西班牙军官?”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李旦认为兰姆看上去并不像个军官,甚至不像拿惯了兵器的人,更何况就他的了解西班牙有良好的军需官制度,辎重运送一直用的都是大盖伦船,怎么会有这种穷苦船主和破破烂烂毫无防备的小船来运送军资?
  兰姆叫道:“那是我的货物,我从尼德兰阿姆斯特丹的铸炮厂接到这个工作,把这批炮交给新西班牙的贝尔纳尔军团长,那是我的货物!”
  贝尔纳尔?
  李旦算算时间,这批炮在这个时候运过来,那恐怕明西二次战争刚刚开打时他就下订单了,合着贝尔纳尔觉得仗能打到这会儿呢。
  “既然你的船里有炮,为什么海盗追逐你时你不用火炮还击?”
  “那是货物,货物和我们没关系,只和雇主与买主有关,我没有国家,尼德兰也无依无靠,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诚信,海上危险重重,我不能保证货物一定能送到买主手中,但我能保证在只要我还活着,货物就是新的,买主的货装在我船上是什么样,送到就是什么样。”
  “除非所有尼德兰人都死在海上,否则总有一天……”尽管雪亮腰刀架在脖子上,兰姆依旧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摆脱西班牙人的统治,尼德兰终会飞翔在大海上!”


第二百零一章 角色
  万历七年如期而至,常胜县张灯结彩,东洋军府的号令早在年前便沿西海岸通报各处,各衙官吏军兵在一月轮流歇息,确保没人皆可得到十五日的休假,也要确保各个衙门在年关中有人值班。
  加勒比海护航舰队的鲨船船长程百户心满意足地将一篇名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战场实记用杉木框裱好了挂在常胜龙虎道君庙里,这才启程前往军府向大帅报告在海上所见所闻。
  陈沐最近经常和军中宣讲官凑在一起,研究如何进一步加深东洋旗军为国而战的思想,毕竟大明如今的扩张战争要比国内反击入侵的战争对旗军思想要求更高。
  当然,如果说以这个为募兵,恐怕陈沐是想的有点儿远,实际上他就是想依靠精神建设让旗军的战斗力不要下滑,依然在训练中尽心尽力罢了——短时间里,东洋军府并没有计划任何战争。
  自杨廷相率旗军一千二百进驻墨西哥城,新西班牙不是没有躁动不安,在杨廷相过去的第十二天清晨,驻守在墨西哥城东南的两个连队士兵在西军军官的率领下试图进攻防备松懈的总督府。
  结果还没带兵走过两条街就被他们身后的友军追上,一番内讧等他们走到武装广场,被早已闻讯等候多时的六十名明军旗军一阵轮射击溃。
  在传回常胜的报告中,杨廷相非常认真地提到,西军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了。
  任谁数年之间接二连三地输给一支军队、从来没赢过哪怕一场,恐慌不断在军中散布,西班牙人又没有遏制这方面情况的经验,士兵见到旗军举铳第一个想法就是丢下兵器逃命,原本严整的阵形一个照面便散了,战斗力不低才怪。
  阿尔瓦显然对这个情况看在眼里,单单杨廷相获知的消息,阿尔瓦在年前便向马德里派遣三次信使询问进攻葡萄牙王位继承的事宜。
  不光新西班牙原有兵力有这个毛病,就连他从西班牙带来的军队也被这种恐惧所感染,他迫切地需要挑个软柿子捏一下,让他的军队恢复欧洲陆战王者之师的士气。
  其实西国老迈的铁血公爵这半年一直在查阅战报、文献,从每个亲历战争的幸运儿口中得到让他推演出明西战争每一次冲突的资料。
  得出的结果让他有点怀疑自己,怀疑曾经纵横天下的西班牙军队究竟还能不能打仗,他太需要找葡萄牙军队证明一下了。
  五十名板甲骑士率上百名铁甲扈从冲击几百个没有长矛的步兵也能输?
  在欧洲随便几名骑士挎着他们的战马站在战场上,就能把那些泥腿子中招募的农兵吓得四散而逃。
  最后阿尔瓦公爵只能把这一战争结果归结于明朝没有骑士,骑士自然也不是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士兵对骑马的只有单纯对马的恐惧而没有对马上骑士的恐惧。
  也许换成五十名县太爷披挂上马冲击明军阵线效果会好上许多。
  鉴于新大陆相对稳定的局势,陈沐近期没有将标下二卫北洋军送上战场的计划,倒是把他们送到群众中去了,眼下留守驻军的北洋旗军都打散了调派入金城、常胜县中百姓村落,向百姓普及弓弩、鸟铳、枪矛及鸳鸯阵的使用方法,加以操练。
  如何让旗军在这种情况下不松懈对战阵技艺的操练成了最大的问题。
  “法兰西海盗?回去告诉你们李将军,有活口就给他条船,让他回去带话,再敢靠近新大陆,来多少沉多少。”
  陈沐盯着身后地图看着,眼神在新大陆与欧洲旧大陆之间不断巡回,他听见身旁赵士桢有些兴奋地问道:“又要打仗了?”
  赵士桢还是没忍住,上个月在常胜县的军器局里把他几年前设计的迅雷铳造了出来。
  就是一个大盾牌上八根铳管,射程与威力较之鸟铳稍近,但火力强劲,如果需要可以在十息之内打放八次,被陈沐和杜松一致嘲讽为丑家伙的新式单兵火器。
  陈沐只批准造了三十具,送到前线付元部下百户徐晋麾下,一直等着什么时候再有小规模冲突看看效果,结果明军和西军仿佛陷入长久的和平之中,令他急不可耐。
  此时一听在东海岸有个听着耳熟的欧罗巴国家跟李旦起了冲突,当即喜上眉梢,也不问是什么事,当即抱拳道:“大帅,让徐百户去,让徐百户去!”
  盯着地图的陈沐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假装自己是个战争狂人的技术宅半晌,这才向桌案上挑挑眉毛道:“去查查,法兰西国王叫什么。”
  最小的力学单位敌不过最大的力学单位,立即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去桌子上翻弄书籍,片刻有气无力道:“叫哼老三。”
  就这还不忘发牢骚编排陈沐呢:“哼老三、费老二、陈老大。”
  赵士桢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来了,抬手竹鞭点在法兰西的地图上,道:“人家叫亨利三世,不过费老二这个名字不错。”
  “让你失望了,打不起来,首先打海盗又不是跟海盗的国家宣战,咱现在也没能力跨海去寻法兰西的晦气,何况就算在加勒比海击沉他们的军舰,亨利三世只要脑袋没坏,都不会跟我们宣战。”
  西班牙殷鉴不远,好歹人家哈布斯堡还有海外殖民地可丢,法兰西可没殖民地能丢,但凡开战只要明军狠狠心杀到对岸,虽说漂泊过去可能没有发起战斗的能力,法兰西沿海那么多城镇全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这注定是一场只有我打你,没有你打我的仗。
  菲利普不会允许法兰西舰队横行大西洋截断他的运宝航线,更不会让法兰西染指新大陆,哪怕新大陆只有三分之一属于西班牙。
  “猜猜费老二愿意为保住秘鲁总督区做什么?”
  陈沐原本就是显摆显摆自己取代英格兰的地理位置成为大号欧洲搅屎棍,可当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念头一下就通明了,抬手磨痧着胡须道:“诶,这么一说,法兰西跟咱开战好像,好像是件了不得的好事儿呢。”
  “法兰西舰队开进加勒比海,费老二一定会和他交战,收拾掉葡萄牙阿尔瓦的部队转头就会北上,咱们是不是会有很多鸟铳、火炮甚至战船的订单?”
  “西班牙的财富会进入常胜,交换大量鸟铳、火炮,这种没意义的战争会让西法两国抱着衰弱,独肥了大明一个不说,我们还能从中购买大量原材料,收容因战争流离失所或厌恶战争的技术人才,对!”
  “没错,这就是大明今后要扮演的角色,我需要人,需要一支老练的海盗部队,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林阿凤?我们要好好谋划一下!”


第二百零二章 测炮
  陈沐在这个时候太想念林阿凤了。
  虽然好几年都没有林阿凤的确切消息,不过他知道林阿凤就在阿拉伯海一带重操旧业,干着他惹怒周边诸国的老本行儿。
  尽管东洋军府有大量无所事事以至沦落为民兵教官的精锐北洋军,但北洋军不是搞破坏的好手,何况这与他们的思想不同——北洋军是一支拥有崇高目标的部队。
  他们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让大明每一个百姓过得更好,也能让这天下所有受列国封建主压迫的百姓过得更好。
  他们坚信的事是没错的,但问题出在他们的统帅陈沐并不崇高,所以他只能保证前半句。
  他只想让欧洲被战争摧毁。
  如此一来不论战争的过程还是重建的过程,大明都能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养料,以变得更加强壮富有,奠定此后数百年天下大势。
  不过现在,陈沐的当务之急是等着尼德兰商人兰姆的二十二门火炮运抵常胜县。
  去年十一月,李旦在加勒比海救下兰姆、击沉法兰西海盗船舰两艘,在商船中查获二十二门火炮,不过李旦并未将兰姆及其船员杀掉,只是将船舰及收获扣押在波多黎各。
  另外派遣快船自潮湿多雨的墨西哥湾名叫韦拉克鲁斯的废弃渔港登陆,从驻军在那的西班牙小队手里半借半夺的弄了两匹快马,一路穿过墨西哥城将消息递送常胜东洋军府。
  陈沐的回应很简单,让李旦继续把人扣在波多黎各,但要派人将二十二门火炮运到常胜县,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火炮不像普通货物或是兵马,除非是欧洲那种锻铁佛朗机,否则都不是人力能搬动的。
  佛朗机在这个时代的欧洲被叫做‘寇非林’即‘Culverin’的音译,意思很简单就是长管炮,跟加农炮意思差不多,加农的‘Canna’也是管子的意思。
  后来人们把榴弹炮用意译而加农炮为音译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管子炮太难听。
  到后面历史上明朝得到并仿制的红夷大炮也可以叫寇非林或加农,但这个时代,除了尼德兰,欧洲没人会做那样的重炮,这也是为何历史上英西大海战西班牙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17磅,而英国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7磅的原因,因为英国人在这一历史时期船上只有佛朗机。
  陈沐想要瞧一瞧尼德兰火炮的做法,除了射石炮,他想看看重型火炮是什么模样。
  提到荷兰,谁都会想起‘海上马车夫’这个词儿,一介小国在短时间里承前启后,夹在西班牙与英格兰两个海上霸主间纵横百年并一度统治世界大海,陈沐对这个时期的尼德兰人有很大的兴趣。
  尤其在听说了那个叫兰姆的商人面对海盗追击宁可一路逃窜也不动用货仓里崭新的火炮之后,他对尼德兰人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对陈沐来说,要了解一个地方,先看他们的船、再看他们的炮,船和炮,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能力或者说国力最直观的标杆。
  兰姆的商船通过李旦的信陈沐已经大致了解,那确实是一艘平淡无奇的商船,但因为它是这个时代的商船,又显得太特殊了。
  没有火炮台,船壳很薄,只载货不运载武装,船速很快,就像李旦对这种船的评价‘要钱不要命’。
  当然,它的造价依然比福船贵得多,但如果以欧洲商船的标准,一艘这样的船造价恐怕只有寻常商船的一半,如果算上武装的花费,一半都不到。
  剩下的就看尼德兰铸造的火炮了。
  但这有点难。
  从墨西哥湾到常胜有两条路,穿过墨西哥城的官道好走但不安全,经由麒麟卫走山路抵巴拿马装船运输至常胜的路要安全,但不好走。
  如果走后面这条路,陈沐很可能要等见到北洋三期旗军抵岸后才能见到他想见的火炮。
  想想就知道,马拉人拽走高山上掘出的路,况且潮湿多雨,说实话如果有可能的话陈沐不希望任何人在那条路上行走。
  走墨西哥城的路线,就要防备着西班牙人抢炮,真被抢了把罪行推到海盗或原住民身上,陈沐除了开战也没别的手段惩罚西班牙人,偏偏他不想开战。
  那就只能向西班牙人寻求帮助了。
  一封书信送抵墨西哥城,杨廷相出面拿着书信与阿尔瓦公爵交涉,最终让西班牙派出一个连队三百步兵与杨廷相的三百旗军看护火炮一路西行。
  即使这样,火炮还是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才送到明西边境,随后又用了半个月才走到陈沐眼前,连同火炮一起的还有二百多头嗷嗷叫的西班牙驴子。
  西班牙人在新大陆弄了很多驴子,给它们穿上好看的小衣裳,来提升军队的后勤能力。
  在接收墨西哥城以西地区时明军已经从西班牙人手上接手不少来不及撤走的驴子,现在陈沐一样没打算把这二百多头驴子送还给阿尔瓦公爵。
  他挺喜欢这些穿着红红蓝蓝衣裳的小毛驴。
  轰隆的炮声在常胜县北方山坡炸响,陈沐对牵着毛驴不知该如何回复的前线旗军道:“你们押二十五匹丝绸回去给阿尔瓦,就那些素色没有任何明纹、暗纹的,一匹毛驴算两千通宝,我认为这个价格很公道了,就说我需要这些毛驴。”
  刚交代完这件事,赵士桢带着一名年轻军器局匠人走来,对陈沐道:“大帅,二十二门火炮都是陆战炮,最小的三斤多一点儿、最大的将近十四斤,咱的炮弹都稍小点,不过塞上垫木都能打。”
  赵士桢扭头看了一眼匠人,这才接着对陈沐道:“这是常胜军器局铸炮甲厂的铸炮匠,火炮我是看不出跟咱的铸铁炮有什么区别,但他说跟镇朔将军造法不一样。”
  陈沐看着赵士桢身后有些拘谨的铸炮匠人,远处火炮接连打放的巨大声音有些震耳朵,他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敲了敲,认为炮不是一体铸成的,只是在外面浇了一层铁,里面是不是铜没人知道,要想知道里头是怎么做的,得先把炮打炸了……旗军正测着火炮参数。”
  赵士桢看向陈沐,小声问道:“大帅,要不等会挑两门炮测测耐用?”
  陈沐抱臂在胸沉吟片刻点头,看向远处的炮兵测验场地,道:“砌上三面厚墙,让炮兵小心点,一直打!”


第二百零三章 卷钢
  自从南洋卫得到吕宋输入大量铜矿后,南北二洋所使用火炮皆为铁芯铜壳工艺铸造,成品率进一步提高,火炮的耐用性也提高不少。
  想打坏一门炮,很难。
  但炮兵对尼德兰火炮的耐用性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们大多认为被挑出的两门火炮会在连续打放十次后毁坏,但十次之后火炮还依然完好无损地摆在那,老练的匠人用棍棒敲击炮口,沉着脸跑向远处。
  “帅爷,那门炮,是钢的。”
  西班牙过去的火炮他就没见过有钢的,有那寥寥可数的几门铸铁炮就了不得了,从哪弄出钢炮来。
  难不成尼德兰省份战乱,突然用钢造炮就发明出来了?
  陈沐在南洋卫时也想过直接用钢造炮,倒不是不可行,但因生铁熟铁炼成的钢并不能平均,也不能保证全部是钢,质地不平均有的地方脆有的地方韧,反倒质量还不如铁芯铜壳炮耐用。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手下军匠是不是走后门进的军器局,钢和铁都分不清了?
  “接着打,打到炸为止,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命令一下,这可苦了前面提心吊胆的炮兵,前面十炮放着还好,反正知道它早晚会炸,可连发十炮之后接着打,心里承受的压力就有些不同了。
  每一炮放出去,都觉得这炮会炸,躲在墙壁后头吓得发慌,结果每一炮都不炸。
  到后面甚至心里头实在承受不住,还往墙那边垫了几副胸甲,越打越害怕。
  用正常量的火药进行连续打放三十炮后,陈沐已经相信这门炮身带着棱角的火炮是钢炮了,迫不得已只能下令用强装药也就是过去明军的正常药量来发射。
  以前明军用火炮正常药量就是弹药等重,后来南洋军府用的火药有了改良、对弹道也有了研究,便将火药使用量减少到炮弹的一半重。
  打到最后陈沐实在懒得看,打道回府喝了杯茶,这才有旗军快马来报,两门炮终于被打坏了一门,从炮身中间被憋炸了。
  它确实是钢炮,只是和陈沐想象中的铸钢炮不一样,是一门锻钢炮。
  憋炸的炮身像断成两截的大弹簧,从横截面看过去,炮膛内部是用类似葡萄牙造佛朗机的拼接手法,好像箍木桶一样把钢条箍成炮膛。
  炮膛外则是用钢条从炮尾开始像缠线一般一圈一圈缠到炮口,再从炮口一圈一圈缠回炮尾,光是看就知道造这门炮费了多大力气,在包裹三层之后,再包上一层铁桨打磨抛光,最后加上一些装饰性零件。
  非常有趣,费时费力的做工令人叹为观止,但这也换来应得的回报,材料的强度大增让这门炮在耐用上一骑绝尘甩开陈沐平生所见一切火炮。
  “这样的造炮工艺,我们能做么?”
  面对陈沐的问询,老匠人摇摇头道:“没问题,这太简单了,不过耐用倍之、花费亦倍之。”
  这种制作方法一看就非常耗费人工,但却达成一个不太实用的结果,陈沐笑道:“我们要试试用这种方法做不同规格、口径的火炮,以算出它的成本。”
  之所以说是不太实用,因为一场战斗中很少有哪一门火炮有机会连续发生超过十炮。
  不论海战陆战,都是打一会儿、歇一会,比方说李旦的甲子舰在前番齐射七轮,那已经是打放的比较多的了。
  而在早年陈沐亲率部队据守蒙古骑兵,他的火炮不知停歇地一直放出去,超过半数炮弹都被浪费掉了。
  何况一门经过检验合格的火炮在打放流程中存在清理炮膛,妥善的养护工作能让火炮极为耐用,在炮膛严重磨损至难以瞄准之前,正常使用几乎不存在炸膛。
  但这不是说这种制作方法毫无可取之处。
  陈沐认为,这种制作火炮的方法要比铁芯铜壳炮省点料钱,毕竟铜比钢铁贵三倍,但人工的成本则会增加很大一部分,所以他觉得这是一道数学题。
  当制作总重不超过某个重量的轻型火炮时,使用铜较少,钢条卷膛却会提高造价,为增加强度降低产量是不合适的。
  但制作超过这个重量的重型火炮时,铜的消耗量提升、为提高强度铁芯必然要增加炮身重量,虽然卷钢炮会增加工时与人工费用,但更轻量的炮身与更加坚固耐用,这完全是可以考虑的制造工艺。
  弄明白尼德兰火炮的制作工艺,陈沐对其余各项参数都不太感兴趣,前装滑膛炮的原理就这样,只要形制固定性能就不会有太大区别,赵士桢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后面关于‘尼德兰火炮’的各式参数实验都交给赵士桢去监督。
  他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徐渭一路溜达着去看他的小毛驴了。
  毛驴很好,吃苦耐劳又听话,只要一个人就能牵着四五头毛驴赶路,巴拿马的山路需要它们。
  在大宗货物的运输上,因为关税壁垒,陈沐不愿让大明的货物通过墨西哥官道运抵墨西哥湾,同样也不愿意让购买货物通过那边流入,那条不适合人的山路显然更合适。
  何况那还短一半路程呢。
  反正货物都是要交税的,与其交给新西班牙,不如全交给自己。
  眼下巴拿马山路也由邓子龙设立了沿途驿站,货物从西到东运送并不困难,只是耗费时间山路难以行走而已,如果有了足够的毛驴,那边的货物运输量能提上一截。
  这种运输方式不是陈沐想出来的,过去西班牙人就这样输送大宗货物,英格兰海盗德雷克的成名之战就是在巴拿马地峡陆路袭击了西班牙人的运宝队伍。
  “咱们得从西班牙弄来更多毛驴才行,还有羊毛,反正西班牙人一直在养羊,以后让他们继续养下去,挺好的。”
  徐渭骑着毛驴一颠一颠,端着酒壶往嘴里倒着却怎么也倒不出来,晃了晃才发现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一脸不满地将酒壶重新放在驴子鞍袋里,这才点头道:“是挺好的。”
  “不过大帅,军府目下最缺的不是羊毛、也不是毛驴之类的东西,我们最缺的是铁,不解决铁矿来源,军府即使有再多匠人也造不出东西。”
  铁。
  陈沐缓缓颔首。


第二百零四章 报复
  陈沐想要寻找的林阿凤,其实离他并不远。
  或者说林阿凤的部下离他并不远。
  万历六年的夏天,林凤所立汉国都城被萨菲一战而毁,同年林凤这个汉国王的地位被万历皇帝派来的使者宦官张鲸代天册封,正式承认汉国作为大明藩属存在于阿拉伯海与印度洋上。
  册封的地点为马达加斯加。
  至于岛上以部落形态存在的王国,似乎并不在小宦官张鲸的考虑之中,他被林凤的架势吓坏了。
  宫中作为皇帝亲信的小宦官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别管武宦官还是北洋军他都见得多了,但那是正经的军人,何况作为皇帝亲信宦官他也不会对普通士卒产生多大的畏惧心理。
  但林凤的部队不一样,汉国最像军人一支军团是直属林凤的杨策部,可杨策的部队在非洲西海岸呢,迎接他的全是正儿八经的海盗,这帮人在大明沿海本就无恶不作,每个人看向张鲸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除了林凤谁在意他的死活?
  而林凤又觉得自己丢了脸面,赶上天子册封的时候都城丢了,说什么也不让张鲸走,强拉带拽的让皇帝亲信宦官在阿拉伯海给他当了一把监军。
  其实林凤留下张鲸并不全是为了撒野气或让万历皇帝看看他有多厉害,这一点林凤心里是很清楚的,他这个野海盗头子建立的国家就算再好,也不如大明亲儿子西洋军府。
  大明更不会给他多少支持,能不攻打汉国就不错了。
  他留下张鲸的真实意图是为了一手托两家,一面端着张鲸与万历皇帝的幌子,让横行阿拉伯海的西洋舰队给自己让路;另一面用能说动西洋舰队的‘势’来稳固自己在汉国内部岌岌可危的地位。
  尽管诸王对林凤还算尊敬并不止于造他的反,但余下诸王对夺回都城并与波斯开战并不看好,他们小富即安,甚至各自划分海域纵横抢夺,不愿再抱成团共同立在汉国的大旗下。
  在林凤看来,这就是危机。
  单一的海盗王能劫掠四方,但谁都没有统治这片海洋甚至从诸国身上虎口夺食的能力,只有他们聚在一起,才能向海域的霸主呲牙。
  在更早的时候林凤就有向奥斯曼或萨菲波斯打上一场大战的想法,那时候诸王都觉得他是神经病,但林凤坚定地认为他们需要打上一场仗。
  他说:“总是在海上抢劫有什么意思,商人知道这条商路不安全就不再从这里航行,以后就会被饿死,在别的国家各个出海口设卡征税才是正道。”
  可要想达成这个目标代价太高了,他们必须与这片海域的霸主开战,并在战争中取胜,才有迫使别国接受他们收税的可能。
  战争的胜负且先放到一边,最难的不是在海上击败别人多在陆地烧毁几座城市,对汉国诸王来说,最难的是如何在西洋军府的势力范围内航行到奥斯曼或波斯的海岸线上。
  殷正茂能把这几个海盗王气死,飞鲨船在海上但凡被西洋舰队发现,立即就会被炮击驱逐——打又不能打,只能扭头就走。
  一旦打了西洋舰队,汉国的补给就被完全切断了,何况也打不过财大气粗的殷正茂。
  这让包括林凤在内的汉国诸王都十分关心殷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让他们的失望的是殷正茂看起来无病无灾。
  汉国常驻果阿的密探回报,西洋大臣殷正茂以六十五岁高龄,动不动清晨天不亮在院子里拍马舞刀锻炼身体,你说气人不气人?
  儋王李茂说得好:“我就想富贵一时,把北阿拉伯海抢完就金盆洗手,钱够花上十辈子,管以后做什么?”
  所以林凤别管对萨菲波斯毁掉西大城有多么愤怒的做派,其实内心里他挺感激波斯的,摧毁西大城,让他有了联合诸王向波斯开战的可能。
  林凤的战略极其清晰,头一刀就斩向马达加斯加,以各种借口一个夏天且抚且击,将大岛北方部落王国尽数控制,搜金银、煤铅、云母、宝石、石墨,尽卖于来自果阿的明朝商贾,在岛上练土兵、修兵戈、造飞鲨,准备大干一场。
  同时一边派人向东联系殷正茂,采买兵器船炮;一边向西派人招杨策率军回还。
  当然他还讹了奥斯曼一笔雇佣钱款,这一年奥斯曼撕毁了二十三年前与萨菲签订的合约,修复卡尔斯城,发大军开进萨菲波斯控制的格鲁吉亚北方,林凤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通过西洋军府常驻奥斯曼的使者告知苏丹他的人可以在南部牵制波斯,双方一拍即合。
  不过林凤并不老实,在奥斯曼的佣金送到后,他并未发起进攻,而是在看着战争局势,直至冬季准备妥当。
  他的战船早就造个七七八八,西大城被摧毁并未让他的人和船受多少损失,事实上林凤是否准备妥当取决于波斯的兵力有没有向北集结,也取决于奥斯曼的攻势是否凶猛如火。
  林凤待波斯倒很是仗义,毕竟张鲸在场,他要在皇帝那看着过得去,程序上走的非常到位,秋季一听说波斯南方有两支部队向北调度,当即给波斯沿海发去檄文,告诉他们我要打你们了,这与大明西洋军府无关,老子是汉国王,这场战争是为报复你们毁我都城。
  调走的军队又回来一支,林凤没有动弹。
  十月,林凤还是没有动弹。
  十一月,林凤依然没有动弹。
  十一月底,回来的军队又走了一半。
  十二月,林凤动员大军,发飞鲨战船及福船四百余条,集结包括杨策部在内的八千余军浩浩荡荡扑向萨菲波斯南部沿海,依照飞鲨的速度优势快速歼灭其分散于海上的零散巡防舰队,紧跟着直扑屯有舰队的重镇海港。
  扼守波斯湾的海峡上由葡萄牙人占据的霍尔木兹与北方萨菲的出海口,在迎战葡人与萨菲波斯舰队的海战中,林阿凤用从奥斯曼得来的二百桶四川猛火把敌人的水寨化为一片火海。
  紧跟着,海盗们攻上北方陆地,推着火炮轰开疏于防范的沙漠城镇,取得辉煌的胜利。
  在将城镇掠劫一空并驱走所有百姓后,被沙漠阻挡的林凤失去继续进攻的能力与欲望,他以眼还眼,将沿海城镇一把火烧个精光。
  还没忘给自己在海岸边立个碑勒石记功。


第二百零五章 金水
  陈沐一直以为他是在把锅不停地甩到别人身上,却没想到飞来横锅也能扣在他的脑门上。
  至少对驻军在墨西哥城的西班牙人来说,‘陈沐’两个字,能很好地向葡萄牙人解释为什么西班牙一直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
  再没有比陈沐更顺心的借口了,无论是为新大陆募兵还是向直布罗陀加派战船,只要提出这个名字,任何人都不会觉得军事动作有什么不妥。
  之所以西班牙人需要用到这个借口,是因为巴西的葡萄牙人进入墨西哥城,并试图通过杨廷相来取得与陈沐的联系。
  杨廷相入驻墨西哥城其实在治政上毫无建树,阿尔瓦驻守在这里的强大军队离开之前,把墨西哥治理好对东洋军府并无好处,走马上任的新西班牙总督一直在忙着为大明设立更多在墨西哥城的耳目。
  他最大的贡献是进一步提升了陈沐的地位,从他到墨西哥城起,陈沐再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能直接取得联系的了,他们要先向亚州大管家杨廷相通报,如果有幸能通过大管家的审查,将得到进入常胜面见小管家赵士桢的机会。
  很不幸,葡萄牙人的使者并没有通过,所以到常胜的不是葡萄牙人,只是几页纸片。
  和新大陆各地送到军府衙门的众多纸片堆在一起,摆在陈沐案头。
  在葡萄牙人之前的是邵廷达从智利送来的信,信上说他们的北方边界已经和西班牙人议定,不过南方边界很难议定,因为在陈沐与西班牙人一定的南方边境生活大量原住民武士。
  邵廷达称他们为‘俺老家人’,他们还有另一个名称叫马普切人,那是西班牙人也没能征服的原住民。
  因为他们曾出现过一名伟大的战争领袖,劳塔罗。
  三十年前,西班牙人有一名号称‘智利征服者’的人,名叫瓦尔迪维亚,他创建了智利的圣地亚哥,后来他死了。
  死在劳塔罗手上,这个原住民年轻人曾被瓦尔迪维亚俘虏,后来逃回去,教授部众骑马和使用火枪,用西班牙人的兵器武装起自己的部队,一次又一次突袭西班牙营地,证明西班牙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一直到一次大胜,殖民者首领瓦尔迪维亚被俘虏,劳塔罗说:“你到这里想得到黄金,现在我把你能受用的全都给你。”
  瓦尔迪维亚的死因是被滚烫的金水灌进喉咙。
  劳塔罗在后来的战争中死去,但他的精神与骑马作战使用火枪的技术被流传在马普切人中间,西班牙人一直未能征服他们,在比奥比奥河以南,没有任何西班牙人能涉足那里。
  陈沐看完邵廷达的信,拍着脑袋大叫:“没经验啊,还是没经验啊!”
  在议定边界之前他居然没有调查清楚!
  智利南部根本不是西班牙人的地盘!
  那他费那么大劲儿和西班牙人谈南边做什么?
  西班牙人给他的地图也是扯蛋,秘鲁以南一大块全连在一起,搞得好像西班牙人在这儿很罩得住一样。
  不过有马普切人在最南端,陈沐倒不觉得是件坏事,他们生活的地方是适宜居住、耕种的土地,没有在那片鸟粪沙漠地带,并不影响邵廷达派人去探硝石矿,他们可以签一个友好条约,然后通商。
  另一封信就有意思了。
  向东洋军府寻求帮助的是巴西总督的两名使者。
  这世上做不好情报的不仅仅陈沐一人。
  巴西总督先派来一名使者向杨廷相表达‘严正交涉’,指责‘明军舰队’阻挡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去往印度,并职责‘明军船队’在非洲西部攻击葡萄牙商船的可恶行径。
  并在话里话外表达出色厉内荏的威胁,说起什么过去葡萄牙人消灭南极法国的故事。
  也不知道巴西总督是之前不知道什么还是派出第一名使者后就突然知道了些什么,总之,间隔不过几天,他又派来了第二名使者。
  第二名使者的脑袋就好使多了,又是送礼物又是上下打点的,对先前什么明军舰队摧毁商船之类的事都不提了,想拉家常般地向杨廷相表达了巴西总督对国王战死在摩洛哥的悲伤与未来不知葡萄牙何去何从的彷徨。
  这有什么可彷徨的?
  难道费老二不能保护你们吗?
  杨廷相这一封信送过来,陈沐就算心想事成了。
  “大帅什么事这么高兴?”
  赵士桢从城外靶场抱了一摊火炮参数回来,一进衙门先听见楼上的陈沐在哇哇大叫,上来一看又发现陈沐在嘿嘿傻乐。
  放下记录的火炮各项数据,赵士桢像孙悟空一样从耳朵里掏棉花出来放在桌上,边掏耳朵边念叨:“测个火炮可苦了学生,现在满脑子都是哐哐的回音。”
  陈沐看着被赵士桢丢在桌上的两个带皮套的小棉花球,责怪道:“诶,你这厮,用人家炮兵耳塞就用吧,怎么用完还拿回来呢?”
  “赶紧让你的亲兵给人家送回去,这东西都有数的。”说罢陈沐才抖弄着手上书信道:“廷达写信说智利开始找硝矿了,还有杨君瓒,葡萄牙人找上他了。”
  “前些时候我不正说着想找到林凤么,心想事成,葡萄牙人帮我找到了,帮他们干了不少好事儿呢。”
  陈沐说着板着手指头给赵士桢数着:“不过数年,林凤帮助葡萄牙王国清理掉满世界干坏事的下三滥并拆掉他们的座驾、为他们国家设立关卡禁止狗眼看人低的国民与其眼中的连人都算不上的土著贸易等等善举。”
  “其势力范围遍布海洋,从摩洛哥往南都有他们出现的踪迹,用葡人的话说,只要你想购买黑奴,林凤就无处不在,不过……”
  赵士桢侧耳倾听,边听边点头,虽然他并不认为林凤是个好人、对其海盗行径也看不起,但他做这些事在力学单位眼中还是可以称得上善举的,毕竟比起海盗,无恶不作的殖民者显然更坏。
  海盗只杀人劫财,这事儿殖民者也干,但他们杀了人劫了财,末了还要奴役活下来的人,等他们死了灵魂去哪儿也得由他们说了算。
  听见陈沐说‘不过’,赵士桢晃晃仍旧有些发蒙的脑袋,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别人提到的不是林凤,是汉国,林凤居然建国了。”
  “大帅不是一直挺支持海上巨寇出海为朝廷开疆辟土,自己也裂土封王么,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没什么不愿意。”陈沐深吸口气又快速吐出,颇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意思,道:“建国了也不派人来我这儿知会一声,太不拿我当朋友了!”


第二百零六章 鹅绒
  过了年关没多久,除麻家港外四名知县都先后将县中情况以公文的形式传送军府衙门进行述职。
  头一年,哪里都是百废待兴。
  几个知县头一次述职,公文都写了厚厚一叠,从在籍百姓、开垦田亩、收取赋税、修渠设壕、建城扎寨、规划乡都、工业生产、地方特产及编修县志多个方面做了统一的汇报。
  陈沐能从几页纸张上感受到几个知县为了让述职报告好看一点儿,究竟有多么用力过猛。
  发展最好的无疑是接纳移民最多的常胜与金城二县,经历最初艰难的三个月后,常胜县有了足够吃用的粮食,秋冬两季像鲸吞牛饮般吸纳原住民百姓,如今在籍人口已近二十万,名列诸县之冠。
  但开垦土地最多的却不是邹元标,除了最初接纳百姓规划出近千个村落使土地暴增,后来的日子里邹元标都因大量吸纳移民而忙碌着,有的村子土地并不适宜居住、有的村落百姓不愿耕种,最后到年底统计治下仅剩八百四十二个村。
  即便如此,仍旧有的村落劳力多而产出少,百姓生存艰难;有的村落劳力少土地开垦不足,百姓同样不好过。
  邹元标在述职公文中写出了他对常胜县在万历七年的计划,他希望能将县中村落精简为三城二十四乡,三城分治城、市城与港城,合二十四乡辖五百村落。
  多出的百姓要么将来向东迁往墨西哥城,要么向北迁往新县,倒不是说常胜县不足以养活这么多百姓,而是百姓过多、地域过大对县中资源有很严重的浪费。
  因为常胜的农业发展极好,这片土地事宜种植麦子、玉米、各式各样的豆类,但道路条件不太好,市集也还不够繁荣,更何况气候与缺少驮运牲畜令粮食不易保存、交易。
  他们能保证口粮,商品粮率却极低。
  粮食放在自家仓库能保存好几个月,可一旦想拉出去运输到常胜市集,一场雨就能让成车的粮食发霉大半。
  邹元标为保存县里的粮食费尽了心机,榨糖厂、榨油厂、饲料厂全都开起来,恨不得把所有农作物都变成经济作物,以提高县中百姓的种植积极性。
  到最后都开始养猪了,不单单猪,牛、羊、火鸡统统都拿来养,先在县里做麦酒醪糟,后面又从西班牙引进了几名啤酒与朗姆酒工匠,顺带着把工业玻璃的问题也解决了。
  但邹元标做的这些都是长久发展方可见到回报的投入,一两年后常胜的收益剧增是能够预期的,但现在单就政绩上看,常胜并非最好看的那个。
  金城知县吴中行才更厉害,这个文质出身的知县在金城左右开弓,收拢在籍百姓十三万余口,在内挖掘金矿伐林取木,对外北定黑脚东取硝土。
  一年炼制金锭三万四千两有奇、采伐良材杉木七万九千料、熬硝一万八千斤,他倒是不种地,可仰仗麻贵麾下的蒙古骑兵,绘制出一份纵横南北一千四百里、东西两千二百里之舆图。
  其实常胜邹元标所面临的问题金城的吴中行一样不少,但架不住人家有矿,哪怕不说军府官办的两处大金铜矿,单单军府与闽地商贾合办的四座小矿,一年收上的赋税便有黄金两千三百两、铜锭一万一千六百斤。
  贵金属和硝粉送到常胜,驻军俸禄有麻贵的督军府从常胜批,他只管个口粮,这知县当的比邹元标舒服一万八千倍,整天卯着劲盘算着再找谁干一仗。
  吴中行对黑脚人的战争对这个进士出身的翰林院小编修的影响不亚于南洋军府的设立对大明的影响。
  就像朝廷当年突然发现,原来这世上除了对北方的防御战争之外,海外的战争换个思路是能赚钱的。
  编修知县也尝到了这个甜头儿,跟黑脚人一战让他直接收获几千名交还的奴隶,在他们成为金城百姓之后吴知县发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无往不利,左近各个部落争先恐后地归附,再遇到那些对别人来说不好打交道的部落,见着他的人都变得热情好客。
  贸易、交涉、借道、探路,统统容易得不得了。
  说迎刃而解,吴知县都觉得这词儿不够贴切,刀子还没递出去,绳子自己就开了。
  在吴中行的述职报告中,小编修对明年的展望是争取把麻贵挪到东边五百里外去,今后照着一年打一仗的效率,每年往东挪五百里,争取早日摸到地图另一端。
  “看看人家吴子道多锐意进取,你就在这儿养猪吧。”
  邹元标是几个县令里比较惨的,别人述职都只是向东洋军府递交一份报告就行了,军府规定诸县两年一度知县亲自述职,可他不一样,军府就在他的常胜县,自然要亲自登门述职。
  亲自述职,就免不了受陈沐奚落。
  这跟他干得好不好没半点儿关系,只要他来,陈沐就会打消他心里那点儿小骄傲。
  “报告里我没见往南北派出的探险队,还有发生在常胜的历次战斗与塔斯科的银山,回去再写,把这些都加上。”
  什么叫我就在这儿养猪吧?
  邹元标很委屈啊,成日里殚精竭虑得都掉毛了,县里这么多经济作物,各种各样的厂子开个没完,到头来就这评价?
  “大帅,就算金城有矿,可我常胜的百姓可要比金城百姓富裕,远的不说,再过两年你看看,常胜的产出能比他金城大好几倍,再者说,那金城不也养鹅么?”
  金城确实也养鹅,命令还是陈沐下的,不单单为做烧鹅,也为麻家港驻军提供羽绒制作军服。
  这个想法也不来源于陈沐,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提出的鹅绒、鸭绒做衣被比其他物料暖和,由叶梦熊通过二期旗军送来这个消息,为支撑戚继光停留在纸面上的北伐,大明也在赶制鸭绒袄、鹅绒袄。
  “我当然知道,但这些述职报告不单是写给我看的,还要等三期旗军来了拿回去给皇帝看,陛下是锐意进取的,你对常胜的做法自然是对的,但更要两全其美,让陛下看了也高兴才是。”
  “探险队也要尽早拿出成果出来,你要知道这是新大陆,不是大明的某个县,一地大治固然好,但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开拓、那么多土地我们没有一丁点儿的了解,这件事在眼下更为重要。”


第二百零七章 快活
  万历七年三月,北方的海水才刚冰消瓦解,运载着羊毛、鹅绒、粮食与火药的福船便已抵达麻家港。
  冬猎还未结束,驻扎在林海猎房整个漫长冬季的猎手们已经陆续归还,他们肩上扛着几年前的老旧鸟铳,拽着驮冻肉与毛皮的麋鹿,在黄犬左右奔走雀跃的吠声中迎着凛冽寒风,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港口城镇。
  他们大多穿着超过膝盖的厚实皮大衣或棉大衣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踩着宽大笨重的毛皮靴,头上扣着属于辽东军的铁盔,还要在脸面围上好几层厚厚的围巾,伴着呼吸在空气中吐出一道道白练,很快遮挡口鼻的围巾沾了哈气被冻出一圈冰棱。
  最先回来的猎手不为别的,一是将部分冬季打到的猎物带回来,歇息几天还得赶在冬季过去之前回猎房两到三次,才能把所有猎物都弄回来;他们第二个目的,则是在麻家港签个到。
  这样知县赵用贤就知道谁没有回来,然后派人坐着狗拉雪橇去找。
  不过一般没回来的找到也活不成了,去年开春县里去林子里拉回来座雕像,据老道的猎手推测他是在检查自己下的陷阱时一脚踩在雪坑里大半个身子都陷进去爬不出来,后来一直到装进棺材人都保持着死前的动作,脸上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笑,可吓人了。
  县中去年就打算派遣更多猎人,让他们两人或三人一队,但这样一来就需要划分更大的冬季捕猎区,来不及做出规划,便只能等今年开春了再做打算。
  麻家港的知县赵用贤在衣着打扮上已经‘黑水靺鞨’化了,去年从北方捕鲸部回来时带了几身来自那边土民的毛皮大袄,里面内衬的是各种动物肠子做成的衣服,暖和得很。
  他素来体胖,穿上这身衣服更是如虎添翼,即使在最冷的季节也能外出行走,除了冻得眼睛睁不开之外再难受寒风半点儿影响。
  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城里猫冬,就他带着俩比熊还像熊的护卫一路爬上四十里外的平顶雪山,这趟远行是他从去年冬天就开始谋划的,夏季派人在上面给他搭了俩小木屋,储备了木头、煤油、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
  趁着过年,爬上去看极光去了。
  三月猎队回来,他也回来,回来二话不说就嗷嗷着让人知县大人备饭。
  几个知县,界县的艾穆最闲,拢共管着三千多口人,驻军只有修缮港口的一个百户,存在感极低;邹元标最勤劳,成日忙里忙外把大县打理得井井有条,县衙属吏也最齐全,让常胜成为最像明朝国内县治的城市。
  吴中行最厉害,好好一个知县让他当成了总督,那也是五县里治理方式向西班牙靠拢的知县;至于去智利的沈思孝才刚走,没做出什么成绩,最没存在感。
  而赵用贤呢,他是最快活的一个,真的,在这天寒地冻的麻家港,他能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把苦差事办得内心愉悦,恐怕是独一份了。
  不怪他贪玩,这边冬季太长,一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能办正事,闲下来的时间确实让人不知该做什么好,时间变得太难熬了。
  旗军还好说,雪下的小就在寨墙外跑步,雪下的大了就在寨墙里头围着院子跑步,天冷了队列什么的都练不得,也就能打打靶,就连打熬力气都得放在室内由小旗官看着操练。
  可赵用贤这知县呢,他能干嘛?跑步吧,他跑不动,端着鸟铳打靶倒还行,冬天麻锦经常看见赵知县在营寨里打靶。
  早上麻锦去海岸边看旗军烧雪橇,出去时赵用贤在打靶;四个时辰之后麻锦回来,赵用贤还在打靶,唯一区别就是他给靶子上画了头小熊——人得多寂寞才干得出这事儿?
  精神的匮乏必须得到补充,所以赵用贤去年借视察西北部火焰山一带牛魔王部落的机会沿海岸一路向北为住在冰屋里的北方土民主持祭天,成了大明第一个踏进北极圈的人。
  今年又爬到平顶山上看极光,把自己过得非常快活。
  回到麻家港当天,正赶上来自金城的船队抵达,把赵用贤高兴坏了,抱着盘子边吃边对麻锦道:“麻督军,你看吧,赵某就说两不耽误。”
  盘子里放着巨大的蟹壳,蟹壳里盛着黄澄澄的鸡蛋与蟹膏,溢着酒香,蟹壳边上还有大块指头长的蟹腿肉。
  这道菜叫花雕蟹壳鹅蛋羹,是知县赵用贤手把手教县中厨子做的。
  除了玩,能让赵知县提起兴致的就剩下吃了,别管见过没见过的食材,只要他觉得能下肚,什么吃法都要试试。
  早前他还生吃过野牛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拉个肚子就当让连成串的轰隆响屁陶冶情操了。
  吃到兴起处,赵用贤干脆放下瓷盘,端着雪蟹壳当碗,一勺鹅蛋羹一勺蟹膏就着吃,边吃边吧唧嘴,回应着麻锦对他陈述报关货物:“鹅绒?嗯,鹅绒好;羊毛?嗯,羊毛好;有了这些能让旗军更暖和,我们的棉衣够穿了么?”
  麻锦摇摇头,道:“棉衣第二年就不暖了,着了风雪湿了干、干了湿,还有穿坏的刮烂的,一直都不够。”
  “毛皮袄更耐穿,大概只有四成旗军既有新棉衣,也有毛皮袄,剩下三成只有毛皮袄和旧棉衣,另外三成只有新棉衣没有毛皮袄。”
  倒不是东洋军府亏待着旗军,实在是棉衣在这基本上就是个消耗品。
  哪怕值夜旗军穿着崭新的棉衣棉裤,在这个地方野外站一宿还是会冻僵甚至冻死,棉袄的新旧不能解决御寒的根本问题。
  因为棉袄不挡风。
  最好的御寒方式就是内里棉衣棉裤,外头再套一件毛皮大袄,鞋底还得是加厚的,特别厚,才能防寒。
  “有了这批羊毛,加上咱们今年收获的毛皮,能给旗军做上一身合适的毛衣毛裤了,那大帅的来信是什么?”
  赵用贤撇撇嘴,说实话在麻家港这个地方,大帅来信远比不上一船羊毛有用。
  “大帅……大帅写信教咱做衣服,还画着画呢,除了有点儿丑,哪儿都挺好。”
  赵胖子差点被蟹肉呛死。


第二百零八章 天军
  陈沐还真是专门写信教麻家港被服厂做衣服来的,但他的信其实也难以起到什么特殊意义。
  越缺少对付寒冷的手段,人们越知道如何战胜寒冷。
  没有厚衣服就穿三层薄衣服,双层布料往里面加蓬松的东西御寒,从便宜的芦苇花和木棉到贵的蚕丝团一直到明代才流行起来的棉花,老祖宗们全都试过。
  他能做的,无非只是在棉衣上让织造匠多织些方形纹或棱纹,不让棉花乱跑下沉而已。
  因为陈沐自己也知道,这个时代的棉衣,要比另一个时代填充多为人造棉的棉衣暖和些,而且如果他的人做出羽绒服,也会比那个时代的羽绒服暖和,因为他可以确定,麻家港做的羊毛裤是百分百羊毛、麻家港做的羽绒服也会是百分百加拿大鹅绒。
  呃,可能应该叫亚州鹅?
  总之,为旗军设计衣服,算是陈沐为数不多的癖好了。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想想看,别管你把衣服设计得多丑,都有数以万计的人会把它穿在身上,威风凛凛地打上一场又一场胜仗,这种衣服就像一个符号根植在别人脑海中。
  就像已经在边境线另一边变成都市传说的‘绿斗篷’一样。
  始皇帝不也在自己的陵寝弄了一堆兵人摆着,赛驴公认为他们这些喜好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既然有军府衙门的命令过来,刚好麻家港的冬季也已经开始回暖,知县赵用贤当即将陈沐书信上的绘图转交给主管军器局被服厂的翟哥儿。
  翟哥儿是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双屿鞋匠,他的一生可以称之为魔幻。
  小时候被葡萄牙人拐骗走,在世界另一头辗转葡萄牙、西班牙多个城市,为修道院的修士与市民做了半辈子鞋与靴,到晚年才有机会跟着杨廷相返航,结果还是没能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反而定居在一片雪山包裹中的麻家港。
  但凡换个地方,别管是金城还是常胜,对翟哥儿来说身处在可以相信的同胞面孔中都要远强于欧罗巴的生活,可麻家港?
  不过好歹他在这儿算个大吏,尽管不是官员、尽管冷了些,但待遇还算不错,翟哥儿也知足了。
  即使现在给他回到家乡的机会又能如何呢?听说双屿港早在他被拐走后就被朝廷军队捣毁,去到泉州也是举世无亲,倒不如在这儿安享晚年。
  皮料、鹅绒、棉布都是现成的,但羊毛羊绒布却没有现成的,需要现纺。
  不得不说,陈沐设计的冬衣在条件上要求还挺多,保暖、御寒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不影响活动,并且外套大衣还要有可拆卸的多用途毛皮披风,以应对不同的气温情况。
  趁着军器局纺细毛线的时间,赵用贤与翟哥儿等人对着陈沐的制图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令赵知县不禁感慨:“大帅这是把做衣服当成做炮了呀。”
  陈沐的‘设计才华’在大明可谓有目共睹,通常绘画教习在教授公子哥儿学习艺术时发现学生没有天分,又为了避免自己被免职的麻烦,通常就会用委婉的方式发牢骚,说:公子的画有靖海伯之风。
  其实这没啥,人无完人,在旁人眼中只识得出兵放马的陈沐其他事什么都做不好都没关系,只要能打赢外战就够了。
  但他的设计已经如此不符合明人审美,结果在写给赵用贤的信上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一件好的军衣能提高部队的威严与战斗力,能让旗军得到姑娘的芳心,并让我们敌人自惭形秽!
  赵用贤看着陈沐的设计图,素色中单裤与中单衣外是双层羊绒羊毛的短衣与长裤,双层羊绒布,外层还要有山羊皮在胸口、手臂、大腿覆盖,肘、肩与胸腹连接处不用皮,以最大程度上不影响活动,这在保暖与实用上非常好。
  到底是穿在里面的衣服,保暖一些,毫无美感是可以忍受的,但外面这件厚羊绒布大衣是怎么回事?整个衣服没有丝毫点缀,明纹也好、暗纹也罢甚至团纹,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与杂色,主体还要求羊绒布是染过的暗绿色或干脆白灰二色。
  尽管翟哥儿说这套军衣上身效果应该还不错,但根本不符合赵用贤、麻锦等人的审美,当兵的军爷将爷们一致认为这套衣服太丑了,穿上像个马夫。
  历朝历代,哪个朝代的衣着服饰最为华丽、配色最为鲜艳?
  这肯定是永乐以后的大明朝啊!
  “大帅就弄出个这?我知道,这衣裳不单是让咱穿,也为今后旗军远征英格兰解放艾兰国应对那边的天气,还有国内九边将士发起北征也可穿用,可就让旗军穿这个?”
  赵用贤撇撇嘴,朝廷想北征这事上下都知道,隆庆议和当年的决策就是以和待战,不是不打而是暂停战争以积蓄力量;艾兰国的事儿也是皇帝下令让东洋军府及早解决的,这两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都需要冬衣,而且是上好的冬衣。
  但这身衣服?
  麻锦朝赵用贤看过来,摇摇头道:“看着都不像天军了。”
  “还有啊,羊绒布的衣裤、羊毛布的罩衣,中间还要有件鹅绒背心穿在胸甲里头。”麻锦看着这军服设计图直叹气:“这衣裳,陈帅肯定没估算造价。”
  “要单麻家港军士,两年能配齐了就不错,我听翟哥儿说了,这羊绒布比其他布料手工上难三倍,那鹅绒,一只大鹅还出不到四两,一套军衣比铠甲都贵,主要是咱麻城根本没这么多织工、也没山羊。”
  “这不正好么?”
  赵用贤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缺料缺手工,这不正好么?陈帅这设计保暖实用,唯独不美,如今海上冰消雪融,派人去望峡州给天津北洋传信,羊绒布从国内收,有现成的今年秋天就能送到,没现成的明年也够了。”
  “咱们这儿先做上几身,上面的团纹与装饰想想办法、看看效果,到时候全从国内调,鹅绒不够就从南直隶调鸭绒,大帅信里不是说以后打算从西夷国中收羊毛羊绒么——全送回漳泉,让那边的织户加工提花再运回来,两全其美。”
  “倒是麻帅说的造价是个大问题,赵某估计这一套冬衣没四两下不来,不过咱东洋是挺能挣银子的吧?那就给旗军配。”
  赵胖子边说边颔首:“他们配,配得上一人十两的军备!”


第二百零九章 成本
  陈沐并不知道他送去麻家港的设计图将会被赵用贤加以魔改。
  他正因这一决策而沾沾自喜,向赵士桢描述着未来的宏伟蓝图,说话间喜上眉梢,听得赵士桢都打瞌睡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跟随陈沐已有多年的赵书记对自家大帅这点儿借助官位与影响力调动大明资源来做买卖盈利的手段已经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根本无半分稀奇,基本上任何一个老练的商人站在陈沐的位置上都能把这些事做好,而且没准比他更能盈利。
  但问题出在没有这样的人,整个大明只有陈沐一个人融合了远离政治漩涡的朝廷重臣、指哪儿打哪的常胜将帅、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目以及投机倒把谋取暴利的奸商等多种身份。
  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永远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人,就比方说麻家港的赵胖子,见到陈沐下达的命令,要给麻家港驻守的上千旗军穿上羊绒军服、鹅绒背心和羊毛大衣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太贵了。
  产生这个想法以后,每个忠于职守的官员都会去考虑如何在为旗军保暖保证质量的条件下降低成本,所以赵用贤想到了让精于织造的漳州、泉州织户来为他们制作羊绒布料,对吧,麻家港不必招募培训大量织工,成本就降低了。
  虽然降低之后依然非常昂贵,但对比麻家港数以万计的在籍部落百姓每年大量产出林、牧、渔业的高昂收入,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承受。
  赵士桢呢,他知道这件事后的想法是从西班牙人那敲敲竹杠,想办法把羊绒、羊毛的购买价格压低一点儿。
  这个想法出现的太自然了。
  自然到初初产生便令人后怕,第一个瞬间就已经令赵士桢倍感惭愧,在随后的几秒钟里,他用怨念的眼神盯着滔滔大论的靖海伯,陷入了沉思。
  ‘是什么让不谙世事的太学生变成如今逢事言利、不顾大义欺辱邻国的力学单位,嗯?究竟是什么?这样悬殊的改变到底从何而起?’
  是陈沐临时将一个百户部每人官升一级然后把这一百一十二人扩编为千户部指派公干,让他们训练三卫旗军为代价从苏禄王那换到大量珍珠,转头送去南京和扬州说是海外数两一颗极为珍贵,并搞起饥饿营销为南洋军府赚取暴利时被影响了吗?
  是的。
  是用三船货物从葡萄牙人那换到马六甲和狮子国的驻军权力就在所有人都为之鼓掌,为南洋军府今后可以去马六甲另一边自由贸易而振奋欣喜时却从陈沐口中听到他的真实意图是在马六甲设立税卡的时候吗?
  是的。
  是任职幕僚后才知道原来除了陈沐嫡系,其他地方的都司改换军备都要用数倍乃至十余倍的原料才能换到崭新军械并且所有军官还乐此不疲地认为自己赚到了么?
  是的,是的……没错,就是因为陈沐。
  听听他在说什么吧!
  当赵士桢听到陈沐打算在将来为九边将士从蓟镇开始普及质量好、保暖强的羊毛军衣后,徐渭提出这样的成本是朝廷所不可接受的,他们居然从陈沐脸上看到愕然。
  接着北洋重臣说出口的四个字好像当头棒喝:“什么成本?”
  那淡然的神情、不似作伪的惊讶,仿佛他在议论的不是每名旗军较之棉衣贵出六倍的新式冬装军服,而是一匹三钱银子的白棉布一样。
  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从西班牙要羊毛,成本当然应该出在西班牙人身上。”
  赵士桢以极快的速度抬起手来打断陈沐的话,眨巴眼说道:“没懂,羊毛难道不要买?”
  “当然要买,我算过,如果我们的商船开到西班牙,去购买他们的羊毛,价格大概是二十斤三两银;如果在边境上买,那可能二十斤要用五两才能买到,所以我打算让他们把羊毛运到边境。”
  赵士桢甚至不用在心里盘算,脱口而出:“太贵,与其如此不如在国内买羊毛纺线织布,北方羊毛二十斤只消二两银就能买到。”
  “更何况,在西班牙买便宜,何必让他们送到边境,反倒更贵些。”
  陈沐很认真地算着小账儿,抬手挠挠脸颊,用手在桌上比划着说道:“因为首先,贸易的目的是不让别人赚钱,在西班牙购入羊毛,我们要给费老二交税、给罗马教宗交税,可我不想给他们交税。”
  “其次,在西班牙买东西,花的是真钱,要拿银子给他们的。”
  嘿,这话说的。
  赵士桢道:“难不成在边境钱就不是钱了?”
  “也是钱,但用的是印出来的通宝,还不必加印,他们过来总要带货回去,别管是绸缎还是瓷器亦或以后的铳炮甲械,都是以物易物,比方说我用二十两买八十斤羊毛,我得到八十斤羊毛,他得到二十两银子。”
  “他总不能空船回去,这里最盈利的货是绸缎与瓷器,他想要,就得用银子换通宝,一两银子换八百通宝,他到手的是一万六千通宝,上好的潞绸是买不起了,只能买一匹绵绸或一盒有陈某墨宝的粗瓷——现在,我有什么?他有什么?”
  陈沐用手指点着茶水在桌上画着,边画边道:“我二十两银子已经回来了、一万六千通宝也回来了,得到八十斤羊毛,失去一匹绵绸或一盒粗瓷。”
  “他得到这个,得把货从这运到海边装船,得从墨西哥湾购置水粮,中间再住几天,其他的诸如水手薪饷就不算了,运货中间的花销,让谁赚了?让共治新西班牙的原住民赚了,他们有很多在这做力夫,这促进了新西班牙的繁荣。”
  “而我失去的绵绸和瓷器,在大明价格是八钱银一匹,瓷盘瓷碗瓷瓶两分银一个,一套也就才一钱银,一窑烧出一船货,这一套我军府收税为三千二百通宝,商人离港换银十二两八钱,回天津靠岸给海关二两五钱八分,净赚十余倍。”
  最后,陈沐得出结论:“商贾净赚、朝廷关税净赚、军府关税净赚、陈某得了羊毛还赚了点钱,给织工发发月钱,羊毛就变成毛线然后纺成布,哪儿有什么成本?”


夺鹿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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