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反攻
作者:夺鹿侯|发布时间:2024-06-29 02:50:01|字数:24074
陈沐什么都不怕,只怕右翼的杜松脑子犯浑,先带骑兵闯进敌军阵中去。
接到命令的杜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鸡爪子伸进笠盔顿项中挠着鬓间发丝老大不愿意地嘀咕道:“不叫冲就不叫冲呗,吓唬俺做甚么!”
说着摆头不甘地望向前面缓缓压上的敌军,对部下家丁骑兵四个百户招手道:“大帅有令,叫咱后撤四百步,不管右翼敌军,等着老天爷把他们吓,吓退。”
杜松心里也清楚,这场仗的决胜不在于他身上,此时后退唯独对中军感到有些担心。
正准备专程指派一骑告诉邵廷达他得到命令后退的消息,转头望向后方将台却看到本该坐着主帅的伞盖之下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一门镇朔重炮。
炮口朝着东方高高扬起,令他赶紧在战场上搜寻陈沐的身形。
他搜不到,陈沐的作战铠甲太低调了,低调到临近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对,可离远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就连普通旗军的胸甲上都有团兽纹,可陈沐的战阵胸甲啥也没有。
整个北洋就这一件。
不过邵廷达也轮不到让杜松来警告局势,因为陈沐的马队很快就到了。
莽虎将军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召唤援军却召来了主帅,正指挥标下步兵短暂换防击退正面四个连队的进攻,便听到身后有暂时休整的旗军欢天喜地得叫出:“援军来了!”
回过头,风尘仆仆的陈沐一马当先,甩着马鞭直策马奔到阵地后方,问道:“伤亡如何?”
“哥你怎么来了?”邵廷达一时错愕,连大帅都忘了叫,紧跟着才反应过来抱拳道:“回报大帅,阵亡已近一成,打退敌军十二次进攻,炮弹已尽,壕沟都被敌军尸首填满,阵地守不住了!”
陈沐的心放回肚子里了,举目向前望去,邵廷达部下有两门镇朔将军炮铜壳都鼓起来,跟几门虎蹲被丢弃在阵地上,操持火炮的炮兵此时也大多提着鸟铳加入步兵战斗。
还有少量炮兵推着四门镇朔将军炮向后退出五十步,同伤兵一同构筑第三道防线,不过看样子是赶不上用了,他过来时连散兵坑都还没开始挖,仅仅修出几个炮垒而已。
“我怎么过来?我再不过来留着将台等敌军围攻么?”陈沐直至这时才终于长出口气,阵前余下的几门虎蹲都打出实心大弹抛射而出,他短暂闭目在脑海中推演着黑云龙与莲斗部的推进情况,对邵廷达道:“再阻他一阵,中军结阵交替后撤三百步,千万不要乱!”
这援军来了还不如没来呢,邵廷达抱拳摇头道:“我部还能再阻他三阵呐,只要虎蹲炮不放完,他们就不敢硬冲上来!”
说起这话,莽将军是沾沾自喜,这次交战不是他部下旗军头一次拼铳刺了,但这次他的部下更熟练,甚至有几个百人队上铳刺跟着刀牌矛手冲出阵地,将敌军打退后撤到后面收了铳刺接着列队去跟西班牙人对射还不落下风。
邵廷达板着手指头小声道:“他们能放的铳越来越少了!”
西班牙人的火枪不是轮射,弹药消耗很不均匀,尤其在面对邵廷达部的攻坚战时,两个国家的鸟铳手几乎是两种不同的兵种。
西班牙火枪手极少穿戴铠甲,身上有件棉甲就算不错的,大多数人仅单穿衬衣,只有那些装备重型火枪的战士才会在棉甲外穿锁甲与胸甲。
同时因方阵作战有关于快速进入方阵、快速自方阵中出来的训练,他们携带的弹药也往往不算多。
明军鸟铳手就不一样了,因头盔、胸甲、臂缚、甲裙、弹药、鸟铳、铳刺凑在一起过五十斤的重量让他们不善快速进军,正如白马河畔不是邵变蛟喜欢齐步前进压迫敌军,而是他们跑起来很费体力,因而明军鸟铳手最喜欢打阵地战。
邵廷达部在战斗中逼退的西军连队有好几次都是被人冲到战壕这边,越过少量栅栏与盾牌加固的土沟,结果却被刀牌矛手甚至可能是上了铳刺的明军鸟铳手击退。
尤其是一门门钉在壕沟另一侧的虎蹲炮,才冲上阵地,这种大口径矮粗小炮贴脸打出的散子几乎能把最前头几个人撕碎,给士气带来极大打击。
每次为拯救连队中大量矛手,都是依靠火枪手以倒退射击的方式压制明军冲锋,这才能全身而退。
西军在正面攻坚战陷入悖论之中,要想逼近壕沟,就需要更多火枪手,这点好办;可一旦冲过壕沟,就需要更多长矛手,但长矛手都在逼近壕沟的过程中倒下了,结果就好像永远都无法夺取阵地一般。
也正因为这种时常倒退射击的方式,让他们当中有些火枪手的弹药已经用完,可有些人还仍旧一枪未发,令兵阵不断前后变换,导致进攻的连贯性受到很大影响。
“右翼骑兵都退了,西军左翼很快就会压上来,再不撤走难道等着挨揍么?交替后撤,我帮你在侧翼挡他们一阵。”
一根筋的杜松能在此时此刻听命行事令陈沐倍感欣慰,右翼骑兵已经后撤,不过此时此刻身陷战场之中的陈沐也并不能确定西军是否就会像他想象中一样如期压迫。
没了将台优势,他又感觉自己像个瞎子,陷入重重战争迷雾之中,敌军一切部署都要依托猜测,这令人顿感不安。
不过贝尔纳尔也完整践行了其在左翼的攻势,眼看明军中坚力量的守备火炮渐渐发得缓慢,也不再有重炮轰击的情况发生,其部下由雇佣军与商队佣兵组成的六个连队统统向左翼压了上去,寄望抓住空档自侧面包围明军。
当他们不经历战斗便轻易占据明军让出的侧翼时,邵廷达中军也有条不紊地交替向后撤出,中军四门火炮向压上来的敌军喷出最后即将断绝的实心铁弹。
越过战壕的西军连队越来越多,西班牙重型火枪手将叉架撑在壕沟之上,一列列西军矛手与剑盾兵在他们的掩护下翻过壕沟,列阵向明军挤压过来。
邵廷达部中军,亦陷入侧翼受袭前所未有的艰难苦战中。
直至一阵铳声在西军身后炸响,当第一名马背上挥舞着长柄关刀的明军骑兵自西军侧翼砍翻挡在身前的两名西军步兵跃上战壕,昭示着新西班牙军右翼已完全溃败。
大批农兵夹裹着骑士向后踏破己方阵线,紧跟着明军骑兵便接二连三地杀上中军战壕,将冲锋中略有脱节的西班牙方阵分割开来,他们的战马一刻不停,由左翼横穿西军汹涌进攻的中军,直将沿途各个军阵凿开割裂,直奔己方被西国雇佣军占领的右翼冲去。
仅仅被压制一瞬的邵廷达部士气随之大震,各个旗军在主将的号令下打空手中鸟铳膛中铅丸,插上铳刺列阵朝前奔杀而出。
在他们身后,陈沐带着本部不足百骑慢条斯理地在手铳中装填好弹药,抽出马刀押着步兵之后向前驱杀奔走。
战场最右侧,收到进攻信号的杜松提刀猛夹马腹,高呼道:“敌军已溃,还等什么,随我追杀敌军!”
积压了从早到晚阵地战怨气的明军步卒,向西军防线展开全面反攻!
第一百零一章 浩荡
溃败一旦发生,就很难停止。
陈沐亲兵中有不少重装武士,但吕宋归附的莲斗部下一直有一支轻型武装力量,早年由浪人组成的兵团依然保持着将胸甲称之为南蛮甲的习惯,为保证挥剑顺利,他们连铁臂缚都不戴,使用的兵器也以明国仿制倭刀为主。
面对装备精良的西班牙剑盾兵与骑士,他们往往要付出多倍力气才能造成有效杀伤,但在左翼由征召民夫、雇佣兵组成的骑士附庸部队面前,他们如鱼得水。
被拥有炮兵支援的北洋骑兵冲得闻风丧胆的骑士们再没有拼死一战的勇气,步兵与陈沐亲兵接战更是一触即溃,那几乎是大明东南卫所军遇上倭寇时的情形重现。
三军夺气,虽千万人亦不能战。
当骑士老爷留下附庸步兵狼狈奔逃,黑云龙标下至少十个骑兵总旗部自侧翼向发动进攻的西班牙中军发起冲击,方阵中持巨大长矛的步兵听见奔踏的马蹄声才刚转过身来,军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后面的连队来不及支援,前面的连队剑盾兵与长矛手刚转过身,刃已加颈。
区区千步之内,明军像几块巨大的石碾子,转战新大陆各地的西班牙精锐军团步兵被这些半路出家的北洋骑兵杀出一条血路,切割开来。
他们没别的本事,即使是在明朝北部边境相比同袍更加精良的装备在文艺复兴这个重骑士甲具发展至巅峰时期的欧洲骑士面前也算不上优势,一年有余的训练也比不上欧洲同僚十年如一日的训练,但胜在纪律严明,纵然第一次冲击失败,仍然能重新集结完成一而再、再而三的冲锋。
在黑云龙眼中,他的骑兵并没有立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自北向南的切割冲锋中他多次看见自己身边的部下因训练不够、没有参战经验而失手,让本该成为刀下亡魂的敌人从马下捡回一条性命。
但对邵廷达的中军线列步兵而言,己方骑兵无异于天军下凡,因为他们明确地截断了西军方阵越过战壕后的进攻速度。
即使是老练的西班牙方阵步兵,也没人能在前后入目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心如止水,而这一刻迟疑,恰好被邵廷达的步兵抓住。
“左阵前进,右阵立定上铳刺!”
中军步兵的交替掩护后撤才刚进行到一半,边撤退边用鸟铳还击的左阵才刚刚退后到命令地点向正在撤退的右阵提供掩护,突然听到命令要求前进,右阵的感受更为离谱,退着退着突然让立定,这种时候脑子是根本反应不过来的。
但幸运的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步兵不需要脑子。
长久以来养成听命行事的习惯让他们在脑子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便做出该做的事,混乱持续不过五步,左右两阵做好继续接受命令的准备,一排铅弹便朝进退两难的西班牙剑盾兵打放过去。
在吕宋时陈沐的部下就与西班牙剑盾兵交过手,不过吕宋的剑盾兵远不如这些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家伙装备精良,他们身穿全板甲手持钢剑与钢板木材铆接的西班牙小圆盾,是军队的精锐兵力。
但再精良的武装面对火枪,还是有力不逮。
这些明军中一星半点的优势,在西军统帅贝尔纳尔眼中无限放大。
时间都仿佛过得极其缓慢,他看见自己被右翼所剩不多的骑士们抛弃,像那些命运悲惨的征召步兵一样——他们在硬碰硬的战斗中被砍杀殆尽,侥幸逃生者慌不择路地冲击己方军阵,引发更大的溃散。
左翼的战况非常悲观,事实上贝尔纳尔根本看不见他的左翼步兵,他只能在自己混乱的军阵中看到明军骑兵长驱直入,让他认为那四个听他命令向前推进的连队已经被明军吃掉了。
毕竟——那是一群雇佣兵与商人卫队组成的军队,在贝尔纳尔眼中并不是那么靠得住。
实际上他们的表现远比贝尔纳尔想象的顽强。
四个早先借明军骑兵后撤让出位置前进的步兵连队此时后路被明军骑兵掐断,他们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是明军步兵、前面是撤退的明军骑兵、后面是冲锋的明军骑兵。
来自两个方向的骑兵挤压让他们四个方阵被迫合在一起,架起长矛就算持续被明军火枪手枪毙都不敢发动攻击。
但他们没有投降,更没有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军队一样溃散,因为被敌军围追堵截太过严丝合缝,士兵连溃败都不敢,何况也无处可溃。
他们唯一能选择溃败的方向就是朝着敌军阵中溃败,这比用脑袋和山壁对撞看上去要体面一些。
何况这也不是溃败,是陷入疯狂后的自杀。
更糟糕的事来自后面,混乱中后阵传出两声巨大的炮响,两颗重达五十磅的石弹由放平的射石炮中射出,碾过几名冲至近前的明军骑兵,甚至连哀嚎都没有,不论人马都被砸得血肉模糊,紧跟着石弹便趋势不减地冲进西班牙人自己的方阵中。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没人知道两门射石炮为何、又是被何人打放,但这两颗来自本阵腹地的炮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贝尔纳尔再也无法收束军阵,即使他还有过半士兵依然拥有一战之力,但没人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所有人都在向后跑。
炮声也把后面列阵的林满爵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那火炮是打他的,在发现没有炮弹朝自己落下这才将心收回肚子里,紧跟着便压力倍增。
他的游击军刚刚用鸟铳优势收拾了两个西班牙连队,将那不足六百敌人打得从山谷留出一半的空隙中撤出战场,然后大队甲骑便从远处奔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兵,让部下就近躲在树木或石头之后。
好在这些铁骑似乎并没有跟他们鏖战的意思,除了几个不开眼的冲进阵中,其他人几乎看都不看就向东跑了。
好不容易渡过这个艰难关头,重新列阵的林满爵举目向西望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人,全是人。
浩浩荡荡的西班牙军队,有的还保持阵形、有的则乱糟糟举着兵器,全朝自己这边跑来,从气势上林满爵已经不能分辨这究竟是溃逃还是冲锋。
林满爵和他的游击军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他硬着迎着数以千计狼奔豕突的西班牙士兵站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列阵,快列阵,敌军溃了!”
第一百零二章 人间
在被明军起名为南谷道的峡谷中,贝尔纳尔所率新西班牙军队遭到一顿痛揍。
当他率领三千残兵败卒自西面官道接近墨西哥时,又遭受原住民的袭击,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收拾原住民一向有一套,就像新西班牙士兵见到明军时天生就觉得矮一头一样,原住民军队见到他们也畏惧如见豺狼虎豹。
饱经战祸的士兵在城外湖畔各自解散归家,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墨西哥城已经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了。
在渡口,三块木板被钉成十字架的模样,倒立着竖在路旁,三个原住民被剥光了钉死在上面,据说是因为他们参与叛乱,高大的野狗舔舐着地上早已成为褐色的土,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嘶吼。
见到有人经过,被士兵丢出的石头夹着尾巴吓跑。
城内高耸的大教堂冒着青烟,明军离开后起义的原住民占领了这座城市的一切。
他们杀死被指认为不洁的混血儿,剖开奴隶主与战俘,将心脏献给羽蛇神,想要给予神明与黑夜战斗的力量,可战争与天花让断代的原住民连一个像样的祭司都找不出来。
他们集结了所有阿兹特克贵族,试图重新组建他们的军队,却没有任何一个纯血阿兹特克贵族经受过五十年前直至二百年前那样系统的军事学习。
他们没有官员、没有军官、没有祭司、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又一个奴隶,最可悲的是他们的象形文字被西班牙人的语言摧毁,即使找遍所有村庄中最年长的老者,也看不懂过去的书籍。
在明军将领曾习舜带兵离开他们的家园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疯狂摧毁西班牙人强加到他们身上的一切,犹如奋臂螳螂试图阻住时间的车轮,将这座城市拉回五十年前。
拉回皇帝还在时候的原状,可越是奋力,便越是迷茫。
他们不知自己所来,不知自己所往。
口口相传躲过瘟疫与枪炮的哀伤诗歌被唱响在这座城深夜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我们真的活在人间?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即使是黄金,也被压坏,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当阿尔瓦公爵率领一万来自旧大陆的虎狼之师跨过大湖登上墨西哥城,原住民想要重建阿兹特克的美梦真的只是短暂停留世间。
奋起抵抗的原住民缺少组织,他们被淹死在河里、杀死在街道,只用了两个小时混乱就被阿尔瓦公爵肃清,一个个揭竿而起的首领被杀死、囚禁,那些试图攻击曾习舜的原住民战士再一次被套上脚镣,去修复他们烧毁的大教堂。
武装广场旁边的总督府,被洗劫的金银饰品再一次摆在原处甚至放得比原来更加拥挤,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坐在阳台旁边端着酒杯的阿尔瓦公爵没有回头:“报告。”
贝尔纳尔被明军骑兵追击三十里地,一路上连脸都来不及洗,身为主将身上都挂了血污,听说阿尔瓦公爵率军入驻墨西哥城,本想回家洗个脸再会见,却没想到自己的家眷都被阿尔瓦从总督府撵了出去。
他咽了口水,低头道:“损失惨重,右翼那些从西印度群岛赶来的骑士逃窜致使全军溃败……”
阿尔瓦公爵转过头,看着近十年来在秘鲁战争中名声鹊起的年轻将军,斥责道:“输了就输了,不必埋怨别人。”
“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你相见,你的所作所为我已清楚,国王陛下很快也会清楚,你会成为名人的。”
老公爵因为衰老,脸颊的肌肉向下微微坠着,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定论,接着以冗长的论述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二十四年前,马尔西亚诺战役,联军以一万八千五百兵力对抗法国与锡耶纳联军一万五千人,以伤亡二百为代价使法国人承受八千损失。”
“二十一年前,圣昆廷战役,我们用一万人对抗法军两万四千五百,以二百人的代价换来法兰西一万四千的损失。”
“二十年前,在格拉弗兰,一万八对战一万四,我们损失三百,敌军几乎被全歼,那是埃格蒙特伯爵还没被我以谋逆罪名斩首时的精彩战役。”
“十年前,耶敏根和约多涅,这两场仗由我指挥,分别拥有一万五千与两万一千五百人,我记得很清楚,敌人分别是拿骚的路易与沉默者威廉,尼德兰的叛军由一万两千增加到三万人,我们分别以三百与二十人的代价将他们击溃。”
回首往事,阿尔瓦公爵的脸上带着缅怀:“西班牙支配世界的时代来源于我们的军队所向无敌,没人敢与我们作战……贝尔纳尔爵士,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英勇无敌的西班牙战士成为新大陆的软脚虾?”
“在可靠的统计下,自明军登陆,持续整个春天的战役,你以军团长的身份逐走总督,前后动员墨西哥三个军团、紧急征召三千原住民、三千雇佣军,西印度群岛一百七十五名骑士与二十三支征服者队伍共计两万三千人投入战争。”
“在不该宣战的时候宣战、在不该防守的时候防守、在不该进攻的时候进攻,葬送国家在新西班牙几乎全部老兵,还试图将秘鲁的九千士兵也召集到这里——你是陈沐部下的将军么?”
贝尔纳尔被说得无地自容,根本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
什么叫他是陈沐部下的将军?
整个新大陆明明只有他坚定抵抗明军的入侵啊!
“明军……有阿尔瓦阁下的援军,一定能击败明军!”
“对,如果你没有擅自宣战,这个时候我们可以一举将明军撵到海里去喂鱼,单身现在?”
阿尔瓦公爵站起身来,看着贝尔纳尔微微摇了摇头,老人继而将头颅微微扬起:“不将你交给陈沐去平息他的怒火,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切,从东海岸去哈瓦那,你的船在那等你。”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我将从亲历战争的旁人口中得知,后面的一切,也将与你无关。”
第一百零三章 难办
当贝尔纳尔将军搭上离开墨西哥城的船,目送的西班牙人发出极大的嘘声,这已经是每个墨西哥城市民最礼貌且克制的动作了。
墨西哥城市民自然不包括真正的墨西哥人,市民都是西班牙人,他们的父辈从旧大陆到新大陆,而他们本身从新大陆长大,见惯了生死。
所以当阿尔瓦公爵试图制止那些沿着特斯科科湖畔丢石头的年轻人时,他的副官小声道:“要是在旧大陆,像他这样的人会被杀死在梦里。”
“几千个士兵身后有几千个家庭。”
副官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老公爵转过头来的冷漠眼神打断:“收起这些话吧,这几千人就算不死,死在关岛的两万人也回不来。”
“我们与明国的战争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不是因贝尔纳尔宣战才开始,如果说他是错的,也只做错一件事。”
船还没开远,阿尔瓦公爵已经转身,在侍卫簇拥下向街道尽头的总督官邸走去,留下一句话。
“派人去给阿卡普尔科送封信,问问那个疯子愿不愿意停战议和。”
在老公爵眼中,贝尔纳尔真的只做错一件事——没打赢。
阿尔瓦公爵戎马三十年,几乎将整个欧洲抽了个遍,尤其同样体量庞大的法兰西,车翻好几遍,他对战争与利益看得透儿透儿。
这世上就没有一定会输掉的战争,如果输了,那就说明战争还没结束。
几年前的关岛他们输了,如今的墨西哥看上去又输了,这证明他们输掉的不是战争本身,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现在老公爵迫切地需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信使抵达阿卡普尔科港时,整个港口村落依然沉浸在哀伤之中。
但比起哀伤,更令他害怕的是被清理干净的谷道战场,峡谷战役的战况如今已在墨西哥城传开,他很清楚就在几天以前这里爆发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可此时却好似从没发生过这回事一样。
但在峡谷口不远的林间,隐隐能看见一座座矮山,小山用草席盖着,下面好像是叠放的大水缸。
“出于对修士安全的考虑,我并不打算在信中询问明军战后在港口的兵力部署,希望修士能将信上内容转告明军的陈沐将军。”
“首先请向其介绍,我是效忠菲利普陛下的费尔南多·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受国王指派,由旧大陆前来处理贸易协议。”
港口搭设的大灵堂下,明军人人尺布缠头系于盔沿,高大祭台上摆着层层叠叠的灵位与骨灰漆匣,招魂幡迎风四舞,陈沐坐在堂下听阿科斯塔缓缓读着阿尔瓦公爵的信。
见到陈沐什么都没说,抬起手指轻点,阿科斯塔继续念道:“在靠岸后,我已知道新西班牙与明国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个误会,正如我的来意一样,国王并没有下达于明国开战的命令,恰恰相反,陛下乐见于同明国贸易。”
“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于我们双方都无益处,我到新大陆也不是为了与阁下作战,我已经准备向秘鲁及各地传达不再出兵的命令,如果阁下愿意停战,请也同样让各地军队停止行军不再与我军交战。”
“将明国对协议的准确条例告知阿科斯塔修士,并让他回到墨西哥城,稍后我将会派人告知西班牙的意见,不用着急,我们可以长久地谈下去。”
阿科斯塔修士是个实诚的人,他连最后的一句都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代我向陈将军问好。”
说罢,修士乖巧地立在一旁微微低头,自前些日子的战斗结束之后,阿科斯塔明显感觉每次见陈沐的时候这个明国元帅身上都笼罩着一股阴郁。
这让修士有些担心自己会被杀。
尤其像这一次,阿尔瓦公爵抢了陈沐想给墨西哥城送的口信。
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阿科斯塔发现明国人尊卑、上下、前后、面子非常讲究,做好了会让他们很高兴,做不好则会让他们非常不快。
比方说这一次,阿科斯塔不用猜都知道,阿尔瓦发来议和的书信一定会让陈沐部非常不快。
况且阿尔瓦给他指派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活儿,陈沐对阿科斯塔来说是个什么人就不说了。
阿尔瓦公爵也不是什么好人,为镇压尼德兰反叛两次出任总督,设立特别法庭‘除暴委员会’,被人称作‘血腥委员会’,坊间传闻至少一万八千名尼德兰人在法庭上被定罪、没收财产还有处决。
要是把这俩人放一起,阿科斯塔更乐于和陈沐呆在一块——至少陈沐没事不理他。
阿尔瓦居然想让阿科斯塔两头跑!
想想这感觉吧,噩梦!双倍的!
“费尔南多·阿尔瓦。”
陈沐垂着头念出这个名字,他是知道这个人的,上一次会见西班牙使者唐胡安时他曾听说过阿尔瓦公爵对西班牙王室的丰功伟绩。
不过这都没什么关系,他撇撇嘴抬头对阿科斯塔道:“别悬着心了,刚好我也打算议和,你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会让人把准备好的条约给你。”
显然他的回答令阿科斯塔诧异,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动作生疏地拱起手,陈沐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手让他离开。
等外人离去,陈沐从座椅上起身,在堆积如山的灵位前缓缓蹲下,拾起地上的黄纸放入火盆,喃喃自语道:“弟兄的仇,要晚些时候再报了。”
即使阿尔瓦不派来信使议和,他也要派人去墨西哥城找贝尔纳尔议和,这场仗打完,对陈沐来说已经没什么能支撑他继续打下去的了。
进一步依靠战争抢夺新大陆的计划随着暴风袭击邓子龙舰队而流产,舰队数量众多的陆军在巴拿马停靠后横扫整个巴拿马,夺取陆上交通枢纽,但舰队停靠海湾无力南进。
因为新大陆南部西海岸的暴雨季节即将到来,执意南进的后果就是以身犯险。
而后退一步,震慑西军的目的依靠峡谷战役也已经达到,西班牙人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并且客观条件上,陈沐的部下损失惨重,他面前摆着整整一千零二十七具灵位与骨灰瓮,敌众我寡的局势与前所未有的火器投入让受伤与阵亡十分接近,这是他从清远卫走出来至今蒙受最大的伤亡。
士卒的伤亡是杀死再多敌人都无法弥补的惨烈结果。
第一百零四章 封神
阿科斯塔等了两天也没等到陈沐答应给他送来的合约条款。
别说他这个西班牙修士,就连村里的百姓和中下级将官在阿尔瓦公爵的信使抵达后两日都没见过陈沐。
灵堂还在,伤兵营也还在,但陈沐只是每天按时祭拜、按时看望伤兵,除此之外根本不在港口出现。
阿科斯塔对明军统帅的诡秘行踪十分好奇,据他观察,陈沐每日召集数十人进入那个并不十分宽敞的港务衙门,都是些低级军官,也不像议事,因为中间总是有人零零散散地离开衙门。
但衙门里的事又不可能不重要,因为能让这些低级军官离开只有两件事,不是去往伤兵营就是去吃饭,而且吃饭时有时是他们的部下直接进入衙门送饭,他们去伤兵营探望完部下又会再回到衙门里。
在阿科斯塔眼中,明军军官往伤兵营里钻得可太勤了,别说见了、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像明军这样低级军官爱护伤兵的军队。
修士对明军低级将官与部下士兵之间的坚定感情很是感动——这些人几乎天天往伤兵营跑,每天都去探望他们的部下,有这样的低级军官,明军在战斗中爆发出非凡的战斗力看上去并不奇怪。
阿科斯塔不知道的是,北洋军法里对旗官探望伤兵有严格规定。
旗军负伤,正副小旗、宣讲三名本旗军官一日三班倒日夜陪护,正副总旗每日探望一次、正副百户每两日探望一次、正副千户每三日探望一次,小旗以上每次探望不少于一刻。
至于陈沐、总兵、指挥使及没有带兵任务的军官,对麾下伤兵每日探望一次。
由指挥佥事的副官于伤兵营点卯注籍,除向赵士桢请假得到批准外,初次违令罚俸半月、三日内复违罚军棍三十、九日内三次违令降官一级。
阿科斯塔看见的那些明军低级军官是宣讲官,准确来说不是军官,除非战时小旗、副旗皆阵亡或无法指挥,他们才会获得指挥小旗剩余旗军作战的权力,但从待遇上来说他们比正小旗拿的饷银还高。
陈沐要干一件大事。
“于军队而言,宗教为军纪赏罚之外束伍的一剂猛药,但北洋之中,生前不得信教,这个命令你们要代我好好给军中袍泽传达下去,叫他们知晓。”
生……生前不得信教?
听起来像是放宽了标准,可死后难道还能信?
大帅就会拿这糊弄人!
一众宣讲官位卑言轻,听着陈沐这明显不合逻辑的话却不敢开口,倒是老疯子徐渭鼓掌道:“我等生来囚于这躯壳之中,死后魂魄自由,大帅这妙啊!”
陈沐瞥了徐渭一眼,有时候太聪明的人疯了是有好处的,毕竟你不知道他那句是嘲笑你那句是真疯了,所以哪怕你知道他在嘲笑你,你还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当作他在说疯话。
比方说这徐渭,这两天陈沐在悄摸干的什么事他都清楚,这会儿还在衙门里照着大笔纸画画呢,画的就是现在陈沐给一众宣讲官训话的画,没画完的画上还有一行小字,陈沐看不清。
“这几日主要两件事,一是过去宣讲官虽领两份军饷,但若立了功勋升做旗官,俸禄反倒没做宣讲时多,诸君恪尽职守,这不公平,因此这两日我们制定出了向上升的官位,今后小旗宣讲更名为小旗指导,立功后直升总旗指导、再升百户指导、千户指导、指挥教导。”
“不单单是补充军官照顾生活教授文化,今后尔等专司旗军、军官之勇气、意志与文化,你们要让我每一个英勇赴死的旗军兄弟知道他在为何而战。”
“不单单当兵吃饷升官发财为自己。饷银用来养活家人,因此是为父母妻儿;御敌于海外本土便不必受海寇杀伤,就是为父老乡亲;受训杀敌效忠皇帝这是天经地义,为大明王朝独步寰宇,是忠君爱国;殖民地的苦难谁都不能视而不见,解放他们,是为让所有人都能生在更好的天下。”
陈沐说话间,有亲兵为每位宣讲发下纸张,港口村落的印刷厂太小,目前这些纸张还是稿子,由赵士桢与邹元标等文吏手抄而成,不过好在他们都会用科举书法,写出来都是印刷体,倒也好看。
纸上清晰地写着七个要点:己、家、乡、国、天下,及生与死。
“生,陈某会为每个旗军配备最精良的兵器甲胄,也会带你们痛击最凶狠的敌人,要让旗军知道北洋,就是天下最顶尖的军队;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留下一丁点儿遗憾。”
“这场仗陈某许多弟兄阵亡在异国他乡,今后还会有人阵亡,除了饷银,陈某还会给每个阵亡弟兄找个家——常吉把图放下来。”
陈沐话音一落,侧后侍立的赵士桢将墙壁上挂图拉下,那是一副清晰的新大陆地图,上面用三个颜色标注着所有土地。
陈沐抬手先后指向南方东侧的葡属土地、西印度群岛与波托西三处,道:“除了这、这,还有这三处之外,是我打算在协议上向西班牙索取的土地。”
“不过这个他们不会同意的,所以还可以吧这、这,还有这让给他们。”
陈沐接着指向的是巴拿马北部墨西哥城南部以及利马南部至波托西北部,还有北方东面宽广的海岸线,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计算,这么大的土地应当有超过五千个村落、四千座山。”
“能修五千座城隍庙、八千座土地庙,一座庙里五个神,便有六万五千个神位,陈某要让旗军阵亡后成为神仙,享世人祭拜,永受香火。”
陈沐说着从桌子上拿出一份书信递给赵士桢,道:“常吉,你现在可以把我的契约拿给阿科斯塔修士了,派两个骑手沿途护送他进墨西哥城。”
“我们先从北方开始,每个百户所、每个村庄,今后都会供奉阵亡旗军,其征战功绩的每一点,都要勒石记功,从入我大明北洋麾下,从生到死,陈某都帮大伙考虑清楚。”
陈沐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在离徐渭近的时候止住脚步,因为他终于将徐渭的壁画中小字看个清楚。
《靖海封神图》
第一百零五章 转封
人生的际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杨兆龙捏着书信坐在木椅上眺望漫长的海岸线,赤着的脚下踏着一块细绸,披在身上的暗纹薄棉毯被吹在沙滩随海风飞向远方。
他转过头,目光对上穿着御赐斗牛服的李化龙,开口道:“东南比北方好多了,对吧?”
李化龙没有说话,尽管二人面前的食盘摆着硕大龙虾与国中运来的佳酿,但谁都没有大快朵颐的兴致。
等了一会,李化龙才开口,带着点于心有愧道:“北方那有铁矿。”
杨兆龙在北方待了很久都没探出矿来,可他刚带着船队去环岛游玩,李化龙就在新明北方的沙漠里找到铁矿,并且越找越多,发现庞大的矿脉,用他传送给皇帝的公文,以万人可开掘万年而不尽。
也正因这封公文,李化龙在今年穿上了斗牛服,几乎平步青云被皇帝授予新明总督的官职,统管新明诸事。
新明也随矿山被发现而从仅出现于天下舆图的一小块区域,正式成为隶属大明的独立行政单元。
“那是有矿山,但你觉得那能养活十万人么?”
不提矿山还好,李化龙一提矿山,杨兆龙骤然变脸,掌中书信被拍在案上,扬手几乎指着李化龙的鼻子喝道:“你也太不拿我播州人当人了吧!”
信是杨应龙差人从播州送来的,两封,一封写于去年十月、一封写于今年一月,因二月新明北方海岸的台风耽搁,一道送到杨兆龙手里。
仅仅差了仨月,杨应龙两封信的语气大不相同。
第一封挺高兴的,写了家里乱七八糟各种事情,像西南的商路更远,杨家能把买卖从缅甸做到扬州,海陆一道,一年就弄到二百棵建殿良材,统统贡去北京。
皇帝一高兴,给他加授了正二品骠骑将军。
第二封信则是责骂,皇帝的诏书到了播州,要授予杨应龙新的官职,依照播州方圆扩大十倍,准他率播州军四千、民夫八千,军民家眷两万,把杨氏转封到新明去,做最大的宣慰都督。
而且是好言相商,说是皇帝最青睐杨氏忠心,只要杨应龙这里答应了,后面的土官与宗室就都往外封了。
别的土官还恭喜杨氏,还眼馋呢。
别人不知道新明州是怎么回事,可杨应龙再清楚不过,辖制土地扩大十倍听起来是很好,但新明北方绿地至多四十里,余下都是沙漠,皇帝让他带三万人出海,他养不活,谁都养不活。
七百年的宗族基业眨眼就要没,杨应龙认为是他这个在新明州的弟弟给皇帝上书里说了糊涂话,因为这不是杨应龙第一次听见这个思路——他姐夫陈沐以前就是这么想的。
但不是新明。
杨兆龙非常委屈,他什么都不知道,绕着岛航行都没走完,经过东北的雨林到南边适合生存的海岸当即就决定不走了,让人在这盖了房子修了港口,整天虾兵蟹将吃着舒服,结果被大哥写信臭骂一顿。
“我待你没有亏欠吧,若有你先说,杨某出海半年,每到一处便绘图差人送你——你不记我好,也不必如此吧?”
李化龙起初还觉得心里有愧,但一听杨兆龙说起个人恩义,他就不觉得有愧了,朝着北方拱手道:“各地土司改土归流是正途,或早或晚,如今是最好的契机,土司出海还是土司,杨氏出海还是杨氏,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寻?”
“此事于国家有利,于你杨氏也绝非坏事,你不妨往好的地方想想。”
李化龙面色稍缓,循循善诱道:“这分明是改土归流,朝中却有人说皇帝这是开疆辟土,你说在下不拿播州人当人,在下是当的,但朝中却有人不将你们当作大明子民。”
“土官与朝廷的交集太少了,如今是陛下宽宏,若今后你们的子孙遇到不是如此宽宏的陛下呢?一封诏书什么都不给就要改流官,你们又能如何?”
李化龙看着杨兆龙一副‘难不成还得感谢你’的样子毫不客气地点头,道:“地还在、虽然没播州富裕,但还有矿山,更何况朝廷还有别的恩赏。”
杨兆龙听到恩赏,向椅子后靠着撇撇嘴,大明朝才立国二百年,他们杨家在播州七百年,代代兵役贡役换来数不清的恩赏,要说奇珍异宝,亲王府都比不上他们家,他们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
赏赐又有什么意思?
李化龙将杨兆龙的表情尽收眼底,轻笑一声道:“你辈兄弟二人皆在海外,待你兄弟后继有人,陛下准杨氏两个长子科举入仕,一支回国内仕官;待今后次子有后,仍准长子科举入仕,留籍京城,杨氏在你们下一代,要分为四支了。”
杨兆龙轻描淡写的神情顿住,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脑子里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杨氏还是土官,但也不是土官了。
土官被地方流官看低,这是不论哪个土官都能感觉到的,尤其杨氏,在四川省府的眼睛里就是个钱袋子,谁来了都想讹一笔,偏偏还不敢拿人怎么样。
但要是让人选,还是愿意做土官,哪个流官能比得上土司富贵、能比得上土司有权?
无非这权与富贵,是低头来的。
可随皇帝这个恩赏,一切都不一样了,今后杨氏会分为四支,两个海外继承土司、两个国内科举入仕。
既有站着的底气,又有土司的大权与富贵。
“在下知道你耿耿于怀的是什么,你不在意杨氏转封海外,却在意为何不是新明东北或新明东南,东北的山林跟播州相似、东南的情形更好,但我打算在东南设府,东北一时半会没有意义。”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杨兆龙没理会李兆龙故作理解的话,摆手道:“今后杨氏四支?”
“你自己去问吧。”李化龙对杨兆龙道:“我过来可不单是给你送信的,陛下召你进京,要听你说新明州是什么样的。”
直至李化龙说完这句话,杨兆龙脑子里还在思虑……为什么是四支?
他们杨氏要有两个总督了!
第一百零六章 开张
阿卡普尔科。
战争来的快去得也快,重归和平的港口村落几乎不需要恢复,直接迈步发展。
时不过清晨,村落破败的街道已人来人往,砖窑的原住民工头天还没亮便挨家挨户叫醒工人,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天刚蒙蒙亮时出去打猎的猎户已经回来,有些人带着猎物,有些人则空手而还,林间野兽受战争的影响可没人类恢复得这么快,后面一两个月恐怕它们都很少会出没于这片丛林。
昨晚停靠港口的大福船从状元桥转运来麻家港的货物,力夫笑呵呵地用西班牙语告诉值守的甲长中午就能搬完。
改变原住民生活节奏的是西班牙人,这几十年里他们早就习惯了晚睡早起辛勤劳作,不过那更像行尸走肉,明军的到来给这里注入新的活力——给明朝人做事,付钱。
为调动原住民的积极性,陈沐和他的幕僚们狠狠费了一番头脑,最早砖窑、造纸厂这些地方招工时即使告诉百姓开工钱,应募的人也不多,这让他们错以为是酬劳太低的原因,毕竟陈沐给这里的工钱定价是一个工一分银。
所谓一个工,就是工人正常一天的工作量,在明朝,最普通的工种一个工是三分银。
邹元标找了几个甲长询问,这才得知人家原住民不用银,挣这钱没用——人家的货币是棉布和可可豆。
“一颗可可豆能换一只这个。”林满爵的家丁黑金刚一手熟练地捻着可可豆,另一只手托着一只大西红柿道:“四颗,有时候三颗也能,换一只六角龙,呃……主人这么叫那个小东西。”
六角龙,多威风的名字?
陈沐看着长了六根胡须状长得活像只大蝌蚪的蝾螈,对林满爵比了个大拇指来夸奖他的取名天赋,对黑金刚道:“挺便宜呀,买这个能做什么?”
黑金刚笑起来露出微微发黄的牙,看着分外憨厚:“裹上玉米饼,烤着吃。”
陈沐再一次竖起大拇指:“再跟我讲讲物价,就是用可可豆买东西。”
“好!”
黑金刚很为陈沐对他们的事感兴趣而高兴,道:“一百个可可豆能买一个奴隶或者一只火鸡。”
“火鸡跟人一样贵?”陈沐抬手磨痧着胡须,面上露出怪异神色:“这定价不好。”
一旁抱臂而坐的林满爵轻咳一声道:“大帅,这个定价很公平,他们的奴隶和我们所知的奴隶不一样,更,怎么说呢,更开明?”
“奴隶的孩子不是奴隶,奴隶的可可豆和主人无关;奴隶如果进入庙宇祭坛,或者他在市场之外的地踩了粪,就不再是奴隶了。”
陈沐很认真地听着,突然邹元标在一旁不知怎么傻乐呵起来,注意到别人在看他还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地,看见陈沐对他投来探究的眼神这才忍不住解释道:“嫌臭,主人嫌臭,哈哈哈哈!”
这个傻子。
陈沐硬憋着用鼻子狠狠喘了几口气,抬手指向门外:“你出去。”
这才让林满爵接着说。
“如果他们逃跑,只有主家人才能追,别人不能,跑了就跑了,所以奴隶价格很便宜,对了,还有假豆子。”
陈沐皱起眉头忍俊不禁:“豆子还能做假?”
“白灰、湿土还有他们吃的那个,大帅管那叫牛油果,用那个籽做假豆,所以黑金刚的手指一直在捻豆,我听他说假豆一捻就碎。”
“所以如果要招工,让砖窑厂他们用可可豆招工就行?”陈沐没理会假币这回事,看向黑金刚问道:“一般工人一天工钱是多少?”
“过去最好的时候,是一百。”黑金刚面对陈沐依然有些拘谨,说了一句又怕说的太笼统引陈沐不喜,补充道:“一百颗可可豆。”
物价不但不高,而且还很低。
这跟陈沐想象中完全不同,一只火鸡如果不坏,够一家人吃两三天了,要是一百颗西红柿,也够穷人吃很久。
这出乎陈沐意料,他当即问道:“那为什么看起来这的百姓在来之前很辛苦,吃不饱穿不好的模样?”
黑金刚无奈地摇摇头,道:“那些东西就值这些豆子,所有人都知道,但我们没有豆子,也没有火鸡,没人去打猎、打猎也是为主人;也没人卖西红柿,都送到墨西哥城里了,没人卖东西。”
邹元标从门外探出头来,道:“大帅,学生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好好在外边,闭上嘴,我也知道。”
这能是什么大问题,没货物也没市场,货币没有存在的价值。
在他们这次谈话结束之后,道君庙门前的商铺很快便开了四家,头一家是弓箭作坊,制作弓箭、打制箭簇、削制箭杆、粘箭羽,专卖明梢弓与各式铁箭簇、木箭支,不过目前这几个陈沐选出的军匠卖的弓都是明军辎重里用不着的。
第二家是铁匠铺,主要打制、售卖明军的舰上水兵用手斧及刀剑一类防身刀剑与农具,也是军匠开门营业。
第三家则是裁缝铺,临清王朝佐船上的几个裁缝从明军那赊来棉布,为人量身裁减衣服,按说这应该是阿卡普尔科第一家民营商铺。
三家店一开张,就吸引了不少原住民,总共两千多户的大村子,有点什么事动静半天就都知道了,来往的人称得上络绎不绝,但一单都没谈成——倒不是原住民百姓不喜欢,他们喜欢的很。
但铺子都不接受以物易物,要用银子才卖,也就是三家店都是陈沐下过命令的,原住民拿枣儿大块头品相良好的玉石去买三枚铁箭头,一辈子没见过几两银子的老军匠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是不敢收。
第二天,第四家铺子开张了,收玉石、兽皮、火鸡、玉米等物,定价给付银两,同时告知港口百姓各个工厂干活给银的消息,先从村子里的男人们开始,被调动起积极性,而随着酒楼等店铺开张及裁缝店接待村庄首领妻子卖出整整一身衫、袄、霞帔、褙子、比甲及裙子后,妇女也被调动起来。
整个村落,活了。
第一百零七章 石匠
许禄安全神贯注地盯着桌案,两只粗糙的手缓缓端起桌面造型怪异的面具,暗室中仅有烛火一盏,他便拿面具对火望去。
他是陈沐家的石匠,早在嘉靖年间,是苏州玉器大匠的学徒,受朝廷诏令替老师顶班匠徭役去了宣府,做的是切割山石的苦差事。
赶上时任镇朔将军的陈沐招募家将,他便以石匠的身份应募,本想着赚些钱来,毕竟家将那会主要招的是铁、木、石、瓷匠,珠宝匠压根提都没提,却没想到自宣府军器局建成,镇朔将军节节高升,当的都是人听不懂的官职。
他们这些家将的地位水涨船高,就不愿意走了。
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上经手的珍贵器物已不比他老师少,在苏禄一日验珠三斛,狮子国送入军府卫岛宝石千斤的壮景谁能见过?
那可真是海了去。
暗室一角,烛火映出抱臂胸前的陈沐,他问道:“许匠,这种玉石,国内有么?”
“呵,二爷说笑。”陈沐很认真的一句被中年珠宝匠理解为笑话,许禄安的眼神依然盯在面具上,轻描淡写道:“国朝什么没有?”
匠人手里拿的面具是玉石做的,自阿港四号店开张,港口百姓生存需求使其对白银依赖加剧,四号店的生意日渐红火,收上来不少玉石,让商务局的吏员不知该如何定价,这才把石头送到陈沐这儿。
陈沐被许禄安的话噎住,不过他也犯不上跟个古代见多识广的匠人去抬杠,点头问道:“种是好种,面甲做得鼻梁高挺、嘴唇圆润,看上匠人造这面甲时手中短了切削工具,匠艺多以打磨为主,以至模样粗犷,真要是毁了这十几块大料。”
“余观打磨纹路,制成应是有数十乃至上百年头的老物件,单论价钱,此物贩去江南,它值二十两至二十三两之间。”
陈沐眯起眼来,道:“那许匠你是说陈某这次失手了,四号铺子收这东西就花了二两七钱银,合着利尚无十倍?”
“二爷别急,且听咱细细分说。”说到自己有独到之处的领域,许禄安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桌案,侧过身子对陈沐道:“这面具,单凭这两斤半的料子,价格就远超二十两银。”
“但一来它不是一整块,是二十九块拼合,每块单拿出去都不小,尤其鼻、颊、额这十几块大料,单个拿出去当粗料都值三四两;二来呢,磨痕密布,尽管经过处理,还是能瞧见,这就伤了料骨;三来,这要是雕匹马、雕个虎,哪怕是如意,都能卖上高价。”
陈沐觉得第三点最重要,他皱眉道:“你是说国朝百姓欣赏不来,所以它不值钱?”
“对咯!就是这意思。”许禄安探指向那桌案上摆着的青玉面具,道:“二爷要想让它卖高价,小的有俩主意——拆了,按玉料卖去,可值三十两,这是十倍之利。”
“但二爷此次所收玉器极多,今后想必还有更多,第一批玉料一出,次年就会有国中商贾闻讯而来,国中玉料怕是又要再贱三分。”
这工匠倒是对市场供需关系挺了解,陈沐还未开口,许禄安便解释道:“二爷运珠子百万颗入江南,江南珠价为之猛落,狮子国宝石一入国中,国中石价亦然,现在二爷要往国中卖玉,可想而知。”
陈沐闻言轻笑一声:“许匠懂得不少。”
他在出货上已经安排商贾们非常克制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苏禄三王没了积攒几代的珍珠、狮子国王也没了积攒数十年的宝石,但他们收获了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安定环境,来自大明的货物也以远迈先代的规模涌入其国内市场。
供需关系被改变了,物价上怎么能没有短期震荡。
“二爷可别小瞧咱石匠,小的师傅可还看过吴门十洲先生的《清明上河图》呢。”
十洲先生说的是仇英,他的《清明上河图》也称仇本,画的不是北宋汴梁城而是明朝苏州城。
匠户别的不敢说,尤其是苏州城的珠宝匠,见多识广,是必然占住的。
“要懂珠光宝气,器物来历便是魂儿,小的指的这物件儿第二条路,便是不拆,深挖——小的只是这么一说,究竟成不成,就不得而知了。”
见陈沐点头,许禄安这才轻松下来,抬起二指道:“亚洲玉石单单小港便落得百件,皆是有数十年头的老物,其国古时必甚兴玉器,如这般大料,非王公贵族所不能有,现在它是玉器,值三十两。”
“挖得来龙去脉,它就是古董,值三百两。”
“若其过去的主人如兰陵王,它便成了宝物,值三千两。”
“市价三千两的宝物,放进扬州一番哄抬,就能卖上三万两。”
诶,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陈沐能想到这些不奇怪,可他手底下一珠宝匠能想到这些就比较神奇了,他挑挑眉毛笑道:“你过去是珠宝匠,你们这行没大富贵也不缺银子,你有这本事,为何会跑到我这里当家匠?”
这都叫他怀疑这匠人是不是他派兵绑来的了!
匠人分工种,工钱有高有低,珠宝匠是其中较高的,虽然高的也不离谱,但衣食无忧,攒些银两做买卖也是足够的。
犯不上跑来做家匠。
“小的这算什么本事,二爷才是有大本事,就算不说二爷,小的老师也是大本事,他常说以小见大,可知全貌,正如那《清明上河图》,便道尽先宋之繁荣,亦道尽了先宋何以崩摧。”
陈沐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许禄安道:“宋本图上,汴梁城门上无守下无值,入门为税所,异域商贾可不经盘查载货入城;我明本图上,苏州城上有瓮城下有守军,入城另有衙役守备。”
许禄安道:“汴梁城,不设防。”
“二爷说小的人本事,是有些雕篆微末之技,可养家糊口,却无扬名后世之能;二爷有,小的就想求个名,这事跟着二爷能干。”
“百年身死,好教后人知道,我许禄安也来过。”
陈沐点头。
第一百零八章 腔圆
陈沐看来,许禄安是吃饱撑的。
这个‘吃饱撑的’不是贬义,在一个现代人所生活的年代之前,任何时期,吃饱撑的恐怕都很难有太多贬义。
扬名后世?
很奇伟的雄心壮志,世上有人千千万,人们整天听的是张居正是吕调阳,听的是戚继光李成梁,可那些看客能让后世记住的有多少?
每个时代之前都是古代,当然人们并不会用这个词,人们讲的是古往今来。
每个人活着的时代,都是现代。
阿港道君庙前的十七号店开张了,掌柜的是许禄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匠人,店里跑堂的五个伙计是负责统筹原住民史的杨廷相麾下通译与文书,专司收购玉石、挖掘来历,今后可能还会高价售卖玉器。
陈沐在将十七号店交给许禄安的同时,还给他划下村外一片林地,陈沐说那将来会是玉器厂,等原住民有钱了,让许禄安教教他们什么才叫玩玉器的行家。
阿兹特克人与印加人、玛雅人对玉石有着与海洋另一边的中国同样的喜好,他们相信玉石能沟通神明,比黄金白银更为昂贵。
但西班牙人不懂,这是他们在这片新大陆漏到的财富,陈沐认为现在这一切属于他了。
在双方停战的日子里,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眼睁睁地看着阿卡普尔科这座经济意义重大但实际上极为破败的港口村落日日新,他没看见陈沐搭设祭坛,但这里确实像被施了魔法,欣欣向荣。
先是明军在城北小庙外开了几间铺子,然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奴隶制度被干净利落地废除了,港口的混血原住民们对此欣然响应,即使是那些拥有奴隶的人也不敢对大胜之后的明军说三道四,整个村落数千人都处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如果陈沐在此时此刻下达什么命令,那便是给迷茫的人们点燃一台指路明灯。
但他什么命令都没下,至少在阿尔曼萨眼中,陈沐什么都没说。
在他看来,不,不单单是他看,所有西班牙人看来印第安人都极为懒惰不合适劳作,诸多种植园主为此甚至不惜代价从非洲购置运来的黑奴。
可这些原住民却在此时此刻自发地去往明人开启的一座座工厂之中,他看见一个懒散的猎人扛着火鸡走入四号店,空着手出门拐入一号店,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个箭囊与三支羽箭,从此他每天都能打到很大的猎物。
他看见一名过去懒惰不堪连种植玉米都要用鞭子抽着才肯下地的奴隶拿着两块绿色的石头进入四号店,然后拐进二号店,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柄做工精美的手斧,然后带着家人去了山上。
从那以后连着四天,他们一家人每天傍晚拖着杉木回来,第五天早上他们买到了第二柄手斧,同时将得到的杉木卖到隶属六号店的锯木场,第十三天,他们把三柄手斧在二号店换了一只大锯,并接受锯木场的雇佣成为工人,日薪二分银,但锯木场并不给银,给他们发一张纸,纸上画着奇怪复杂的花纹还有看不懂的字样。
他试着问过,谁都不懂,只知道那样加盖印信、名号的信能在四号店换银五分,他们甚至不认识上面硕大的亚州万历通宝二十文。
这简直是巫术!
就为这种每天能领取一封信,越来越多的人每天起早贪黑。
种玉米棉花的不偷懒了,整天火急火燎往地里走,生怕把朝廷分给他们种的地耽误了,到时候不能把粮食送去八号店。
打猎的猎到火鸡自己都舍不得吃,乖乖送进四号店,紧跟着似乎市场更加正规,火鸡肉送进肉铺、羽毛送进一号弓箭作坊,有的人还私下里用信换火鸡回家养,日夜细心呵护等着下蛋。
但拥有那种能换白银的信确实是有好处的,阿尔曼萨蹲在道君庙门槛抽了一天的烟,他亲眼看见一名里长……抱歉,阿尔曼萨并不知道什么是里长,他认为那个人是明军的印第安扈从军队长。
他亲眼看见一个印第安扈从军队长的儿子,几乎光屁溜儿不知拿着几封从哪弄来的信走进门前挂着画衣服小旗的三号店,再出来时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个明国人,昂首阔步似乎连气概都足了几分。
当然,大部分人不会选择这种由棉布为主料定制裁剪价格高昂的衣物,那些猎人、伐木工、农夫与搬运工似乎更喜欢三号店的另一种制式衣物,虽然也同样昂贵、而且看上去并不精致、穿上也绝对不舒服,那是由帆布制成、染成土色的裤子与上衣。
阿尔曼萨听说那衣服除了料子不同,裁剪形式与明人常穿的衬衣,中单、中裤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明人的中衣多为棉、绸、缎做成,而且只有白色。
工人穿着土色中衣把裤管、袖管学着明人的样子扎起,投入忙碌但富足的工作中。
帆布,他们为什么要穿用帆布做成衣服?帆布可以做衣服么?
没过多久,三号店就出了新款式,棉布制成的中衣,但在手臂外侧、胳膊肘、肩膀、后背、膝盖、裤脚加了一层帆布补丁,而且多了许多颜色,听说这与麻家港运来染料有关。
而且这衣服还是陈沐那个魔鬼亲自下令增加的款式,专门为工人和甲首军兵准备,耐磨且穿着舒适,名叫靖海服,量身订制,送帆布行缠、缠袖各两件与帆布腰带一条,全套仅售一两。
自从这身衣服出现,人人辛勤工作以能穿上多姿多彩裁剪合身舒适耐磨的靖海服为荣,不少人拿着家里玉石走进许禄安的十七号店,他们不沟通神明了,他们要沟通陈沐,一块核桃大的玉石换一身靖海服,那要再是个制成的工艺品——能换两身!
尽管这一身靖海服的价格足够他们工作五十天,够他们吃一百天玉米饼,但人们争先恐后将家里的玉石卖了换衣服而不是玉米饼。
只要工作,一直都会有玉米饼吃,有时候还能去明朝大厨开的酒楼里吃一顿,但靖海服不一样。
那是高贵的象征,明朝的东西,就应该是贵的!
抽到干咳的老总督后知后觉,他们确实都是明国人了,尽管大部分人身上流着西班牙与原住民的混合血液,由内到外无一丁点儿明朝血统,但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是西班牙人了。
这令阿尔曼萨感到万分悲哀,然后他发现他的烟抽完了,发愁的时候烟草总是抽得比较快。
无所事事的阿尔曼萨游荡在十五号店门口,这家店是卖烟的,不但有新大陆的烟草,还有明军从吕宋带来的吕宋烟,听说那是一种烟叶被卷在麻纸中的烟,要配合十五号店的木烟嘴抽起来才好。
他也想尝尝。
可老总督没有那种能当银子花的信、也没有钱,自从告密之后他就什么都没了,要不是明军管饭他早就饿死了。
终于,游荡的第二天,他看见有个穿着靖海服挂着西式胸甲的明国印第安扈从进店里用信换了两包烟,真的是包,就像明军军医包扎药包的方式,油纸用绳子扎出田字,看上去这一包里得有上百根儿呢!
那个扈从军腰间插着产自西班牙的托雷多单手细刃钢剑,神气地在店门口拆包,向自己裤兜里塞了几根,又像是害怕折断般拿出来小心收进腰带,这才笑嘻嘻地讨好着向旁边冷面巡逻的明军步兵借了个火。
阿尔曼萨看得眼馋,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如果他去找明军步兵借烟,万一人家小步兵没有,那他这个总督、大贵族会很丢人,贝尔纳尔输给陈沐已经很丢脸了,他不能再丢脸,何况他确实也有点害怕明军。
哪怕是个小步兵儿呢,被拒绝了他会很丢脸,又没有办法。
而这个扈从军,看上去有一点儿西班牙血统,应该是混血儿。
所以老阿尔曼萨尽管许多天没有刮胡子了,但依然带着殖民者的骄傲扬着脸过去,用鼻孔对着那名混血儿道:“你的烟,给我。”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阿尔曼萨缓和了一些,但眼睛依然斜斜瞟着,用字正腔圆的西语道:“你有两包,一包归我。”
扈从军看见这张纯血面孔,并且还是有点眼熟的纯血面孔,几乎本能反应地将手伸出去,阿尔曼萨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凝固在下一刻。
这,这个贱民,他居然把手缩回去了!
他缩回去了!
“你想抢我?”年轻的甲首微微吞咽口中,不安地看着周围,壮着胆子色厉内荏,用西语带着点怂劲又混着威胁道:“朝廷亚州新法,第,第三条,抢盗判罪!”
阿尔曼萨嗤笑一声,根本不知道这个傻家伙在说什么,伸手推了一把扈从军便要从手中夺过来吕宋烟包。
“我是总督,新西班牙总督!”
下一刻,阿尔曼萨被这个甲首抬腿踹翻在地,甲首弯腰啐出一口,抬手指着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呸,王八蛋!”
第一百零九章 铁律
阿尔曼萨只是个开始。
在阿港还有超过二百名纯血西班牙人,这些人有些是阿尔曼萨的护卫,有些则是战争中被俘虏的西班牙贵族,明军收走他们的武器铠甲后像对待阿尔曼萨一样,并未约束他们的自由。
这些人也希望用自己的乖巧来阻止明军推翻议和的借口,却没想到,他们成了港口百姓的目标。
阿港真正的原住民没多少,有也都是女性,剩下的都是西班牙混血,因明军军队仍然坐镇港口,大多数人对邹元标编写的朝廷律法还是充满敬畏。
但从阿尔曼萨被攻击开始,他们正在逐步减少对西班牙人的敬畏。
“你一个总督,犯得上去做抢劫犯?”
港务衙门的监狱,陈沐抱着手臂坐在长廊,看向牢里的阿尔曼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刑不避大夫,但第一个关进监狱的是总督,这让我感到尴尬。”
阿尔曼萨的情况还好,虽然灰头土脸颜面扫地,但那个甲首并不敢把他打得太严重,何况争斗刚刚开始就被巡逻的衙役发现,扣了起来,身上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敢向我动手?”阿尔曼萨被吓坏了,不要说这些低等的混血儿,就算在旧大陆,哪怕最富裕的商人也只敢对骑士冷嘲热讽,却不敢和他们动手:“他想杀了我,那些围上来的人,他们都想杀了我。”
陈沐缓缓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些百姓想杀了阿尔曼萨,他说道:“所以我下令把你关在这,不光是践行律法,也是保护你不被杀死,这些天发生了许多起袭击的案件,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去抢那包烟,你直接找我要就可以了,难道我还会吝惜一包烟草?”
“我没做什么。你想要的那包烟,是他们里长与一百个甲首一起出钱买的,你也不想想,一个普通百姓能买得起两大包烟草么?”
事情让陈沐感到有些棘手,倒不是因为事有多难办,而是承担百姓爱戴会让人心中感到沉重,并继而引发对未来发展的担忧:“他抬腿踢你,只是想要捍卫他的乡邻,那是他们用工钱买来的,他们必须得到那包烟。”
“可一旦他踢你,他就会想杀了你,因为你让他恐惧,如果你活着,他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报复他,报复他的家人、报复他的朋友,所以他们都要杀你。”
阿尔曼萨感到黯然,老总督抱着双腿坐在石床的稻草上,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陈沐,只是问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陈沐让人在稻草下给他加了垫子,他既不想让因为犯错被关押在监狱里的百姓感觉明军施法区别对待,也不想让太苛待阿尔曼萨——他确实对阿尔曼萨去抢百姓烟草感觉出离恼怒。
这他妈难道不是告诉所有人,明军对你不好么?逼得你个总督去跟老百姓抢烟。
可明明是你不敢要,你要是开口,难道还能不给你?
凭良心说,陈沐真没觉得自己对阿尔曼萨哪儿坏了,哪怕他写信跟贝尔纳尔告密陈沐都能理解,易地而处他也会为自己的国家冒生命危险做这种事,所以他没怪罪阿尔曼萨。
“你会在这被关押几天,经衙门审理罪责,你试图抢夺价值三两银的一包烟草,需要赔偿白银九两,并因身为贵族欺压百姓,以十倍论处,还要向港务衙门缴纳九十两罚金,鉴于你抢夺未遂,也没有给百姓造成损失,可减免一成。”
“最后你的处罚是关押十日,赔偿八两一钱银、缴纳八十一两罚金,这些钱我先替你垫上,会在议和协议中由西班牙支付。”
阿尔曼萨根本不在乎这些处罚,他抬眼看着陈沐重复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离开阿卡普尔科。”
“你问的是这个。”
陈沐看得出来,阿尔曼萨已经对这座港口完全失去信心,甚至单纯地想要逃离这里,颜面扫地,他能理解,道:“阿科斯塔已经带着我的协议去墨西哥了,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或者更久,等议和的时候,你就能离开这了。”
议和。
似乎这两个字能让万念俱灰的阿尔曼萨眼中重新浮现神彩,他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知道亲眼看着一座城市从自己手中丢掉是什么感觉么?”
陈沐:“不知道。”
他用戏谑的眼神看向老总督,意思表达地再清楚不过了:“这一点恐怕你比我懂得多,而且多得多。”
不论议和结果是好是坏,西班牙都会在新大陆失去许多城市,不单单阿卡普尔科。
想到这儿,陈沐不再刺激老头儿,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让我们说点高兴事,我让人去找了目前大明控制下新大陆的所有原住民部落,邀请他们的部落首领到阿港来,接下来这会很热闹。”
但显然,陈沐的开心并不是阿尔曼萨的快乐,老总督耷拉着严重的眼袋道:“这实在不能让我高兴起来,我的人,他们还好么?”
“不太好。”
陈沐摇摇头,向左右看去,道:“你可能注意到了,这两天监狱关进来几个人,县里除了鸡鸣狗盗就是百姓和你的人互相争斗。”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能停止,我的县令除了有点傻,做事还是得力的,他在等谁先杀人。”
阿尔曼萨这时第一次在陈沐面前瞪大眼睛,问道:“等谁先杀人?”
“对,经过我的幕僚分析,人们互相争斗并非是因为他们是西班牙人,这你可以放心,我并未刻意引导百姓欺负西班牙人,真想杀你们,不用非等到现在。”
“他们会这样做,是因为长期以来与你们在地位与权力上有极大差异,生出的报复心理,尤其现在你们的战俘身份,而我认为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陈沐并不避讳自己的阴暗心理,侃侃而谈:“西班牙人不是我的百姓,投降我的人会受到保护,但战争中你们很英勇,人们更愿意做俘虏,我更希望这次短暂混乱能让我治下百姓对西班牙人减少畏惧,也让他们知道,任何人犯了错,律法都可以制裁他们,但世上没人能报复大明皇帝的子民。”
“这的百姓不懂律法,也不信任律法,这是你们西班牙人没有做好的事,所以阿港需要死人,我不知道两边谁会死,但只要死一个人。”
“律法没有得到践行,就是一纸空文,杀人者死。”
邹元标说,你不杀一儆百,他就遍地开花,至不能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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