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光头
作者:夺鹿侯|发布时间:2024-06-29 02:50:01|字数:24124
这世上愁事纵有千百,设计军争,若此时问白古城南野战中的缅军,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你妙计万千,排兵布阵如孙武子再世,取尽先发制人之手段,上自将领下至军并,各个心觉稳操胜券是气势如虹。
可初初接战,发现情况并非与自己想象中一样——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深受打击的吗?
缅甸白古地方的传令兵确实没有谎报军情,他离开伏兵阵地时,明军先锋确实只差一里便能整个进入包围圈,这个整个的意思是一字长蛇阵的前半部分已经过去,埋伏林间的弓弩铳手、短兵长兵能在一声令下便自明军阵线中段截断首尾,接着不论打前打后,都是一场大胜。
可偏偏,邵廷达的兵累了。
秃头莽虫可不累,他一路骑着马,怀揣先锋官的兴奋,这时候就算让他睡他都睡不安稳,但他的旗军确实累了。
为了与张世爵部交换前军后军的部署,他的旗军用别人走三里的时间急行九里,这才后发先至赶上黄德祥与娄奇迈所率两部前军。
虽说他很莽,但心眼还未被先锋官的兴奋冲昏,还记得自己做先锋官的初衷,为的是明日作战炮开白古城门,第一个杀进这座莽氏都城,可不敢再让旗军疲惫了。
故而,他派去联络黄德祥、娄奇迈的骑手一回来,便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构筑出简单的望楼划定斥候防线,便下令宣讲兵开始干活,传达遇战后赏格、战胜后前景以及此战重要性,鼓舞士气之后歇息。
南洋军惯例。
邵廷达没想过夜袭,虽然他辎重里带着金鼓,也拉着火炮,但在人生地不熟的缅甸,搞夜袭是扯蛋呢。
先锋官说来威风,可要是率军迷路耽误军机,回头他哥能饶过他,军法也不准给他留全尸。
都是从旗军一步步升上来,哪个能不知道开战前将军要白脸,先锋官就是替主将耍白脸的,要么先战得胜皆大欢喜,要么就算没死在战场上,回去也要被祭旗立威。
虽然莽虎知道他哥不可能拿他祭旗,但这种风险他不想冒,与勇猛敢战无关的事,傻子才做。
在吕宋有座莽虎山,那个地方曾发生过一场遭遇战,邵廷达设好伏击圈想要埋伏西班牙人,结果敌军就在伏击圈前一点点驻军,可是令他抓耳挠腮发愁坏了。
这个夜晚,莽虫下令驻军那刻并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热带树林里埋伏的敌人同样气得牙根痒痒,光想派人过来把他叫过去。
不过转眼就不必多想了,没过多久,一队吕宋都司训练有素的斥候在搜索中发现敌军也被敌军发现,鸟铳砰砰砰地在林间放响,登时令这边驻军的莽虫吓得一激灵从墨绿蚊帐中钻出来,甲胄都来不及穿,赤着膀子当即擂聚兵鼓。
太热了,密林中闷热潮湿的天气行军良久,让他贪图这点凉意,却没想到就这一次疏忽硬是叫他遭遇敌军。
鸟铳仅放出七八声,再无第二阵,邵廷达脑海中立即臆测出密林深处的局势,他一队斥候来不及放出第二铳便被干掉,显然是遇到敌军埋伏,连忙一边披挂铠甲一边高声呼喝,既为聚兵也为不让部下害怕而溃散。
他很清楚,这种时候不能乱。
他想不到这样遇伏的情况,敌军也想不到这样伏击的情况,明军先头还未进入伏击圈,更别说原本想要直接冲击的中段,也就是邵廷达所在的中军了。
“养儿速去后军把兵聚起来,分五哨,在后面迭阵前行护着你爹。”
这若是在平原开阔地,一字长蛇阵非但没什么局限,相反还能前后包抄夹击敌军,但热带密林的破路上,没留给军阵太多腾挪躲避的余地。
小牛犊子般的病秧儿可不像莽虫这般贪图享受,没放下战事将临战将最基本的素养,甲胄都在身上好好披着,听到莽虫的号令当即抱拳领命去了。
这世上孝顺有千百种,被杀父仇人养大的病秧在南洋旗军营地里长大,却恰恰相反地对血缘比旁人了解更多。
最早别人叫他土匪的儿子,后来变成强盗的儿子,如今人们说他身上流着叛军的血。
他可以看见,有一日人们会因畏惧他的权势而不敢再称他生父是土匪、强盗、叛军,卫里小孩甚至已经不知道他的父亲曾追随过谁、做过什么。
权势不单单能改变将来,权势也能扭转过去——于病秧儿而言,这就是最大的孝顺。
人们都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也。
却只有少数人知道下一句。
是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也。
“我去了!”
篝火映照在病秧儿领兵返身的背影,邵廷达失去眉毛的眼转向前方,远处前番爆出铳声的方向,鼓槌丢给家丁,在众人侍奉下穿戴甲胄,凝起眉头道:“管他前面是什么,聚兵列阵,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把他军阵扯个稀巴烂!”
战鼓响起,光头部队在行动。
邵廷达部下军官在夺取白古要塞的战事中穿越火海,没剩几个还有头发的,吕宋旗军更是简单,莽虫直接下令部下把头发剃了、眉毛刮了。
有些命令陈沐不能去做,但有陈沐护着的邵廷达这么干倒没啥影响,转眼便有一群光头汇集在大光头身边,各个手抱笠盔整齐划一地扣在脑袋上,自地上举起一面面战旗,三百余人的军阵已在极短时间里列阵完毕。
邵廷达这时候倒有些好奇了,他不知道对面的敌军在做什么,自铳声响起好一会居然没有进攻。
如果是陈沐,此时会判断敌军已在前面设好埋伏,我们应该维持阵形,准备御敌;可他是邵廷达,邵廷达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只觉得敌军现在已被他部下飞快集结的速度惊呆了,吓得连马都不敢乱动,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挨宰呢。
“还等什么,闻鼓声向前进发,就算遇伏也不必怕,病秧儿在后面迭阵支援。”莽虎将军一手持手铳一手提水磨精锻雁翎腰刀,迈步向前高声喝道:“全军没有别的命令,不论前面是谁,不管他有多少含鸟猢狲,军令只有一个,向前,向前杀到白古城下,吓死他们!”
第一百零一章 机关
邵廷达确实把埋伏的缅军吓着了。
懵懵懂懂被明军斥候拿铳放死仨人,他们还以为明军也在埋伏他们呢。
前面埋伏的缅军没有擅自出击的权力,有权力的军官离前线有二里远,铳声响起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骑着小马儿往前奔去,正撞上奔来报信的传令,这才知道明军虽未行进,斥候却已经发现他们。
等他到前线想下令进兵突袭时,远处的明军阵势明火执兵,居然已聚好兵摆开军阵了。
紧跟着,炮声响起。
不是别的,正是虎蹲炮。
邵廷达聚好军士,该向哪儿进兵却有点心里没底,四面八方到处黑灯瞎火,又担心前面的敌军在这段时间转移,干脆把军中六门及指挥使下属六门共十二门虎蹲炮钉在阵前,朝左前、正前、右前三面轰出。
莽虫的逻辑很简单——炮打出去,哪儿叫,他就往哪走。
碎石散子灌进炮口蹴而轰出,穿林打叶呼啸间落在阵前二百到四百步之间处处破空,换来散子砸到的埋伏缅军处处惊呼惨叫,沉寂的热带雨林突然就活过来了。
也把邵廷达吓得不轻,一下子三个方向都有惨叫,听声音兵力是他们二三倍,而且这还只是射程之内,这就很尴尬了。
“算了,就向前,前进!”
羽音鼓点砸起,一排排鸟铳手列阵向前,黑夜中全屏金鼓无需大旗,总旗官的长旗派不上用场,但正副小旗、宣讲官的盔枪依旧猎猎,指引旗军英勇上战场。
雨点般的虎蹲炮并未给敌军造成太大杀伤,雨林中树木遮挡,倒是给敌军惊吓作用较大。
也正是虎蹲炮让缅军知道,他们的埋伏已经暴露,此时再不需要什么军令,缅甸伏兵各部皆朝邵廷达部前军汹涌杀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缅军火手中旧式火铳与鸟铳夹杂,立在步卒之前俱为线阵,不顾射程远近不一,远远地便朝明军打放一阵,在阵前铺出大片硝烟;紧跟着硝烟未散,数不尽的箭矢便被其后弓弩队朝明军阵前投射而来,令人防不胜防。
亲率旗军的邵廷达被吓一跳,黑夜里距离很远他很难看见硝烟,只见到远处一片火光,结果连根毛都飞到自己阵前,反倒是紧跟着一片稀稀拉拉的箭雨覆盖大片区域,让他高呼士卒在盾手身后躲避羽箭。
还没到二百步,对面的铳放早了!
“向前!”
箭雨齐射即使对旗军而言依旧很有威胁,邵廷达踢断一根扎在身前地上的弩箭,扬刀向前跨步,战鼓还在响,高举火把的先头旗军折断甲胄上插着的羽箭继续向前。
敌军弓弩手初次齐射并未取得战果,但莽虫部旗军很清楚,再向前就真正进入弓弩最佳射程了。
举火的旗军更小心、举盾的力士也更紧凑。
兵行五十步,又一轮箭雨迎面扑来,这一次不单单正面,左前右前也有箭雨穿过林地射来,阵前大盾挡不住由上坠下的羽箭,箭簇矢锋与战甲兜鍪撞出一片叮叮当当,不是被弹开就是直接扎入甲胄。
伤亡依旧有限。
双方距离更加接近,邵廷达甚至能听见道间敌军纷乱的脚步与将官用听不懂的言语高声下令。
“敌军也太多了,俺感觉哪都是,让后头把神威机关箭拉上来!”
铳手各个将长铳托于右手搭在右肩,仿佛如今依旧在行军,没有四面八方传来的吼声。
南洋军形形色色各有名目的军令中,对铳兵要求尤其严格,在他们的军法中,只要行军,不论有没有鼓点,只有几个姿势可以使用,行走托铳或奔走提铳或上铳刺持铳。
其他动作,不被允许。
就因为这个,听说南洋军器局新铳有了背带,可以背负行进可是令这些在外征战的铳手狠狠开心了一把。
距离依旧没到旗军可以放铳的距离,但鼓声一停,旗军便顿下脚步,一面面大盾立在前方打开支架,随后力士盾手向后退去,立在盾后直面敌军的变成一排排鸟铳手,他们的鸟铳依旧搭在肩上,架在盾上的,是一支支总旗箭与小旗箭。
其实这俩是一种箭,都是单筒火箭只是大小不同,但自后军推上前来好似过去百虎齐奔箭车的玩意就不一样了,那是赵士桢做的神威机关箭,莽虫全军就着一架。
十三匣火箭,每匣六支,陈沐原本也想随随便便给这玩意也叫做总旗箭,反正它箭匣不是装百步小旗箭就是三百步总旗箭,但赵士桢一定要让这玩意叫神威机关箭,陈沐也就随他去了。
南洋军过去是不配这东西的,因为陈沐感觉用处不大,但这边地形重炮行进太慢,正巧赵士桢去往南京时专门带信给军器局,让人往马六甲送了二十架神威机关箭,陈沐便索性每个千户部都调了一架,备不时之需,何况箭车能用畜拉也能人推,上面十三匣火箭才上百斤重,不但方便行进,有需要还能往上放点东西呢。
但这火箭车在邵廷达眼里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超级武器,不亚于白元洁还是百户时对百虎齐奔的重视。
其实这就是个大号的‘百虎齐奔·改’,火箭车一撂在阵前,旗军气势立马就不一样了。
邵廷达亲自登车,叫上俩旗军帮他把箭车里小旗箭匣换成总旗箭,眼看四面又是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张弓之音,连忙招呼旗军躲避。
一通箭雨铺地,远处几声高呼,显然是敌军准备进军,邵廷达当即举起火把下令道:“钉虎蹲,放总旗箭!”
三十筒小旗箭还搭在盾上,六支总旗箭伴着邵廷达号令被引燃,各自曳出尖啸照亮沿行,向前方劲射而去,神威机关箭车紧跟着被他点燃,宽大箭匣中六支总旗箭尾随而进,众多火箭一时间不规律地窜向前方。
有偏离方向三十步便钉在道旁树干,尾后火药尚未燃尽,尽力带着粗大箭杆向树干钻去,紧跟着在一声爆破中炸开。
更多的火箭则沿大路拖红色尾焰呼啸飞向前方,短暂照亮黑暗中列阵前行的缅军,紧跟着先后在有缅军或没缅军的各个角落炸开。
惨叫声不绝于耳,令怀抱机关箭匣的邵廷达开怀大笑,赶忙又向箭车中装上一个,大笑道:“这真是夜战利器,炸死这帮含鸟猢狲!”
第一百零二章 火雨
邵廷达的机关箭还未放完,敌军就已经退了,他甚至没清楚看见敌军长什么模样,这才有了他派人快马向后方陈沐报信,说他要去追击敌军。
在这场没碰面的先头作战中,邵廷达并不知道他击退的敌军足有两千之众,真打起来恐怕他很难活着离开。
但神威机关箭把缅军吓住了,他们许多人对一窝蜂、百虎齐奔之类的火箭只有耳闻,从未见过,此次初次相见却见识到的是内有小铁珠,爆开杀人的总旗箭,正值深夜伏兵也未举火,本就难以约束士卒,如此哪有不退的道理。
明军先锋军离白古城已经很近了,原本就只有十里左右,比莽虫瞪着大眼睛见到敌军仓皇而逃极为不甘地下令追击,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受。
比邵廷达更难受的,显然就是立在白古城南高耸城墙上的莽应里。
小王子听说明军真如他军师的神机妙算误以为白古城空虚发兵来攻,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要在梵天面前还愿,由城北二里的佛塔一路奔到城南城墙上,他要亲眼看着明军被他大军击败。
却没想到,没听见远处本该传来战场上的厮杀叫喊,却只看到由南向北大片而密集的火光。
要是大明将军立在这,还确实有可能不明白战局是谁打谁,毕竟他们有火箭,又不知道敌军有没有火箭。
但莽应里可太清楚啦,他们根本没这种会放火生烟的玩意,还能射出光线,映得林子里短暂通红,那肯定就是明军在打他们啊!
要说谁比莽应里还难受,嘿,还真有,就是以为稳操胜券刚刚否定自己逃跑计划的陈安。
他对莽应里安慰道:“小王子不必忧虑,传令所言明军三路,一路至多千军,王子已命七千大军合围,三千打一千难道还会输?”
就在他话刚说完的时候,右翼也像先前中军那样亮了起来,不过不像中军放火箭那么密集,转瞬即逝。
那是明军前军左翼指挥使黄德祥也遇到敌军,黄德祥入陈沐麾下时本身就领受千户官职,是明军里的老将官了,算是陈沐麾下少有的正统明军将领,传统将官的优点与缺点并存。
舍不得把手上火力一次打光,拿着神威机关箭当宝贝,总旗箭小旗箭全收缴一处,全屏一座箭车接连放出,箭火不密集,也就没像邵廷达那样一击即把缅甸伏兵吓跑,不过他不怕浪战恶战,不惜士卒性命。
有明至嘉靖隆庆一代,名将辈出的根基就是怂人更多,卫所将官平日作威作福得过且过,临战拔刀舍命恶战也不虚,就是有逆风跑顺风浪的老传统,不兴与倭寇死战那一套。
但南洋的军法、军械,已经最大程度上减少他们逆风的可能。
老黄一看总旗箭把敌军阵形都炸开了,别的也不必再犹豫,当即提刀上阵,指挥旗军出击,最前头肩上扛小旗箭的旗跑着跑着突然单膝跪下,身边跑过个举火的旗军就顺道给他点一把,‘嗖’一声火箭就窜出去了,旗军丢了箭筒接着朝前跑。
后边铳手端长铳列队向前奔走,领军持旗矛的百户眼看缅甸军阵四处开花,毫不犹豫地命对旗军下令高呼:“临阵十步再放铳,放铳就挺铳刺追杀二里!”
还不忘与身后别队百户交流,让他们防备左右翼。
多余的军令已经不需要了,总旗箭小旗箭放罢,本就没有火把的敌军又没了阵形,被击溃后四处逃命的结果随便一个旗官都可以预见。
他们已经习惯打这样的仗,优势火力下再勇敢的敌军也会不敌而败,长此以往,便塑造出这支军队的气概。
倒是右翼的娄奇迈部并未放机关箭,倒不是丑将军不喜欢这种能炸开的兵器,实际上因为他的脸被炸膛火铳毁伤,他很乐意用总旗箭、小旗箭、掌心雷、神威机关箭这种窜出去能把别人脑袋都炸烂的玩意儿。
不过战局没给他机会,他和敌军伏兵擦肩,左中黄德祥、邵廷达的战事都是一字长蛇阵向北与敌军正面接战,他却是一字长蛇阵向西,因为他这支军队阴差阳错走到敌军包围圈外边了,是又向前走了二里,隐约看见邵廷达部与敌军交战这才挥师入林。
跟他交战的这支缅军,和攻打邵廷达后被总旗箭一个照面喷回去的是同一支,不过不是被照脸射趴的那些,双方真正交战不过邵廷达部三百、缅军六百,那六百一退便带着大部队一块退,然后刚好被娄奇迈碰上。
娄奇迈开始还以为碰到的军队是邵廷达呢,临几十步在林中互相喊话才意识到是敌人,距离已不够让火箭显威。
火箭威力震慑力俱佳,但缺陷也很明显,这东西射程固定,精度极差,纵使是陈沐改良后铁丸爆炸伤人的火箭,若想精确打击一个人,恐怕百步十发都难一中,放出十支能有七支最终在不同高度落于最大射程已属难得。
距离过近,火箭便不能用了。
不过还好,娄奇迈有掌心雷,这也是适合密林作战的物件,一连串手雷抛出,轰隆隆在敌阵意外遇袭的‘后方’炸成一锅粥,接着便直接短兵相接了。
于缅军而言,四千接应的军队自白古城东西两侧出城向这边赶来,未能支援之时便被明军前后夹击,还使用多种他们不曾见过、杀伤巨大的兵器,无异于灭顶之灾。
邵廷达部越战越勇,向前追出一里再度接战,三百人干脆分出三阵迭阵跳荡,有节奏地交替追击,缅军开始还能且战且退,得知后路左翼遇敌,只好向右翼撤退,紧跟着便又收到右翼已被明军部队击溃的消息,收拢残兵败将根本没有继续迎战的心思,连忙且战且退向北撤出密林。
率军衔尾追杀的邵廷达只顾埋头追赶,气喘吁吁地猛然抬头,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三里外的城墙上明火执仗,宽大的护城河隔开他与白古城,这才拄刀而立,看着远处同样追击而出的娄奇迈与左翼大杀四方的黄德祥,他面上扬起笑意,轻轻骂出一声。
“他娘的护城河,老子可算见到你了!”
第一百零三章 肠衣
南京城礼部衙门红灯笼直至深夜仍未熄灭。
这段日子南京百姓是见了真正的西洋景儿,酒肆茶馆戏班子都传开了,西班牙使团来了,可不是朝贡,是要同大明朝廷签个地契。
可惜没让人多见,就像这西班牙人多见不得人似的,不过老南京城的百姓是觉得无所谓,无非是个稀奇古怪罢了,往前一百年,这南京城可没少见那东西二洋的使团,区区西班牙,又算什么?
礼部衙门后吏员宅室,赵士桢气得捏住鼻子狠狠灌下两大碗凉茶,伸展手臂道:“租借地律权,租借地律权,这是陈帅交代的重中之重,西夷都未说什么,侍郎一直说什么此法有悖常理,这算什么事情!”
“你不要急,今日老夫已与赵侍郎陈明缘故,他不是不同意那个租借地律权,只是当中几条律令他认为还有待商榷。”徐渭拢着胡须轻轻笑着,看着猴急的赵士桢道:“老夫这患上疯病的还未发疯,你倒好直接退了出去。”
“谈不成再谈便是,依照陈帅的说法,这是寰宇之中天下最强盛的两大帝国签订亘古未有之条约,远的不说,这涉及大明数年赋税的银两、长达百年的交流,你还想一日既成么?”
徐渭说着笑意渐渐隐去,缓缓摇头,才接着用稍稍沉重的语气说道:“在南洋,你我二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赖陈帅庇护,今在国中不同南洋,凡事关节需你我一一打通,绝非一言即可事成,事成即可得办的光景——朝廷,暮气沉沉啊!”
说到最后四字,徐渭几乎是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蝇声细语。
说罢,不等赵士桢赞同,徐渭又已岔开话题道:“不过要说起来,徐某也觉得陈帅这租借地律权有些不通人情,往大了看,这名字就起得不好。”
“说是租借地律权,实际上要通行西班牙全国,要战船商船通航、要在律法上给明人商贾三分便利、准许明人在国中做任何职业、明人作奸犯科送往租借地交由租借地衙门处理。”
徐渭撇撇嘴,也端起一碗凉茶,放到嘴边却没饮,道:“西夷同意给贵族、官员、商贾在塞维利亚租借地之内拥有租借地律权,如做了错事或经意外,需我大明官吏才有权审理,纵然西夷抓捕,也会送入衙门;但不愿此法通行全国、更不愿给每个大明子民都有如此特权。”
“老夫觉得这也差不多了,陈帅关键想要的是别的吧,诸如明人在其国中从事任何职业,通航之类,其他的应当并不重要。”
陈沐给徐渭与赵士桢二人的分工不同,徐渭年长更做过胡宗宪的幕僚,对如何与官吏打交道熟悉,何况翻译过数本西葡两国书籍,外语也好、也稍加了解,所以他做的是外事。
赵士桢则恰恰相反,作为一定程度上担当陈沐‘秘书’数年的书记,他对陈沐的精神领会更到位,本身就是技术宅的性子,虽说是百吉一郎的命人,但能写到单位里就已经能说明其在南洋军府一人之下的地位,倒不是说生性蛮横——自入南洋军府幕僚,谁能拒绝他?
他办的是修订条约的工作,陈沐给他的书信都是条约主要内容,所以他更了解这些事。
“这事老先生就错了,陈帅最重视的恰恰是这点,其他的,大明子民从事职业、战船商船在其国中通航,陈帅的意思是都能慢慢磨。”
赵士桢听了徐渭的宽慰,心里气还在,但总不至于同徐渭发泄,这才缓缓坐下,冷笑一声,向徐渭解释道:“哼,别看学生不懂打仗,但我大明南洋军府旗军驻入塞维利亚,大明子民自会想从事什么便从事什么;我南洋六丁六甲开入其河口,战船商船自可想航往何处便航往何处。”
“条约上签了,只是省些功夫罢了,唯独这大明子民的特权,在陈帅眼中是重中之重,他说只要让西人接受了我大明子民高人一等的印象,往后不管做什么都无往不利。陈帅念我大明天朝上国,不屑于用他们西夷那般奸淫妇女,欺辱孤儿寡母来提升其百姓地位的做法。”
“堂堂之阵,就在条约里写明了,我大明子民就是你们眼中的高等人!”
“帅爷原话。”赵士桢俩手一拍,道:“有时候我真不知帅爷是从哪得来这种欺辱异国熟练经验的。”
陈沐要听见这话只怕要一声冷笑,从哪儿得来,自然是被欺辱得来的经验!
“除此之外,帅爷还拟给今后驻西明人发证,证明其是明人,以此来得到高人一等之地位,并且当西人对我做出极大贡献,亦可入我明籍,以在其西人之土得高人一等的权势。”
赵士桢说着就乏了,摆手道:“徐老爷别拉着我再聊这事了,正如你说,后面照着仨月去聊,把这事为帅爷办妥——谁知道女娲娘娘怎么捏出这些个东西,离近了臭烘烘像进了猪圈,实话跟您说了,今日我自衙门出走不光是被赵侍郎气的,也是被熏得实在受不了。”
提到这,倒是换了徐渭冷笑,道:“你当胡臭是怎么来的?”
笑过之后,徐渭又突然想起,对赵士桢道:“对了,唐胡安给老夫送了一白一黑两色目人侍女,老夫是无福消受,你如乐意,差人去取。”
说罢,这为老不尊的徐先生好奇地对赵士桢带上一脸大学宿舍分享资源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问道:“他当是也送你了,这白番女眷,与我明人骨肉有何不同?”
赵士桢平日性情内敛,但大约全天下的明人男子除了陈沐就没有对床笫之私内向的,连他们用的茶杯上釉都是春宫图,世间风气如此,赵士桢也不例外,摇头笑道:“先生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那肤白侍女远看骨肉丰满。”
“可其丰胸环眼生得长身怪样,貌色不及街肆歌姬,一不会唱曲二不会弹琴,书画风雅之事更不必提及,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猪圈般的气味洗净熏香倒也无妨,唯独这贴近了面如雀毛亦生红斑,肤不说温润如玉,总要摸起来像人吧?吹熄了灯,若是不知,还当是摸到了无毛猴子,尚不及学生光滑,这成何体统!”
“倒是那肤黑侍女,模样依我明人,生得也不算周正,但其肤水滑如玉,还会跳些异域舞蹈,深得我心。”
赵士桢眯起眼睛笑笑,道:“老先生若有意,不如我将白侍女送你,你将黑侍女送我,然后老先生再将那俩白侍女还回去,皆大欢喜,至于内中奥秘如何,学生担忧杨梅疮,故还未试。”
“不过已得办法,今日寻医生验其无患,又备下羊肠相思衣,正以温奶泡着,可保万事无虞。”
赵士桢轻轻笑,正在眉飞色舞之时,却突然怂了。
他的笑容凝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可我还是不敢呀,帅爷最厌烦者买人卖人之事,过个眼瘾也就罢了,他若知道一铳将学生击毙——如何是好?”
注:“有天生胡臭者,为人所染胡臭者,天生臭者难治,为人染者易治。”——唐代,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
“腋下胡气之目”——南宋,杨士瀛《仁斋直指方》;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引。
第一百零四章 兼并
吕宋,军府卫。
高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半年多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陈沐一走,整个南洋军府的难题便全部压在这个小老头的肩膀,有些他应付得来,有些他也应付不来的事情便要勉强应付下来,头疼得很。
这与才能无关,南洋军府的常规事务是很容易归置清楚的,但更多涉及技术性手段的事,高拱不明白、纵然有些猜测,也不敢做。
“时近入冬,入冬之前再向九州岛运送最后一批辎重粮草,下一次再向那边运粮就要到来年二月,让陈八智将军做好接收。今年吕宋的岁入余下粮草都送到马六甲,陈帅那边的米粮也足够过冬。”
“自军府银库再调拨二十二万两,于苏禄、爪哇、琉球等朝贡国购入米粮,囤军府卫,以备不时之需;安南顺化的阮潢来信,说他那边已建好船港,请明人商贾前去贸易,这封书信发给吕濠镜黄程,让其召合兴盛诸贾商议,三十条大福船商路一年两趟,陈帅许其兵甲火铳,照实运送。”
“诸卫主官西征缅甸,南洋军的冬操也要照旧,军府议诸千户所每月一操,各军自议何时来军府卫会操,每至十日来军府卫会操,这是要发给各个千户所的,要快船发送。”
“至于广东,唉,广东。”
高拱曾做过帝国首相,甚至是整个大明帝国以来最有雄心壮志的首相,企图以律法形式来约束皇权,重新在大明立定相权,以真正确定内阁为国家政治主导,不过也因此被后宫、宦官、朝臣同时排挤,中断政治生涯。
吕宋及诸国的知府治政、指挥使练兵不是问题,针对日本国的战事已由最激烈的交兵转向对峙阶段,爪哇国林凤总督也做的不错,这些对高拱而言都很容易,但广东的事最让他头疼。
没别的原因,高拱是个重视权限的人,不论作为首辅还是作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他在心中都有自己职权的界限,界限内的全力达成,界限之外则要先想方设法扩大界限才去做。
但陈沐不一样,军府都督心中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朝廷的‘南洋’在越扩越大,而除了海外的事,他还在借助官方力量影响广东。
这在高拱眼中不是南洋军府应该做的事,可偏偏,陈沐所做的一切偏偏都是为了影响广东,并且——这还不是错的。
如果说南洋军府存在一个主旨,那这个主旨便是借海外之力反哺两京一十三省,广东的广州府,则是帝国在南洋利益官方唯一输送渠道,南洋军府与广东在利益上天然不可割裂。
可广州府的变化令高拱有些捉摸不清,那里不论风气、环境、模样,已统统变得与朝廷治下各地变得不同,即使是高拱,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踌躇。
他一直与宣大的吴兑传信,知道那边的情况,吴兑非常重视集体劳作,依功计酬,又有宣大总督的职权,从宣府军器局、纺织厂,到如今煤矿的雇佣生产都大展其才,但宣大的情况与广东不一样。
宣大的工厂很多,以至于影响了百姓耕种,如今陈沐从俺答手中要回三百里直至板升的贫瘠土地都种上红薯土豆,但这依然不能改变原本丰腴的田地被逐渐荒废的情况。
农夫涌入工厂成为工人,也算时运,出现一次饥荒反倒帮了吴兑,让宣大的大地主雇佣更多佃户,在安南战事没开始前,那些大地主被陈沐称作‘农场主’,听起来还有点鼓励这种土地兼并。
可高拱觉得这样问题很大,吴兑也是如此,因为宣大对白银的依赖越来越重了。
为此,吴兑还专门从朝廷请下一道圣旨,规定宣大之间从土豆红薯米粮到各类蔬菜,物价长平,违律则斩。
宣大如此,还尚在朝廷掌控之中,因为那里虽然出现许多工厂,但那些工厂都是直属朝廷的,军器局、纺织厂、煤厂主管皆为朝廷新设官吏,最终出产货物也属于朝廷,在管控上而言对朝廷更容易。
优势与缺点显而易见,当生产可以维持、依然存在市场时,工人旱涝保收;可一旦市场崩盘,宣大收支不抵,则工人得不到工钱,又没有田地能够养活自己,这一切最终报应还是会由朝廷承担。
那是一年上百万两的工钱,就不单单是十几万两白银即可赈住的灾难了。
但广东的情况是不同的,广州府除香山船厂、南洋卫纺织厂、南洋军器局、南洋卫港军器局、南洋卫港船厂五处直属南洋卫的工厂外,余下工厂或大或小不下八百家,皆为商贾有所。
如佛山铁厂,为一百二十炉户铁户合办开厂;新会龙虎船厂,为新会疍户三十七户、沿岸受抢掠一百二十四家渔民、七个道士、三个小说家合办,原名龙虎道君船厂,就在龙虎真君庙旁边,因迷信淫祀,被官府勒令更名。
遍布广州府的工厂大抵如此,或为百姓合办、或为商贾开办、或是赋闲官吏与百姓合力开办,关系错综复杂,又有陈沐全力支持,各类工厂如火如荼地开办起来,而且没有倒闭的风险——大批原材料由各地运来,包括海外,出产产品卖往各地,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堆在濠镜,总有一艘大福船能把它们运走。
抱着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人们像疯了一样。
这种风气甚至影响了福建、广西、江西、湖广,不过那些地方大多是陈沐影响不到的,纵然有影响力也极为有限,官吏持重,严令禁止开厂,这才形成以广州府为中心辐射整个广东的原始工商业圈。
紧跟着严令禁止开厂的律令之后的,便是禁止百姓迁徙,人们逐利思想太过严重,背井离乡也要逃往广东开厂,官府屡禁不止,相邻各省皆出现不同程度田地荒芜的问题,不过有惊无险,人们争相抛售田地,使地价变低,短时间看上去不会动摇国本。
总有漏网之鱼,高拱专门给陈沐家里舅老爷写了封信,让邵氏宗族把福建的邵氏船厂关门,福建巡抚都不好直接管,只能写信送到南洋军府。
过去土地兼并后穷苦百姓就会变成流民,现在反倒是穷苦百姓放弃做佃户而出现土地兼并。
“唉!”
高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没有陈沐,只需要朝廷发一封书信就能让所有工厂关门大吉,可问题就在于有个陈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些工厂背后,他从不摇旗呐喊,偏偏明眼人都知道他四处征战为的就是给这些雨后春笋般的工厂找原料采买地、产品抛售地。
历朝历代最重视的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了。
更关键的在于,就在几天以前,高拱刚刚下令军府卫任何人不得私自给缅甸的陈沐传信,一切书信都要经过锦衣卫审查,这些问题他自己都不敢写信去问陈沐。
没别的原因,颜清遥要生产了,这件事是整个南洋军府的重中之重,高老爷子尤其上心,专程从广东召集十七个最有名的稳婆,军府卫备下两个小旗的妇人科医师,不敢让陈沐知道这个消息以影响其在战事中的判断。
“只能等这小帅爷回来再说了!”
注:妇人科——明隆庆五年太医院将十三科改作十一科。
包括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祝由与按摩被剔除。
第一百零五章 逐北
炮火轰鸣中,陈二爷板着手指头算出日子,觉得自己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远了。
也就是在海上三眼铳前后了。
这座缅甸最庞大的城池已被围攻七日,其实它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攻破过一次,接下来的六天里又被攻破了两次。
不过这到底是缅甸都城,而莽应里的坚壁清野又做得可圈可点,火炮当前,攻破城池对陈沐来说反而成为战事中最难的问题。
交战头天夜里,邵廷达、黄德祥、娄奇迈三人率军各部大破缅军伏兵,追着敌军一路杀至城下,用火药炸开一重门。
不过因邵廷达冲锋在前,被守城敌军就近射中脑袋,让头盔磕晕过去,敌军有意俘虏这个没了头盔的大光头,还未带回二重门,被家丁抢出城来,先锋军左右两部因而撤出城去。
第二次城破于次日清晨,娄奇迈部下见缅军设法休整城门,一个百户带兵杀了过去,以此开始第二次攻城战。
这次有了头天夜里的经验,明军赶制了云梯,城下城上一起进攻,城下同样也打进瓮城,城上则因他们兵力不多,未能拔上城头,黄德祥担心破城之后损失惨重,便鸣金收兵等待后方援军。
等到陈沐率军兵、辎重在次日傍晚赶到,没急着强攻,用几日大摇大摆的围城来瓦解敌军战意,因为三眼铳已经装好弹药了。
陈沐在南,邓子龙在东南、白元洁在西,三部兵马并不进兵,时不时以将军部炮队向城头守军展开轰击,吓得缅军都不敢向城下发炮放弩。
一开始守军战意是很浓烈的,眼看明军安营扎寨,便集中调集各式火炮,不管能不能打到那么远,都要来一顿轰。
可他们一轰,别管是陈沐还是谁,千户部常规的二斤炮就不说了,三个主将手里不但有指挥使部的镇朔将军炮,还有几门十斤炮这种大玩意,对轰起来守军纵然在城上,又哪里能讨得到半点好处。
每次城上炮火一响,别管是哪里的守军向城下轰击,别管他们的炮弹究竟有没有奏效,不超过半盏茶,更多的炮弹便自城下飞上城头,连女墙都给轰得稀碎。
明军的炮更准,而且在现有火炮射程不超过目视的范围内,明军火炮是最准的火炮。
一样的炮模、一样的钻床,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火炮口径,从精准上来说,千步之内世上还没有火炮能超过它们。
何况还有初现端倪的炮兵普及教育,当然,这一点恰恰是明军炮兵的短板。
陈沐认为他们的炮兵教育还是比较糟糕,正规的炮兵应该从讲武堂里出来,但现在学院太少,用军官去放火炮,太屈才了。
即便如此,短短两日,白古守军没事爱放炮的坏毛病就被明军用更大的口径强行教育成功——虽然陈沐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们的火炮被打坏了,还是炮兵被打死,亦或是完全被打怕了。
总之城上没再有火炮响起,即使偶尔明军向城上轰击,白古城头除了惨叫也静悄悄,甚至到炮轰四日之后,城上守军似乎对他们的炮击都麻木了。
根本没人再出声。
信佛求来世,这点或许是极大的优势,他们比旁人更容易认命。
就在陈沐刚刚以为自己的作战意图已经达成,却收到来自白古城北方游击队长林满爵的消息。
在林满爵分兵扼守要道、散布铳手于密林之间,接连截杀缅军数日之间十几次向北方派遣的斥候后,大批白古百姓从北方离开城池,向北逃难流窜,把官道都堵住了,甚至穿越丛林——他堵不住了。
“莽应里这是打算死守城池了,他是个聪明人。”
陈沐这么说着,他的确认为莽应里这招特别狠,他从派斥候被截杀的情况下确定了北方那支明军精锐的封锁能力远超他的想象,又不能放弃他父亲的白古都城,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把百姓都逼向北方,明军能截杀一队又一队斥候,不可能把所有百姓都杀掉,更不可能都留下。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明军如果想把这帮人都留下,先不说他们会付出多大的兵力与多少精力,单单要养活这帮人,三天就能吃完明军半个月口粮,仗还没打完,明军就被吃退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能达成莽应里的战略目的,把明军围困白古的消息送到父亲莽应龙那。
无需了解细节,这些百姓该知道的大致都知道,百姓不知道的,纵然告诉莽应龙,实质上也没有任何改变。
莽应里如今的问题只在于,他的父亲会不会回师白古,如果回,万事大吉;如果不会,白古就只能自生自灭。
没有其他结果。
“挺狠的,想一下,莽应里在城里,这会该做什么?”
脑袋肿个大包睡了好几天的莽虫嚷嚷着要攻城先登,但陈沐不想攻,他说道:“我觉得莽应里在把百姓驱赶出城时,应该会派兵挨家挨户把能收集到的粮草都弄到自己手里,自先锋军大破其军,那天夜里之后他就没开过城门。”
“先锋军才斩获多少首级,城外才有多少尸首,那三四千人都没回到城池,他们向北溃散变成乱军,莽应里手里的兵现在应该不多。”陈沐在帐中抬手指向北边那座缅甸坚城道:“他所能仰仗者,不过如此。”
“我们需要军粮,他驱赶百姓出城不过是为了把消息送到北方,以求得更多援军,白古向北,至少行一千一百里方能抵达莽应龙屯兵大营,消息送过去,莽应龙赶来驰援又要一千一百里,莽应里要坚守的时间还长,他也需要军粮。”
“白古过去就是孟族王城,莽氏鸠占鹊巢,这里的百姓本就对他忠诚不足,如今他又把城中百姓驱赶向北,这虽然有益一时战事,却丧其莽氏在缅甸民心,对大明不是坏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给他这个机会,让他为我们筹集军粮。”陈沐抬起二指向白古城方向,道:“我攻破城池指日可待,再让他多活三日,三日之后三军齐轰,炮开城池,追亡逐北!”
第一百零六章 攻取
轰开城池确实不难。
第四日天色未命,白古城南放炮三声,接连十二道小旗箭向东西两侧天空蹿升炸开,发起攻城信号。
措手不及的缅军在城头被突然惊醒,随后早在白日便调整好角度的火炮齐齐开炮,轰开稍加休整的白古南城门,陈沐军先锋官娄奇迈率先携带本部炮队攻入瓮城。
短短一炷香时间,三门皆破。
堵着娄奇迈的瓮城门也不好受,旗军携大盾冒矢石将二斤炮推至城门抵近放出,轰断厚重门栓,仓促不已的守军在最后一刻降下千斤闸,滚汤热油来不及准备,仅能以羊石头、檑木等守城器械来御敌,但这完全不能对钻进城门洞的娄奇迈军造成伤害。
又是几声炮响,千斤闸除了几处大洞纹丝不动,娄奇迈只能无奈退出,指挥军士就近自瓮城内搭设云梯四面攀登的同时以火药筒向千斤闸门爆破,这只是没办法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不能奏效。
但在娄奇迈开来,这是态度。
陈沐并未亲自向城内进攻,而在城外指挥各部以云梯强攻城门楼,比起火炮也打不坏的瓮城门,倒是自城外搭设云梯要稍容易些。
数日以来的炮轰让城上女墙少了多半,尤其城门楼更是一片平坦,城下的铳手能直接射击城上守军,给攻城部队减轻负担,而当明军大举登城,手持短刀短斧的跳荡旗军快速破开通路,当鸟铳手登上缅甸这座雄城,便已能正式宣告城门易手。
缺少遮拦的城墙上,缅甸军无法阻挡旗军铳队的步伐。
“报!东城邓将军已夺下城头,正向瓮城强攻!”
邓子龙还是邓子龙,他不像陈沐这么怂,眼看第一轮攻城军受挫,亲自拔刀上阵率家丁攀上城头,凭一身重甲长兵,率家丁在城头左冲右突,杀得敌军所向披靡,赶在娄奇迈放开瓮城千斤闸之前便拿下城门楼,夺取瓮城也在瞬息之间了。
陈沐面带喜意,向传令旗军问道:“你是随邓将军攻城的吗?”
如果说这个传令兵是随邓子龙一起攻城的旗军,拿下城门楼再来传令,这个时间只怕邓子龙已连着瓮城一道拿下了。
“回大帅,不是,邓将军在战前已向我等下令,在城外看着,将军夺取城楼、攻下瓮城、杀入城中便向将军报信!”
“明白了,下去吧,邓将军勇武,大约取下瓮城的旗军已在路上了!”
告知旗军娄奇迈部攻势进度,让传令旗军回去等消息,陈沐回首望向南面城头,黄字大旗已扎在南面城门楼上,旗军正鱼贯而上,自城门楼向东西两侧发起冲击。
天色稍稍放明,东边日头刺出白光,尚见不到太阳踪影,城上一道道鸟铳轮射的火光与掌心雷爆炸仍分外显眼,很容易看出大势在明军这边,他的军队所向无敌。
城上守军正向东南角与西南角且战且退。
城上的是指挥使黄德祥,受命进攻瓮城的娄奇迈部状况如何,陈沐只能听来往奔走的传令兵来报信,并不能直观地看到。
护城河外,包着脑袋的邵廷达扣上铁兜鍪,额头消肿的大包与头盔碰撞依旧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第三次向陈沐领命道:“沐哥,让我去吧,这城都快被攻破了!”
莽虫心里又急又气:这大好城池一座,俺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俺也第一个打进去的,偏偏就因脑袋上砰个大包,难道要和他的怂蛋哥哥一起最后一个进城?
他不乐意!
人家兄长是左右时局的南洋大臣,那是一丝一毫不可损伤的,他跟陈沐一道入城,多臊得慌?
陈沐倒不是故意不让莽虫攻城,也不是怕莽虫在城上出意外,老老实实打仗,依照他们的甲胄军火,旗军战利,对比缅军所拥有的武备,指挥使一级将官是很难在战场上死掉的。
他只是不想让莽虫再去抢头功。
指挥使不死掉的前提就是老老实实打仗,不要去抢头功。
城外一战,莽虫及两部已经捞够功勋了,他对邵廷达笑笑,扬鞭指着西北角城门楼道:“看见那座城门楼没。”
陈沐话音一落,邵廷达就知道什么意思,张手抱拳道:“兄长放心,俺去给你拆了它!”
南洋大臣挥手下令,早已受莽虫之命列队在护城河前端着鸟铳朝城上放的旗军当即列队,架起云梯便朝城上冲去。
邵廷达部提起兵器列队奔走,还未行至城门楼下,白元洁部与邓子龙部传令兵先后抵达。
邓子龙拿下瓮城并不让陈沐感到意外,白元洁那边的传信就有意思了。
白元洁直接略过攻打城门楼,那边守着白古河,先前旗军封锁河道,也就没把四座城门唯一一座城外有吊桥的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敌军在桥下布放火药,开战之初便将吊桥炸断。
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才以云梯木板搭出路来,西门守军便有了时间准备守城,令他的部下在城下受到不少损伤,直至现在都没夺下城门楼。
不过静臣兄也是狠角色,炮开城门后直接搬着云梯杀到瓮城里去,麾下呼良朋第一个登上瓮城门楼,抢开千斤闸,见城内敌军涌出,放出二百多人又赶忙降下,命部下在城内登城台阶放铳阻敌,亲自率军在城墙上浴血拼杀。
因而白元洁送来的消息是他们抢下瓮城,西城门已经可以直接杀进城池了。
邵廷达部登上城楼,补充了黄德祥部后力不继的僵局,待到白日升起,陈沐看见城上西南角城楼已飘扬起大明镶龙旗。
莽虫得手了!
战事至此,陈沐才跨上高头大马,伴着向前踱马,抬起右掌缓缓向前推去。
天朝无疆大纛立起,左旗书南洋军府,右旗书左都督陈,等待多时的军府卫旗军端着上好铳刺的鸟铳列队行进,长阵中旗官或背负或手持或盔枪挑起大明各色旗帜。
三十三门将军直属炮队在护城河边陈布,随将令早已调整好角度的火炮一门门依次向城内高角度轰出。
莽应里的帮助下,前些日子蜂拥逃出的难民潮下,城内已没有什么百姓了。
他不知道莽应里的战士还能有多少战斗意志,亦或已有人向城北溃逃,或者说莽应里的局面有多糟糕对陈沐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让敌人雪上加霜,这场雪便下得没有丝毫意义。
他给莽应里的逃兵加把火。
在跟随陈沐列队向南瓮城行进的军府卫旗军之前,辎兵推起各色车架,那里有八架剩下的神威机关箭、余下则盛放虎蹲炮与散子筒,火药筒与掌心雷,开入已被明军夺取的瓮城。
“不就是巷战么。”陈沐深吸口气,顶盔掼甲的身躯随坐骑踢踏轻轻晃动,他深吸口气:“来!”
第一百零七章 猛勺
神威机关箭呼啸在白古城街头巷尾,明军攻入莽氏东吁国都。
或许是缅军想象中的攻城并非如此,两支军队在城中每一处街巷展开反复的你争我夺,短短两个时辰,惨烈的巷战不但令明军打空一切所能打空火力,也将半座白古城陷为焦土。
整座城军民流窜,明军经历最初的穷追猛打后各部逐渐疲惫,战线随之趋于稳定,随后的战事已经不是明军继续进攻,而是驱使那些投降倒戈的孟族战士重新在他们过去的都城进攻莽应里部。
白古过去是孟族王朝都城,后被莽应龙征服,他们投入莽应龙的军队,继续为他征服缅甸全境付出血汗,本就谈不上有多稳固的忠诚,几个战场投降的兵头受到明军妥善照顾,陈沐做下重发金字红牌、勘合、信符的承诺后,越来越多的孟族战士在战场上倒向大明。
事情坏到这样的地步,莽应里仍旧没有投降,他的缅军依然负隅顽抗,并遵照他的号令,在白古城北面白古金佛塔引燃烽火。
“在北面,他还埋伏有一支伏兵,将军若不杀我,在下可率那支伏兵自腹背进攻莽应里!”
“你能掌控那支伏兵?”陈沐的中军已移至城中梵天寺,坐在大椅上看着跪伏在地被捆束起来的明人文士,满眼写满了不信任,道:“若你能统帅他们,又何必逃亡别处呢?”
被捆绑的不是别人,是莽应里麾下深受信任被缅军尊称为军师的陈安。
在白古城被明军攻破的早上,他脱离莽应里中军,率其十余亲信自城中搜刮财物,准备逃跑。
原本他是能跑的,可惜找错了人,席卷了自己与莽应里的财物,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寻上早有约定的葡萄牙人,请求他带自己离开白古,穿过明军封锁,一步步被葡萄牙商人带到陈沐军大营,找上写战地小说的平托。
葡萄牙商人说:这家伙是个明人,他在缅甸有很大的权势,想让我带他离开缅甸。
明军攻入城池毕竟仓促,如果陈安自己带着亲信逃跑,未必会被明军抓住,即使抓住,他身边受到重用的都是吕宋人、倭人,扮作商贾逃跑也不一定会受到旗军阻拦。
偏偏,他找上那么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葡萄牙商人。
整个东亚,谁跟葡萄牙人关系最好?
毫无疑问,是击败西班牙人掌握着马六甲与濠镜的陈二爷!
这不是兔子进狼窝了么!
陈安是欲哭无泪,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一口三寸不烂之舌,但问题出在陈沐不信呀。
“他们真听我的!不信将军让我去城北,莽应里已经点燃烽火,要不了多久象兵马队便会席卷而下,进攻官军在城外的部下啊!”
陈沐听着都笑了,道:“哟,这会就是官军了?”
说着,他便挥手让旗军把陈安带下去,哼出一声道:“身为大明子民,劝诱莽氏攻三宣六慰,毁朝廷根基,缅甸谁不死,这个陈安与岳凤都要死!”
“派人去把有敌军象兵在北方的消息告诉城外各部,让他们小心做好防务,一旦发现战象就用火炮轰死,让林将军小心些。”
象兵一直是棘手的东西,陈沐也远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但他没有办法,显然此时莽应里依然不屈的斗志源泉就在于其早早放在城外拥有象兵的部队了,只有攻灭他们,才能让莽应里完全溃败。
之所以是完全溃败,因为在白古城巷战过程中,莽应里部下诸军都不知溃败多少次了,只是被重整后继续派上战场,一次次的交锋又一次次地溃败,明军也不可能把每支军队在巷战中完全歼灭。
因此,尽管有些军队在战事中倒戈,莽应里手上仍然还有数千力量,以维持其盘踞城北内外的防务。
从清晨打到下午,陈沐很清楚他部下三支军队都已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没有余力去将莽应里一举歼灭,他的信心都寄托在林满爵手上——如果林满爵能挡住那支作为莽应里后手的军队,白古城就属于他们了。
但林满爵能挡住象兵吗?
不能。
白古城北丛林里,林满爵得到陈沐自城中传出的消息,止住想要向城北佛塔进攻的脚步——陈沐居然真让他去打大象!
林满爵是觉得自己不能挡住象兵的,神目铳扛在肩上,转头对部下传令道:“军令如山,已无别的办法,全军听令,竭尽全力面北布阵,阻拦敌军。”
其实他们比陈沐军主力还要疲惫,近日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经由此地向北迁徙,他们先是忙着阻拦、维持各部联系,随后又随军令不管这些百姓,甄别其中缅军溃兵,再加上押解俘虏,偶尔还有与溃军作战,并不比陈沐军轻松多少。
何况是阻拦象兵,听起来战象也无非是个打靶子,虽说皮糙肉厚体态庞大,不过以操练中三十步距离鸟铳轮射,百人铳队齐射也能将其击毙。
但那不是说话的。
战象出现在战场上,军士骚乱就是必然,即使是坚韧的将军,也会心神震颤;百步之内战象直冲,哪支军队可以不出现溃散?那是人的本能。
林满爵为应对象兵,专门从宗族子弟中挑出七十二人充作敢死跳荡,由黑金刚带着备好了重兵器,一旦战象踏破阵线,就要靠他们去近身搏击砍死战象——事实上他做充足的准备,这只是最后的决绝。
没人希望真用他们的性命去阻拦战象。
白古城的炮声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敌对的两支军队因疲惫心照不宣地抓紧短暂而珍贵的休息时间。
明帝国的新式火器与充足训练令战争的进程发生改变,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暂的沉寂只为酝酿疾风骤雨的攻势,莽应龙围困七个月方才因国王之间单挑对决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军的巷战中彻底失去最后一丝抵抗力量。
负隅顽抗的缅军已经没有军心可言了,莽应里宣告全军,告知其麾下战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赶到,这都没能鼓舞起什么勇气。
那支伏兵离白古城不远,能来,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可他们却整整一天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战鼓在城中响起,当明军催促缅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缅军发起进攻时,城外北方的林满爵如临大敌。
隐蔽在丛林之中的游击军将士呼吸粗重,林满爵端着鸟铳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后面传出战象的沉重脚步声,他听见那边有人用生涩的汉话歇斯底里地喊着:“别进攻,我知道你们在这,昨夜就知道了!”
轰踏脚步里,一头白象缓缓突出丛林,撞入林满爵的神目镜中。
镶金戴玉的象牙中间,长长的象鼻卷着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见墨书‘降’字,象背护塔里奢华大椅上缓缓探出一人。
那人头顶帅字金盔,系黄金抹额,戴宝冠梁架上飘两曲伸到塔外的赞缨,就连战甲的明人武将装束都是细细考究昭示文武双全的袒肩战袍,象塔里竖放一杆葡萄牙火绳枪,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云贵两省前些年最时兴的象牙折扇。
合着的折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谦卑,这两种神态很难混到一块,但他做到了,扬着下巴操一口不太标准的云南官话问道:“你们是天军,猛勺听说过吧?莽应龙就是猛勺的哥哥。那个端铳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边帮着你们拦我哥,他早打过来了,我就是猛勺!”
第一百零八章 末将
白古城的战事结束了,陈沐命旗军带着陈安认遍三千余降兵与上千俘虏,没有发现莽应里的踪迹。
旗军端着上铳刺的鸟铳在残垣断壁间继续搜寻,不过陈沐认为缅甸的小王子很有可能已经逃亡城外,不过现在对他来说能不能抓到莽应里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转头就下达将陈安押解入广西听由官府依律处死的命令。
军务都交给邓子龙、白元洁,他陪明粉在王宫里散步呢。
“哎呀呀,帅爷这严整军容,真是不枉末将率军不请自来!”
猛勺那得瑟不已插着两道长缨的金盔在被林晓带到陈沐面前时便已解下抱在仆人手中,现在脑袋上戴着玉环发巾,袒肩战袍掐金丝走银线,足下一双牛皮战靴,一口一个‘边鄙末将’,看着比穿胸甲的陈沐还像明朝将军。
“实在是战况紧急,闻天军自云南入三宣六慰讨伐莽应龙,末将当即起兵响应天军,封锁关隘截断东吁后路。奈何天军担忧末将与那不臣兄长使计诈降,俞大帅不肯与我联军。”
猛勺说起这般绕口令似的话不见丝毫磕绊,捶胸顿足很是伤感,道:“兄长又在我军中留了奸细,致使军兵反叛,痛失关隘,不可挡其兵锋于阿瓦,听北奔流民带来朝廷天军已攻破勃固的消息,末将便顺势南奔,将东吁之军拦在勃固山北,特来投奔大帅!”
说着,猛勺双拳一抱,张手道:“光复国朝三宣六慰啊!”
陈沐都被捧蒙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到干劲儿最足的明粉,他觉得正常人就是装都装不出这种真挚过头儿的模样。
就他部下那些将领,有时还把‘大明’挂在嘴边,可瞧瞧这猛勺,虽然名字起得怪异,可不论行头还是言行举止,整个一大明小迷弟,别的可以装模作样,可这不经意间的言语怎么装?
人家从头至尾就没提过大明俩字,不是国朝就是朝廷,从来不提我缅甸,只说他东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陈沐看着猛勺仆人抱着的帅字金盔,对他笑道:“阁下既已违制,为何要以边鄙末将自称?”
猛勺回头看了一眼金盔,面上有些懵,诧异道:“难,大帅,难道两京一十三省将帅不戴这样的兜鍪?不应该啊,那《水浒全传》是这么写的,没错啊!”
说着,猛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陈沐拱手道:“朝廷未给末将发下丝毫印信,在下还不过庶民,恐怕末将也违制,不过带了万余精,精锐乡勇来此投奔,国朝总要体恤边鄙之情,不会降罪与我吧?”
“其实末将投奔天军不为别的,一为洗我父冤屈,家父可从没反叛朝廷之想,全是莽应龙自己欲壑难填;二来则望朝廷能发给末将金书印信——三宣六慰很久没有收到朝廷更换印信的消息,长此以往,要镇不住下属土司了,不然岂有宵小跳梁之辈敢反叛朝廷?”
“那莽应龙不过是我父侄儿,何德何能统率六慰,更是不敬朝廷,私立其子莽应里为王子,欲收三宣六慰世代为其一家之土,哪里有如此道理,大帅您说是不是!”
陈沐差点笑出声,他明白了,还是争权夺利致使兄弟相争的老戏码,猛勺单凭自己是不能与莽应龙抗争,如果没意外可能一辈子都在莽应龙的阴影之下,不过眼下赶上明军来袭,说什么也要跳一下。
陈二爷笑呵呵地点头,他一直很喜欢笑,笑容是种有很大欺骗性的神态,不过见到猛勺他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论对他这个人,还是说这个人的出现对他战略的影响,都挺值得开心。
他问道:“朝廷这些年对三宣六慰无治政之德、也无约束之功,阁下不恨么,原本在莽应龙治下,你未必不能封王封侯,为何想做回土司?”
“恨!”
猛勺答得很干脆,攥着拳头道:“末将深恨国朝有南倭北虏之患,不能腾出手来应对三宣六慰,否则不会是今日这般结果,家父当年被追击入东吁时常说,若有天军来助,不会落得那般田地,也恨国朝云南官吏贪婪渎职,不辨善恶是非。”
“最可气的,莽应龙父子还要在我三宣六慰用那些西来葡夷来做什么教官,操练精锐做他们的什么长矛阵,这不军士还未练好,转眼就被打个稀巴烂。”猛勺俩手一拍,道:“不说他们是海外小夷,单就一点,他们没安好心,不若朝廷宽宏仁义,末将就不让他们操练军队。”
陈沐笑了,听见陈沐的笑声,一直满面正色的猛勺更加严肃,道:“大帅莫笑我小心,他们服色长相与我皆异,还往来刺探,满刺加都让他们灭国了,远跨重洋而来,怎会是单为做买卖。”
“末将心向朝廷,也不是单因崇敬国朝仁义,正如大帅所言,若莽应龙能统率各地,他肯定不会给我封王,但能做个阿瓦侯,可他不止如此,他要向朝廷宣战,有意进攻云南,末将是慎重考虑过的。”
“两相交战,朝廷云南军事废弛已久,东吁兵力正盛,可有一时之胜,却哪里有一隅胜天下的道理,无常胜而终有一败;他莽应龙在缅甸宣慰司、他儿子莽应里在八百宣慰司,唯我阿瓦直面云南兵锋,他要反叛朝廷,就是要借朝廷的刀杀我。”
“末将不想也决计不能反叛朝廷,纵然与朝廷合兵不受信任,战后云南也不会给我封王封侯,就算在大帅麾下做个将军也不可能,但朝廷治理三宣六慰总是用得上末将,能做个土司永保太平,已全我心……大帅你说什么?”
他说‘可能’。
陈沐笑着点头道:“我说可能,你有儿子么,为朝廷击败莽应龙,朝廷还会不会在这设土官我不知道,如果有土官,你的儿子做宣慰使;如果没有土官,那你就多生几个儿子,做知府;朝廷正值用兵之际,你跟我走,我让你当真正的大明将军,凭你本事,战功封侯!”
第一百零九章 衰弱
“大帅,动了。”
邓子龙入中军帐,龙行虎步,面上虽未带喜意,但语气是极轻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陈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缅甸都司都督同知,着一身绯色官袍率军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做许多事,猛勺似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离开白古城前,他向陈沐保证,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缅甸为朝廷再拉出三万大军,陈沐让他去了。
不过南洋军依旧按兵不动,陈沐没什么借口,他的兵马部署不需要向别人汇报,他不单单在等着瞧猛勺的作为,也在等一个人。
在这个人到来之前,他不会率军离开白古城;当这个到来之后,一段时间里,他更不会离开白古。
此人法号天时和尚,履历丰富,早年为少林弃徒,过去任香山千户所枪棒教头,曾参与南洋卫练兵、海军讲武堂《鸟铳刺斗法图解》教材主要编撰。
现任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变的是另享南洋卫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给,于南洋卫港有一处小禅院,明军林来岛大胜西班牙那年,搬进去个早年让他被少林开除僧籍的老姑娘,让酒肉和尚的日子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陈沐在仰光给旗军治病时就传送调令让他过来,不过因军令本身难度较高,另一方面道途艰远,夏天的命令临近冬天才能达成。
不过陈沐并不怪他,军令确实复杂一点。
“猛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陈沐正在合上辎重官送来的账本,起身在亲兵的侍候下将皮带束好,对邓子龙指着账本笑道:“莽应里做得很好,他的这些财物,如果要我们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统统刮一遍才行,如今不过围城几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说的话,缅甸近年水稻受战祸遭难,影响农时,但即使如此,所获粮草也足抵安南、缅甸南洋军府二次大战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诸般货物,待濠镜商贾与葡人商贾至此收购,亦可赚三十五万至四十六万两白银之间。”
他说着轻笑一声,摆手道:“我可没算刘帅与俞帅的兵马,纵以我南洋军饭食之厚,他们两军消耗粮草也顶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们的帐,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来。”
世上再没有南洋军府这种怪物,账面上直属可调动兵力七万有余,需要负担军饷的却只有五千六百,余下兵力虽说不容易全部调动,即使调动作战时也要准备兵粮。
但诸国发兵时还都会运送献上些粮草,虽不及南洋军府军粮规格,到底聊胜于无。
这全靠刷脸,刷大明帝国的脸。
而且这种模式不能复制,在别的地方要想这样养兵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先进战船就没有伟大帝国的震慑力,没有对诸国王室的震慑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况陆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着影响圈更小。
最关键的是没有新式火器、新式战法、新式军事思想,就是把军卒都吃成个猪,战力也很难拔升这么高。
“猛勺自号阿瓦侯,传信联合其兄弟卑谬侯、东吁侯,自制天朝无疆大旗,挥师反叛莽应里,三侯于勃固山一带会盟,阻击莽应里。”邓子龙说着摇头道:“能叫兄弟阋墙,这猛勺对朝廷忠诚可谓日月可鉴啊!”
“呵呵!也许吧。”陈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有些阴阳怪气,摇头道:“国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没说错,就是糟,我认为朝廷的海外经营确实很糟,就是因为以前重义轻利,后来的官吏又看不起捧着自己的土司、朝贡国,便连义都不给了。”
“还不是让出真金白银,就让他们写几张纸、封几个连俸禄都不要的土官儿,用心看护着属国、宣慰司,咱不说当个好爹,把孩子当成心头肉呵护成长,那是出力不讨好。”
“可当个好大哥,没事带着小兄弟互通有无,竖几个商站、驻几个大兵;遇事了带着小兄弟们踹开坏蛋家大门,往外祸祸,咱把肉吃了给人家汤喝;别人敬着供着,心向咱,归根结底还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带着人家也好。”
“还是得谈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边俞帅刘帅把莽应龙打退了,南边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谁能赢,弄不好那身甲胄都是现找的穿上来见我。”陈沐挥挥手,“他怎么想的无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谁能赢,知道跟着谁好,怎么想的又如何?”
邓子龙正要说话,陈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说若这人有二心,将来反叛怎么办。”
陈沐说中了,邓子龙缓缓颔首,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胜出必有所长,在日本战国,儿子会杀掉父亲;在缅甸,弟弟会进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谊紧要关头也靠不住,人争之间有暗杀、有毒药;军争之间有诡计、有谋略;可国与国,只有强于弱。”
“永远强大,朝贡国就永远忠心;衰弱一时,朝贡国便离心一时;衰弱一世,朝贡国便离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连陕西湖广都会反叛,天高皇帝远的缅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着么?”
“像国朝这般,户口数以千万计、财富数不胜数、资源用之不竭、国土辽阔无边的帝国,不惧怕任何外患,跳梁之辈只能让它更强大。”陈沐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丝毫骄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皆有征兆,其征兆并非外战哪一场仗输了,输掉战争从来不是坏事,正是一览国运之时。”
“明智君主奋数代余烈,九世之仇尤报,那时百姓过得日子不会舒服,却正是中兴前夕;寻常人主,卧薪尝胆数年,自知此生无雪耻之能,亦能克己宽宏,积蓄国力,百姓则过得最舒服,虽有战火、叛乱,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韩非一书亡征,四十七条说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陈沐摇头笑笑,没再说愚蠢的君主会如何,他只是道:“陈某有生之年,不会见到百姓肠子在树上、身子在地上,国朝便不会衰弱;我辈长眠之时,帝国将无比强盛。”
“我、你、我辈,所做之事,上不为天地立心,下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从静臣兄手上接过窜天猴就这么想了,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让我们以后也能有圣人,后人也能有机会写出自己的绝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国,还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该衰弱。”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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