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船舵


  门多萨松了松脖颈上的拉夫领。
  他数了数自己好像少了四条船。
  阵形铺得太开让他不能准确观测到两翼的战果,他只看见自己有两艘武装商船不知怎么就沉了,还有两艘大帆船似乎被敌舰击中把船帆都收起来。
  不收不行,海水快顺着缺口把底仓灌满,再不收帆一会沉在敌船面前,水手跑都没地跑。
  战场上最心惊的无异于驾驭盖伦船追击邓子龙的船长与他们的水手了,他们是真真切切眼看着一艘盖伦船敌不过敌船一轮齐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四五十颗炮弹打在船上,接连有序的火力,让盖伦船上两名上尉胆寒。
  正规西班牙战船一直都有两名指挥官,一个是名义上的海陆指挥官,但实际上是由陆军选拔而出,率领船上战士,并不懂得如何海战;另一名则是海军船长,当船舰在海上时要听他的。
  看着陆军上尉不信任的眼神,船上无可奈何地点头,道:“他们确实比我们会打仗。”
  盖伦船不敢追击了,同样规格的大船已经在追击中被一轮齐射打得失去战力,他们跟上去也无非只是重蹈覆辙,他们要先把那艘船上的水手救上来。
  更别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艘武装商船轰地一声被炸出大窟窿,紧跟着就被那艘搭载九门舷炮的黑色敌舰拦腰撞成两截。
  撞过去还不算完,几道火光紧跟着在断成两截的商船残骸上炸开,后来直至沉入海中甲板上都不见人影。
  邓子龙麾下小总旗手上掂量着五六斤重的炸药捆,回头看着渐渐沉入海中的商船,咧嘴大笑:“好用!好用——将军,他们不追了?”
  铁甲舰左舷炮兵有条不紊地装弹,一盆海水洒在甲板抖落的火药堆上,刚才的撞击有个炮手不小心扯开药包,十斤火药撒出多半,满地都是。
  邓子龙挥手对舵手示意,船舰在海上划出弧线,调头以右舷面对盖伦船掀起追击。
  风水轮流转,正放下帆绳救援另一艘逐渐下沉大帆船上水手的盖伦船眼看明军大舰列阵调头,顿时没了先前追击的勇气,连落海战友都顾不上。
  盖伦船上几声短促鼓声,周围小船小艇收到撤退信号,不少救死扶伤的水手这时抬起头才发现可怕的大黑船又调头冲过来,连忙摇桨的摇桨、爬船的爬船。
  大战船小桨舟,像一群脱缰的乌龟朝指挥官所在逃去。
  邓子龙看他们仓皇而逃哈哈大笑,并不追击,指挥船舰与敌军保持安全距离,扛着敌船并不精准的远距离炮击寻找阵形漏洞,精挑细选下一个猎物。
  即使是门多萨也不敢再派船队触碰由铁甲舰率领三艘千料巨舶的邓子龙船队,短暂交兵令西班牙指挥官意识到他们的敌人虽然船少,但火炮与战法占据优势。
  明军这种战法像极了三年前勒潘多海战中西班牙天才统帅,腓力二世异母弟弟约翰为基督教联合舰队提督,统帅教皇联军战胜奥斯曼帝国舰队中使用的战法。
  实际上那也是战列线海战在世界上初现端倪的开始。
  门多萨不是什么传奇统帅,他只在纸面上见到过关于勒潘多海战的报告,仅仅如此,也足够令他心中警兆大起,当即下令船队闪避铁甲黑船所在舰队,全力歼灭右翼五艘更小些的快船炮舰。
  也就是,石岐所率五艘五百料鲨船。
  庞大关岛舰队仅仅在海上短时间机动,就令石岐心中压力倍增,盏茶间仿佛所有敌舰无分大小统统调头朝他袭来,令他即将完成的扇形包抄不得不散开,仗船小速快绕开汹涌而上敌船,寻找更合适的突破点。
  这也让他与邓子龙舰队的距离更远。
  短短片刻,关岛西部海域形势大变,庞大而缓慢的新西班牙海军阵形被拉长,除三艘船舰及少量小船作为拖延,余船皆向石岐船队扑去,几乎不留余地包抄令他无法抢占有利位置。
  另一边的邓子龙则乘胜追击,再度以船炮击沉一艘武装商船,却因距离过远不得兼顾石岐。
  西班牙人的炮手像喝多了朗姆酒,各个以重炮抛投炮弹,根本不顾精准,在海面上围绕邓子龙船队砸出一片片浪花,四艘千料巨舶好似横冲直撞,全然不顾砸在船身的炮弹,咬住一艘敌船便不松口,没有舰船能抵挡他们短暂、密集而准确的舷炮齐射。
  门多萨渐渐发现,明军船舰火炮远比他们精准的原因——明船从不在半里格外开炮。
  两支明军船队却有不同的命运,邓子龙四处逞勇,石岐则四处逃窜,所幸西班牙大船远比他们沉重,何况没有装备船桨,哪怕速度最快的武装商船也只能被远远吊在后面,倒是那些装载七八名士兵的小桨船在航行中不时被敌船自己撞沉。
  尽管没有调头交战的能力,靠望远镜仔细看到这一幕,也令石岐心中稍感舒畅。
  漫长的僵持追击中,石岐终于将最后一艘敌军大船甩在千步之外,猛然下令转舵。
  五艘鲨船快速调头,在海上横平,刚好将追击最快的两艘武装商船覆盖进己方炮击射程之中,低矮艉楼上持望远镜的瞭望手高呼道:“四百步!”
  鼓动旗摇,三艘船炮调整位置,末尾两艘则没看见令旗,五艘快船侧弦齐齐轰出,炮弹落点有近有远,虽仅三成命中,却也足够令敌船惊吓。
  考验船长舵手临机应变之时,老天站在石岐这边,敌船船长做出最错误的选择,他调头了。
  石岐继续向前航行,始终以扇形环裹敌船,先前发炮的左舷炮手在小旗总旗的呼喝下装填弹药,武装商船仓促之下调头缓慢,他刚刚将船尾调向石岐准备后撤,五艘鲨船左舷已再度发出怒吼。
  这一次,所有炮口都调整到合适位置。
  二十多颗大小炮弹轰击船尾船壳,并未给商船造成毁灭性打击,但透过望远镜,石岐清楚地看到一块好像船尾舵的大板在海上飘着。
  他咧嘴大笑,指派舵手向左转去……在新西班牙漫长的追击线上,一艘不能转弯的武装商船跟他们己方船舰相向而行是什么后果?
  混乱!


第一百零一章 拨云
  炮音像天边惊雷,连绵不绝向关岛滚滚而来。
  声音传至岛上,除岸边港口外,在茂密的丛林里已听不见什么,就像远处细微的马蹄踏响,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火炮,更想象不到远处海域正进行激烈的海战。
  最先引起林晓注意的,是岛上驻军开始向港口移动,紧跟着海岛东面防备他们的敌军似乎也开始朝西面赶去。
  吓得在岛上带兵取水猎食的林晓以为自己被敌军发现了——为减轻重量,趁夜潜伏上岛的他们除腰刀外没带任何兵器,就连甲衣都卸在船上,一旦被发现不能逃离就是死路一条。
  三十名取水的营兵每人要携带七个二斤水囊与若干肉食野果,想正常赶路根本没有更多体力携带兵甲。
  “他们好像不是找我们,像被召集过去,那边是港口,出什么事了?”
  是搜索还是行军,哪怕人种不同言语不通,架势上还是能看出来的,攀爬在棕榈树上瞭望的林晓透过望远镜清楚地看见敌军并无搜索之意。
  “不管他们,我们快把水囊送到岸边。”
  林晓把关岛的骚乱当作神灵眷顾,岛屿东面没有敌军,能让他们尽快把水囊送回去,没有这些累赘,他们能更快地找到食物。
  水粮,才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一切,其他不重要。
  林满爵在翻船营地曾噙着黑曜石烟斗担心自己会死在岛上,曾为身后事考虑教过林晓一些东西。
  叔父说,一旦自己阵亡,麾下各部哨官没有率领余众的本事,到时需要他这个秀才身先士卒。在下级军官之间,没有高低,要想得到旁人尊敬与追随,就要比别人更强、付出更多,尤其在必死的事情上,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派别人拼命不得人心的。
  除非他有愿意带人拼命的部下亲信。
  林晓没有亲信,只能让别人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率人登岛寻食。
  只有他勇敢地找到水粮,公平地分配水粮,威与信,能让他带领乡邻营兵活下去,活到大军来援,带他们回家。
  也许被捆在船舱里满脑子疯狂念头的林满爵自己都没想到,他教出的接班人会早一步把他软禁起来,替他拿主意。
  越向回走,林晓心里越是惴惴不安,或许每个在绝望时还能给袍泽鼓舞士气的人都是骗子,他们说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欺骗别人,从那些重新竖立信念的人身上汲取信心。
  林晓苦读十年没能考上秀才,但他用书中学到的智慧拿来骗人,却有更高的信服力,他其实也没那么相信明军会在七八日里来援。
  只是他要表现出笃定,才能让他那些大字不识的兄弟叔伯相信,明军真的会在七八日后来援。
  林晓不断告诉自己:你才力不足,不可心有旁骛,能否把袍泽带回广东都要两说,怎可再想其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山那边的港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路过半,他终于忍不住了,想随手指派个营兵前去哨探,手抬起来却落不下去,他揽住身旁营兵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山那边出了何事,你们在岸边等我,要是我两个时辰回不来,你们就划船回去,凡事过问叔父。”
  说罢,不等营兵回答便一头扎进深林向山上奔去,余下营兵合计后又有两人紧随其后看护奔走过去。
  当林晓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端起前些日子不小心摔裂的望远镜向港口探去,除了敌军兵力增多,似乎并无异状。
  “秀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林晓偏着头随意回答道:“打雷……不,有船,官军,官军终于来了!”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远处海上点点虚影与轰隆声传来的方向一致,与这种场景最相似的无疑是海战。
  林晓几乎是连滚带爬穿梭在密林中,向岸边飞奔。
  一切伪装在见到海中炮火的那刻如释重负,做过短短三日首领的他,只想把软禁的叔父放出来,重回做回那个该杀敌杀敌,该记录记录的林秀才。
  在船舱里关了三日,也让林满爵更加清醒,当这个蓄浓密胡须的老把总被营兵搀扶着走出船舱时,抬腿一脚将跪拜认错的侄子蹬个大跟头。
  也只是把林晓蹬个大跟头。
  “大帅来了?”
  林满爵目光扫过船上部下,推开搀扶的亲信伸展躯体,骨节响出一片咔吧咔吧的脆响。
  他口中的大帅,一直都是南洋总兵陈璘,他还没混到能喊陈沐叫大帅的份儿上,那都是跟陈沐在边疆击过北虏的旧部、或南洋指挥使一级战将才能叫的,比方说陈璘在议事时,就可以叫陈沐大帅,换了他林满爵,得叫大都督。
  “入他娘的!”
  林满爵想说可算来了,不过这话也就在心里说说,骂出一句后他对左右道:“把船里酒开坛,吃顿饱饭,带三日干粮上岸!”
  “起来!下次再敢绑老子打死你个不肖子。”
  林晓窃笑着拍拍肩头靴印浮土起身,舰上水兵劫后余生般哈哈大笑,搬酒坛的搬酒坛,起锅造饭的造饭,统统一副拨云见日之感。
  林满爵也笑了,等周围聚着的部下散去,这才看着林晓出口气,轻声道:“做得不错,你也有做把总的本事了,回去别考文举了,考武举吧,将来过了会试,做他个指挥使!”
  “啊!叔父可饶了小侄吧,就在叔父部下当个吏卒,这把总真不好做。”林晓说着揽过一旁亲信,探手像早就知道般从他腰囊里摸出两只金银戒指一条银项链又塞回去,道:“回去买些田地,在乡中开馆社学,小侄没做成秀才,将来给乡里教出几名秀才!”
  林满爵大笑,正在这时有船舰西来,是曾习舜带上百旗军与那几十个逃卒带着粮船来救济他们,哪知道船上水兵正大快朵颐地享受饱食,分别几月两相得见,各自闲话不说。
  林满爵将麾下哨官聚起,在甲板上拍出草图,道:“你们来的正好,岛上敌军向港口聚集,东面三处营寨原有数百驻军,如今守备空虚,我等依次攻掠,策应大帅攻岛!”
  “待官军攻取关岛……”林满爵回头看了一眼拖拽的棺船,抿着嘴从鼻间深深叹息一声,打起精神道:“我等也可还家!”


第一百零二章 重创
  被击断舵杆的武装商船并未让石岐如愿,熟练的新西班牙舵手在第一时间获知船舵被毁并告知船长,旋即没有受伤的水手从下层甲板爬上桅杆,七手八脚将船帆降下,以最缓慢的速度向友军船舰航去,并就近招呼船舰用勾索把他们拽过去。
  整个过程没有碰撞,仅有一点无法避免的混乱。
  但这对石岐来说已经够了,前面的船舰为避让受损商船偏航,后面战船则为商船所阻放慢速度,整齐有序的队形被迫分开,这就是石岐的机会。
  五艘鲨船画弧而走,始终以右舷炮面对离队战船,火炮从前往后伴船体行进有节奏地依次轰出。
  它们的舰长落第书生是个较真的人,人狠话少,做事也一丝不苟,在旗军日常训练中甚至在香山近海钉下巨木,让船上每个炮手都在舷窗经过立于浅海的圆木时发炮。
  这种单纯锻炼炮手服从或者用直白说法就是没用的训练,却使他的炮手在海战中以几乎相同的间隔开炮。
  换句话说,船上每门火炮,都大致在相同位置开炮,后炮轰碎前炮硝烟,后面的火炮继续重复。
  炮的角度几乎相同、发炮位置几乎相同、目标在海上几乎不动,精准,也几乎相同。
  石岐船上的炮,瞄的准,基本都能打准;瞄不准,整艘船所有火炮都放空。
  从火炮铸造模具标准化到炮用瞄具,从炮兵操典到炮手对火炮角度瞄具的科学训练,再加上望远镜以及距离测量的进步,决定他们原本就是这个时代最精准的炮手。
  十五门十斤炮,中十二炮。
  二十门镇朔将军炮,中十四炮。
  二十五门二斤炮,中二十一炮。
  当然,二斤炮在这种级别战船炮战中起到的作用,毁船远小于伤人,伤人又小于吓人,如果不是侥幸打进炮窗或轰上甲板,只能嵌在船壳上。
  有时连船板都扎不进去,毫无用处地留下响声把船里水手吓一跳,然后掉进海里。
  轰不碎船壳,打得再准也没用。
  即便如此,扶船舷而立的石岐依然清楚地看见敌船遭受重创,左舷接近船首的位置船壳被彻底击开,能看见下层甲板跑动的水兵正忙着把被轰死的炮手尸体推下海。
  受创颇重的新西班牙战船缓缓转舵,船首两门青铜射石炮轰出巨响,在这种距离石砲已有精准,巨石飞曳尖啸,一颗砸在石岐队尾舰船侧,巨大冲击甚至让船体带起剧烈摇晃,另一边射空的石弹则在不远处激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直将海水溅至甲板。
  船里匠人在下层甲板大声呼喊跑前跑后。
  变形只是其次,依照五百料鲨船的船体强度是扛不住这种重炮轰击的,此时虽未被砸出窟窿,后果却比被砸穿还要糟糕——内层船肋与支撑上层甲板的大梁被重击轰裂,其下一人合抱的撑柱也被撞歪,此时正发出令人心灼的吱呀声。
  一旦梁柱断掉,其支撑的大片上层火炮甲板将直接塌陷,船体结构也会遭受灭顶之灾,这艘船甚至有可能在接下来航行中自己碎成大片舢板。
  这艘船的船长是郑聪,自补郑老头军户后六年勤勤恳恳,从没立过大功,就算旁人念在陈沐旧部想给他升官都不行,还是靠着去年林凤到南洋,海面又出匪寇,剿匪立了功勋才从百户拔了一级,现为吕宋中卫马城副千户。
  此次攻关岛,到底是以少袭多的凶险之役,石岐本来意思是让他跟着陈璘中军押后,不跟邓子龙这二百五打头阵,可郑聪非要跟着,这才从石岐手下弄到船长之职。
  就像邓子龙、石岐这俩小总兵带九艘船,只有先锋军才有这规格,但船长是怎么轮都轮不到郑聪的。
  五百料鲨船,船上连官带兵满额一百二,最少六十四,船长要么百户要么总旗,再加八个船夫,哪儿能轮到副千户来当船长?
  副千户在陈璘中军,都是至少率三艘船的船队长。
  石岐知道,郑聪这是觉得自己功不配位,要打前阵立功杀敌,要不然就算领着从五品俸禄,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是小,部下老卒看不起阳奉阴违才是大。
  结果还未登上关岛,船舰已受此重创。
  郑聪根本顾不上心里难受,刚才船体受炮弹重击,把艉楼上下令的他从右舷撞到左舷,扒着船拦才没被抛飞出去,要不是改进后的船型只剩下象征意义的低矮艉楼,他早被甩出去喝水了。
  摔得七荤八素,来不及稍缓伤势就听到船体遭受重创,摇摇晃晃地爬下甲板就见歪歪扭扭的撑柱,令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承不住放炮了。”
  “千户,撑不住了。”老船匠忙着让学徒用木板钉死船壳裂缝,对郑聪道:“重炮打放,船就要散,告诉石将军,退出去吧。”
  没受损的船壳,内外是完整结构;船壳被打出大窟窿,至少内部结构还完整;但内部结构坏了,这船就撑不住炮击后座了,即使有炮车也不例外。
  船型改良后吃水深,船体受到压力也大,必须要有坚固的内部结构才能保证安全航行,如今内部结构已经被破坏,再想参战是不可能了。
  “退?不能退。”郑聪捡起坠落的兜鍪,重重指指歪斜的撑柱,“让他给我立着,船不沉它不能倒!”
  “底下重炮不能放了,上头二斤炮佛朗机接着打。”
  说罢,郑聪带兵回到上层甲板,对舵手道:“跟上船队。”
  他走不了,这会撤出船队,势必影响己方船队士气,五艘五百料鲨船本就弱于邓子龙四艘千料大舰,他不能撤。
  大局形势他看不明白,但船舰数量还是能数清,敌我战局焦灼,勉强可算势均力敌,若不算那些烦人的小船,甚至他们在大船数量上还占据上风,比拼的就是谁先落荒而逃。
  他郑聪可以不立功,也不能当最先夹着尾巴逃跑那个!
  “船沉了!”
  就在郑聪下定决心挨打到底时,旗舰的石岐露出笑容,尾舰遭受重创他能看出来,不过船还跟着,说明问题不大。
  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敌军这艘落单战舰在连遭两次齐射后水线下终于被打穿,转眼海水就漫过底层甲板,拖着船尾向下坠去,水兵都向船头跑去,显然已被击沉。
  “准备追击,敌军只剩五艘大船,他们该撤了!”


第一百零三章 碾碎
  追击?
  轰!
  邓子龙其实不太喜欢炮战,他的铁甲舰拢共十八门火炮,大船用千料,载炮却还不如五百料战船,作为旗舰火力比麾下尾舰还差一截,他能喜欢得起来?
  更别说陈沐还专门给这船装了纯铁撞角,陈二爷是让这船放炮的吗?
  不是放炮的,那是干嘛的?
  邓将军身体力行,在敌军舰队准备撤退时,找准时机铁甲舰底仓探出十六条大橹,蝴蝶帆张满,直直地从中间截断武装商船退路,铁甲舰像艘黑色大犀牛,猛然撞在商船尾部。
  为何铁甲舰载兵少、装炮少、空间少,却用木千料呢?
  因为狗剩结实,它比赤海都结实。
  关岛西部海域,两声巨响。
  一声是狗剩撞角扎在商船腹部的碰撞声,另外一声则是巨木断开的恐怖撕裂音。
  撞上去不算完,铁甲舰凭着自己宽大船型与十足的撞击力,几乎硬生生‘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它块头比千料船小,加上铁皮分量却只重不轻,商船龙骨几乎转瞬就被坐断,粗大的木刺从铁甲舰船舷挂掉大片铁皮,刺啦啦地摩擦音令人头皮发麻,所有人都低估了这次撞击对两艘船的伤害。
  不,对武装商船来说是伤害,对铁甲舰则是惊吓。
  撞碎敌船船舷,让铁甲舰以倾斜角度大半船体离开海面,坐在商船身上,紧跟着商船龙骨不能承受巨大压力被坐断,铁甲舰再度以更重的力量缓缓拍回海面,这个过程并不算快,但很多船上水手在某个瞬间双脚都离开了甲板。
  他们被低低地抛起,再缓缓砸落。
  打赤脚的水兵情况还好,船官靴的就没那么舒服了,铁甲舰拍回海里,海水溢上甲板,等他们落地各个摔出狗啃泥——这其中就包括从二品镇国将军邓子龙。
  人都飞起来了,兜不离头、刀不离手,全身上下七十六斤,狠狠拍在甲板上,能把铁壳子拍出个人印。
  也就是邓子龙了,摔得比别人狠,爬起来还比别人快,撑着眉尖刀起身第一句大喊道:“扔火药捆,炸死他们!”
  炸个屁啊,扭头扶正头盔他就见到右船舷外海上高高翘起的武装商船船首,到处是西夷海军吱哇乱叫,各个奋力顺着桅杆船首往上爬。
  其他东西都已经在海里了,就剩桅杆和一点点船首还在海上翘着缓缓下沉。
  好好一艘船,狗剩一屁股坐没了。
  “入他娘,你这狗崽子,一撞功勋白身升将军!”邓子龙晃晃脑袋,拍着桅杆感慨一句,擦着鼻血头都不回地大喊问道:“船舱进水没?”
  刚才那一下冲得太猛、坐得太狠,邓子龙都没想到会直接骑上去,剩下自己龙骨也出问题,不过很快就有旗军从底舱爬上来道:“将军,没事,有个裂缝,已经在修了,就是船橹断了十四根。”
  “击鼓打旗,朝港口追,谁也别再撞船!”
  这会儿,要是让邓子龙坐下写书,他肯定能总结出一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若早知道全力摇开大橹的座舰冲撞力这么狠,他说什么都不会去撞商船——他得撞敌军指挥旗舰。
  三艘悬六甲神像的千料战船没邓子龙这么激进,这会正舒服呢,越过铁甲舰周遭布满商船残骸的狼藉战场,一路追击一路碾压。
  碾压在这不是形容词,是动词,那些载数名乃至十数名战士的小舟单靠摇桨跑不快,尤其当大船都慌不择路地撤退,被挤在夹缝中的他们实难存活,短暂逃窜摇桨的水手便已脱力,船速骤然减慢,等待他们的就是后面三尊破浪而来的六甲神。
  千料巨舶碾过小舟,船首端着鸟铳朝下齐射的旗军甚至感觉不到船体的震动,就听见底下惊呼中夹杂着‘咔嚓’几声,丈长小船就还原成一堆木片。
  新西班牙关岛舰队的旗舰荣耀号上刚刚完成一场‘政变’,海军提督就像林晓那样,临时夺了陆军指挥官门多萨的指挥权,因为在大船被击沉超过半数后,他们的指挥官居然拒绝撤退入港依托岸防炮与陆军抵抗敌军。
  这种时候不撤入港口,难道还要在明军手里葬送整支舰队?
  但门多萨是真不想逃。
  在这场仗之前,他是坚定的接舷决胜者,伟大的伊比利亚半岛人打遍地中海,海战天下无敌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横冲直撞后的接舷战。
  别人一船水兵水手六七十,多的不过百十人,我大西班牙一船最少一百人,大盖伦船能塞三四百人,接舷战怎么输?
  后来没够着明船,装三百三十名水手战士的盖伦船被击沉了。
  哼,胜之不武,这些敌人不够荣誉,他们胆怯至极,根本不敢让我的船摸到他们的边。
  我先撤退,只要被我们的船挨着,哪怕是武装商船……门多萨这么想的时候,刚好看到明军铁甲舰以交配的姿态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那不是载着一百四十四名水手与战士的武装商船,那是一百四十四个落海的人或尸首与一片武装商舟几口。
  他看见自己麾下武装商船在那艘黑色怪物身下,碎了。
  就在那一刻,坚定撤往关岛西港的舰队旗舰缓缓偏转方向,门多萨感到身经百战在这一幕面前就像个笑话,他想知道自己和那艘又丑又黑的东西撞在一起,究竟谁能赢!
  船没调头,不是每个人都像门多萨一般信仰崩塌,大家决定临时换个船长,舵才转到一半继续向关岛港口开去,在这个过程里,又有一艘武装商船被击沉,一艘新造盖伦船桅杆被打断。
  六里格的撤退之路可谓千辛万苦,当进入关岛岸炮射程之内,这支庞大舰队只剩旗舰与另一艘盖伦船,武装商船全军覆没,小舟也仅余七条。
  那些明军船舰像恶棍般封锁他们的港口海湾,甚至远远地用火炮朝港口抛投炮弹,模样猖狂至极。
  似乎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还未结束,当面如死灰的门多萨被部下夹裹着坐上放下的小船,请他上岸率领陆军布置防务时,他看见岛屿山那边,升起三道冲天而起的黑烟。
  那是他们东部岗哨的方向。


第一百零四章 摇旗
  有阿兹特克风格的热带驻防营寨在林满爵身后燃烧,冲天黑烟里,蓄美髯的林三佬从脚下尸首胸前提起斧柄,轻轻一勾,将手斧抽出。
  不远处的海滩上,衣甲杂乱武装齐备的营兵押赤膊的美洲战士手提肩扛甚至推着炮车架向小舟上运送所掠辎重,他们饿怕了,一丁点粮食都没落下。
  如果李旦在场,一定对他们的战利大感惊喜,义父派他出海寻找‘黄的’,就在其中。
  林晓叉开两条腿萁坐在尸首上,两块石头压着笔记,一手提南洋造炭笔记录战事详情,嘴里也不停,攥着烤到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在嘴里啃着。
  东征关岛给林晓带来的后遗症,就是总觉得饿,哪怕刚吃过一餐不久,腹内饱腹感还未下去,但他就是想吃。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甚至早就不甜的玉米也啃得津津有味。
  用林满爵的话说,没饿到啃死尸大腿,已经不错了。
  留守三座营寨的敌人很少,少的十数、多的数十,且大多是没有火器甲胄的原始战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打败。
  这一次,林满爵他们没有将敌人全数杀死,收拢了十几个美洲俘虏,在船上这段日子,林晓教授最早的俘虏学了一些简单汉话,当他们可以简单交流之后,黑金刚愿意帮他们收拢俘虏。
  大虎大雕命不够硬,最早七个战士,在缺少药品的情况下身有铳伤的六个没挺过去,只有额头挡铳子的黑金刚活了下来。
  一直到前几天,黑金刚才让林晓知道,其实双方交流利落,根本不必捆着他们。
  阿兹特克人在战后作为俘虏非常寻常,只不过在美洲的俘虏大多是要刨心祭祀做牺牲者,明军把黑金刚养得肥肥而且不是为了杀掉他祭天,这让他非常感激。
  在他们的文化中,胜利者把神明强加给战败者非常正常,如果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为他们而战也是很好的情况。
  黑金刚对林晓可谓言听计从,唯独一点,大块头对穿铠甲、用长刀非常抵触。
  抵触也没用,不论林晓还是林满爵,都不希望好不容易学会点汉话的黑金刚在战场上被人打死。
  “战场,你,杀死他们,不打晕,不俘虏。”
  林晓对黑金刚这么教着,合上笔记放进背包,他道:“你不杀他,他杀你。”
  穿西班牙胸甲的黑金刚懵懵懂懂,他发觉这些自称大明部落的人对信仰神灵一点儿都不虔诚。
  连俘虏的心脏都舍不得献给天神,还好意思说自己敬天信天?
  “断了?”
  林满爵擦着脸上血迹,提鸟铳虎虎生风地走来,看了一眼身穿胸甲手攥后腰黑曜石匕首,随时准备应对突袭的黑金刚,对林晓道:“回去给他打根长柄铁瓜,弄柄四尺斧头也行,挺勇猛,就是兵器不中用。”
  林晓给黑金刚弄了一柄腰刀,但这家伙仅仅用了一次,后来缴获到一根黑曜石大棒就又用起老家伙事儿,攻打第三座营寨时第一个冲进营地,砸翻两个美洲战士后追着带队的西班牙尉官砸,好好一件胸甲硬是给他砸得凹凸不平。
  黑曜石大棒也撑不住那种挥击,没等打完就断了,最后是黑金刚扑上去抱着人家高顶盔往石头上硬碰把人撞蒙的。
  救不活,胸甲里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后来就算不抱着人砸,也活不了多久。
  凶悍程度让林满爵暗自咂舌,这也从侧面印证,他留出活口的决定是正确的。
  像这种身负四十斤手持五斤大棒健步如飞的勇士可不好找,尤其当他把大明想象成一个部落时这种近乎天然的归属感——绝了!
  “叔父!”
  见到林满爵过来,林晓连忙起身,拽着黑金刚笨拙行礼,脸上扬着笑意问道:“三座兵营都打下来了,我们是过去与大帅汇合?”
  林满爵抬头看着海天相连壮阔红云,沉沉叹出口气,几个月朝不保夕的孤岛生涯让已近暮年的男人显得苍老,他缓缓摇头用既带有惋惜也有不甘的语气苦笑道:“拿不定主意啦。”
  “大军在西,港口炮声昨日平息,但大帅还未攻占港口,总攻,估计旬日之间呀。”林满爵说着坐下来,随手把尸首眼睛盖上,脑袋拨到一边,腰囊里取出烟斗向海岸点去,道:“百四十人,三两条小船,开过去要么仗打完了、要么船弱兵少不中用。”
  “我在想是去港口,还是往东北走,这是两处粮仓。”林满爵攥着烟斗吃了一口,掐着指节算着说道:“我们探过,岛东边有囤粮,港口不知有没有粮草,我猜是有的,但港口兵众不可力敌,我们可以去北边把粮仓打下来。”
  “即便打不下来,也能探明兵力。”
  林晓诧异地看了林满爵一眼,他能感觉到,叔父不单单是在和自己商量,而且像是……像在解释,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林满爵是他们的首领,说去做什么,他们就会去做什么,刀山火海也要去趟,根本不需要解释。
  “侄儿明白,这就去准备。”
  “等等……这,稳妥么?”
  林晓收拾东西就要去传令,被林满爵叫住,用极快的语速道:“攻打粮仓,港口必救,可为大帅造出战机……”
  已经起身的林晓笑了,缓缓坐下道:“叔父自有决断,不必给小侄解释,正是叔父决断才让我等活下来,深陷孤岛敌军重围之中,若无叔父,我等早已全军覆没,何能等到大军来援,就算以天行时疫毁岛,那也是对的,只有瘟疫能让我等以百人之众无力之躯杀敌数千。”
  “若叔父当时是让侄儿带人拖尸,您率船队返回,侄儿也会把此事做好,当时软禁叔父,只是不想让您以身试险行必死之事。”
  “因为我没有材力把他们带回去啊,能带他们回家的,只有您。”
  林晓自觉说出许多难为情的话,对林满爵躬身拱手行礼,最后扬起笑容带着亦步亦趋的黑金刚转身离去。
  剩下林满爵坐于尸堆,端着烟斗一口一口吃着,等背影渐行渐远,这才缓缓点头拢着粘粘血迹的胡须望向天边残阳,笑了。
  每个人都需要有人为他摇旗呐喊吧?
  林满爵看到了,他在脚下碎石滩磕净烟斗,收紧腰囊提铳向岸边走去,踏向他心中在关岛的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一战功成。”


第一百零五章 佣兵
  邓子龙仅用甲子、甲戌两艘千料舰就封锁了失去大量战船后的关岛西港。
  接下来他并不急于进攻,简陋但庞大的港口又太多敌军,单单他们瞭望到的兵营就有三座,何况十几门岸炮,硬生生攻打过去并无好处。
  关键还是在于邓子龙兵少,他只有九条船与八九百旗军。
  就这九条船还有一艘是副千户郑聪的座舰,甲板下大梁柱被打折,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的策略是做好先锋官该做的事,不抢中军功劳,做足坚壁清野的功夫就够。
  除另外一艘甲申舰与铁甲舰带着受损五百料鲨船在港口外围游曳,余下四艘兵船分两队自港口向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绕岛航行,搜寻敌军在岸边的部署……关岛太小,沿海岸转一圈就能把大半收进眼中。
  甲板上,邓子龙的官靴带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踱过,在他身侧,跪了一排落难的新西班牙水手,夷语老练的旗军正向他们逼问着情况。
  这些倒霉鬼战舰被击沉撞碎后拽着木桶破板漂浮着坚持到战事打完,明军打扫战场,跟着那些木桶木箱一同被打捞上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
  “将军,都说了。”在濠镜长大因多国语言熟练被招为旗军领双份饷银的部下走到邓子龙身边道:“那边有三个高眉深目的自称是受西夷雇佣的阿勒漫的人,西夷给他们一月三枚这个。”
  邓子龙接过部下递来的杜卡特,掂量两下道:“我在香山见过,值金一钱,军饷不高,愿意跑到这来拼命?”
  一月三钱金相当于二两四钱银,绝对不算低,只是佣兵自备兵甲,邓子龙觉得算上三个阿勒满人身上的精良甲械,价格不算高。
  当然,现在三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仨军饷不一,中间那个是贵族,西夷一月给他八枚。”
  邓子龙缓缓颔首,对西人身份高低他早有领教,心里还觉得比较容易接受。
  明人是因为你科举及第或投身军伍,治理有功或拥有战功,所以你升官,拿到比别人更高的俸禄军饷;西人则是因为本身是贵族,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禄与军饷。
  在西班牙,身份带来的价格差别是二到三倍,这是雇佣兵的薪水;如果是直接服役于步兵中的贵族,薪水则是旁人三倍以上。
  “兵力呢?”
  “岛上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八百多,两千余西夷军,带三个美洲军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了。”旗军说着对邓子龙解释道:“林把总在岛上打得很凶,敌军一个驻防军团被打散,士气低落余众被调往东面海岛休整。”
  “对了,东北方百余里有另一海岛,向北还有诸多小岛,不过只有不到二百里外的海岛上有三百余驻军,这大约就是西夷在岛上所有兵力了。”
  邓子龙眨眨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旗军以为邓子龙没听懂一个军团有多少兵力,又解释道:“西夷共向关岛发四支军团,一万两千军兵,如今还有九千三百。”
  “我知道。”邓子龙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两千七……现在乡勇都这么能打了?”
  别人只知道早先南洋军府向关岛派遣兵船,但不知道究竟派了多少,邓子龙可是清楚的很,就林满爵一个把总。
  副把总曾习舜并未参战,真正登岛的明军不足四百,这还是算早先海上船战没有死伤的情况。
  在海上遇到那一船逃卒时邓子龙也没对他们报什么希望,也就没问斩获,现在看来,这帮人离开吕宋五个月,已经是十足老卒了。
  在邓子龙眼中,该会的技能都能熟练应用,临阵作战不慌不忙,能服从长官号令,该进攻就进攻、该撤退就撤退,不苛求杀敌,便已经是老卒了。
  林满爵的部下并不是这样的精悍之士,但其首领在长达五年的剿匪生涯中有充足威望,凭个人能力,这一把总兵力在抵达关岛之初就已经拥有这样的战力。
  如今参战乡勇仅百人存活,但这百人各个腰间耳囊塞着十几只风干的耳朵,论杀敌,整个南洋除陈沐本部,能达到这个数,都是凤毛麟角。
  尤其是他们所面临过的情况,邓子龙眼神望向港口,思绪已飘向身后遥遥百里。
  他想呀,老子是该糊弄糊弄陈朝爵,自己把这支百人队吃了;还是绕过陈璘直通陈沐,用他们的功勋,把这帮人划到自己手下呢?
  方式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他要这个把总。
  所谓奇货可居,就是别人不知道价值但自己早先发现——所有人眼中,林满爵部依然是个小小把总,甚至还是个兵力不足半数的把总。
  但让邓子龙看,这不是个把总,这是军官百人队。
  往小了说,以他们的战绩,充一个卫绰绰有余,比方说,关岛卫?
  邓子龙摇摇头,还是想办法弄到自己部下做参将好,实在不行小总兵也不是不可以啊。
  “中军快到了吧?”
  部下亲信在一旁拱手道:“快的话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将军,这些俘虏?”
  “接着问,看谁知道他们全部兵力,包括现在正在海上准备运到关岛来的,统统问出来,要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就送他们吃饭。”
  “断头饭?”
  “不是,就是吃顿饱饭,生死邓某说了不算,要等后面陈帅发落,对了,问问那三个什么,阿勒满人,月银一两,愿不愿意帮邓某打仗,往后总会用得上,不愿意就算了。”邓子龙眼神向西面看看,道:“陈帅来了,他们估计活不成。”
  陈璘对外夷可是比陈沐还讨厌,一辈子打了反贼打倭寇,大概海上飘着的除了明军他都很烦,其实把他们交给陈璘,活下来的可能比绑着大石头沉海还低。
  带着怜悯看了甲板上的俘虏一眼,邓子龙朝关岛东部粗粗望去一眼,便将托着望远镜朝岛上仔细看去,看着嘴角就勾起来了。
  “诶,岛上又冒烟了,离挺远,林满爵行军不一般啊!”
  关岛西南的三冲黑烟才刚熄没一日,岛屿东北方向又升起一冲黑烟,更粗更浓,显然是酒足饭饱的林把总又带兵行动了。
  邓子龙估计,当时探岛若是给林满爵两个千人队,可能现在关岛已经处处插明旗了。


第一百零六章 敌人
  吕宋群岛北,陈来岛。
  日光照在雪白沙滩,微微歪长的椰树荫下钢筋水泥修造龙虎道君庙里,陈沐将黑娃缰绳抛下,抬头望着七重炮塔。
  “此时此刻,陈朝爵部应已击溃腓力在关岛的舰队。”
  陈沐微扬着头,挥手让庙中前来的守军免礼,抬头望着宝塔伸出的黝黑炮口,脸上扬着笑意对亦步亦趋的平托道:“十五门重炮,不惧火烧、不畏炮击,驻百军可挡千人,它很美。”
  前面的话平托都是认可的,他不知道水泥是什么材料,但他知道这东西能扛住重炮轰击,但是美?
  如果没有那些狰狞炮口,这座在平托眼中散发东方神秘的庙宇是具备与众不同艺术的,但加上炮口就不一样了。
  就算造型再别致,也不能改变它是一座杀人利器的现实。
  “将军在关岛击败西班牙、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腓力的舰队,下一步呢?”平托总是对陈沐下一步感到好奇,戴着厚厚眼镜的白胡子老头摊手耸肩做出滑稽的动作,道:“里斯本、果阿、澳门可不是将军的敌人。”
  腓力二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父亲查理五世退位后,他继承了哈布斯堡除家族起源地奥地利和德意志外所有土地。
  包括了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随后又通过联姻拿到英格兰与爱尔兰国王,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最有权势的贵族。
  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有人诟病,人们对他最大的诋毁在于血缘,他们家族有标志性的鞋拔子脸与锥子下巴,人们甚至会把腓力二世的好战归咎于他娶了自己表妹。
  腓力二世在之前几乎是平托所知道的人里最好战最疯狂的人,直到他认识陈沐。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沐究竟为何与西班牙宣战,好像就是随口一提。就在一次例行前往濠镜烧毁意见箱的行动中钻进圣保禄大教堂,决定和西班牙宣战。
  那个时候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宣战的权力,尚需自导自演一出海盗攻濠镜的戏来。
  用中华帝国的话说,叫今时不同往日。
  当这样一个人掌握着大明帝国对外宣战的权柄,老平托当然希望他把葡萄牙当成最忠实的朋友。
  注视炮塔的陈沐终于在沉默中把目光从七重宝塔上收回,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平托很短时间,眼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才绽开笑容示手向前,道:“走,外面很热,我们快进去,葡萄牙当然不是我的敌人。”
  庙宇并不像外面看来那么富丽堂皇,虽然也雕梁画栋,但坐在堂中平托总觉得阴气逼人,尤其两个陈沐同时注视自己的时候。
  上面那座雕像不知是怎么雕的,不管坐在哪,都觉得雕像眼睛在看自己。
  下面对坐的这个陈沐更了不得,端着旗军呈上的冰椰汁饮了一口,放下茶碗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开始大航海的呢?有商贾有军队有探险队,为了什么?”
  大航海?
  平托自问见多识广,但骤然听陈沐提到这个名字还狠狠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回答又想了想怎么把母语改成汉话,这才有些结巴地说道:“从来没有人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将军这么问,老夫要想想。”
  哟,还老夫!
  平托跟着陈沐,越来越像个会说汉话的吕宋人,穿着粗布薄衫头戴方巾,组织着语言对陈沐道:“我知道将军问这话的意思,但对我们来说这是两回事,并且——我们向大海探险,中华帝国不行。”
  陈沐兴致上来,问道:“两回事,怎么说?”
  “就像将军时常挂在嘴边的,政治、军事、经济,你们庞大的官僚,我们统统都没有,就像你说的大航海,那不是像将军这样,一力承担庞大帝国的远航与征途。”
  “在我的国家,唯一能与之对等的是亨利王子,以亲王的名义设立航海学校、鼓励出海,但那仅仅是为了传播天主的信仰,作为主虔诚的仆人,探索未知土地并将主的光辉播撒过去是仆人的天职。”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马可波罗的游记,财富,每个人都想拥有的财富。”
  “葡萄牙船队在非洲得到黄金、象牙,抓捕黑奴,但我必须要说的是,那只是个人行为,和葡萄牙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林凤将军与林道乾将军、商贾李禹西,如果阁下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也会取得财富的。”
  “亨利王子是伟大且富有远见的,这些坏事不应由他来,来背黑锅。”
  陈沐颔首,摊手道:“你把个人与官方分得很清。”
  “当然,一个或几个贵族、一个船长或几个船长,不能代表葡萄牙,有机会阁下真的该去里斯……唔,还是别去了。”
  说到一半,看着陈沐似笑非笑的脸,平托摊开手道:“如果是做客,国王应该很欢迎你的。”
  陈沐笑了,自己身边担任半个幕僚的葡萄牙老人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这种感觉很玄妙,他追问道:“那刚才说,中华帝国不能向大海探险,是为什么?”
  “不是不能,是不会像我们一样,我只去过澳门与卫港,那是我见过最好的土地,听说国家又比十个吕宋还要大,产金产银,佛山的铁就能供给起庞大舰队的开销,我们出海是追求财富,即使如此都没多少人愿意冒生命危险远航。”
  “我们追求财富,财富是象牙、香料、丝绸、瓷器、糖、金与银,这些东西你们都有,比葡萄牙西班牙所有土地加到一起还多。”平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着陈沐问道:“你们追求什么?将军追求的又是什么?”
  “天主世界与摩尔异教徒打了几百年,从来没有人想要和中华帝国开战,大明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我们就会把货物运来,你们想要的白银黄金,一切都源源不断,虽然会有些狂妄之徒,但每个理智尚存者都很清楚,大明在这个世界没有敌人。”
  “没人愿意与这个帝国为敌。”平托撇撇嘴,平静地看向陈沐,道:“直到将军开始寻找敌人。”


第一百零七章 进士
  九月的吕宋天气炎热,马城的拥挤更令人初来乍到的大明官吏感到胸闷。
  来自大明的商贾旅人在风暴平息后陆续到港,数十条大小不一的福船广船停进马尼拉湾,船上操着闽广口音的力夫与港口驻军打着招呼,轻车熟路地通过关防,将货物向王城南面市场运去。
  商贾的船长可能会变,但水手一直都是从闽广沿海招募,尤其在明朝广东总督下令禁海事为家的百姓数量之后,这些水手大多从福建招募的沿海渔民。
  自官军南下,商贾紧随其后,就地招募一众渔民水手充当船夫,海商赚上一笔,给船夫的酬劳也高于国中。今年航海更盛,已来过吕宋一两次的水手再来,大多都带着宗族后生入行。
  有些人则干脆去年眼看明军在吕宋节节取胜乃至驻军诸岛,干脆就没回去,就地在海外他乡做起营生。
  泉商史小楼在等人在吕宋放贷,马城官府有拍卖宅院的业务,那些通过战争手段取得的宅邸土地早已统统售卖出去,大批渔民船夫借此翻身,成为吕宋地主、酒楼及市场的商贾。
  “文长兄,此辈也是官军,怎陪同商贾之流左右,形似武弁?”
  朝廷派遣至南洋军府的一时才子们也到了,他们一行十数人,各带仆弁,更有广东都司派遣百余旗军沿途护送,分三艘大福船飘扬渡海,方至吕宋。
  为首者名张元忭,是徐渭同乡,徐渭杀妻入狱时曾百般相救,同时他也是隆庆五年的状元。随同者施策、刘台等俱为同年,隆庆五年进士不足四百,单向吕宋派遣十七名,已是朝廷非常重视。
  徐渭把着张元忭的手臂走向衙门,闻言随他的目光看去,见港口有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带几名背负鸟铳腰携短刀的随从,他笑道:“那不是官军,只是战事未歇,商贾防身罢了。”
  张元忭回首与同年对视一眼,有对此无所谓者,自然也有大感礼崩乐坏之人,不过碍于初来乍到,并不言语。
  商贾不能穿绫罗绸缎,看家护院更不能携带火器,这些法度在吕宋都坏了。
  “文长兄方才所言战事未歇?这哪里有战事,分明祥和之时啊。”张元忭抬起手指比划着说道:“在卫港登船时,同行商贾所言,今年广东向吕宋输棉布十三万匹,已胜去岁国朝赋税,怎么,天底下还有用棉布打仗的?”
  张元忭所说赋税是单指棉布实物税,只是朝廷向织户所收折色。
  “吕宋的仗早就打完,官军现在东边打仗,东边的关岛。”徐渭抬手向东虚指,神秘兮兮地道:“去海五千里。”
  “不过要说起来,棉布确实能打仗。”
  徐渭也不说清,拉着张元忭边走边介绍道:“十三万匹棉布吕宋吃不下,有这边的明商转卖到苏禄、浡泥与爪哇,一匹布在大明卖三分银,在吕宋能抵二两,苏禄、浡泥可抵四两,因此诸国皆可以物易物,货物卖回大明奇货可居,价钱水涨船高。”
  “如此一来,十三万匹棉布一来一去,官府抽盘两次,便可入十余万两。今年广东产棉比去年多,明年也会比今年多,这边地价低廉,买地的百姓要用三成土地来种棉花,还要两成土地种红薯,剩下的才能自己种,这些东西大多是要运回国中的。”
  “钱与粮,是国本。”
  张元忭哑然失笑,道:“百姓买地却要听官府指派耕种,难道不会心有不忿?”
  “本地土人大多不愿买地耕种,他们更乐意给明人做佃户,省心、省力,至于渡海的百姓更不会不忿了,在国中哪里有唾手可得百亩乃至千亩土地?何况官府定的东西每年有人来收,统按市价,高兴还来不及。”
  这些进士都是天资聪颖之人,听着徐渭这样介绍,却还是似懂非懂,吕宋在他们眼中太乱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明朝官吏管辖吕宋国的土地,商贾百姓携刀而行、更有肩扛鸟铳手提火铳者。
  更别说,这的军兵明明为夷人却是大明旗军,商贾衣着绫罗绸缎官吏却视如未见。
  进士刘台先前任刑部主事,此次转仕南洋军府本就老大不乐意,到这时再也忍不住,断言道:“此地并无法度,久则必乱!”
  “有法,杀人偿命、伤人判罪、交粮纳税。”
  徐渭看出进士中有人对吕宋现状不满,不过他才不会安慰,他笑笑说道:“所以朝廷派诸位过来,陈帅当先送你们的大礼,就是制定章法,文重名武重节,这套章法当载入史册。”
  “什么章法?”
  “《万国通法》,应陈帅之意,设一部管辖海外诸国夷民与出海百姓的法令,同时也规定贸易国、盟国、朝贡国、藩国、属国之义务,这套法令章程目的,是为便利大明,还望诸位莫本末倒置。”
  徐渭说着着重提点道:“保护大明在海外财物、贸易、百姓及征伐之后,当然也要为诸国谋福祉。”
  一众进士听着徐渭复述陈沐原话,面面相觑,他们听不大懂,最关键的问题被张元忭问出,他道:“朝廷在海外,还有财物?”
  明人习惯于自己的地自己的食,从不争抢别人的,海外一直都是别人的,祖宗之法在外行不通了?
  “在西南民都洛岛,海岛不属吕宋,在去年腊月吕宋王交付朝廷的国书中,已将民都洛、陈来等七岛归入大明版图,岛上已开金矿四窑、煤矿十七窑、百姓七千余家,这样的土地会越来越多。”
  “新明移民数逾千户,那的土地更大,不过没这好;南洋军府在苦兀岛重设三卫、关岛与西夷海战,从马六甲到日本,大明北方有蒙古瓦剌,但南面海外,已尽服王化!”
  “陈帅说今天下三分,西夷诸国与奥斯曼相攻,我大明不可偏安一隅,值此韬光养晦,伺机先发制人。海外远比国中更易立功得名,诸位至此,不枉一身才学。”
  徐渭说着,在马城南洋衙门外站定,转头看向一众进士的眼神中突然带着点怜悯,他探手道:“诸位之长官,海公已在堂中等候多时,请吧。”
  张元忭被徐渭看得直突突,他还没从先前徐渭的话中回过神来,皱眉问道:“海公?”
  徐渭点头,看着几名反应过来的进士勃然变色,终于绷不住面上笑意,对他们的猜测予以肯定答复,颔首道:“不错,海刚峰。”


第一百零八章 石矛
  杨兆龙腆着肚子打着哈欠从木屋里走出,看着高高的日头揉了揉眼,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儿挠起了后脖颈子。
  即使在苍凉古老的新明,来自北方古老帝国的贵族一样有人伺候,这让杨兆龙的仪容看上去还保持着播州贵公子的架势,不过身上的已有很大变化。
  最明显就是足蹬皮靴、身穿短衫。
  不单单杨兆龙是如此,新明所有人都脱下了厚底布快靴,衣衫长袍裁去一尺四寸。
  最初至新明的几个月,没有代步马匹、没有耕牛,人们需要跋山涉水越过草原,长袍不适应当地生存需要,布底快靴也不够耐磨,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被环境改变。
  杨兆龙摸着包裹小腿的鳄皮靴上棱甲,几条横行聚落的野狗远远地瞧见主人起来,微微摇着尾巴快步跑来。
  早起的婢女奉上肉盘,杨兆龙抽出小佩刀将肉块切成一条一条喂着,把它们喂个半饱,这才起身洗了把脸。穿着膝盖手肘打帆布补丁的衣衫戴齐镶铁皮甲,一声呼哨,远远马儿打着唏律奔来。
  最初在杨来港登陆的仅有千余百姓,后来从大明又发来两支船队,如今新明百姓已逾千家,更关键的是带来了猪、牛、羊、马。
  有这些牲畜,百姓的生活才更容易一点,杨兆龙也更容易前往更远的地方。
  在马匹到来之前,杨兆龙从没离开杨来港三十里,好不容易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充足,沿海岸边缘向东行去,在东边大河里遇到鳄鱼,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土龙,而且战斗力极强。
  掌心雷丢旁边稍远些都伤不得,全靠鸟铳朝脑袋齐放才打死两条,就这还有一条被河冲走,找都找不到。
  就那一次,吓得杨兆龙半个月不敢出门,想了好几次写信跟姐夫告辞,让他另请高明,最后信写好却被他烧了。
  “鸟铳、干粮、水、跌打药都备齐了,这比同人打仗危险得多。”
  一个总旗的旗军牵马骑马跟在后面,赶五架马车搬运水粮,甚至还带了些吕宋送来的棉布。杨兆龙策马在聚落中央的水井周围打马兜转几圈,扬鞭向港口指指,道:“刘百户,此次你沿海向西,多带水粮,行上五百里,把周遭地势地形绘出来,我往南,去看看当地土人。”
  七条野狗跟在战马左右呲牙咧嘴地跑前跑后,自打驯服这群野狗,杨兆龙就变成杨来湾方圆四十八里的顶级掠食者。
  之所以里数精确,因为东边四十八里是条大河,河里有土龙。
  不过就在前日,南面五十六里的哨所有旗军回报,他们在更南的方向打猎时,发现有人与牲畜活动的踪迹。
  刘百户点头应下,这是个踏实的明军军官,再有仨月,他就能带半数旗军返航移防满者伯夷。
  据先前商贾带来的消息,林凤已领受将令,筹措率部前往满者伯夷的辎重,到时会有新的旗军到这边换防,他也终于能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新明这地是不错,风景美、物产足,但刘百户心里就是有一点芥蒂成了疙瘩。
  别管怎么看,这地儿都适合养畜生,养个猪养个羊,都不用专门喂自己就肥了,但不适合养活人。
  这将是他在新明的最后一次航行,远航五百里给杨兆龙探路。
  杨兆龙倒没思乡的想法,只是这几个月着实感到当大家长不容易。
  他和刘百户打了招呼,又几次三番对部众叮嘱,从肉食放硝制冰窖到看护牛羊,从耕田浇地到磨制米面,林林总总交代半天,这才亲自率队绕过海边密林,向草原行去。
  “终于能见到人了,我就不信这么大地没人!”
  杨兆龙想见人已经想了很久,数十骑疾行在辽阔草原上,他一遍遍自说自话,一会说见人先放铳打翻捉俘虏,一会又说不起冲突送些布匹。
  杨来湾向南,除新明百姓聚落外,林间有木工伐出的小路,当进入开阔地,每隔一里打下的木桩便成了指路牌,绕过隐蔽在草丛下的蛇窝鼠洞,弯弯曲曲指向南方。
  间隔十里,则是木屋结构的小驿站,每个驿站都有五户人家,他们共有一匹马、两条狗、几只羊。
  他们的狗不是杨兆龙这种充满野性的新明野狗,而是从大明专程送来的黄犬,忠诚可靠,当然没有野狗那么凶悍,但它们是野外最好的哨兵。
  即使人人骑马,毕竟没有道路不敢放开骑快,抵达最外围也是第四座小驿站时日头已近黄昏。
  “公子,他们是枣红色的,身涂白灰,少着衣物,赶着个头很大似羊似马的动物,在周围放牧。”值守边缘的民户是最强壮的苗民,腰别环刀手持长矛,木墙靠着长鸟铳,指着远处道:“他们有兵器。”
  “什么兵器?”
  “矛、刀、镖。”苗兵说着有些尴尬,道:“好像是,石头做的。”
  石头?
  登陆新明数月,杨兆龙对没见过的动物已见怪不怪,因而听说有似羊似马的东西并不惊奇,他看看自己的手铳,又想了想石矛,道:“带我找他们,走。”
  游牧,边走边放牧,但杨兆龙不曾听说过有谁是靠两条腿放牧的。
  并未用多久时间,仅行十余里,一行人便跟随哨兵抵达新明土人的部落,远在数里之外,杨兆龙就看到了火光,接着从望远镜里看见土人正聚在一起围篝火跳舞。
  “十,二十一个壮男,二三十妇孺,他们的妇人和男子一样健壮;他们可真走运,遇上杨某。”
  这些土人离自己比想象中要近得多,离杨来港也仅有七十里路途,杨兆龙翻身下马,招呼一小旗将马牵好,两个小旗充当侧翼埋伏,率二十人带些许布匹缓缓朝土人的篝火堆走去。
  一个地方的人即使科技再落后,也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这些人显然很久没有打过仗,否则不会毫无防备地在原野上跳舞。
  他们直到杨兆龙摸进二百步才发现领地有未知的入侵者,各个举矛持镖,谨慎而小心地望向从未见过的客人。
  “我,大明杨兆龙,新明县,不,新明代总督!放下兵器,这些棉布送你……向天鸣铳!”
  杨小爷叉腰吼叫半天,恬不知耻地自封新明总督,回答他的是一根飞来石矛。
  铳声在新明放响。


第一百零九章 长城
  杨兆龙与新明土著的初次交流一点都不友好,几声铳响,把新明本土百姓吓得蒙头乱跑,旗军苗兵在杨兆龙的命令下鸡飞狗跳地追逐,一面大喊着让他们不要跑。
  根本没人听,听也听不懂。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伤人,想象中的友好贸易变成彻头彻尾的绑票,想送出去的棉布没送出去,绑了几个人回来。
  刚好写小说的余邵鱼被陈沐送过来,几个本土居民被送到他那,让他们那些文人教说话,又供饭食、又给做衣服,过得比杨兆龙自己都舒服。
  没办法,杨兆龙太想知道新明的情况了,光靠他两眼一抹黑地蒙头乱窜,哪怕到明年底他估计也只能把自己日子过好,陈沐要求的探矿根本不可能。
  那就压根不是他这寥寥千家能做到的事,与这片广袤的土地相较,太过强人所难。
  他需要更多人力,取得人力的渠道,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
  新明的路才刚刚开始,隆庆七年十月,吕宋国来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前帝国首辅,高拱。
  准确的说是南洋卫,陈沐收到朝廷发生大案的消息时,押送高拱前往南洋卫的兵马已经上路。
  从他在京师的宅邸前街,有个叫王大臣的人携刀窜入东宫,欲对小皇帝行刺,被宫廷侍卫捉住,供词说是高拱指使。
  他亲自乘船前往南洋卫迎接,终于在内阁一别后的两年,再度见到高拱。
  高拱比两年前相比,像衰老了十多岁。
  高新郑当国之时就已年近六旬,不过那时的他容光焕发,讲起话来中气十足,与昔日相比,如今出现在陈沐眼前的高拱,才更像个六旬老者。
  “后生晚辈拜见高阁老!”
  见到高拱,陈沐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别管朝廷里的事怎么斗,与他都没关系,高拱、张居正、冯保、徐爵,这些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亦与他无关,唯独有一点不变的,是这些人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给予过恰当的帮助。
  “陈帅不必多礼,高某已非阁臣,如今添职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掌海外杂事,高某是向将军行礼的。高拱……”
  老爷子话还未说完,陈沐已经拦住高拱动作,道:“于公于私,阁老都当受陈某大礼,千万别给晚辈行礼,阁老受苦了。”
  “受苦?”
  高拱有些惨兮兮但自己浑然不觉地轻笑,旋即正色道:“陈帅在海外征战,不要管朝中之事,老夫无话可说,登船吧!南洋战事如何?”
  高拱这般洒脱模样,令陈沐一肚子话没处去说,只得引路带高拱登上旗舰赤海,辞别南洋卫旧部,向陈来岛航去。
  在船上,陈沐抽样验了几柄塞式刺刀与准备赏赐将官作为私人馈赠的短佩剑,便将高拱引入船上将军舱内,高拱开口道:“你这座舰不错,老夫总听人说南洋海军如何,今日得见,也不枉南下颠簸。”
  何止是不错,赤海舰比能顶天津港用做将官旗舰的大福船四艘有余,船上水兵林立火炮严整,如此船坚炮利,正合高拱对陈沐水师的预期。
  高拱说完这句话,明显在等陈沐回答他先前疑问——南洋战事如何。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拉开船舱中世界地图,道:“在此战前,南洋为西夷葡夷把持,几将我大明朝贡国攻占一空,如今吕宋已夺回,苏禄、浡泥、爪哇、琉球已遣使入贡,四国共设十二卫,由大明将官操练、购入大明旧式鸟铳、小炮,受南洋军府指挥。”
  “吕宋国稍有特殊,为我大明属国,官吏已清丈田亩,田地三成种棉、两成种红薯,明年即可运入广东、福建,倒是亦设三卫,其中产金煤的民都洛岛,已为我大明飞地。”
  “吕宋北卫五千六百旗军部于日本五岛,助日本六十六国县官之一尼子家再起,意在石见,石见有银山;除此之外,麻贵部已于今年春夏北上苦兀岛,重设三卫。”
  “南方的新明,已迁去千余户百姓前去落地生根,当地土地贫瘠,自力更生已属不易,不过当地应有金银铜铁其一,料想数年之内可稍稍补给大明所需。”
  “在东面关岛,西夷由亚墨利加派遣兵船万众,我部总兵官陈朝爵正与其作战。”
  陈沐说着手指从舆图上由美洲转向关岛,道:“日前已有战报传来,先遣斥候把总林满爵率四百之众在岛上与敌军大部周旋数月,破敌数千;后有先锋官邓子龙率大舰九条与海上击退敌军大小舰船四十余艘,其中十三艘为大战船,可谓大胜。”
  “捷报传来,指日可待。”
  高拱不置可否地颔首,坐在靠椅上微抿茶水,明军的这些动向,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即使他在战报中看过,并仔仔细细地在内阁那副舆图上搜寻各个位置,此时由陈沐在近前一一指出,依然觉得难以想象。
  明军的航线从马六甲到日本,包容了整片海洋。
  千百年来,上一个这样做的还是前朝军队,战果可比这惨的多,元朝各路舰队出海,几乎就没有赢的;至于国朝数次下西洋,打开了民间商路、取得了朝堂纳贡,但也没有像陈沐这样大胆、多管齐下收获颇丰。
  高拱眼光老道,陈沐大多部署他都能看清楚,就一个目的,在取得金石资财、宗藩朝贡的同时,在大明海外构筑出一道依托诸国的岛屿防线,他颇带赞许地点头道:“此举与海上长城无异。”
  不过接着,执掌帝国数年的老者抬手指向东北,问道:“苦兀岛,你要它做什么?”
  那个地方绝对没用,不能依托野人女真的地盘输送补给,仅能依靠海路,当地既无金石也无钱粮,要说遏制日本,有五岛在手也已足够,那完全是画蛇添足之举。
  “在下也不知这一目标能不能成功,但哪怕仅有万一可能,亦要一试,也许与西夷的战争至此已告一段落;也许与西夷之战,才刚刚开始。”
  陈沐深深地呼出口气,道:“在关岛林满爵部传回的战报中,他招降了亚墨利加土人,西夷给亚墨利加带去天花;西夷大军仍被鲁密国挡在西面,亚墨利加给他们带来硝石与金银矿,明年冰雪消融,我想派遣船队由苦兀岛航向亚墨利加。”
  “整个天下,唯有我大明有预防天花的种痘之法,这次不杀人,大明舰队将会过去救人。”
  兴许……能种出个大明日不落呢?


夺鹿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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