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黑娃


  远在宣府的陈将军并不知道紫禁城西苑落了灰的值庐吵过一架,即使知道那对他而言也比不上给马梳毛重要。
  “你从北方来,被骟了一刀,经历生死又被卖到南方去,驰骋过草原、攀登过高山,我还带你看过大海……”
  隆俊雄嘴上噙着不知从哪薅来的狗尾草,靠在马场门口抓耳挠腮地看着陈沐在草场上牵火烧云嘟嘟囔囔兜圈子,就见陈沐拍拍马屁股,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像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北来、北去,这马比咱幸福多了。”
  招手叫来看护马场的头子,陈沐指指草场里撒欢乱跑的火烧云道:“那是我的马,以后不骑了,养在你这,直到它老死。不必管别的,该喂喂、该遛的时候遛遛,千万别给我卖了就是。”
  马场头人接连点头,赔笑道:“别说将军的马,这马场随便一匹,小老儿也不敢私贩啊,谁不知道这是将军您养马的地方。”
  “对,这里任何一匹马都是宝贝,陈某弄来这些没骟过的马可不容易,谁要是敢卖我的马,我就把谁骟了。”陈沐点点头,望向马场里上百匹骏马,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千万别忘了,别的马……”陈沐觉得这时候可能也不流行说交配,就抬手拍了几下,眼神耐人寻味,等马夫头儿理解了才接着说道:“它们办事的时候,把火烧云眼蒙上,有劲使不出干着急,会气得折寿的。”
  “诶,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知道什么啊!
  陈沐笑笑,最后看了一眼火烧云,笑呵呵地出去翻身上马带家兵远走。
  火烧云原本到他手上就是老马,性情温顺懂事刚好那时陈沐骑术不精。不过如今其体力明显下降,已经跟不上陈沐长途跋涉的需要。
  在南方时尚且感觉不到,到北方平路多,放开马力疾驰时他总跟不上别人。
  正好从马市沟通长城内外,好马在北疆不再是稀奇货物,放在宣府养马场,尽管陈沐不能帮他把低下那根棍儿续上,但到底吃食无忧,别管火烧云还能再活几年,总不至于在战场上死于非命。
  算尽了主仆之谊。
  如今他的坐骑是从蒙古诸部互市时一个部落首领送的,听说是从瓦剌那边弄到的宝马,身形并不矮小,看上去比寻常蒙古马要高上一头,但继承了蒙古马绝佳的耐力,筋骨强健。
  陈沐觉得可能是无意中跟中亚那边混过血,通体黑毛不见杂色,模样神骏。
  “以后啊,它就叫黑娃。今年赚了一千四百匹骟过的战马没花钱,这样的买卖很好,可惜以后就没了。明年估计要想办法用千两银子买千匹战马再走私百匹没骟过……”
  陈沐正畅想今后从蒙古糊弄马匹的事,话还未说完就被隆俊雄极其罕见地打断,惊道:“陈爷,换千匹战马,没花银子?”
  “为什么要花银子?我傻啊!”
  陈沐在马背上一步三晃,就见隆俊雄面色难堪道:“陈爷,您都镇朔将军了,骗人钱财……咱也不缺银子吧?”
  “谁骗了?你啊,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学到陈某的看家本领么,等咱们再回南洋怎么放心让你去日本做买卖啊。”陈沐恨铁不成钢地拍拍额头,“我算知道齐正晏为什么跑到日本回不来了,多半是不会做买卖,赔个底儿掉没脸回来。”
  “前些时候是不是从广东走漕运来了十几船货,是陈某传信找佛山商贾买的铁锅和茶叶,大铁锅作价两钱银、小铁锅作价四分银,茶呢我占了便宜,算一担五两。”
  隆俊雄摇头,没明白。
  “我跟他说,银子捣不开,有一批战利蒙古战马,一匹算二两五钱银子,换十口大锅、五十口小锅、或半担茶叶,但他装船回去,都能赚钱,没亏待他吧?”
  隆俊雄点点头,但还是没明白。
  “我让他等了几天,把货从北直隶的漕船上接到马市。”
  “互市初开,总督才传信召集南方商贾,马市上货物不够,何况塞外部落入塞人不多,带不走多少货物,市面上铁锅、粮食、胭脂、红线、马鞍、药材、绸缎都不够。”
  “锅呢,两口大锅添三口小锅,换马一匹;茶呢,这东西暴利,一担能换马十二匹,换了战马一千六百匹有余,还有黑娃。”
  陈沐笑笑,道:“给了商贾三百匹,赚了一千三百匹,没花钱。等他跟着漕船渡过黄河,别的商贾应该也从南方带着货碰面了,他会感激陈某的。你想啊,那人山人海人挤人,谁能舒服了?陈某早早儿就帮他清了货,是不是特仗义?”
  隆俊雄哼哼两声,唯唯诺诺,但他和陈沐的表情都并不认真,陈沐当笑话说、他就当笑话听。
  明显是赚大了。
  陈沐以为在路上的闲谈已经足够开心,可回到将军府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将军,朝中来信。”
  陈沐在门口随意接过信,等步入书房坐下才发现是内阁发来的书信,高拱的字迹。
  让他不必等山长徐阶过来了,说是徐阁老年事已高,不必打扰,山长的名号由高拱亲自担任,让他尽快让讲武堂开张。除此之外,需要拟两份手本奏报朝廷,还要另给高拱写封信。
  拟的手本,自然是讲武堂要如何办,运行程序告知朝廷,待内阁与司礼监通过后就可以当作今后讲武堂的规章推为定例。
  这是北方的事。
  南方的事是另一封手本,高拱驳了他想在两京一十三省皆设讲武堂的想法,仅在宣府与广东设讲武堂。让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广东讲武堂的事宜定下来,高拱已经选了个山长,是过去因严嵩罢相而断绝仕途的海战名将卢镗。
  陈沐抚着信皱眉良久,轻轻笑了起来。
  高拱非常明白陈沐想要的是什么啊,甚至不用他去提,就已经打算设立讲武海军学堂了。
  虽然整封信没有提及一点南征的事,也没提银子的事,但陈沐还是在高拱让自己做的事情里看到微妙的变化。
  高拱最后一个要求,是让陈沐就所言番夷坚船利炮,向他言明规划中大明海防应当用什么样的船舰、备多少军兵,海外防区如何,一一写明。
  想到这,陈沐不禁抚掌大笑。
  火烧云回到北方,他回南方的日子看起来也不远了!


第一百零一章 二事
  水师配置,这对陈沐而言太容易了。
  南洋卫有现成例子,一省常备三支混合舰队,每支舰队三组舰船,每组含四艘五百料鲨船、四艘四百料跳战福船、四艘四百料粮福船、十二艘二百料鲨船,分别在海域划出两个范围,各驻派副总兵领一支舰队巡行,一组巡逻两组休息。
  余出一支海上正军则由总兵官居中统帅,在海上结合部随时准备支援。
  如此一来,一省海军合三十六艘五百料鲨船、七十二艘四百料福船、一百零八艘二百料鲨船,足以应对愈演愈烈的海上冲突。
  陈沐的手本奏上去,高拱看得头大。
  没有谁是不知道炮好的,过去俞大猷、戚继光巡行近海就知道用炮轰倭寇,但没办法,福船架不住大炮,戚帅在海外一直是福船吊小艇、小艇架大发熕,就这样也要拿着火炮去轰。
  不是别人不知道火炮沾光,实在是没人有陈沐这样的机会,打着建修船厂的幌子,自己造出架设火炮的新船。
  这世上再没谁比高拱还信任陈沐了,因为陈沐所做每件事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这些所作所为在高拱眼中脉络清晰后,就连陈将军的形象在内阁里都显得圆润起来。
  闷头做事的,就没有谁是无欲无求的,所以这种人一旦表现出无欲无求,最可怕。就像高拱知道张居正所求合物,就引为志同道合,因为觉得没有威胁了。
  七月底,高拱领衔,内阁通过了在两广、福建、浙江三省沿海组建新式海军船队的奏疏,责令南京工部尚书张翰、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并再议将闲置广船福船北调天津、南京之事。
  高阁老还是舍不得。
  一省组建一支数逾二百的庞大船队谈不上有多困难,困难的是每个省同时做出开支,压力就大了。何况除了船还有炮呢,陈沐水师战力高昂的原因就是武装着旁人所难以企及的火炮。
  陈沐要因为其言语中莫须有的‘番夷卷土重来’就要让从广东到辽东沿海各省皆备二百余艘战船,还不是过去那种小快船,是他在南洋卫造出来的鲨船,谈何容易?
  虽然小鲨船号称二百料,实际用木料二百七八十,工时比过去二百料快船多出近一倍,六百余条大小战船在南部沿海同时还造,这在朝中诸多官吏看来,已经是高阁老非常倚重陈镇朔的表现了。
  远在宣府的镇朔将军可不会这么觉得,为什么?
  “你说这高阁老,朝廷缺这点银子么?”陈沐牢骚满腹,讲武堂快完工了,他也稍稍清闲,在府邸跟邓子龙呼大熊等人坐着议事,拿出邸报传阅众人,道:“何必在邸报中写明,给三省造船预算十八万两白银,由广东支应?”
  这已经写的很隐晦了,高拱也不可能说无名无分地,就让南洋卫小小卫所拿出三省造船所需银两,毕竟不知道事的人多了去,区区一卫凭什么拿得出十八万两。
  但两广总督殷正茂从哪儿弄这十八万两,两广为征讨韦银豹,本地军费都入不敷出,还需要临省调拨一点呢。
  “将军的意思是,这十八万两广东也出不起?”
  呼良朋没看明白,问道:“那谁出?”
  陈沐瘪瘪嘴,抬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道:“还能有谁,高阁老这奏疏就是让陈某看的,这银子南洋卫出呗,来人……常吉啊,写信吧,给南洋卫指挥使白静臣,辛辛苦苦两三年,一朝回到……他娘的。”
  跟着朝廷送信的奏折南下,书信比往常传得快,跑到北疆给陈将军送锅的商贾还没到福建,书信就已传回南洋。
  李旦也刚回来没多久,不过这次回来,他成了广州府的大忙人。
  广州这个地方没有哪里是绝对保密的,要说保密,只有一个地方。
  “抛船锚,所有人放船下去。都下去,架上小炮方圆一里有人接近格杀勿论——陈兄,请。”
  离南洋卫港远去十里,属于北疆镇朔将军的将军鲨船上,副总兵陈璘迷迷糊糊地被白元洁带到海上,看着船舱里走出来的李旦,更迷糊了,问道:“静臣是出了什么事,要把陈某带到这来?”
  “旦儿,你说吧。”
  白元洁脸上像蒙着一层阴霾,叹了口气招呼陈璘坐下,对一旁的李旦示意。陈璘认识李旦,这位靠着镇朔将军义子身份纵横海上的李爷没少给他送东西。
  “是,白叔。陈叔,今年春天在下北上,回还时为义父带回了口信。”
  虽然白元洁、陈璘都比李旦大不了多少,但李旦全跟着陈沐叫,陈沐称他们为兄长,李旦就称他们为叔伯。执子侄礼拱手让座后,这才说道:“义父离回来不远了,但需二位叔伯相助。”
  “二郎要回来!”
  陈璘对这个消息大喜过望,陈沐在北方是镇朔将军,将来如果调回南方,担任广东总兵官那都算是降了半级,要是立功调回广东,肯定要领都督职的。
  有个做大将军的义弟对他们这些武官而言意味着什么自不必说,尤其这个大将军与朝中诸多要员交好的情况下,他们在南方做什么都容易。
  “侄儿且说,要我们做什么?”
  “义父说了两件事,要二位叔伯尽量操练更多军士,旗军也好营兵也罢,整个广东的兵都要练。”
  这个事没悬念,白元洁广东都司佥事直管练兵屯田,整个广东所有卫所练兵都是他的工作,陈璘则能练沿海所有营兵,这基本上就是多半个广东的兵力了。
  何况,谁又愿意让南洋卫专美于前呢,广东兵事变革陈沐带来的影响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陈璘点点头,他知道李旦没说的才是最难的,“第二件是什么?”
  “占据吕宋的夷人早有意攻我大明,义父想请二位引诱其先攻广东,以此为朝廷调义父回广、下南洋之契……有船。”
  小船载着信使,由白元洁的旗军操橹前来,远远报过后高声道:“将军,北方镇朔将军给将军的传信,与朝廷发来两广的奏疏一起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国门
  陈璘没说话,他明白下船取奏疏与书信的白指挥使为何会一副吃苍蝇的表情了。
  他转头看看海面,回身皱着眉头想对李旦问些什么,张张口却没有说话,站起身在船甲板上踱步,踢了船舷炮尾巴一脚,浑身甲叶子抖得哗哗响,转过头指着李旦道:“弄点酒,船上有酒吧?”
  李旦转头跑去船舱,他对干爹的船熟悉极了,从吕宋回来没在广东待上多久,但已经上船玩过三次。尽管老白不让人开陈沐的船,可对李旦来说,这样的大船,只是在甲板上走动就已过极了瘾。
  船上不但有酒,还有老白让人仨月一换的存粮,一应配备都是齐的。
  李旦取来酒,陈璘饮了两口,见白元洁登船,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朝廷要在两广、福建、浙江新设战船各二百余条,都用鲨船形制,二郎让白某调些船匠去南京支应工部张部堂,另外再帮他取些银子。”
  白元洁笑着摇摇头,道:“朝廷让广东出给船费,广东没有,南洋卫有。”
  “那就是八百多,不,广西不靠海,那就是六百多条了。”陈璘心里且烦闷着呢,又饮两口,苦笑道:“这次陈某应当能领大船队了。”
  “确实能领大船队,镇朔将军给朝廷的奏议里,以后不叫水师要叫海军,副总兵要领一支舰队,七十二艘战船。”白元洁说着把朝廷发来的奏疏递给陈璘。
  陈璘一目十行扫过,道:“粮船没什么用,即使巡行海上三日内也能转一圈,何况沿海皆能补给。”
  “等陈二郎变成陈帅,从北边回到南洋,粮船就有用了。”
  哐!
  陈璘一拳砸在酒案,酒壶被掀翻在地,“陈某为朝廷效力八九年,打了不知多少仗,几经生死为的就是老百姓能高高兴兴晒太阳,没有战事,现在我那义兄弟一封信回来,要引人攻明。我真就不明白了……广东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是吕宋夷人想攻打大明,就书信里什么几十个人从濠镜登陆,就不说他们也是在议这事,就是真来了——连濠镜三个百户所都打不过,他何必再开战端!”
  白元洁其实心里也腻歪,要说真告发陈沐,他和陈璘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引番夷攻大明,不论居心是好是坏,更是不可能。
  陈璘皱着眉头朝向李旦,“你义父鬼迷心窍,你就不劝他悬崖勒马?”
  这事真的难以想象,大明朝的镇守北疆的镇朔将军,派人到南边找旧部好友勾结外敌攻打大明?
  “侄儿劝了几句,毕竟这事干系太大,但诱西班牙人率先来攻。”李旦摊摊手,“是件好事。”
  陈璘像听到天大笑话,嗤笑道:“无稽之谈,这如何能是好事。”
  李旦敛起袖子露出伤疤,抬手指着远处海上空中飞行的大鸟,道:“那些鸟,在我小时候是没有的,它们跟西洋人的船舰一起过来,这些年越来越多,尤其吕宋,航路上满天都是;在吕宋,那有数万定居的明人商贾、百姓称我为甲必丹,求我帮他们决断事务,那些奴役他们的西洋人,义父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
  “他们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但马六甲、吕宋,大明的属国被一一攻掠,不讲羁縻,抢走看见的一切,奴役剩下的人。”
  “西洋人和我们不一样,不单单在眼睛、皮肤、头发的颜色。”李旦指指心口,“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懂算数,精于铳炮、贸易与航行,富有智力但无耻不知礼义,为想得到的一切不择手段且不认为那是错的。”
  “听起来……”陈璘又饮了一口酒,皱着鼻子,道:“你像是在说镇朔将军。”
  李旦愣了一下,细细想来陈沐确实和他所说很像。
  一旁依靠船舷的白元洁已笑出声,走过来从甲板上拾起酒壶晃了晃,饮了一口对李旦道:“接着说,别听他打岔。”
  李旦摇摇头,“义父和他们不一样,义父并不无耻,知礼义明事理,况且,义父的不择手段是他坚信这么做的对的。”
  “有什么分别?勾结镇将诱敌入侵是忠,串通倭寇售卖铳炮是义?陈某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可知道此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没有万劫不复,盘踞吕宋的西班牙人少得可怜,妄自尊大行径野蛮,他们的大船仅有十几艘,根本不会是南洋卫的对手,只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就能攻下吕宋!这是开疆扩土的功业,为此哪怕冒险都是值得的,何况根本无险可冒。”
  陈璘沉默良久,抬手找白元洁要酒壶,接过酒壶却发现是空的,几下摇晃用力抛入海中,转头对李旦问道:“你确定,他们只有十几艘大船?”
  “像这么大的船,只有一艘,有时在、有时不在,其他四百至千料战船居多,达十数艘;余者皆为小船,他们的船便于炮战,但主要目的还是跳战,大船像海上营寨般,船首有撞角、艏楼很高,比福船还高,一旦碰撞后他们的水兵能轻易登上其他战船。”
  “但是火炮,并不强于南洋水师鲨船,我和林凤跟他们的千料炮船在海上打过,小鲨船对付他们只要不接战,能占尽便宜,福船吃亏得多,他们船上多用且勇且憨的倭人,跳战最是凶悍。”
  不知陈璘被李旦话语中哪一句所打动,看上去竟有些接受的意思,问道:“说说想法,如何引诱他们来攻南洋卫,除了南洋卫,广东各地都扛不住十几艘大船的进攻。”
  “这个容易,收买些倭寇与海寇,水师只需跟林凤演一场反目成仇的戏,找些废船在海上相轰,让海盗看见,露出我水师战力弱势打了败仗元气大伤的模样,水师退入伶仃洋,他们自会去散布消息,何况还有我推波助澜。”
  “我去吕宋继续当我的甲必丹,一旦开战,我会率舰队跟他们一同过来,中途倒戈以防不测。”
  “回来时义父说了,他盯着吕宋和马六甲已经许多年了,准备充足且有心算无心,即使是最平庸的将领都不会在一开始输掉这场海战。他说要复仇,我也不知是为谁复仇,义父没有细说,可能是为过去的朝贡国吧——义父说,等他回来,要用大炮轰开西洋人的国门。”


第一百零三章 食谱
  朝廷近来没发生大事,自同俺答汗议和以来,九边燃烧几十年的烽燧渐熄,主持议和的高拱声望渐隆,紧跟着内阁首辅李春芳便被驱逐。
  在隆庆五年秋,高拱为文渊阁大学士,正式成为帝国首辅。
  紧跟着,高拱就挨揍了。
  揍他的是内阁辅臣殷士儋,殷阁老也是裕王府教习,说起来如今的阁臣都是早年同事。不过殷阁老脾气急、高阁老性子傲,所以不是很合得来,在殷士儋入阁这件事里高拱死活不答应,最后是走了司礼监陈洪的路子才入阁。
  “事情起因,是高阁老先后驱逐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出阁,如今啊,想让张四维入阁,向殷阁老动手是早晚的事。”
  徐爵翘着脚在宣府讲武堂炮兵科校场边坐在一门五斤炮上,对陈沐轻松地笑道:“起因是给事中韩楫弹劾殷阁老,正赶上月中给事中要入阁拜会,就有了口角,殷阁老脾气暴躁,撸起袖子拽高阁老领子就要揍。”
  “幸亏周围有人拦开,这才没酿成正统十五年的大乱。”
  正统十五年,王振与其心腹被朝中官吏围殴,甚至还死了几个人。高拱显然没那么天怒人怨,徐爵笑道:“张次辅去拉架,也被殷阁老骂了一顿,不过也正因他阻拦,高阁老才没被打几拳。”
  “张次辅拦了架?”
  陈沐坐在镇朔将军炮上,对此不置可否,眼看着就要隆庆六年,随张居正羽翼渐丰,高拱还能在首辅位子上待几天,陈沐不知道。
  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他们还在同一战线。
  “怎么能不拦,高阁老已过壮年五十有八、殷阁老四十有九,张次辅比殷阁老还要年轻四五岁,他要不拦着两个辅臣在阁内打出个好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说着徐爵将目光转向陈沐,顿了顿才摇头道:“看来陈将军到北方来也没松懈了武艺,去年冬天瞧不出来,今年体魄倒是更强健。”
  “我是小旗出身,靠的就是两膀子力气杀了些贼人才当上总旗,何况出兵放马一两个月都是常事,虽说大多靠的是铳炮,可我还拿鸟铳抡死几个人呢,武艺和射准一样,都是技术。”
  陈沐笑道:“军器局那永定河,每天穿胸甲腿甲跟家兵一起带着刀游俩来回再编书。”
  “游河?”
  陈沐点头,“几个月不下水,身上就发虚。河里跟海里不一样,平时和战时又一个样,没风浪水流不急更没有战船冲撞铳炮疾射。这河也不算窄,能游俩来回,海战时落水也就只是能让自己不沉底儿。”
  徐爵连连点头,摆手憨笑道:“海战的事你说给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你们能打。青山口,你儿子带车骑炮队把土蛮子轰跑找都找不着,这讲武堂什么时候开讲呢?”
  如今偌大的讲武堂大体落成,在宣府城外占地颇广,诸如厨子、马夫之类的人手亦已募齐,只等着开课。
  “各科教材编好、教习遴选大半,现在正在万全都司百户中挑选第一批学员,过几日送到就可以开课。”陈沐拍拍手,心情大好,张开双臂对徐爵自豪道:“五兵十五科目课程,两年半学制,学成出兵为将!”
  陈沐当然值得骄傲,尽管他督造明朝第一门新式火炮、第一艘新式战船,但这些哪里比得上第一所军校值得骄傲?
  “你的五兵咱知道,步炮车骑工,近日在京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十五科是啥?”徐爵抬手数着指节算了算,道:“同太医院的十一科一样?”
  “哈哈,没错,一模一样!”
  陈沐大笑,明更改元朝医学十三科,设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独立研究,为明代医学发展奠定基础。
  如今他设军事十五科,想来哪怕将来没有他,军事技术的研究也能更容易些。
  “经学、数学两科是一切的基础,用来识字识数;兵法学、战术学、兵器学、兵制学四科,包含大的战略小的战术,所用器械,是大小战阵之必备学科。”
  “地理学、天象学、地形学、测绘学四科,是为将者不可不知的学科;筑城学、卫生学、行军学、辎重学四科,亦是不可或缺。”
  徐爵听得五迷三道,这些东西有些他听说过,有些则听都没听说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板着指头道:“这才十四科,还有一科呢?”
  提到最后一科,陈沐突然笑了,道:“最后一科叫荣誉学,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教授的是忠君爱国,以及如何同上下官吏相处关系。”
  “两年半时间里,第一年学习全部科目,年末考试不达标着重修一年,达标者次年选择六个科目学习,年末考试不达标者从第一年重修,达标者今后半年专精一科,与同期生及教习互相印证,由陛下、首辅、兵部尚书共同签发毕业证书。”
  “陈某已与陛下、内阁、兵部沟通好,今后首辅兼任山长,兵部尚书致仕后在讲武堂担任一到三年总理,兵部侍郎致仕后担任教习,五军都督告老告老入讲武堂担任教习与学科格主,格主就是专门研究某学科的主事。”
  陈沐说完,徐爵瞪着大眼摇头感慨道:“不简单,我说你为何成日游河,原来是准备往南洋跑了……你不走,这讲武堂开不长。”
  陈沐对徐爵竖起了大拇指。
  这明显是宫廷斗争的行家,讲武堂推动军事进步的意义不必多说,瞎子都能看见。但另外其对武人的意义并不多,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不需要武举了,通过讲武堂学业,出山后就是天子门生。
  “北方如今已用不上陈某,万全防线革除弊病、收支已无大碍,将来缺的就只是监管;军器局与讲武堂亦已落成,教材编好,将来只待学员毕业大受重用,陈某所要做的也只剩一件事。”
  “什么事?”
  陈沐眯眼笑了,对徐爵摇摇头,道:“这事儿就跟徐兄没多大关系了,不过陈某打算再送徐兄一份大礼。”
  徐爵听到陈沐这么说,两眼登时就亮起来,搓着手问道:“将军要送徐某什么?”
  “一份食谱。”
  陈沐笑眯眯地从镇朔将军炮上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巾帛,“能强筋壮骨、益寿延年,唯独忌春药,徐兄知道该把这个送去哪里吧?”


第一百零四章 六部
  “阁下是陈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前日见到将军拜帖,老爷专门吩咐您来了直接带去书房,不必在外等候。”
  面前大学士府上壮年苍头腰背些微佝偻,衣着干净整洁体魄强健,神情谦卑有礼,甚至带着一点讨好,但也仅限讨好,无丝毫献媚。
  若易地而处,陈沐只会觉得这是达官贵人家的管家,除了神态略有寻常管家不应存在的矜持外,毫无出奇之色。谁又能想到,如此面相泛泛之辈、身无些微官职,出了这座大宅,便是同锦衣指挥谈笑风生,各地官吏皆以兄事之,势倾中外的角色呢?
  管家与管家也有不同,因为他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
  “您一定是游兄,锦衣指挥徐兄同陈某提起过,说游兄时常提携后辈,是京师闻名的忠厚长者。初次见面,陈某也没带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家乡土产也都送个干净。正巧前些时日作了几幅小画,送你一副。”
  陈沐点头笑笑,微微行礼后问明书房所在,对身侧隆俊雄使了个眼色,迈步朝书房走去。
  隆俊雄跟着行礼,取出一方几寸画纸,上面既有朱砂也有蓝靛墨渍,小纸画抽象白泽狮子,两侧各书扭曲小字,左有临江仙、右有念奴娇,乱写乱画,当中大片留白挥毫写就两个两个大字——陈沐,并加盖镇朔将军官印。
  游七仔细看着,他觉得陈沐是在耍他。
  这鬼画符送自己干嘛?还不如留着叠起来垫桌腿!
  而且当中那两个大字也是真的不好看!
  游七手拿纸画,茫然地抬头看向等候在府门前的隆俊雄,似乎察觉到游七的目光,隆俊雄像没事人一样抬头望向天边观赏云卷云舒。
  大管家在鬼画符上把两首诗都念了一遍,才发现在诗中间夹着一行更小的字:‘执此画者,于京师合兴盛会馆换银千两。’
  游七满意地将画纸收入袖中,连折都不带打的,看向望运的武夫目光都带着几分欣赏,上前与之攀谈。
  府中书房。
  陈沐在书房没等太久,就见张居正披着薄氅宽袍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缓缓入室,陈沐连忙起身行礼。
  张居正坐到主座,道:“陈帅在宣府事务繁忙,亲自前来定是情形要紧,不必拘泥客套,还请直言。”
  “末将前来倒不算要紧,只是有几件事想请阁老知道。”陈沐说着自袖中取出两侧手本,递交张居正,道:“其一,是在下因高阁老每年令大臣四出以今视昔有所启发,所写绩效法,拿来请阁老阅视。”
  “哦?”
  张居正接过手本,翻阅视看,面上不动声色,但还是忍不住接连轻轻点头,边看边道:“这个手本,难道高阁老认为不妥么?”
  “末将没有拿给高阁老看。”
  张居正听到这句,猛然抬头问道:“为何?”
  “高阁老立大臣四出之法,已是极为明智,阁老亦深以为傲,因而在下以为此时献上别法,不妥。”
  张居正看着陈沐笑笑,没在这事上多说,继续低头看着手本后面道:“桌角镇纸下有手本,打开看看,那是仆准备良久的考成法,几经修改才有如今雏形,陈帅看看,告诉仆这考成法与绩效法,孰优孰劣。”
  考成法?
  张居正改革中最有知名度的是一条鞭法,但其最大的功绩却是整饬吏治成效卓越的考成法,陈沐闻言连忙翻开手本看着,一时间二人在书房中仅有翻看手本的声音,互相看着对方的成果,落针可闻。
  考成法是一套环环相扣的提高官员效率、上下级互相监督的条例,与这比起来陈沐的绩效则着重提高效率,在官员内部以功绩硬性指标优胜劣汰的法则,但受限于陈沐的身份,没有多少监督机制。
  不是没有,而是陈沐不写。
  不多时,张居正抬起头,对陈沐道:“仆看完了,陈帅以为两个法,哪个好些?”
  “考成法!”
  陈沐斩钉截铁,道:“考成法督察六部、相互约束比在下想的全面得多。”
  “不要妄自菲薄,陈帅的绩效法也很好,这是在练兵中总结出的吧,也有借鉴之处。今后考成法若得以施行,就叫考成绩效法,陈帅,恐怕仆要取你绩效法借鉴许多。”
  陈沐无所谓地笑,这就是他的目的,忙道:“只要朝廷能用的上,在下就没白写。”
  “这个呢?”有了第一份手本铺垫,张居正对第二份手本更感兴趣,“这个又是何法?”
  “那是在下的私信,里面写了对讲武堂、军器局、万全防线的述职成果,以及想将一年十六万煤银结余归入朝廷户部的想法,权当煤税,因为万全都司的存银已足够都司撑到自给自足,末将握着这笔钱就没什么用了。”
  张居正抬头看看陈沐,打开手本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廉洁的将帅,仆见过许多,但像陈帅这样给朝廷赚钱的……是仆孤陋寡闻,你不造船出海了?”
  陈沐愣了一下,一时反应不及笑了一下,这才接着答道:“回阁老,如今朝廷造船,末将就不必费心了。”
  看来高拱已经就自己的事同张居正通过气了,而且听张居正话中语调,似乎并不反感他所说的南征。
  张居正粗略地看了看,合上手本,道:“陈帅辛苦历任部堂,辛苦了,你这将军思虑的事,比李阁老还多!”
  李阁老说的是李春芳,这话陈沐听懂一半,他做的事确实比李春芳多些,毕竟李春芳的长处在写青词。
  “历任部堂?”
  张居正笑了,道:“立一省军器局,这是工部尚书的事;开讲武堂,是兵部尚书职责所在。”
  “两个手本,一本说的是吏部尚书的事,这本则把军余、匠人称作手工业者,倡议兴建工厂,并提议朝廷对商贾多抽一成商税并要鼓励经商,似乎并不提倡以农为本,这比户部尚书考虑还要周全。”
  “前些时候,还向巡抚吴兑大谈羁縻外洋属国,要率船队南征收回朝贡国,这勉强算是礼部尚书吧。”
  “陈镇朔,你是不是还想开个大热审,把六部的事多都一遍?”


第一百零五章 箭车
  你觉得有些人是瘟神,有些人也觉得你是瘟神。
  比方说张居正,他就觉得朝廷这个镇朔将军……也不好说是瘟神,应该说是个讨厌鬼。
  有点像海瑞,但还不一样。
  人们知道海瑞,无论哪个辅臣,都知道海瑞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所以海瑞对百官而言是火药桶,但对阁臣来说,是一把非常保险的刀,绝不会出意外。
  高拱和张居正知道陈沐想做什么,他想出海南征,虽然说是给朝廷挣钱回来,但其实在时人看来,多半是希望能取得开疆辟土的大功,这也不是多坏的事。
  但坏就坏在他是陈沐。
  谁知道陈沐能做什么?
  “镇朔将军走了?”
  陈沐走后,张居正从书房走出,见到游七问了一句,游七点头,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老爷不喜镇朔将军?他走的时候神态自若但脚步慌张。”
  “慌张?”张居正嗤笑一声,“他应该慌,无妨,让他去吧。”
  游七极擅揣摩张居正的心意,并因此成为当朝次辅心腹。可这一次,他却看不出张居正对镇朔将军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待见。
  斟酌良久,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画,呈给张居正道:“这是镇朔将军入府时赠与仆,老爷不喜其为人,仆这就退回去。”
  “狗……”
  张居正端详着画纸,皱眉良久才勉强认出画上动物,“狗,狗和羊、临江仙和念奴娇,陈镇朔的字名不虚传。哦,能换千两银子。”
  说着摇头笑笑,轻飘飘地把画递回去,道:“送你的你就留着吧,他的银子不是贪赃枉法来的,但你缺钱从府上支,不要去换;回头把书房的道德经给他送去。”
  “谁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他又会做什么,不懂中庸之道,原本还想把他留京做都督,可他却又万里觅封侯的志向。”
  张居正望向府门缓缓摇头,轻甩大袖回到室中。
  “谁敢把他留在京师!”
  陈沐没在京城多待,去国子监看望杨应龙一趟,给小舅子送了匹口外好马,转头就回宣府。
  他还真没想到张居正一直对他有所安排,说他是六部尚书敲打一顿后,表露出陈沐木秀于林不适合留在北方的意思。
  也算是跟他通气,以免将来调令下来太唐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知道。
  陈沐知道张居正出于好心,有让他留于京师的意思。留在京师当然好,既不必上阵搏命也不用苦心孤诣,如果他能放下心中所想,或许等待他的将会是舒舒服服的一生。
  官拜一品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大多数人三生三世所无法企及的尊贵地位。
  如果可以,陈沐真愿意就此留在京师享世间乐趣,但他不能。
  安于享乐会让他的内心备受谴责。
  尽管被张居正敲打一顿,但陈沐感觉还不错——张阁老巴不得他早点滚蛋,这是个好现象。
  哧!
  砰!
  回到宣府,还未进镇朔将军府,隔着半条街陈沐正在马上与巡行兵头说话,就听见火箭尖啸之音从府中演武场的方向响起。
  隔着院墙与望楼,六道火光喷着硝烟先后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
  陈沐同隆俊雄对视一眼,深色不善,隆俊雄当即挥手,几名家丁骑手拨马踏阶入府。
  “是谁费我军器,小旗箭存量本就不多,刚发下命令让军器局仿制才多久!”
  长久以来,陈沐军南征北战所学成的进攻手段已合近铳、远铳、小旗箭、火炮达成多层次战法,缺一不可。但其随军人马小旗箭已消耗殆尽,存量不足百支。
  待军器局初成,陈沐便下令仿制小旗箭,不过因木匠产能有限,优先制作铳床补充万全都司所需巨量鸟铳,便搁置下来。
  陈沐现在想法就一个,他想看看将军府里哪个王八蛋把他的宝贝当烟花放着玩!
  撂下黑娃给马夫,陈沐绕过前院直入演武场,却见四个家丁瘪着脸立在门口,演武场上赵士桢挽着袖子吃力地推着两轮车上前,车上堆着满当当的圆筒子。
  眼见自己入府,赵士桢撂下车子边擦汗边笑道:“明公回来啦!”
  陈沐一看就知道,他想见的王八蛋,就是赵士桢。
  “好玩么?”陈沐原本是想惩罚在府中放箭之人的,但看是赵士桢,心里却犯了难,这是专门代笔的幕宾,万一揍跑了怎么办。只得责怪道:“火箭是军中利器,你若在军器局放几箭玩耍也就罢了,在府衙内放箭,惊到驻军怎么办!”
  “我跟他们说了,没事的将军!”
  陈沐眼里的赵士桢,笑得像个傻子。
  “明公请看这车,这是在下督造推车,轮前两条折腿,放下能立、抬起就能像炮车一样被马驮着跑。”赵士桢像献宝一样,从车上搬起一个方盒道:“这是在下督造的火箭匣,内装火箭六支,重十四斤,多加了推爆药,可射三百步。”
  “刚刚是在地上放的,所以向天上飞,要是架在车上——明公,此车专配此箭,可载十三匣火箭,车前匣架有炮车调角一样的绞盘,能调高低,射匣厚实阻挡硝烟,前插蒙皮大牌不惧弓弩,用燧石发火,每次射前在火砧撒一点引药即可。”
  赵士桢围着双轮车窜上跳下,兴冲冲地要装上新箭匣给陈沐演示一遍,却被陈将军制止,夸赞道:“做的不错,确实不错。”
  不需要演示,基本都是旧东西拼凑到一起,即使说有些新技术也无非是他在南洋卫搞的那些诸如炮位绞盘之类,但组合到一起,新的火箭车比过去小旗箭威力、便捷都提升许多。
  真没看出来,以书法称名京师的赵士桢还会钻研兵器呢!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别的,俊雄,从家兵旗军里挑个精熟番语的,让他从今天起跟在常吉左右,教授番语。”陈沐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士桢,道:“葡夷在澳门有学校,等咱们去南洋,先去那学一年半载,你要喜欢做兵器,将来家匠都由你带着,但是现在——”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道:“去书房帮我写信吧。”


第一百零六章 有缘
  陈沐给赵士桢的箭车起名叫总旗箭,赵士桢不乐意,非说叫什么神威机关箭。
  其实不单单赵士桢,全军上下对陈帅简单粗暴命名万物的方式都有领教,谁不希望自己使用的武器能威风些呢?可翻遍军火库,除了二斤炮就是小旗箭掌心雷,他们的军火库似乎是整个大明最不威风的一个。
  看看别人,人家的炮兴许尚不及二斤炮一半大小,可名号威风啊!什么神威炮、大将军二将军炮,人家的火箭都是百虎齐奔之类的名字,哪怕是注重实干的戚帅,还在蓟镇做了五雷神机,其实也不过是会转的五眼铳罢了。
  他们呢?
  拜他们神威无敌的陈帅所赐,他们使着天下最利的鸟铳与火炮,名字却一个赛一个挫。
  在别人那,鸟铳有很多名字,而在陈帅口中,只有手铳、短铳、长铳之分;在别人那火炮也有许多名字,陈帅口中则只有二斤、五斤、十斤的轻重之分。
  没人知道,陈沐有一套自己的命名哲学。
  在他最近传送广东白元洁嘱托为他打造专用舰队的书信中,除将军船号赤海外,另设一艘千二百料规模的主力炮舰,舰名狗剩。
  “怎么急急忙忙跑进来,先喝两口水。武桥,我正要找你。”陈沐见邓子龙进书房,笑呵呵道:“我刚托静臣兄在南洋再建大船,一千二百料,比寻常将军船稍小,但我让匠人在船板、水线下三尺都覆上铁皮,船前撞角用纯铁。”
  “这艘船它不怕烧,虽然火炮要少,我估计只能装十二到十八门炮,但除了风帆在船里还有水轮,天下能挡住它撞的船还没出世!我早就想送你一艘不怕火烧的船了,连名字我都给你起好!”
  邓子龙被陈沐一番话砸晕了,铁皮船,铁皮船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下水会直接沉底儿吧?
  而且为什么早就想送不怕火的船给我?
  但邓子龙看陈沐正在兴头上,也没细问,只是道:“将军给船起什么名?”
  “嘿嘿。”陈沐神秘兮兮地笑了,道:“等咱们回广东你就知道了!”
  “回广东啊。”
  粤兵已离乡一年有余,人人归心似箭,邓子龙也不例外,甩头抛下多余思绪,邓子龙抱拳道:“将军,辽东李总兵次子来了,带了几个人在府外等着。”
  李成梁的儿子又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再是李如松那愣头,陈沐非常欣慰,道:“让他们进来。俊雄,去取胸甲、腰刀、手铳各一备着。”
  邓子龙去府衙门前迎那些人,隆俊雄则去了府上兵器库,陈沐也没在原地坐着,在府衙前厅门槛站着,就见邓子龙带衣着各式七八人入府,就这还是府上军兵把外面十余人截住的缘故,否则来人更多。
  入府的有老有少,装扮也大有分别,既有为首的汉人公子,也有老少女真武士,更有几个戴着大帽的朝鲜人。
  单单看这怪异的组合,陈沐就觉得可能他要找的人都来了。
  两个面容与李如松有几分相似但稍显青涩的汉人公子行至近前,远远隔着两步就收敛衣袖,迈开步子躬身行礼,年长者道:“后生晚辈李如柏,携五弟如梅,奉家父之命拜会镇朔将军!”
  李如梅还是少年,但李如柏看上去同李如松年岁相近。换句话说,他和陈沐年岁也是相仿,却以晚辈自居,完全不像其兄的骄傲做派,干净利落地赢得了陈沐的好感。
  “李公子快快请起,你我年岁相仿,不必以晚辈自居。”陈沐笑呵呵地托起李如柏,真诚道:“我与李总兵神交已久,也见过李氏铁骑的威名,我们就各交各的,称陈某一句兄长即可。”
  李如柏瞪大眼睛,连道不敢,开玩笑!他们来就是来给陈沐道歉的,他大哥李如松就因为称了陈沐一声兄长算是得罪,如今他哪里还敢再称陈沐为兄。
  同时在心里,给镇朔陈将军打上虚伪之人的大标签。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进去说话。”
  陈沐引诸人入府,他可不是虚伪。尽管这个时代同岁甚至年岁小的做长辈非常普遍,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喜欢李如松是因其骄傲的性格让他感到不舒服,而不是称他做兄长。
  换句话说,陈沐一直认为别人不能替他做决定,他愿意平等待人,但别人不能替他决定平等,因为这个时代本就不平等。他选择平等,是恩赐,是他宽宏,而不是他应该。
  我想给,自然就会给,但你不能要。
  “这几位是?”
  众人落座,李如柏居主客,下面众人一一落座,李如梅坐在左侧首座,座位虽然还有三张空着,但其他人只是站着并不入座。
  听到陈沐发问,李如柏介绍道:“这是舍弟如梅,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那位是建州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
  “末将拜见镇朔将军!”觉昌安的汉语很好,如今已上了年岁,披着带毛皮的棉甲起身拱手行礼,看着陈沐问道:“将军让李总兵在建州寻找末将孙儿,若是无知小儿无意触怒将军虎威,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陈沐的官职里也有都指挥使,说起来同觉昌安平级,但陈沐加有位高权重的宣府总兵官,何况建州三卫受边将节制,入关地位不高,甚至要坐在李如柏李如梅这小毛孩子后面,即使行礼,陈沐也不觉得奇怪。
  真的是个小孩子啊!
  陈沐的目光越过觉昌安,在他身后立着尚不及椅背高的女真小童,年岁不过十岁上下,面容无奇甚至沾着污垢不像都指挥使的孙子,但与陈沐对视的眼神并不畏惧,亦没有多少天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警惕。
  “将军多虑了,你的孙子并没有触怒我,我甚至没见过他。”陈沐笑着朝努尔哈赤挑挑眉毛,道:“看起来将军的孙子日子似乎并不好。”
  “让将军见笑,他的母亲去年病去,继母是海西王台的族女,谁顾得上他呢?”觉昌安说起这事没有悲痛,只有无奈:“过去左卫中有诸部强悍,如今建州右卫更凶,我有五个儿子,他们又都有很多儿子,如果不是将军要找,末将都忘记还有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孙子——却不知将军找他,所为何事?”
  “他和我有缘。”
  陈沐微微偏头,挑着眼皮看向觉昌安,道:“我这有对他来说比建州更好的去处,将军,让你这个孙子跟着我吧。”


第一百零七章 承惠
  觉昌安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问陈沐是什么缘分,直截了当地做出把孙儿放在陈沐身边的决定。
  还非常爽快地对努尔哈赤说,以后你就是陈将军的马前卒了!
  觉昌安没在将军府多留,陈沐也没想留。
  在他走后,李如柏笑道:“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还以为是自家孙儿得罪了将军,他的部落还指望着马市富贵呢。”
  祖父把孙儿留在宣府,留给警惕的小女真人的只有一匹瘦毛矮马,马臀挂着一副软弓与七枚铁箭簇,除此之外再无行李。
  看样子觉昌安就是到宣府来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了人,根本没有送努尔哈赤的意思,一看没事立马就走了。
  连箭杆子都没舍得留。
  建州来的另一位图伦城主就更有意思了,见陈沐没留觉昌安吃饭,自己也早早告退。
  就是告退,不是告辞,很认真地让人把礼单留在将军府上,自始至终除了恭恭敬敬来行了几个大礼外陈沐根本就没顾上搭理人家。
  “这图伦城主,叫尼堪外什么的,他是什么人?”土豆把礼单给陈沐送来,陈沐粗略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开,对李如柏问道:“貂皮熊皮各五十领、战马五十匹、大山参一百只,他给陈某送这么多东西,一个字不说就走了?”
  “将军不必在意,尼堪外兰就这性子,他明年还会来进贡。”
  进贡?
  那是说给皇帝的吧?
  “外兰喜欢巴结大明官吏,虽是建州外卫人,但心窍灵活,能聚拢人心,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图伦城主。他爹就是个人头儿,听家父说以前马市方开,经常在抚顺贩马,偶时也贩些健仆。”
  “所以外兰从小就有做朝廷大吏的志向,读了很多汉书买回许多典籍,不过又没有功名的机会,但攀关系还是有一套的,同辽东将官都有交情,只是家父看不上他。”
  李如柏摇摇头道:“他礼数周全,唯独一点,瞧不上自己族人。”
  陈沐点点头,看向站着的朝鲜人,道:“都坐下,不必拘谨,几位当中谁是李舜臣?”
  几人都是戴着大帽的武士装扮,倒是让陈沐不能区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在几名紧张的朝鲜武弁耳中无疑分量颇重了,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拜倒,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下李舜臣,拜见陈指挥使!”
  陈沐笑出声,问道:“是柳书状告诉你陈某是指挥使的么?”
  李舜臣抬头又紧跟着低下去,道:“拜见将军!”
  “快起来吧,柳书状回去时陈某确实还是指挥使,坐。你们几位是什么人?”
  陈沐对后面不敢上前的朝鲜武弁问着,随后将隆俊雄招来,让他派人带这几个从京城朝鲜馆过来沿途护送的武弁下去吃饭。
  李舜臣年纪看上去与陈沐相差无几,但二人在本国地位却天差地别,对话基本上都是陈沐问什么,李舜臣答什么。
  “你说你正准备去考朝鲜的武举,朝鲜与大明没有区别,宗主藩属俱为一体。既然你还没有考武举,不如来我麾下做事,等送你来的那些人回去,我会让他们把你的家人接来大明。”
  李舜臣有一肚子疑问,但不敢问,因为这位陈将军根本没有问他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不知道陈将军是什么人,甚至对陈沐的官位都不太了解,只知道比指挥使还大。但他知道李成梁,知道上座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公子,而他对陈将军分外恭敬甚至有些讨好。
  “红薯,你带他俩先下去,在府中倪尚忠旁边安顿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晚些时候我再找你们。”
  一大一小俩外族人满脑子浆糊被地瓜姑娘带走,陈沐这才让人取来隆俊雄早放在屏风后的刀甲,对李如柏道:“上次你兄长来,说李总兵有意在军器局购置一匹兵甲,你们看看这些,可合心意。”
  谈及正事,李成梁的两个儿子不敢含糊,李如柏取刀甲后向陈沐行礼后招来府外等候的老卒,在厅外试到后李如柏才带着刀回到厅中,颔首赞道:“陈帅督造雁翎、胸甲甚为坚利!”
  刀是好刀,雁翎形制,军器局有天下最好的刀甲匠,再有关尊班继承南洋卫严格的督造程序,哪怕没有任何改良都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兵器。
  胸甲更不必说,良好的实用性与明朝匠人的艺术处理让其兼具美观,没有哪个武将会不喜欢。
  “陈帅,不知兵甲作价几何?”
  上次他哥哥就因为急性子卡在问价上,现在李如柏问起这个分外小心。
  “刀仅有雁翎一形,因颇费工时,百柄银六十两;甲有兵甲、军头甲、将甲三种,损耗颇多故造价要贵,兵甲百副银三百两、军头甲百副银六百两;将甲一副十两……看李总兵要多少?”
  陈沐说罢,非但没有在李如柏脸上找到因价格高昂而灰心丧气的表情,反而看到了小总兵的惊喜,李家老二脱口而出道:“这么便宜?”
  “你要是嫌便宜价格咱还可以再谈。”
  陈沐没好气,他已经奔着贵的说了,且不说军器局匠人都只管吃住发些米粮不给工钱,即使算上工钱,他这个价格仍然赚得多。
  刀的工时是一样的,但军器局更省力,虽然没能减少成本但匠人打刀更轻松,这让他们的工作效率业所提高,市面上刀价普遍二钱三钱,他的刀六钱已经不便宜了。
  陈沐知道真正让李如柏感到便宜的是甲,铁甲市面价格及贵,铁叶铆钉令精铁甲的价格居高不下,就辽东那些铁骑每人身上的全套铠甲都要至少十两银子,陈沐这一副前后两片胸甲才卖六两,确实不算贵。
  “不必再谈了,陈将军,刀千柄、军头与兵甲各要五百领,再要三十副将甲,这是多少银两,您容在下算算……”
  李如柏话还没说完,陈沐就已笑着接道:“承惠五千四百两,军器局有现货,李总兵下次直接派人马带银子来取货就行,陈某这不管送。”
  “对了,宣府讲武堂已经快开课,李公子回去问问总兵,几位公子如果需要可以给陈某写信,学点新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大盗
  李如柏走后没多久,辽东的几个副总兵也派人过来,分别购置了一批刀甲,让陈将军一不小心又赚了白银万两。
  贩卖军火是陈爷在南洋的老本行,如今领皇帝诰命钦差督造军器局,让他少了与工部竞争的忌讳,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工部。
  胸甲在北方除了前胸后背主体外,还有臂甲及腿部甲裙,但这种繁琐的锁甲工艺陈帅心疼自己麾下匠人,专门和去工部谈了笔买卖,由朝廷其他地方的工匠代工,每副臂甲三钱银、甲裙四钱银。
  最有竞争力的胸甲在军器局水力锻锤的配合下恰恰最节省工时,这个优势别人无法取代。
  所以腰刀才赚一半,对陈沐来说是赔了;但他在胸甲上赚了接近五倍。
  “银子入帐就别盯着看了,整天想银子没啥大出息。”陈帅对御用秘书赵士桢如是道:“咱这个不是说赚多少钱,陈某也没给他们定高价,你看咱的刀比别人贵点,但质量卖相都好;咱的甲更别说了,防刀砍剑刺不比别家差,价钱便宜一小半……咱薄利多销。”
  赵士桢被陈沐唬得一愣一愣,薄利多销这个词他能理解啥意思,但他理解不了赚五倍利润的人,脸皮究竟有几座居庸关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词。
  不过也确实达成陈沐的目的了,薄利多销。
  自李成梁及辽东副总兵们为家兵购置甲械后,昌平的杨四畏、宣府的董一奎董一元、大同镇的马芳等人先后向军器局订购甲械,像鸟铳、胸甲、腰刀卖得最好。
  没有蓟镇戚帅,尽管蓟镇是对宣府军器局除宣府本身外甲具需求最大的地方,但戚帅那不兴家兵那一套,自然也不需要私下里向宣府另外购置军械。
  转眼,宣府军器局的订单就堆到后年了。
  哪怕产能极强,但陈沐早先就下令朝廷紧缺军械时优先供给朝廷,哪怕平时尚有库存,也只能取其中一至三成供将帅家丁。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贩军械,违者处死。
  就算是陈沐自己,也要守这规矩,或者说他自己更要守这规矩。
  陈沐和赵士桢在书房大眼瞪小眼,书案上摆得不是书册,只有几幅图画同一杆奇形短铳——蓟镇的五雷神机。
  五雷神机的铳床是一根直棍,有五斤重,上面五根稍短一体转动的铳管,由火绳击发,操作需要两人合用,但近距离仍旧很划算。
  “你说让它多几个管?”陈沐摇摇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看着五雷神机,道:“多几个铳管就会变沉,携带不便,而它本身射击距离就短,止二三十步而已,况且装药困难。”
  赵士桢很快接话道:“太沉的话可以把它架在车上,像在下所做火箭车般,不怕沉就能做长,装药多铳管长,打得就远。”
  陈沐还是摇摇头,“在步战马战中意义不大,造价高昂,却不能起到同等花费的效果。”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道:“但在海战中也许有大用,不过要先解决几个问题。”
  “转动,在左侧设一绞盘和齿轮,让一个人就能完成转动;底部加旋转、角度的支架,同样一个人就能调整铳口所朝角度高低;再就是加铳管,至少十眼,这需要大量制作实验,让重量和威力在最好的阶段。”
  陈将军越说越兴奋,道:“最好在铳管与铳床之间能够灵活拆卸,常吉你想啊,将来二三十年,海战船炮互轰肯定是常理,但快船大船跳帮夺船也一定是司空见惯,远距离船上有炮自然不必担心,但近距离呢?”
  “敌船临近,互抛勾索趋于并拢,木板拍下来,从船艏楼上一群手持刀铳的敌人正要跃到你的船上来近身作战,这种时候你艏楼船舷上有两个这怪东西,砰砰砰!”
  “十几发铳子打过去,两船间隔十余步,海战也没人穿多厚的铠甲,转眼就能打死七八人;敌船兵头在船上大呼小叫重整旗鼓,你的副将把发热冒烟的大铳管卸掉,从旁抱上提早装好药的铳管快速安好,接着居高临下向敌船低矮的船身扫上一遭,好歹又是五六条命。”
  “海上一条船才多少人?百十人上下已经是多的了,像我儿子说南洋我的船能塞三五百人,我都觉得他在胡扯。”
  陈沐也不管赵士桢的目瞪口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大明战船加装土鳖火神炮的画面,道:“炮战少说要打死打伤十几个,一架这东西再弄死十几个,咱们船上还有六七十人,对面只剩三四十,不用打他们自己就跳海了,好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货,都是我们的。”
  赵士桢看向陈沐的眼神更怪异了。
  平心而论,赵士桢确实挺喜欢琢磨兵器,像火箭、鸟铳这些新奇物件,他都很感兴趣。但说句特别傻的话,赵士桢琢磨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感兴趣。
  像陈沐这样张口杀死十几个、闭口弄死十几个,对没见过血的赵书记来说,太真实了。
  让他对改良火器产生些许的抵触。
  更让他奇怪的,陈沐非常熟练地说出他们的船、他们的货是我们的这句话,这话从明朝将军口中说出,感觉不对啊!
  非常不对!
  “尤其对付西班牙火炮少、铳手少的武装商船,福船的艏楼比他们的高,贴近了艏楼艉楼要有两个这玩意,上去扫一遍甲板他们就消停了;要是装在小鲨船上,仗着船快就能把船帆打得都是窟窿,让它动都动不了!”
  陈沐说着一把抓住赵士桢的胳膊,眼里有光,“咱要把这个做出来,一架五两银子陈某都受得住,往后每艘战船都安它四架,海上还有谁能挡!”
  陈沐心里一直在对标,尽管他所知道对西方海上力量的印象未必是对的,但他一直在把自己手中拥有的东西同西方对标。在他心里,小鲨船与大福船对标的就是马六甲以西的武装商船;战船则是中型鲨船的对手,将军大鲨船则是要能挡住诸国最强船舰才行。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现在西方最强船舰是什么样子,因为还没见过。
  赵士桢茫然地点头,他终于发现陈沐隐藏在将军、官员、兵甲贩子外另外一个本色身份。
  他可能是最成功的海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内阁
  隆庆五年秋末,广东两月之内连发三封奏报手本送于朝廷,引轩然大波于朝野。
  奏报之初来自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奏其麾下截获盘踞吕宋的大西洋夷有攻打大明之意,原版书信送夹带送至朝廷。次辅殷士儋送信至四夷馆翻译,四夷馆的番夷不通西洋言语,就此作罢。
  第二封奏报则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只是普通的战事陈情。信中说在鸡笼南部海域,南洋卫与广东水师操旧制福船联合巡查海上时,遭遇倭寇伏击,双方僵持追击两日互有胜负,最终官军得胜但损失战船颇多。
  没人把这份奏报当成正事,首辅高拱已经下令整顿船舰,一年半载新船就能统统武装水师,并就镇朔将军陈沐的意思更名海军,这种时候损失一些福船广船,无关痛痒。
  这船还是镇朔将军执掌南洋时从曾一本那得来的呢!
  但第三封奏报,就不一样了。
  同样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斥责京官怠政,弹劾主事官员,问他两广送到朝廷的番夷书信为何没有翻译没有下问,并奏海外蛮夷舰队欲攻濠镜,被炮台轰退,游曳于上川、下川诸岛之间,他正整顿兵将,要与番夷大作一仗!
  这个时候,朝廷才重视起广东的事情,免了四夷馆几个小吏,责余者速速翻译,才得到他们不通大西洋夷番语的回答,最终皇帝从去过吕宋的锦衣卫里挑出人来,却也没人有读写能力。
  翻来覆去,他们在北方只能想到一个人。
  宣府。
  镇朔将军府前院,陈沐穿圆领大团狮子绯曳撒戴幞头,带巡抚吴兑闲游菜地。满地绿油油里,陈爷只身赤红嘴角带笑,翻动手上笔记,抬头对吴兑道:“我那义子说了,天一冷它就不长了,说它要长半年,算算日子应当还差十来天,但它既然不长了,就刨出来吧。”
  话音落,陈沐没动,吴兑也没动。侍立一旁的隆俊雄左看看、右看看,抿抿嘴低头下手刨土,不一会提溜起两串红薯。
  沾着土,个头很大,陈沐提着枝蔓让吴兑看,笑道:“真不小,这东西漂洋过海实属不易,西夷离港时会查船货搜人身,旦儿为把它带来,藤蔓束在麻绳里沾了土才从吕宋带回来,产量十倍于稻麦,这枝蔓截下来明年春天回暖就能种。”
  “这一亩地,吴巡抚就收着吧,明年春天长城外多划的地,长城火炮射程之内,都种上。后年种满张家口,大后年就能把长城沿线填满!”
  吴兑眼中惊喜非常,谁能想到陈沐大力向总督王崇古要求同俺答划境居然真是为了种地,不过没等他回话,隆俊雄就指着不远处官道上策行的骑手道:“巡抚、将军,有匹马过来了。”
  “镇朔将军何在,宫内有信,速来接旨!”
  马上骑手在镇朔将军府门前翻身下马,不待喘两口气便已下令。来人年岁不大派头不小,手握圣旨趾高气扬,尖细的嗓音让将军府前巡行军士拜倒一片。
  菜地里陈沐与吴兑对视一眼,来的是宦官、拿的是圣旨,事情非同小可。
  “陛下宣陈将军进京,速带精通海外番夷言语可译书信者进京面圣!”
  来的不是朝廷文书,是皇帝私下召他进京,陈沐接下旨意,并无迟疑之色。先前两封从广东发来的手本他都了解,此时此刻皇帝让他带翻译进京师的原因已不必多言。
  派人安顿来传达消息的小宦官后招来赵士桢,递给其笔记道:“常吉,你把栽种红薯的方法给吴巡抚抄录一份,派人把关尊班从军器局找来。”
  “这是?”
  吴兑不明白陈沐的意思,听这安排,好似陈沐不会在宣府待太久一样。
  “我早说了,咱不先下手为强。”陈沐对吴兑耸肩轻笑,道:“早晚给人家打上门!”
  打上门是一定的,谁打上谁的门,是个问题。
  交待完诸般事宜,陈沐带几人随行,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师,根本来不及回府换官袍,进西门就被高拱府上的下人截住,直接朝西华门带。
  走到西华门,内官在宫门下把陈沐及翻译带入宫中,自然少不了陈帅所携乱七八糟的用具,他们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家藏书楼文渊阁。
  在陈沐心里,这地儿还有另一个名字——内阁办公室。
  林立殿宇的宫中,文渊阁东有藏书楼,西则为没有正脊的卷棚硬山小室三间,高拱挥手道:“书信都在那边,让他们译,陈帅随我入阁,陛下一会就到。”
  在陈沐当头,内阁门前悬着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一应安排虽急,但高拱看上去并不焦急,入阁后左右无人,他才对陈沐道:“你说的事成真了。”
  陈沐明知故问道:“阁老说的是何事?”
  “还能何事,西夷侵攻广东,陛下召你是为问广东兵事,吴侍郎不在,朝廷没人比你更了解。”高拱说着点点头,抬起手掌拦住继续向前走的陈沐,道:“但老夫不在乎这件事……你说的南征。”
  南征!
  陈沐听到这俩字,当即肃容倾听,就见高拱轻声问道:“倘朝廷真命陈帅南征,这绝非倾国之战,所以陈帅需说明,需募兵几万、造船几百、动银粮几何。胜算,它又有几成?”
  高老爷子是个小心眼,这不单单体现在他任用官吏或脾性上,也体现在当他所治理的国家遭受入侵时,其强硬的报复心理。
  陈沐听明白了,高阁老这意思,关键在于让他领会这不是倾国之战的意思。
  朝廷好不容易同北虏议和,没人希望被拉入另一个泥潭当中。
  陈沐拍拍随身背挂的圆筒,与背包,对高拱笑道:“阁老勿急,如果说海外西夷的事,在下有些准备,稍后议事会一一禀明,阁老的问题也必迎刃而解,这绝非什么倾国之战。”
  就在此时,文渊阁外有列队脚步传来,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内阁诸人鱼贯而出夹道行礼,隆庆皇帝脚步虚浮地走来,左右环顾找到陈沐,眉目稍有舒缓,道:“陈卿来了,快随朕入阁,这上川岛究竟是哪儿啊!”


夺鹿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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