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8章 谈条件


  天子留下申时行的原因不用多说,申时行是天子的老师,侍君多年,又是首辅,当然必须留下。
  至于林延潮他仕官的经验不如朱赓,张位,但是天子钦点林延潮留下说明是对林延潮的信任。
  对于天子点自己留下,林延潮也是微微讶然,不动声色地站在申时行身后。
  王锡爵,朱赓,张位先行离开,申时行吩咐道:“告诉列位臣工,就说本辅已见到天子,先行散去,一切事等本辅出宫再说。”
  王锡爵三人称是离开了弘德殿后,天子道:“宣张宏,张鲸进殿,其余人退下,撤掉帘子。”
  随着帘子撤掉,林延潮大着胆子飞快的看了天子一眼,但见天子半个人是裹成粽子一半,这状况显然是受了严重的外伤,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申时行没有立即过问,林延潮自也没有说话。
  不久张宏,张鲸二人都到了,殿内加上天子一共五人。
  大家到齐后,申时行向张宏,张鲸二人质问道:“两位公公,你们都是侍奉陛下的,但为何没有尽责?”
  “申先生不要怪他们。”天子开口了。
  申时行见状当下道:“陛下受伤,臣至今不知出于何故,臣有愧。”
  天子道:“朕不欲此事张扬,张宏你与申先生解释一二。”
  一旁张宏道:“申先生请见谅,是小人照顾不周,前日陛下试西域的贡马,贡马不识天威,误将陛下摔下马来。”
  申时行动容道:“陛下伤势如何?”
  张宏道:“已经请了宫里通晓医术的太监看了,陛下龙额,龙胸,龙肋虽伤了但却没有动了筋骨,唯独龙足,右足却是伤的厉害!”
  “这么大的事,为何今日才告知本辅?”
  张宏不能答,天子道:“是朕的意思。落马之事是朕的过失,若传扬出去,言官必有说词。”
  “朕本以为将养两三日即可没事,但没料到今起右足剧痛,无法下地,这才免了早朝。”
  申时行听了天子解释也是疑惑,“前日也就是经筵之时?当日天子为何会一大早去内校场试马?”
  申时行当然不知道,张鲸连续数日进献了媚药,天子乃年轻人把持不住,前日夜里十分亢奋,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动了念头去校场摸黑骑马,结果摔下马去。
  申时行知内情并没有如此简单,细问了几句,但天子却含糊其辞,张宏,张鲸又不敢明说。
  申时行只能规劝道:“臣知陛下龙体欠安,五内俱焚。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当下以祖宗江山社稷为念,臣惟望陛下爱惜龙体,享国万年,此天下万千臣民之幸。”
  天子却是失笑道:“享国万年,你们常言朕是万岁,但朕真能活一万岁吗?朕登极至今已十五年,屈指算来列位先帝有半数享国不如朕,比如先帝……先帝在位不过六年而已,朕而今享国已十五年,比起先帝朕已是享福了。”
  申时行立即谏道:“陛下春秋鼎盛,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天子叹道:“一时感叹而已,朕坠马后不知为何想起武宗之事。”
  明武宗,也是正德皇帝当年不小心失足落水,最后染病驾崩,不过三十一岁。
  落水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最后竟酿成了皇帝病逝,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后世的很多人怀疑正德皇帝的死,会不会是一桩阴谋。
  林延潮听了此言,下意识地看了张鲸一眼,但见他额上却是汗水直落。
  林延潮见此略有所思,他感觉自己似找到了张鲸的把柄。
  “万岁!”
  天子说了这话,所有人都不敢答。
  张宏目露悲色跪下磕头道:“陛下,是臣照顾陛下不周,今日之事,臣万死难赎其罪!”
  天子见张宏如此不由道:“张宏你……”
  张鲸知当初在内校场时,天子试马,张宏屡次劝谏,而张鲸自己则是一味逢迎天子的意思。眼下张宏若不提起这事,天子必会内疚自己当初没有听张宏的话。
  但现在张宏主动揭开此事,倒是令天子生气。
  张鲸不由庆幸,天子就是闻喜不闻过的性子,若是他真犯了错,万万不可当面指出。
  张鲸知道此事其实是干爹替自己背了锅。
  他立即岔开话道:“申老先生,眼下陛下龙体欠安,当务之急以将养龙体为第一要事,至于最近早朝,日讲,经筵应当知会百官暂时免去。”
  申时行道:“张公公所言有理,陛下现在有腿疾,理当修养,但一时免去无妨,若是长久,恐怕大臣们会担心。”
  张鲸笑着道:“这有何妨?当年世庙在位时,避居西苑,也曾二十多年不上朝……”
  申时行看向张鲸言道:“张公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林延潮要不是与张鲸有瓜葛,这时候于情于理上都要出来骂人了。
  “张鲸!”天子示意张鲸不必再说,“朕并没有怠政的意思,但是朕总不能跛着足上朝面对众臣工吧,朕答允申先生,只要朕的足疾一好立即恢复上朝。”
  林延潮听天子这话总觉得怎么这么耳熟,对了,前不久梅侃给自己送礼时,自己也是说下不为例的。
  但问题是足疾这个理由,作为借口也很充足啊。
  张鲸笑了笑,他的用意也达到了。
  天子不上朝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阻隔天子与大臣见面,如此大臣们那些不利于他的话就不能传到天子的耳里。
  现在千斤重担都压在申时行的身上。
  但这仓促间,申时行要如何应对呢?
  据林延潮所知,申时行不是应变很快的人,答允还是不答允?
  申时行开口问道:“陛下,过几日就是祭祀太庙,敢问陛下到时是否会亲祀?”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问题问的好,天子亲自祭祀太庙,就是敬祖宗,对于以孝治理天下的明朝而言,这一点的重要性还要在不朝会不经筵不日讲之上。
  天子犹豫道:“若朕右足无碍,定然是会去的,但眼下……只能找大臣暂代了。”
  林延潮心道,好啊,不庙不朝不讲,已经是达成了三个。
  申时行立即道:“臣惶恐,正所谓礼莫重于祭,陛下若连祭庙都不去了,事一旦传出恐怕百官会有非议。”
  张鲸道:“眼下陛下龙体欠安,就算不能亲自前往祭祀,列祖列宗也是会原谅的,申老先生,咱家还是那句话,当务之急是将陛下的龙体养好才是。”
  申时行道:“张公公,本辅也是如此以为,但免朝免讲尚有可说,至于祭祀太庙,陛下不可缺席,臣以为可以乘舆前往。”
  天子道:“朕非敢偷逸,只恐乘舆前往,不成礼数,反而失敬先皇。”
  听天子这么说,张鲸露出微笑。
  天子道:“朕知道申先生不放心,以后申先生若要见朕或有什么话与朕说,随时可以上密揭或亲自来乾清宫见朕。”
  申时行道:“臣多谢陛下信任,只是……”
  申时行也知道天子暂时免朝是板上定钉了。可是天子受伤的内情,又不能告知百官。
  所以若申时行答允天子免朝,那么他又如何给百官以交待呢?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
  天子看见申时行的眼神,向林延潮问道:“林卿有何高见?”
  林延潮一直是旁观者,他在想天子让自己来此的用意是什么,没错,这件事上天子知道申时行一定不可能轻易答允,所以他要自己来为二人作一个转圜。
  天子是找自己给他想个办法。
  林延潮想了想道:“陛下,敢问这一次落马受伤是在内校场吗?”
  天子点点头道:“正是。”
  林延潮道:“陛下受伤之事,就算不告知百官,但必须也有所交待,那么当惩罚其人。既是天子在内校场受伤,内校场又是净军操练之处,如此宫内净军于此事难辞其咎,故而臣请陛下当裁撤净军!”
  听林延潮这句话,申时行本来绷着的表情,顿时舒缓下来了。
  张鲸眼中惊讶之色一抹而过,但想了想并没有开口,倒是天子对于林延潮这一句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众所周知宫里有三千净军。
  而因为这宫里设立净军的事,文臣多次上疏天子请求裁撤。
  但天子就是不肯,现在林延潮表面上将这一次天子受伤的锅,让净军来背,但内中用意在于一举三得。
  对于申时行而言,裁掉净军,无疑是对百官有了交待,还能为自己赢得声望。
  而对百官来说,净军裁撤,那么京师里最要的武装力量,又回到了三大营的手中。同时净军裁撤,也削弱了皇帝的权力。
  用此来交换天子暂时的免朝,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对天子而言,之前设立净军时,当然是把握在自己手上,但现在净军设立久了,天子对操练净军的事没有原来上心了。同时天子这一受伤,难免对净军掌握的力度下降。
  在这时候,万一有什么人暗中掌控了净军,胁迫了天子太后内阁,那真是祸起萧墙了。
  那时候就算文官们掌握了二十万京营人马,也是没办法救驾。
  所以破局就在这里。
  所以林延潮说完,申时行当下毫不犹豫地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当裁撤净军!”


第1030章
  面对林延潮裁撤净军的请求,天子虽说没有立即答允,但显然已是打动了他。
  申时行也是继续争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应该居于庙堂上,而不是亲自指挥一支军队。兵革之事终究凶险,臣还是恳请陛下以这一次摔马之事为鉴。”
  天子看向申时行问道:“申先生,朕真的要裁撤禁军,别无他法吗?”
  申时行答道:“臣以为百官屡次提议撤掉净军,也是为了陛下着想,陛下撤除净军也是纳谏之举,如此天子与大臣没有隔阂,大臣们也不会因这几日陛下不上朝而忧心。”
  申时行态度十分坚决,几乎是拿裁撤净军与天子免朝作交换。
  对于申时行也是无处可退,裁撤净军之事,不能通过,那么百官必会指责自己无能,没有尽到首辅的劝谏之道。身为宰相,纵容天子免朝而不加规劝,那么他的相位就危险了。
  天子最后道:“朕身子疲乏,不愿商讨国事,以后再议吧!”
  以往天子都是将上谏裁撤净军的大臣降职或者夺俸,而今日却露出一丝答允的口风。
  这已是争取的相当成功了。
  最后申时行与林延潮退出殿来。
  走出弘德殿,申时行从袖子拿出巾帕,擦了擦汗然后道:“延潮,幸好今日有你在场。”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也是为当为之事。”
  申时行点点头,示意林延潮与他并肩说话,林延潮加快了脚步。
  宫道上的太监见到申时行迎面走来,都是欠身行礼口称:“申老先生!”
  而申时行对林延潮低声道:“以往陛下就慕世宗皇帝免朝,这一次借足疾之名,怕要夜夜笙歌,以后见陛下一面就难了。”
  林延潮心知申时行这个预判是对的,但是这时他道:“恩师,何不从另一面想,陛下既是打算免朝免讲,会不会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恩师?”
  申时行失笑道:“陛下虽已生懒散之心,但不会放权的。”
  林延潮犹豫道:“陛下,既不愿如穆庙信任阁臣,又不愿上朝面见百官,如此长久之下,与百官必生猜忌啊!更可能荒废国事。”
  “确如你之所言。”申时行点头,却陡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向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已停下脚步,恭敬地立在一旁。
  申时行捏须问道:“你是要劝我?”
  但见林延潮正色言道:“恩师,裁撤净军之事只要陛下恩准,那么百官就会知道,恩师可以影响陛下的决策。之后陛下若再免朝避见百官,将国家大事交给恩师,那么百官必会在这时依附恩师。如此恩师就可在阁里挑起大梁,乾坤独断了。”
  林延潮几句话,面上似云淡风轻,但内里却藏着惊涛骇浪。
  申时行认真地看了林延潮一眼,而这时二人已出了乾清门。
  外间申九,内阁中书,文渊阁吏员,轿夫都等候在侧。
  申时行问道:“百官都散了吗?”
  “许阁老,王阁老已是将百官劝回去了,现在他们在阁内等着阁老。阁老是否乘轿回阁?”
  申时行摆手道:“宗海正有要事向我禀告,你们跟在后面。”
  “是。”
  而这时弘德殿内。
  天子卧在床榻上,仰望着殿顶开口道:“你们议一议,要不要撤这净军?”
  张宏道:“陛下,臣以为应当撤,否则迟早会生祸患。”
  天子道:“张鲸你怎么说?”
  张鲸道:“陛下,臣以为撤与不撤都是无妨,这普天之下之事必须陛下一个人说得算,至于大臣们的议论,由他们去说,不必放在心上。”
  天子摇摇头道:“此事没有这么简单。林卿清楚这净军自朕摔下马后,早晚是要撤的。故而谁能倡议撤了这净军,谁就立了大功,百官就会倾向他这一边,他是找准了机会。”
  张宏道:“但是正如陛下所言,这净军早晚是要裁撤的。”
  天子闻言道:“此事朕再想一想。”
  这时天子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朕累了。”
  张鲸挪步,但张宏却是一动不动。
  天子问道:“张伴伴,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张宏道:“臣有一句话想斗胆进言。”
  天子道:“你说。”
  张宏道:“陛下,这一次落马,并非不慎,而是源自于纵情声色……”
  说到这里,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张宏继续道:“……臣恳请陛下以此次落马为戒,少亲近女色,并将那些进献媚药的道士,番僧,通通充军,至于陛下身边那些媚上固宠的小人……”
  张鲸听到这里,吓得半死磕头道:“干爹,饶命,儿子一心只是想陛下高兴,却没有半点……”
  “闭嘴!”张宏喝道,“你作出了这样的事,还心存侥幸吗?”
  见张鲸吓得浑身哆嗦,天子摆了摆手道:“张宏,你这些话朕知道了,以后朕小心就是了。至于张鲸,办事虽有差错,但念在往日的忠心上,你也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张鲸立即连连磕头道:“干爹,儿子知罪,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宏苦笑道:“陛下,臣可以饶了他,但祖宗家法饶不了他。自古忠言多逆耳,臣知自己的话令陛下不高兴,只是臣不敢辜负了先帝的托付啊!”
  天子却道:“当年冯保也是这么说,你们不要事事拿先帝来压朕!你真的忠心先帝,何不给先帝去守陵!”
  张宏闻言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天子居然说出这话来。
  天子道:“朕倦了。”
  张宏苦笑道:“陛下,老臣还有一句话,恳请陛下听完。”
  “朕听够你的忠言。”天子不耐烦了。
  天子已是龙颜大怒,张鲸爬到张宏面前颤声道:“干爹求你不要再说了,儿子求你不要再说了。”
  “让开!”张宏将张鲸一把推开,然后将帽扔在地上道:“陛下,臣还有最后一句话,恳请陛下念臣多年侍驾之功啦,容臣说最后一句。”
  天子听张宏这么说,眉头皱了皱道:“好吧。”
  张宏道:“臣知,陛下一心要成为圣君。自古要成为圣君有二道,要么效仿太祖治国,日勤不怠,每日批阅奏札二百余,国事四百余,戒衽席之娱。但若陛下欲垂拱而治,应当亲贤臣远小人,从朝堂上选贤能之臣入阁,将国事相托,让他们去治理天下。”
  张鲸闻言瘫倒在地。
  天子目光冷峻道:“朕之才虽不如太祖,但勤勉何尝不如,每日奏章朕都有批改,就算是坠马,也没有懈怠,昨日朕的腿稍好,就批了一夜奏章。我祖父世宗皇帝,二十几年不上朝,批决顾问,日无停晷。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难道世宗皇帝就不是圣君吗?你一口一个先帝,又将世宗皇帝置于何地?”
  张宏连连叩头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天下并非当年之天下……”
  天子道:“那又如何?治国之道却是从来没变。”
  见张宏还要再说,天子却打断道:“治国虽一道,但人却不同。天下之大,何尝缺治国之才,有人不坐这个位子,还有他人抢着坐,这天下离了谁,依旧是这个天下,唯独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操弄权柄!”
  而此刻申时行与林延潮走至文渊阁。
  微风出来,申时行捋了捋胡须,将目光望向远方。
  申时行道:“你在朝多年,难道不知上意如何?天子的性子你我是再清楚不过了。陛下缘何用老夫为相,那是老夫从来都知道分寸在哪里。”
  林延潮闻言沉默了半晌道:“恩师……”
  申时行伸手一止,目光中有些憧憬道:“八年前,老夫初调内阁,面揖元辅。元辅与老夫道一句话,他说虽然内阁事务极多,但咱们几个当宰相的,安心守位,十年后必可官拜一品,但既是如此又要我们宰相作什么呢?”
  “老夫不是在伤春悯秋,为官前想过读圣贤书,初心不负,久而久之成了用黄老术,唾面自干,直到今日是媳妇熬成婆。可是老夫仍是清楚,很多事不等到痛了怕了,就不会有人去办。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这治国就如治病,天下人都是讳疾忌医的。”
  林延潮道:“多谢恩师教诲,只是学生想老师难道不想成为如管仲,姚崇般的名相?而是愿意守成吗?”
  申时行失笑道:“管仲,姚崇哪里容易,老夫只求不成为杨国忠,李林甫就好了。”
  听申时行这么说,林延潮却觉得他没有将话说死。
  二人继续前行,申九他们依旧是远远跟在身后。
  申时行道:“这裁撤净军的事,仍是要办。此事由你在朝中联络,一旦成了,那么凭借裁撤净军的功劳,会在百官中树立起你敢办事的声望……”
  林延潮讶然。
  申时行问道:“怎么有难处吗?”
  林延潮心想,果真申时行还是意动了。
  当下林延潮道:“学生这就去办。”
  申时行徐徐点头。
  数日后宫里传出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绝食而死。
  天子闻言后十分伤心,命人把张宏安葬于阜城门外迎祥寺侧,改命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幸福来敲门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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