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有没有王法?
作者:卓牧闲|发布时间:2024-06-29 02:44:01|字数:31702
来时雇的沙船虽是在通州登记注册的,船主也是通州人,但船平时并不怎么回通州。
之所以能在通州雇到,是因为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年多本就要修了,船主又在商船会馆接到一单把通州产的棉花和土布运往山东,再从山东运豆货来上海的买卖。干脆让船先去通州,毕竟在通州修要比在上海修便宜,并且修好之后就能运上货去山东。而再有二三十天,货主就能把棉花和土布采购齐,船老大要赶回通州把船修好,不可能在上海等。
正因为如此,潘二让一起来的二十多个老泰勇营兄弟在码头边的客栈安顿下来,便同陆大明、梁六、陈虎一道进城。本打算先去商船会馆问问,没曾想走到城门口不但遇上几十个乡勇,而且发现衙门悬赏捕拿人犯的海捕文书竟贴了几十张。
“哪来这么多逃犯的,我在泰州那么年,见着的悬赏告示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陆大明觉得难以置信,禁不住朝坐在不远处茶馆里喝茶抽大烟的乡勇望去。
“潘掌柜,我看扬州失陷前也没这么多逃犯。”梁六同样觉得奇怪。
“上海是大码头,江洋大盗自然不会少。”潘二不想被门卒和那些乡勇误以为是逃犯,领着三人接着往城里走。
城里比城外还要繁荣,到处是商铺,街上全是人,不过听口音大多是福建和广东一带的。
陈虎不识字,见前头又有个大宅院,又有不少穿着号衣的汉子行色匆匆进进出出,好奇地问:“潘掌柜,这又是什么衙门,上海哪来这么多衙门的?”
潘二抬头看了看,回头笑道:“这不是衙门,这是福建会馆,刚才那几个大门脸儿一样不是衙门,一样全是会馆。”
“会馆?”
“就是外地商人在这儿落脚的地方,上海不愧是大码头,连会馆都比泰州多,比我们巴县老家也多。不过跟京城是没法儿比的,京城的会馆那才叫个多呢。”
“有没有您老家的会馆?”陆大明忍不住问。
“这我哪儿晓得。”
“要不要找个人问问?”
出来这么久,潘二有些想家了,不禁笑道:“问问也行。”
韩老爷人是很好,可韩老爷办完差事就要从上海回四川老家,陆大明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跟之前那样相信外人,打定主意今后就跟着潘二混,停住脚步环顾了四周,见前面弄口有个算命的,立马跑过去掏出几个铜板,帮潘二打听起来。
算命先生接过铜板,抬头看着他们四人,用带着浙江口音的官话喃喃地说:“几位客官,城里城外的会馆是不少,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山会馆、楚北会馆、商船会馆、湖州会馆、江西会馆、浙严会馆、福建会馆、兴安泉漳会馆、广东嘉应州公所……唯独没听说过四川会馆,别说没听说过,连四川人都没见着几个。”
四川人不太愿意出远门,上海没四川会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潘二拱手笑道:“我们就是随便问问,谢了。”
“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
“今天没空请您看相,这印堂就让它先黑着吧,等忙完眼前事再来请您算算。”这样的江湖骗子潘二在京城见多了,不等算命先生说完就领着陆大明等人接着往前走。
沿途问了几次路,刚搞清楚去商船会馆应该怎么走,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惊叫,紧接着整条街上的人都纷纷躲避。
潘二不想惹事,刚把陆大明三人拉进左边的茶馆,就见十几个被打鼻青脸肿的乡勇往这边逃,而持着砍刀和棍棒追打的那些人居然也是穿着号衣的乡勇,一边追打着一边怒骂,全是南方口音,一句听不懂。
茶馆伙计担心被殃及池鱼,一边忙不迭上门板,一边急切地说:“劳驾几位客官让让。”
“哦,不好意思。”潘二不敢再看热闹,回头看看发现正好有一张空桌,干脆走过去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躲避的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纷纷跟掌柜和邻桌的茶客打探究竟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一个本地的老学究放下茶碗,忧心忡忡地说:“二月里,长毛不是占了江宁吗,上海的兵全被调去打长毛了,‘爽官’既担心长毛来犯,又担心宵小犯上作乱,情急之下就招募乡勇,举办团练。”
“可乡勇怎么会跟乡勇打起来了,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械斗,还有没有王法?”一个听口音像是山东一带的商人问。
“这乡勇不应该是本乡本土的青壮吗,可‘爽官’倒好,他自个儿是广东人,就只相信广东人,不但挑选了四五百个广东流民做亲兵,还命广东嘉应州公所董事李绍熙团练广东人,命兴安泉漳会馆董事李仙云团练福建的脚夫和船工。”
老学究敲敲桌子,又痛心疾首地说:“我们本地士绅不止一次去道署进言,招募外地人真不如招募本地人,外地人不光不堪大用,反而会惹是生非。本地人守家在地,保境安民必定尽心竭力,可人家听不进去,就相信他那些同乡。”
“福建和广东民风彪悍,违法乱纪,胡作非为;浙江人诡计多端,江北人胆小怕事,仔细想想还是我们本地人可靠。”一个本地的茶客深以为然。
“您老还没说外头那些乡勇是怎么打起来的?”潘二忍不住问。
“长毛不是没来犯上海吗,朝廷担心各地负担不起乡勇的粮饷,下令裁撤团练,遣散乡勇。你们想想,那些广东人和福建人好不容易过上什么也不用干就有饭吃,有钱拿的好日子,谁愿意再去吃苦?虽说裁撤了,可一个个还穿着号衣,三天两头聚众械斗,因为屁大的事都能打一架。”
“衙门不管吗?”
“刚才不是说过吗,连‘爽官’的亲兵都是广东人,县衙的那些没遣散的乡勇都是福建人,那些当差的本来就跟外面这些是一伙儿的,他们不跟着一起打就算不错了,还能指望他们会去管?”
老学究回头看看四周,又神神叨叨地说:“这些个外地人不是会党的会众,就是帮派的会众。明面上听‘爽官’和县太爷的,其实暗地里只听各自会馆董事的。他们械斗也不是因为别的,全是因为抢地盘,抢买卖,抢营生。”
潘二没想到上海会乱成这样,想想又问道:“老先生,您刚才说‘爽官’,这‘爽官’又是谁?”
不等老学究开口,一个商人就带着几分不屑地说:“就是现而今的苏松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吴健彰吴道台。”
“吴道台怎么就成爽官了?”潘二追问道。
“这位老弟应该是刚来上海的吧。”
“正是。”
“这就难怪了,我们这位吴道台是广东人,早年家境贫寒,以贩鸡为生,加之小名阿爽,广东人不是喜欢给人取花名吗,他就得了个‘卖鸡爽’的诨名。后来他跟洋人做买卖,又去洋行做伙计,乖巧勤快,八面玲珑,善揣摸洋人心意,甚至学会说洋人的话,深得洋人器重,这买卖就越做越大,成了大商人。”
潘二心想难怪这些人敢大庭广众之下议论道台,原来那位吴道台不是科举入仕的官老爷,而是个靠巴结洋人发家的商贾,禁不住问:“那他是怎么做上的官的?”
“花钱捐的呗,不花钱他哪做得上这官。只不过现而今买卖虽不做了,但官却做大了,没人再敢当面喊他‘卖鸡爽’,连洋人都改称他‘爽官’。”
上海县在苏松太道治下,道署和县衙同城,换言之,上海的大事小事全由靠巴结洋人发家的“卖鸡爽”说了算!潘二意识到上海为何这么乱了,因为摊上个只会巴结洋人的官老爷,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外面又传来喊打喊杀声。
伙计透过门板缝隙看了看,随即回头道:“县衙出兵了,这架应该打不了多久,各位客官再喝点茶就能出门了。”
第四百零一章 嘉定不太平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张光生刚陪苏觉明和余三姑出去买柴米油盐,小伍子就带着两个身穿清布长衫的儒生到了。一位是“日升昌”上海分号的掌柜吴广兴,一位是日升昌的账房先生伍德全,也就是小伍子的堂叔。
二人一进门便要磕拜,韩秀峰连忙扶住,一边示意任钰儿赶紧去沏茶,一边笑道:“秀峰来此的事没几个人晓得,二位无需多礼。”
“韩老爷放心,小伍子已经跟我等说了,老杨的信我等也收到了,您的事就是小号的事,您来此的消息我等绝不会泄露出去。”
“这就劳烦二位了。”
韩秀峰不想也没必要跟他们绕圈子,从内袋掏出汇票,微笑着递了上去:“吴掌柜,伍先生,有泰州分号杨掌柜的书信,还有小伍子作证,这四万两千两银子用不着秀峰等七天吧。”
吴广兴双手接过汇票,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放下汇票拱手道:“韩老爷这是说哪里话,您公务繁忙,吴某岂敢让您久等。今天来不及,明天上午也不一定能赶上,明天下午兑现,您觉得怎样?”
“韩老爷,这可是四万多两,柜上一时半会儿真没这么多,您能否给小号半天?”伍德全也拱手问。
“不急这一两天,只是我不想兑现银,而是想兑银元,洋人用的那种银元。”
“要是三五千两,兑就兑了,可这是四万多两,小号一时半会间真没那么多,韩老爷,您能否宽限小号三天?”
“刚才不是说过吗,不急这一两天。”
“谢韩老爷体谅,我等一回去就抓紧办。”
“那这汇票……”
“您先收着,等三天之后给您把银元送来,您再把汇票给吴某。”
“行,那我就先收着。”
吴广兴不但晓得眼前这位是来买枪的,也晓得眼前这位买完枪就要回四川,不禁问道:“韩老爷,您接下来有何打算?吴某来上海满打满算已七年,多多少少也认得几个人,如有用得着吴某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韩秀峰等的就是这句话,笑看着他问:“吴掌柜,你们平时跟洋行打不打交道?”
“实不相瞒,小号的主顾不少,跟洋行洋商打交道却不多,不过洋行的买办和通事倒是认得几个。”
“有没有办事可靠的?”
“韩老爷,给洋人办事的那些人再可靠又能可靠到哪儿去?不是在下背后说人坏话,那些个买办通事无不唯利是图,一个比一个刁滑。”
韩秀峰沉吟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唯利是图倒没啥,关键是要通晓洋文,办事要得力。至于银钱,让他赚点又何妨。”
吴广兴不禁笑道:“这样的人倒是有,韩老爷要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是可以介绍一位。”
“这就劳烦吴掌柜了。”韩秀峰抬头看看站在一边伺候的小伍子,接着道:“再就是想跟二位打听个事,秀峰办完这边的事就要回四川,却不晓得回川的路怎么走。”
吴广兴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位为何要辞官,也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小伍子,一脸无奈地说:“韩老爷,这事小伍子也跟在下说了,以在下之见您想回川只有乘海船出洋去天津卫,经直隶、山西、陕西回四川最稳妥。南下经广西、贵州回四川这一路不光不好走,而且不太平。”
韩秀峰心想出海是凶险,可现而今无论从北边走还是从南边绕都得乘海船,不禁笑道:“既然南边一样不太平,那办完事就走海路去天津卫,正好帮您二位把小伍子送到京城,我呢也正好回京看看。”
“四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我送您还差不多。”小伍子连忙道。
“是啊,韩老爷真会开玩笑。”
“好,不开玩笑了,说正事。我们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雇船的事还得劳烦二位。”
“雇船的事韩老爷大可放心,船业公会的董事几乎全是小号的主顾。”
“再就是我有位好友刚补上嘉定县学的儒学训导,我既不晓得他有没有到任,也不晓得这边的事办起来顺不顺利,不晓得会在上海呆几天。要是这边的事办得顺利,自然不会在此久留,到时候只能把那位好友的家眷拜托给二位。”
一提到嘉定,吴广兴愣住了,小伍子的堂叔伍德全也一闪即逝过惊诧的神情,韩秀峰意识到他们有话想说,不动声色回头道:“钰儿,觉明和三姑出去时不晓得吴掌柜和伍先生会来,你跟大头出去找找,看他们在不在附近,要是在就让他们买点酒菜。”
来客了,不能不留人吃饭。
任钰儿反应过来,急忙道了个万福:“好的,我这就去。”
看着她走出花厅,韩秀峰才低声问:“吴掌柜,伍先生,嘉定究竟咋了,是不是不太平?”
吴掌柜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凝重地问:“韩老爷,刚才这位小姐就是您那位好友的家眷?”
“我那位好友姓任,刚才这位小姐正是任训导家的女公子。”
“您那位好友怎么这个时候去嘉定上任?”吴掌柜放下茶杯,苦着脸道:“想必您进城时也看见了,城门口贴了好多张海捕告示,那些告示上的逃犯全是嘉定的贼盗。”
“要说贼盗,哪里没有?”
“韩老爷有所不知,嘉定的这些贼盗跟其它地方的贼盗不一样,这么说吧,他们跟犯上作乱差不多。”
“犯上作乱?”韩秀峰惊诧地问。
吴掌柜点点头,解释道:“据说三个月前,有个陈木金的嘉定人和南翔人徐耀,纠集了两百多游手好闲之徒去南翔仙师庙,同僧人结拜兄弟,摆了二十多桌。因其党羽有五百多人,便按‘五百阿罗汉’之说结盟叫罗汉党,横行南翔镇上,械斗杀人,无恶不作。”
“嘉定正堂晓得吗?”韩秀峰紧锁着眉头问。
“陈木金纠集一帮党羽盗劫举人王鑅家,徐耀纠集另一拨党羽抢了南翔的大德寺,当众殴打大德寺主持,官府能不晓得?时任嘉定正堂冯翰一接到禀报就差人去将这二人锁拿归案,起获原赃,并将陈木金、徐耀和仙师庙的那些僧人等一并收禁,锁进木笼在县衙前示众。”
“后来呢?”
“斩草不除根,结果可想而知。陈木金和徐耀是被擒获了,也对犯的事供认不讳,可他们的那些党羽还在。其中有个叫张昌寅和一个叫封洪的罗汉党头目,上个月初三,竟聚集上百号乡民,持械拥入县城,不但抢走陈、徐等犯,还释放县牢里的监犯,砸毁县衙,抢走县库里的银钱,嘉定正堂冯翰吓得跑苏州去了,以至于嘉定半个多月没有官,没人管。直到前几天刚到任的松江知府乔松年,才命郑扬旌去署理嘉定县事。”
韩秀峰心想敢劫囚,敢砸抢县衙,这就是造反,又问道:“那个郑扬旌到任没有,现在嘉定是什么情形?”
“好像是到任了,据说罗汉党的那些头目刚开始也害怕,救出陈木金和徐耀,砸抢完县衙之后就跑了。后来见冯翰迟迟没回嘉定,朝廷又没派新知县去,十四那天又纠集六七百党羽进城,跟城里的那些当铺要了点钱。”
吴掌柜顿了顿,接着道:“他们不敢在城里久留,敲诈勒索完就出城了,过了两天见还是没事,那些上次没去的党羽看着眼红,便又纠集上千人进城,盘踞四门,那些头目不但出面跟城里百姓要饭食钱,还让城里大户去松江府找府台颁安民告示。直到捕厅出了告示,他们才退去。”
韩秀峰沉吟道:“这么说他们没那个胆犯上作乱,他们就是一帮土匪。”
“差不多。”吴掌柜跟伍德全对视了一眼,苦笑道:“据说那个陈木金和徐耀自知身犯重罪,逃回南翔跟那些趁火打劫的乡民说这番打抢,必有官兵去锁拿,要是再不想办法就没活路。便串通南翔的地痞泼皮四处纠合了一千多人。
有人见陈木金前几天来过上海,找李仙云和李绍熙入会。李仙云和李绍熙不但答应让他们入会,还跟他们一道去南翔庙,宰杀猪羊,祭旗宴饮,歃血为盟,名为齐心,号称三刀会,甚至叫嚣要抢掠大户,从嘉定去太仓,一路打抢去江宁投奔长毛!”
“李仙云和李绍熙又是谁,那个陈木金来上海找他们二人入啥会?”
“李仙云明面上是兴安泉漳会馆的董事,李绍熙明面上是广东嘉应州公所的董事,其实暗地里是天地会的余孽。韩老爷,说起来您不敢相信,‘卖鸡爽’明明晓得这二人跟天地会乱党有勾连,还让他们纠合了一帮从福建广东流落到此以护送贩卖鸦片烟土为生的流民办团练!”
“这岂不是官匪一家,官匪不分了吗?”
“韩老爷,您要是不信进城看看就晓得了,现而今的上海就这么乱。”
来前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松江府会乱成这样,沉默了片刻抬头问:“吴掌柜,你刚才说新任松江知府姓乔,叫乔松年,他跟你们是不是同乡?”
“韩老爷,您怎么知道的?”吴掌柜倍感意外。
韩秀峰想了想,不禁笑道:“这名字听着耳熟,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道光十五年进士,可惜没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而是直接授工部主事,曾外放去湖南做过一任乡试副主考,后迁工部郎中。在京城时见过几面,没想到他竟外放来了江苏,还做上了松江知府。”
“韩老爷,您真认得府台!”
“不光认得乔府台,还认得乔府台的父亲,”想到在京城做会馆首事时的那些事,韩秀峰如数家珍地说:“乔府台出身官宦世家,他祖父是乾隆年间的举人,官至湖北按察使。现在的父亲其实是嗣父,名邦宪,跟我的一个同乡正好是道光十三年会试同年,不但是同一个房考官,而且同为科道,我那位同乡现而今是湖广道监察御史,而乔府台的嗣父现而今是刑科给事中,你们说巧不巧。”
“这么说您见过府台?”
“见过几次,”韩秀峰想想又叹道:“父子两进士,而且金榜题名只相隔三年,在京城可是一桩美谈。对了,乔府台的生父也了不得,好像曾做过一任知州,到底在哪儿做的知州一时半会间想不起来了。”
要说进士,京城的进士多了。
正在说的这位乔府台,十九岁金榜题名,那会儿确实风光过,但被分发去工部行走之后就渐渐名声不显了。“日升昌”在京城巴结的全是王公大臣,哪会去巴结一个没什么权甚至连冰敬炭敬都没人送的工部主事,所以跟乔松年虽是同乡却没什么交情。
想到眼前这位竟认得乔松年,吴掌柜急切地问:“韩老爷,您跟乔府台这也算他乡遇故知,您打不打算去松江拜会,打不打算去跟乔府台叙叙旧?”
韩秀峰轻叹道:“本来不打算惊动他的,当然,也不晓得他会来松江做知府。可嘉定现而今不太平,我的那位好友又要去嘉定做学官,看样子不得不给他写封信,看他能不能帮帮忙,给我那位好友换个差事。”
“韩老爷,松江离这儿不算远,这么大事我觉得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好。”
“求人帮忙,照理说应该去一趟,可我有我的差事。要不这样,我先写封信,劳烦你差人帮我送去。等这边的事忙完,我再去松江拜会。”
“这样也好。”
“日升昌”可不是那些当铺钱庄,他们就喜欢做衙门的买卖,韩秀峰岂能不晓得吴掌柜究竟是怎么想的,而且帮人要帮到底,任雅恩的事不能就这么不管,不然真要是出点啥事到时候没法儿跟任钰儿和余三姑交代,干脆让吴掌柜和伍德全稍候,起身去取来纸笔,当着二人面给新任松江知府乔松年写信。
刚写好盖上私印,吹干墨迹,叠好塞进信封,连同之前任钰儿帮着给郭沛霖的信一道交给他们。再取出一份空白的兵部勘合填上,请他们顺便带到城里连同给郭沛霖信交给驿铺,苏觉明和大头他们回来了。
“光生呢,怎么就你们?”韩秀峰下意识问。
“禀四爷,他去小东门外找潘老爷了,不然潘老爷不晓得我们住在这儿。”
“哦,我差点忘了。”韩秀峰一边示意他们赶紧去烧饭,一边笑道:“吴掌柜,伍先生,酒菜已经买回来了,一起吃个便饭吧。”
吴掌柜急着去巴结新任松江知府,伍德全要赶回去筹银元,哪有功夫在这儿吃酒,急忙躬身婉拒。韩秀峰晓得他们忙,也不强留,就这么把二人送出花厅。
第四百零二章 内忧外患
等潘二和梁六跟张光生赶到紧挨着洋人租界的宅院天已经黑了,刚吃过晚饭的韩秀峰让他们三人赶紧吃饭,并让大头去帮着收拾床铺。毕竟从这儿回小东门外的客栈并不近,上海又这么乱,走夜路不稳妥,潘二则边吃边说起今天的见闻。
“四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地方,那些福建人和广东人真无法无天,衙门真管不了他们了!”潘二忧心忡忡,觉得上海早晚要出事。
韩秀峰也觉得上海暗潮涌动,要么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捧着茶杯道:“县衙和道署纵容,搞得尾大不掉,现在后悔了想弹压,谈何容易。”
张光生忍不住抬头道:“四爷,这不能怪县衙,要怪只能怪道署。”
“闹成这样,县太爷难辞其咎!”
“四爷,您有所不知,上海正堂跟嘉定那些县的正堂不一样,道署就在城里,县太爷事事全要听道台的。现任上海正堂袁祖德跟我是同乡,他也是钱塘人,我堂哥护送我伯父的灵柩路过上海时,他去灵前拜祭过,也跟我堂哥说过这些事。”
“他怎么说?”韩秀峰好奇地问。
张光生苦笑道:“他说他这个县太爷就是个摆设,城里城外的大事小事全是‘卖鸡爽’说了算。可无论前任抚台杨文定,还是现任抚台又那么相信‘卖鸡爽’,他这个知县能说什么。而且他早料到‘卖鸡爽’让李仙云和李绍熙编练的那些乡勇,全是无赖游民,党羽散布,甚至连道署和县衙的差役都是他们的耳目,所以朝廷一下旨让裁撤乡勇他就借机遣散,这段时间不止一次责令李仙云等人不得结党,上次甚至把炮都架到了福建会馆大门口。”
韩秀峰大吃一惊,紧盯着他问:“把炮架都架到了福建会馆大门口?”
“架了,不许他们再结党,命他们解散会党。”张光生确认道。
“庸官,庸吏!”
“四爷,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不等韩秀峰开口,潘二就放下碗筷道:“他太急了!明明晓得城里没几个兵,甚至连道署和县衙的那些差役都跟会党有勾连,他还逼着那两个姓李的解散会党,这不是要逼那两个姓李的反吗?”
“可是……可身为上海知县,袁老爷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些会党坐大。”张光生愁眉苦脸地说。
“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会党坐大,可也不能蛮干,”想到办完买枪的事就要回四川老家,而潘二还要回郭沛霖那儿继续做官,韩秀峰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不禁回头问:“长生,你要是县太爷,要是也遇上这样的事,你咋办?”
潘二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我,我会先稳住那些会党头目。道台靠不住就去找府台,府台要是束手无策就向藩台、臬台甚至抚台禀报,求上司派援兵来帮着弹压,反正援兵不到绝不能轻举妄动。”
梁六忍不住问:“为何不招募本地人,编练一些信得过的乡勇?”
“上海就这么大,刚裁撤团练遣散乡勇,你又另起炉灶招募本地青壮编练,岂不是打草惊蛇?都已经乱成这样了,我看除了从其它地方搬救兵,没第二个办法。”
看着潘二那副笃定的样子,韩秀峰觉得潘二差不多可以“出师”了,想想又问道:“上海是乱,可再乱还能有江宁和扬州乱?为收复江宁,朝廷把松江镇的绿营兵能调的全调去了,你让抚台从哪儿调兵来帮着弹压?”
潘二被难住了,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还真是,去哪儿搬救兵,哪有兵可搬?”
“那怎么办,你要是上海的县太爷你怎么办?”
“我……四哥,我……照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潘二回头看看张光生和粱六,想想又忍不住问:“四哥,换作你,你咋办?”
“找个借口跑路,找个由头逃命,不管咋说得先保住身家性命!”韩秀峰紧盯着潘二的双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晓得你做上这官不容易,但不能官迷心窍,命只有一条,要是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晓得不?”
“可失地是要被究办的。”
“被究办总比没命好,老六,你也是。”韩秀峰想想又说道:“等买到枪回去之后,能不上阵就不要上阵,实在被逼得没办法那只能跟贼匪拼命,不过拼命时也得留个心眼。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该跑就跑,跑的时候别忘了郭大人。要是郭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在四川一样有办法收拾你们!”
“四爷,您尽管放心,只要我梁六有一口气在,郭大人就绝不会有事。”
“不但郭大人不能有事,你们一样不能有事,”想到上海暗潮涌动,韩秀峰接着道:“上海不能久留,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洋人买枪,你们明天就去客栈把房钱结了,把弟兄们全带这儿来,还是住这边稳妥些。”
“可我们还要买米,还要雇船呢!”潘二急切地说。
“买米和雇船的事请‘日升昌’的吴掌柜和伍先生帮着办,对了,之前光想着枪要藏好,忘了火药比枪还占地方,所以米要多买些,船要多雇几条。再就是上海关的关口有十几处,下午听吴掌柜说不但吴淞、浏河、七丫、白茆、徐六泾、福山等地有上海关的关卡,连江北的吕四、小海口、石庄都有,你们回去时不用再走通州,直接去角斜场的老坝港。”
“去老坝港也行,老坝港是我们自个儿的地盘!”
“还有件事。”韩秀峰端起茶杯笑问道:“长生,你还记得黄御史的那几位同年吗?”
“黄御史有好几位同年,四哥,你说的是哪一位?”
“刑科给事中乔邦宪。”
“记得,我们在京城时乔老爷经常去会馆,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叫乔松年也是进士。”
“乔松年来江苏了,现而今是松江知府,明天一早我去租界找洋人买枪,要是买枪的事顺利,我们就抽空去松江拜会一下。”
潘二岂能不晓得韩秀峰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他跟乔松年攀攀交情,毕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禁笑道:“行,我听你的。”
……
吃完晚饭,众人怎么都睡不着,又围坐在花厅里聊起上海及上海周边的事。
张光生来得早,跟上海的县太爷又是同乡,知道不少,唉声叹气地说:“松江虽富庶,但赋税也多,那些州县官为弥补亏空,堪称无所不用其极。去年,青浦知县余龙光为弥补亏空,竟下令追征道光三十年前已奉诏豁免的钱粮,甚至囚禁催收不利的粮差,比责保正、甲长,因而引起反弹。”
“青浦也有人犯上作乱?”韩秀峰低声问。
“青浦县有个叫周立春的,明面上是四十五堡八十九图塘湾的地保,其实就是个横行乡里的泼皮,他借机生事,串联邻图地保,让附近的地保纠集乡民跟他一起去县城闹事,放言不愿意去的人就要给去的人两百文饭食钱,要是不给就放火烧屋,就这么聚敛了六十多贯钱,纠集三百多号人。去年五月十九,进城大闹县衙,把时任青浦正堂余龙光都打伤了。”
“后来呢?”
“后来余龙光被革,李初圻署理青浦县事,发告示谕令乡民将周立春捆送,并命新泾巡检率皂隶弓兵去拿。周立春收到消息,便纠集四五十人大闹巡检司衙门,不但打伤了巡检,还敲诈勒索家住新泾的武监生任琳、文监生任文蔚、任大文等士绅。
没勒索到钱,他过了几天又带着五六十个泼皮去任琳、任文蔚家放火抄抢,任家忍气吞声,没敢报官。去年九月初,他又说当地士绅龚秀是县衙的眼线,说当地士绅任琳打算帮衙门锁拿他,不但带着一帮泼皮把龚秀和任琳家的房子烧了,还烧死了龚秀的幼女。”
“无法无天,抗粮也就罢了,还烧人房屋,还烧死人家的女儿。乡里乡亲的,他就不怕遭报应!”潘二惊问道。
“所以衙门要法办他,”张光生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去年九月初六日,新任青浦正堂李初圻率兵勇去锁拿,周立春竟纠集了四五百号人,持刀枪棍棒拒捕。虽然他们有洋枪,但终究是一帮乌合之众,打到最后被官兵当场格杀了十九个,擒获八个,周立春却趁乱跑了,据说躲在青浦乡下。”
青浦离上海县城不远,韩秀峰没想到上海的局势已经糜烂都如此地步,凝重地问:“光生,这个周立春跟上海城里的会党有没有勾连?”
张光生放下茶杯道:“据我所知他认得广东嘉应州公所董事李绍熙,听人说李绍熙有一年贩运大烟去苏州,途经青浦黄渡镇时被当地监生金仁保率人截获。李绍熙曾去青浦找过周立春,周立春出面帮他把烟土要回来了,这件事城里好多人晓得。
正因为他跟李绍熙有交情,李绍熙就帮他去跟‘卖鸡爽’求情,‘卖鸡爽’觉得剿不如抚,竟默许跟李绍熙走得近的那些乡绅去招安。周立春可能自知犯的事不小,不敢相信那些乡绅的话,一直没敢进城,要捕拿他的告示到现在还贴在城门口。”
韩秀峰越听越心惊,捧着茶杯喃喃地说:“内有李仙云、李绍熙等手下有成百上千乡勇的天地会余孽,外有陈木金、徐耀和周立春等犯上作乱之徒,上海还真热闹,乔松年这知府不大好做。”
第四百零三章 最紧俏的生意
洋皂是洋人用的,国人究竟能不能用韩秀峰不晓得,只晓得张光生不可能害他,所以昨晚洗澡用洋皂擦了几下,没想到不但真起泡泡,而且用洋皂洗完之后身上果然很清爽。
早上看看用洋皂擦过的体肤,没起疹子也没起癣,韩秀峰觉得洋人的东西也不全是鸦片那种害人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试着用洋人的牙粉刷牙漱口,漱完之后发现嘴里不但清爽了,而且甜甜的,不像用盐搞得满嘴咸得要死。
洋皂、牙粉这些东西,苏觉明、大头和任钰儿、余三姑全有份儿,只是他们全不敢轻易用,甚至连眼神都怪怪的,任钰儿更是欲言又止。
“没事,真没事!”韩秀峰晓得他们担心什么,撩起袖子露出手臂,再张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道:“看见没有,一点事没有。洋人一样是人,洋人能用我们为何不能用?你们要是不敢用,全给我留着,我慢慢用。”
“四哥,你这儿痒不痒?”大头忍不住摸向他的手臂。
“都说了没事,既不痒也不疼,你咋就不信呢!”韩秀峰一把推开他那熊掌似的大手,哭笑不得地说:“吃饭,吃完饭办正事!”
余三姑心想用了洋人的东西,今天没事不等于以后没事,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可一想到韩老爷等会儿就要过河去洋人的租界,担心地问:“韩老爷,你等会儿真要去找洋人?”
“不找洋人去哪儿买洋枪?”
“要是洋人扣着不让走怎么办?”
“洋人扣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姑娘,再说今天只是找洋人谈谈,身上又不会带多少钱。”
余三姑回头看看张光生和苏觉明,忧心忡忡地说:“听说洋人就喜欢采生折割,把人捉去跟杀猪似的杀了,把五脏六腑取出来炼药。说不定这洋皂就是用大活人炼出来的!”
“真的!”大头吓一跳。
“以讹传讹,当不得真。”韩秀峰放下碗筷,拿起毛巾擦擦嘴,起身笑道:“对岸虽说是洋人的租界,但依然是我大清的地方,只是租借给他们住。税,朝廷照收;有人犯,朝廷照抓;再说我是大白天过去的,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敢胡作非为。”
张光生忍俊不禁地说:“是啊三姑,没什么好担心的,租界我去过,洋人有时候不讲理,但有时候还是蛮讲理的。”
“那……那你们小心点。”
任钰儿晓得韩老爷是去办大事的,虽然担心却不敢像余三姑那样说出去,想到今天已经八月初四了,忍不住问:“四哥,算算日子我爸应该到任了吧,您说他怎么还不来接我们。”
韩秀峰暗想算算日子你爹是该到任了,只是嘉定不太平,前任县太爷都被一帮抗粮的乡民和趁火打劫的作奸犯科之徒给打跑了,县衙都被砸了,县学教谕和训导估计一样被吓跑了,你爹又不是瓜娃子,发现嘉定不太平应该不会贸然进城。
正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解释,“日升昌”的小伍子到了,而且带来一个三十出头穿着一件蓝绸长衫的男子。他腰间挂着玉佩,手握一折扇,看上去很光鲜,可给人感觉却很轻浮,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眼神跟贼似的闪烁。
“四爷,这位便是吴掌柜昨儿下午跟您提过的林庆远林先生。林先生祖籍福建泉州,祖上下过南洋,林先生也去过广州、香港和澳门等地方,通晓英夷、法夷、美夷、葡夷和西夷的话,是上海城里有名的通译,也是小号的老主顾。”小伍子躬身作了一揖,旋即回头道:“林先生,这位就是我们吴掌柜跟您说的韩四爷。”
“原来是林先生,失敬失敬。”韩秀峰起身笑道。
这宅院林庆远不止一次从门口经过过,而且很清楚洋人早就想买这宅院,本以为能租住在这儿的虽不太可能是达官但一定是有钱的大老板,没想到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土布长衫,脚踏一双旧布鞋,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个穷秀才,反正不像个有钱人。
“日升昌”做的全大买卖,怎会有这么穷的主顾,林庆远很奇怪也很失望,敷衍般地拱拱手:“庆远见过韩四爷,不晓得韩四爷想采买些什么洋货。”
韩秀峰并没有因为被瞧不起而不快,而是意味深长地笑道:“林先生,韩某托吴掌柜请的是通译,不是买办。”
“韩四爷,这么说您是打算直接去洋行找洋人采买?”
“正是。”
“韩四爷,洋人的交道可不是那么好打的,不是在下危言耸听,您要是就这么去,别说不一定能采买到您想采买的货,就是能采买到这价钱也不会便宜。以在下之见,您大可告诉在下究竟想采买些什么洋货。不管洋布洋油还是鸦片烟土,没有在下买不着的,不信您可以去城里打听打听。”林庆运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摇起折扇。
果然唯利是图,韩秀峰懒得跟他废话,淡淡地说:“光生,送客!”
“韩四爷,这生意是谈出来的,您怎么谈都不谈……”城里距这儿并不近,为做这买卖还起了个大早,林庆远不想白跑一趟,又回头问:“小兄弟,你们吴掌柜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们昨天究竟有没有跟韩四爷说好?”
小伍子心想我们吴掌柜跟你说得很清楚,结果你不但蹬鼻子上脸在韩老爷跟前摆谱,还想一口吃下韩老爷的买卖,立马拱手道:“林先生,韩四爷说送客就送客,让您白跑一趟,对不住了。”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哪有你们这么做买卖的!”
“我们四爷只想请一个该说话时说话的通译,让林先生这么大老板做通译太委屈,林先生,请回吧。”张光生阴沉着脸道。
林庆远看看正在端着茶杯的韩秀峰,又回头偷看凶神恶煞般地大头一眼,急忙放下折扇拱手道:“韩四爷,在下只做通译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通译是通译的价钱。”
“通译是什么价钱?”韩秀峰淡淡地问。
“一天十块银元,韩四爷,在下可不是狮子大开口,别看城里有不少买办通事,但论通晓洋文,像在下这样的您找不出几个。”
“你真听得懂花旗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和葡人的话?”
做买卖要有诚意,林庆远觉得应该拿出点诚意,一脸诚恳地说:“您有所不知,花旗国原本是英吉利治下,所以花旗人和英吉利人说得话差不多。葡萄牙和西班牙紧挨着,这两个地方人的口音也差不多,所以在下只通晓英语和法兰西语,而葡语只是略懂。”
“能听懂英夷、美夷和法夷的话,那你说他们的话,他们能听懂吗?”
“这是自然,要是在下说的话他们听不懂,那还叫什么通晓。”
“英夷、美夷和法夷的字你认得不?”
“认得,要是不认得怎么立契约。”
见小伍子微微点了点头,韩秀峰起身道:“既然这样,每天两块银元,要是林先生愿意就跟韩某去租界。”
“一天才两块,韩四爷,这也太少了!”
“林先生,韩某敬重你通晓几国话,是个有本事的人,所以才开这个价。您要是嫌少,那就请回吧。”
张光生不失时机地来了句:“林先生,刚才你也说了,上海城里有的是买办通事,光我认得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韩四爷给的这价钱很公道,你要是嫌少那我们只能另请高明。”
正如张光生所说,城里的买办通事太多,这买卖是越来越难做,林庆远岂能有银子不赚,急忙道:“好吧好吧,两块就两块,不过得先结!”
韩秀峰笑道:“这好说,光生,我这儿没银元,你身上有吗?”
不等张光生开口,小伍子就摸出两块银元:“四爷,我这儿有!”
“行,先帮我垫上。”
……
谈好价钱,韩秀峰、张光生和小伍子三人跟着林庆远,沿着河边往南走了大约半里,给守在小石桥桥头的差役塞了几十文钱,就这么过桥进入了英租界。
朝廷担心洋人生事,就把洋人圈在租界里,华洋分居,一般人不让随便进入,而租界里除了洋人只有五六百户原来就住这儿的百姓。正因为如此,相比其它地方,租界显得有些冷清。洋人修的大马路上看不见几个人影,一直走到跑马厅门口才见几个遛马跑马的洋人。
天气本就热,跑几圈更热。
刚下马的那个洋人把衣裳解开了,露出毛茸茸的胸脯,而他手里牵着的那匹高头大马,马背上也全是汗。
林庆远似乎认得那个洋人,远远的点头哈腰,叽里咕噜地跟洋人打招呼,洋人哈哈大笑,边笑边好奇地打量韩秀峰等中国人。
韩秀峰正为洋人身上竟有那么多毛,洋人的马居然那么高大而暗暗心惊,张光生忍不住问:“林先生,这洋人是谁,你跟他说什么呢?”
“刚才那位是英吉利的约翰先生,在外滩有间洋行,专做烟土、洋布、茶叶和生丝买卖。韩四爷,您要是想买烟土和洋布可以找他,要是有茶叶和生丝也可以卖给他。”
“是吗?”韩秀峰缓过神,下意识跟正用毛巾擦马背上汗的洋人拱拱手,边接着往前,边轻描淡写地问:“我要是想买洋枪呢?”
林庆远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问:“韩四爷,您买洋枪做什么?”
“你管四爷买枪做什么,你只要告诉四爷能不能买着!”张光生提醒道。
“这洋枪不是买不着,而是买的人不多。”林庆远边走边解释道:“官老爷们个个晓得洋人船坚炮利,个个晓得洋枪洋炮犀利,可官府不会跟洋人买!洋枪洋炮生意不好做,要不是贼匪作乱,有些大户想买几杆看家护院,几乎无人问津。现在倒是有大买家,不过也只有洋人才能做这买卖,因为别人就算有货也运不过去。”
“大买家?”韩秀峰明知故问道。
“长毛,长毛喜欢用洋枪洋炮。”说到这里,林庆远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想身边这位不会是从江宁来的吧。
韩秀峰笑看着他道:“长毛喜欢用洋枪,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林庆远被看得心里发毛,急忙岔开话题:“韩四爷,想赚大钱还是做烟土买卖,只要有本钱,您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而且不管买多少您都能卖得掉。租界那么多洋货,就数烟土最好销。”
第四百零四章 头一次跟洋人打交道
韩秀峰对烟土不但不感兴趣,而且深恶痛绝。见韩秀峰脸色变了,林庆远不敢再多说,就这么把他一直领到祥茂洋行。
头一次走进洋人的大房子,感觉气派归气派,但还是没有中国的庙宇宫殿大气,韩秀峰环顾了下四周,注意力被陈列在水晶柜台里展示的洋货给吸引住了,什么都有,琳琅满目,果然一件比一件精巧。
正看得入神,一个穿着紧身裤,扎着小辫子的洋人走了过来。
林庆远连忙迎上去点头哈腰打招呼,站在楼梯口跟洋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那个洋人才朝边上的小房间呶呶嘴,示意众人进去谈。
头一次跟洋人打交道,韩秀峰有些紧张,装作欣赏墙上的画,背对着洋人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定定心神,才带着比他更紧张的苏觉明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个精美的茶几,茶几边有几张软绵绵的椅子,洋人微笑着招呼他坐,韩秀峰拱拱手,故作镇定地坐了下来。
洋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林庆远连忙道:“韩四爷,约翰逊先生问您是哪里人,买洋枪做什么?”
“韩某扬州人氏,扬州城里的产业虽被长毛给占了,但乡下还有几千亩地和一些房产,对了,还有我韩家祠堂。这兵荒马乱的,求人不如求己,所以想买点洋枪回去看家护院。”
韩秀峰说得轻描淡写,林庆远却一句也不信,因为听口音根本不像是扬州人,但还是叽里咕噜地开始帮着翻译起来。
林庆远还没翻译好,一个看上去跟约翰逊不太一样的一个小洋人端着精美的银盘走了进来,给众人倒茶,还上了几碟点心。
约翰逊一边听林庆远翻译,一边微笑着示意韩秀峰用茶。
灰不拉几的,看上去不太像茶,也闻不到茶香,反而有股怪怪的味道,韩秀峰真不想喝,但一点不喝也不好,干脆微微一笑,端起不但带把儿,而且放着一银勺的小杯子喝了一小口。
不喝不晓得,喝到嘴里才发现苦得要死,难喝的要命。
吐出来不合适,韩秀峰干脆一口咽了下去,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笑看着约翰逊和林庆远。
“韩四爷,约翰逊先生问您打算买多少杆?”
“这就要看货,要看价钱了,要是货好,价钱也合适,那不妨多买一些。”韩秀峰扶着椅把笑道。
约翰逊听完翻译,抱着双臂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林庆远急忙道:“约翰逊先生问您想买什么样的枪?”
“约翰逊先生这儿有什么样的?”韩秀峰反问道。
约翰逊可不是一般的洋人,而是洋行大班,也是跑马厅的董事,刚才本打算出门找驻上海的领事,结果遇上韩秀峰这几个不速之客,要不是听说他们是来买枪的,才不会亲自接待。
约翰逊不管韩秀峰到底什么来路,觉得只要有利润的生意就可以做,干脆侧身跟刚才进来那个小洋人低语了几句,小洋人点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就这么等了半炷香功夫,几个持着枪的洋人涌了进来。
“韩四爷,约翰逊先生让您看看货,等您看中了再谈价钱。”
“行,我先看看。”
韩秀峰站起身看了看,从左边第三个洋人手里接过枪,确认吴文铭差人来上海买的就是这种,回头笑道:“林先生,劳烦您帮我问问约翰逊先生,这种枪怎么卖。”
约翰逊很奇怪,暗想拿进来五种枪,这个找上门的中国人既没挑最好的来复枪,也没挑最老式的火绳枪,居然一看就看中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燧发枪,不禁侧身跟林庆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韩四爷,约翰逊先生说这种枪八十银元一杆。”
“火药和铅子呢,就是用油纸包的那种。”
林庆远翻译完又回头道:“火药和铅子按桶算,一桶十五银元。”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贵了,劳烦你告诉约翰逊先生,我是有诚意的,而且也不止是买十杆八杆,问问约翰逊先生能不能给个实实在在的价。”
约翰逊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好奇地问:“林,你觉得他有钱吗?”
“约翰逊先生,他是‘日升昌’的吴介绍的,就是城里最大的那个票号的掌柜。”生怕洋行大班不相信,林庆远又指指站在韩秀峰身后的小伍子:“他身后那个就是‘日升昌’的人。”
“既然这样,你告诉他,燧发枪六十元一支,纸装弹药十元一桶,想要多少我有多少,先付一半定金,六十天内交货。”
韩秀峰听完翻译,立马道:“这价钱我能接受,但交货期太长。”
林庆远翻译完又把约翰逊的话翻译过来:“韩四爷,约翰逊先生说您要买的这种枪没现货,如果要现货那只有买火绳枪。”
火绳枪不靠谱,打十枪有五枪点不着火,铅子打不出去。
绿营兵的鸟枪和抬枪其实就是大号的火绳枪,正因为不靠谱,加上粗制滥造容易炸膛,谁也不敢举着瞄准,一旦枪放不出去贼匪就冲到跟前了,所以一见着贼匪甚至没见着贼匪就放枪。
自来火鸟枪要比火绳枪靠谱得多,打十枪最多只有一两枪打不着火,要是跟梁九那样好好保管经常擦拭,打十枪十枪都能点得着火,这是老泰勇营在万福桥头用血得出来的教训。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火绳枪有现货我也不会买,既然约翰逊先生这边没自来火枪的现货,那我再去其他洋行问问。”
约翰逊听完翻译,耸耸肩,对没做成这单生意表示遗憾。韩秀峰早就想好要货比三家,并没有觉得有多遗憾,拱手致谢,微笑着跟约翰逊道别。
没想到一上午跑了五家洋行,其中包括一家法兰西的洋行,居然都没有自来火鸟枪的现货。林庆远也觉得奇怪,帮着在外滩边找了个熟悉的洋人问了问,才晓得自来火鸟枪是英吉利、花旗和法兰西炮船上的洋兵用的枪。找那些穷疯了的洋兵或许能买十几二十杆,但想买更多就得找大洋行。
“韩四爷,要不您在这儿歇会儿,我去花旗人租界帮您问问。”
韩秀峰不是走不动,而是被停靠在外滩边上的洋人炮船和货船吸引住了,想到林庆远误以为他是从江宁来的贼匪,应该不敢耍滑头,同意道:“那就劳烦你帮我跑一趟,光生,小伍子,你跟林先生一道去。”
“好的,不过四爷您千万别走远,不然我们回来找不着您。”
“放心吧,我就在这儿看看,哪儿都不去。”
刚打发走三人,苏觉明就忍不住指指正帮着从洋人货船上卸货的脚夫道:“四爷,您看,全是大烟!”
顺着苏觉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箱箱烟土被成百上千脚夫蚂蚁搬家似的搬上了岸,韩秀峰探头看看远处的上海关监督署,再回头看看洋人建在外滩边上的房子,紧锁着眉头道:“朝廷收了税,洋人赚了钱,害的却是百姓。”
“要是都学好,个个都不抽,洋人去哪儿赚钱。”
“这东西是会上瘾的,你这会儿说不抽,被人拉去抽一两次,想不抽都不行。”韩秀峰一屁股坐了下来,紧盯着江上的“争气船”,又喃喃地说:“这船洋人是咋造出来的,还有那些洋枪,那些洋布、洋皂、洋皂和洋火,我们咋就造不出来呢。”
“四爷,这是遇上长毛作乱的,要是天下太平,谁会来这儿买洋枪。”苏觉明想想又说道:“至于洋布洋皂那些,我们可买可不买,可用可不用。”
第四百零五章 要出大事!
以前在京城时,每次见大头兴高采烈地去看热闹,韩秀峰就会说“精明的看一眼,瓜娃子看到晚”。可今天他这个总说别人是瓜娃子的人却变成了瓜娃子,坐在外滩边看了近一个时辰洋人的船,又去不远处看洋人盖房子。
肚子饿了让苏觉明去江边跟专做脚夫生意的小贩买几块饼来充饥,站累了坐下看,甚至趁洋人和洋人雇的本地人不注意,让苏觉明去偷了一点洋人盖房子用的洋灰。
“这看上去就是土灰,就是碾得匀碾得细,加点水和沙子搅和搅和,抹在砖头上砌墙,砌的墙能结实吗?”苏觉明一样好奇,竟用手指沾了点送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
“拿回去搅和一下砌两块砖试试,等干了不就晓得了嘛。”韩秀峰示意他把偷来的这一捧洋灰赶紧用衣裳包好,掸掸屁股上的尘土,信步走到一栋洋楼的橱窗前,又好奇地看起挂在水晶橱窗里的那些人像。
有洋人的,也有中国人的,惟妙惟肖,正寻思洋人究竟是怎么画出来的,林庆远和张光生、小伍子回来了,一找到他们就笑道:“韩四爷,这是洋人的照相馆,要不要陪您进去拍一张相片?”
“什么相片?”韩秀峰回头问。
“就是您的样貌,您什么样,相片拍出来就是什么样,”林庆远一时半会间解释不清楚,干脆一边比划着一边道:“洋人有个这么大的匣子,匣子后头有一块黑布,洋人就躲在黑布里,右手举着一盏洋灯,您坐在前头看着匣子,洋灯一闪,您的样子就拍下来了。不过拍的是底片,洋人还要用洋药水去洗,等三五天您就能拿到相片。”
“一模一样?”
“这是拍的相片,又不是请画师画的像,自然一模一样。”
林庆远话音刚落,一个路过的脚夫好心提醒道:“这位少爷,一看就晓得你是个读书人,这相片可不能乱拍,听人说摄魂夺魄的!你要是坐那儿让洋人拍,三魂七魄就被洋人给收走了!”
“去去去,你卖苦力的瘪三你晓得什么!”林庆远哭笑不得,禁不住回头骂道。
韩秀峰觉得有些事可以试试,但有些事不能轻易尝试。比如照相片,一个大活人坐在那儿,洋人躲在黑布里举着洋灯一闪,样子就被拍下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神奇的事,不是洋人的妖法是什么,何况姓林的这个二鬼子说得很清楚,洋人洗啥子相片还用药水,这种事想想就怕人。
总之,不搞清这拍相片到底是什么玄机,韩秀峰是绝不会冒着三魂七魄被洋人拍走的险去尝试的,干脆装作之前什么都没问一般说起正事:“林先生,花旗人那边有没有现货?”
“花旗国租界的那几个洋行也没有现货,不过我们遇上个花旗水手,他说能帮我们搞到自来火鸟枪。”
“他人呢?”
“去找枪了,他去过跑马厅,也晓得您租住的宅院,我跟他说好了,等有了货就让他去找您。”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他有没有说能搞到多少枪?”
林庆远苦笑道:“韩四爷,您要是采买别的洋货,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洋枪不是一般的洋货,平时真无人问津。那个花旗水手估计是去跟船上的水手买,然后再卖给您。”
“这么说就算他能搞到,但也搞不到多少。”
“所以想大批进货,您还得去找大洋行。”
韩秀峰心想既然这是急不来的事,那就用不着那么急,转身道:“你们都还没吃中饭吧,我们先回去,买枪的事明天再说。”
“那我明天要不要再陪您转转?”林庆远禁不住问。
一天两块银元的工钱是有点高,但韩秀峰还给得起,沉吟道:“林先生,你要是没别的事,那接下来半个月就在我这儿做通译。跟今天一样,工钱日结。”
林庆远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是从江宁来的,虽说跟长毛打交道有风险,但长毛的钱也好赚,连租界里的那些洋人现而今都在做长毛的生意,他岂能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连忙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好,先回去。”
……
韩秀峰发现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包括回来的这一路上,只要是个洋人,不管是洋行大班还是洋行的伙计,连那些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脏兮兮的洋人水手,看中国人的眼神中都不加掩饰地带着轻蔑。有些喝得醉醺醺的洋人水手,甚至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用叽里咕噜地用洋话嘲笑中国的百姓。
一走过小石桥,韩秀峰再也忍不住了,回头问:“林先生,你通晓洋文,经常跟洋人打交道。跟我说实话,洋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觉得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林庆远没想到韩秀峰会问这个,迟疑了好一会才尴尬地说:“韩四爷,您问这个做什么,我们跟洋人只是做买卖。”
“他们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是不是没把我们当人看?”韩秀峰紧盯着他问。
韩秀峰的眼神咄咄逼人,林庆远被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说:“怎么说呢,在洋人眼里我们就是愚昧无知的土著,土著您晓得吧,就跟我们觉得他们茹毛饮血没开化一样。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还瞧不起他们呢。”
“那你呢,你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觉得我们和他们,究竟谁没开化,谁愚昧无知?”韩秀峰追问道。
“我……我……”
“但说无妨,我不会生气的。”
林庆远深吸口气,忐忑不安地说:“韩四爷,我虽没去西洋,但三天两头跟洋人打交道,没少听他们说西洋老家的事。西洋的百姓过得好像是比我们中国的百姓好,说出来您或许不信,来上海的洋人也好,去香港澳门甚至南洋等地方的洋人也罢,全是在西洋走投无路混不下去的。”
今天见着的那些洋人,包括那些身上脏兮兮的水手,一个个人高马大,由此可见吃得比中国的百姓好。而盘踞在江宁的长毛也好,上海郊外的那些作奸犯科之徒也罢,闹到现而今这份上,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穷的吃不上饭,要是个个能吃饱谁会提着脑袋造反,想到这些韩秀峰没再问也没再说什么,就这么闷头往宅院走。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潘二和“日升昌”上海分号的账房先生伍德全竟迎了出来,一见着他就急切地说:“四哥,昨晚说的事估计要应验了,城里形势不妙,这儿也不稳妥,要不我们先回去,郭……郭老板交办的差事等风声过了再来办!”
韩秀峰意识到林庆远在这儿很多不好说,立马示意小伍子把林庆远支开,等姓林的二鬼子走远了才低声问:“咋了?”
“伍先生,消息是您带来的,您说吧。”潘二回头道。
伍德全急忙拱手道:“禀韩老爷,上午城里风平浪静没什么事,也没传出什么风声,没想到刚吃完中饭,好多做买卖的大商人就跟逃难似的,收拾细软,拖家带口,争先恐后出城。我们票号附近的商铺全关门了,我越想越不对劲,赶紧差伙计去打听。不打听不晓得,一打听吓一跳,原来城里和城南大小布庄的红布,竟全被那些福建人和广东人给买走了!”
苏觉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禁不住问:“他们买红布做什么?”
“你说呢?”韩秀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伍先生,这么大动静,县太爷和‘卖鸡爽’晓得不?”
“应该不晓得,”伍德全想了想,又一脸无奈地说:“城里全是会党,连在县衙和道署里当差的都有好多会党,就算有人想给县太爷和‘卖鸡爽’报信也不敢去,估计没见着人就被会党给害了。”
“镇台衙门和海防署呢?”
“这两个衙门本来就没几个兵,镇台和海防同知估计也蒙在鼓里。”
潘二不想稀里糊涂死在上海,急切地说:“四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韩秀峰心想回去容易,但回去之后再想出来就难了,再说买枪的事还没有眉目,一边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追问道:“伍先生,这么大事吴掌柜晓得吗?”
“吴掌柜一大早去了松江,去拜见府台了,估计要到明天才能回来。我担心出事,就做主把柜上的银钱和今天帮你兑换的银元,连同账本一道全搬来了,留在柜上的几个先生和伙计等会儿也过来。没收到风声那是没办法,现在收到了风声不能不做点准备。”
“全搬这儿来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城外一样有会党的眼线,四爷,这个节骨眼上,在下是既不敢去松江,也不敢去苏州,只能先搬您这儿来。”伍德全拱着手,又凝重地说:“账本和银钱全搬这儿来了,明天开不了张,柜上不能没人,在下先回去,一切拜托四爷。”
“明明晓得城里要出大事,你还要回去?”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呢,四爷,老东家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不能就这么把票号的门关了。”
第四百零六章 先看看
目送走执意要回城的伍德全,打发走姓林的二鬼子,韩秀峰走进院子才发现陆大明、粱六和陈虎他们不但全从小东门外码头客栈来了,而且全收拾好了行李,连余三姑和任钰儿都把行李收拾好了就等他回来。
“日升昌”上海分号的两个账房先生和四个伙计,守在堆满银钱和账本的西厢房门口欲言又止,不用问都晓得他们担心什么。
气氛有些紧张,像是要大祸临头一般。
韩秀峰走到厅前,摸摸鼻子,回头笑道:“诸位,杜三你们应该都见过,他头一次去海安找我时说,他去广西上任的那一路上有多坎坷,说他的运气有多不好。还说邪性了,他从广西跑到湖南,贼匪就从广西一路追到了湖南。”
潘二没想到韩秀峰会说这些,正寻思要不要陪着笑笑,韩秀峰又说道:“说起来我也邪性了,好不容易补上缺做上官,先去江宁拜见制台,结果没几天江宁失陷,陆制台殉国了。去海安上任的路上经过仪真,去拜见湖广总督吴大人的叔父,没几天仪真失陷。路过扬州,扬州失陷。现而今来上海办差,上海又不太平,你们说我像不像个扫把星,走到哪儿哪儿倒霉。”
“四爷,您这是哪里话,您一样在泰州做那么久官,在海安呆那么长时间,可泰州没失陷,海安更没有!”陈虎忍不住笑道。
“是啊四爷,您才不是扫把星,您是福星!要不是您,泰州早失陷了,说不定连海安都保不住。”
“什么福星,四爷是福将!”
“对对对,四爷,您是福将!”
老泰勇营的弟兄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露出了笑容,韩秀峰的目的达到了,干咳了两声,接着道:“弟兄们,我韩秀峰究竟是福星还是福将放一边,但肯定不是败将。从来没打过败仗,一样没打过没准备的仗。”
“四爷,到底怎么干,您说吧,我们全听您的!”陆大明急切地问。
梁六也忍不住道:“是啊四爷,只要有您在,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潘二以为韩秀峰打算带着这三十多号弟兄进城平乱,暗想连同查缉私盐在内你就打过两仗好不好,正不晓得该怎么劝韩秀峰不要冲动行事,韩秀峰话锋一转:“我们当时守万福桥,你们全以为是背水一战。其实不是,我们其实是有退路的!那会儿之所以没告诉你们,是担心动摇军心。后来没说,是因为没必要再说,毕竟仗已经打赢了,说出去传出去不好。”
“四爷,我们那会儿有退路吗?”陆大明糊涂了,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梁六等老兄弟。
“有。”韩秀峰微笑着解释道:“那会儿乍一看我们似乎很凶险,西边是宽达几百丈、最深处达几十丈的廖家沟,南面、东面全是贼匪,只要贼匪愿意,北面也能围上,可以说是四面合围,让我们插翅难飞。
但岸上他们好围,河上他们怎么围?大家伙应该记得,在贼匪攻打我们的营寨前,我曾让你们把拆下的桥桩在河里打了好几排桩,那几排桩的作用大了,既挡住贼匪的船不让他们靠岸,也在河上隔出了一条万不得已时我们可以用来撤退的水道。”
想到那几排桩距大营西墙好几十步,而大营里有几十条民船,陆大明不禁脱口而出道:“实在守不住就把船放下去,我们从河上撤!往南是仙女庙,那边全是贼匪的兵,往北进邵伯湖,不但没贼匪的兵,就算有在那么大的湖上他们也围不住我们!”
“才晓得啊,”韩秀峰笑了笑,随即抬起胳膊指指东边:“相比那会儿守廖家沟,我们现在的处境实在算不上有多凶险。一是城里的那些会党不是长毛,不是我瞧不起他们,他们真是一帮乌合之众;二是我们来上海的事没几个人晓得,他们都不晓得我们在这儿,又怎会来攻我们这个乡下小院子;再就是过了河就是洋人的租界,他们真要是杀到这儿,我们大可过河去东岸暂避。他们敢造反我信,因为闹到现而今这份上,他们不反都得反,但我不相信他们敢去招惹洋人。”
“还真是,我们来这儿的事官府都不晓得,那些会党咋会晓得!”大头忍不住笑道。
潘二苦着脸问:“可要是被困在这儿咋办?”
“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花点银子让那个姓林的二鬼子帮我们雇条洋人的船,坐洋人的船走。”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我们来这儿是买枪的,枪没买着怎么回去?县城不管乱成啥样跟我们有啥关系,我们又不要去县城买,而是要跟洋人买。”
潘二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行,那就先不走,先留下看看情形。”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也不能不做点防备,”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抬头道:“大明、老六、陈虎听令,从现在开始你们各带六人轮流去外面警戒,不要穿号褂,也不要带兵器,更不要走太远,发现苗头不对就赶紧回来报信。”
“遵命!”
“大头,你和剩下的弟兄在院子里戒备。城里要是乱了,城外一样会乱,很难说会不会有宵小来趁火打劫。你们给我把宅子守好了,谁要是敢趁火打劫一概拿下,要是敢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四哥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趁火打劫!”
“光生,你和觉明赶紧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船,要是有就雇两条,要是船家不愿意就出钱买。总之,必须在天黑前搞两条船回来。”
从这儿去小石桥还有点远,想去东岸哪有直接从船上过河方便,张光生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是,我们这就去!”
韩秀峰想想又回头道:“小伍子,你们票号的事我就不过问了。西边那几间屋我不会进去,其他人也不会进,银钱和账本要是丢了,用不着你们东家收拾你,你叔都不会轻饶你。”
“晓得,我会看好银钱和账本的。”小伍子急忙道。
“就这样了,收拾好的行李先放下,该当值的去当值,该烧饭的赶紧去烧饭。”
……
上海城里要大乱,据说嘉定已经乱了,余三姑哪有心情烧饭,拉着任钰儿追到书房,噙着泪花问:“四爷,刚才听伍先生说嘉定县太爷都被贼人打跑了,有没有我家老爷的消息,您说他会不会有事?”
“四哥,这么大事您早晓得了,为何瞒着我们。”任钰儿也忍不住问。
韩秀峰没办法,只能微笑着解释道:“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吗,嘉定虽乱,但任院长不会有事的。我之所以敢断定他不会有事,是因为嘉定的那些地痞泼皮和那些被地痞泼皮蛊惑去县城闹事的乡民,还没举旗造反的胆。”
“县太爷都被打跑了,县衙都被砸了,这不就是造反吗?”任钰儿急切地说。
“这事没你想的那么可怕,这么说吧,嘉定乱成这样,前任知县难辞其咎,他征粮加耗,甚至连朝廷已经免掉的赋税都要收,甚至因为收不上赋税比责保正甲长,据说还打了好几个衙役的板子,搞得天怒人怨。
百姓本来就穷的连饭都吃不上,自然不会老老实实交钱粮,就算愿意交也没有。而且征粮加耗这种事一样涉及士绅,能想象到那些士绅不但冷眼旁观甚至会在暗中推波助澜,那些地痞泼皮一蛊惑,不愿也没有钱粮交的百姓就跟着去了。”
韩秀峰坐下身,接着道:“我估计那些百姓原本只是想讨个说法,结果起头的地痞泼皮一动手一起哄,他们就稀里糊涂卷进去了。不过也只是砸了县衙,抢了县库的钱粮,没敢杀官。连县太爷都没杀,他们又怎会杀学官。”
“这么说我家老爷不会有事?”余三姑忐忑不安地问。
“他只是个儒学训导,又不是教谕,更不是县太爷,还是刚上任的。既没权也没钱,一样没得罪过那些地痞泼皮,更别说得罪百姓了,你说他能有什么事?”韩秀峰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笑道:“我正好认得松江府的新任府台,昨天已经给乔府台写过信,并且托日升昌的吴掌柜送去了,看乔府台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帮你家老爷换个差事。”
“四哥,您认得松江知府?”任钰儿大吃一惊。
“认得,在京城时结识的,不过他那会儿还是工部的郎中。”
“四爷,不怕您笑话,外面乱成这样,做这官还不如不做,”余三姑回头看了一眼任钰儿,愁眉苦脸地说:“早晓得会这样,那会儿就不应该让他去嘉定,去东台做训导多好,就算东台有什么事,回海安也方便。”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任钰儿不想再打扰韩老爷,拉拉她的胳膊:“三姑,我们去烧饭吧,今天人多,要多烧点饭。”
“提起烧饭,我想起件事。”韩秀峰站起身,看着刚安排好外面的一切,跟过来的潘二道:“长生,城里一乱城外的市面上也会跟着乱,你赶紧趁城里还没乱,带人去附近多买些米和油回来,别到时候有钱也买不着粮油。”
民以食为天,没有饭吃是万万不行的,潘二连忙道:“哦,我这就去!”
第四百零七章 韩四的来意
出京之前,乔松年一直以为松江府是有名的渔米之乡,富庶之地。补上松江知府这缺不晓得有多高兴,京里的亲朋故旧更是纷纷祝贺。以至于出京时的别敬,送的都比别人出京时多。
结果到任之后才发现,松江府是富庶但税赋也高,治下的华亭、娄县、南汇、青浦、奉贤、金山等县和川沙厅无不亏空,那些个州县正堂因为赋税极少有能干满两年的,过去几十年的近百个州县正堂几乎全因为赋税被革了,能从知县升任同知乃至知府的屈指可数。
不亏空的县倒是有一个,上海县自“弛海禁”以来,沿海各省商帮纷纷去经营手工、棉纺、沙船等业,堪称“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可随着分巡苏松兵备道衙门移驻上海县城,上海的大事小事直接去找道台衙门,不会来知府衙门禀报,就这么渐渐变成了道署的“直辖县”。
亏空也就罢了,那些好不容易署理上缺的知县还征粮加耗,搞得天怒人怨,甚至逼得百姓要反……乔松年虽到任没几天,却已发现这就是个烂摊子,他这个知府不好做。
但不管好不好做,能不能做长,既然到任就得理事,上午听几个知县禀报,下午召见本地士绅。想到明天就八月初五了,是春秋二祭中秋祭的日子,要率府学教授、训导及府城的生员、士绅一道去文庙祭拜,见完本地士绅又跟府学教授商讨起秋祭的事宜。
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忙完正准备去签押房歇息一会儿,幕友徐师爷又拿着一封书信走进了花厅。
“徐叔,谁的信?”乔松年起身问。
徐师爷呈上信,又呈上一张面额八百两的银票,坐下笑道:“少爷,您一定想不到这封信是谁写的。”
信封上的落款是知名不具,搞得神神秘秘,但抽出信展开一看,乔松年乐了:“原来是重庆会馆的韩四!”
“信是您的同乡‘日升昌’上海分号的吴掌柜捎来的,这银票也是吴掌柜孝敬您的。”
“吴掌柜人呢?”
“他在门房等了一个多时辰,见您那么忙就先告退了,说改日再登门拜见。”徐师爷原本是刑科给事中乔邦宪的长随,在京城呆了十几年,经常帮乔邦宪给黄钟音等同僚送信,甚至不止一次去过重庆会馆,想到韩四又忍不住笑道:“出京时我听黄御史他们说韩四还只是个从六品州同,没想到现而今已是从五品的两淮运副了,少爷,他这官运可不是一般地亨通!”
“京里有黄御史他们提携,在泰州有郭沛霖提携,他自个儿又是个争气的,这官运能不亨通?”乔松年边看着信,边笑骂道:“搞得神神秘秘,还知名不具。说是来上海办粮,鬼晓得他是来做什么的。”
徐师爷愣了愣,沉吟道:“发匪不但占了江宁,还分兵西征,水路梗阻,淮盐运不出去……少爷,他该不会是往上海贩盐的吧?”
“我们松江府是浙盐的引地,他真要是往上海贩运那就热闹了。”乔松年放下信想了想,又摇摇头:“往上海贩卖淮盐不大可能,毕竟运少了解不了淮盐之危,运多了浙盐往哪儿销,就算他敢这么干郭沛霖也不会同意,要是东窗事发朝廷究办下来,那就真成好心办错事了。”
“那他来上海做什么?”
“或许真是来办粮的,也可能是来找洋人的。”
“找洋人?”徐师爷大吃一惊。
乔松年微笑着解释道:“徐叔,你想想,淮盐的引地并没有全失,只是水路梗阻,盐运不出去罢了。要是找着能把盐运到湖广的船,那淮盐之危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徐师爷脱口而出道:“洋人的船发匪不敢拦!”
乔松年不认为堂堂的两淮运副会亲自出面来上海给两淮盐场的那些灶户盐丁买粮,越想越觉得第二个推测最接近真相,不禁笑道:“只要能雇到十几二十条洋人的船,他们两淮运司有多少盐运不出去,只是洋人两面三刀,这交道没那么好打。”
“跟洋人打交道可不是一件小事。”
“所以他不敢张扬,所以才搞得神神秘秘。仔细想想郭沛霖运气真好,外放到江苏还能遇上既熟悉又可靠的韩四,而韩四又正好是捐纳出身,找洋人雇洋船这样的事就算泄露出去,他郭沛霖大可置身事外,韩四也不怕身败名裂。”
乔松年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十个人有九个人不相信。
徐师爷却深信不疑,因为在京城呆那么久他也算见过世面的,很清楚只要是跟洋人交涉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不会有好下场。交涉交涉首先得有交情,要是跟洋人走太近,那些清流就会弹劾你“有失国体”,甚至会指责你有“二心”。
跟洋人谈妥的事只要有一丁点不符合大清礼制,或作出少许妥协,那就是“丧权辱国”,不杀天理难容;要是跟洋人谈崩了,洋人借机生事,一样没好果子吃。
总之,想做大清朝的官,能不跟洋人打交道就不要跟洋人打交道,不然真会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甚至会遗臭万年!
正因为如此,前几任松江知府也好,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也罢,对洋人全是敬而远之。吴健彰这个道台之所以做那么稳,并非他才具有多么出众,办事有多么勤勉,而是因为他那个缺虽很肥但没人羡慕,至少科举入仕的官员不会傻到去抢去争。
想到韩四来上海居然很可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找洋人交涉,徐师爷忧心忡忡地说:“少爷,不管怎么说也算老相识,您是不是给他提个醒?”
“韩四多精明,我们能想到的他会想不到?何况人家信里说是来办粮的,这个醒让我怎么提?”乔松年想了想,接着道:“再就是运盐是运商的事,就算找洋人帮着运盐的消息走漏出去,他一定有办法置身事外,不然也不会搞得如此神秘。”
“这倒是,他应该是有备而来。”
“他究竟来上海做什么,我们就不用猜也不用管了,他在信里提到的那个儒学训导,明天秋祭时你记得帮着问问。”
“帮那个姓任的贡生在府学找个差事?”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第四百零八章 果然出事了!
城里要出事,所有人都和衣而睡,做好一有风吹草动就过河去东岸暂避的准备,结果一夜无事。
小伍子人在这儿心却在城里,担心要是虚惊一场,票号既没账本又没银钱会影响生意,打算去城里看看。
韩秀峰不敢掉以轻心,不但没让他进城,今天也不打算再去租界,而是从存放杂物的屋里找出一把锄头,来到宅院前的菜地,一边装作锄草一边观察小石桥方向的动静。潘二和张光生不放心,一个找了顶草帽戴上,一个挎着竹篮,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
“蹲下,三个大男人凑一块像是干活的吗?”韩秀峰指指斜对面用芦竹支的丝瓜架,示意张光生躲到丝瓜藤下。
“哦,晓得了。”张光生尴尬地笑了笑,急忙走了过去。
潘二蹲在地里,一边装作整理南瓜藤,一边看着远处问:“四哥,陈虎他们躲在哪儿,我咋看不见?”
“应该还在前头,”韩秀峰扶着锄头,望着成群结队涌向小石桥的行人,凝重地说:“会馆大多建在城外,会党也大多住在城外,这会儿应该有动静,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往租界跑。”
潘二探头看一眼,喃喃地说:“不算多吧。”
“这还不算多,昨天过桥的才有几个人。”韩秀峰想想又说道:“何况这边是英租界,紧挨着县城的是法租界。如果不出意外,法租界里这会儿估计是人满为患。”
张光生回头道:“四爷,要不我去法租界看看?”
韩秀峰不想像个聋子瞎子,沉吟道:“去看看也行,不过你得小心点。”
“四爷放心,我从英租界过去,不会有事的。”
“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刚目送走张光生,苏觉明竟沿着河岸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四爷,四爷,不好了,来了两个洋人!”
“别急,慢慢说,那两个洋人从哪儿来的?”
“从北边来的,还带来十几杆枪,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一句也没听懂。”
韩秀峰意识到应该是姓林的二鬼子昨天说的那个花旗国水手,扛上锄头笑道:“应该是来卖枪的,林庆远咋还没来,他不在这买卖怎么做。”
“是啊,他昨天说今天一早就来的。”苏觉明下意识看着县城方向嘀咕道。
“不管他了,先回去看看。”
……
韩秀峰和潘二跟着苏觉明匆匆回到宅院,果然看到两个头戴三角帽,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衣裳,下身穿着一条把老二轮廓都勒得清晰可见的紧身裤,腰间别着两把怪模怪样的手铳,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的洋人。
他们身后的墙上靠着两个长长的油布包裹,上头没裹严实,能清楚地看到裸露在外面的枪口。
他们正跟大头和小伍子一边比划着,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大头紧握着刀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一见着韩秀峰就急切地说:“四哥,你可算回来了,你跟这两个洋鬼子说吧,他们的话我听不懂。”
韩秀峰心想你听不懂,难不成我就能听懂,正拱着手不晓得该怎么打招呼,高个子洋鬼子竟用生硬的官话兴高采烈地说“耶耶耶,洋鬼子,洋鬼子”,边说还边拍拍他自个儿的胸脯,仿佛他就叫洋鬼子一般。
韩秀峰乐了,禁不住笑道:“洋鬼子先生,您好。”
“你好,我,洋鬼子,哈哈哈……”
“鄙人韩秀峰,我叫韩秀峰,韩秀峰是我的名字,能听懂不?”
高个子洋人看来没少比划着跟中国人打交道,指着韩秀峰问:“韩秀峰?”
“对对对,我,韩秀峰。”
高个子洋人乐了,回头看看同伴,又转身解开靠在墙上的油布包,指着里头的六杆鸟枪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这跟介绍名字不一样,韩秀峰是一句也没听懂,正不晓得该怎么交流,矮个子洋鬼子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银元,举到众人面前,随即把银元顺手交给高个子洋人,举着双手正反面不断比划。
看上去很滑稽,潘二没之前那么紧张了,禁不住笑道:“四哥,这洋鬼子挺精明的。”
“听不懂没关系,会算账就行。”韩秀峰也觉得好笑,干脆指指大开着的院门,招呼他们进去谈。
这两个洋人胆子也大,竟一点也不担心会被黑吃黑,扛上两大包洋枪就跟进来了。
韩秀峰让小伍子去取一百块银元,也不管洋人能不能听懂他说什么,就这么一边说着“洋鬼子先生,容我先看看货”,一边从油布包里取出一杆鸟枪,看看是不是自来火的,想到这些枪买回去终究是给陆大明等人用的,又让张光生把陆大明喊了过来。
这两个洋人带来的枪比吴文铭差人来上海买的用料要好,拿在手里比之前用的那些自来火鸟枪要沉,而且看上去要长一点。陆大明看看枪管,旋即掰开击锤,举起来作势瞄准,轻轻扣动扳机,只听见啪一声,在火石上打出了火花。
“四爷,这枪看上去还行,但究竟怎样还得装上火药铅子放一枪试试。”
“在这儿怎么试,现在更不是试枪的时候。”
韩秀峰话音刚落,高个子洋鬼子就从油布包里取出一牛皮匣,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一边从皮匣里取出一枚纸壳装的火药铅子,从陆大明手里接过枪就要往枪口里装。
韩秀峰可不想把会党招来,急忙一把拉住:“洋鬼子先生,我相信你,我们还是谈谈价钱吧。”
“#$^&%!$#……*&¥&@34%#……”
高个子洋人咕噜咕噜说了一大堆,矮个子洋人也眉飞色舞地跟着说。韩秀峰头大了,干脆从他手里接过枪,往青砖铺的地面上一放,随即从小伍子手上接过钱袋,数出三十块银元,分成三小摞,回头笑问道:“洋鬼子先生,一杆三十银元咋样,有多少我要多少!”
“NONONO……”矮个子洋人一边摇头,一边抢过他手中的钱袋,数出二十块大洋,跟之前那三小摞放到一块。
“五十块一杆,这也太贵了!”不等韩秀峰开口,苏觉明就蹲下身拿起十块,回头比划着道:“四十块银元,最多四十!”
“NONONO……”矮个子洋人显然嫌少,把苏觉明拿起的银元抢过去再次放到枪边。
苏觉明禁不住笑道:“要不这样,我们让一步,你们呢也让一步,四十五块一杆,真不能再多了!”
这次不但矮个子洋人不答应,连高个子洋人都不答应了,就这么蹲在地上抢来抢去,数来数去,数了好一会儿才以四十八银元一杆成交。
“谈”完枪的价钱谈弹药,又是一番讨价还价。
韩秀峰正觉得好笑,小伍子的堂叔伍德全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气喘吁吁地说:“韩老爷,果然出事了!天一亮那些个会党就扎着红巾埋伏在东门和北门外,小东门内的那些乡勇又全是他们的同乡,听逃难的人说外面一发暗号,城里的内应就把城门打开了,他们一进城就直奔县衙和道署,我混出城时北门全是会党的人!”
“觉明,赶紧打发这两个洋鬼子走。”韩秀峰定定心神,一边往外走一边凝重地问:“晓不晓得城里的情形?”
“今天是初五,照理说县太爷和‘卖鸡爽’要去文庙祭拜,十有八九被会党一锅端了,这会儿是不是还活着都两说。”伍德全擦了把汗,接着道:“我跑得快,没被堵在城里,跑得慢的已经出不来了。”
韩秀峰遥望着县城方向,冷冷地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在光生帮我们在城外租了这宅院,要是住在城里这麻烦可就大了。”
“韩老爷,现在怎么办?”
“我们就这么点人,除了等朝廷派兵来平乱还能怎么办。”
伍德全急切地问:“要不要赶紧差人去松江向乔府台禀报?”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回头道:“伍先生,你可以去松江给乔府台报信,我就不差人去了。毕竟我是两淮运副,又不是松江府的官,这里的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第四百零九章 习惯了就好
两个花旗人拿着一袋银元喜滋滋地从小石桥去了英租界,一直把他们送到桥头的苏觉明,一回来就紧张地说:“四爷,守在桥头的衙役和乡勇全跑了!”
“跑就跑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顺着苏觉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从小石桥往英租界逃难的人越来越多,韩秀峰沉思了片刻,回头问:“桥那边有没有动静?”
苏觉明连忙道:“来了几十个洋人,全背着洋枪,不过看上去不像洋兵。”
伍德全踮起脚跟看了看,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喃喃地说:“四爷,苏先生说的应该是洋枪队。”
“哪个国家的洋枪队?”潘二好奇地问。
“好几个国家的,”伍德全回头看了一眼潘二,解释道:“正月里长毛顺江而下,一路攻城略地杀到江宁。朝廷怕,洋人一样怕!后来听说江宁都被长毛给占了,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理事就召集租界里的商人和侨民商议,筹建了一支全是洋人,全用洋枪洋炮的洋枪队,不过他们自个儿不叫洋枪队,叫什么上海义勇队。”
“义勇,是不是跟我们编练的乡勇差不多?”韩秀峰下意识问。
“对对对,就是洋人的乡勇!”
“洋兵呢?”
“洋人的兵不多,不然也不用招募商人和侨民。”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一边带着众人回院子,一边喃喃地说:“洋人的洋枪队出动了,这说明城里的动静不小。县太爷凶多吉少,‘卖鸡爽’估计也爽不起来了。”
“四哥,我们咋办?”潘二也忍不住问。
“想走也走不成,都乱成这样了去哪儿雇船,这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就呆在这儿啥也不用做,静观其变。”
“要是会党杀过来呢?”苏觉明担心地问。
韩秀峰停住脚步,笑看着他道:“造反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敢打赌会党这会儿忙着呢。占了县城只是刚刚开始,他们得想着咋才能守住县城。何况他们跟粤匪不一样,好几个会党,好几个帮派,好几路人马,我不相信他们的心真能往同一处想,他们力真能往同一处使。总之,他们没那个功夫来找我们。”
想到城里几乎没人晓得眼前这位来了上海,伍德全深以为然:“四爷所言极是,且不说会党顾不上这儿,顾得上一样不会来。毕竟他们又不晓得您在这儿,不晓得您在这儿他们来做什么。”
苏觉明对长毛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印象深刻,禁不住问:“伍先生,您就不担心他们出城抢大户?”
“他们既然敢造反肯定会去抢大户,但就算抢大户也不会来这儿,毕竟个个晓得这宅院闲置着没人住,况且城里和小东门、大东门、南门外的那些大户和商铺就够他们抢的了。”说到这里,伍徳全突然想起件事:“四爷,那些会党都用不着去抢大户,要银钱城里有的是!”
“不去抢大户哪来银钱?”韩秀峰不解地问。
“衙门里有!”伍徳全一脸无奈地说:“卖鸡爽不是兼江海关监督吗,江海关的税银全存放在道库里,少说也有四五十万两。县衙里的银子也不少,上半年征的地丁银和杂税还没来得及解缴藩库,全便宜会党了,您说他们会缺银子吗?”
别人说这话韩秀峰不一定会相信,伍德全说这话韩秀峰深信不疑,毕竟县衙也好道署也罢,上缴税银就算不找“日升昌”,“日升昌”也会去找县太爷和“卖鸡爽”,因为他们就是做这买卖的。
几十万两就这么没了,难怪个个说贼匪比朝廷有钱。
韩秀峰觉得可惜,沉吟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伍先生,你不是要去松江给乔府台报信,顺便去看看能不能截住吴掌柜吗,要去就趁会党还顾不上城外赶紧去。票号的银钱和账本你大可放心,有我在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谢四爷!”
“举手之劳,无需客气。”
……
打发走伍德全,韩秀峰走进花厅,看着正在擦枪的陆大明问:“这枪咋样?”
手中有枪,心中不慌,陆大明把枪举到韩秀峰面前,眉飞色舞地说:“四爷,您瞧瞧,这枪管用的全是精铁,虽是旧枪,虽然没装火药打过,但我敢断定比我们之前用的那几杆洋枪好。”
“那就先用着,好好保管,千万别走火。”
“您放心,我们小心着呢。”
“忙去吧,对了,交代下去,不到万不得已,别把枪拿出门。”
“晓得,我们出门连刀都不会带,更别说枪了。”
陆大明躬身作了一揖,扛着枪走出了花厅,潘二帮韩秀峰沏上一杯茶,苦笑着道:“四哥,我们的运气咋就这么不顺呢,来买枪还能遇上会党造反。”
韩秀峰接过茶杯,轻描淡写地说:“习惯了就好。”
“习惯了就好,四哥,这种事还能习惯?”潘二被搞得啼笑皆非。
“我真不是在开玩笑,你想想,粤匪犯上作乱,从广西一路攻城略地杀到江宁,现而今又分兵去犯京城和安徽江西湖广。这是什么,这就是天下大乱!上海县城里的那些会党帮派和嘉定青浦的那些地痞泼皮,与其说是犯上作乱,不如说是趁乱作乱。要是粤匪没作乱,要是上海和上海周围的绿营兵没全抽调去江宁,借几个胆给他们也不敢。”
看着潘二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皖北和河南的捻匪也一样,总而言之,只要朝廷的兵制还跟现在这样,遇到事只能从这儿抽两百兵,从那儿抽三百兵,拼拼凑凑去平乱,那些见朝廷兵力空虚的宵小就会蠢蠢欲动,甚至会跟城里的这些会党一样扯旗造反。”
“四哥,连我们都晓得兵太少太散,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不可能不晓得,皇上更不可能不晓得,为何不多招些呢?”
“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晓得,皇上一样心知肚明,但想多招些兵却没那么容易,一是养兵要钱粮,朝廷哪有那么多钱粮,再就是朝廷根本不敢养太多兵。”
“为啥不敢?”
“连这都不晓得,你这官究竟咋做的,”韩秀峰抬头看了看潘二,轻叹道:“这江山是满人坐的,可天底下能有几个满人,汉人又有多少?何况承平已久,那些个八旗子弟又开不了弓射不了箭了,就算招兵也只能去招汉人,你要是皇上,你放心吗?”
潘二反应过,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难怪朝廷让没被贼匪占的地方遣散乡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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