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托付
作者:卓牧闲|发布时间:2024-06-29 02:44:01|字数:22766
无论京官还是外官,四品到从三品乃至正三品都是最难跨的一个坎。
且不说段大章这样的布政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是巡抚,便是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就是出行仪仗、致仕后的俸禄等待遇也是四品官员远不能比拟的。
在京城时,段大章可坐四人抬的银顶黑轿,到地方上则可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仪从有杏黄伞一把,另配青扇两把,旗枪六根,金黄棍两根……正可谓前呼后拥,八面威风。而四品官员在京只能坐二人抬的锡顶黑轿,到地方上只能坐四人抬的蓝呢大轿。
三品官员只要不是被夺职的,无论将来告老还是告病回乡都可以领取到在任时的全俸,而四品官员满六十岁致仕回乡却只能领取在任时一半的俸禄。三品官员可提携子嗣,可选一子去国子监念书,将来可以更快地获得官职,而四品外官是没这待遇的。
郭沛霖是以四品道员外放去江苏补用的,很羡慕段大章这个已官居三品的同年,更希望能得到同年们的提携,一接到请帖便再次赶到重庆会馆。
段大章坐上首,湖广道监察御史黄钟音作陪,频频敬酒,郭沛霖真有些受宠若惊。
“仲霁兄,实不相瞒,今日请你来吃酒,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求我?”郭沛霖愣了愣,端着酒杯苦笑道:“倬云,这些同年中数我最没出息,要说求,我求你们差不多。”
“没跟你开玩笑。”段大章放下筷子,抬头看看站在一边伺候的韩秀峰,微笑着解释道:“内侄你是见过的,这些天没少往你府上跑。不是我段大章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这个内侄为人重情重义,做事勤勉可靠,要不是他苦心经营,就没现而今这重庆会馆。”
“秀峰见过郭大人。”韩秀峰连忙上前行礼。
“倬云,这位是你内侄?”郭沛霖下意识问。
“正是。”段大章一边招呼他吃菜,一边叹道:“内侄的为人在我们重庆同乡中是有口皆碑,仲霁兄若是不信可以问永洸,也可以去问问吉博文。在我看来这年头做官真不如呆在京城做会馆首事,好好照看会馆。可他家是冷籍,要是不做一任官,子孙后代都翻不了身。”
“倬云,有你这个姑父提携,秀峰贤侄想做一任官不是难事吧?”郭沛霖不解地问。
“确实不是难事,甚至都没用我操心。”段大章又抬头看了一眼韩秀峰,不缓不慢地说:“他早想法帮自个儿捐了个监生的出身,捐了个九品候补巡检,甚至自个儿找门路补缺,并且这缺差不多补上了。”
“这是好事。”
“是好事,可我总有些不放心,他生怕去甘肃会招来非议,会给我添麻烦,于是托人帮着补了个扬州府的缺。不管咋说他这个缺是吏部掣选的,走马上任应该没啥问题,但能不能干满一年就两说了。”
想到无论京官还是外官,都要按例署理试用满一年才能实授,郭沛霖意识到段大章的良苦用心,不禁笑道:“倬云,有你这个姑父提携,这对秀峰贤侄而言也不是事。只要给祁幼章写封书信,我就不信祁幼章会不给这个面子。”
“幼章自然是要找的,信我都已经写好了,但内侄只是个九品巡检,不能遇到点事就跑江宁去找幼章。”
“这倒也是。”
“所以我想把内侄托付给你,劳烦你多关照。”
来赴宴前郭沛霖真有些担心段大章会不会给他介绍个幕友或家人,同年一旦开那个口不但不能拒绝,还得对同年推荐来的人以礼相待,就算上任之后不委以重任也得养着,没想到段大章只是请他关照韩秀峰这个年轻的重庆会馆首事,并且韩秀峰早帮他自个儿谋了个缺。
在郭沛霖看来这就是个顺水人情,回头看了看韩秀峰,一口答应道:“倬云兄言重了,举手之劳,谈不上劳烦。”
“志行,愣着干啥,还不敬郭大人一杯。”
“哦,”韩秀峰反应过来,连忙帮郭沛霖斟满酒,然后帮自个儿也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说:“谢郭大人提携,秀峰先干为敬,郭大人您随意。”
“好,我也干了。”
“仲霁兄,志行不光是倬云的内侄,也是我黄钟音晚辈,今后还得劳烦你多关照。”黄钟音不失时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连黄钟音都如此器重韩秀峰这个捐纳出身的九品巡检,郭沛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酒足饭饱,正准备跟段大章一道去后院凉亭再叙会儿旧,翰林院编修吉云飞、翰林院庶吉士敖彤臣、户部员外郎王支荣、刑部员外郎江昊轩和内阁中书何恒等重庆府籍京官全来了。
虽然不是很熟悉但之前都见过,刚跟众人寒暄了几句,温掌柜、储掌柜等在京做买卖的四川商人也到了。
“倬云,今天会馆有事?”
“内侄不是要去江苏上任吗,会馆的大事小事总要交代一下,走,我们去后院喝茶,让他们忙他们的。”
郭沛霖好奇地问:“永洸呢?”
段大章笑道:“永洸是京官,交接这么大事他得在场。”
他们对韩秀峰这个首事是交口称赞,郭沛霖很好奇韩秀峰到底有啥过人之处,禁不住问:“倬云,会馆交接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我这个外人能不能在边上听听?”
“这有啥不能的,走,我们去花厅隔着屏风听,免得他们拘束。”
“也好。”
二人刚在左边的花厅坐下,黄钟音就在吉云飞的谦让下主持起交接,韩秀峰打开公匣,取出账本,把接手会馆以来的往来账目一笔笔念给众人听,潘二和温掌柜的大儿子坐在一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核对。
翻建这个会馆拢共只花去四千多两,其中包括买脚下这个地方,郭沛霖大吃一惊,怎么也不敢相信只花了这点钱。
韩秀峰交完账,又在正厅里说道:“储掌柜,征信录已经刊印好了,胡少爷过几天就回老家,劳烦你把所有碑记全拓印下来,多拓印几份,连同征信录一并请胡少爷带给顾老爷等老家的士绅。”
“晓得,我记下了。”
“这本是会馆人情往来的账,街正、甲长,管咱们这一片的衙役,逢年过节全要打点,省馆那边有啥事咱们也得去。”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文昌阁和乡贤祠的香火钱,只能用作接济来京应试的考生和生活窘迫的在京同乡,回头记得再做一本账……”
第二百零一章 礼多人不怪
按之前拟定的规约,须有两位京官出任值年,敖彤臣、江昊轩、王支荣和何恒一致推选黄钟音和吉云飞出任值年。
温掌柜和储掌柜担心他们的儿子出差错,决定亲自出任会馆值事。韩秀峰刚把装满会馆账本的公匣和会馆里里外外的钥匙交给二人,黄钟音便领着二人上香祭拜,等二人立完“如有侵蚀,难逃天谴”的誓,会馆的大小事务才算交接完毕。
会馆交接对众人而言是大事,对温掌柜和储掌柜而言不只是大事也是喜事,拜完各路神仙便邀请众人晚上吃酒,生怕众人担心他俩公私不分,又不断强调晚上的酒席算他们的,不会用公账上的钱。
想到迎请先贤入祠的事一拖再拖,吉云飞提议择日不如撞日,趁今天大家伙儿都在,请段大人主持迎请先贤入祠的仪式……
郭沛霖是湖广人,湖广在京城一样有会馆,只是湖广人才辈出,由谁出任值年监督会馆的大小事务轮不着他,而他也懒得管这些闲事,所以真有些大开眼界。
晚上有酒席,他遇上了自然走不了,硬是被段大章和黄钟音拉着一起吃酒。席间,吉云飞、敖彤臣等在京官员频频敬酒,恳请他今后多关照韩秀峰。
郭沛霖总算领教到韩秀峰这个小巡检在同乡中的人缘有多好,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不仅一口答应下来,并主动提出韩秀峰要是赶得上就与他一道去江苏。
……
他打算五天后启程,想赶在年底各衙门封印前上任。
韩秀峰自然也想早点做上官,可这个缺啥时候能真正补上光着急没用,想到后天就是吏部掣选的日子,心里竟有些忐忑,生怕吏部那边出什么变故掣选不上。
把手头上的事全交出去了,潘二是“无差一身轻”,竟拉着余有福和大头一起围着“升官图”掷骰子耍起升官游戏。
“升官图”也叫“彩选格”或“百官铎”,纸格上由低至高按顺序印有各种官职名,游戏时按官职步步高升而得名。参与者轮番掷骰子,以掷出的点数决定进退。从不识字的白丁走起,一直到终点“太师”、“太傅”、“太保”,先到者为胜。
虽然只是闲暇时的游戏,但每升一次官都有班次顺序,每一个官缺都有到达路径。规矩森严,有章可循。
比如,内阁大学士必须由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开列升任;尚书、左都御史必须以侍郎、内阁学士、左副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詹事开列升任;总督必须以侍郎、巡抚、内阁学士、副都御史开列具题;巡抚必须以内阁学士、副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府尹、他省布政使开列具题……
大头不懂这些规矩,甚至不认得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官职名,但手气总是那么好,又稀里糊涂做到了“大师”,看着潘二咧嘴笑道:“二哥,还耍不耍了?”
“不耍了,没意思。”潘二觉得跟他耍没意思,扔下骰子起身问:“四哥,信写好没?”
“早写好了,”韩秀峰把写好的信折起来塞进信封,回头道:“你们耍你们的,别管我。”
“耍这个还不如打牌呢。”余有福也觉得没啥意思,一边让大头把“升官图”叠起来收好,一边喃喃地说:“会馆这差事说交出去就交出去,想想真有些舍不得。”
“是啊,在这儿一个月还有一两五银子呢!”大头没心没肺地说。
“你晓得个啥,一年十几两银子又算个啥!”潘二瞪了他一眼,捧着茶杯笑道:“去扬州府做巡检多好,天底下最有钱的当属盐商,最有钱的盐商全在扬州!我就不信他们运销的盐全有盐引,只要没盐引那就是私贩。他们要是敢不给我们银子,只要被我们查获就让他们吃官司!”
余有福不禁笑道:“长生说得对,在会馆打杂有啥前途,还是去扬州府查缉私盐有搞头。有郭大人这个大靠山,那些个盐商不管啥来头咱也不怕,哈哈哈哈。”
要做就做正儿八经的官。
海安巡检司不只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而且是油水可能比知县还要多的肥缺,韩秀峰担心夜长梦多,凝重地说:“张馆长说一定能掣选上,但掣选说到底就是掣签,这个缺又那么肥,盯上的人一定不会少,到底能不能掣选上我心里真没底。”
“四哥,放一百个心,张馆长做事最靠谱了,他没十成把握绝不会跟你说。”
“万一有变数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有变数也没啥,大不了请张馆长再想想办法,请吏部的老爷们把你分发去甘肃候补试用。现而今不比以前,有段大人提携,想做官还不简单!”
“这倒是,”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说道:“不管去江苏还是去甘肃,这个缺总是要补的,只要补上就得领凭上任。虽然只是个九品巡检但也算入仕,既然入仕就得按官场的规矩办。”
“啥规矩?”余有福下意识问。
“我韩秀峰能有今日,全靠段大人、黄老爷、吉老爷等同乡提携,走之前不能不送点别敬,冰敬炭敬今后一样不能少,三节两寿人不到礼也要到,不然人家一定会觉得咱们不懂规矩。”
潘二一直以为只有大官才要给京里的老爷们送别敬和冰敬炭敬,禁不住问:“四哥,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段大人和黄老爷他们这么帮你,照理说是应该送,可你有那么多银子吗?”
韩秀峰沉吟道:“没那么多就少送点,至少要把心意送到。”
潘二低声问:“段大人和黄老爷各五十两,吉老爷二十两,敖老爷和江老爷他们各十两咋样?”
“我就剩五百多两银子,也只能送这么多。”韩秀峰想想又说道:“不能把张馆长忘了,张馆长那边也要送十两。再留两百两给温掌柜,黄老爷、吉老爷和敖老爷他们几家要是有啥事,到时候温掌柜就能帮我把礼送上。”
第二百零二章 “龙门”
京城的深秋,寒意袭人,阵阵秋风裹挟着落叶和尘土漫天飞舞,让人睁不开眼,甚至连呼吸都要捂着嘴。
大街小巷里的人们行色匆匆,不愿在外面久留。天安门前的天街上却热闹非凡,一顶顶轿子,一辆辆马车陆续而至,一个个戴着官帽身穿补服的官员钻出轿子或马车,蜂拥般涌到天安门前东侧的长安左门前。
这是一座三阙券门,琉璃瓦,大红墙,汉白玉底座。每科殿试放榜,进士黄榜就贴在门外临时搭建的龙蓬内。举子们一旦金榜题名,犹如鱼跃龙门。而今天,新任职的除班官员和辛苦多年的升班官员,也将在此地决定将赴任的官职,双重喜事在这个朝野瞩目的地方上演,所以此门被称之为“龙门”,而即将开始的月选也被称之为“天安门掣签”!
刚刚过去的一年,潘二几乎每个月都陪韩秀峰来这儿等消息,对于眼前这热闹的景象早见怪不怪,见韩秀峰正在前面同张馆长说话,干脆跟头一次来的余有福显摆起他的见识。
“皇宫大内一样讲风水,风水讲究的就是左青龙右白虎,所以对面那个门也叫‘虎门’。”潘二踮起脚跟,指指与天安门与正阳门之间的那一片狭长的广场,又指指广场两边东西相对的回廊:“余叔,秋审你是晓得的,秋审之后就是秋决,被皇上御笔勾到的那些个死囚,全从‘虎门’押入,在千步廊上验明正身再押往菜市口斩首……”
余有福听得一愣一愣的,别看他在巴县做那么多年捕役,也跟着关捕头捉拿过好几个罪大恶极的要犯,但当街问斩死囚却一次也没见过。
因为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死囚全要押送成都,四川总督要会同布政使和按察使会审,然后再呈报刑部复核,刑部复核完还有三法司,三法司核定还要奏报皇上,只有皇上才拥有生杀大权。
被皇上用御笔勾到的死囚肯定是要死的,不管斩立决还是绞立决都得在规定期限内“决”,成都离京城那么远,好不容易等到旨意哪有时间再把死囚让各州县押回去,所以一般都在成都送那些个死囚上路。不过想搞死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囚犯死在狱里,压根等不到被皇上勾决的那一天。
余有福正胡思乱想,前面传来了一阵骚动。
潘二竖起耳朵听了听,回头笑道:“开始了,吏部尚书、侍郎会同都察院吏科给事中和河南道御史主持抓阄。尚书大人和侍郎大人抽名字,给事中和御史抽官缺。这会儿抽的全是司道、知府,然后是知县,等会儿才轮到我们。”
“真抽?”余有福下意识问。
“瞧您这话说的,当然是真抽!”潘二抬头看看四周,似笑非笑地说:“朝廷为啥当着这么多候补候选的老爷们抽签,就是想让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以防吏部的老爷们做手脚。”
“可是……”
“没啥可是……”潘二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凑余有福耳边道:“余叔,您看看今天来这儿的都是几品?巡检品级最低,本就不是进士举人充任的,他们不光看不上,就算看得上想做也做不上。”
“为啥做不上?”余有福不解地问。
“据说巡检这个缺本来是由吏员除授的,只要在衙门干满五年的书吏都可以来吏部考,后来渐渐变成由府仓大使、州仓大使、典史、驿丞、河泊所所官、各闸闸官那些不入流的官吏升任,再后来连府仓大使都没机会了,这些年几乎全部由监生充任。”潘二笑了笑,又忍不住补充道:“我也捐了监,也跟四哥一样捐了个九品候补巡检,等跟四哥学会了咋做官,等有了银子就来投供,到时候也请张馆长帮忙。”
余有福没想到潘二竟也想做官,一时间竟愣住了。
与此同时,吏部的大人们和都察院的给事中、监察御史已经抽到了知县,再抽就是主薄、巡检!
韩秀峰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张馆长看着他那紧张的样子,禁不住调侃道:“别担心,这次抽不上还有下次,下次抽不上还有下下次。”
“张馆长,您别拿我开涮了,您再拿我开涮,真要是抽不上我就去省馆混饭吃。”
“你咋不早说,早说还补啥缺。”张馆长拍拍他肩膀,打趣道:“一转眼我已经出来二十多年了,想想也该回老家享清福。志行,你真要是看上我这差事,我可以让给你!”
四川会馆的馆长可不是重庆会馆的首事,这不是他想让给谁就能让给谁做的,何况他不但掌管印结局,而且跟“四大恒”一样帮人捐监捐官乃至补缺,虽然不是官但油水却不比一般的县太爷少,就算给两万两银子他也不会把这个差事让出来。
韩秀峰正不晓得该咋往下接,只听见一个笔帖式在前头喊道:“巡检,江苏泰州,韩秀峰,四川巴县,监生!”
“听见没,抽中了,”张馆长回头笑看着他调侃道:“看样子我这个差事一时半会儿让不出去,看样子我这个馆长还得再干几年。”
韩秀峰生怕听错,下意识问:“我真抽中了,真掣选上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这还能有假。”
“张馆长,大恩不言谢……”
“说啥呢,能掣选上是你的运气好。”周围全是没掣选上的大小候补候选官员,张馆长不想惹麻烦,赶紧把韩秀峰拉到一边。
韩秀峰反应过来,一脸尴尬。
潘二和余有福刚才听得清清楚楚,欣喜若狂地挤了过来,不等他们开口,张馆长便笑道:“志行,你补的这个缺简单,等会儿我带你去吏部领官凭,领到官凭就能收拾行李去江苏上任。”
韩秀峰下意识问:“不用吏部带领引见?”
“你只是个巡检,又不是巡抚!就算你想觐见皇上,皇上也没功夫见你,不管吏部还是礼部带领引见,至少也得是知县。”张馆长顿了顿,又笑道:“这次简单,下次就不一定了。这个巡检先做着,我等着你被吏部带领引见的那一天。”
……
第二百零三章 先走
不进吏部不晓得吏部有多大,光掌考文官品级和选补升降的文选清吏司就设有求贤科、开设科、升调科、册库、题稿房、笔帖式科、缺科、典吏科、凭科、都书科和派办、投供、大捐、单双月议选、搢绅、缮折、收发等处。
张馆长早帮着打点过了,不用跟没头苍蝇般到处求人,找到一个笔帖式递上早办好的印结,塞了一锭银子,在一间公房门口等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笔帖式从里面出来了,给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官凭。
韩秀峰担心里头的那些书吏填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叠好塞进早准备好的信封。
走出吏部,张馆长笑问道:“志行,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了。”韩秀峰咧嘴一笑,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既不用吏部带领引见,也不用去礼部铸印局领印。”
“海安巡检司这个缺又不是新设的,原本的印也没丢,自然不用新铸更不用重铸,既然不用铸印你去吏部领啥印?”张馆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边走边笑道:“要是被分发到其它省,你能不能顺顺当当上任真两说,好在你要去的是江苏,两江总督日理万机,顾不上海安巡检司这个九品芝麻缺,江宁布政使就能做主,江宁布政使祁大人又恰好是段大人的同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一定不会为难你。”
不等韩秀峰开口,潘二就冷不丁爆出句:“张馆长,就算祁大人做不了主我家少爷也不怕!”
“为啥不怕?”张馆长好奇地问。
“两江总督衙门我们有人!”
“有人?”
“嗯,真有人。”潘二回头看看余有福,得意地笑道:“我家少爷有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正好在江宁,而且就给总督大人做师爷。”
“志行,真的假的?”张馆长将信将疑。
“确实有个朋友在江宁,那个朋友也确实是两江总督陆大人的幕友,只不过他去江宁时间也不长,不晓得能不能跟陆大人说上话。”想到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周兴远,韩秀峰暗叹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俗话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既然你在两江总督府也有朋友,那我更不用为你担心了。”张馆长微微一笑,想想又问道:“对了,你是不是打算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
“郭大人倒是提过,我也是这么想的。张馆长,您为啥问这个,是不是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不妥?”
“郭大人愿意带上你这是好事,没啥不妥的。只是郭大人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你要是打算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就得在京城多等几天。”
“为啥动不了身,郭大人跟我说过,他打算后天启程。”
“郭大人跟你说这话的时候,不晓得宫里有大喜事。”
“啥喜事?”韩秀峰不解地问。
张馆长微笑着解释道:“昨儿刚听说皇上要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连持节赍册宝的正使和副使都钦点了,正使是大学士裕诚,副使是礼部尚书奕湘,估摸着就这几天举行册封大典,册封时王公和在京的文武大臣全得去太和殿行庆贺礼。”
“这么说段大人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甘肃?”
“这是自然。”张馆长停住脚步,感叹道:“钮祜禄氏是镶黄旗人,今年二月选秀入宫的,四月就被皇上封为贞嫔,五月就被封为贵妃。这才过了几个月,又要册立为皇后,可见皇上对她有多宠爱,在京的王公大臣谁又敢不去行庆贺礼。”
“这晋封速度,想想是够快的。”
“是啊,据我所知从顺治朝到道光朝那么多皇后,没有比钮祜禄氏更快的。”
潘二也禁不住问:“张馆长,皇后母仪天下,咱们这位皇后今年多大?”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今年二月才选秀进宫的,应该没多大。”
“估计也就十五六岁。”皇宫大内的事在韩秀峰看来太遥远,随即话锋一转:“张馆长,您这一说我突然觉得跟郭大人一道去江宁好像不太妥,一是我不想等,二来郭大人去江宁的这一路上,沿途的官老爷们少不了迎来送往,我既不是郭大人的家人也不是郭大人的属官,跟在后头像啥?”
张馆长沉思了片刻,抬头道:“郭大人圣眷正浓,就像你说的这一路上不晓得有多少官员想巴结他,就算不想巴结也得请郭大人吃酒看戏,请完之后还得送上一份程仪。走一路吃一路,收一路的银子,你跟在后头确实不大方便。”
“那我等会儿就去郭大人府上,跟郭大人说一声。”
“先走也好,打算哪天启程?”
“后天吧,后天一早动身。”
“行,后天一早我去府馆送送你。”
……
回到会馆,今儿一早又被皇上召见过的段大章正好刚回来,正坐在花厅里边喝茶边看邸报。
韩秀峰急忙从怀里取出官凭,上前禀报掣选上的事。
段大章接过官凭看了看,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笑道:“掣选上了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来京之前你在县衙、府衙和道署帮过那么多年闲,来京之后又做了一年会馆首事,官场上的规矩应该都懂,我就不跟你说啥为官之道了。”
“段大人,我……”
“都是同乡,又不是外人。”段大章放下官凭,指指茶几上的邸报叹道:“你在京城呆了近一年,邸报没少看,天下的大事小事也晓得不少,现而今真是外忧内患,天灾人祸,这官也是越来越难做。你要是非求啥子教诲,我只有两句,这官能做便做,做不下去便早些回乡。”
想到家中有老人要奉养,有妻儿正等着自个儿,韩秀峰心头一酸,急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秀峰谨遵段大人教诲。”
段大章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打算啥时候启程?”
“段大人,我不打算等郭大人了……”
韩秀峰连忙把之前的顾虑如实道来,段大章不禁笑道:“你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既然决定后天一早启程那就赶紧去准备吧。”
……
第二百零四章 请教(上)
第二天一早,韩秀峰再次请张馆长帮忙,一起去吏部找到昨天那个笔帖式,又塞了一锭银子,申领了一张兵部勘合。
有勘合便能下榻运河沿岸的驿站,但对韩秀峰而言其实省不了几个钱,毕竟巡检这个官太小,驿站既不会管饭更不会安排车船。顶多给一间房,而且绝不可能是舒适的上房。
不过这张勘合对韩秀峰来说依然有大用,不但能给一行人省几十乃至上百两车船钱,甚至能赚几十两。
因为商船和民船在运河上航行时无一例外地会遭受漕运兵丁和天津、临清、淮安和扬州等税关胥吏的勒索。当船行到山东闸河段时,闸官为保证运河水量充足,要等船只积累到一定数量才开闸放水,并且紧着漕船和朝廷快马船先行,其次才是民船和商船。所以有许多船主甚至货主为寻求庇护,守在张家湾码头招揽赴任官员坐他们船。
值得一提的是,朝廷对官员带多少家人上任有规定,督抚所带家口不许超过一百五十名。藩台臬台可带家人四十名,道府可带三十名,同知、通判和州县官可带二十名,而州同、县丞以下官员可带十名……旗员司道以下等官所带家口,可照汉官加一倍。
总之,韩秀峰虽只是个九品巡检,但可按例带十个家人上任。有吏部颁给的官凭和兵部勘合,船主货主便可以算作他的家人,船上所装载的货物也随之变成他的行李,过天津、临清、淮安等税关时也就无需交税,而船家货主不但不会管他们主仆四人要船钱,反而要给他银子。
领到勘合,张馆长笑问道:“志行,事全办妥了,明天一别不晓得啥时才能相聚,要不找个地方喝几杯?”
“张馆长,我还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还有啥事?”
“上次那位刘老爷住哪儿你一定晓得,我想赶在走前再跟刘老爷请教请教。”
“上次光顾着吃酒,泰州那边到底啥情形也没细问,你不能两眼一抹黑上任,是得请教请教。”想到刘老爷这些天正忙着走门路谋差事,张馆长又笑道:“我晓得他住哪儿,中午这顿酒让他请,用不着你掏钱。”
韩秀峰不禁笑道:“我有求于人,哪能让人家请!”
“你有求于他,他一样有求于你。”
“求我?”
“你忘了他以前是做啥的,他做过一任盐课司大使!两淮盐运司的那些个缺多肥,他尝到了甜头自然想接着做,这些天走了不少门路,花了几千两银子,谋个分发去两淮盐运司候补试用应该没啥问题,但两淮盐政和两淮盐运使会不会用他就两说了。”
想到两淮盐政是两江总督兼任的,而郭大人很可能要去署理两淮盐运使,韩秀峰猛然反应过来:“张馆长,您是说他想巴结郭大人?”
“才晓得啊,他已经去郭大人府上求见过好几次,郭大人哪有功夫见他。门包没少塞,可一次都没见着。”
“郭大人也不是特别忙。”
“你现而今是段大人的内侄,郭大人谁的面子都不给也不能不给段大人面子,所以你能见着郭大人,他不一定能见着。”张馆长想想又提醒道:“其实郭大人不见他是有原因的,他不是卸任回京而是牵扯进一起籍官行私案被革职的,你可以跟他请教泰州乃至淮南盐场的事,但他这个人不能深交。”
“籍官行私案?”韩秀峰惊诧地问。
“如果没记错是道光二十八年的事,当时闹得很大,震惊朝野,时任两淮盐运司通州分司运判赵祖玉、试用知事颜晋敏等盐官,伙同三十多个船户夹带私盐两万多包,计一百一十多万斤,私贩淮盐数量之多前所未有,你说他们的胆子有多大,他这样的人能不能深交?”
韩秀峰心想我见过胆更大的,但还是点点头:“晓得。”
“晓得就好。”
……
二人乘车赶到刘老爷下榻的客栈,刘老爷果然很热情,急忙让家人去置办了一桌酒席,邀请二人坐在房里边吃酒边聊。
“韩老弟千万别再说请教,你和张馆长能来是瞧得起刘某,刘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老爷一边招呼二人吃菜,一边如数家珍地说:“上次在重庆会馆好像说过,泰州城在扬州东边,距扬州府城一百二十四里,东抵如皋,南边是泰兴,往北一百六十里便是兴化。你此次要去的海安镇,在州城东南,如果没记错从泰州城到海安是一百二十里。”
韩秀峰喃喃地说:“海安距泰州城这么远!”
“远有啥不好?”刘老爷反问了一句,放下酒杯笑道:“换做其它散州,吏目和巡检只能做摇头老爷,但泰州的吏目和巡检不一样,不但有各自的官署而且能管事。”
“管啥事?”
“除了征收漕粮和地丁银什么都管。”刘老爷担心说不清楚,竟然让家人笔墨伺候,把面前的碗筷收拾到一边,又画了一张图,指着图道:“扬州府多富庶,辖下各州县不是其它地方所能比拟的,泰州又紧邻两淮盐运司的淮南二十场,那里市镇村落繁多,繁荣着呢!”
“海安巡检司治所呢?”
“三县交界,水路要冲,一样繁荣。”刘老爷抬头看着韩秀峰,一脸羡慕地说:“海安巡检司分辖运盐河两侧两百五十多个村庄,东南至如皋县界,西至姜堰镇,北至东台县,辖下百姓比一般的州县还多。巡检司内设有书吏一名,弓兵十几人,辖下发生大案自然要送交州城请大老爷审断,田宅和口角等小官司巡检就能断了。”
“刘老爷,照您这么说志行这个巡检其实跟一般的州县正堂差不多。”
“何止差不多,我看比一般的州县正堂强。”
“刘老爷何出此言?”韩秀峰好奇地问。
“江浙虽富庶但税赋也多,据我所知江苏的那些个州县正堂好像没几个能升任知府的,许多州县正堂因为地丁银和漕粮收不齐甚至干不满一任,我在任时认得的那几个知县知州干得最长的也不过两年,韩老弟这个巡检就不一样了,只要治下盗匪盗案不多,别说做一任,我看连做两三任并非没有可能。”
第二百零五章 请教(下)
“泰州是扬州府辖下的散州,与一般的县不同。不设县丞和主薄,而是设宁乡和海安两个巡检司,设九品巡检两名,设掌管缉捕、守狱、文书的从九品吏目一名,并且吏目跟巡检一样分辖姜堰镇以西至泰州城之间的一百多个村庄。”
刘老爷笑看着韩秀峰,接着道:“海安巡检司衙门在海安镇中,有大门、土地祠、仪门,前堂三间,东西各三间吏舍。再往里是宅门,宅门内是二堂,二堂也是三间。东首门房四间,西书房四间,内宅我没进去过,应该也有好几间。”
“跟县衙差不多!”张馆长笑问道。
“所以说韩老弟这个巡检与一般的州县正堂也差不离。”
韩秀峰乐得心花怒放,禁不住问:“刘老爷,巡检司衙门拢共多少人,海安镇上除了巡检司之外还有其它衙门吗?”
“我去时巡检司好像只有一个书吏,两个皂隶和十几个弓兵,现在有多少人就不晓得了。”刘老爷顿了顿,又说道:“早前海安设有一个两淮巡缉厅,巡缉厅衙门在镇上的陆家巷,一个镇上两个巡检,职权重叠,经常因为查缉私盐打起来。后来通州分司又出了点事,总督大人和两淮盐运使干脆把巡缉厅裁汰掉了。”
通州分司何止出了点事,想到来的路上张馆长说过的那些话,韩秀峰装着什么都不晓得一般继续洗耳恭听。
“镇上还有一个外委署,驻有额外外委一名和十几个汛兵,粮饷从狼山镇支取,但平时要听巡检差遣,不过汛兵啥德行韩老弟你一定是晓得的,不堪大用,无论缉捕盗匪还是查缉私盐都指望不上。”
张馆长忍俊不禁地说:“志行,汛兵堪不堪大用无所谓,至少你上任之后手下不光有书吏,有皂隶,有弓兵,还能调用十几个绿营的汛兵,比做摇头老爷强多了,这官做着才有意思呢。”
“张馆长,我能谋上这个缺,还不是您帮的忙。”
“别谢了,说到底是你运气好。”
刘老爷很羡慕韩秀峰,也很想通过韩秀峰巴结上即将去江苏上任的郭大人,微微笑了笑,接着道:“海安是大镇,光书院就有两个,其中凤山书院始创于前朝,明道书院好像是乾隆四十年所建,院长由该镇士绅公议延请,在镇西三里庙后面有秧田三百二十亩,在运盐河南乔家港有秧田五十多亩,以资膏火。”
“文风昌盛!”
刘老爷是举人,对泰州的文风有研究,不禁笑道:“泰州人杰地灵,不晓得出过多少举人和进士。不过海安终究距州城太远,本地士绅虽慷慨捐田以资膏火,但好像没出几个人才,我在盐课司任上时好像只有几个例贡和监生。”
“镇上的商户多不多?”
“不少,镇上不但有许多商户,还有城隍庙、关帝庙、文昌楼、德兴庙、痘神祠、三元宫、吕祖楼、五神庙、泰山庙、张仙祠、宋三先生祠等几十个庙宇。”
“宋三先生祠是祭祀哪位先贤的?”
“宋三是指张纶、胡令仪和范仲淹三位宋代先贤,差点忘了,将淮南二十场连成一片的串场河便是沿范公堤而凿。”
想到即将去做的这个巡检,不但要管辖下两百五十多个村庄还要查缉私盐,韩秀峰不动声色问:“刘老爷,海安镇离哪几个盐场最近?”
“海安与安丰、富安、角斜三个盐场最近,其中安丰场和富安场产盐最多,你到任之后少不了与安丰、富安、角斜三场的盐课司大使打交道。”
“盐场大不大?”
“大。”
“有多大?”韩秀峰追问道。
刘老爷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解释道:“两淮盐运司盐场东北临海,南抵海门通州,西抵如皋泰州兴化。单论淮南盐场,从盐城起至通州直隶厅的吕四,绵亘八百六十一里。其中,与海安接壤的富安场就达九十五万亩,安丰场三十九万亩,海安东南的角斜场最小,只有九万亩。”
“一个富安场就九十五万亩!”韩秀峰大吃一惊。
“原来没这么大,斗转星移,大海东移,沧海变桑田,变得越来越大了,海安镇东的范公堤原本是用来抵挡海水倒灌的,现而今从范公堤到海边要走一百多里。”刘老爷喝完杯中酒,接着道:“盐场不但有荡田、兵田、学滩,一样有民田。不光有灶户灶丁,也有民户和商户。”
“这么说盐课司大使跟我这个巡检一样要管很大的地方,要管很多人。”
“比巡检司管得地方更大,管得人更多!盐场内有许多市镇,其中富安、安丰比海安镇更大更繁荣。”
“盐课司衙门人多吗?”韩秀峰好奇地问。
“盐课司原本只要经征折课,稽煎缉私,弹压商灶。然而盐场地域广袤,大小事务亢繁,现而今不但要催办盐课之政令,日督总灶巡视各团,还跟地方官一样要听讼,要兴教化,兴水利,赈济灾荒等事,手下的人自然少不了。”
“有多少?”
“我在任时延请幕友三人,一人管文牍,一人管收发校对,一人管账目及庶务。此外盐课司署一般会设快、皂、隶三班衙役,设吏、盐、粮、日行、承发、新淤六房。幕友胥吏衙役加起来虽没一般的县衙多,但也少不了多少……”
韩秀峰本以为海安巡检司已经很不错了,怎么也没想到与盐课司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盐课司大使虽然只是八品官,但比一般的州县正堂还要霸道。
想到朝廷为啥要在海安设巡检司,为啥把原来设在海安的两淮巡缉厅裁汰掉,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这个即将扼守运盐水路要冲的海安巡检,就是盯那些盐官和盐场的那些个衙役胥吏的,防止他们假公肥私,夹带私盐。
再想到上任之后想打听盐场的内情很难,韩秀峰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事无巨细地问了一下午,而刘老爷为了巴结他这个能跟郭大人说上话的九品芝麻官,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顿酒一直吃到太阳落山才散席。
第二百零六章 情谊
光阴似箭,转眼间又进入腊月。
换作往年一进入腊月衙门里就没啥事,但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之前那个县太爷署理了一年卸任了,刚来的这位县太爷一上任便忙着催收历年亏空的地丁银,几乎每天都要签发十几乃至几十张传票,把快班和捕班的衙役们忙得焦头烂额。
关捕头刚把一个欠了两年地丁银的花户从乡下锁拿到县衙,皂班的一个衙役就跑来说府衙兵房经承段吉庆上午来过,说韩四托长寿胡家大少爷给家捎信了,说余有福不光也托胡家大少爷给家捎了信,还托胡家大少爷给家捎了银子!
不晓得从啥时候开始的,关捕头跟段吉庆一样总盼着京城的信,听说京城有信了一刻不想耽误,赶紧把锁拿回来的欠税花户关进班房,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就马不停蹄赶到韩四家。
走进院子一看,柱子和幺妹儿正在厨房里忙着做宵夜,段吉庆正抱着狗蛋坐在堂屋里跟道台衙门吏房书吏刘广仁说话,川帮夫头姜六居然也来了,老老实实站在一边陪笑。
“亲家,刘书承,胡少爷这么快就从京城回来了?”关捕头远远地笑问道。
“回来了,湖南湖北不是闹贼匪吗,他没敢走水路,走的是旱路,途径河北、山西、陕西,翻秦岭,这一路不晓得遭了多大罪,昨晚上到的巴县,今天一早进的城。”段吉庆一边招呼他坐下喝茶,一边叹道:“胡少爷说不光两广和湖广闹贼匪,河南安徽也有暴民犯上作乱,好像叫啥子捻匪,这次去京城赶考的举人老爷们看样子不能走水路,全得走旱路。”
“两广、湖广不太平,河南和安徽又闹匪患,这是天下大乱!”
“要说乱,哪年没暴民犯上作乱,放心吧,那些个贼匪成不了气候。”
“这倒是,就算外面再乱我们四川也乱不了。”
段吉庆点点头,随即笑道:“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志行的缺总算补上了,分发去扬州府辖下的泰州做巡检。那个巡检跟我们这儿的巡检不一样,不但分辖一百多里方圆内的三个大镇和两百五十多个村庄,还扼守淮南十几个盐场运盐的水路要冲,虽说不是正印官,但油水绝不会比长寿、璧山的那些个县太爷少!”
“补上了,还补上这么肥的缺!”关捕头欣喜若狂。
“补上了,是十月十五掣选上的。”段吉庆低头看看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外孙,再看看坐在角落里掩嘴轻笑的琴儿,得意地说:“十月十五补上的缺,十月十七一早从京城启程的,从京城到江宁没到我们巴县远,算算日子他们这会儿应该到了江宁,说不定已经在从江宁去泰州上任的路上了。”
“亲家,四娃子这缺是补上了,跟能不能顺顺当当上任是两码事。就我们巴县刚来的这位县太爷,还是个觉罗,也算王室宗亲,不一样在成都等了两年多才署理上这缺。”
女婿经常给家写信,经常在信里说京城的事,段吉庆现而今也算见多识广,不禁笑道:“你说刚来的这个祥庆,不就是个红带子嘛,在我们巴县人五人六,在京城他真算不上啥,要说王室宗亲,京城的王室宗亲多了。”
“可四娃子……”
“我晓得你担心啥,其实没啥好担心的。”段吉庆轻拍着小外孙,眉飞色舞地解释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志行这个会馆首事不会白做!你想想,他在京城这一年天天跟官老爷们打交道,还把会馆翻修一新,在京为官的同乡自然会提携他。”
关捕头下意识问:“吉老爷和敖老爷在江宁有人?”
“说出来吓死你,志行不光巴结上了吉老爷、敖老爷,还巴结上了进京觐见的段大人和湖广道御史黄老爷。段大章段大人你是晓得的,跟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同乡,江宁布政使又恰好是段大人的同年,你说有段大人提携,志行能不能顺顺当当的走马上任?”
“段老爷不是在陕西做知府吗?”
“那是老黄历了,人家现而今是甘肃布政使,甘肃的藩台!以后可不能再喊段老爷,要喊段大人。”
“升官了!”
“才晓得啊。”段吉庆咧嘴一笑,又回头道:“广仁,不怕你笑话,我以前一直不敢高攀,今天早上收到志行的信就去问我那两位健在的堂叔。不问不晓得,问了才晓得我们这一支跟段大人真是同宗,我曾祖父跟段大人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是吗?”道台衙门的书吏刘广仁大吃一惊。
“骗你做啥,其实早该想到的,别说巴县,就是重庆府又有几个姓段的?我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备一份礼去拜见段大人的胞弟,去查查他们那一支的族谱,回来之后也修修我们这一支的族谱。”
“你家没有族谱?”
“我家以前穷,能吃上饭就不错,哪顾得上修族谱。”
“那是应该修一下,是应该早点认祖归宗。”
关捕头心想攀高枝攀成这样也太不要脸了,强忍着笑追问道:“亲家,四娃子在信里还说了些啥?”
“他说不光段大人帮他给江宁布政使写了一封信,黄御史也帮他给江苏巡抚写了一封,段大人还有一位同年要去江苏上任,有那么多大人提携,他一定能顺利上任,让我们不用为他操心。”
段吉庆再次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琴儿,接着道:“他担心前年卖这个院子给我的张二跑来找补,托胡少爷给家捎了五百两银票。其中两百两留作找补之用,一百两留作家用。一百两捎走马去,还有一百两我等会儿拿给你。”
“给我?”关捕头惊诧地问。
看着关捕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段吉庆忍俊不禁地说:“有孝敬你的,但不是全用来孝敬你。从道署到县衙,过去这些年大家伙对他都很关照,去京城投供时你们还帮着凑了三百多两盘缠,这些情谊他全记在心里,这一百两请你帮着分,就当给大家伙送点年礼。”
第二百零七章 “驿站”
“四娃子也真是的,他就算有段大人和黄御史提携到了江宁一样得打点。正是花银子的时候,还托人给我们捎一百两!再说他已经给我们找了一条发财的路子,亲家,这一百两我不能要,你还是给琴儿吧。”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跟余掌柜合股做边茶买卖的事韩秀峰连潘二都没告诉。段吉庆上次接到信之后就问关捕头,问他们那些在衙门当差的书吏衙役愿不愿意一起入股。
余掌柜都已经巴结上了盐茶道,在衙门当差的书吏和衙役们岂能不晓得这买卖能赚钱,道署那边是刘广仁张罗的,府衙是段吉庆亲自张罗的,县衙那边是关捕头张罗的,几百个书吏衙役加起来凑了四千两。
加上段吉庆砸锅卖铁凑的一千两、顾老爷的两千两和江北厅杨财主的两千两,以及韩秀峰在京城入的一千两,巴县这边一共入了一万两的股!
有茶引就有销路,有这么多书吏衙役盯着货源更不用担心。
过去这两个月,余掌柜在他们这些书吏衙役帮助下已经跟重庆府乃至整个川东道辖下的茶园说好了,山西和安徽的茶商就算本钱再足也别指望能在川东道收购到茶叶。
总之,来年就有分红。
不过段吉庆不想当着川帮夫头姜六的面说这些,抬头笑道:“一码归一码,这是志行的一番心意,再说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收下志行会不高兴的。”
“他把银子全捎回来了,他自个儿咋办?”关捕头担心地问。
“放心吧,他身上还有点银子。”段吉庆从香案上拿起一个钱袋,笑看着姜六道:“这是大头托胡少爷捎给八爷的,没想到他脑壳虽不好使但还有几分孝心,把在会馆干了一年的工钱和官老爷们给他的赏钱全托胡少爷捎回来了,拢共二十七两八钱,你收好。”
姜六咧嘴笑道:“段老爷,大头一直很孝顺。”
“他孝顺你也得孝顺,照理说这银子应该交八爷手上,但听柱子说八爷脑壳也不大好使,越老越糊涂了。交给你一样,反正八爷也只能靠你养老送终。”
“请段老爷放心,也请段老爷在回信时帮我跟韩老爷,帮我跟大头说一声,我会跟伺候亲爹一样伺候八爷,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好,我晓得你是个讲义气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吧。”
……
姜六前脚刚走,关捕头就忍不住问:“亲家,四娃子有没有说啥时候让琴儿带着娃去跟他团聚?”
提起这事段吉庆就犯愁,下意识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女儿,凝重地说:“志行在信里说了,他想琴儿也想娃,可现而今湖广闹匪患,据说太平贼匪不但围攻湖南省城长沙,还大有席卷湖北之势,水路是万万不能走的。要是走旱路就得翻秦岭绕道陕西、山西,可安徽河南一样在闹匪患,所以团聚的事得从长计议。”
韩秀峰总算补上了缺,琴儿是既高兴又难受,情不自禁站起身走过去抱过孩子,哽咽地说:“爹,关叔,我没事,我和狗蛋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等他。”
“不是爹不让你带娃去,爹是不放心。”
“我晓得,我不能让你和娘担心,也不能让四哥担心,更不能让四哥担心娃。”
“嗯。”段吉庆轻叹口气,连忙岔开话题:“以前会馆不像样,在京的官老爷们都不愿意去,相互之间也不咋走动。志行把会馆翻修一新,吉老爷、敖老爷和何老爷他们三天两头去会馆议事、宴客,相互之间走动多了,乡情乡谊也比之前浓了。所以只要有人回乡,都会问问要不要给家捎信。
再加上巴县这边有我们,无论信是托人捎的还是托‘日升昌’寄的,信只要到巴县全先送到我这儿,我们再托人把信挨个捎到老家。总而言之,京里的同乡老爷们信比以前多了,胡少爷这次又捎来七封,人家信得过我们,我们可不能嫌麻烦。”
听段吉庆这一说,关捕头赫然发现韩四虽然不再做重庆会馆首事,但这儿居然渐渐变成了重庆府辖下十四州县在京官员给老家寄信的“中转驿站”。毕竟重庆府太大了,也只有把信先捎到这儿,段吉庆才能托府衙的衙役们帮他们把信挨个送到家人手里。而那些官老爷们的家人要给京里寄信,现而今也都是先送到这儿。
再想到帮着捎信既能巴结平日里巴结不上的老爷们,对远在江苏的四娃子也是一件好事,关捕头笑道:“这是,人家信得过我们,人家瞧得起我们,我们可不能嫌麻烦,只要有信一定要帮着送到。”
在道署当差的刘广任岂能不晓得这件事对韩四有多么重要,沉吟道:“老段,四川会馆的张馆长不是也跟我们一样入了股吗,回头可以给张馆长去封信,以后我们不但可以帮我们重庆府在京的老爷们捎家信,只要是川东道的一样可以捎。”
“你那边能帮着捎到?”
“你们府衙公文多,我们道署公文一样不少。承发房的那几位又全入了股,让他们帮着捎几封信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还真是,这顺水人情我咋就没想到呢!”
“现在想到也不晚,俗话说家书抵千金,对人家而言捎一封家书不容易,对我们来说真是举手之劳。只要我们帮人家捎到,人家不可能不念志行这份情,只要能提携一定会提携志行,志行仕途了顺畅我们也就能跟着沾光。”
“这话在理,哈哈哈。”
……
见琴儿抱着娃去了房里,关捕头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说:“亲家,刚才你说黄御史也帮四娃子写了一封信,我记得黄御史好像是福建会馆客长的外甥。”
“你是担心任禾那龟儿子吧?”
“嗯。”
提起这事段吉庆禁不住笑道:“你这些天忙着催收地丁银,好多事不晓得。任禾那龟儿子攀不上高枝,做不成福建会馆客长的乘龙快婿!人家说悔婚就悔婚,他龟儿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悔婚?”
“我也是听人说的,到底因为啥不晓得,反正人家是不嫁了。人家的外甥是监察御史,他龟儿子哪里敢得罪,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只能打破门牙往肚里吞,真是活该,真是报应,哈哈哈!”
第二百零八章 人生无处不相逢
段吉庆这回只估摸对了一半,京城到江宁虽比到巴县近很多,但京杭运河因为黄河决口许多河段被淤,韩秀峰主仆四人进入山东之后只能换乘骡车,直到进入江苏的清江浦才再次换船,到扬州之后又换了一次船,这一路整整走了四十二天。
不但在路上耽误了许多时间,而且好不容易赶到江宁,在紧挨着秦淮河的江南贡院边上找了家客栈住下,换上官服拿着段大人的书信兴冲冲找到布政司衙门,才晓得祁宿藻祁大人不在江宁,几个月前就去江北督办赈务了。
见不着人没办法,韩秀峰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
潘二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低声道:“四哥,江宁城就在江边上,既然祁大人在江北赈灾,要不我们干脆雇条船过江去找祁大人?”
“过江去找,去哪儿找?”
“去江北找,又不远。”
“你以为这个江北跟我们老家的江北厅差不多?”韩秀峰反问一句,解释道:“这个江北大着呢,江宁藩司全名叫江南江淮扬徐海通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徐州、淮安、扬州、海州、通州,长江以北、山东以南的这些州府全是江北,连门子都不晓得祁大人在哪儿,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找。”
余有福抬头道:“四娃子,别急,藩台衙门的人有没有说祁大人啥时候回来?”
“我问了,人家也不晓得。”韩秀峰摸了把脸,无奈地说:“藩台衙门的门子说祁大人走了好几个月,而且是奉旨去江北督办赈务的,江北那么多州县闹水患,现在又入冬了,这差事要是办不好,那么多饥寒交迫的灾民就会造反,水患就会变成匪患,我估摸着祁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潘二苦着脸道:“早晓得会这样,还不如在京城等几天,还不如跟郭大人一道来呢!”
韩秀峰想了想,起身道:“郭大人说不准要等过完年才启程,我们不能在这儿干等,你们先歇着,我去制台衙门,看能不能找着周兴远。”
“找铜天王?”余有福下意识问。
“现而今不找他还能找谁,总不能在江宁过年吧。”
“四娃子,我晓得你跟他……跟他化啥子戈了,可就算能找着他,他能帮上我们的忙吗?”
“能不能帮上要找着他才晓得,就这样了,你们想出去转转也行,但千万别走远。”
“四哥,我跟你一道去。”潘二连忙道。
“好吧,我们一道去。”韩秀峰不太放心大头,叮嘱道:“余叔,你盯住大头,千万别让他在这儿生事。”
“晓得,有我在,他不敢生事。”
……
之所以住在秦淮河边上,是因为离江宁布政司衙门近。
本以为两江总督衙门应该也在附近,没想到拉住客栈的伙计一问,才晓得两江总督衙门离贡院有五六里。韩秀峰连车都舍不得,更不用说雇轿子,就这么边走边打听,走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总督衙门西辕门。
到了地方,韩秀峰突然有些后悔,心想来前应该换一身衣裳,不过好在不是一个人来的。
“长生,我穿这一身去打听不方便,你帮我去问。”
“这身官服你平时没咋穿,看上去跟新的差不多,咋就不方便了?”潘二不解地问。
韩秀峰探头看了看辕门,把他拉到角落里说:“我穿这身去打听,人家一定会问我是从哪儿来,来找周兴远做啥的。要是让他们晓得我是来缴销官凭,我是来江苏上任的,这事反而不好办。”
想到吏部全是认银子不认人的主儿,这儿估计也差不多,潘二猛然反应过来:“晓得了,四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
“那边有个茶馆,我去茶馆里等。”
“行,我过去了。”
江南也算江南,本以为江宁的冬天应该比京城暖和,来了才晓得江宁比京城还要冷,潘二呵呵手,整整身上的棉袄,快步走到辕门前拱手笑道:“这位大哥,求您个事,我想打听个人。”
正冻的发僵的衙役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搓着手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打听个人!”
“晓得,我晓得这是啥地方。”潘二赶紧摸出一把铜钱,递上去笑道:“这位大哥,我是来找我表哥的,我表哥就在里头当差。家里有点急着,不然寒冬腊月的我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江宁来,劳烦您帮我通报一声。”
给钱就不一样了,衙役接过钱顺手塞进怀里,笑看着他问:“你表哥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表哥姓周,叫周兴远,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现在是制台大人的幕友。”
“你是来找周先生的,周先生是你表哥?”
“假的真不了,真的更假不了,不信您帮我通报一声,等我表哥出来您就晓得是不是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我姓韩,叫韩秀峰,在家排行老四,您说韩四我表哥就晓得了。”
衙役可不敢得罪制台大人的师爷,连忙道:“找周先生的,你怎么不早说,在这儿等着,我进去帮你通报。”
“好的,谢了。”
潘二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就这么在辕门口等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周兴远果然跟着衙役出来了,见守在门口的不是韩四,正准备开口问,潘二急忙道:“周老爷,可算见着您了,小的是潘二啊,您不记得小的了?”
“你不是姓韩吗?”衙役脸色立马变了。
“无妨无妨。”周兴远认出了潘二,一边示意衙役回去,一边笑问道:“潘二,你咋跑江宁来了,你家少爷呢?”
“我家少爷在那边呢。”潘二指指斜对面的茶馆,嘿嘿笑道:“周老爷,您没想到我家少爷会来江宁吧,我们也是早上刚到的。”
“没想到,真没想到,真是他乡遇故知,走,领我去见你家少爷。”
“好咧,您请。”
……
走进茶馆,见到坐在角落里的韩秀峰,看着韩秀峰那一身官服,周兴远不由想起在巴县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远远地招呼道:“韩老弟,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你咋跑江宁来了?”
第二百零九章 交情归交情
人靠衣装马靠鞍,周兴远虽不再是官不能穿官服,却穿着一件在京城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的裘皮袄,手上戴着一只玉扳指,腰间挂在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一看就晓得在江宁过得不错。
韩秀峰连忙起身相迎,笑看着他拱手道:“周兄,小弟是来投奔你的。”
“投奔我,韩老弟,你这是开啥玩笑。”
“真不是开玩笑。”
想到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穿官服,周兴远意识到韩秀峰不是被吏部分发来江苏候补试用的,就是补上了啥缺来江宁办差的,立马回头道:“小二,楼上有没有雅座?”
“有,都空着呢,二位老爷楼上请。”
“韩老弟,这儿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去楼上说。”
“好的,到了江宁一切全听周兄的。”
周兴远微微一笑,轻车熟路地把韩秀峰带到二楼,走进一间古色古香的雅座,只见房里摆着几张椅子,中间是一张金漆方桌,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杯子和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两碟果脯。
“周老爷,今天喝什么茶?”伙计殷勤地问。
“老样子,上好的雨水毛尖。”
“好咧,上好的雨水毛尖一壶!”伙计朝外面喊了一声,又谄笑着问:“周老爷,要不要让小桃红来唱几只曲?”
“不用了,我们要说会话。”
“好的,您坐。”
打发走伙计,周兴远一边在炉子边烘手,一边笑问道:“韩老弟,这儿没外人,到底咋回事?”
“我真是来投奔周兄的。”韩秀峰从怀里掏出信封,从信封里取出官凭。
周兴远接过盖有吏部大印的官凭一看,不禁笑道:“补上缺了,去泰州做巡检,这可是个肥缺!”
“啥肥缺,再肥也只是个九品巡检,让周兄见笑了。”
正说着,一个伙计端着开水和茶叶进来了。
周兴远等伙计沏好茶走出雅座,这才沉吟道:“我现在不光帮陆大人负责往来书信,也帮陆大人草拟奏折,忙得昏天暗地,哪里出缺,都是些啥缺,吏部都分发了哪些官员来候补试用还真不知道。”
“我补的这个不是制台大人题选的要缺,我这个缺是吏部掣选的。”
“韩老弟,衙门的规矩你是晓得的,就算这缺是吏部掣选的,陆大人要是不点头你一样得等着。”
“所以才来求周兄帮忙。”
“韩老弟,你也太瞧得起周某了,你我啥交情,不是周某不帮忙,而是这事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提到规矩,韩秀峰就晓得他要银子。
银子可以给,求人办事也应该给,但不能由着他狮子大开口。
韩秀峰放下杯子,从怀里一连掏出两封信,笑看着他道:“周兄,这封是甘肃布政使段大章段大人帮我给祁大人写的信,这封是湖广道监察御史黄钟音黄老爷帮我给江苏巡抚杨大人写的信,段大人的同年郭沛霖郭大人很快也要来江苏上任。”
周兴远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看着信笑道:“韩老弟,我就说你之前那个会馆首事不会白做,不然哪来这么多书信。”
“全靠同乡们提携。”
“有同乡跟没同乡就是不一样,要不是有同乡之谊,这两封书信你花多少银子也不一定能求到。一定要收好,将来有大用。”
韩秀峰收起信,意味深长地说:“周兄,我不想等到将来。”
“不等祁大人回来,韩老弟,你是不是嫌银子多?”
“周兄,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我补这个缺容易吗,好不容易补上了真不想再等!”
“韩老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韩秀峰只想早点做一任官,早点赚点银子回巴县老家,直言不讳地说:“周兄,我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真不想再等了。衙门的规矩我懂,该咋打点就咋打点,该多少就多少!”
“韩老弟,你这缺虽不是要缺但却是个肥缺,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呢。”
“周兄,虽说我能不能上任要看制台大人的意思,但制台大人不可能连这点面子也不给祁大人,就算不给祁大人面子也不能不给祁中堂面子。这么说吧,我就算等也只是两三个月的事。”
江宁布政使是两江总督的属官,但正如韩秀峰所说两江总督不可能一点面子也不给祁宿藻,因为祁宿藻的胞兄祁寯藻不只是大学士而且是位高权重的军机大臣!
周兴远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竟攀上甘肃布政使段大章的高枝,权衡了一番抬头道:“五百两,有五百两应该够了。”
韩秀峰不想夜长梦多,咬咬牙,低声问:“啥时候能去泰州上任?”
“三天之内。”
“行,就五百两!”
“韩老弟,这银子可不会落我口袋。衙门里头的事你是晓得的,陆大人的那些个家人要是不一一打点到,这事真不好办。”
“我晓得,周兄,给你添麻烦了。”韩秀峰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五百两你龟儿子至少要拿一半。
周兴远可不管韩秀峰怎么想的,端着杯子笑道:“光有银子可不够,韩老弟,刚才那两封信你还得借给我一用,我得拿给他们瞧瞧,不然他们一定嫌五百两太少。”
“行。”韩秀峰再次从怀里掏出段大人帮着写的书信,旋即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周兄稍坐,小弟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得出去跟潘二说一声,让他赶紧回客栈去取。”
“差点忘了问,你们住哪儿?”
“住贡院那边。”
“住贡院那边,韩老弟,没想到你真会找地方!”
周兴远似笑非笑,韩秀峰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周兄想哪儿去了,贡院那边是挨着秦淮河,可我是既没心思也没钱去寻欢作乐。”
“晓得晓得,韩老弟啥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
“周兄稍坐,我去去就回。”
韩秀峰不想跟他鬼扯,下楼找到潘二,紧盯着潘二的双眼道:“潘兄,来前你爹给的那五百两派上用场了,姓周的答应帮忙,但要五百两,我身上没那么多,只能管你借。”
潘二愣了愣,旋即苦着脸问:“四哥,在京城时他跟你称兄道弟,不晓得有多亲热。说啥是不打不相识,是打出来的交情,咋还好意思开口管你要银子?”
韩秀峰无奈地苦笑道:“交情归交情,银子归银子。”
“四哥,银票就在身上,你这会儿要我这会儿就拿给你,只是他龟儿子靠谱吗,他会不会拿了咱们的银子不办事?”
“应该不会,再说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他我们还能相信谁。”
“好吧。”潘二比韩秀峰更急着去泰州发财,连忙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一叠银票,背对着茶馆里的伙计点了点,确认正好是五百两这才把银票递给韩秀峰。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