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迢内尔乱崖


  轰!
  像熊熊燃烧的太阳一样光辉夺目,一条龙腾空出现在伊拉龙和聚集于迢内尔乱崖上的众人眼前,强劲的双翼掀起气浪,扑打着他们。那龙通体像着了火,映着灿烂的晨光,金色鳞甲流光溢彩,向地面、树丛飞溅星星点点的碎影,耀眼生辉。他比蓝儿大得多,足有几百岁的年纪,脖颈、四肢和尾巴相应地更粗大。一位骑士端坐龙背,身上的长袍在龙鳞的绚烂光彩中白得耀目。
  伊拉龙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举头仰望。不是只有我一个……敬慕和轻松之感传遍全身。沃顿族和加巴多里克斯之战的责任不再只由他独自承担,一位历史的守卫者就在眼前,复出于时间的深处,给他以指引,是一个活的象征,是从他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那些传说的证明,是他的导师。他就是传奇!
  龙降落地面,伊拉龙吃了一惊。这个生灵的左前肢曾受到可怕的打击,原本强大的肢体上只剩一截可怜的白色残余。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睛。
  龙收拢双翼,在长满三叶槿的地面上停定,扇起的枯枝败叶飞卷在整个山头。骑士小心地沿着龙完好的右前足下到地面,向伊拉龙走来,双手互握在身前。他是一位满头银发的精灵,年纪之大超乎想象,岁月落在他面孔上的唯一痕迹只是一种悲悯与沉痛的神情。
  “奥斯塔托·切托瓦,”伊拉龙说,“悲悼圣人……听从你的召唤,我来了。”他呆了一下,想起该有的礼节,伸手碰了碰嘴唇,“Atra esterní ono thelduin(愿您吉祥如意)。”
  骑士露出微笑。他握住伊拉龙的肩膀,将他扶起,凝视着他,眼光里带着深厚的慈爱。伊拉龙无法移开双眼,他融化在精灵深远得无边无际的双眼中。“俄拉米斯是我常用的名字,魔影杀手伊拉龙。”
  “原来你早就知道,”伊丝兰查蒂小声地说,脸上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转眼间又变成雷霆之怒,“你知道伊拉龙的存在,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欺骗我,瑟图戈?”
  俄拉米斯移开凝视伊拉龙的眼睛,看向女王。“我没有说是因为,伊拉龙和阿丽娅是否能活着来到这儿,还是个未知之数。我不想给你一个随时可能破灭的脆弱的希望。”
  伊丝兰查蒂一转身,天鹅羽毛织成的斗篷如翅膀飞翔。“你无权对我隐瞒这个消息!我可以派武士到垡藤杜尔去保护阿丽娅、伊拉龙和蓝儿,并护送他们安全抵达此地。”
  俄拉米斯悲哀地一笑。“我没对你隐瞒任何事,伊丝兰查蒂,除了你自己不愿去看的那些。如果你占卜一下——这是你的责任——就会洞悉横扫阿拉加西亚的混乱的底细,就会了解有关阿丽娅和伊拉龙的真相。也许你在哀痛中忘记了沃顿族和矮人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布鲁姆呢?威尔·阿尔法肯呢?精灵族最后的朋友们呢?你对整个世界视而不见,伊丝兰查蒂,你在王位上形同虚设。我不敢再用另一个损失让你去得更远。”
  伊丝兰查蒂的怒火消失了,只是脸色苍白,双肩微沉。“我竟然沦落至此。”她喃喃说道。
  一股炽热潮湿的气浪袭向伊拉龙,金色的龙低下头颅,用他那双神光闪烁的眼睛打量他。幸会,魔影杀手伊拉龙。我叫葛勒多。他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雄性——隆隆作响,响彻伊拉龙的脑海,像高山雪崩的轰鸣。
  伊拉龙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碰碰嘴唇,说声:“我很荣幸。”
  然后葛勒多便将注意力转向了蓝儿。他嗅嗅她的脸颊,再沿着她翅膀的边缘一直嗅下去。她定定地一动不动,脖子僵硬地弓着。伊拉龙看到蓝儿绷紧的腿部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轻轻跳动。你闻起来一股人味儿,葛勒多说,关于自己的族类,你所了解的只是本能告诉你的那些,但你有一颗真正的龙的心。
  这无声的交流正在进行的时候,奥利克来到俄拉米斯面前。“说真的,我以前从来不敢想,也从没指望过会这样。你是这个黑暗时代的大惊喜,龙骑士。”他握起拳头,砰的一声打在胸口上,“请恕我放肆,按照我们的习俗,我想代表我的国王和族人,向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俄拉米斯点点头。“我会同意,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那么就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隐匿不出?大家极其需要你,阿吉兰。”
  “唉,”俄拉米斯说,“世间有无数悲苦,至大者之一就是不能帮助痛苦中的人们。我不能冒险走出这个避难所,因为如果我在加巴多里克斯手里的一枚龙蛋孵化以前死去,就没人能向后起的龙骑士传递我们的秘密,那么要推翻加巴多里克斯就难上加难。”
  “这就是你的理由?”奥利克脱口而出,“你这是懦夫的托词!也许龙蛋永远都不孵化呢!”
  所有人都静默如死,只有葛勒多齿间传出隐隐的咆哮。“如果你不是我的客人,”伊丝兰查蒂说,“为了这番大不敬的话,我会亲自出手将你打翻在地。”
  俄拉米斯伸出双手。“不,他没有冒犯我。他的问题很有道理。你要知道,奥利克,葛勒多和我已经没有战斗能力。葛勒多有残疾,而我,”他指着脑袋一侧,“我也废了。被捕期间,变节者在我体内造成了某种破坏,我还能传授和学习魔法,但却无力控制它,除了最最简单的一些咒语。能力从身上消失了,不管我如何努力。在战场上,我比无用之人更糟糕,会成为一个弱者,一个负担,一个束手就擒并被用来对付你们的人。所以我为了大家好,远远避开加巴多里克斯的势力范围,虽然我更渴望与他当面对决。”
  “瘸子完人。”伊拉龙低声念道。
  “原谅我。”奥利克说,他似乎大为震动。
  “这没什么。”俄拉米斯将一只手放在伊拉龙肩上,“伊丝兰查蒂·多罗特宁,现在可否容我们告退?”
  “走吧,”她意兴阑珊地说道,“走了倒好。”
  葛勒多伏下身,俄拉米斯敏捷地攀上他的腿,坐进他背上的鞍里。“来,伊拉龙和蓝儿。我们有很多话要说。”金龙从悬崖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乘着上升气流扶摇直上。
  伊拉龙庄重地和奥利克互相拥抱。“为你的族人争光。”小矮人说道。
  伊拉龙跨上蓝儿,感觉自己即将展开一段漫长的旅程,应该向留在身后的人们道个别。可是,他仅仅是看着阿丽娅,让心里的惊奇和欣慰表露无遗。她眉尖半蹙,显得心事重重,但转瞬间他已经乘蓝儿热切扑打的翅膀冲上云霄。
  两条龙一起沿着白色的崖壁向北飞行数英里,一路上只闻龙翼的掠风之声。蓝儿与葛勒多比翼而飞,她心中的昂扬振奋在伊拉龙胸中激荡,让他的情绪也随之高涨。
  他们降落在山崖边的另一处空地,风化的岩壁受到震荡随即塌向地面。一条光秃秃的小路从崖边伸出,通向一间天然形成的小屋门口。小屋倚靠四棵树干搭建而成,其中一棵树跨过一道小溪,溪流淙淙,从森林幽深之处涌出。葛勒多留在外面,棚屋太小,摆在他的肚皮上都不嫌大。
  “欢迎光临寒舍,”俄拉米斯踏上地面时,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神态,“我就住在这儿,在迢内尔乱崖边上,这地方清静,便于思考。远离埃勒斯梅拉和人们的打扰,我的脑子会更好用些。”
  他走进棚屋,出来时带着两张凳子,还为自己和伊拉龙拿来了两壶清冽的水。伊拉龙略饮一口,对杜维敦森林的壮阔景象大加赞美,以此掩饰心中的敬畏和惴惴不安。另一位龙骑士近在眼前!在他身旁,蓝儿蜷伏着,双眼紧盯葛勒多,趾爪轻轻刨着地上的泥土。
  他们谈话的中断越来越久。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到后来伊拉龙开始通过太阳的位置来估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开始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疑问和想法,但最后都平息下来,只剩安心的等待。他只是静静观察天光的变化,乐在其中。
  到这时,俄拉米斯才开了口:“你已经深深懂得耐心的重要,这很好。”
  过了一会儿伊拉龙才说得出话:“心急火燎是猎不到鹿的。”
  俄拉米斯放下水壶:“太对了。让我看看你的双手。我发现手能让我很好地了解一个人。”伊拉龙脱下手套,让精灵用他枯瘦的手指抓住自己的手腕。他审视伊拉龙手上的老茧,然后说:“说错了就提醒我。你以前更多的是抓镰刀和犁铧,而不是剑,你最习惯用的武器是弩。”
  “对。”
  “你很少写和画,也许从来都没有过。”
  “布鲁姆在台姆城教过我认字。”
  “嗯。除了你选择使用的工具,还明显可见你做事往往不计后果,不顾一己之安危。”
  “为什么会这样说,俄拉米斯前辈?”伊拉龙问道。他使用了自己能想出来的最尊重、最正式的敬称。
  “不要叫前辈,”俄拉米斯纠正道,“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叫我老师,或者用古语的‘艾伯休’,不要叫别的。对葛勒多也可持同样的礼节。我们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们的弟子。你的言行要有相应的谦恭和顺。”俄拉米斯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违抗的权威。
  “是,俄拉米斯老师。”
  “你也一样,蓝儿。”
  伊拉龙能感受到蓝儿费了多大努力,才能按下心中的骄傲,说一声是,老师。
  俄拉米斯点点头。“好了。一个有这么多的伤疤的人,若非不幸到极点,便是像狂暴的伯萨克战士一样赤膊上阵,主动自蹈险地。你是像伯萨克战士那样作战的吗?”
  “不是。”
  “你看上去也不像特别背运的样子,而且完全相反。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或者你有什么别的说法?”
  伊拉龙回顾在家和旅途的经历,试图对自己的行为做一分析。“我会说,一旦我全力以赴去做某件事,或者选择了某条道路,就不会放弃,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特别是当我爱的人处境危险时。”他向蓝儿瞥了一眼。
  “你愿意承担具有挑战意味的事情吗?”
  “我喜欢接受挑战。”
  “那么你乐意与逆境相抗衡,为的是检验自己的能力。”
  “我喜欢克服困难,但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我知道刻意把事情弄得更难是很愚蠢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按它本来的样子面对它,而后战胜它。”
  “但是你却选择追踪蛇人,而留在帕伦卡谷则容易得多。然后你又到了这里。”
  “那是应该做的正确的事……老师。”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伊拉龙想猜出精灵正在想什么,但从他面具一般的脸孔上难见端倪。终于,俄拉米斯有了动静。“你是否出于偶然,在塔纳哥接受过某种小饰品,伊拉龙?珠宝,甲壳,甚至钱币?”
  “对,”伊拉龙从外衣里掏出带有小银锤的项链,“甘内尔按罗特加的吩咐为我打了这条项链,防止任何人用千里眼窥探我或蓝儿。他们担心加巴多里克斯会知道我的长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俄拉米斯说,“我后来再也感觉不到你了。”
  “大约一个星期前,在希尔希林有人试图用千里眼窥探我。是你吗?”
  俄拉米斯摇摇头。“当你和阿丽娅在一起,我第一次用千里眼看你之后,就再也用不着这个笨法子了。我能用意念与你相连,就像你在垡藤杜尔受伤时我做的那样,”他拿起水壶,用古语念念有词,然后又放下它,“我没发现它还有别的魔力。永远带着它,这是一个珍贵的礼物。”他细长的手指指尖互抵,指甲又圆又亮,就像鱼的鳞片。他从手指搭成的拱形中向白色的地平线眺望。“你为什么来这儿,伊拉龙?”
  “来完成我的训练。”
  “在你想象中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伊拉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继续学习魔法和作战技能。布鲁姆没来得及将他知道的全部传授给我。”
  “魔法,剑术,以及其他类似技能,如果不懂得使用的恰当时机,都将毫无用处。这些我会教你。但是,加巴多里克斯前车可鉴,缺乏道义指引的能力是世上最危险的力量。所以,我主要的任务,就是帮助你们,伊拉龙和蓝儿,让你们了解行动的宗旨,这样你们的正确抉择便不会基于错误的原因。你必须更多地了解自己,你是谁,你能做到什么。这就是你来此的原因所在。”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蓝儿问。
  俄拉米斯正想回答,突然间身子僵直,放下手中的水壶。他的脸涨成深红色,手指紧张地弯曲,如钩如爪,像一枚粘衣的苍耳一般紧紧揪住自己的长袍。这个变化来得仓促而又骇人,伊拉龙畏缩一旁,没等有所行动,精灵又放松下来,但是整个身体疲态毕露。
  伊拉龙心中关切,大胆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一丝戏谑之色牵动俄拉米斯的嘴角。“没我希望的好。我们精灵自诩长生不老,但就连我们也逃不掉某些身体的疾患,魔法无计可施,除了拖延一些时日。不,别担心……它不传染,只是我无法根治。”他轻叹一口气,“我穷数十年之力,用数百个力量微弱的小咒语治疗自己,将它们一个一个叠加,扩大我已力不能及的魔咒的效力。我就这样给自己治病,以求能亲眼见到最后的龙的诞生,并从我们的过失造成的废墟里复兴龙骑士。”
  “还有多久……”
  俄拉米斯剑眉一扬。“离我的死期还有多久?我们有时间,但对你我都弥足珍贵,尤其沃顿族也许还要寻求你的帮助。因此——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蓝儿——我们要立即开始训练,而且进度要比过去未来所有龙骑士接受的都快,因为我必须将历时数十年才能掌握的知识浓缩在几个月甚至几周内。”
  “你已经知道,”伊拉龙说,极力克制让他双颊滚烫的尴尬和羞惭,“关于我……我的缺陷。”他含糊地说出最后一个词,很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我和你一样有残疾。”
  一抹同情之色柔和了俄拉米斯的眼光,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严肃。“伊拉龙,只有当你自认残废,你才真的残废。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必须保持乐观,因为消极的态度比任何肉体的伤病危害更大。这是我个人的体会。自怜自伤对你和蓝儿都没有好处。我和其他魔法师会研究你的伤患,看看有没有一个缓解的法子,但在这期间,你的训练照常进行。”
  伊拉龙的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嘴里发苦,他咀嚼着这番话的意味。俄拉米斯千万不能让我再忍受那样的折磨!“那种痛苦叫人无法忍受,”他狂乱地说,“这会杀了我,我……”
  “不,伊拉龙,它不会要你的命。我很清楚你受的罪。但是,我们俩都重任在肩。你要对沃顿族负责,我要对你负责。我们不能单纯因为痛苦而逃避,后果太严重,我们承担不起。”惊慌恐惧快要将他压垮,伊拉龙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很想反驳俄拉米斯的话,但其中的道理坚不可摧。“伊拉龙,你必须心甘情愿地承担起这一切。有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是让你甘愿为之献身的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蓝儿,但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她才做的,也不是为了娜绥妲,甚至也不为阿丽娅。那么,是什么在推动着他?当他向娜绥妲宣誓效忠时,他是为了若伦以及其他受帝国压迫的人们。但他们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他置自己于这样的痛苦之中?是的,他得出结论,是的,他们值得,因为我是唯一有机会能帮助他们的人,因为我永远不能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阴影,除非他们也获得解脱。因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志向。我还能有什么选择?他在战栗中庄重地许下可怕的诺言:“我愿意,为了我为之奋斗的人:阿拉加西亚的人民——不论任何种族——那些为加巴多里克斯暴政所迫害的人。不管有多么痛苦,我发誓会比你此前的任何弟子更努力地接受训练。”
  俄拉米斯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我除此别无所求。”他看了一会儿葛勒多,然后说:“站起来,脱下外衣,让我看看你的体格。”
  等等,蓝儿说道,布鲁姆知道你在这儿吗,老师?伊拉龙呆了呆,对这个可能性心头一震。
  “当然,”俄拉米斯说,“在尤利瑞,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我的学生。我很高兴你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葬礼。他命运多舛,一生少遇温情。我希望他在躺进那空穴前能获得安宁。”
  伊拉龙慢慢皱起眉头:“那你也认识莫赞吗?”
  “他在布鲁姆之前入我门下。”
  “还有加巴多里克斯?”
  “我是当时的长老之一,我们在他的第一条龙被杀后拒绝再给他一条,但是,我没有那个坏运气去教他。他肯定已经亲自追击并杀害了所有向他传授过技艺的人。”
  伊拉龙还想追问下去,但他知道最好还是再等一等。于是他站起来,解开束腰外衣。看来,他对蓝儿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穷尽布鲁姆一生的秘密。他脱下衣服,在寒冷的空气里发着抖,然后挺直双肩,抬起胸膛。
  俄拉米斯围着他转了一圈,看到贯穿伊拉龙整个后背的伤疤时,他震惊地停下来仔细观察。“难道阿丽娅或者沃顿族的医师没有为你疗伤?它本来是可以去掉的。”
  “阿丽娅想给我治,但……”伊拉龙住了口,无法清晰地表达出他的感受,“现在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就像穆塔的伤疤是他的一部分一样。”
  “穆塔的伤疤?”
  “穆塔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疤痕,是他的父亲莫赞施虐造成的。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用萨若克向他劈去。”
  俄拉米斯严肃地看了他很久,然后点点头继续下去。“你肌肉发达,而且不像大部分的剑客那样不匀称。你两只手一样好用吗?”
  “不完全是,不过在台姆城伤了手腕后,我自己学着用左手击剑。”
  “很好。这样会节省一些时间。在背后合上双掌,尽可能地举高。”伊拉龙按他说的去做,但这个姿势让他的双肩疼痛难当,他几乎无法让双手互抵。“现在挺直膝盖,向前弯腰,试着碰到地面。”这对伊拉龙来说更加困难。他站在那儿像个驼背一样地弯着腰,两条胳膊无助地垂在脑袋两边,腿窝里火烧火燎地刺痛,手指离地面还有九到十英寸的距离。“至少你身子挺直的时候不觉得疼,我从没指望有这么好。你能在适度用力的情况下做一些增加柔韧度的体操,没错。”
  然后,俄拉米斯又对蓝儿说道:“我还要了解你的能力,龙。”他向她说出若干复杂的姿势,让她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扭曲柔软身躯上的每一处筋肉,一些在空中的高难度动作尤为古怪,伊拉龙见所未见。其中只有少数几个动作超出了她的能力,比如在空中螺旋式前进时来一个后滚翻。
  当她回到地面时,发话的是葛勒多:恐怕我们过多地照顾龙骑士了。如果雏龙都被迫在野地里自寻生路——就像你一样,我们的祖先也是如此——那么也许他们也能有你这样的本事。
  “不然,”俄拉米斯说,“就算蓝儿在威洛恩加按常规的方式长大,她也还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飞行家。我很少见到这么有飞行天赋的龙。”蓝儿眨眨眼睛,扑了扑翅膀,看似忙于清洁一只爪子,实则将头藏起来不让人看。“你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但很少了,非常少。”精灵重新落座,后背挺得笔直。
  接下来大约有五个小时,照伊拉龙的估计,俄拉米斯盘问了他和蓝儿在各个方面的知识,从植物学到木工,从冶炼到医药,不过主要还是关注他们对历史和古语的掌握。这些查问让伊拉龙得到慰藉,因为他想起了在去台姆和雷欧那城的艰苦跋涉中,布鲁姆常常这样考查他。
  他们停下来吃午饭,俄拉米斯请伊拉龙进了他的家,两条龙留在外面。精灵的住处非常简陋,只有最基本的设施,满足食物、清洁,以及追求精神生活的需要。整整两面墙上布满了小格,装有数百卷轴。桌旁挂着一把金色的剑鞘——和葛勒多鳞片的颜色一致——以及相配的一把宝剑,剑锋呈斑斓的青铜色。
  在门扇的内面,有一块平板深深镶嵌在木头里,一掌高,两掌宽。上面绘有一座巍然屹立的美丽城市,背靠危崖,沐浴在满月初升时淡红的月光下。嵌刻的月亮半露于地平线,仿若落在地面的一座灰影斑驳的穹顶,大如山峦。这幅画如此清晰而精细,伊拉龙一眼看上去还以为那儿有一面魔幻的窗户。直到他发现眼前景象实际静止不动,才相信这不过是一幅艺术品。
  “这是哪里?”他问。
  俄拉米斯倾斜的身体立即绷紧。“你该好好记住这片景色,伊拉龙,因为这儿是造成你不幸的源泉所在。你所看到的曾经是我们的城市尤利瑞,在du fyrn skulblaka(古语,龙族之战)中,它被烧为废墟,而后又成为波德林王国的首都。现在它是黑暗之城乌鲁邦。在和众人一起被迫赶在加巴多里克斯到来前逃离家乡的那个晚上,我做了这幅菲尔斯。”
  “你画了这幅……菲尔斯?”
  “不,不是画的。菲尔斯是预先在一方打磨好的石板上涂上层层颜料,然后用魔法聚成像。而在门上的景物,完全就是在念出咒语的那一刻,尤利瑞呈现于我眼前的真实图景。”
  “还有,”伊拉龙说,停不住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波德林王国是什么?”
  俄拉米斯惊讶而失望地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伊拉龙摇摇头。“你怎么会不知道?考虑到你出生的环境,和加巴多里克斯给你周围的人带来的恐惧,我能理解你在黑暗中成长,对传统一无所知。但我不能相信布鲁姆对你的训练会如此懈怠,忽视了这连最年轻的精灵和矮人都了解的常识。关于过去,沃顿族的一个孩子都知道得更多。”
  “相比传授关于已经死去的人的知识,布鲁姆更注重设法让我活下去。”伊拉龙回击道。
  这话让俄拉米斯陷入沉默。终于,他说:“原谅我。我不是想非议布鲁姆的判断,只是心急得过了头。我们的时间太紧迫,你新学的每一样东西,都会挤占你在这儿的受训时间。”他打开弧形墙上的几个食橱,拿出面包卷和几碗水果,罗列在桌面上。他埋头闭着眼睛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吃。“波德林是龙骑士覆没以前的人类国家。加巴多里克斯杀害维瑞尔之后,伙同变节者飞到尤利瑞,废除国王安格任诺斯特,篡夺了他的王位。从此波德林王国成为加巴多里克斯领地的中心。他又向东、向南将威洛恩加和其他土地纳入其版图,建立了你所知道的帝国。从理论上说,波德林王国依然存在,尽管我怀疑它目前顶多不过是皇家敕令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唯恐太多的问题会让精灵不胜其烦,伊拉龙专心地吃他的食物。然而,他的表情一定出卖了他,因为俄拉米斯说:“你让我想起布鲁姆刚被我收为弟子的时候。他那时比你还年轻,只有十岁,但和你一样充满好奇。我怀疑足有一年时间,从他那儿听到的只有怎样、什么、何时,但最多的还是为什么。不要羞于提出心里的问题。”
  “我想知道的好多,”伊拉龙小声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布鲁姆从哪里来?莫赞长什么样?怎样,什么,何时,为什么?我还想知道关于威洛恩加和龙骑士的一切。也许这样我脚下的路才会清楚一些。”
  一阵沉默,俄拉米斯在专心致志地剥黑莓,一次撬出一颗饱满的果仁。直到最后一小颗消失在红色的双唇之间,他才搓了搓手——用加罗常用的话说,就是“打磨他的手掌”——然后说道:“关于我记住这些:若干世纪以前,我出生在我们的卢西威若城,它坐落于图多斯坦湖边的丛林中。二十岁的时候,和所有精灵族的孩子们一样,我被带到送给龙骑士的那些龙蛋面前,葛勒多为我破壳而出。我们受训为龙骑士,将近一个世纪内,我俩听从维瑞尔的差遣,足迹踏遍世界各地。最后,这一天终于到来,我们到了应该引退并培育下一代的时候,于是我们在尤利瑞找了个地方训练新的龙骑士,一次一两名,直到加巴多里克斯让我们遭受灭顶之灾。”
  “布鲁姆呢?”
  “布鲁姆来自克瓦斯塔一个为书籍绘制图案的家庭,母亲叫奈尔达,父亲叫霍肯布。克瓦斯塔与世隔绝,被斯拜恩山脉重重拦阻,在阿拉加西亚境内独据一隅,是个民风独特的地方,充满了古怪的风俗和迷信。初到尤利瑞时,布鲁姆进出房间,总要在门框上敲三下,为此还受到人族学生的揶揄取笑,直到后来他才改掉了这些习惯。
  “莫赞是我平生最大的失败。布鲁姆崇拜他,从不离他左右,从不违背他的意愿,也从不以为自己在哪个方面能胜过他。我羞于承认这一点——因为我本来可以改变这个局面——莫赞看在眼里,对布鲁姆的热情百般利用。他变得如此狂傲和冷酷,我考虑着要将布鲁姆与他分开。但没等我做到,莫赞已经帮助加巴多里克斯偷走了幼龙苏瑞坎,以取代加巴多里克斯失去的那一条,并在此过程中杀害了龙的原主。然后莫赞和加巴多里克斯结伴逃逸,就此注定了我们的覆没。
  “如果不了解布鲁姆对莫赞的友情有多深,你就无法体会莫赞的背叛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等到加巴多里克斯暴露出他的狰狞面目,变节者杀害了布鲁姆的龙,他满腔的愤怒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认为他是毁灭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的罪魁祸首:莫赞。”
  俄拉米斯停下来,脸色凝重。“你知道吗,为什么龙骑士失去龙,或者反过来,龙失去龙骑士,幸存的那一个往往也不能独活?”
  “我能想象。”伊拉龙说着,光是想想就让他不寒而栗。
  “仅仅那痛苦的打击就已足够——虽然原因往往并不是它——但造成致命伤害的,是你会感觉到你的一部分意志,一部分自我,已经死了。当布鲁姆遭此惨变,我恐怕他曾一度疯狂。在我被捕而又逃亡之后,我为安全计将他带到埃勒斯梅拉,但他不肯留下,而是随同我们的军队一起向尤利瑞平原进发,那是埃文达国王被杀害的地方。
  “当时局势的混乱一言难尽。加巴多里克斯忙于巩固自己的势力;矮人族节节败退;西南方一片混战,人类奋起反抗,建立了色达城;而我们则刚刚痛失自己的国王。在复仇心理的驱使下,布鲁姆利用了这些动乱的因素。他召集了许多流放者,并解救了一些囚徒,带领他们建立了沃顿族。他领导了他们若干年,后来将位置传给别人,脱身继续实现他心底最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终结莫赞的生命。布鲁姆亲手杀死了三名变节者,其中包括莫赞,另外五人的死亡也和他有关。他一生郁郁寡欢,但他是一名好骑士,一个好人,我以认识他为荣。”
  “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和变节者的死联系在一起。”伊拉龙提出疑问。
  “加巴多里克斯不愿让外界知道现存于世的人里,还有谁能打败他的侍从。他的威势很大程度便是建立在无敌于天下的假象上。”
  布鲁姆在伊拉龙心目中的印象,再一次面临改变。从他最初以为的乡村说书人,到结伴旅行的武士和魔术师,到他最后表露的龙骑士身份,再到现在的叛军领袖、起义首领,以及变节者杀手。想将这所有角色归于一人颇为不易。我觉得几乎不认识他。真希望至少有一次,能与他一起谈谈这一切。“他是个好人。”伊拉龙也说道。
  伊拉龙向窗外望去。圆形窗户面朝悬崖,下午和煦的阳光透窗而入,洒满一室。他看着蓝儿,留意她和葛勒多在一起表现如何,看起来他们俩好像都有些害羞腼腆。她一时扭来扭去,查看空地上的什么影子;一时又拖着翅膀,迈起碎步靠近大龙,一边摇头晃脑,拍打着尾巴尖,好像要对一头鹿发起突然袭击的样子。她让伊拉龙想起一只想逗老猫一起玩耍的小猫咪。而葛勒多在她的小花招面前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蓝儿。他叫道。她的反应只是一点心不在焉的意识的波动,简直对他无知无觉。蓝儿,回答我。
  干吗?
  我知道你很兴奋,但别这么傻头傻脑的。
  你才总是傻头傻脑的!她飞快地反唇相讥。
  她的回答是那么出乎意料,他一下子蒙了。这是人类常有的那种粗鲁不文明的表达,但他从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最后他只能说上一句,这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哼了一声,将意识向他封闭起来,他只能感觉到她心里的一点点情绪。
  伊拉龙回过身去,发现俄拉米斯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精灵的眼光是那么敏锐,伊拉龙相信他知道了刚才的事。伊拉龙挤出一个微笑,指了指蓝儿。“虽然我们紧密相连,但我永远都无法预知她的行动。我对她了解得越深,越觉得我们不一样。”
  于是俄拉米斯说了一番话,第一次让伊拉龙觉得其中包含了真正的智慧。“我们爱的往往是自己的异类。”精灵顿了顿,接着说道,“她很年轻,你也一样。我和葛勒多花了数十年的工夫,才完全了解对方。龙骑士与龙的相处和所有别的关系一样,也就是说,是一个过程。你信任她吗?”
  “可以以性命相托。”
  “她可信任你?”
  “是的。”
  “那就适应她。你作为孤儿被抚养长大,而她成长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本族中唯一健全的血脉。现在她发现这是错的。如果她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不再围着葛勒多转,把注意力放回到你身上来,你不要感到惊讶。”
  伊拉龙拈起一只蓝莓,将它在拇指和食指间滚动,胃口顿失。“为什么精灵不吃肉?”
  “为什么我们要吃呢?”俄拉米斯举起一颗草莓,让它在指间轻轻转动,阳光在它颗粒状的表面闪烁,上面微细的须子清晰可见,“我们需要或者想要的一切都取自植物,包括食物。为了让餐桌上多一道菜而让动物受苦,是很野蛮的行为……你很快就会更多地理解我们的选择。”
  伊拉龙皱起眉头。他一向吃肉食,并不热心于在埃勒斯梅拉单靠水果和蔬菜过活。“你难道不馋肉的味道吗?”
  “人不会渴望他从没有过的东西。”
  “那,葛勒多怎么办?他可不能光吃素。”
  “是的,但他也不会滥杀。各人按照自己的天性,尽力而为就是。天赋自然的事物无可更改。”
  “那伊丝兰查蒂又怎么说?她的斗篷可是天鹅羽毛织成的哩。”
  “那是穷多年之功收集的从天鹅身上脱落的羽毛。替她缝制衣物从不曾伤害任何一只飞鸟。”
  他们吃完饭,伊拉龙帮着俄拉米斯用沙子清洁碗盘。精灵将食具在碗橱里叠放好,一边问道:“今天早上你洗澡了吗?”这个问题让伊拉龙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说没有,他没有洗澡。“那么请你明天早上洗,以后天天都洗。”
  “每天都洗?!水太冷啦,我会发抖的!”
  俄拉米斯奇怪地看着他。“那就弄热它。”
  这回伊拉龙满脸不高兴。“我还没有厉害到能用魔法把整条溪水弄热呢。”他抗议道。
  俄拉米斯哈哈大笑,笑声在屋内回荡。屋外,葛勒多把头转向窗口,看了看精灵,然后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我以为你昨晚看过自己的住处了。”伊拉龙点点头。“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地上有个小池子?”
  “我想那可能是用来洗衣服或洗床单的。”
  “那是洗你的。池子旁边的墙上藏着两个管口,打开它们就可以洗澡,水温可以随你喜欢而自由调节。还有,”他指指伊拉龙的下巴,“作为我的学生,我希望你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直到能留起一副真正的胡须——如果你喜欢的话——而不是看上去像一棵被吹掉一半叶子的树。精灵不用刮胡子,但我会找一把剃刀和一面镜子送过去给你。”
  伊拉龙感到很没面子,泄气地同意了。他们来到屋外,俄拉米斯看着葛勒多。龙说道:我们为蓝儿和你安排了课程。
  精灵说:“开始时间是……”
  明天日出一个小时之后,红百合时辰,准时回到这儿。
  “带上布鲁姆为你做的鞍,蓝儿,”俄拉米斯接下去道,“在这之前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埃勒斯梅拉对外来者而言有许多美景,如果你想看的话。”
  “我记住了。”伊拉龙低头行礼,说道,“走之前,老师,我想感谢你在崇吉海姆我杀掉杜尔查之后给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无法幸存。你于我有恩。”
  于我俩有恩。蓝儿加了一句。
  俄拉米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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