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天命在苗!


  江北大地,是叶茂的祖父从北周手里打下来的,此后叶家两代人,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北疆上,从小喜欢读书的叶鸣叶大将军,更是在北边做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大将军。
  对于叶家来说,江北无路如何不能被那些鲜卑人重新占了去。
  更让现任陈国公咬牙切齿的是,元昭四年,鲜卑人大举进攻蓟门关,镇北军苦战数月,几乎是以一军之力抵挡一族,结果是倾注了两代叶家人心血的镇北军,几乎死伤殆尽,叶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蓟州城,也成为了空城。
  这桩天大的仇恨,一直记在叶茂心里,他心心念念就是想要从鲜卑人身上,把镇北军的账全部找补回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好学的叶茂,才会带着仍旧有伤的身子,一门心思的扑进了神机营里,一待就是三个多月。
  听到了李信的话之后,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激动的浑身上下都有些颤抖,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番心情,然后对着李信深深低头:“末将……遵大都督令!”
  李信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你这一次去北边,不要急着出关应对鲜卑人,你要先把镇北军重新整合好,火器这种东西,再如何厉害也只能说是辅助,真正要打仗的,还是这些镇北军。”
  “贺菘带过去的四个折冲府,名义上只是支援蓟州,这些京畿禁军,多半都是京城附近的子弟,如果强行让他们一直留在北疆,恐怕贺菘也压不住,因此他们可以借给你打仗,但是不能留在蓟州给你做镇北军,重新把十万编制的镇北军组建起来,才是当务之急。”
  说到这里,李信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在叶茂手里,开口道:“这是大都督府的文书,你今日回去先歇息一两天,然后带着这份文书去户部要钱要粮。”
  “等你准备好了之后,我会让一千神机营跟随你北上,你在神机营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人应该怎么用,在什么时候用,不用我教你,你自己慢慢琢磨就是。”
  叶茂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都督,这一千神机营将士里,能不能给我分一些原先西南军火器营的老兵给我,我虽然在神机营里待了几个月,但是毕竟没有实战过……”
  当初西南军进攻京城的时候,宁州军火器营几乎死伤殆尽,只剩下三百人不到,汉州军的火器营也只剩下了一千三四,西南军进京之后,李信把这一千多个人整合起来,作为神机营的骨干,然后再从军中抽调相对年轻一些的将士充入神机营中,这些原先西南军火器营的老兵,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那些新兵的教官。
  如今,神机营的数目已经扩充到了六千人的规模,其中只有一千多人是原先西南军火器营的老兵,这些人人人都是宝贝疙瘩,非常珍贵。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给你五十人。”
  “一百个吧。”
  叶茂笑道:“师叔你留着他们在京城里也没有什么用,不如随我一起去北疆为国建功。”
  李信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一百个就一百个,不过这些人都是宝贝,你要尽量护着他们……”
  “师叔放心。”
  叶茂拍着胸脯说道:“真打起来,我冲在他们前面,我不死,他们便一定不会死!”
  李信摇头:“我应承过叶师要照看你,你死不得。”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你这一次北上,别的事情你自己都清楚,我只嘱咐你一件事。”
  “请师叔赐教。”
  “哪怕镇北军有了火器,面对鲜卑部也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次把他们打残打疼了,这些鲜卑人才能老实,按我的意思,尽量有耐心一些,若没有特别合适的机会,不妨先等一等。”
  李信声音低沉:“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到时候还要靠你自己决断,具体怎么打,我不干涉你。”
  说完这番话,原本一脸严肃的李信,脸上露出笑容:“叶师生前曾与我说过,你有八分像他,叶师打得鲜卑人四十年不敢入关,你这一次能打得他们二十年不敢入关便可。”
  游牧民族,是特别难处理的一个点,你打不过他们,他们便会欺负到你头上来,你打的过他们,他们便远远的跑开。
  即便有些雄才大略的君主,一鼓作气把某个游牧民族彻底灭族或者赶出了北疆,但是再过几十年,北边的这片土地上就会出现另一个游牧民族,然后循环往复。
  另一个世界里的游牧民族,就与中原王朝相爱相杀了两三千年,直到……自动化武器的出现。
  叶茂闻言,心中振奋,他对着李信深深低头,沉声道:“师叔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说罢,他转身就下了马车,就要回家准备北上事宜去了。
  李信掀开车帘,对着他的背影笑着说道:“到了北边,替我转告叶师兄,如果蓟州没有什么事情就回京城里来罢,就说我给他在朝廷里留了个好位置。”
  叶璘当初奉命去拦截种武,在两边来回跑,种武决定回云州之后,他便跟着种武一起去北边去了,如今与贺菘两个人一起驻守蓟门关。
  叶茂停下脚步,回头对着李信憨厚一笑:“我一定把话带给四叔。”
  ……
  因为叶茂要北上重组镇北军,户部迫不得已之下,拨了一大笔钱粮交给了叶茂,让他在北疆征募新兵,这位叶国公从户部领了钱粮之后,又自己从神机营里选了一千人出来,欢天喜地的北上去了。
  与此同时,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御史台一个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周游艺,在未央宫大殿上,声称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一件祥瑞,要带到朝堂之上,进献给天子。
  御史台的御史,大多实权极重,御史大夫御史中丞自然不用多说,侍御史以及主簿等,都是咳嗽一声吓退文武百官的职位,唯独殿中侍御史这个差事,显得有些例外。
  这个职位的主要职责,就是天子上朝的时候,他们站在两边,死死地盯着殿中的文武百官,纠察一些说话不严肃,或者说衣衫不整,发冠不正等等,相当于未央宫里的“风纪委员”。
  这个差事看起来威风,但是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捞不到油水不说还容易得罪人,因为一身黑衣,经常被文武官员们戏称为“黑犬”。
  哪怕是御史台里比他们还要低的从八品的监察御史,也能够巡查地方,到地方上耀武扬威,比这个殿中侍御史的差事强上许多。
  周游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五年了,他今年已经四十岁,实在是受够了这个差事,但是他一个第三甲出身的同进士,上面又没有靠山,能够进入御史台已经是侥幸,如果不出意外,他这一辈子都会止步与殿中侍御史这个位置。
  所以,他想逆天改命。
  于是乎,这位从七品的御史,居然发现自家后院上居然生出了一颗雪白的灵芝,灵芝生长奇快,渐渐长到成人脑袋大小。
  灵芝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块白灵芝长着长着,既然长出了一些浑然天成的字迹出来!
  等灵芝长成,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已经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四个篆字。
  “天命在苗!”
  苗,木之子也。


第二百零一章 谶语与吃饭
  苗者,木之子也。
  而木子,是一个李字。
  这么简显易懂的所谓“谶语”,不要说朝堂里的文官老爷们,就是私塾里还在蒙学的孩童,也可以很快猜出来,但是读书人最喜欢的就是玩脱裤子放屁这一套,装神弄鬼,让底层的小民百姓觉得天命玄之又玄。
  因此,这个所谓的“天命在苗”篆文,立刻就在朝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几乎所有文官,都用鄙视的目光看向这个御史台的七品殿中侍御史,当然,除了鄙视的目光之外,还有一些人对这个周游艺,有不一样的看法。
  有人觉得他胆子大,佩服他敢于在这种时候果断下注,也有人觉得这人枉读圣贤书,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但是这个“祥瑞”被献上来之后,大部分人的目光就已经不在周游艺身上,而是盯在了帝座上的天子,以及靖安侯府里的那位李大都督。
  周游艺双手捧着这件祥瑞,恭敬跪在地上,对着帝座上的延康天子叩首道:“陛下改元御极,天降献瑞,臣献此祥瑞,为陛下贺!”
  听到这句话,哪怕还是少年的延康天子,心里也不禁怒气横生,他冷冷的看了周游艺一眼,闷声道:“既然是祥瑞,周卿不妨与朕解释解释,这灵芝上的四个篆字,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游艺跪在地上,俯首道:“臣才疏学浅,本不敢揣测天意,但既然陛下有命,臣便斗胆解释天意。”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苗者,新生也,旧帝失德,昏聩无能,陛下以新君代旧君,又是我大晋景皇帝苗裔……”
  “所谓天命在苗四个字,意思已经不言自明。”
  延康天子面色冷然:“周卿好口才,如此口才留在御史台做个御史倒是委屈了周卿,礼部若有空缺,周卿不妨去礼部做个主簿,替朕出使番邦,教化异邦。”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把周游艺扔到礼部去做个外交官,这个时代的外交官可是苦差之中的苦差,一出门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光景,甚至有可能会死在外面。
  周游艺跪伏在地,对着天子叩首道:“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即便惹恼了天子,周游艺心里也没有半点慌张,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眼下的大晋朝廷,天子说话……并不作数。
  果然,他这话刚说完,站在左侧第一位的尚书右仆射赵嘉,微微上前一步,先是对着天子拱手,然后开口笑道:“陛下,礼部恐怕是不缺人了,就是御史台前些日子还在跟尚书台要人,这位周御史,还是留在御史台罢。”
  他呵呵一笑。
  “再说了,天降祥瑞,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说是坏事,周御史把家中的祥瑞献给陛下,也是出自一片忠孝之心。”
  帝座上的延康天子,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从前的六皇子,只是一个惜命的少年人,在性命操之于人手的情况下,不管李信或者西南军说什么,他都没有什么意见,但是现在他已经当了差不多半年的天子,心里也非常明白,姬家的生死存亡,就在他这一代人决定,如今的延康天子姬盈,已经远没有半年前那么怕死了。
  于是乎,朝会在极其尴尬的气氛之中走完了过场。
  这位“投机倒把”的周御史,尽管献上了一个很不祥的“祥瑞”,但是他既没有受到奖赏,也没有受到惩罚。
  散朝之后,赵嘉不敢怠慢,一边命人暗中保护周游艺,一边亲自赶向了靖安侯府。
  这位尚书台的宰辅,连朝服也没有换,就到了靖安侯府求见李信,很快就被请到了靖安侯府的书房里,他见到李信之后,刚刚弯身行礼,准备开口说话,就听到了李大都督似笑非笑的声音。
  “那块白灵芝,是半个月前周游艺在西市街淘的,灵芝上的字,是他寻柳树坊里的一个篆刻大家,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才慢慢篆刻上去。”
  李信放下手中的书卷,似笑非笑的看着赵嘉。
  “这件事情,这位周御史做的很糙,事后不仅没有想法子遮掩,反而像是刻意显露给人看一样,暗部只查了一个时辰,便把消息放在了我的桌案上。”
  赵嘉抬头看了看李信,苦笑道:“明公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与那个所谓的祥瑞,已经没有半点关系,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置这个周游艺。”
  赵嘉微微低头,开口道:“现在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明公把这个周游艺杀了,借以警示朝中百官,这样一来,以后就很难会再出第二个周游艺,但是这样一来……京城里有某些人,心里就会有意见。”
  “用不着说的这么隐晦。”
  李大都督微笑道:“说白一些,就是原西南军的人,会有意见。”
  赵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第二个法子就是不处理周游艺,或者只是轻罚周游艺,如果明公这么做,事情就会暂时维持现状,不过如此一来,接下来几个月内,朝廷可能会涌出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祥瑞,这些人会越来越大胆的试探明公您的想法。”
  李信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问道:“那第三种情况呢?”
  “第三种,便是朝廷擢升周游艺……”
  说到这里,赵嘉微微吐出了一口气,沉声道:“若朝廷擢升周游艺,接下来出现在朝廷里的,便不是所谓的祥瑞,而是……劝进表了。”
  李信拍了拍手,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眼赵嘉,笑呵呵地说道:“周游艺用这个祥瑞试探咱们这些人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受幼安兄指派,来试探我的想法?”
  赵嘉面色平静:“属下从未私下做过任何隐瞒明公的事情,明公麾下能人异士无数,尽可以去查。”
  李信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
  他低头思索了许久,然后开口道:“现在不成。”
  “叶茂已经带兵北上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跟鲜卑人打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必须保持稳定,给叶茂一个足够稳定的后方。”
  “叶茂下半年就会动手。”
  李信抬头看了赵嘉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出于谨慎,那边打完之后,京城里才能有大动作。”
  赵嘉对着李信恭敬低头:“自然按照明公的意思办,敢问明公,这个周游艺……应当如何处理?”
  “不升不贬,罚俸半年罢。”
  赵嘉起身,对着李信躬身道:“属下遵命。”
  ……
  于是乎,这位在朝堂上公然献出“祥瑞”的殿中侍御史,在下朝之后,被宰相赵嘉请进了相府之中,简单吃了一顿饭。
  然后他因为“行为不端”,被罚俸半年。


第二百零二章 自言自语
  罚俸半年,是李信表露出了自己对于这个所谓“祥瑞”的态度,赵嘉也按照李信的话去做了,但是这位赵相在临做这件事之前,把周游艺请进了家里吃一顿饭。
  本来像周游艺这种投机的小人,无论如何赵嘉也是不愿意结交的,但是现在赵嘉或者说西南集团,需要类似周游艺这种人站出来,来带动朝堂里的风向。
  另外,靖安侯府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也颇为暧昧。
  只要是中了举人,家乡就自然会有地主找上门来,亲自把土地挂靠到你的名下,因此除开一些正儿八经的死心眼或者不屑于乡绅地主之流为伍的读书人之外,其他的读书人每年都能够从名下的田产里拿到一笔不菲的收入,周游艺这种投机到这种程度的人,自然不可能放弃这笔财富。
  因此,罚俸半年这种惩罚,只能算是小小的警告,根本无伤大雅。
  靖安侯府给出了这种暧昧的处理结果,当朝尚书台里掌权的宰辅又把周游艺请进家里吃了一顿饭,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已经给了朝堂里的官员足够多的暗示。
  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类似于这种白灵芝的“祥瑞”,一定会频频出现,等祥瑞足够多了,靖安侯府又没有强力惩罚措施的时候,这些投机之人便会着手劝进。
  不管是哪种方式,都是赵嘉以及沐英等西南一系的势力乐于看到的,因此赵嘉甚至以宰辅的身份,下场明示。
  果不其然,从周游艺的第一次祥瑞之后的三个月里,朝廷先后收到了十多件“祥瑞”,这些祥瑞有的是硕大无朋的乌龟,有的是从水里浮现的奇石,上面大多都有代表着天意的“篆书”,篆书的内容大多是类似于“天命在苗”这种谶语,当然了,其中有的立意高明一些,有的就干脆写上“十八子,御天下”这种粗浅易猜的谜语。
  对于这些“祥瑞”,朝堂里的绝大多数官员保持了沉默,天子虽然心中愤怒,但是也只能装作是没有看到,至于靖安侯府里的那位李大都督,则是不闻不问,仿佛从不知道有这些东西。
  不过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些上供“祥瑞”的官员,除了周游艺一人被罚俸半年之外,其他人大多没有受到惩处。
  于是乎这些人仿佛看到了一条青云长阶,变得更加狂热。
  此时,已经是延康元年的深秋,那位新天子登基,已经接近一年了。
  深居简出的李大都督,也从靖安侯府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棉服,先是在京城各坊转了转,又去城南的羽林卫大营里看了看,最后坐着靖安侯府的黑色马车,从东城门出城,朝着城东的一处小山丘走去。
  马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在目的地停了下来,李信走下马车,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座不是很高但也不算矮的小山。
  帝王以山丘为陵,这里是泰陵,大晋第七任天子,景皇帝的帝陵。
  如今是延康元年,距离这位景皇帝过世,已经过去了六年时间。
  这六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比起太康年间整整十年时间发生的变故还要大的多。
  李信抬头看了看漫长山脚下漫长的神道,手里拎着两坛酒,默默的拾级而上。
  神道很长,他走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了泰陵的泰陵殿里。
  所谓泰陵殿,就是帝陵的享殿,这里供奉着景皇帝的牌位,画像,以及书写了这位皇帝毕生的功绩。
  因为景皇帝过世没有多久,泰陵的香火十分繁盛,只一个享殿里就有十几个太监每日洒扫侍奉,整个享殿里不仅干干净净,而且牌位之前的灵坛始终香火不绝。
  李信手里拎着一坛酒,迈步进入享殿,然后对着殿中的十几个宦官默默地说道:“你们,都出去罢。”
  此时李信入主京城已经接近一年,哪怕是这些守皇陵的太监,也知道朝廷里现在到底是谁说了算,于是乎听到了李信的话之后,他们很快便恭敬应是,然后退出了泰陵的享殿。
  享殿门外,有几十个靖安侯府的亲卫把守,禁止任何人出入。
  殿中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李信默默抬头,看着景皇帝的画像出神许久,最终才默默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灵位前面的蒲团上,抬头直视帝颜。
  “好几年没回京城,本来一回来就该来这里瞧你,但是……”
  李信坐在蒲团上,把手中酒坛里的烈酒,洒在太康天子灵前,然后苦笑道:“但是毕竟不是正经回来的,便有些不太好意思过来。”
  “从前我不相信死后有灵,但是后来我就想,既然我死后有灵,你死后也应该有灵才是。”
  “西南军进京之前,你来瞧我过,是不是?”
  李信抬头看了一眼画像里的太康天子,自嘲一笑:“你来瞧我也没有用,该打京城我还是要打京城,到了那个当口,别说是你儿子在帝位上,便是你自己在帝位上,我也要咬牙把你拉下来。”
  李信往地上倒了大概半坛祝融酒,然后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被烈酒呛得满脸通红。
  他好容易才缓过来,形容已经有些狼狈。
  “我其实不是很适合做什么大人物。”
  李信把酒坛放在自己面前,身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酒水,默默地说道:“如果我是个大人物,这会儿你们家的宗庙估计都已经被我拆了,京城里的姬姓人家,也剩不下几个,此时天下早就姓李,跟你们姬家再没有关系了。”
  “我在骨子里,仍旧是个小人物心思。”
  李信毫无形象的坐在泰陵殿中,自嘲一笑:“所以直到现在,我对你们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跟冥冥之中的某个人对话。
  “其实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心里很清楚,你要利用我,我也要利用你,你我最多算是盟友的关系,绝谈不上朋友二字。”
  “一直到整个太康朝,我都没能摸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做过你的朋友。”
  “直到你要走的时候……”
  “没有带我一起走。”
  李信闭上眼睛,默默地说道:“那个时候,我已经是朝廷的威胁,你可以带我一起走,但是你没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咱们两个人可能已经做了很多年朋友了。”
  “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你当朋友。”
  李信坐在蒲团上,自言自语。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与西南军都无有回头的地步,你是我朋友,他们那些人也是。”
  “我会给你大儿子留下血裔。”
  “现在他们逼我逼得很紧……”
  李大都督脸色晕红,声音也有些模糊了。
  “天底下人人为己,我亦如此……”


第二百零三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
  延康元年十一月,退位一年的怀王殿下,暴病而亡。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延康天子号啕大哭,几乎昏死过去,下令将怀王按帝王礼仪入葬,葬在元昭元年就开始挖掘的帝陵之中。
  这位曾经坐了五年帝座的皇帝陛下,在位期间虽然有公主但是一直无有子嗣,不过住在怀王府的这一年时间里,倒是生下了一个儿子。
  于是乎这位怀王府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世子,便袭了怀王的爵位,延康天子亲自下诏,给了怀王一脉世袭罔替的爵位。
  延康元年腊月,大晋怀王正式入葬帝陵。
  也是这一天,靖安侯府的主母,大晋的清河大长公主知道侄儿暴病身亡之后,亲自去了怀王府一趟,把怀王府的小世子抱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亲自抚养。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孩子只有养在靖安侯府里,才有可能顺利长大成人,若是放在怀王府里,恐怕活不了几岁便会夭折。
  因为怀王府原本是不应该有血脉流传下来的,这个孩子,算是李信的一点慈悲的念头,可是京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愿意看到这种慈悲。
  对于九公主的举动,李信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整整一年时间,如今朝中上下绝大多数要害位置,要么是西南一系的人亲自在做,要么就是彻底倒向了靖安侯府的人在做。
  如果说元昭五年的时候,西南军只是打进了京城,那么此时此刻,以李信为首的西南一系,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朝廷,一国军政,已经尽在李信的手里。
  京城已经易手,但是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不是任何一股势力能够彻底征服的,不过经过一年的时间,地方上的势力绝大多数已经知道了京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李信派到地方上的西南一系官员,开始慢慢跟地方势力达成默契。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的姬家宗室藩王,都被或多或少的派人盯住。
  事到如今,距离天下易姓,只差蓟州城的一封捷报了。
  延康元年腊月,天降瑞雪。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将整个京城全部浸在了一片白色之中。
  天将拂晓,靖安侯府的大门口,几个门房下人正在清扫门口的积雪,一个头发花白,大约五旬左右的老人,手里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有些瑟缩的看了一眼靖安侯府的大门口。
  等确认了是靖安侯府之后,这个老人家眼睛一亮,迈步走了上去。
  他刚刚靠近到距离靖安侯府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一道明亮的刀锋便横在了这个老人面前,一身黑衣的靖安侯府卫士,嘴里吐着白气,声音冷冽:“侯府重地,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个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小地方,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当即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连连摆手:“我是你们李侯爷的舅父,我是你们李侯爷的舅父……”
  他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永州方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声音有些颤抖:“我要见他……”
  这个靖安侯府的家将,闻言微微皱眉,他先是瞥了一眼这个老人,又瞥了一眼老人身后的孩童,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萧……治平。”
  家将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在这里等候,我去与上面汇报。”
  说罢,他转身走了进去,层层上报,最终传到了正在暖阁里读书的李信耳朵里,李信听到萧治平这个名字,先是觉得耳熟,然后才想起确实是自己祁阳县的亲戚,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他怎么来了……”
  李信现在每日要处理不少事情,本来不想见他,但是看到了外面的漫天大雪,没来由想起了当年舅公带自己进京的旧事,于是乎他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罢。”
  “是。”
  现在的李信与从前截然不同,于是乎靖安侯府的“安保”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萧治平两个人经过层层搜查,确定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铁器利器之后,才被带到了靖安侯府的暖阁里。
  一走进暖阁,一股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一老一小从永州到京城里来,也吃了不少苦头,这几天京城里下大雪,他们虽然不是很穷,但是也被冻的不轻。
  此时李信正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面翻阅一些文书,头也没有抬一下。
  萧治平畏畏缩缩的往前走了两步,先是看了李信一眼,然后一咬牙,直接在李信面前跪了下来,叩头道:“草民萧治平,见过李侯爷……”
  李信这才放下手中文书,抬头看向萧治平。
  “怎么,这会儿不是我的舅父了?”
  他少年封侯,衣锦还乡的时候,欺负欺负这些旧日里对他们母子很不好的亲戚,还会有一些畅快的感觉,但是十多年朝堂沉浮,风风雨雨下来,此时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萧治平,李信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萧治平跪在地上,拉了拉旁边的童子,低声道:“快跪下来,给你表叔磕头。”
  这个童子才八九岁,闻言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李信叩头道:“给表叔磕头了。”
  萧治平仍旧跪在地上不曾起来,他抬头看着李信,满脸赔笑:“侯爷,小民在永州,听说侯爷在京城……那个了,家里就担心侯爷身边会不会缺一些放心的人手,因此小民就带着孙儿还有一些家人到京城来探望探望侯爷……”
  他苦着脸说道:“哪知道随身的盘缠都给贼人抢了去,小民带着孙儿千辛万苦才赶到京城,终于得见侯爷天颜……”
  李信在京城掌权的事情,现在基本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永州那边自然也有消息传过去,虽然知道这个侯爷外甥,与自己家不对付,但是只要到京城里,一不小心便可以混个“皇亲国戚”的身份,萧家人自然心动。
  此时李信的大舅舅萧修齐已经病逝,于是萧治平便带着自己的孙儿,雇了一辆车,来京城“寻亲”。
  听到萧治平口中的“天颜”二字,李信微微皱眉,然后缓缓说道:“咱们算是祁阳老乡,你在京城遭了难,寻到我这里来,我自然不能不帮你,你差多少盘缠,说个数,回头我让账房支给你……”
  萧治平满脸错愕看向李信,良久之后,才再一次跪在地上,咬牙道:“侯爷,我们祖孙……想在侯爷府上借住一段时间。”
  “我孙儿今年八岁,天生聪慧,小民想让他在京城求学,以备将来的科考……”
  他跪伏外地,极尽谦卑之姿态。
  “再说……侯爷您身边,总要有些能全然信得过的人才是,那些外姓人,只会想着谋害侯爷的家业……”


第二百零四章 李信夫妇的矛盾
  离开改朝换代,上位者都会大封全族,不止是敕封自己的直系亲族,只要能叫上名字的,都会跟着一起鸡犬升天。
  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终于出人头地,自然要好好张扬张扬,在亲朋故旧面前装个大逼,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一旦改朝换代,就必须要有一个全心全意拥护新朝的群体。
  这种新群体,自然就是新的皇族了。
  当年那个女人如此讨厌自己的娘家的哥哥,还不得不重用本家子弟,大肆封赏武姓子侄,就是这个道理。
  如萧治平所说,西南集团虽然都是李信的下属,但是他们毕竟不跟李信同姓,也大多跟李信没有血缘关系,新朝想要成型,就必须要拥有一拨与新朝同生死共存亡的核心利息群体。
  不得不说,这个窝在祁阳县的小家族,干什么事情都很小心眼,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看的很准。
  如果不是李信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事,那么他可能真的要重用自己母族的这些人,用来作为将来巩固朝廷的力量。
  李大都督坐在主位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治平。
  “十多年前我回永州的时候,就跟你们说清楚了,从那天之后,我与我娘跟萧家就没有什么关系了,看在你们家生养我娘亲的份上,我没有动你们家一分一毫,这些年甚至默许你们用我的名声,在祁阳作威作福。”
  说到这里,李信顿了顿,缓缓说道:“本来想骂上你们几句,但是与你们动气实在是不值当,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身边不需要用你们这些自家人,况且……我与你们也不是同姓。”
  萧治平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对着李信叩首道:“侯爷,小民不敢奢望能够在朝廷做官,只是这孩子的确有志于学,还请侯爷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收留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父亲,是……老夫人当年最喜欢的侄子。”
  李信的母亲肖青兰,就是萧治平的亲妹妹,但是萧治平为了不惹怒李信,只能称呼自己的妹妹为“老夫人”。
  李信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看了一眼这个“萧姓”孩童,面无表情。
  过了许久之后,他看向萧治平,声音有些沙哑。
  “你们这些人,一心一意就想着往上爬,但是却不知道站在高处也不是只有好处,站的越高反而越危险。”
  “诚然,我现在轻轻拉你们一把,不止这个孩子,你们萧家所有人都可以到京城里来,但是到京城容易,在京城里生存下去却并不容易。”
  “你们在祁阳甚至是在永州,就算哪天遭了难,至多也就是倾家荡产,要是在京城里跌了跟头,说不定便是……夷三族的下场。”
  以李信现在的能力,不要说伸手拉谁一把,只要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青云直上,但是如李信所说,位高不一定是福,你能力不够坐上这个位置,被人“偃苗助长”,可能会给自己家里招灾。
  萧治平的意愿很简单,他们萧家想留下一个孩子在京城里,这个孩子最好是在李信的靖安侯府里长大,这样一来无论如何这孩子将来都能在京城里谋到一官半职,这样萧家也能凭借这个孩子,慢慢从祁阳县那种找地方跳脱到京城里来,成为“大家族”。
  萧治平带着自己的孙儿跪在地上,叩首无语。
  李信默默的看着这祖孙两个人,然后缓缓问道:“我问你一句话。”
  “当年我母病逝在祁山里,你们这些萧家人,可曾有过一丝伤痛之心?”
  萧治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早就有了。”
  他垂泪道:“阿妹是我等看着长大的,早年也是父亲最宠爱的一个孩子,若非如此,她犯了错父亲也不至于气到那种地步……”
  “小妹走的时候才三十三岁,我这个做兄长的,每每想到此事,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李大都督面色平静,淡淡地说道:“尽管知道你在演戏给我看,但是我心中还是舒服了一些,想来我母亲要是在天有灵听到这段话,心里也会暖和一点。”
  “这孩子可以住在我家里,也可以在京城求学,但是我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萧治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叩首道:“侯爷吩咐就是。”
  “我……舅公无子,但是他应该还有侄孙之类的后人在,我这些年担心连累外人,便没有去找寻,你们萧家一直住在祁阳县里,回头帮我寻一寻我舅公的后人。”
  “我舅公的后人到了京城,你们萧家的这个孩子,便能在京城里住下来。”
  李信的舅公,也就是萧治平的舅舅,他闻言精神一振,立刻低头道:“侯爷放心,小民一定帮侯爷寻到舅父的后人。”
  李信面无表情。
  “莫要想着随便找个人哄骗我,我会派人与你一同回祁阳去。”
  “小民不敢。”
  ……
  李信留下这个萧家人,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除却西南集团之外,他的确还需要弄出一批对自己死忠的群体出来,这样不至于西南一派一家独大,集体内部的权力能够达到相对平衡。
  二来,假如天下易姓,李信的母族也的确要给一些封赏,当然了,李信选择给舅公的后人封赏,而不是祁阳的萧家。
  简单接待了萧治平祖孙两个人之后,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放下手中的书卷,从暖阁起身,回到了自家的后院。
  后院里的积雪,虽然没有清扫干净,但是已经扫出了行走的路径,李信走到了长公主的院子门口,伸手敲了敲房门。
  本来,他也是这间院子的主人,进去是不用敲门的,但是前些天夫妻两个人闹了矛盾,长公主至今还在生气。
  李信站在院子门口等了一会儿,长公主的侍女翠儿偷偷摸摸的来到了院子的门口,隔着院子门对着李信轻声道:“侯爷,公主现在还在悄悄抹眼泪,不过已经比前几天好些了,您要不要过两天,等她气消一些了再过来?”
  此时屋外还是颇为寒冷的,李信现在院子门口,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鼻子。
  长公主与李信成婚十几年,夫妻两个人从没有吵架生气过,但是这一次,九公主确实是气愤到了极点。
  因为……她的大侄子怀王殿下,莫名其妙暴病而亡了。
  这是从李信进京之后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从元昭五年一直拖到了延康元年。
  而怀王殿下之死,也不是李信下的手。
  是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自己服药自尽了。
  当然,在此之前,可能是收到了一些人的传信。
  整个过程,李信没有参与,但是他默许了。
  “那我今夜去暖阁睡了。”
  李信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替我多劝劝公主,让她不要伤了身子。”
  此时,李信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他的幼子,刚出生不到半年。


第二百零五章 来自京城的两封信
  从上半年李信开始对姬家宗室动手的时候,他与九公主夫妻之间的矛盾就已经不可避免,只是这件事既然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只能做到底。
  这大半年时间里,尽管李信所用的手段已经尽量温和,但是随着那位怀王殿下的病逝,九公主还是为之大动肝火。
  她亲自去了一趟怀王府,把怀王刚出生的儿子抱回了靖安侯府抚养,同时跟李信闹了一场,已经好几天不愿意见李信了。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靠时间去慢慢抚平这些裂痕。
  寒风之中,李信一个人回到了暖阁里,在暖阁的火炉里又添了几块炭火,继续翻看尚书台送过来的文书。
  最近半年时间,李信几乎每天都要花费超过三个时辰的时间去处理或者查看尚书台以及大都督府送过来的文书,这是一项颇为繁重的工作,耗去了李信不少精力。
  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决策者,能够送到李信桌案上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是小事,这些事情每一件处理起来,都要顾全方方面面,虽然尚书台会给出处理意见,但是真正到李信这里,他还是要一点一点的细细考量。
  到了戌时左右,靖安侯府的大小姐阿涵,知道自家老爹怕冷,又给李信提来了两个火炉,帮着李信生了火之后,又坐下来跟老爹说了会话,安慰了一番被赶出院子的老父亲,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阿涵走后,李信又看了两三份关于宗室以及一些元昭旧臣如何处理的文书,皱眉思考了许久,他才提起朱笔在文书上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丢下毛笔,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本就不是文官,十几年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因此处理起事情来颇有些吃力,但是这些都是绝对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李信必须亲自处理。
  虽然现在的李信,名义上仍旧是靖安侯,但是实际上他这半年以来,已经是在做皇帝每日在做的事情,不到二百天时间,就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疲累了。
  皇帝这个职业,除开工作福利之外,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要是做昏君还好,每日睡睡女人享享福便好,但是要是想做明君,每天就要面对山海一般的文书,要去应对一颗颗诡异莫测的人心,一天两天倒还好,时间久了就会非常疲累。
  太康天子之所以这般短命,多半就是因为这个。
  有得必有失,享受至高无上地位的同时,自然就要承受无与伦比的压力。
  ……
  延康元年腊月,京城里漫天风雪,北疆自然一样寒风凛冽。
  蓟州城里,虽然外面寒风阵阵,但是作为主将的叶大将军,只穿了一件不算很厚的袍子,坐在蓟州城的城墙上,正在与几个镇北军将士闲谈。
  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之后,叶茂才从城墙上走了下去,回到了自己的镇北大将军府里。
  现在北边好容易才有了几个月太平,虽然蓟州城里仍旧没有什么人搬回来,但是已经有了一些从蓟州逃难出去的蓟州人,慢慢从外面搬了回来。
  假如蓟州一直没有战事,最多五年时间,蓟州便可以恢复从前的繁荣。
  镇北将军府里,衣裳单薄的叶国公,立刻加了一件厚衣裳,身子仍然被冻的有些发抖。
  镇北大将军府里,已经来到蓟州接近一年的贺菘,坐在镇北大将军府的客厅里,点起了一个炉子,炉子上坐了一坛酒,已经咕嘟咕嘟作响。
  叶茂坐在贺菘对面,一边看着面前的烫酒,一边笑着说道:“贺叔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贺菘与叶鸣同辈,自然算是叶茂的叔叔。
  贺菘先是看了叶茂一眼,然后开口问道:“听说大将军最近一个月,天天去城墙上?”
  “不去不行。”
  叶茂无奈苦笑道:“这一个月来,天气渐渐冷了,镇北军重新整合,现在不算贺叔你带过来的那些禁军,也有六七万人了,户部那些狗日的没有给够足够的棉衣,我只好穿着单衣去城墙上蹲着,让兄弟们心里能好受一些。”
  贺菘微微皱眉,开口道:“现在朝廷不是李大都督在掌事么,怎么还会短了镇北军的东西?”
  “李师叔也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况且镇北军这几个月募兵太多,户部的冬衣一时半会送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叶茂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去想这些,再有一两个月,估计物资就该到了。”
  他看了看贺菘,开口问道:“贺叔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自然是有事的。”
  贺菘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喜说话,他默默的从袖子里取出两份书信,开口道:“这是尚书台送来的书信。”
  叶茂眉头大皱:“尚书台什么时候可以参与军事了?”
  “不是参与军事。”
  贺菘微微摇头,沉声道:“是询问北边现在是什么情况,缺不缺什么东西,以及……何时打起来。”
  “现在是冬天,连鲜卑蛮子都缩在家里不肯出门,哪里能打得起来?至少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才有可能寻到机会。”
  贺菘指了指面前的第二封信,继续说道:“这第二封信,是京城里的龙武卫大将军沐英送来的,沐大将军倒是没有催问战事,而是写了一些火器临阵之时的用法经验等等,说是给大将军一个参考。”
  叶茂闻言眼睛一亮,直接拆开第二封信,上下认真看了一遍之后,笑着说道:“这封信倒是个好东西,整个天下论使用火器的经验,这位沐大将军当属第一,便是李师叔比起他,恐怕也略有不如。”
  沐英从太康八年就开始接触火器,更是一路带着汉州军用火器从汉中打到京城,临阵经验丰富到了极点。
  贺菘看着面前的两封信,默默地说道:“除了那位神武卫大将军李朔之外,西南的两位主事之人,都已经在向大将军你展露态度了。”
  “他们很想大将军你尽快打一个胜仗出来。”
  叶国公微微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如果李师叔也来了信,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李师叔没有来信,这两位来了信,我们拆开看一看也就是了。”
  “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贺菘默默的叹了口气:“看来,京城里的局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天下易姓,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他抬头看向叶茂,沉声道:“公爷作为一家之主,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叶茂仰头喝了口烈酒,然后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他声音有些沙哑。
  “咱们军伍之人,打好仗就是,朝堂里的事情,与咱们无关。”


第二百零六章 垂暮的宇文天王
  假如是云州城接到了京城的这两封信,为了讨好这两个西南军出身的新贵,云州军即便不会倾巢而出,也会象征性的打几场仗给朝廷看一看,但是叶茂就不是这个性子,他离京之前李信就跟他说好了,要他找个机会给鲜卑部来一次狠的,于是他这几个月时间,便静静的蛰伏在蓟州城里,等待着一个足够合适的机会。
  此时,已经临近延康元年的年关。
  北边的宇文诸部,日子过得各不相同,乞圭部与浮屠部的分别靠近云州城与蓟州城,在这几个月的劫掠中收获了不少钱粮以及人口,但是这两个部族毕竟不够强壮,真正在这几个月里获利最大的,是如今宇文四部之中拳头最大的赫兰部。
  这些收获,足够他们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冬天,熬到明年开春,枯草发芽。
  相比较之下,鲜卑部王帐的日子,便有些不太好过了,他们先前在攻打蓟州城的时候出了死力,虽然最终攻下了蓟州,但是自己也元气大伤,以至于失去了在宇文诸部之中的话语权,宇文焘彻底掌控赫兰部之后,便开始打压王帐,短短一两年时间,宇文昭部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
  王帐之中。
  已经年过五十的宇文昭,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从打空王帐数万青壮,其他三部先后脱离掌控之后,这位曾经宇文四部的共主,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只是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如今其他三部都从趁着大晋内乱的时候,在边境捞到了不少好处,但是王帐却丝毫没有获利,甚至连这个冬天的食物都不能够保证。
  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以及一件件事情打击之下,这位王帐的雄主终于一病不起,已经躺在床上差不多一个月了。
  宇文昭的长子宇文荻,守在父亲的床边,忧心不已。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王帐内部,对于两年前强攻蓟门关的事情,也是怨气重重,宇文昭威望极重,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人敢发出什么不一样的声音,但是一旦他倒下,他们这一支血脉能不能继续主持王帐,都还是未知之数。
  躺在病床上的宇文天王,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问道:“赫……赫兰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宇文荻现在已经三十多岁,满脸宇文氏标志性的络腮胡子,闻言微微摇头,默然道:“那个宇文焘十分骄横,前些天给另外两部还有我王帐传信,说他要纳一些妾室,要我们三部进献一些少女过去……”
  宇文荻缓缓吐出一口气:“其他两部都给这厮送了女人去,王帐这边没有理会他。”
  现在赫兰部虽然势大,但是也没有到绝对优势的地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现在王帐虚弱,真的生死相搏,赫兰部也是非死即伤的下场。
  因此,即便赫兰部的族长宇文焘十分骄横,也不敢轻易对王帐下手。
  宇文昭有些吃力的闭上眼睛,声音沙哑:“为……为父这身子,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宇文焘此人,是个残暴骄纵的小人,而且野心极大,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对我们王帐下手,如今王帐虚弱,最少要七八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可宇文焘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么长的时间。”
  说到这里,宇文昭停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继续说道:“我……撑不了太久了。”
  “我死之后,王帐可能会生出乱子来,在这个当口,一旦王帐内乱,就会迅速被宇文焘吞并,以那厮的性子,到时我王帐的族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趁我还活着……”
  宇文昭面无表情,有些吃力地说道:“你去杀几个人。”
  宇文荻脸色微变,开口问道:“父亲……要杀谁?”
  “宇文平舆,宇文平端,宇文懋,宇文集。”
  宇文昭一口气说了四个名字,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这四个人,统统都杀了……”
  宇文荻脸色大变。
  自己父亲口中说出的这四个人,无一不是王帐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而且大多都是比他高两辈的长辈,每个人都在王帐之中手握重权。
  他张了张嘴,刚想对宇文昭说些什么,就听到自己的父亲声音沙哑着继续说道:“杀了这四个人,即便我死了,王帐也只是小乱,生不出大乱子。”
  他这会儿非常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一段之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才张开了口。
  “除此之外……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南晋的京城一趟。”
  宇文昭声音有些低微,仿佛是疲累了。
  “你们带着我的印信去见李长安,向他俯首称臣……”
  “你告诉李长安,我们王帐可以尽为他所用,帮着他扫平北疆的所有隐患,事成之后,我们王帐可以再向北迁移五百里,只要他给我们一块栖息地就可以,南晋朝廷可以在关外建立都护府,驻军也好,收税也好,都没有什么问题……”
  宇文荻顿时变了脸色。
  自家的父亲前面要杀自家的长辈,虽然已经大逆不道,但是多少还可以理解,但是现在他居然要勾结汉人,对整个鲜卑部动手了!
  这岂不是……鲜卑奸?
  “父……父亲,本来江北大地都是我族土地,如今我族已经逃到关外,好容易有了一些喘息之地,如何能让南晋在关外设都护府……”
  宇文昭闭着眼睛,声音平静。
  “李长安那个人十分精明,不开出这个条件,他不会与你合作。”
  他睁开眼睛,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静静地说道:“事到如今,是我们王帐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该割肉就得割肉,割肉总比……被赫兰部灭族要强。”
  “宇文焘那个人,最多只能算是中人之资,要是给他主掌鲜卑部,最多十年,李长安……就能把鲜卑灭族。”
  他声音虚弱,但是条理清晰。
  “再说了,给南晋设都护府也没有什么关系。”
  “历史上中原有两个王朝在关外设了都护府,但是最终都主动撤回了关内去。”
  这位宇文天王自嘲一笑:“汉人治理一个地方,要编户齐民,要建城要收税,关外的土地种不了田地,产不出太多粮食,人又不够多,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税赋。”
  “让他们设都护府,他们每年还要往这里赔钱,无非就是面子上光烫一些而已。”
  说到这里,宇文天王语气平静。
  “古往今来一千多年,都是这个样子,不管是谁到了这片土地上,一代人两代人之后都会与我们一样骑马放羊。”
  “南晋即便设都护府,也维持不了太久。”
  宇文昭声音沙哑。
  “只要王帐能够存活下去,十几二十年后,蓟门关以北,依旧是我们的牧场……”


第二百零七章 宇文老哥哥!
  天底下憎恨李信的人不计其数,但是要说谁恨李信恨得最厉害,可能就是这位垂暮的宇文天王了。
  太康年间,他听闻李信的西南军准备起兵造反,然后才下定决心尽起族中精壮,在蓟门关拼死一搏。
  当时他的想法是,如果西南谋反,南晋朝廷肯定不能两顾,那么鲜卑人就可以趁机拿回心心念念的四十多年的江北,恢复故周国土。
  正是因为这个天大的“机会”,向来谨慎小心的宇文昭,在那一战之中下了血本,最终用了大半年时间,硬生生啃下了陈国公府经营了三代人的蓟门关!
  那大半年里,双方打得极为惨烈,十万镇北军有大半死在了蓟州城上,而宇文昭王帐的损伤,不在镇北军之下,这个结果直接导致了鲜卑王帐元气大伤,到今天甚至形成了被赫兰部宇文焘反压一头的局面。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在西南掀起了动乱的李信,又眼巴巴的从西南跑到了北方,带着一万多个人在鲜卑诸部之中大闹了一翻,以至于宇文昭在鲜卑部之中统治彻底崩解,同时赫兰部也成功借势,成为鲜卑诸部之中势力最大的部族。
  当年宇文昭看到李信的时候,几乎被李信气个半死,他现在身上这身病,最少有一半是被李信气出来的。
  然而天底下,没有永恒的仇敌。
  尽管李信对于宇文昭本人,甚至对于王帐都造成过巨大的伤害,但是眼下,宇文昭不得不向李信低头,请求与李信或者说与南晋朝廷联手,以抵抗咄咄逼人的赫兰部。
  就这样,在这个寒冬腊月,一封宇文昭的亲笔信,被他的幼子宇文扈带着,快马赶往大晋的京城。
  北疆距离京城颇远,宇文扈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一路快马奔行了差不多二十天左右,终于在延康元年的腊月二十七赶到了京城。
  此时,京城上下已经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靖安侯府在京城里并不难找,宇文扈随便问了个人,就被人指明了永乐坊方向,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属下朝永乐坊走去。
  到了靖安侯府之后,经过侯府下人的一番通报以及确认完身份之后,宇文扈被请到了靖安侯府的后院里等候,这一等就是接近一个时辰。
  宇文扈本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平日里若是有人让他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可能就会立刻与人翻脸,但是这一次,这位宇文天王的小公子,规规矩矩的坐在了靖安侯府的后院里,不仅极有耐心,而且显得十分乖巧。
  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穿着一身裘子的李信,终于处理完了皇城送过来的公务,一边揉着有些胀痛的腰,一边朝着后院走来,远远看到一身明显鲜卑人服色的宇文扈之后,李信迈步走了过去,对着这个看起来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笑着说道:“听说你是宇文天王的儿子?”
  宇文扈本来正在出神,闻言立刻清醒了过来,他先是抬头看了李信一眼,然后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李信叩首道:“叔父救命!”
  李大都督有些懵了。
  “小天王,这叔父二字从何说起啊?”
  宇文扈跪在李信面前,俯首道:“父亲他老人家说了,早先与李侯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一见如故,从此父亲便把叔父引为人生知己,吩咐我晚辈等见了叔父之后,要以子侄礼待叔父。”
  李信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不以为意。
  他心里很清楚,北边的宇文天王宇文昭,这些年与自己之间的仇怨,说一句“不共戴天”都不为过,假如自己出现在宇文昭面前,那老小子一定是想办法怎么把李信给生吞活剥了。
  如今,这个仇人家的孩子不远千里来到自己面前,非但不是前来寻仇,反而跪在地上装孙子,那么那位宇文天王,一定别有所图。
  想到这里,李大都督微笑道:“不错,当年我与宇文兄的确是一见如故,我们在一起足足喝了三四天的酒,只可惜这几年我这边一直忙不开,也没能抽出空去探望探望老哥哥。”
  他笑着看向宇文扈,开口道:“你父现在身体如何啊?”
  宇文扈微微低头躬身道:“多谢叔父关怀,家父身体康泰。”
  李大都督呵呵一笑。
  “天冷,用不着跪着,起来说话罢。”
  宇文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白雾,默默起身,对着李信说道:“叔父,我族在北边出了一些问题,我父说普天之下只有叔父能救,还请叔父垂怜我族,伸一伸援手……”
  李信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宇文扈,淡淡地说道:“虽然你一口一个叔父叫的很亲,但是你我两家曾经是生死仇敌,现在关系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了,我为何要帮你们?”
  “非是帮我们。”
  宇文扈从袖子里取出宇文昭的书信,两只手捧着递到李信面前,恭声道:“赫兰部在北边愈发壮大,宇文焘狼子野心,总有一天会成为叔父心中大患,我族可以配合叔父,一举清除此贼!”
  “说白了,无非是你们没了办法,跑到京城里来向我借势。”
  李大都督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北边的部族都是一个德行,没了他们还有你们,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去管你们?”
  “朝廷想要赢宇文焘并不难,但是没有我族配合,叔父根本追不上他们。”
  宇文焘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我父亲在书信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件事情之后,我族再往北退五百里。大晋可以在关外设都护府,从此我宇文氏永为大……”
  说到这里,宇文扈顿了顿,继续说道:“永为叔父麾下臣民!”
  他本来是想说“大晋”的,但是想了想,大晋还能存在几年都是未知之数,于是便临时改口。
  李信伸手拆开了这份宇文昭送过来的书信,拿在手里翻看了一番内容之后,笑着说道:“宇文老哥哥倒是个狠人,这种卖族求荣的条件也能开得出来。”
  宇文扈神情一滞,随即苦笑道:“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父亲也不会做出这种抉择,实话不瞒叔父,小侄这一次出来,回去还能不能见到父亲都是未知之数……”
  “叔父若是想帮我们,还请早做决定……”
  李大都督微微一笑:“这种事情,自然不能着急,过两天就是年关了,贤侄且在京城里过个年,过完年之后我们再详谈。”
  他们两个人一口一个叔父,一口一个贤侄,叫的很是亲热。
  但是实际上,鲜卑王帐杀了蓟州十万镇北军将士,不管是叶家人还是李信自己,都恨不能提刀把这些王帐的人统统杀个干净。
  而另一边,李信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把原本强壮的鲜卑王帐,坑害成这个模样,如果有可能,宇文昭父子连刀都不用,直接就能把李信给生吃了!
  双方脸上个都带着笑容,暗地里却是生死仇敌。


第二百零八章 一点私心
  当天,宇文扈被李信留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并且详细商量了一些“合作”的细节。
  吃完饭之后,李信把他安置在了自家院子里,然后让人去黔国公府,把黔国公沐英请进了家中。
  黔国公府也在永乐坊,距离靖安侯府不远,只大半个时辰,一身紫衣的沐英便匆匆赶了过来,在暖阁里见到了李信,对着李信恭敬抱拳:“见过大都督。”
  李信笑了笑:“沐兄越发生分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坐下说话。”
  沐英坐了下来,对着李信笑道:“不是生分,只是该有的规矩要有,不然上下不分,天下就乱了套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李信,咧嘴一笑:“前些日子听说大都督与长公主闹了一些矛盾,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李信微微摇头,苦笑道:“现在给我进院子里睡觉了,但是还是不怎么肯跟我说话,没有办法,只能是慢慢来。”
  李信与九公主之间的矛盾,是因为怀王殿下之死,怀王是九公主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就暴毙而亡,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死在自己夫婿手里,没有哪个女子能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若无其事。
  好在怀王有一个子嗣流传了下来,不然夫妻两个人可能会闹得更僵。
  想到这里,李信默默地说道:“闺中之事,便不与沐兄细说了,今天叫沐兄过来,是另有事情商谈。”
  沐英脸色正经起来,对着李信微微低头道:“大都督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
  “今天下午,我在府上一个鲜卑部的年轻人。”
  李信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是鲜卑王帐首领宇文昭的幼子,他代表宇文昭过来见我,说愿意携整个王帐,向朝廷投诚。”
  李信把桌子上的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这是宇文昭亲笔写的书信,沐兄拿去看一看。”
  沐英接过书信,展开翻看了一番之后,微微皱眉:“以鲜卑王帐现在的处境,做出这种行为不难理解,但是叶国公与鲜卑王帐有血海深仇,如果这件事大都督不过问叶家,就跟鲜卑王帐合作,被陈国公府知道了,可能会引起一些不愉快……”
  李信点了点头:“叶家是将门,不管朝廷做出什么决定,他们都会照办,但是心里有些不痛快是在所难免的,这件事我心里有些犹疑不决,如果跟鲜卑王帐联手,无疑是平定北方最快捷的法子,但是镇北军十万将士性命的仇怨,短时间内就没了着落。”
  沐英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挠了挠头,对着李信说道:“这种事情,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如何抉择,大都督把我叫来,应该是已经下了决定,大都督直接说就是,末将一定给大都督办好!”
  李信低头喝了口茶,然后开口道:“我的意思是,沐兄你从龙武卫中带一些人悄悄北上,北边的边军可以与鲜卑王帐合作,先平定其他鲜卑部。”
  “宇文昭既然给我写这封信,他就一定会留下后手,防止事成之后我们会对他们动手,到时候鲜卑王帐一定会往北逃,以鲜卑人迁移的速度,我们的军队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的,即便勉强追上,也未必打得赢他们。”
  “沐兄你带人悄悄北上,最好趁着北边打起来的时候,偷偷摸到更北边,等到鲜卑王帐向北迁移的时候,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说到这里,李信皱眉道:“刚才我想了很久,这件事情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骗过鲜卑人的耳目,我没有想到解决的法子,只能靠沐兄你随机应变,我的意思很简单,这件事能做成自然极好,就是做不成也没有关系,只是有些对不住陈国公而已。”
  李信身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给你两万人,再有两个神机营的都尉营。”
  神机营的编制与羽林卫差不多,一个都尉营是四百人。
  沐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低头道:“末将遵命!”
  李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沐英的肩膀,笑着说道:“现在京城才稍稍安定下来,我就把沐兄派出京城去,沐兄会不会觉得是我要卸磨杀驴,收了你龙武卫大将军的职位?”
  沐英连连摇头,笑容真诚:“我与大都督相识多年,知道大都督的人品,做不出这种事情,再说了,只要大将军开口,末将立刻就可以把龙武卫交出去。”
  他笑着看向李信:“若非大都督,此时沐英可能还是西南一个反贼,也可能早就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哪里能做成什么黔国公,大将军。”
  “这些都是大都督带给我的,大都督要要回去,沐英绝没有半句怨言。”
  听到沐英这番话,李信心里也有些感触,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长叹了口气:“老实说,沐兄你本来不用往北边跑这一趟,也不用这时候去北边吃这个苦,只是因为我对叶家的一点私心,才会想着让沐兄你带兵北上。”
  “本来,身为叶师弟子,这一趟是应该我亲自去跑的,但是现在我在京城脱不开身,只能托付给沐兄你去办。”
  李信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沐英倒了杯茶,语气平静:“前些日子因为姬家宗室的事情,咱们几个人之间闹了些矛盾,我不回避这个问题,但兄弟之间观念不同,过去也就过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沐英憨厚一笑:“大都督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大都督说的那些话,末将都放在心上了,那件事是我们几个人做错了,大都督发火也是正常的。”
  “以后,赵嘉那个大头书生,一肚子坏水,末将以后再不信他了。”
  赵嘉掌政事,本来沐英李朔这种两军就不应该与他交往过密,上一次李信大发雷霆,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
  李大都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举起手中茶杯。
  “今日咱们这帮人算是成了大事,这桩大事非是李信一人能够成就,西南军上下所有人,都有功劳。”
  “李信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是也不会是过河拆桥的不义之徒,这份基业是兄弟们一起打下来的,兄弟们便一起受用。”
  他手中茶杯与沐英碰了碰,然后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对着沐英微微一笑。
  “现在我与沐兄说一些什么沐家公侯万代的话,沐兄非但不会感动,可能会疑心我是不是要对你们家下黑手了,因此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且看以后李信如何做就是。”
  古来创业者,对下属的承诺越是振振有词,后者的下场往往越是凄惨。
  比如刻着“汉有宗庙,尔无绝世”的丹书铁券,获奖者几乎无一善终。
  李信说完这番话之后,对着沐英叹了口气。
  “这一次,便劳烦沐兄辛苦一趟了。”
  沐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李信躬身道:“末将分内之事。”


第二百零九章 李信埋下的种子
  时间来到了延康二年的二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西南三巨头之一的沐英,带着两万多人敲锣打鼓的离开了京城。
  像这种两万多人规模的人员调动,想要完全瞒住是不太可能的,强行掩饰只会欲盖弥彰,因此沐英是借着前往东南平叛的理由出京。
  这个理由并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事实上从西南军入主京城之后,大晋各地虽然不能说是狼烟四起,但是起兵“造反”的人并不少,这些人并不是要造姬家朝廷的反,而是要造西南朝廷的反。
  先前这些叛乱,大多被地方军消灭,偶尔有成规模的,也被李朔带人平息,眼下东南的确有一个姬家的藩王,裹挟了数万人要进京“勤王”,沐英才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得以离开京城。
  沐英离开之后,京城里的龙武卫大将军由李信亲自兼任,没有假手他人,这么做是要告诉沐英,这个龙武卫大将军的位置会给他留着,不会让别人占了。
  时间到了二月天,天气就渐渐暖和了起来。
  怕冷的李大都督,也终于熬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脱下了穿了一整个冬天的裘衣。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李信与九公主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至少能够回房间里睡觉了,她从怀王府抱回来的那个孩子,与李信刚出生的幼子年纪相仿,便被九公主带在身边,与小儿子一起带。
  李信的幼子被取名为李世,怀王府的那个孩子,被取名为姬承。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李信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完善神机营,以及建设神机营直属的神机学堂上,到了开春之后,神机营在京城里已经建起了三个神机学堂。
  这个神机学堂虽然也教授圣贤学问,但是不教授如何考学的学问,重心放在了术数测算以及天文地理上,由李信亲自编写了一些基础的教材,又从民间召集了一批数算大家以及杂学家作为神机学堂的第一批先生。
  虽然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任何科学体系的形成,但是数算的水平已经到达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一些民间的数算大家,数学水平已经远胜李信这个正儿八经的理科生,只不过他们不会用简便的阿拉伯数字,也没有形成公式,只能用晦涩的文言文来把过程记录下来,就算写下来后人有时候也看不明白,花了许多心血弄出来的研究成果,往往一两代人就会失传。
  李信把阿拉伯数字在神机学堂推广了下去,又给了这些民间数算师足够的“工资”,这样他们一方面能够把自己研究的东西传播下去,一方面没了经济问题的困扰,也能够沉下心来继续推演数算。
  这算是李信给这个世界留下来的一点种子。
  这个时代,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不能教授科考的学堂,自然是没有人愿意上的,无奈之下,这三个神机学堂只能分文不取,学堂还管吃管住,承诺学成之后给安排差事,才吸引了一两百个孩童进入神机学堂。
  这三个神机学堂,只是李信建设基础教育的开始,不过这种东西,在可见的十年二十年里,都只能是李信往里面砸钱,不可能有什么正收入,但是基础教育本就是社会福利,这些钱李信出的心甘情愿。
  神机营设在城外,方便试验各种火器,但是神机学堂却是在京城城南的大通坊,是李信自己花钱买下了两座院子,再加上他先前在大通坊的那座宅子,作为神机学堂的学校。
  这天李信一大早就去了大通坊,把三座学堂统统看了一遍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才从大通坊回来,他刚刚走下马车,还没有到家,就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尚书右仆射,李信走上前去,对着赵嘉笑了笑:“这会儿应该还没有日落,赵相不在尚书台执掌中枢,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赵嘉对着李信低头行礼,然后默默地说道:“下官今日休沐。”
  李信笑了笑:“你呀,自己给自己批假,既然休沐,一起喝几杯?”
  赵嘉低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个人结伴进了靖安侯府,在侯府的后院里坐了下来,刚喝了两杯酒,赵嘉便默默地说道:“大都督这两个月一直在操忙神机学堂的事情,下官有些不解之处,还请大都督解惑。”
  李信面色平静:“你说。”
  “大都督亲自办学,自然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但是下官听说……神机学堂的学生虽然读书,但是不立志科考,反而去学数算,格物,炼金等等……”
  说到这里,赵嘉顿了顿,苦笑道:“下官以为,既然读书,还是要修举业为好,不然会坏了这些孩子的前程……”
  这也是两个时代意识形态的差别。
  不能说赵嘉迂腐,只是千百年来都是读书做官,没有说学术数能做官的道理,格物致知但也罢了,但炼金的法门,更是大街卖艺的路数,上不得台面。
  李信自己喝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幼安兄觉得考学要紧,但是天底下这么多人,也不是人人能够考学,就算都去考学,也是千万人过独木桥,真正能够中进士的又有几个?”
  李信最终的目的,是想彻底改变科考的局面,但是眼下却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这件事要一点一点去办,他还有大把时间,不用急于一时。
  说到这里,李信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幼安兄问我为什么要让那些孩子学术数,学格物甚至学所谓炼金之术,我可以告诉幼安兄,因为这些东西……”
  “能够制出天雷。”
  赵嘉愣住了。
  他虽然是这个时代顶尖的聪明人,但是局限与眼界见识,他很难想象算数怎么就能研制出天雷这种毁天灭地的东西,不过他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件事,只是看向李信,默默地说道:“即便可以制出天雷,但是大晋已经有了天雷……”
  “既然是学堂,还是走科考正途较好……”
  “行了。”
  李信呵呵一笑:“幼安兄你不是也没有走科考的路子?我没有干涉你们读书人继续办科考,你们也不用管我办什么学堂就是。”
  天雷?只是热武器的门槛而已!
  李信见识过真正的热武器,相比较于后世的那些热武器来说,现在李信手中的天雷火铳,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是他没有办法跟赵嘉解释这些事情。
  总不能跟他说,只要照着这条路研究下去,后世可以万里之外,就能让敌方地覆天翻,杀人无数罢?
  没有事实摆在面前,也没有人会信,只会以为李信失心疯了。
  虽然那种东西,距离现在还很遥远,终李信一生,也绝不可能弄出来,但是诸夏子孙并不比别人愚蠢,只要种下种子,引导一个正确的方向,别人能弄出来的,诸夏子孙一样可以弄出来!
  想到这里,李信举起手中酒杯,与赵嘉碰了碰。
  “至于这些孩子的前程,你我岁数都不是太大,且静静看着他们就是,过个一二十年,自然就可以见分晓了。”
  李大都督呵呵一笑。
  “有朝一日,不用我来耗费唇舌,幼安兄你的所见所闻,自然就会改变你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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