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非臣无信
作者:漫客|发布时间:2024-06-29 02:42:15|字数:24391
这些宇文部的使者,意图是非常明显的,他们也知道自己需要时间发育,于是乎就带了礼物,摆出一副卑微的姿态,来到京城里,对大晋的天子卑躬屈膝。
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争取到一个大晋臣子的名分,这样你天朝上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理由对自己的藩属邦国动手。
而宇文部却是可以随时撕毁合同的。
这一招听起来有些天真,但是却非常有用,不管哪朝哪代,都讲究礼仪二字,一般只要你愿意低头朝贡,给足朝廷面子,朝廷不仅会“赐”给你很多东西,还会给你提供保护。
历朝历代,有些小国用这一招,从诸夏王朝手里拿走了不少东西。
说白了,就是好面子。
你向我俯首称臣,认我做爹,我就承认你的地位,而且还会出兵保护你,以后世代交好,为兄弟之邦,父子之邦。
这是礼仪之邦的优点,也是礼仪之邦的缺点。
正因为这种习惯,很多时候打蛇不死,而且有些皇帝真的会为了自己的面子,对藩属国尽心尽力,空耗国力。
对于宇文荻的请求,元昭天子犹豫了。
李信曾经让他准备北征,不止一次的对他说明鲜卑宇文部的隐患,但是眼下宇文部已经派遣使臣,对大晋俯首称臣了。
退朝之后,天子在未央宫里,与公羊舒等人商议了片刻,几位宰相的意见,大多是接受宇文部的朝贡,承认他们的王爵,这样一来,大晋北疆从此安稳,再也没有外敌之忧。
元昭天子听了几位宰辅的话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自己还要考虑考虑,几位宰辅回尚书台之后,天子一个人思索许久,最终还是派了萧怀,去靖安侯府请李信进宫。
萧怀做事干练,只一个时辰,就把李信请到了宫里,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中午,未央宫偏殿里摆了一桌子饭食,李信走进来之后,还来不及行礼,天子就走过去,拉着李信的袖子,笑着说道:“没有外人,老师就不用行礼了,朕许久没有去靖安侯府吃饭了,今日与老师一起吃个饭。”
靖安侯爷微微一笑,顺着天子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师徒两个人隔桌对坐,一如当年太康天子与李信在未央宫里喝酒吃饭一样。
坐下来之后,天子还没有说话,李信就开口问道:“陛下召臣来,是要说鲜卑使臣的事情罢?”
天子笑着说道:“老师虽然不上朝,朝廷里的事情却瞒不过老师。”
“这么大的事情,多少有所耳闻。”
当着天子的面,李信自然不会说自己跟朝堂里某个人什么关系,缓缓开口说道:“陛下可是要问臣,对此有何看法?”
元昭天子叹了口气,开口道:“朕知道老师的意思,老师向来是朝中主战派,先帝在时,老师就曾经带兵北征过,镇北军还大败了鲜卑宇文部,立下大功。”
说到这里,天子抬头看了一眼李信,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今日鲜卑宇文部的使臣,在未央宫里颇为谦恭,朝堂里的官员都看在了眼里,他们已经对我大晋俯首称臣,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不由分说,就对北疆动兵,恐怕会被人说是穷兵黩武。”
靖安侯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陛下的意思是?”
元昭天子摸不清楚李信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闻言犹豫了一番,开口道:“朕的意思是……总不好师出无名,眼下北疆有镇北军与云州军看守门户,也不太会出什么岔子,鲜卑部既然要对我大晋年年朝贡,那不入等他们犯了错处,再对北疆用兵不迟。”
靖安侯爷抚掌微笑:“陛下英明。”
“如此一来,与大晋对峙了几十年的宇文诸部,终于在陛下的元昭朝彻底归顺朝廷,以后史官记下此事,也会说大晋在元昭一朝大兴。”
“能逼得当年强盛的北周,对大晋年年朝贡,足见陛下之神武。”
元昭天子脸色有些发红,他支吾着说道:“老师有话直说就是,朕……也不是不想打仗,只是考虑社稷民生,不忍再动刀兵。”
“那就不动了。”
靖安侯爷淡然一笑:“臣刚才也说了,陛下英明,北疆的鲜卑宇文部,既然对我大晋俯首称臣了,那自然没有再北征的理由,宇文昭有一个女儿,叫做宇文雀,太康九年就到京城里来要与天家和亲,这件事情礼部应该知情,等陛下守满孝期,就娶了这个宇文昭的女儿为妃,两家人世代交好不说,给宇文昭的这个王爵,也顺理成章,到时候大晋北疆永远安宁,再也没有刀兵之祸了。”
元昭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从矮桌旁边站了起来,对着李信深深作揖:“老师,朕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朕也不会因为宇文部的一百匹马,就对他们放下戒心,然而此时朕亲政不久,也需要一些好看一些的政绩声望,因此此时,朕……想应承下来。”
“老师放心,此是缓兵之计而已。”
元昭天子神情坚毅,沉声道:“无论如何,北疆的隐患,一定会在元昭一朝彻底解决,朕绝不会遗祸于后人。”
对于天子的这个态度,李信并不怎么吃惊。
一个刚登基一年的皇帝,心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安稳,然后慢慢完成权力过渡,这种别人跑过来拼命往他脸上贴金的事情,哪怕是太康天子放到这个位置上,也不会拒绝。
况且,大晋不止只有北边,见识了天雷的厉害之后,元昭天子很难不对西南保持警惕。
李信缓缓吐出一口气,也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他对着元昭天子拱了拱手,深深低头。
“先帝临终前,臣曾经应承过他,有机会一定替大晋扫清北疆宇文诸部的隐患,如今臣与朝廷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臣随时可以北上。”
“是陛下不愿北征,非是臣言而无信。”
说罢,李信对着天子行礼道:“陛下,今天这顿饭,臣是吃不下去了,臣先告辞。”
元昭天子抬了抬手,想要挽留李信,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弯身对着李信行礼。
“朕也是事出无奈,请老师体谅。”
第三百零一章 院是人非
离开未央宫之后,李信一路步行,走出了永安门,并没有上自己的马车,而是一路走到了永乐坊,最后在陈国公府的正门停了下来,也不通报,就这么迈步走了进去。
国公府的下人大多都认得他,见到他来了之后,都低头向他问好。
“侯爷来了。”
扔到几个眼熟的老人,李信也会微微低头,向他们致意。
很快,李信就到了陈国公府的后院,他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叶晟叶老头先前住的小院子门口,院子门并没有锁上,轻轻一推就可以推的开,不过国公府一般没有人敢进去而已。
李信伸手推开院子的门,左右看了看这个极其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还有院子墙角摆满的酒坛,微微叹了口气之后,迈步走到院子里的凉亭下面。
凉亭下面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上刻着楚河汉界的象棋棋盘,桌子旁边还有一个木制的棋盒。
这是李信早年与叶晟下棋的地方,叶老头被李信教会下棋之后,虽然棋品不太好,但是很是痴迷,三天两头拉着李信在这个亭子下面下棋,那些年时间里,李大侯爷没有少在这里挨揍。
他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默默打开桌子下面的棋盒,取出里面的棋子,一点一点的摆在了棋桌上。
等到他把两面的棋子都摆完之后,一个穿着一身青色棉袄的老人,缓缓坐在了李信对面。
他微微有些失神,抬头看了对面的老人一眼,恍惚间还以为是叶老头重新坐在了自己对面。
对面的陈国公伸手拈起一颗卒,往前进了一步,然后开口道:“怎么,进宫一趟,心情不好了?”
今日朝堂上鲜卑宇文部进京朝贡天子的事情,还是叶鸣让人通知李信的,后来李信被叫进宫里去,这位叶大将军自然也是知道的。
李信也挪动棋子,然后缓缓的叹了口气:“此时此刻,我才多少明白了一点叶师当年为什么会离开朝堂,躲在这个小院子里,一躲就是几十年。”
“此时我要不是身后还有一大帮人要照顾,也想躲进家里去,再也不过问朝堂上的事情,随他们怎么折腾去,反正有这么大的家业在,不管怎么折腾,我闭眼之前也不太可能亡国。”
叶鸣眯了眯眼睛:“陛下要给鲜卑宇文部封王了,是不是?”
李信无奈的摇了摇头。
“多半是跟老公羊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叫我进宫去也就是打个招呼,安抚安抚我这个出了名的主战派,原本以为老公羊主政尚书台,可以让我舒心一些,不成想这些文官都是一路货色,着实让人气闷。”
“读书人都是这样的。”
叶大将军虽然喜欢读书,但是也做了一辈子武将,深有同感,开口道:“张口穷兵,闭口黩武,似乎在他们眼里,只要捧着圣贤书与人为善,便不会有人来生事一样。”
“真有了什么事情,他们又一个个的不顶用了,且不说是他公羊舒了,就是张渠桓楚在,也是这个德行,脱不了这个读书人的模子。”
说到这里,叶国公看向李信,淡然道:“不过这件事应该难不倒你李长安才对,你要是想要坏了这次的朝贡,只是举手之间。”
宇文部的使臣就在京城,住在大通会馆里,对于李信来说,想要对他们下手太简单了,哪怕不动用官方的力量,李信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让这个宇文昭的儿子死在京城。
再不然,北疆那边也大有文章可以作,让人扮成鲜卑部的人冲击一次蓟门关,朝廷就不得不跟鲜卑宇文部再次对立了。
靖安侯爷吃掉了叶鸣的一颗子,闷声道:“这天下,是他们姬家的天下,姬家人都不着急,愿意在外面养下这个祸患,咱们这些外人就没必要上蹿下跳的干着急了。”
“长安你可不算是外人。”
叶鸣眯着眼睛,笑道:“你是姬家的女婿,细究起来,算是半个宗室。”
李信翻了个白眼。
“先帝的四皇子,还是师兄的外孙呢,这种都没有用处,不提也罢。”
“倒是师兄的那个外孙。”
李信走了一步棋,然后低眉道:“早知道是今天这个局势,还不如当初就把师兄的外孙捧到帝座上去,这时候还能舒心一些。”
“可不要胡说八道。”
叶鸣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叶家与德妃娘娘基本没有联系,我至今只见过四皇子一面,如何能牵扯的到关系?”
不像李信对于皇权大大咧咧的态度,叶家在这方面还是很谨慎的,此时棋盘上叶鸣的局势已经落入下风,他一边思索,一边开口道:“北疆的事情,你打算就这么收手了,不像是你李大侯爷的性格啊。”
“本来也就不关我事。”
李信又吃掉了叶鸣一颗炮,淡然道:“我是禁军的将军,北边的镇北军与云州军,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打便不打,我老老实实的在京城做我的禁军将军,只是叶茂那小子没有军功,恐怕暂代大将军的代字,要持续很久了。”
叶鸣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开口道:“长安你要是不方便动手,事情叶家可以去做,明天一早,那个宇文部的使者,就会死在大通会馆。”
“没有用处的。”
李信淡淡地说道:“现在是宇文部不想打,宇文昭才派了儿子过来,以宇文昭那个性格,他只要想忍,莫说死了一个儿子,就是死六七个,他也不会因为这个与大晋动兵,说不定还会借此勒索朝廷一笔。”
“此时的关键,不在于这些鲜卑使臣死不死,而是龙椅上的那位不想与北疆起战端,这才是最要命之处。”
棋盘上,叶鸣全面落入下风,棋子一个接一个死在李信手里,叶大将军皱了皱眉头,不再看向棋盘,而是抬头看着李信。
“那长安你就这么放弃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我现在跑到北疆去,把宇文诸部给灭了,再回京禀告天子罢?”
叶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这个时候,需要种家开口说话。”
“你已经在天子面前表了态,只要我叶家与种家同时表态,朝廷与鲜卑诸部就不可能会和解,种家的种武就在京城……”
“算了罢。”
“你我两家有叶师的情分在,互相来往还没有太大的关系,要是再带上一个种家,朝廷估计会觉得咱们武人要聚兵谋反了。”
武将扎堆,本就是大忌,叶晟死了之后,李信就很少来陈国公府了,这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叶国公深深皱眉。
“那……长安你,不打了?”
第三百零二章 五五开
“朝廷不愿意打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李信漫不经心的走了一步棋,无奈地说道:“总不能我偷偷摸摸跑到北疆去,领着叶茂去跟宇文家的人拼命罢?且不说十万镇北军,能不能打得赢宇文部,就算打得赢,没有朝廷后勤补给,最多两个月,饭都没得吃了。”
“天子与那些读书人,显然已经商量好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跟他们吵什么,他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说到这里,靖安侯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吐了一口气:“可惜的是,北疆这一大份军功,本来足够让叶茂坐稳大将军的位置,镇北军闲置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时候,棋局上李信已经大占上风,再下下去最多五六个回合,叶鸣的将就再也没有生路,叶大将军默不作声,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里,咳嗽了一声:“只顾着与长安说话,家里的饭做好好一会儿了,长安应该也还没有吃罢,咱们兄弟两个人边吃边说。”
说着,他就开始收拢棋子。
叶家人赖皮惯了,早年叶老头就是这个德行,李信也不在意,哑然一笑:“师兄与叶师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是骨子里还真是一模一样。”
叶大将军恍若不觉,自顾自的把棋子收进棋盒里。
他一边收棋,一边说道:“昨天老四寄回来的信,送到我这里了。”
叶大将军抬头看了李信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老四说,西南的军队主动出剑阁,甚至一度开到了汉中城下启衅,双方先锋交手之后,汉中军大败。”
他把最后一颗棋子放在了棋盒里,缓缓说道:“你在西南的家业,已经远超李知节李慎父子二人,接下来,你到底要做到何种地步?”
李信也帮着收拢棋子,他淡淡地说道:“西南主动与朝廷交手,目的不是为了造反,而是要保证小弟在京城里的安全,毕竟在那些大臣还有皇帝心中,我现在算是半个反贼,他们要是脑子一热把我砍了,我到哪里找地方说理去?”
“可是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走上李慎的老路。”
叶鸣皱了皱眉头:“偌大的平南侯府,已经灰飞烟灭了,有这种前车之鉴在,长安你不应该再重蹈覆辙。”
李信把最后一个“帅”,放进了棋盒里,然后抬头看向叶鸣,微微一笑:“那这样,师兄与我合力,把天子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把四皇子扶上去,到时候天子就成了自己人,也就不会再起什么争端了。”
陈国公府,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尤其是这个小院子,是叶晟住了四十多年的地方,这里无论说什么话,都不用担心传到外面去,因此李信才会这么直言不讳。
叶鸣听了,也只是微微皱眉。
“当今的天子,与你就不是一家人了?”
“他是你的侄子,还是你的学生,论关系比四皇子跟你还要亲近许多,还不是一样对你严加戒备?”
“西南的兵力一日不散,不管是谁做到那个位置上,跟你的关系都好不了,这不是谁做皇帝的问题。”
叶大将军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是你李长安,要跟那把椅子过不去。”
说到这里,叶鸣起身,走到小院子门口,吩咐了下人几句,然后重新坐在了李信对面。
“我已经让周伯驱散了所有下人,现在这个院子十丈之内,再没有第三个人,为兄与你说几句见不得人的话。”
李信本来想站起来的,但是听到叶鸣这话,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开口道:“师兄请说。”
“你要做皇帝么?”
叶鸣神色郑重。
李信愣了愣,然后笑着说道:“师兄不是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么,怎么又问了一次?”
“这次与上一次不一样。”
叶大将军声音低沉。
“上一次为兄觉得你即便有反心,也没有能力,但是昨天收到老四的书信之后,为兄的看法就不一样了。”
“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合眼,详细算了算你现在与朝廷究竟还差多少。”
叶鸣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原本在我看来,你在西南的那点家业虽然不少,但是也就是第二个平南侯府而已,充其量也就抵得上半个京畿禁军,即便可以守住蜀郡,也出不得剑门关,成不了大事。”
“但是这一次,你在西南的军队,轻而易举的就打赢了老四手底下的汉中军,老四在信里说了,与西南军交手的,是正儿八经的禁军,不是汉中的驻军。”
“为兄详细算了算。”
“西南三十一州府,按照太康八年的人口来算,差不多有百万户,再加上那些山里的人,恐怕有八九百万人。”
“西南现在已经不对朝廷纳赋,自成一国,有赵嘉帮你打理西南,可以养起来二十万以上的兵马,强征兵的话,可以更多。”
“你弄出来的那个天雷,老四信里也详细与我说了,虽然杀伤不了人命,但是在冲阵的时候极为好用,两军对阵,其中一方阵型只要散了,另一方就立刻会占到上风,甚至大胜。”
“我估算了一下,如果你的西南能弄出十五万以上的兵马,粮草充足,那种天雷也足够多的话,只这十五万人,就有可能打掉京畿两营禁军。”
“况且你还是京畿禁军右营的将军,如果打到京城城下,你也不用跟右营打到底,只要胜个几场,你在右营的旧部可能就会跟着你。”
李信对着叶鸣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师兄忘了,大晋不止只有禁军,还有边军以及各地驻军,假设西南真的造反了,他们来京城勤王,不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随便找一个宗室做大旗,就可以让各地驻军隔岸观火了。”
叶鸣淡淡的看了李信一眼:“比如说你前几天留在家里住了一天的六皇子。”
靖安侯爷笑着问道:“那边军呢?”
“叶家不太可能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为难,因此为兄在估算的时候,把镇北军从中剔了出去,剩下了无非就是吐蕃边界的五万驻军,与云州的十万种家军。”
“吐蕃边境的驻军,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种家军,你只要与宇文昭联系联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拖住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
说到这里,叶鸣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我带兵与父亲带兵大不一样,父亲带兵讲究一个勇字,而我则是喜欢推演战局,昨夜我在房中推演了整整一宿,假如西南起兵造反,胜算不低。”
“至少有三四成希望。”
说到这里,叶鸣睁开眼睛,沉声道:“如果叶家参与就去,就有五六成甚至更高的把握。”
李太傅眨了眨眼睛,笑道:“叶家家大业大,师兄又生性谨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下场的。”
“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叶大将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死了,叶茂那小子,一定会带着叶家下场。”
第三百零三章 究竟意难平
要不要造反,这个问题是最近几年,李信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以他领先这个世界近千年的知识,再加上十来年时间积攒下来的家底,这个时候如果一心一意要造反,其实是有很大机会的,以西南为根据地慢慢打出剑门关,顺利的话五六年,不顺利的话十几二十年,就能慢慢颠覆大晋王朝。
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是远远没有现在这个心思的,那个时候的他甚至只想给自己寻一个活路,带着小小过的舒服一些。
这些年,随着身份更迭,他的心思也在一点一点的转变,一直到今年年初,他上书请天子废宰辅亲政,天子摇头拒绝的时候,李信才终于明白,自己与皇权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能缓解了。
他在离开西南的时候,与沐英说,此次进京要一劳永逸,解决与朝廷之间的矛盾,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些自己应做之事。
面对叶大将军的发问,李信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师兄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很简单。”
叶鸣两只手都揣在袖子里,开口道:“摆在你面前的一共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你此时交出天雷的方子,然后撒手不管西南的事情,最好让西南对朝廷投诚,你本人与大长公主,躲进京城的靖安侯府里,像我父一样,几十年闭门不出。”
“从此之后,外界的一切跟你没有关系,不管是西南沐家那些人的生死,还是他们的前程你都不要过问,躲在侯府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享受太平。”
这其实就是陈国公叶晟当年的做法。
那时候他从北周国都得胜还朝,强势多疑的武皇帝依旧在位,叶晟为了避祸,也为了保证自己麾下兄弟的安全,主动交出了自己手里的所有兵权,乖乖躲在自己的陈国公府里,虽然挂了一个大都督府右都督的名号,但是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少见人。
甚至当年跟着叶晟一起北征的旧部,受到朝廷的打压排挤的时候,他也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李信的另一个老师王钟就是叶晟北征旧部,他入羽林卫就是校尉,在羽林卫干了三十年,仍然只是一个校尉。
所以在叶老头八十寿宴的时候,王钟带了十七个老兄弟来陈国公府看他,叶老头才会这么高兴,没过两天,就撒手人寰了。
几十年来,这位叶帅心里一直有愧,那天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老兄弟们还惦记着他,并且没有怪他,他才安心的闭上了眼。
叶鸣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只是这样做之后,不管是你在西南的兄弟们死了,还是你与大长公主将来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能怪罪谁,毕竟路是自己选的。”
李信勉强咧了咧嘴。
“叶师当年的旧部,死了没有?”
“死了啊。”
“当年我父交割兵权,跟着他打仗的老兄弟,大多都跟着一起交了权,然后入朝为官,北征之后十年时间,我父麾下十五个大将,甚少有好下场。”
叶大将军坐了下来,面无表情:“我父阵前先锋侯勇,立功无数,回京之后只是一个终身侯爵,他的儿子侯敬德,到四十岁也只是一个羽林卫左郎将。”
“我叶家的老四,也只是羽林卫中郎将。”
“北征之后,叶家与我父当年的旧部,被两代皇帝打压,所以才有你看到的那个名声极大,权力极小的陈国公。”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信,淡然道:“如果不是你李长安,侯敬德家里再到下一代人,就要家道中落,多半也就是在羽林卫当差的命,我叶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在我之后,叶茂或许可以袭爵,但是绝不可能再去镇北军做大将军。”
“老四估计一辈子也就是个四品三品的将军,再到下一代人也就差不多了。”
“是你突然闯进了京城的乱局之中,把这一切突然打乱,你带着当年的魏王殿下,改变了这种局面,也是你的出现,让父亲看到了一些转机。”
说到这里,叶大将军淡淡的看了李信一眼。
“要不然,那时候才十六七岁的你,如何就能说动我父亲把叶家押进那场凶险的夺嫡之中,靠种玄通的配剑么?”
叶鸣不屑一笑:“种玄通见到我家老父,也是要磕头的。”
短短几句话,李信听得冷汗涔涔。
十几年前那场夺嫡,到现在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李信只记得自己左右逢源,帮着魏王府拉到了侯敬德与叶家两大臂助,从而帮着魏王殿下,在那场夺嫡乱局之中成为黑马,脱颖而出。
其后几年时间,李信回想起那场夺嫡,还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直到这个时候,听到了叶鸣的这番话,他才明白了当年自己到底有多么走运!
那个时候,是叶家,或者说叶家一系被打压到了极处,如果他们再不有所动作,到了下一代人,便会失掉将门的身份,然后慢慢消失在大晋的权力核心之中。
而这个时候,李信带着魏王殿下入场,恰逢其会的赶上了。
于是乎,叶老头把宝押在了魏王殿下身上,这才有了后来的壬辰宫变,有了从龙三功臣,有了叶家与侯家的再次崛起!
想到这里,李信伸手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苦笑道:“师兄这么一说,小弟才蓦然惊醒,十多年前不是我穿针引线,只是恰逢其会的赶上了……”
“若非是这个运气,小弟此时,恐怕尸骨都已经化了……”
“那个时候,长安你才十六七岁,能有那份胆气,已经很了不得了。”
“壬辰宫变之后,叶家与侯家,包括当年北征一系,就都有了一点起色,老爷子十分高兴,也十分感谢你。”
“这才有了之后,老爷子认下你这个弟子的事。”
叶鸣看了李信一眼,淡然道:“不然以长安你的年纪,只能屈尊给为兄做学生了。”
靖安侯爷坐在叶鸣对面,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师兄一番话,当年的局势便豁然开朗了,那时候小弟还是个孩子,差叶师太多了。”
他苦笑一声。
“估计那时候我在叶师面前的侃侃而谈,在他眼里也如孩童一般可笑。”
“老爷子很喜欢你。”
叶鸣缓缓说道:“太康初年我还在蓟门关做大将军,老爷子给我写了好几封信,每封信里都有提起长安你的姓名。”
说到这里,叶鸣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十多年里,还是长安你在老爷子面前尽孝的多,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都比不过你。”
提起已故的恩师,李信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叶大将军用手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走第一条路,最好的情况大概也就是老爷子那样,即便如此,老爷子心中还是有些意气难平,几十年来酗酒成瘾。”
叶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老人家当年在军中的时候,是不怎么喝酒的。”
叶晟生前,脾气暴躁,一爱喝酒,二喜打人,现在想起来,的确是因为心中意难平。
靖安侯爷微微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所以……”
“师兄想让我选第二条路?”
第三百零四章 贵使无恙罢?
“这要看你如何想,如果你不愿意像我父亲那样,躲起来过一辈子,就要准备去好走第二条路。”
“最高处的那个位置,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你如果要去走,就要干脆一些,像这样拖沓,到最后害人害己。”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开口道:“师兄的教诲,小弟记在心里了。”
“算不上什么教诲。”
叶鸣笑了笑:“只是看了父亲这些年的经历,有感而发而已,老实说我心里并不希望有人造反,毕竟兵祸一起,不管鹿死谁手,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但是事到如今,你已经到了只剩下这两个选择的地步了。”
李信点了点头。
“师兄说的是。”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老实说,原本小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但是如师兄所说,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应该担起身上应该担负的责任。”
叶鸣看了李信一眼,开口问道:“要我送你出京么?”
西南如果要造反,李信是肯定不能留在京城的,他总不能在敌人的大本营里面,指挥反贼作乱。
靖安侯爷微微摇头,开口道:“现在还不是离开京城的时候,况且这个时候我留在京城里么不会有什么危险,等合适的机会,小弟会离开京城的。”
“那就由你自己看着办罢。”
叶大将军笑了笑,拉着李信的衣袖说道:“家里的饭做好好一会儿了,我们兄弟这么些年,还没有怎么一起喝过酒,今天好好喝一顿。”
靖安侯爷欣然点头。
“恭敬不如从命。”
师兄弟两个人,在陈国公府里好好的喝了一顿酒,叶鸣的酒量并不怎么好,酒过三巡,他已经满脸红晕,相比较之下,李信就要好得多,他让人扶着叶鸣去休息,然后迈步离开了陈国公府。
国公府门口,靖安侯府的马车已经等待许久,李信刚到靖安侯府门口,就看到一个身着紫色衣裳的年轻人,在侯府门口等着。
李信走下马车,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腰间挎着的弯刀,就大概猜到了这人是谁。
鲜卑人立国北周之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汉化,后来的鲜卑人服色已经与汉人没有什么分别,尤其是鲜卑人里的贵族,过的比汉人还要讲究一些。
腰间佩戴的弯刀,可以说是他们鲜卑人身份唯一的象征了。
李信负手走上去,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淡然问道:“宇文荻?”
宇文荻从来没有见过李信,却被李信直接叫出名字,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李信,然后认出了李信身上穿着的大晋官服,连忙退后两步,对着李信恭敬低头:“鲜卑宇文荻,见过李太傅。”
李信面色平静:“贵使不是应该在礼部的会馆里么,怎么跑到我家门口来了?”
“是这样。”
宇文荻躬身道:“临来京城之前,家父曾经吩咐过小侄,来到京城之后,一定要到太傅府上拜见,父亲说太傅是大晋一等一的英雄,让他很是钦佩。”
“小侄在北边,也多有听闻太傅大名,今日见了面才知道,太傅原来如此年轻。”
“这般年纪,就有这种成就,真是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番彩虹屁之后,宇文荻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礼单,两只手捧在手上,恭声道:“家父说他有幸与太傅见过,算是半个朋友,让小侄带了点礼物来,送给太傅。”
宇文荻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而李信也就是二十七八岁而已,两个人年纪并没有差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同龄人,而这个宇文部的小王子,一口一个小侄,态度放的非常之低。
李信从他手里接过这份礼单,简单瞥了一眼,看到大多都是一些羊皮牛皮之类,草原上盛产的东西。
不过看到最后一项的时候,李信意外的看了宇文荻一眼。
“四十匹凉州大马,宇文天王好大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宇文部给朝廷也就是一百匹而已。”
他合上礼单,随手扔回了宇文荻手中,面色平静:“贵部的心意,本官心领了,但是东西我是要不得的,否则还不得被人说是里通外国?”
宇文荻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
“太傅,这些马可都是上好的种马,有公有母,太傅在京城不方便收,小侄可以让人绕道送到西南去……”
李信这才皱了皱眉头:“西南与本官有什么关系?”
宇文荻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早在太康八年,李信因为西南的事情被太康天子下狱之后,他跟西南之间的关联,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如今已经快到元昭二年,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京城朝廷里也不是密不透风,北边的宇文昭,知道一些朝廷里的情况,很正常。
没道理朝廷可以探听宇文部的消息,宇文部不能探听朝廷的消息。
靖安侯爷眯了眯眼睛,淡然道:“贵使这些东西,本官不要,你还是带回去罢。”
宇文荻态度十分谦恭,他低头道:“家父与太傅会面之后,对太傅一直很欣赏,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太傅一面,这些礼物也只是略微表达一些我鲜卑部对太傅的敬意,绝无其他意思,请太傅不要多心。”
“敬意我收下了,东西拿走。”
李太傅冷冷一笑:“宇文昭在京城里给我送这些,怕不是盼着我死在京城里。”
“他如果要见我,让他来京城里见我就是。”
宇文荻勉强一笑。
“等朝廷正式的敕封下来,父亲就会进京谢恩,到时候他老人家一定会来见侯爷一面的。”
李信面露不屑,撇了撇嘴,负手走进自家的侯府。
宇文荻恭敬低头,等李信走远之后,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高大堂皇的靖安侯府大门。
目光里满是野心。
他们这一枝宇文,是北周宇文氏的皇族,数十年前的北周皇城里,他们也都是穷奢极欲的人家,论富贵半点不输大晋京城,甚至犹有过之。
但是如今,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却住在了帐篷里!
想到这里,宇文荻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靖安侯府大门,他刚走出这个巷子没有多远,一队红衣内卫,在内侍监萧怀的带领下,立刻把宇文荻围了起来。
宇文小王子脸色微变,对着萧怀拱手道:“这位公公,这是何意?”
萧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宇文荻,然后伸手摸了摸,神情有些古怪:“贵使你……身体无恙罢?”
宇文荻有些不解:“我自然无恙,公公……此话何意?”
萧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忙拉着他,朝着远处走去。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他自然不会告诉宇文荻,那位李太傅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随时有可能……一刀把他砍了……
第三百零五章 告老
天子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老师很不喜欢朝廷与鲜卑和解,更不希望朝廷给鲜卑部封王,因此很有可能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
比如说一刀把这个鲜卑部的小王子给杀了,这样一来,朝廷与宇文部之间,自然就会再启战端。
这种事,李信是绝对做的出来的。
太康八年的时候,太康天子召西南的李兴进京,安排在柳树坊里,结果天子还没有来得及见到李兴,李兴就被靖安侯爷直接提着刀杀了。
这件事情,先帝与元昭天子提过不止一次,反复说过李信的果决性格。
这个时候,如果李信真的挥刀把宇文荻给杀了,那也是这位靖安侯爷正常的做事风格,毕竟他都敢在大理寺大牢里,一刀把当朝的左相给杀了,一个异邦的小王子,杀起来估计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当天子听说这位小王子主动去了靖安侯府之后,吓得不轻,连忙派萧怀去把宇文荻带回会馆。
其实换作是两年前或者三年前的李信,多半还真的会一刀把这个宇文荻杀了,然后强势掀起与宇文部的战事,但是现在他对朝廷有些失望,懒得尽心尽力的去替朝廷做事了。
没必要再去背这个黑锅。
……
时间慢慢流动。
转眼间,就到了元昭元年的年关,新天子在未央宫里宴请的文武百官,文武百官也对着天子歌功颂德,京城上下一片歌舞升平,仿佛先前的动乱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这场宴请百官的宴会上,靖安侯李信告了病假,并没有来。
坐在主位上的元昭天子,看了看留给李信的位置空缺,微微皱了皱眉头。
元昭二年腊月初七,天子终于把宫里宫外的事情忙的差不多了,抽出了空闲准备出宫一趟,去靖安侯府看一看。
这个时候谢岱也从山阴回到了京城,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交割羽林卫的事务,仍旧暂领羽林卫。
于是天子带着一队内卫,又让谢岱带了一个校尉营暗中保护,他换了一身普通的衣裳,在这个仍旧寒冷的冬日里,朝着靖安侯府走去。
这时候还在年节里,往年这个时候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是张灯结彩的时候,不过因为先帝病逝未满三年,宫里还是颇为朴素,与平日里没有什么分别。
宫里不挂,永乐坊里的贵人们多半也没有挂,京城里其他坊热热闹闹的过年,永乐坊里却没有什么年味儿,路边很少有人家挂灯。
天子来到了靖安侯府大门,也没有让人通报,就径直走了进去,他从小在这里长大,除了东宫之外,就数这里最熟悉,于是乎他轻门熟路的摸到了靖安侯府的前厅。
侯府的下人们也认得他,连忙去后院通知了李信。
李信走到前厅的时候,小皇帝已经喝了半杯茶了,见到李信临来,他连忙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对着李信拱了拱手:“见过老师。”
李信躬身还礼:“臣见过陛下。”
“在这侯府里,哪来的什么陛下?”
元昭天子笑着说道:“朕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只有老师的学生,还有姑母的侄子。”
他看了看李信的脸色,开口问道:“年节那天,老师说自己染了风寒,朕本来想当天就来看一看的,但是这几天一直被宗亲还有大臣们烦扰,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老师这里看一看。”
“老师您病好了未?”
“小风寒而已。”
李信淡然一笑:“早已经好了。”
“好了就好。”
元昭天子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伸手捏起桌子上的糕点,吃了一口之后,对李信说道:“现在还是年节,方才出宫的时候,朕让萧正准备了点东西,一会儿就送到侯府里来,算是朕给老师的岁礼。”
靖安侯爷愣了愣,随即低头道:“臣,谢陛下赏赐。”
少年天子皱了皱眉头,埋怨道:“这里没有外人,又是您自己家的宅子,老师如何这般见外?”
靖安侯爷笑了笑。
“臣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应该守君臣之礼,否则给老公羊知道了,多半要上书参我一本。”
“那不至于。”
天子笑着说道:“老公羊这段时间可忙坏了,尚书台里里外外的事情他都要跟着处理,年初三的时候朕就把他从家里喊进了尚书台,现在还在尚书台里忙活,可顾不上管老师您。”
师徒两个人说了一些朝堂的趣事之后,天子先是看了李信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去年年中的时候,老师带着姑母回家祭拜,现在已经大半年时间过去,老师都已经回来了,不知道姑母什么时候回京?”
他轻声道:“大半年没有见到姑母,朕心里还有些惦念她,她从小在京城长大,也不知道永州待不待得习惯。”
“还有钟姑姑,阿涵妹妹他们,不知道在永州如何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是在问李信,大长公主什么时候回京来。
面对这个问题,如果是从前的李信,多半会随口敷衍两句,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说谎话了。
“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
李信面色平静。
元昭天子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开口问道:“老师您在京城,不好让姑母他们在永州罢?”
李信看了天子一眼,然后微微叹了口气:“陛下,臣也快要走了。”
元昭天子愣了愣。
“老师此话何意?”
“臣准备告老还乡了。”
靖安侯爷面色平静,开口道:“臣本来想要是在老家与家人安心享几年,但是京城有乱,陛下紧急相召,臣便骑马从永州赶了回来。”
“如今,沈宽与严守拙等人的余孽,也已经清的差不多了。”
这些日子里,李信带着羽林卫先后杀了八批,加起来一共三百多个人,第一批沈宽等人一百多个,越到后面越少。
到了后来,有公羊舒这些读书人出面做保,那些沈宽与严守拙的余孽,多半已经到不了杀头的地步,这桩声势庞大的宰辅案,已经被李信以秋风扫落叶之事,在几个月之内清扫干净。
“此事既了,臣也不太想在京城做官了,等过了十五朝廷结束休沐之后,臣便正式上书,辞去身上所有的官职,回永州老家去养老。”
天子苦笑道:“老师,您才不到三十岁,哪里有告老还乡的道理?”
“先帝三十多岁,就不幸撒手人寰了,臣的身子与先帝仿佛,说不定也活不了几年了,臣在朝堂沉浮十多年,心里也有些疲累,所以想要辞官歇息几年。”
元昭天子都快要急哭了,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愿意看到李信在这个时候离京。
天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弯了弯腰。
“老师,您不在京城,沈严之事就可能还会复现,看在这件事的份上,便不要离京了……”
他语气之重,似有哭腔。
“老师您,留下了帮一帮朕罢……”
第三百零六章 为君之道
“禁军右营,还算比较干净,贺崧这个人可用可信,陛下可以用他,也可以不用他,臣会给禁军右营打招呼,陛下现在就可以着手挑选合适的人选,接手禁军右营。”
说到这里,李信顿了顿:“如果陛下相信贺崧,那就给他加个官,这人年纪也不小了,出身陈国公府,没有什么坏心思,能力也够,陛下把他叫进宫里勉励几句,他就会对陛下忠心耿耿了。”
“至于禁军右营里的将官也是一样,陛下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慢慢往里面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只要陛下掌握了禁军右营,侯敬德那边就不可能会有什么别的心思,到时候两营禁军都在陛下手里,这个位置陛下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有了两营禁军,京城里的三禁卫陛下牢牢握着,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会再动歪心思,接下来就只要解决文官的问题就行了。”
“文官远比武官要复杂的多,这些人关系纵横交错,而且一打就成坨,很难真正降伏他们,为君者也没必要去站在读书人的对立面,只要用读书人去治读书人便可以高枕无忧。”
“这几年时间,陛下跟着公羊相公好好学一学治国之道,几年之后陛下熟悉了朝堂里的沟沟坎坎,自然可以安座帝位,只要掌握了尚书台,就可以掌握天下读书人。”
“尚书台里几个相位,就可以牢牢拿捏住读书人的心。”
说到这里,靖安侯爷微笑道:“陛下您看,做皇帝并不怎么难,这个朝廷有没有臣在,其实并都一样会运转,沈宽严守拙等人,已经身死,短时间内没有人会有他们那种胆大妄为的心思,也没有人会有他们那样的地位,陛下只要对公羊舒他们好一些,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把沈宽还有严守拙等人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了。”
元昭天子无言以对。
他对李信的态度,其实是很复杂的。
皇帝也是人,况且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皇帝,他从小在靖安侯府长大,九公主视他如子,李信也把他当成后辈一样看待,该教他的东西也都会教他。
要说他跟李信之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身为天子,感情这种东西不能成为最重要的决定因素,而且李信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因此元昭天子才会对这个教了自己许多年的老师将信将疑。
此时,天子看到李信哪怕是离京之前,也在为自己出谋划策,心里也有些感触。
他站了起来,走到李信身边,缓缓吐出一口气。
“朕知道,因为那个宇文部的使者,老师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与宇文部议和,是尚书台所有宰相的公议,朕也不好置之不理。”
元昭天子咬了咬牙,开口道:“老师要是实在看不下去,朕可以召集尚书台再议,否了他们的意见,立刻……着手攻打宇文部。”
“天子一言九鼎。”
李信微微摇头,开口道:“陛下是天子,说出去的话,就是天条,绝不可以轻改,否则朝令夕改,时间长了就威望全无,再没有人会听你的了。”
天子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还是没有开口。
“所以不管是昭皇帝还是景皇帝,平日里不管任何事情。轻易都不会开口下结论。”
“一旦他们下了结论,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论对错都要做下去。”
每一代天子,都会有意无意的加强自己的威权,他们说出去的每一句话,一般来说都不会轻易更改,所以天子一般不会轻易下结论,更不会轻易许诺什么,说什么事情都是含糊其辞,让手底下的大臣摸不着头脑,给自己营造出“天之嫡长子”的神秘感。
这一点,承德天子就做得很好,他不管说什么话,都不会说到底,这位从小就是太子,被武皇帝当成储君培养的皇帝,已经深得帝王术的精髓,李信一共见过承德天子两次,每一次都觉得这位皇帝如渊如狱,不可揣度。
到后来宫变登基的太康天子,就要差了一些火候,到现在的这位元昭天子,比起其父祖,要逊色太多太多了。
元昭天子坐回了座位上,无奈苦笑:“老师,父皇说走便走了,我在东宫的属官要么资历不够,要么能力不够,掌握不了尚书台,更掌握不了六部,只能让他们慢慢往上爬,老师一走,京城尚书台连带九卿,朕连一个完全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按照历朝的规矩,太子的东宫会有一批属官,这些人其实就是给太子准备的未来班底,他们平日里教太子党,打理东宫事务,太子一旦嗣位,这些人就可以立刻接手朝中要职,以他们为核心,组建新一代的朝廷。
很可以,太康天子便得位不正,他继位的时候就没有这一套天然的班底,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掌权,后来他立了太子之后,也没有太在意这方面的事情,因此元昭天子的东宫固然有属官,但是却没有几个可用之臣。
“老师即便真的要致仕归乡,也请再给朕几年时间罢……”
天子起身,对着李信低头拱手:“北疆宇文部一事,朕只是出自公心,对老师对姑母,绝没有半点恶意。”
眼下靖安侯府的正厅里并没有外人,李信伸手拍了拍天子有些稚嫩的肩膀,开口叹了口气。
“陛下才十五岁,骤然把陛下放在这个位置上,也是难为陛下了。”
李信笑着说道:“臣相信陛下对臣无有恶意,也请陛下相信臣对朝廷没有恶意,这一次回永州去,只是要歇息几年,顺便处理小小的婚事。”
“等再过几年,朝廷有用得到臣的地方,陛下一道诏书,臣就会像这一次一样,回到京城里来,到时候是杀人也好,打仗也罢,陛下一句话的事情,臣一定在所不辞。”
说了这么多,李信也有一些疲累,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说道:“时辰不早了,如今沈严之祸刚过去不久,京城里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陛下还是尽早回宫去,以免给那些人以可乘之机。”
天子听明白了李信话里送客的味道,他对着李信作了一揖,开口道:“无论如何,朕还是希望老师留在京城里的。”
“不管老师有什么要求,对宇文部也好,要什么官职也好,只要老师开口,朕一定尽力给老师办到。”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再不济,也请老师看在父皇的面子上……”
“留在京城。”
第三百零七章 使黄河如带!
元昭二年腊月十五,上元佳节之后,朝廷结束了长达十五天的年节休沐,各个衙门陆续开始恢复正常,同时未央宫也开了新年第一次大朝会,一来是为了处理堆积了十几天的各部事务,二来是为了商量今年各部的预算开支,以及去年的收支情况。
这种会议每年开年的时候都会开一次,算是大晋朝廷的惯例,也是从武皇帝时期就定下来的规矩。
同时,来自北方鲜卑宇文部的宇文荻上朝受封,他的父亲,北边的鲜卑部宇首领,被朝廷册封为燕王。
被朝廷封王之后,也就意味着两邦之间的冲突将不复存在,而大晋的北边将多出一个名为北燕的王国,这个国家将会是大晋的藩属国,替大晋拱卫北疆。
宇文荻感激涕零,跪在地上久久不愿意起来。
而新年新气象,新的一年开始,元昭天子算是正式开始亲政,这位少年天子,开始大封群臣。
只要是上一次事情里,站在天子这一边的官员,大多都得到了封赏,比如说表现非常好的京兆尹周顺德,升为刑部尚书,代替了被迫致仕的原刑部尚书。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官员在这一次封赏之中得到了拔擢,这些人都会感念天子的恩德,慢慢成为元昭一朝的班底。
与此同时,一些已经升到不能再升的人,也得到了好处。
公羊舒被封为太子少师,禁军左营将军侯敬德,也无官可以,但是被加了一个从二品柱国的武勋,也是颇为荣耀了。
李信的武勋,是正二品的上柱国。
右营禁军副将贺崧,虽然因为李信的存在,没有升官,但是被加了一个正三品上护军的武勋,也算是恩德不小,这种加封虽然对实职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来天子的意志。
像是贺崧这个禁军右营副将,原本只是代替李信暂领禁军,但是有了这个上护军的武勋之后,禁军右营的武将多半会彻底倒向贺崧。
这是天子掌握两营禁军的开始,也是他慢慢掌握朝政的开始。
萧正把各种封赏统统念了一遍之后,又取出最后一道圣旨,捧在手里,唱道:“太傅李信听旨……”
这位大太监刚念完这句话,低头看了看殿中的群臣,并没有看到李信的身影,因此他回头看了一眼天子。
天子早知道李信没有来,他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念。”
萧正点头,清了清嗓子之后,在未央宫里高声把这道圣旨念了一朝,殿中文武百官听了之后,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有诧异,有羡慕,也有妒忌,更多的是面无表情。
萧正念完之后,回头看向天子。
元昭天子坐在帝位上,淡淡的开口:“太傅染了风寒,不能上朝,萧正你亲自跑一趟,把圣旨还有东西,都送到太傅府上去。”
萧正恭敬低头,捧着一个木盒子,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之下,离开了未央宫。
萧正刚一离开,坐在主位上的元昭天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好了诸卿,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今年一整年的开销得商议出来一个章程,户部也要把去年的账理清楚,今天在这里销账。”
他看了一眼左边的文官,面色平静。
“户部的人开始汇报各地方赋税以及支出。”
……
萧正从未央宫出来之后,立刻有一大堆小宦官簇拥着他,坐上了一顶二人抬轿,萧正捧着这个盒子,晃悠悠的出了永安门,朝着靖安侯府方向走去。
萧正在内廷地位尊崇,虽然内官不涉外事,但是有内廷八监跟梅花卫的存在,让这位大太监实际上的权柄,在大晋朝廷里可以排进前五,因此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可以说是百无禁忌。
就连靖安侯府的下人,见到他之后,也不敢怠慢,直接把他请进了侯府正堂,然后通报李信。
李信本来正在书房里琢磨事情,闻言洗了个脸,赶到了正堂,见到了这位一身赤衣的大太监之后,笑着拱了拱手:“大公公不在宫里忙碌,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萧正起身,对着李信还礼道:“太傅客气,今日是腊月十六,未央宫大朝会,陛下大封群臣,也有给侯爷的封赏,侯爷没有到场,陛下特意让我给侯爷送来。”
李信有些愕然的看了萧正一眼,然后欠身道:“那大公公稍等一会儿,我去召集府上的人,恭迎圣旨。”
萧正面色平静:“侯爷一个人在这里听就行了。”
李信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要跪么?”
萧正看了李信一眼:“这里没有外人,侯爷跪不跪都没有关系。”
“那便不跪了。”
靖安侯爷垂手而立,微微低头:“臣李信,恭听圣旨。”
萧正这才把手中的木盒子打开,先从里面取出一道玉轴圣旨,展开捧在手里,面色严肃。
“诏曰。”
“太傅李信,累官三朝,南征北战,劳苦功高,冠绝当朝。”
“朕少年学于太傅府上,十余年来,受益良多。”
“今朕少年亲政,太傅功不可没,特赐金书铁券,以昭太傅功劳。”
说罢,萧正把圣旨卷好,放在了李信手里,然后又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铁牌,当着李信的面一分为二,把上面那一块也放在李信手上。
萧太监看着这块不怎么起眼的铁牌,目光有些羡慕。
“太傅,我大晋开国之时,一共有八位大将,帮助太祖定国开疆,立国之后,太祖便赐下八块金书铁券,与八位大将定下盟书,以示永不相负。”
“从太祖皇帝之后,大晋历代天子,再无有赐下铁券之事,便是当年的叶帅,也无有此恩宠。”
嗬,原来是传说中的免死金牌。
李信把圣旨交给了身边的下人,然后仔细打量着手里的半块铁牌,铁牌乌黑,其中一面上,用朱砂写了十七个字。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砾。”
“晋有宗庙,尔无绝世。”
这是当初晋太祖,对手底下八个大将的承诺,也是双方约定的一个盟书,但是很可惜,大晋传国一百多年,当初开国的八大将军,如今只剩下了种家一家,剩下的七家,都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靖安侯爷手里握着这块铁牌,面色古怪。
第三百零八章 未央宫里
这是一个讲信重诺的时代,如果是寻常人拿到这么一份天家递过来的盟书,一定会喜不自胜,毕竟有这么一块铁牌,就代表着自家与天家将会永远休戚与共,只要不造反,大晋还在,自己家就还会在。
只要懂得一点大晋历史的人就知道,当初的开国八大将,其中七个都是因为造反才被后来的太宗皇帝一一杀头的,而剩下那个忠心耿耿的种家,一百多年来一直与朝廷休戚与共,同枯同荣。
李信拿到这块牌子,就意味着他的李家,有资格与种家一样,成为与大晋休戚与共的家族,前提是李家不造反。
老实说,这是一个很高明的手段,丹书铁券这种东西,只要给出来,就一定会记在史书里,天子给出了丹书铁券,代表了莫大的恩宠,代表了皇室没有负李信。
如果李信造反,就是他负了皇室,即便他造反成功,将来煌煌史册之上,因为这一块铁牌,李信也会背上骂名,给后人打上野心家的标签。
假使李信是这个时代的土著,有一点点君臣礼法的思想,再稍微爱惜一点自己的名声,收到这块铁牌之后就,说不定就会打消造反的念头,抱着这块铁牌,安安心心的做大晋的臣子。
但是很可惜,他并不是。
另一个世界里,拿到丹书铁券的人是什么下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姬家真的可以做到“晋有宗庙,尔无绝世”这句话,李信不介意安生一点,在大晋做第二个种家,但事实是定下约定的皇室,随时可以撕毁合约,然后给你随便打上一个罪名,埋进土里。
靖安侯爷捧着这块铁牌看了看,然后就把它放回了铁盒里,对着萧正拱手,语气诚恳:“叶师一生征战,立功无数,陈国公府尚且没有丹书铁券,李信何德何能,岂能受此开国铁券?”
萧正叹了口气,伸手把李信扶起来,开口道:“太傅就不要推脱了,先前陛下命我把铁券送过来之前,已经让我在未央宫里宣读过圣旨了,今日是开年大朝会,京城里六品以上的官员都去了未央宫,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陛下赐给太傅丹书铁券的事情,太傅安心收下就是。”
说到这里,萧正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朝廷要核算度支,未央宫里恐怕要忙一天,老奴的意思是,侯爷不如在这个时候,当着百官的面进宫谢恩去,这样一来也算是一桩佳话。”
萧正感慨了一句:“如今大晋那么多高门大户,就只有种家家里还供奉着这么一块丹书铁券,种家深受天家信任,世代掌兵,太傅的靖安侯府,将来一定会成为第二个种家!”
“这是真正的公侯万代。”
他对着李信恭敬低头:“奴婢在这里祝贺太傅。”
李信点了点头,开口道:“本来也是准备今日进宫上朝的,萧公公先走一步,我换一身衣服,便进宫谢恩去。”
萧正点了点头,开口道:“那奴婢就先回宫里去了。”
……
换了一身朝服之后,李信坐着自家的马车,来到了永安门,步行进入永安门之后,没过多久就走到了未央宫门口,然后经宫人通传,没过多久他就受到了召见,进入了未央宫大殿。
这会儿正是正午,皇帝与诸位大臣核算度支,弄了一个上午还没有定下来,仍旧在大殿里商议,李信迈步走进大殿之后,走到大殿正中,屈膝跪了下来。
“臣李信,叩见陛下。”
元昭天子立刻抬手,笑着说道:“太傅快请起。”
李信仍旧跪在地上,低头开口道:“臣少年入仕为官,细算起来,至今已经一十三载,臣本永州布衣,早年进京也只是为了一些私事,从未想过能够出仕为官,承蒙昭皇帝抬举,得以进入羽林卫,为大晋效劳。”
“后又蒙先帝拔擢,十余年来竟已经位极人臣,每每细思,羞愧难当。”
“臣本中人之姿,非昭皇帝抬举,臣如今应当在永州射猎务农,非景皇帝拔擢,臣至今最多也就是个羽林卫郎将,今日收到陛下丹书铁券,臣愧不敢当。”
他对着天子深深低头。
元昭天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李信身边,把李信扶了起来,这位小皇帝叹了口气,开口道:“太傅这些年的功绩,朝中诸臣都是看在眼里的,用不着过谦。”
他把李信扶起来之后,缓缓说道:“朕年幼时,尚住在魏王府里,那时候若不是太傅……”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当年魏王殿下宫变夺位,虽然几乎人人皆知,但是毕竟有些上不得台面,因此也不好在这种公开场合下提起。
“太傅这些年,累累功劳,前不久更是力挽狂澜,将包藏祸心的沈严等人,一举扫清。”
“朕今日亲政,太傅是朕的老师,这些年一直教导于朕,若不是实在封无可封,朕绝对不会只给一道丹书铁券而已。”
“太傅十多年,数次有功与我姬家,今日这道铁券,是朕代姬家与太傅的一道承诺。”
“大晋宗庙一天尚在,靖安侯府就永享富贵!”
当着文武百官,能够说出这么一番话,可以说是荣宠至极了。
不过靖安侯爷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他心里很清楚,这道铁券并不仅仅是一道承诺,更是一份道德绑架。
小皇帝十几岁的年纪,多半想不出这种东西,一定是有人给他出了主意。
想到这里,李信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老公羊,老公羊似乎感应到了李信的目光,撇过头没有看李信。
李信深呼吸了一口气,退后了两步,对着天子恭敬低头:“陛下如此说,这道铁券臣便厚颜收下了,今日臣到未央宫里来,一是来谢恩,二是来与向陛下请辞的。”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书,两只手捧在手里,深深低头。
“陛下,臣这些年带兵打仗,身上受了不少暗伤,而且颇有些疲累,臣请回乡歇息几年,等以后身子养好,或者朝廷有用得到臣的时候,臣一定再回京听用。”
第三百零九章 政见不和
去年李信来京城救急之前,曾经与沐英说过,此来京城要一劳永逸,解决朝廷与西南的矛盾,但是眼下看来,这个目标很难达成了。
小皇帝的危机解决之后,仍旧对李信不完全信任,甚至违逆李信的意志,与北边的鲜卑宇文部和解,多多少少让他这个做老师的有些寒心。
当初天子一度被沈宽严守拙等人逼到死角,京城舆论已经到了沸腾的地步,是李信进京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并且把所有的恶名担到了自己身上,至今京城包括京城附近的江南两路,淮难两路的读书人,多半都在私下里咒骂过李信这个大奸臣。
毕竟沈宽与严守拙等人的门徒遍天下都是,李信这一次大规模的清洗,不止是杀了他们的偶像,师长那么简单,还杀死了其中一大批读书人的前程,这些人里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私下里,扎李信的小人了。
这个恶名,已经被李信担了下来,到头来天子无视他的意见,与北疆的宇文部交好,让他对天子,或者说大晋朝廷很是寒心。
如叶鸣所说,他现在的位置已经跟皇权产生的冲突,不管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跟他过不去。
听到了李信的话之后,天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老师……非走不可么?”
李信抬头看了一眼天子,面色平静。
“臣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身体的确不好,但是要说完全做不了事,那就是欺君了。”
靖安侯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只是臣与陛下以及尚书台几位宰辅的政见不和,再在京城里待下去,徒增烦恼,不如躲回永州老家去,眼不见为净。”
靖安侯爷看了看公羊舒与房子微,又看了一眼天子,朗声道:“我大晋自武皇帝以来,就与鲜卑宇文势不两立,我师叶晟当年历时八年,九死一生,才把宇文部赶出了关外,昭皇帝景皇帝两代天子,无不在暗中积蓄力量,要抹掉这个北边的威胁。”
“太康八年,先帝已经命令蓟州镇北军对宇文部下手,并且大捷,到了如今,鲜卑宇文昭一统宇文诸部,用不了几年就会飞速壮大,这件事不止臣一人说过,陈国公叶鸣想来也跟陛下与诸公说过,臣想不明白,朝廷为什么要与宇文部和谈,还给要宇文昭封王。”
一口气把心中的不痛快说出来之后,李信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陛下是天子,诸公是宰辅,臣只是羽林卫出身的一介丘八,对于朝局政事,定然不如诸位看的清晰,既如此,臣也懒得再看,回家赋闲养老去了。”
他对着天子深深作揖。
“陛下若还容得下臣,便请放臣还乡去,他日北疆鲜卑部的骑兵如果冲破蓟门关,冲破云州城,进入了大晋腹地,陛下一纸诏书,臣一定归还朝廷,与大晋同生死。”
这一番话,说的元昭天子哑口无言。
不过一旁的公羊舒却没有那么好应付,老头子咳嗽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李太傅也是朝堂重臣,有什么条陈意见,就来到朝会上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就是了,没必要这般气冲冲的上书辞官,吓唬人。”
老头子出班,先是对着天子行礼,然后对李信拱了拱手,笑着说道:“方才李太傅说朝政有失,既如此,太傅不妨给出一个章程,今日京中诸臣都在,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就是。”
李信闭上眼睛,开口道:“诸公决定给宇文昭封燕王之前,可没有想到喊我来商量商量,如今你们给宇文部封王的话都已经说了出去,想要天子出尔反尔么?”
“公羊相公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此时朝廷应当增兵云州,增兵蓟州城,同时令户部筹措钱粮马匹,兵部全力赶制军械军资,两年之内与宇文部来一场硬仗。”
“诸公愿意打么?”
公羊舒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太傅肯出力,就可以打。”
李信眯了眯眼睛。
“我可以任北征主将。”
公羊舒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太傅已经是当朝一品,没有让太傅去前线领兵的道理,太傅只要肯给出手中利器,老夫与尚书台同僚,立刻开始准备战事。”
他口中的“利器”,是指天雷。
李信闭上眼睛,沉默无语。
公羊舒摇了摇头,沉声道:“看来太傅也不是那么想北征,既如此,我尚书台仍旧主张封鲜卑宇文部为燕王,再缓缓图之。”
“只要宇文部接受了我大晋的册封,就是大晋的臣子,这个北疆天王宇文昭,不止有一个儿子,再过几年朝廷给他几个儿子在册封一次,宇文部自然而然就会再一次变成宇文诸部。”
“鲜卑宇文经叶帅一仗之后,已经四分五裂,北周国运不存,他们入不得关内,人口就不会超过百万,成不了大气候。”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信。
“反而太傅一直想要大晋对北疆用兵……”
李信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冷冷一笑。
这种打压分化的手段,也不是公羊舒想出来的招数,几百年前盛极一时的中原王朝,就用过相同的手段,对待北边的突厥人。
异族没有记述史书的习惯,很多也不太喜欢读书,哪怕是史书里有过的手段,有时候也能在他们身上再用一次。
但是不巧的是,宇文昭是读书的。
宇文氏曾经入关做了百多年的皇帝,北周第三代皇帝开始,就进行了大规模的汉化,汉化之后,那些北周世族就成了鲜卑贵族的老师,几代人下来,鲜卑贵族大多家学渊源。
而宇文昭更是北周的皇族后裔,他的父亲宇文垂从小酷爱读书,李信曾经与宇文昭接触过三天,论文化水平,宇文昭来大晋考个进士估计问题不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读史?
这种从史书里扒出来的手段,如何能在宇文部上用第二次?
不过李信也懒得跟这些老头子在这里吵架,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这就是政见不和。”
“我与诸公意见向左,诸公就当是李信见识浅薄。”
说到这里,李信对着天子拱了拱手,开口道:“陛下,臣请离京。”
元昭天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既然政见不和,那就慢慢商量。”
“老师离京的事情也不要着急,这几天朕再跟尚书台诸公好好商量商量。”
说着,元昭天子看了一眼公羊舒,感慨道:“公羊先生暂且不要与老师争论了,先生回京主政,还是老师向朕力荐的。”
老公羊有些愕然的看了李信一眼。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