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我有些私事


  书信是傍晚到的,李信接到了书信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一个人待了很久,谁也没有见。
  书房里的靖安侯爷,面前摊着这张已经有很多褶皱的信纸,身上披着一个大氅,面无表情。
  此时此刻,他很生气。
  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朝廷的手段而生气,毕竟大家立场不同,这么做也并不奇怪。
  让李信愤怒的是,他是被天子委以重任,调到北边给朝廷做事的,而且他的的确确在替朝廷谋划北疆,但是就在他放弃了京城里的安生日子,跑到北边受苦的时候,猛然回头一看,自己的基地……被偷了?
  这就很让他生气。
  李信反复看了几遍这份书信之后,最终认认真真的把书信折叠好,放回信封里,又找了个木盒子,好好的保存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眼前,正在闪烁不定的油灯,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我跑到北边来,是真心实意要替你做事的啊……”
  李侯爷喃喃自语。
  “我与宇文昭会面,谈了整整三天时间啊……”
  李信与宇文昭都是聪明人,两个人见面会谈,一言一行都要慎重再慎重,至于谈判的细节更是要花费心思一字一句的琢磨,李信在那三天时间里,耗去了许多心力。
  他谈完之后,回到住所睡了一天一夜。
  此时的他,觉得有些难过。
  “我甚至已经大体想好了如何扫平北疆,给我三年时间,北边的宇文诸部就算不能覆灭,最少也会三四十年时间对大晋形不成威胁。”
  李信对着油灯的火光自言自语,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但是在这个时候,你派人去西南了。”
  “你要拿下汉州府。”
  靖安侯爷的面目有些狰狞了。
  “从太康三年到现在,五年时间,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做,汉州城那边也什么都没有做,你不动弹,他们就会是大晋的子民,我也会是大晋的臣子!”
  “我待你以诚,你视我如寇!”
  说到这里,这位年轻的大将军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重重的拍了拍桌子。
  “你妈的!”
  李大侯爷久违的说了句脏话。
  “为什么!”
  其实这句“为什么”问出来,是有一点幼稚的,大家心知肚明,朝廷里一个臣子的权柄太重,甚至豢养私兵,自然会引起皇帝的不满和忌惮,在这个前提下,皇帝想要铲除权臣的私兵是理所当然而且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个道理,李信也是早早就明白的。
  他之所以问出这句“为什么”,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多少对太康天子,存了一点天真的幻想。
  他幻想着大家能够相安无事,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最后在大晋的史书上,写下一段君臣佳话。
  将来李信百年之后,汉州府会自然而然的融入进大晋朝廷,沐家也会成为大晋的臣子。
  这就是理想中的最好结局了。
  不过此时,李信心存的那点幻想,被无情的击碎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仍然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自然是对西南视而不见,他在京城五年,皇帝都没有对他动手,可以猜到皇帝不一定会真的对他动手,很有可能只是想剪掉他的爪子,拔掉他的牙齿,让他安安分分的做一个臣子。
  这个时候,李信只要对西南的事情视而不见,继续做自己的镇北大将军,甚至在北边立下大功,数年之后他凯旋回朝,返回京城里去,届时西南的汉州军虽然已经没了,但是多半不会影响天子对李信的态度,两个人还会是一对君臣佳话。
  最多就是李信以后规规矩矩的当自己的驸马,安生一些就是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毕竟李信一家人都在京城里,而且此时西南远在千里之外,他很难帮到西南什么,此时他只要闭上眼睛,掩上耳朵,便看不到汉州的战火,听不到沐家人的哀嚎了。
  这并不难。
  难的是,李信这个人的性格不可能就这么看着西南的汉州军灰飞烟灭,这不仅仅关系到他个人的力量,还关系到沐家人的生死存亡,关系到他当年留在汉州那两百羽林卫的生死存亡。
  他不是鸵鸟。
  所以,这条路他走不通,因此就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路了。
  那就是帮着汉州军扛过去。
  靖安侯爷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发呆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深夜的时候,第二个送信的人到了。
  沐英一共派了五个人过来送信,第一个是傍晚时分到的,这会儿已经下去休息去了,这个深夜到的是第二个,他跪在李信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封被汗水浸湿的书信,叩首道:“侯爷,奉沐将军之命,来给侯爷送信。”
  李信默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呼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下去歇着吧。”
  说完,李信让人把这第二个送信人带下去歇着了。
  然后,李信坐在书房里,看着这封比第一封还要皱褶得多的书信,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去,把叶茂喊过来。”
  听到了李信的话,门口一直侍奉着他的亲卫立刻低声应是,一溜烟跑去镇北军大营喊人去了。
  小公爷很给李信面子,哪怕已经是凌晨时分,听到了李信相召之后,他连甲也没有披,飞快的赶到了李信住的这个园子里。
  书房的房门被紧紧闭合,因为没有外人,小公爷对李信行礼之后,开口问道:“师叔,出什么事情了,这么晚找我?”
  李信静静的看了一眼叶茂,缓缓开口:“叶茂,我要离开蓟门关一段时间。”
  叶茂愕然抬头:“师叔,您是镇北大将军,您要是离开了岂不是擅离职守?”
  靖安侯爷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人离开,但是镇北大将军不会离开,反正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这个园子里,镇北军的事情都交给你处理的,我走之后,这个园子里依旧会有一个我,到时候你镇北军的军务可以送到这个园子来,不过你自己提前弄好,再搬出去就是了。”
  听到李信这句话,叶茂知道自己这个师叔,已经决定了要离开蓟门关,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师叔碰到事情了?”
  李信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是我自己的一些私事。”
  他不想把这件事,牵连到叶家头上。
  叶茂急了。
  “师叔这是什么话?这几年,是师叔你在叶家帮着忙里忙外,现在师叔出了事情,却不告诉我们,祖父泉下有知,也会说我们这些子孙不知恩!”
  李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多说无益,不能牵连到叶家头上,总之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短则两三个月,长则半年,这段时间里,镇北军的一切事情,都交托在你身上了!”
  靖安侯爷面色肃然。
  “你记着一件事,我不回来,镇北军不得对宇文诸部用兵,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得出蓟门关!”


第一百零一章 信任
  西南出现了这种事情,李信不可能不管,但是这个时候通讯的延迟太重了,他不可能在北疆遥控西南,因此他想要处理这件事,就必须亲自去一趟。
  好在他在北边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动手,眼下是太康八年的十一月,距离与宇文昭的约定还有三四个月时间,三四个月足够他去一趟西南了。
  就算来不及回来也没有关系,北边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不算当务之急,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这是姬家的事情,做与不做,都跟他没有关系。
  这也是让李信寒心之处。
  他在北边,认认真真的给朝廷办事,但是朝廷却在他离开之后,对他的心腹之地捅刀子!
  听到李信这么说,小公爷也清楚自家的师叔是可能要走了,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问道:“师叔什么时候走?”
  李信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此时一片漆黑,应该是凌晨的样子,李信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去躺一会儿,天亮就出发,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叶茂苦笑一声:“师叔这个大将军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恐怕力有不逮。”
  “守城总是没问题的。”
  李信面色平静:“叶师兄当年去西南西征,把镇北军交给小叶师兄打理,也没有出什么问题,你在蓟门关坚守不出就是。”
  说到这里,李信犹豫了一会儿,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看向叶茂。
  “你知道的,我前些天在蓟州城里见了一个人。”
  宇文昭就是李信让叶茂放进来的,这件事瞒不过他,不过叶茂可能不太清楚,那个人是宇文昭。
  他点了点头,开口道:“侄儿知道的。”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应该是北边的天王宇文昭,宇文垂部的族长。”
  李信说完这句话之后,不顾一脸震惊的叶茂,继续说道:“我跟他有一些约定,现在我说给你听。”
  李信面色沉静,一点一点把他跟宇文昭的约定说了出来。
  大概说了一遍之后,李信看向叶茂。
  “本来,这件事如果我不在北疆,我是不放心交给你去做的,但是你年纪本来就比我长上几岁,将来迟早要接掌镇北军,所以我就把你当成镇北军的大将军,把这些都跟你说了。”
  “明年开春的时候,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么这件事做与不做,到底该怎么做,都由你拿主意。”
  叶茂这会儿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面带苦笑:“师叔,要不您还是留下一个准信,到底明年开春要不要去打浮屠部,您说,侄儿照着做就是了。”
  李信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种事要临机应变,安排不得,你自己琢磨就是,到时候,如果你觉得只有七成把握,那么就不要去做,留守蓟门关等我回来,咱们等下一次机会就是。”
  说完这句话,李信又回头看了一次窗外,此时外面的天色渐白,已经有点蒙蒙亮了。
  “看来,我是睡不成了。”
  叶茂心里一惊:“师叔这就要走?”
  李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开口。
  “天色大亮之后,便不好走了。”
  朝廷那边既然会对西南下手,那么就一定会考虑到李信这边的反应,这时候李信身边多半已经有很多人在盯着了。
  暗处的人暂且不说,只说那些李信从禁军之中带出来的禁军,这会儿多半就会成为天子耳目。
  叶茂明白了李信话里的意思,他低声道:“要不师叔你今天白天睡一天养足精神,晚上的时候再走,毕竟还有行李要收拾。”
  李信摇了摇头。
  “我身上有钱,就不用带什么行李,路上缺什么买什么就是。”
  他刚说完这句话,房门外面就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侯爷,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外面的人,是李信带到北边来的沈刚,他暗中带到北边有两百个人左右,这一次偷偷动身离开,一不能动用镇北军的人,二不能动用禁军,甚至李信带来的靖安侯府家将,也不好全部带走,最少要留下一半在这里。
  因此最好的人选,就是这些暗处的人了。
  “知道了。”
  李信回答了沈刚一句之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叶茂的肩膀:“你我名分上是叔侄,实如兄弟,这一次,希望咱们都能扛过去。”
  叶茂面色凝重。
  “师叔,有没有叶家帮得到的地方?”
  “你守着北疆就是了。”
  说完,李信从一旁的剑架上,取下那柄湛青色的青雉剑佩在腰间,迈步推开了房门。
  一身粗布衣裳的沈刚,微微躬身,在门口等候。
  李信面色平静,开口道:“走罢。”
  叶茂跟出房间外,一直把李信送到园子门口,直到李信翻身上了马匹墨骓马之后,他才对着李信深深作揖:“师叔,一路顺利。”
  李信回头看了一眼叶茂。
  “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墨骓马朝着西南方向,奔驰而去。
  小公爷站在蓟门关的城门口,看着李信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正在他思考的时候,一个须发借白的老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声音有些老迈。
  “他这是去哪儿?”
  叶茂这段时间一直跟这个声音的主人打交道,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回头,便缓缓说道:“不知道。”
  这人正是镇北军的副将叶旬,老国公叶晟的堂弟,也是叶茂的叔祖。
  叶茂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祖,缓缓说道:“叔祖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大早上不睡觉跑到这里来。”
  叶旬呵呵一笑。
  “老夫在这穷乡僻壤的边城里,待了几十年了,消息自然灵通一些,况且咱们这位大将军,是住在老夫的园子里,他出城老夫如果不知道,那不是跟瞎子一样?”
  “老夫不仅知道他今日出城,还知道他前些日子见了一个北边的大人物。”
  叶茂脸色微变,低声道:“好了,不要说了。”
  叶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淡然道:“放心,老夫已经七十岁了,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你父离开之前,让我们视李信如视他,镇北军里的人,都记得你父亲的这句话。”
  “也就是说,不管这小子要在北边做什么,镇北军都会跟着他去做。”
  说着,叶旬微微皱眉。
  “不过这个时候,他跑出城做什么,如果他是去北边,那么老夫也还可以理解,可是他这个方向,又分明不是去北边……”
  叶茂深呼吸了一口气。
  “叔祖,今日你我都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谁出城。”
  “大将军他依旧住在你家的园子里,从未出来过。”


第一百零二章 等李信来
  李信接到书信之后,只考虑了一个晚上,就带着自己手下十来个家将离开了蓟州城,与他一起离开的,还有藏在暗处的一百多个人。
  一行人基本上都是骑马的,速度比他们来时步行要快上许多,从清晨离开,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跑出了百多里地,一行人寻了一个地方吃饭,李信让沈刚给他弄来了笔墨纸张,就在饭桌上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一个不起眼的汉子。
  “送到汉州城去。”
  靖安侯爷面色肃然:“你骑三匹马去,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汉州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汉州城那边多半已经进不去了,不过汉州府里也有我们的人,你想办法联系他们,让他们带你进去。”
  汉州城此时,估计已经被朝廷的人围住了,不过李信养在暗处的这些人,不只是在京城里活动,不管是老家永州,还是西南,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人有自己专门的一套联系方式,只要能联系到,沐英应该有办法把人接进去。
  这个汉子深深低头:“卑职这就去。”
  说完,他从这家客店里带了四五个大饼收进了腰间的袋子里,又喝了一大碗水,转身上马,直接离开了。
  而李信一行人,则是各自吃饱饭,重新上马。
  坐在墨骓马上之后,李信对身边的沈刚沉声道:“你去一趟我老家,让那里的人,也动身赶往汉州城。”
  沈刚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卑职明白。”
  说完,他也带着十来个人,离开了大队伍,朝着李信的老家永州方向赶去。
  而李信等人,也朝着西南方向,快速前进。
  此时的李信,一边赶路,一边看着汉州府方向,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撑住啊,沐黑子。”
  ……
  在李信等人赶往西南路上的时候,此时的汉州府除汉州城以外的地方,基本已经全部被朝廷控制,如李信所料,只剩下一个汉州城还在沐英手里,如今的汉州军只能依城而守。
  然后,汉州城就被围住了。
  带领这一次行动的大将军裴进,兵临汉州城城下,他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拿着朝廷配发的千里镜,看着汉州城城墙上的情况。
  千里镜的单筒镜头里,裴进看到在汉州城城墙上,也有一个皮肤黢黑的将军,手持千里镜正在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他缓缓放下手里的千里镜,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意思,朝廷规定,从三品以上的武将,才有资格配发千里镜,这位汉州将军不过正五品,居然也有。”
  他回头看向的身边的汉中将军和锦城总兵,沉声道:“本将要代朝廷说话,调十几个嗓门大一些的传令兵,向这些反贼传达圣意。”
  两个人立刻领命,不一会儿二十个身材高大的传令兵就已经到齐,裴进沉声道:“告诉这些反贼,因为他们违抗朝廷圣旨,才引来了朝廷征伐,如果他们的将军沐英愿意低头认罪,与本将回京受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然汉州城破之日,城中百姓遭受兵祸,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二十个传令兵立刻领命,走到距离城墙里许远的地方,对着城墙上大声呼喊,把裴进的话重复了一遍。
  城墙上的沐英,闻言,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容,裴进的意图很明显,要用这番话离间他沐英与汉州城百姓的关系,但是汉州城不用百姓作战,而是用汉州军,这些人是南蜀遗民出身,本就对大晋朝廷没什么好感,况且这几年他们在沐英的带领下,日子过得还不错,这会儿不可能对沐英临阵倒戈。
  为了反击,沐英也找来了十几个大嗓门,对着城楼下的人大声呼喝。
  “沐英受朝廷圣旨之后,已经让出了汉州将军府,给徐斌将军居住,汉州军的军权也在陆续交割,只是身体染疾,不能入京,谁知数日之内,朝廷就集结了几万兵马大举侵犯汉州府,其中意图,昭然若揭!”
  “当年西南平南军作乱,无有我汉州百姓相帮,朝廷此时能够拿下锦城还是两说,若我汉州百姓相助平南军,此时西南多半还不是朝廷的西南!”
  “朝廷过河拆桥,好不仁义!”
  “大晋太康天子,真是天下第一圣君!”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让裴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让人喊话了。
  毕竟追根究底,这事确实是朝廷理亏。
  既然理亏,那就不用再讲道理了,裴大将军面色冷然,低喝道:“既然这些反贼执迷不悟,那就不要怪王师平叛了,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开始攻城!”
  他们此时刚刚扫清汉州府除汉州城以外的地方,大多都颇为疲累,此时攻城是不智之举,裴大将军让全军休整,是很合理的举动。
  裴进的将令很快下发,朝廷的各路军队开始在汉州城外五六里的地方扎营。
  站在汉州城成楼上的沐英,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朝廷军队,简单估算了一下,心里微微一沉。
  单以数量来看,这些朝廷的军队恐怕已经过十万了。
  要知道,当年的平南军也就十五六万而已!
  这是很庞大的规模,硬拼起来肯定是要吃亏的。
  如果只是单纯守城,守个半年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是冬天,汉州城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假使汉州城被敌人一直围住,最多明年春天,汉州城自己就坚持不住了。
  沐大将军长长的叹了口气,心里有些烦闷。
  头发几乎全白的沐家前任家主沐青,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缓缓问道:“害怕被围到粮食绝尽的地步?”
  沐英点了点头。
  “眼下城里的粮食,哪怕省着吃,最多也就是吃两三个月,两三个月之后如果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困局,咱们便输了。”
  沐青深呼吸了一口气。
  “咱们家地窖还有一些粮食,可以拿出来。”
  当年南蜀灭国,是沐家人带着南蜀的皇室从锦城逃到了汉州,从此在汉州立足,那之后沐家人就居安思危,在家里的地底下挖了一个巨大的地窖,每年存一些粮食进去,以备不测。
  如今,沐家的第二次大难终于要来了。
  沐英微微皱眉:“那是沐家几代人存的粮食,家里人恐怕不会让我拿出来,分发出去。”
  “再多粮食,城破了都是别人的。”
  沐青声音沙哑:“你放心,我们父子做得了主。”
  他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轻声宽慰。
  “再说了,两三个月时间,怎么也够李侯爷管到这里了。”
  “你既然相信他,咱们等着他就是了。”
  “看他能否力挽狂澜。”


第一百零三章 蒙着脸我也认得你!
  在太康八年的下半年,短短几个月时间,天下的风云先在北边搅动,然后西南又成了漩涡的中心。
  归根结底,这两个漩涡的起因,都是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康天子。
  李信接到西南书信之后,只耽搁了半天时间,就日夜兼程的赶往西南,因为他们都骑着马,速度还是慢的,他们有一两百个人,而且大多是军伍出身,随身带着弓弩,不怕什么山贼匪寇,因此专门捡近的路走,七八天天之后,已经走出了两千里地。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李信等人也不太敢进城里歇脚,担心朝廷的人会在沿路阻拦,不过很显然叶茂那边的工作做的不错,一直到现在,朝廷那边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像是没有发现李信已经离开北疆。
  他们大多都是禁军或者羽林卫出身,安扎营帐是基本功了,到了晚上就找一个合适的地形搭建营帐,尽量不怎么进城,平日里的吃用也是派人进城里采买。
  李信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了,营帐搭好之后,他就钻进自己的帐篷里,一闭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的时候,被李信派到永州老家的沈刚,从永州回来了。
  李信被人喊醒之后,强撑着疲累,一边揉着发痛的眼睛,一边缓缓开口:“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
  沈刚低着头,开口道:“永州的人,已经尽数动身往西南去了,只是他们有两百多个人,恐怕不好进汉州府。”
  李信面无表情,沉声道:“那就看沐英有没有余力,把我们接进城里去了,此时他应该已经收到了我的书信,等咱们进了西南,也要靠汉州军才能进汉州城。”
  此时,汉州城多半已经被朝廷的军队团团围住,李信并不知道这一次朝廷动用了多少人来打汉州府,但是他却知道西南大概有多少朝廷的兵力,按照那位太康天子的性格,多半会全部用上。
  沈刚看着满眼都是血丝的李信,微微叹了口气:“侯爷,您去睡一会儿罢,咱们明天还要赶路。”
  这七八天时间,因为基本没有太多时间休息,而且担心汉州城的关系,靖安侯爷变得十分憔悴,不仅脸色有些发黄,而且头发散乱,此时双眼密布血丝,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李信闭上眼睛,双眼的胀痛缓解了一些,他低头道:“不碍的,之前在西南翻越摩天岭的时候,比这时辛苦多了,那时候我尚且扛得住,现在都是小问题。”
  当年李信征西南的时候,带四万兵马兵翻越摩天岭,不仅要克服险峻的地势,还不能生火做饭,怕有明火明烟,引起平南军的注意,翻越摩天岭的那几个月里,李信体重瘦了十几斤,吃了不少苦头。
  此时他日夜兼程赶往西南,比起当年要舒服得多了。
  沈刚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天气寒冷,一群人围坐在一处篝火旁边,每个人口中都吐出白气,靖安侯爷坐在最中间,搓了搓手,开始安排沈刚等人做各种事情。
  ……
  经过十三天的长途跋涉,李信等人终于进入了西南地界,因为西南正在起战事,进了西南地界以后他们就不再走官道,而是捡一些小路,慢慢朝着汉州城的方向靠近,到了第十六天的时候,他们距离汉州府只有四五十里了。
  到了这个距离,一举一动就很容易引起朝廷兵马的注意,为了保险起见,李信只带了沈刚王陶等十来个人,其他人就地分散到汉州府以外的地方。
  李信等人靠近汉州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想办法进城,而是找了个汉州附近的山上,用千里镜观看汉州城的近况。
  李信举起千里镜,朝着汉州城看去,第一眼望去,汉州城安安静静,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也没有人在进攻城池,不过李信很快注意到了骇人的一幕。
  那就是汉州城的城墙……
  是红色的!
  此时城墙上的猩红血色还没有褪去,显然汉州城最近几天之内,发生过一场大战,只不过朝廷的军队没能啃下汉州城,暂时退去,才显得此时的汉州城一片安静。
  李信缓缓放下手里的千里镜,面无表情。
  他沉默了很久之后,从怀里取出一块黑巾,蒙在了自己脸上。
  “走罢,我们去约定的地方。”
  靖安侯爷蒙着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不过从眼神来看,他的心情显然十分不好。
  王陶等人也不敢多问,只能躬身应是。
  先前李信在给沐英的书信上,约定了在十一月十九,在汉州城城西二十里处接李信等人进城,此时是太康八年的十一月十八,也就是说李信还早到了一天。
  他们下了山之后,上马绕到了城西,一路上还可以陆续看到一些朝廷的军队,不过这些军队都是西南本地的驻军,纪律并不是如何严明,李信等十几骑,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绕到了城西,在城西的小山上,找了一个山洞歇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他们便早早的爬了起来,李信用手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翻身上了墨骓马,重新蒙上了那面黑巾之后,沉声道:“出发了!”
  “有甲的覆甲,汉州军出城接人,朝廷的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等会儿多半会打起来。大家注意保全性命,尽量活着进汉州城!”
  说完,李信对着这些兄弟们低头抱拳。
  “李信在朝为官,兄弟们本应当跟着我享福,但是这几年,李信一次次置大家于险境,着实对不住大家。”
  他微微低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兄弟们放心,大家只要安全进了汉州,李信一定能让大家安生回到京城!”
  王陶与沈刚等人,都对着李信深深躬身。
  “侯爷客气了。”
  “我等虽然犯险,但是侯爷每次都是与咱们一起,侯爷这种千金之躯尚且不怕死,咱们这些粗人便更不怕了。”
  李信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抖了抖缰绳,低喝道:“兄弟们,走了!”
  十几个汉子都齐声呼应,跟在李信身后,朝着汉州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每一个像样的城市,城外都会有十里亭,作为相送止步之处,汉州城也是如此,李信与沐英约定的地方,就是汉州城西的十里亭。
  但是这里此时已经被西南驻军所占据,李信等人刚一进来,就有一些穿着简陋甲衣的步卒跑了过来,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做什么的!”
  “朝廷正在此处平叛,闲人速速离开,不然刀剑无眼,你等都要死在此处!”
  有人这么呼喝,还有人见到李信等人的马匹雄俊,要冲上来抢夺李信等人的马匹。
  靖安侯爷坐在马背上,对这些步卒的话视而不见,只是静静的看着汉州方向。
  这帮步卒见这些人不答应自己,顿时大怒,提了兵器就要冲上来,把这十来个人统统抓起来问罪。
  他们刚一行动,猛然听到汉州城那边,声音雷动!
  一阵阵马蹄之声,还有喊杀之声传来。
  李信等人,纷纷抽出兵器,不为了杀敌,而是为了自保。
  混战之中,一个黑脸将军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从乱阵之中杀了出来,他一路冲到李信身边,抬头看见了李信脸上的黑巾,哈哈一笑。
  “李长安,你蒙着脸我便认不出你了?”
  李信坐在墨骓马上,面色平静。
  “莫要胡说,这里哪有什么李长安?”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黑巾,对着沐英提醒道。
  “我蒙着面呢。”


第一百零四章 不求人
  蒙上脸,他便不是李长安了。
  真正的李长安,还在北疆做镇北大将军,日夜辛劳的处理镇北军军务,这一次从北疆跑到西南来的,并不是李长安,也不能是李长安。
  因为李信还没有想跟朝廷彻底翻脸,也没有准备好跟朝廷彻底翻脸。
  他的一家老小还在京城,他的根基也大多在京城里,他来西南是为了帮汉州解围,并不是造反。
  所以,他必须让自己蒙着脸,不然这件事到最后就没有一个台阶能下来。
  当然了,如果皇帝不肯假装不认得他,那么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掀桌子不玩了,从此落草为寇,与朝廷正面放对。
  不过对这一切,李信是有准备的。
  以李信对天子的了解,只要这一次,他能带着汉州军打赢了朝廷的所谓西南联军,那么天子便不可能跟他翻脸。
  天子甚至会帮着他把脸上的这个黑巾蒙的死死地,帮他圆了这个破事。
  沐英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开口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大侯爷,咱们进城再说话!”
  说着,他从背后取出长弓,一箭射杀了一个朝廷的将士,对着李信开口道:“快走!”
  “我带了两千骑卒出来,撕开了一条口子,但是撑不住太久。咱们必须尽快要撤回汉州去!”
  李信一抖手里的墨骓马缰绳,对沐英笑着说道:“什么时候弄起来的骑兵,还有数千个,沐大将军阔绰了!”
  说着,他的墨骓马冲进乱阵之中,朝着汉州方向冲了过去。
  沐英跟在他身后,哈哈笑道:“前两年不留给你写信说我弄了几千匹好马么,你李侯爷事忙,给忘了!”
  对于汉州军李信只是遥控,给了沐英最大的权力,两个人说这番话也只是说笑,并没有别的意思。
  裴进带领的人,多则多矣,但是整个西南尽数都是步卒,基本就没有骑兵,因此他的防线很轻易被这两千骑卒撕开了一条口子,等他反应过来,调兵想要把这两千骑围住吃掉的时候,这些骑兵已经飞速的缩了回去,逃回了汉州城里。
  收到消息之后,裴大将军一脸恨恨的看了一眼汉州城,咬牙切齿。
  数日之前,他带人攻了一次汉州城,情况很不理想,汉州城里的这些汉州军,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乌合之众,相反战力还颇为不俗,甚至要超过西南这些地方驻军一眼,直追禁军。
  这就导致了那一场攻城,裴进损失惨重,死了足足数千人,还毫无战果。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把汉州城死死地围起来。
  ……
  另一边,李信等人已经在两千骑卒的掩护之下,硬生生的闯进了汉州城里,在汉州城的吊桥落下来之后,沐英才从枣红马上跳了下来,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他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然后看向李信,笑着说道:“侯爷,你没事罢?”
  李信这些年来的属下很多,但是朋友并不多,掐指一算,也就只有赵嘉还有沐英两个同辈人,能够当面大大咧咧的叫他一声李长安。
  他跟沐英虽然也有一些上下级的关系,但是朋友与合作伙伴的关系更重一些。
  李信从墨骓马上跳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这匹大黑马的屁股,从它的大腿上拔出一根扎的不深的箭枝,顿时鲜血直流。
  “我倒是没事,可它就受苦了。”
  李信一边给它处理伤口,一边找了块布给它包扎了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都是不换马的,也就是说墨骓马在十几天时间里,驮着他走了几千里路,这倒还罢了,以墨骓的脚力也勉强支撑得住,但是刚进城,它还给人射了几箭,不是这马的肌肉结实,它这条腿可能就废了。
  沐英也是一个爱马之人,他上前拍了拍墨骓的大脑袋,笑道:“小黑它身体壮的很,过几天就好了。”
  李信一共有两匹黑马,第一匹叫做“乌云”,在壬辰宫变的时候因为李信用它撞开了内城城门,以至于乌云直接被射残,没两年就死了。
  后来才有的这匹墨骓。
  这两匹马,沐英都认得,他把乌云叫做“大黑”,这一匹墨骓叫做“小黑”。
  李信闻言,拍了拍墨骓硕大的马头,回头对着沐英笑了笑:“好多年没有到西南来了,走,带我去见一见沐叔,给他老人家问个安。”
  墨骓受了伤,李信不忍心再骑它了,就又找了一匹马,与沐英一起上马,准备去一趟沐家。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下沈刚。
  “你们也累了,好生歇息几天,我还要用你们办事。”
  沈刚和王陶都对着李信低头抱拳:“卑职遵命。”
  李信这才与沐英两个人,上马朝着沐家方向赶去。
  两个人骑的并不快,李信坐在马上,开口问道:“朝廷那边攻城的人是谁?”
  从这件事出了之后,因为相隔较远而且汉州城被围的原因,两个人之间其实就只有两封书信的沟通而已,此时李信对于西南的情况,还不是特别了解。
  沐英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人侯爷你应该认得。”
  “裴进,裴三郎。”
  李信坐在马背上,微微点头。
  “原来是他啊。”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道:“他这几天攻城了?”
  “大前天攻了一次汉州城,打了整整两天才退去。”
  沐黑脸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两天时间,我汉州军死了两三千人,伤了两三千人,才把裴进打退,还耗去了许多守城的物资。”
  “如果这位裴大将军能以这个强度攻城十日,估计我就守不住了。”
  李信眯了眯眼睛。
  “他那边应该也死了不少人,不然裴进这种立功心切的人,不会退兵的。”
  李信太了解裴进了。
  裴进作为前朝旧臣,他迫切想要在太康天子面前表现自己,此时他领了这么大一个差事,肯定是想要尽快拿下汉州,回京向天子覆命的。
  沐英一路上,简单跟李信说明了一下汉州现在的情况,然后他抬头看着李信,开口问道:“侯爷,你……联系到李朔了么?”
  李信皱了皱眉头:“联系他做什么?”
  “李朔身边还有数万平南军,大半都藏在咱们与吐蕃交界之处,联系到他,汉州之危便解了啊。”
  沐英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信。
  “侯爷你……不会谁也没有联系,就自己一个人进了汉州城吧?”
  看到靖安侯爷淡淡点头,沐大将军苦笑连连:“那侯爷你还不如不进来,这样汉州城破的时候还能少死几个人……”
  “放心,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李信目光平静。
  “求不到他们平南军头上。”


第一百零五章 李侯爷,造反吗?
  且不说如今的平南军深藏在西南大山以及吐蕃边界,无处找寻,就算李信能找得到他们,这些人在五年之后是否还有战力,都是未知之数。
  更重要的是,当初平南军从鼎盛时期被李信亲手打成了残废,平南侯李慎夫妇在京城双双殒命,虽然不是李信亲手所杀,但是确实是因他而死,如今李朔对他是何种态度,还是未知之数。
  因此,就算西南这边出了困难,李信也从未有过寻求平南军帮助的念头。
  他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西南的问题。
  说实在的,靖安侯府原本在京城各大将门之中,根基就比较浅薄,种家有云州军,叶家有镇北军,就连将门都算不上的后族谢家,也掌握了京城里的千牛卫还有半个羽林卫。
  而李信,虽然在羽林卫和禁军里都待过,但是为了避嫌,他并没有去打禁军或者禁卫的注意,五年前他有机会把锦城的平南军收为己用,最后也放手给了李朔。
  这五年时间里,他听了叶晟的话,基本处于一种很老实的状态,明面上把大部分权力全都交了出去,甚至连羽林卫那边,他都没有怎么留人了。
  现在西南被朝廷十万大军围困,李信能够动用的力量其实不多,算上靖安侯府的家将,还有他这些年埋在暗处的人手,加在一起也不到一千人,这个数量在过万人的大战中,决定不了什么。
  李信正骑在马上跟沐英说着话,抬眼一看,沐家已经就在眼前,他还没有下马,就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家,正在沐家的家门口等着自己。
  正是沐家的前任家主沐青。
  李信连忙下马,摘下脸上的黑巾,对着沐青拱手抱拳:“沐叔这几年,身子可还安好?”
  沐英一大早出去“接”李信进城,身为父亲的沐青不太放心,便亲自等在门口,此时见李信本人到了,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笑着说道:“侯爷亲自来了。”
  “不得不来。”
  李信叹了口气。
  “我若是不来,汉州城最多半年就会破城,到时候且不说沐叔与沐兄会出事,就是我自己,在朝中也会进退维谷。”
  李信对着沐青笑了笑。
  “帮沐家,便是帮自己,这一点小侄还是分的清楚的。”
  沐青一边让开身子,把李信往家里请,一边开口问道:“侯爷有退敌之计?”
  “有一些想法,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要跟沐兄一起仔细商量之后才成。”
  说话的功夫,他们一行人已经进了沐家,沐青把李信还有沐英带到了沐家的正堂,奉茶之后屏退了下人,沐青是长辈,坐在主位上,他敬了李信一杯茶水之后,缓缓叹了口气。
  “五年前,侯爷说我们这些南蜀遗民,今后会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大晋身份,咱们这些亡国之人吃了三十多年苦,听到这种话自然开心,因此当年哪怕大家都已经是地里的农夫,山里的猎户,都还是拿起了锄头猎叉,勉强拼凑出了五万人,与侯爷同进同退。”
  说完,沐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李信。
  “哪知道,才短短五年时间,这大晋的身份便不好用了,姬家的皇帝还是看我们碍眼,不惜派十多万兵马,也要除掉我等。”
  提起这件事,的确是当今天子的不是。
  五年前征西的时候,原本并不会特别顺利,那时候是李信做了个中间人,让太康天子跟这些南蜀遗民达成了协议,双方约定平南军覆灭之后,汉州城一地归南蜀遗民自治,同时给这些南蜀遗民一个大晋子民的身份,不再提故国旧事。
  那是太康三年的事情,到现在也才五年时间,朝廷便翻脸不认账了。
  李信坐在沐青旁边,深深地叹了口气:“沐叔是自己人,那我说话也就不遮掩了。”
  他低头喝了口茶,苦笑道:“当今的天子,胸襟或许不如其父,但是原也不会狭窄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五年前说话的话,说不认就不认了,如今朝廷的军队突然围了汉州城,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已经覆灭了四十年的南蜀国。”
  说到这里,李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沉声道:“而是因为我。”
  “沐家,或者说汉州军,与我这个朝廷的大臣走的太近了,近到了皇帝不放心的地步,以至于才会出现今日之事。”
  “说道理,还是李信拖累了汉州城,不然朝廷或许会对汉州城有所防备,但是绝不会这样妄动刀兵。”
  沐青与自己的儿子对视了一眼。
  最终,这个花甲老人抬头看着李信。
  “大晋朝廷里的弯弯绕绕,我们这些局外人看不分明,今日李侯爷既然亲自到了汉州城,那么沐家就已经与侯爷同生同死了,沐英跟你算是兄弟,有些话他不好开口,我这个老头子,便替他开这个口。”
  李信面色肃然。
  “沐叔直说就是。”
  沐青低头抿了口茶,然后再次抬头看着李信。
  “李侯爷,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这个老人家一脸凝重。
  “这些年你做的事情,老夫从方方面面都了解了不少,当年夺嫡的时候,沐英也在京城,其中的许多事情他都跟我说了,大晋如今的这个太康天子,可以说是你一手捧上帝位的。”
  “他当上了皇帝之后,帝位不稳,也是你把控了禁军,帮他坐稳了位置。”
  “五年前,你更是替他扫平了盘踞西南三十年的平南军。”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毫不掩饰的对你下手了。”
  “就连我这个外人,此时也替你觉着齿冷。”
  说到这里,沐青直勾勾的看着李信。
  “李侯爷,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是继续给他们姬家做臣子,还是另起门户,自己做一番事业?”
  沐青的这番话听起来一大段,但是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李侯爷,造反吗?
  这个问题,李信自己也是考虑过的,所以他回答的很快。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沐叔,我的家人还在京城里。”
  “你夫人是姬家的公主,至于孩子也有姬家的血脉,你要是跟姬家翻脸,便索性不要了就是。”
  沐青声音沉重。
  “反正侯爷你才二十多岁,想要生多少个孩子,都不是问题。”
  能说出这番话,并不代表沐青这个人有多么坏,或者说有多么不择手段,而是每一个时代的价值观不同,在这个时代,在沐青这种土生土长的土著看来,那就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所以在他眼里,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是并不是不能割舍,事实上历史上的许多大人物,都是这种心思。
  李信缓缓摇头。
  “且把我妻小放在一边不提,就算此时我愿意造反,咱们也不可能是朝廷的对手。”


第一百零六章 沐家的想法
  李信坐在沐青的旁边,开口道:“眼下,围住汉州城的,应该只是西南的一些地方驻军,京畿附近的三十万禁军是一个也没有动弹的,不然我早该收到消息,做出反应了。”
  “这些西南的地方驻军,并不怎么难对付,以汉州城的五万人,我或许没有把握全歼他们,但是退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李信吐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朝廷并不止这些地方军。”
  “京畿一带,有接近三十万禁军,北疆有加在一起超过二十万的镇北军和种家军,西北还有抵抗吐蕃的数万边军,再加上大晋各地的地方驻军,厢军等等……”
  李信看了一眼沐青,说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就算西北和北边的边军不能动弹,按照最保守的估计,大晋朝廷此时全力之下,也可以动用接近五十万人……”
  如果说四十年前的南晋,还是偏安一隅的小王朝,那么经历过武皇帝与承德天子两代人之后,这个国家已经成了一个大一统的庞然大物,如今大晋的军力比起四十年前的武皇帝时期,质量上或许会有所不如,但是数量上绝对是碾压的。
  靖安侯爷顿了顿之后,便继续说道:“而且这只是常规战力,紧急的时候,朝廷和兵部是可以紧急征兵的,到时候只要粮食供应的上,几个月时间征兵数十万也不是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李信看向沐青,缓缓问道:“如此,沐叔还觉得,我们可以对姬家朝廷造成什么威胁么?”
  沐青脸色有些难看,没有说话。
  李信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今的天子,之所以敢在让我北征的同时,对西南用兵,就是因为在绝对力量上,他已经碾压了,他敢这么做,就会想到可能会逼反我,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也就是说他并不害怕。”
  当初平南军敢造反,是因为那时太康天子刚登基,还不能掌握整个朝廷的力量,况且那个时候他们手里有太子姬喾这个名分在,京城那边不能收束整个国家的力量为己用,因此平南军才会敢造反。
  一旦李信现在造反,不仅师出无名,而且无名无份,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这个还在鼎盛时期的大一统皇朝。
  汉州城这五万人,将会顷刻之间覆灭在庞大的国家机器之下。
  不过如果李信现在造反,其实也不是毫无胜算的。
  首先,除非到了亡国的时候,种家军与镇北军肯定不会到西南来,李信最多就是面对朝廷的禁军与各地地方军,如果他能坚持得住几年时间,再随便从各地落藩的藩王里选一个出来作为大义名分,到时候便有了反攻朝廷的可能。
  但是,这种只是最坏的打算……
  最起码在没有把老婆孩子接出京城之前,李信是不准备这么做的。
  听到李信这么一番话,沐青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才重新看着李信,开口问道:“可是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模样,与公开闹翻也没有什么两样,侯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个乱局?”
  “很简单。”
  李信笑着说道:“天子之所以敢这么随意的对汉州用兵,是因为他觉得汉州是个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他甚至只用了西南的一些地方驻军,还有汉中的驻军,就想拿下汉州城。”
  大晋的地方驻军,与中央禁军的战力差别极大,地方上的驻军不仅粮饷伙食差很多,训练的强度与禁军也是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为了防止地方军做大,每年还会从各个地方军中选拔一些比较出彩的将士,充入禁军之中,这就导致了地方驻军与朝廷禁军的战力差别极大。
  整个大晋,除了边军之外,其他的军队基本没有能跟禁军抗衡的。
  天子之所以敢这么指派,是因为五年前的“汉州军”,战力也是不堪入目,毕竟当年是沐英等人强行东拼西凑出来的一个军队,五年前与平南军对峙的时候,平南军只需要分出一万人,就可以看住五万汉州军,可见当时的汉州军战力差到了什么地步。
  “咱们只需要让朝廷伸过来的这张嘴巴,磕掉几颗牙,甚至让他们损失惨重,这样一来,朝廷再要对汉州动手的时候,便会慎重再慎重了。”
  沐青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侯爷有几成把握?”
  “至少八成。”
  李信回答的毫不犹豫。
  “明年开春之前,汉州之围便会烟消云散,如果不行,李信自缚进京,怎么样也能保得汉州百姓无虞。”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到时候汉州军可能会保不住。
  沐青起身,对着李信深深一躬。
  “侯爷也放心,不管汉州百姓将来如何,沐家与侯爷同生共死。”
  说完,他叹气道:“老夫年纪大了,打仗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商量,不过有句话,老夫厚颜提醒李侯爷一句。”
  李信起身,持晚辈礼。
  沐青微微低头,开口道:“侯爷,这件事就算被你扛过去了,但是终归是治标不治本,根源只要还在,就会有下一次,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侯爷比我这个老头子清楚,想来侯爷也会有法子处理干净。”
  说完,他对着李信深深作揖。
  “老头子说这句话,并不是担心沐家一家之生死存亡,而是担心侯爷将来的下场,侯爷是个聪明人,谋局乃至于谋国,都是天下一流,但是如今,该到谋身的时候了。”
  “无论侯爷如何抉择,汉州沐家,唯侯爷马首是瞻。”
  说着,这个李信的长辈,面色郑重的在李信面前跪了下来。
  沐英见自己的父亲下跪,也不敢站着,跟在沐青的身后,对李信下跪。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这个老人家从地上扶了起来,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沐叔放心,李信不是那种不知死活的蠢物,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且不说造不造反,但是一定给你我两家,谋一个将来。”
  沐青听到了李信这句话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对李信拱了拱手。
  “如此,侯爷跟犬子商讨战事罢,老夫年纪大了,便不跟着掺和了。”
  说完,他拄着拐杖离开,只留下李信与沐英两个人,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正堂里,面面相觑。
  李信重新坐了下来,瞥了沐英一眼。
  “你什么想法,与沐叔一样?”
  沐英也坐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倒不是想造反,就是替你不值。”
  这个黑脸也跟着坐了下来,张口对着京城的方向破口大骂。
  “狗日的姬老七,太不地道了,要不是你李长安,他现在多半被人关在姑苏当猪养,说不定命都没了,现在他翻脸不认人了!”


第一百零七章 等着就是了
  因为李信只是遥控汉州,并不是直接控制,所以沐家会有沐家的想法,而沐家的想法就代表了汉州军的想法,沐家现在固然心甘情愿为李信所用,但是李信也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尊重他们的想法。
  方才沐家的老家主沐青,已经在李信面前表态,他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不管这一次李信怎么处理,将来最终还是要跟朝廷翻脸,既然这样,就要早做准备,不能就这么静静的等着朝廷下手。
  现在,李信是在问沐英的想法。
  不管是沐家,还是汉州军,现在其实都是沐英在掌控,他的想法比他父亲要关键的多。
  这个黑脸将军骂了一句远在京城的太康天子之后,又看到了面容严肃的李信,于是他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侯爷,父亲他不了解你,所以才会与你说这番话,而我不一样,咱们两个人当年在京城里,是过命的交情,我知道你是什么性格,不管你打算怎么做,我跟着你就是了。”
  这会儿是十一月,天气冷了下来,李信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嘴里吐出一口白气。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咱们要做的是,如何把裴进这个老小子,狠狠地打上一顿。”
  说着,他对沐英说道:“这里冷,我们去你的书房说话。”
  沐英点了点头,领着李信进了沐家的书房,两个人在书房里点了个炉子,又搬了个矮桌,坐在矮桌的两边。
  都坐下来之后,沐英伸手给李信倒了杯酒。
  “天气冷,暖暖身子。”
  他一边倒酒,一边继续说道:“这些天,我派出去了不少人,对于朝廷军队的人数,大概摸索了出来,粗略估计,已经是在十二三万。”
  沐英一边说话,一边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抿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如侯爷所说,这些军队多半是西南本地的驻军,有些还是从各个县城里调过来的乡勇,还有从汉中那边调过来的汉中军,编制混乱,虽然人数众多,但是很不成样子。”
  “除了汉中军还有锦城的驻军以外,其他的都是充人数的乌合之众。”
  沐大将军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在羽林卫里待过,如果能给我两三万羽林郎,我便有把握硬碰硬把这些人冲散!”
  靖安侯爷忍不住白了沐英一眼。
  “三万羽林卫,亏你说的出口,整个大晋的羽林卫,也就三千两百人!”
  “便是给你三万羽林卫,他们的甲胄兵器,还有日常训练消耗的弓弩,便能让你光屁股要饭去了!”
  羽林卫与内卫还有千牛卫,都是天子亲军,这些京城里的禁卫军,养起来颇为费钱,就拿羽林卫来说,羽林卫里每个羽林郎那一身黑甲,成本价就要二三十贯,况且羽林卫里几乎人人善射,每天练习射箭消耗掉的弓箭,就是一笔大数目。
  哪怕是大晋朝廷,也只养的起三只禁卫军,加在一起也没有超过一万人,如果是三万羽林卫,就连李信也养不起,更不要说并不富裕的汉州府了。
  沐英是因为在羽林卫里做过两年郎将,所以才会对羽林卫念念不忘,寻常的地方将军,手下人能够穿整齐衣服,就算是条件不错了。
  沐英咳嗽了一声,随即正色道:“其实我汉州军这几年的训练也没有落下,就算现在,让我领汉州军出去,与朝廷的人决一死战,都不是毫无胜算,只是胜算低了一些而已。”
  他面色认真。
  “最后很大的概率是裴进所部重创,然后汉州城陷落。”
  沐英是羽林卫出身的,而汉州军建立的骨干,也是李信从京城带到西南的两百羽林卫,所以汉州军平日里的训练,大多都是按羽林卫的训练标准来的,五年下来,如果单论战斗能力。他们与京城里的羽林郎其实不会差上多少,只不过他们的装备远没有羽林卫那么好,射术之类的也远远比不过羽林卫就是了。
  李信面色平静。
  “如果裴进还要带兵来攻城,我有法子让他吃一个大亏,让战局扭转,现在的难处是,如果裴进围而不打,反倒不好处理。”
  沐英听到了李信这句话,立刻睁着大眼睛,看着靖安侯爷。
  “侯爷你的意思是……”
  李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开口道:“我这几年,在老家永州安排了一批人做事情,前些天我已经让他们往这边来了,估计再有几天,他们就能到汉州府附近,到时候还要你带人出去接他们进城。”
  沐英点了点头,开口道:“没问题,正面打起来或许打不过裴进,但是有我的骑兵在,接一些人进城不是什么难事。”
  “大概有一百多人。”
  沐英咳嗽了一声,仍旧拍着胸脯。
  “侯爷放心,没有什么问题。”
  靖安侯爷点了点头,开口道:“既然这些人能够进城,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引诱裴进攻城了。”
  说到这里,李信用手敲了敲桌子。
  “我有一个主意。”
  李信是从北疆赶路赶了十几天才到的汉州城,这一路上他心心念念都在思考着如何在汉州破局,光解围的办法,他就想了十几个,此时他要说出来的这个主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沐英咧嘴一笑:“侯爷吩咐就是,汉州军一定照办。”
  李信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汉州城里粮食,还够吃多久?”
  “省着点吃的话,大概够吃三个月,也就是明年二月份。”
  “城中百姓家里的粮食呢?”
  “那就不清楚了。”
  沐英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汉州被围之后,我便让人控制住了米行这些买卖粮食之处,把他们的粮食一部分充做军粮,另一部分留着准备过两个月之后施粥。”
  说到这里,沐英顿了顿。
  “不过想来,百姓家中的粮食应该不会太多……”
  靖安侯爷眯了眯眼睛。
  “那从明天开始,就开放米行,对百姓放粮。”
  李信面色平静:“每人每天,限买两斤米。”
  沐英脸色微变。
  “可这样下去,最多一个月,汉州军便没有粮食吃了!”
  当了五年家,现在的沐英对粮食比谁都要敏感,他甚至不用细算,只凭感觉就可以估摸出粮食还可以吃多久。
  “你先听我说完。”
  李信被沐英打断之后,思路乱了一下,他整理了一番思路之后,接着说道:“除了放粮之外,还要有意无意的把消息传出去,就说城中的存粮足够,最少可以够所有人吃一年以上。”
  沐英挠了挠头:“然后呢?”
  “然后等着就是了。”
  李信微笑道:“此时,汉州城里应该有不少人在给裴进充当耳目,当这些耳目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着急的便不是我们了。”


第一百零八章 裴进非难事
  最近这五年时间里,李信都是在京城里度过的,因此京城里的人和事他都非常了解。尤其是像裴进这种掌管禁军的大人物。
  裴进这个人优点自然不少,比如说带兵经验丰富,军中资历厚重,个人能力也十分不错,但是他也有个很明显的弱点,那就是出身问题。
  简单来说,就是他不是魏王府出身。
  当初的那场壬辰宫变,七皇子从一众皇子中以黑马的姿态杀出,成功登顶帝位,同时也造就出了一批新贵,比较典型的就是李信,侯敬德,还有叶璘三人。
  这个魏王府“履历”算是太康朝含金量最高的履历了,也因为这个履历,当初参与宫变的三个人,如今都身居高位,李信贵为太子太保不说,叶璘也在镇北军做了好几年的副将,等他为老父守丧结束,朝廷最少也要给他一个二品官。
  哪怕相对来说,混得最不好的侯敬德,在裴进离开京城之后,他也暂时接过了禁军大将军的位置,成为大晋朝廷里,顶层的武将。
  因为有这一份履历在,天子多少会念一些旧情,比如说李信现在扔下汉州军不管,光光棍棍的回京城投降认输,按照太康天子的脾气,多半不会也为难李信什么,仍旧会让他做一个太平侯爷。
  当然了,这是眼下的情况,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但是裴进却没有这么一份履历,他是承德朝的旧臣,早年还跟当今的天子有一些不愉快,哪怕他暂时得到了太康天子的信任,但是这种信任也是不牢靠的。
  他必须尽快证明自己。
  李信清楚的这一点,因此他虽然不知道天子给裴进下了期限,但硬是靠猜猜出了裴进会急于求成。
  只要汉州还有一年存粮的消息传出去,裴进那边立刻就会跳脚,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头撞也要撞开汉州的城门。
  李信的办法,很快被实行了下去,汉州城一共七家米铺,在同一天宣布按比市价高出五分的价格放米,也规定了每人每天限购两斤的数量。
  于是在李信进城之后第三天的一大早,天色还没有亮,七家米铺门口,便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此时的百姓可没有排队的意识,大家都挤在一起,把米铺门口,挤的水泄不通。
  好在靖安侯爷早有准备,早早的派了汉州军在米铺门口维持秩序,到了太阳亮起来的时候,米铺门口已经老老实实排了一串长长的队伍,许多城里的富人家,不仅一家老少都出来买米,甚至还让下人一起排队出来抢购大米。
  太平时节,米面之类的不是很起眼,但是只要世道一乱,这些吃的就会成为最宝贵的东西,安史之乱时,长安城一只老鼠可以卖数千钱,就是这个道理。
  此时汉州被围,城中的百姓自然想要越多越好的抢购粮食,毕竟多一斤口粮,就多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李信与沐英两个人,坐在汉州城里的一处酒楼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楼下不远处正在哄抢粮米的百姓,这时候,沐英看到有人排队买完米之后,饶了一圈,就又回到队伍末尾排队,他微微皱眉,正要起身去约束这些事情,李信对他摇了摇头,开口道:“只要他们肯排队,一天卖满六个时辰也卖不了多少米出去。不用管他们。”
  沐黑脸闷声道:“可是这样一来,那些富人把米都买了去,穷人家更吃不上了。”
  “所以我让你用比市价高的价格往外卖。”
  李信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这些钱可以收拢进你的府里,等汉州之围解了,可以用这些钱去锦城买米,再分发给城中穷苦一些的百姓就是了。”
  沐英闻言,叹了口气,没有再坚持下去了。
  他喝了几口茶之后,开口道:“侯爷,您是想引诱裴进攻城?”
  李信点了点头,开口道:“只要城中还在放米,消息就迟早会传出去,这个时候,咱们要摆出一副与他们打持久战的姿态,我们装的越像,裴进就会越着急攻城。”
  沐英跟随李信的时间很长,他比所有的沐家人都更相信李信,闻言这位黑脸将军咧嘴一笑:“侯爷吩咐,卑职等照做就是了。”
  李信瞥了这厮一眼,开口道:“今天晚上,我的人就要到城外了,我与你一起出城,把他们接进来。”
  沐英摇了摇头:“侯爷你说个地方,我自己出去就是,伤着我不要紧,要是把你给伤了,汉州城没了主心骨,我便手足无措了。”
  靖安侯爷面色严肃。
  “这些人我要亲自去接进来。”
  看到李信这个表情,沐英就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今天晚上我跟侯爷一起出去。”
  李信举起手中的茶杯,敬了沐英一杯。
  他脸上露出笑容。
  “沐兄不用这么沉重,这件事也远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击退裴进,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没有办法打赢裴进,凭借五万军队,出城弄一些粮食进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这里,李信拍了拍沐英的肩膀。
  “真正的难事,在于击败裴进之后,咱们应该如何面对大晋朝廷。”
  对于这个问题,沐英一脸无所谓。
  “这是你李长安要考虑的事情,跟我可没有关系。”
  他学着李信曾经耸肩膀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笑道:“对于我来说,汉州城里的军民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便可以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懒得考虑。”
  两个人同时举起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碰了一下。
  然后相视一笑。
  相比较与天子的情分来说,他与沐英的情分要来的更纯粹一些,毕竟两个人是正儿八经一起厮混过几年,还曾经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这种互相信任的感觉,让靖安侯爷觉得很不错。
  ……
  到了傍晚的时候,汉州城里的两千骑已经集结完毕,沐英一身从羽林卫里带回来的黑甲,手持长矛。
  李信也是一身黑甲,骑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的墨骓马上,腰间佩着青雉剑。
  汉州城的城门缓缓开启,两千骑缓缓开出汉州城,马蹄声在幽静的黑夜里,显得十分明显。
  李信目光看着城东方向,沉声道:“上一次你们出城接我是十里,这一次是城东二十里!”
  “一共是一百一十七个人,尽量一个不少,全部接进汉州城里来!”
  靖安侯爷声音肃然。
  “天亮之前,不管结果如何,所有人都必须回到汉州城里来。”
  说完这些话,他一声低喝。
  “出发!”


第一百零九章 李信最信任的兄弟
  三天以前,李信进汉州城的时候,选择的时间点是清晨,而且他们十几个人已经骑着马,进入到了汉州城外十里的地方,冒了一定的风险。
  但是这一次,李信接人的时间点选择在了深夜,并且地点推进到了城外二十里的地方,同时已经做好了奋战一整夜的准备,足见他对这一百多个从老家来的人有多么重视。
  汉州城的汉州军,原本是很不成样子的农民军,这支农民军后来能够成型,很大程度上是依赖李信留下的两百羽林卫,以至于后来沐英弄到了马匹开始组建骑兵的时候,最开始也是尽量从羽林卫里选人,此时的两千骑中,羽林卫出身的人只有三四十个,但是他们都是骑兵里的中高层,听了李信的话之后,这些人纷纷低喝。
  “是!”
  他们说话了,其他的骑兵也跟着呼应。
  “是!”
  整整两千骑,朝着城东方向飞快突进!
  此时,整个汉州城是被团团围起来的,朝廷的军队大概在距离汉州城六七里,七八里的地方,不过因为兵力并不是很够,所以包围圈很是松散。
  松散到骑兵可以随意突围出去的程度。
  不过虽然这两千骑兵可以突围出去,但是汉州军剩下的步卒却是不太可能硬闯出去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汉州城如今才被围住。
  李信与沐英两个人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一路上碰到的朝廷零散军队,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这些人尝试性的拦了拦,当场被踢死几个人之后,便没有人敢挡在这些骑兵面前,纷纷四散开来,朝着上级层层上报。
  李信等人,顺利的突破了城东的包围圈,朝着预订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行人没有怎么爱惜马力,二十里的距离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李信走在最前面,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他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前面的路上,有一百多个没有着甲的普通人,被一个面色有些发黑的少年人领着,这些人没有空手,有些人步行,有些人坐在马车上,总共四五辆马车,在道路上缓缓前进。
  李信一马当先,直接冲了过去,在那个为首的黑脸年轻人面前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
  “虎子。”
  这个“少年人”,其实并不算是少年了,他正是李信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林虎,只比李信小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
  太康元年,李信衣锦还乡,回永州老家之后,就把林虎带进了京城,送进了羽林卫,后来李信西征的时候,还把自己这个发小带在了身边,太康三年,西征军班师回朝,林虎也立了一些小功劳,在羽林卫里做到了校尉的位置。
  但是在太康五年的时候,林虎的父亲林猎户病死,已经是校尉的林虎回乡丁忧,同时也把李信的一部分势力带回了永州,在永州慢慢经营。
  李信身边有不少朋友,像赵嘉沐英这种,都是可信的朋友,但是如果说谁能让他完全信任,那么一定就是这个跟他一起长大的虎子了。
  林虎本来坐在一辆马车上,看到李信下马与他打招呼,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有些拘谨的对李信微微躬身。
  “侯爷。”
  李信上前,没好气的拍了拍林虎的肩膀。
  “狗屁侯爷,以前叫什么还叫什么,再叫侯爷,以后我便不认得你了!”
  林虎是个颇有些内向的人,闻言有些不太好意思的低头道:“信哥儿,有外人在,还是叫侯爷比较好。”
  李信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林叔他……”
  “已经安葬好了。”
  父亲已经过世了几年时间,林虎现在也没有太多悲伤,他对着李信低头道:“也葬在了祁山山里,跟肖婶婶的坟离得不远,我这几年给爹上坟的时候,也会给肖婶婶磕头。”
  提起父亲,林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惜父亲临死之前,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不过我做了校尉之后,就回家看了看,他老人家最后几年时间,活的还是很开心的。”
  李信见了故人,正想问一问家乡的事情,一旁的沐英走了上来,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侯爷,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还是进了汉州城之后再说。”
  说着,沐英看了一眼这一百多个无甲的人,还有这四五辆大车,微微苦笑:“想要把他们接进城,多半还要一场苦战。”
  他们大半夜从城里冲出来,是出其不意,包围圈很容易突破,但是这会儿他们再回去的话,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裴进所部怎么也该反应过来,朝这个豁口靠拢了。
  李信点了点头,开口道:“虎子,咱们进了城再叙旧。”
  说着,李信翻身上马,伸手一拉,把林虎拉在了自己的身后,两个人同骑一马,乌骓马感觉到了身上的重量加重,不禁引颈长嘶。
  不过它是一匹千里马,驮两个人问题不大,李信一抖缰绳,乌骓马就朝着汉州城的方向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两千骑兵护拥着这一百多个人,缓缓朝着汉州城方向移动。
  骑兵本来是以速度为优势,这会儿被这么一群人拖累了速度,战斗力大减,不过沐英还是有办法,他干脆领着这些骑兵,在这群人四周来回穿插,清理四周涌过来的朝廷军队。
  不过这样一来,虽然战斗力保持住了,但是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些防御缺口,零星的朝廷军队,就从这些缺口之中冲了进来。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不要命的冲杀进来的人,一定不是西南各地的散乱驻军,不是汉中调过来的汉中军,就是驻守在锦城的精锐军队。
  好在,这些冲进来的人并不多,而且沐英等人还会时刻注意到阵型中间的情况,不时派出一队人进来清理漏网之鱼。
  靖安侯爷一身黑甲,此时也从背后取下了他随身的牛角弓,开始用弓箭射杀这些冲杀进来的朝廷军队。
  林虎坐在李信身后,就要从李信腰间抽出青雉剑杀敌,他是在西南战场上立过战功的羽林卫老卒,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信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你没有披甲,不要冒险。”
  说着,李信把手里的牛角弓递在林虎手里,开口道:“你来清理远处的人,若有人到了近处,便交给我负责。”
  说着,他抽出腰里的青雉剑,跳下乌骓马,护卫在这些马车四周。
  而林虎,手里握着牛角弓,眼睛里满是兴奋。
  他……
  是猎户人家出身,从小摸着弓箭长大的啊……


漫客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