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诱惑


  刚刚点卯完毕的扬州府衙大堂内人头攒动,除了同知、州判、推官等高官坐于大堂下手位置以外,其余的六房吏目、捕头都在堂内应卯,其余的书吏、书办、衙役、捕快都站在堂外的院落中。
  点卯过后,昨夜的四海商行走水一事被户房、刑房的经承提了出来,询问大老爷们该如何处置此事。
  早知内情的刘祚刚要装模作样的张口询问事情的经过,大队手持兵刃的锦衣校尉忽然从四亮大敞的大门外涌入堂前的院内。
  “锦衣卫办差!全体勿动!以免误伤!院内诸人向两侧站立!”
  随着大喊声响过,院内的府衙人员顿时纷乱不堪,在校尉的驱赶下纷纷后退避让,很快就把堂前的位置腾出了一块空地。紧接着,两队手持兵刃的校尉分左右两排围住大堂门口,副千户陆元征排众而出,踏上堂前的台阶后缓步迈进大堂内。
  堂内的一众官吏见状都是吃惊不已,都不知道这是冲谁来的。一些心里有鬼的官吏不免心中惴惴,暗自祷告别成了这伙灾星的目标,有人则是偷瞄着上位的几位主官,心里不免有幸灾乐祸的念头。
  坐在大案后的刘祚先是一愣,而后心中顿感不妙,他站起身来戟指陆元征大声喝道:“尔是何人?尔等即号称天子亲军,自当懂得朝廷规矩!今日为何擅闯衙门重地扰乱公堂?现下府衙尚有紧急公务须得抓紧处置,人命关天之际,尔等居然前来添乱!此举与祸乱朝纲之奸贼有何区分?!本官劝尔等速速退下,此事就当从未生发过!如若不然,本官少不得要上本弹劾尔等!”
  扬州府的几名佐贰属官也都先后起身,纷纷疾言厉色的指斥陆元征,仿佛他不是亲军而是逆贼一般。
  陆元征先是感到一阵愕然,而后忍不住大笑出声:“某乃锦衣卫扬州千户所副千户陆元征是也!某世代亲军出身,头一回听闻锦衣拿人乃是扰乱公堂之说!刘府堂饱读诗书且为官多年,怎地口出如此荒谬之言也?哈哈哈!也罢,给刘府堂出示驾帖!刘祚,你的事发了!来人,拿下!”
  一队持刀校尉闻声奔入堂中,用手中兵刃将堂下众人逼开,堂外几名手持绳索的力士疾步前行绕至大案之后,一人探手把刘祚的乌纱摘下,另外两人七手八脚的将刘祚的大红官袍脱去扔到一边,然后左右拿住他的双臂不使其挣扎乱动,一名手持绳索的力士绕至他的身后,手脚麻利的将刘祚捆好,摘下刘祚乌纱的那名校尉单手一捏,刘祚的下颌掉落,口中虽是嗬嗬出声,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元征一挥手,校尉们将刘祚押解出府衙,直接送去了扬州千户所的牢房。
  “据扬州府官绅举证、锦衣缇骑侦知:扬州知府刘祚涉嫌勾连乱匪、图谋祸乱江南、强行向商人索贿,并与昨夜四海商行纵火伤人案有染,故本司将其拿问!今日在场诸位都不得离开府衙半步,待审过案犯刘祚之后,据其口供方能确定谁乃清白之身!不过,我等俱为朝廷效力,诸位若有检举刘祚及其从属之恶行者皆可视为与朝廷同心!有悔过自新之意者亦同理视之!待签字画押之后即刻恢复官身!”
  陆元征转过身来,目光扫视着自同知一下的堂上诸人开口宣布道。
  梁琦在与陆元征商议扬州府之事时认为,抓捕刘祚、徐启明、刘兴文等人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如何趁机进行类似于瓜蔓抄之类的株连行为才是最主要的。既然皇上有意针对铁板一块的江南官绅下手,那就干脆借机扩大打击范围,以刘祚同党的罪名做要挟,给扬州府这帮颇有身家的官吏们放放血,争取给宫里多捞点银子,也让江南官场知道一下锦衣卫的厉害。
  身为皇帝的爪牙,自然就该有爪牙的自觉性,就算最后落下骂名也无所谓,朝廷无法把自己怎样,亲军只有皇帝才有处罚权,外廷根本无可奈何。
  这是李若链特意叮嘱过梁琦的一点,梁琦自是心领神会,在沟通过后,才有了陆元征刚才的一番话。
  扬州府衙之事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结束,不能将大小官员一锅端掉。毕竟还有大量的公务需要人去处置,尤其是要迅速恢复正常的市场经营,尽快解决昨夜纵火案被波及的住户赔偿问题,这些都需要官府派人出面处置,锦衣卫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
  “来人!将堂上诸人带离后分头讯问!待刘祚招供后与其相互验证!某敬告诸位,现下交代清楚之后可根据罪行轻重予以宽大处置,甚至免于追究,若是被刘祚供出之后,不管罪行大小,皆与其同罪处置!”
  陆元征看到堂上的十余人中有人脸上已现犹豫之色,当即果断的下达了命令。
  刘祚在府衙后院的亲眷已被拘押进一座房屋内,陆元征进入后宅,在校尉的引导下进入刘祚的书房。他随口吩咐了一声,没过一会,身穿青色鹭鸶补服的扬州府同知何云贤,在两名校尉的看护下走进房中。
  “给何同知看座!你二人去门外守着!”
  何云贤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踱到陆元征的对面一撩衣袍坐了下来,头颈偏向一边,根本不拿正眼看着陆元征。
  见惯了文官这套做派的陆元征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后开口道:“何同知心中或许也明了,犯官一旦进了诏狱,很少能有苟存之人,刘祚亦难幸免;某不讲其余,只讲一事:扬州知府必定空缺,何同知身为佐贰,心中就无扶正之念?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如何取舍,何同知想必不用某教你吧?”
  何云贤的身子猛地变得僵直起来,整个人如同木雕一般呆立不动。
  他的年龄比刘祚还要大几岁,中试时间也比刘祚晚一科,步入官场十余年才混到现今的正五品位子。
  自赴任扬州以后,很快便深陷于烟雨江南、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虽然任职只有两年,但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作为主官留任扬州。
  但何云贤心里明白,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现实是残酷无比的。知府刘祚比他年轻,还不知道干到何时。而他下面的通判虽然低了他一级,但年纪却小他许多,并且有传闻在朝堂中有很大的靠山。
  在大明官场中,只要朝堂上有大佬替你发声,超擢之事实属寻常,所以他自己已经想过了,将来就算刘祚离任,知府之位也不一定轮的到他,将来任满之后,朝廷指不定要把他调往何处担任何职呢。
  但是陆元征的话却让他猛然间看到了一丝希望:对啊,知府之位已然出缺,只要无有其他人与之相争,这个让他梦寐以求的宝座或许就是自己的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何云贤脑海中一闪而过,官场中打滚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
  “刘府堂之事本官并不知晓,也并未参与其中。本官年齿已长,魏通判年轻有为,更兼其人脉甚广,这位陆千户何不好生问讯与他?何况扬州知府之位乃朝廷重臣所踞,陆千户虽身为天子亲军,怕是亦无权涉及吏部选官吧?陆千户之言岂非愚弄稚子乎?”
  何云贤慢慢转过头来,目视陆元征开口道。
  他这番话的含意十分明显:刘祚所犯之事可以商量,但那个通判既年轻又有背景,你为何不从他身上做文章,而是找到我这个年纪最大之人?扬州知府可是从四品的高官,你一个锦衣卫副千户哪来的权利去干涉朝廷的任免?
  陆元征当然清楚何云贤的意思,但从何云贤身上打开口子是他和梁琦深思熟虑的结果。
  据锦衣卫探查到的情治,何云贤虽然也并非清白的官员,但他与刘祚平时面和心不和,而通判魏鹤友却与刘祚走的很近,所以何云贤是暂时主政扬州府的最佳人选。
  刘祚一案不能成为窝案,否则的话,没有官府维持秩序,短短几日城内就会生乱,这个责任可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通判魏某系刘祚从犯,不管其有何背景,此次都很难全身而退!何同知早知刘祚之恶行,对其为恶之举向来深恶痛绝。值此亲军办差之时,何同知挺身而出,主动检举其罪行,且于事后即刻派人安抚民众、抚恤伤者、令扬州城内短期内秩序井然,百姓商家尽皆安居乐业。何同知,此等大事小情若是上达天听,圣人虑及扬州之稳固,岂会再从他处调派官员任职此处?如此一来,扬州府之位还有谁能与你争之?”


第三百零一章 趋利
  陆元征的这番话彻底打动了何云贤。
  他心里清楚,锦衣卫办的案子都是钦点,不论过程还是结果都要据实上报,只要把刚才陆元征的话稍微润色一下后写进题本,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临危受命的高大形象就会跃然纸上,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皇帝看到奏报后肯定会对自己好感大增,值此纷乱之时,自己接掌知府之位的可能性将会非常之大。
  “那……刘祚之事需要下官如何去做才好?”
  刚才还一口一个本官,一副正气凛然模样的何云贤,在事关切身利益的时候终于放下了身段,也抛掉了文官的自尊,转而在一个锦衣卫副千户面前称起了下官。
  “老何,你我同为圣人效力,哪来的下官上官的?刘祚之案与你无涉,你只需上本朝廷,言及其种种罪状即可。徐启明你该听说过此人吧?还有刘兴文,刘祚之堂兄,此二人加上刘祚等犯官,皆为此次图谋祸乱江南之主犯。某对你说句实话,此次刘祚之案牵连甚广,唯有尽速与某些利益勾连者决裂,方能安然脱身,否则必受其累!自崇祯八年起,我亲军办差可是从未让圣上失望过!”
  陆元征身子前倾,摆出一副好友般的姿态,故作神秘状的压低声音道。
  何云贤的弹本是非常重要的,这也算是代表何云贤与江南官绅集团的决裂的投名状,虽然上官被锦衣卫逮获,但身为佐贰官借势上本弹劾上官,其帮着锦衣卫背书之意非常明显,从此之后何云贤就等于站在江南官绅们的对立面了。
  陆元征直接把话挑明了:这个案子牵扯到的官员将会很多,如果你何云贤不公开上本弹劾刘祚,却又想得到知府之位,这事不光是不可能,说不定还会被牵扯到案子中。
  既想当表子又想立牌坊,这样的好事想都别想了。
  何云贤当然知道徐启明的背后是谁,也清楚此案一旦株连,不仅是徐文渊会倒霉,平日间与其交往甚密的官绅也会被列为同党。锦衣卫栽赃陷害、刑讯逼供等诸多手段可是名声在外的,只要被他们盯上的目标,不死也要脱层皮去。
  可一旦上了弹章,那就意味着自己会彻底得罪整个江南官绅阶层,也会得罪其在朝堂中的靠山,自己将来的仕途会充满了危险,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寻到错处后上本弹劾,闹不好就会丢官去职。
  但若是不按照锦衣卫的意愿上弹章,那就不光是知府的位子没了,甚至还有可能陷进刘祚一案中,眼前的职位副千户虽说现在是一副和善亲切的样子,但何云贤相信,只要自己一口回绝,对方立刻就会翻脸。
  内心挣扎半天后,何云贤下了决心:“那下官何时上本为好?是等刘祚招供之后还是现下就写?”
  陆元征见状心中大喜:“此事不急,某先在这边恭喜何知府了!哈哈哈!刘祚等人谋划以罢市为先导,待数日城内粮油盐等百姓日用短缺之后,再遣人暗中蛊惑百姓围攻官府、造成民乱之像,以达成其不可告人之目的!何知府,当务之急便是要恢复扬州日常之模样,再就是官府遣人去昨夜遭恶贼纵火之地勘察现场,之后根据商铺及附近住户之损定价赔偿,伤亡者要给与抚恤,以使刘祚等人只阴谋落空,还朝廷一个繁荣稳定之扬州!此事若是处置得当,某与梁千户自会在奏报中替何知府大书特书!何知府,府衙中可有与你交好之官吏?你说出其姓名、官职,某即刻放人!”
  陆元征一口一个何知府叫着,就跟何云贤真的成了知府一般。本来还在纠结无比的何云贤听到后心里确是感觉受用无比。
  精神大作的何云贤随口说出了几个名字,既有刑房也有户房、工房的,但大部分都是书吏之类的吏员。陆元征叫过门外的校尉,吩咐他们今日便跟着何云贤身边,一边护卫他的安全,之后再去大堂前院,将这几个人开释,然后从哪些胥吏衙役壮班里挑选人手,书写告示沿街张贴,组织人手敲锣宣告,令所有商户即刻开门营业,否则以交通盗匪之名逮治入狱。
  陆元征交代完之后便起身离开回了千户所,有一名百户带人留下继续讯问甄别其他人就可以了。
  他知道只要何云贤应下此事,肯定会尽心竭力去做。大明的官员大部分虽然比较贪婪,但治政能力还是不欠缺的。
  只要官府中人出面,除了有数的几家官绅大户之外,本来就游移不定的中小商户们,在听到官府的宣传后,肯定会立刻开张营业。毕竟都是指着呢点生意养家糊口,罢市关张也是在徐启明、刘兴文挨家挨户的派人劝说威胁之后才有的举动,现在既然知道徐启明等几个领头的已被逮入狱中,自己再不听招呼的话马上也会被抓紧大佬,那还何苦还要硬撑着和官府对抗?
  至于四海商行及周边受损住户赔偿,那肯定是从徐启明等人的家产中拿出。
  昨夜的大火烧毁了四海商行数间店铺和货物,连带着附近的住户也遭了秧,共有三十多间房屋被烧毁,幸运的是无人被烧死。
  回到千户所的陆元征立刻去了梁琦的公房之中,将何云贤之事向梁琦做了禀报。
  “老陆,做的不坏!只要官府出面,扬州便能平安无事,过几日就会复原以前的模样。刘祚等人落网,咱们这边就算是大功告成了!现在时辰尚早,还不到辰时,你在扬州守着,某去淮安府看看那边的情形。依照镇抚使之意,本该等这伙人闹大再出手,现下既是扬州已是完结,其他府城或许很快知晓,为防不测,某去淮安坐镇看着!这边你盯着便好,某都已交代下去了,按原先的路子走便可!”
  就在扬州的罢市行动转瞬之间便被平息之时,扬州东南方的苏州府却是暗潮涌动。
  锦衣卫在苏州府只设立了一个百户所,公事房为原先的苏州卫署衙。
  百户所刚刚建立搬入之时,由于江南的卫所早就名存实亡,署衙内早就无人办理公务,加上年久失修、缺少人气的缘故,原先巍峨大气的屋宇很多都已坍塌破败,各处的院落中也是杂草丛生。
  苏州百户所的百户陈全是一个性格粗犷之人,见此情形之后也没太在意,只是拿出公孥银通过牙行雇人简单清理了一遍,然后再把倒塌的房舍粗粗修整好之后便带人入驻其中。
  这日下午申时后,百户所署衙陈全的公房内,李若链正在与苏州知府方文进行密谈。
  这个方文便是孙传庭在陕西剿贼时任职灵台知县的那个方文,因军功被拔至从六品的品级,后来在孙传庭的大力举荐和朱由检的亲自过问下,吏部超擢拔之为苏州知府。
  方文由一个从六品衔的知县连跳数级升到了大府主官之位,内心深处对孙传庭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暗自发誓,此生一定不辜负孙传庭这份再造之恩,争取在苏州府任上做出一番出色的政绩,用来回报恩主的举荐之恩。
  但当他满怀信心的由西北的穷乡僻壤赴任繁华的苏州之后才发现,若无大的变故,自己这个苏州知府怕是很难做出什么成就来了。
  原因很简单,他的政令根本出不了苏州府衙,他这个知府已经被彻底架空,成了一个徒有虚名的泥胎木塑。


第三百零二章 乱起
  李若链身为北镇抚司长官,平日里最为关注的便是皇帝的一举一动。他常常通过皇帝的圣旨以及口谕去判断皇帝的喜好以及所中意之人,以便能做出相应的判断和应对,维护和帮助这些干才不致出现大的差池,使其将来成为皇帝倚重之人,而眼前这位年轻知府正是需要他伸出援手之人。
  心思细腻的李若链早就知道皇帝最为器重的重臣是哪几个,而这些重臣的门下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他关注的目标,正因如此,在他抵达苏州府的第二天便遣人找到方文,约他寻个方便的时间上门密谈。
  处境艰难的方文在接到李若链的知会后喜出望外,对于孤立无援的他来讲,锦衣卫高官的突然出现让他察觉到机会的来临,只要把握得当,那此次罢市事件就是他摆脱绝境的良机。
  他当即以出城拜访老友的名义,带着从陕西跟来的仆从便装来到了苏州百户所。
  “方知府,本官此次乃奉旨南下,处置有人妄图祸乱江南之事;值此苏州城内山雨欲来之际,亲军尚需贵府一力相助,以使苏州百姓不受波及过甚,亦能尽快还复往日繁盛之像。贵府对此事有何建言或希冀尽管讲来,本官自会与贵府一道妥善处置此事,以使我皇心安!”
  虽然按照李若链的身份地位来讲,根本没必要对方文如此客套,但李若链却有着别的打算。
  李若链对大明官场中的各种倾轧攻击等伎俩了若指掌,他非常清楚和理解方文目前的处境,所以他准备帮助方文清除府衙中的对手,让方文在苏州府站稳脚跟,回京后他在向皇帝奏报的时候只要稍微提及此事,便会在皇帝心目中留下更好的印象。
  这一切都是为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骆养性过于中庸,手段也太过温和,谁都不想得罪,这就导致了有些千户跋扈难制之像已现,卫中军纪也有混乱的苗头,甚至有人动用手中职权暗中敲诈朝廷官员,这一切都是李若链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这些行为都是在给亲军脸上抹黑,是在自寻死路。
  倘若这些事端传到宫中,皇帝很可能会对亲军采取限权的举措,那好不容易才恢复昔日荣光的亲军怕是会逐渐边缘化,这种可能出现的局面是李若链根本无法接受的。
  只要自己能接掌都指挥使的位子,现在卫中出现的种种乱象就会得到根除,一些害群之马会受到应有的处置,亲军的地位才能岿然不动。
  “钦差之言实是令下官羞惭不已。下官不瞒钦差,自去岁到任至今,下官除却于上缴朝廷赋税时动用过官印之外,其余下发之条文皆被束之高阁;平时处置公务之时,六房自经承一下俱行阳奉阴违之事,就算被下官寻了错处当堂打了板子,施刑之人亦是做戏于下官观瞧。此次苏州有人谋划对抗朝廷一事下官也有所耳闻,但却无力加以阻止。今幸得镇抚使奉旨亲至,下官就此方能感受到朝廷之威,此间镇抚使但有所令,下官自是全力配合以供驱使,早日还苏州府一个朗朗乾坤!”
  方文对自己当下遇到的困境毫不掩饰,毕竟治下发生了如此重大事件,自己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现在只有先讲明自己遇到的困难,才会博得恩主以及皇帝的谅解。
  “贵府直言不讳之举令本官甚感佩服,此次有人勾结匪类,祸乱江南之事对于贵府来言纯属无妄之灾,相信圣上及朝廷亦会虑及贵府之难处,不会对贵府苛责过甚。贵府年轻有为,若是尽心尽力为圣上办差,将来势必前途无量,还望贵府切勿行差踏错,要谨记谁才是我皇明之主!否则某些人的下场便是例证!”
  李若链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方文赶忙起身拱手施礼,口称不敢。
  “贵府于府衙中可有亲信之人?过几日待动乱平息之后须得用到。现下还请贵府提笔,将府衙中对朝廷心怀贰心之人列出,到时亲军自会将其一并拿下!之后贵府即刻遣人出面,安抚民众、恢复市井之繁荣,若有伤亡还需抚恤无辜、修缮被毁屋舍,后续事宜全劳贵府用心处置了!写完之后贵府且回吧,然后以生病为由闭门不出为好,府衙公务交由佐贰处置,其他事自有本官料理!”
  李若链指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开口道。
  方文愣怔一下后顿时大喜过望。有了李若链这句话,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府衙里的政敌全部打倒。
  有了勾结匪类、祸乱江南这个大筐,那就是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
  把方文留下的名单交给手下的校尉之后,李若链坐了下来沉思起来。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就看苏州府的罢市行为会到何等程度了,李若链希望那些人闹得越大越好。对于这帮视皇帝如无物的江南官绅,他是发自内心的憎恨与厌恶,恨不得将这些人统统抄家灭族。
  罢市之初,苏州城内市民的心态与扬州府别无二致,但不同的是,由于徐启明等人采取了非常手段,梁琦便顺水推舟将其团伙全部拿下,罢市行动之持续不到两天便被终结,因此城内并未发生大的骚乱,市井秩序恢复的很快。
  但苏州府推官焦云峰以及巨商黄志、王作海等人却并未采用过激手段,而是暗中动员家族中的一些读书之人书写揭帖到处发放张贴,蛊惑城内民众群起反抗所谓朝廷与民争利之暴行。
  揭帖中隐晦的对朱由检进行了人身攻击,说他是自太祖以来大明唯一的暴君,宫中嫔妃无数,每日开销惊人,这次征税之举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才进行的,这是典型的为了皇室私利而置江南百姓与水火之中。揭帖中甚至暗指,肆虐北地的流贼也是因他过度盘剥百姓,为了生存下去,北地的百姓才纷纷揭竿而起反抗暴政的。
  随着流言的蔓延开来,加上粮米油盐的缺少,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本就有抗税先例的苏州市民开始骚动起来。先是相邻之人聚在一起议论商税一事,后来议论变成了骂街和声讨,一场场小规模的集会最后在骂声一片中解散。
  虽然城中不满和愤慨的情绪正在酝酿之中,但因为大部分人家还有存粮能渡过几日,所以苏州城内总体还算平静。
  但是到了罢市的第四天,这种表面平静的氛围被打破了,原因就是大部分市民家中没粮了。
  在李若链的吩咐下,苏州城中的四海商行也加入了罢市行动,几处粮店以及杂货店都已停业,家在城内的伙计们都分到了足够十天食用的粮米,然后偷偷运回家中藏了起来。
  家中已经断粮或者接近断粮的市民们再也忍耐不住,先是有小部分人走上街头开始指桑骂槐,随后人越聚越多,最终在有人喊出“找官府讨要说法”的口号后,街上的人群开始自发的向苏州知府衙门行去。
  随着城中大部分住户中都有人加入到队伍里来,黄志等人雇佣的一些城中泼皮无赖也在其中。在路过四海商行的一处粮店时,几个混混指着商铺喊道:“此店便是宫里开的!狗皇帝挣着百姓的银钱还要加税,不让咱们活了!咱今日便把他给抢了!”
  一个混混跑上前去跳起来踹了门板一下,随着咣当之声想过,门板丝毫未动,另一名混混高喊:“砸开店门!里面有粮食!”
  这声高喊激发了人们的戾气,有人上前开始用身子去撞击门板,然后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在众人的合力撞击下,数块门板轰然倒地,人们开始争先向店内涌去。
  随着消息的传开,四海商行其他店铺也被民众相继闯入,但不管是粮店还是油盐杂货,里面存储的物资大部分早就被装上船运到其他地方,闯入店内的人们收获并不大。
  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趁机将放起了火,没过多久,数处火头在城内的几个地方也燃烧起来。在大火的刺激下,失去理智的人们开始了对沿街商铺和住户的打砸抢,繁华的苏州城顿时乱了起来。


第三百零三章 面孔
  苏州府衙二堂内,除了知府方文以外,其余几名高官以及六房的经承正在商讨如何处置城内发生的骚乱事件。
  作为知府方文一下苏州府衙级别最高的官员,同知任元山当仁不让的坐在了平时方文所坐的主位上。
  “现下城内纷乱四起,城内民众大部涌上街头,人数当在数万之众,据报其正在向府衙汇聚而来。此事牵连人数甚巨,一个处置不当,后果将难以设想!今府堂抱恙,府衙公务将由本官暂署;本官向来秉承群策群力之准则,故请诸位大胆直言,力争有上佳之策,将城内之乱平复!”
  清咳一声后,一副稳如泰山般姿态的任元山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身为一府佐贰的任元山平素既与方文不睦,平日间亦是对方文处处掣肘,在他的带头之下,通判吴志群、推官焦云峰以及各房的经承也相继加入架空方文的行动中来,结果就是方文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还没放就被浇灭了。
  任元山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嫉妒。
  在同知一位上已经待了四年的任元山一直觊觎着知府之位,本以为等到现任知府任期到满调往他处后,这个位子就是他的了,没成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不满三旬、在穷乡僻壤担任从六品知县的方文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本该是他的位子给截胡了,这让踌躇满怀、对知府之位志在必得的任元山既羞又恨,随后便把对朝廷的痛恨全部归结到了方文的身上。
  这次的苏州城内罢市一事,任元山早就知道,推官焦云峰已经提前跟他隐晦的透露过,并以探视他生病妻子的名义送来了五百两银子,邀约他到时一同在请撤商税加征的题本上签名,任元山笑纳之后痛快的答应下来。
  他对这事想的很通透,一旦苏州乱起,就算很快平息下来,但事后朝廷追究下来,肯定就要有人担责,而知府方文正是背锅的不二人选。
  有他和吴志群、焦云峰几个府衙高官的力证,朝廷派遣下来查询事件原因的官员能怀疑吗?不管方文最后是被免官还是被调职,知府之位将会再次空闲下来,他只要拿出重金活动一番,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位子最终还不是属于他的吗?
  南直隶、江西等地官员的任免是由南京吏部决定的,有焦云峰这个同僚在侧,只要银子给到位,身为南京吏部侍郎的徐文渊办成此事并非难事。
  任家是出自荆襄一带的大族,祖上也曾出过知府、六部员外郎之类的官员,家族中便利用这些便利条件大肆从事经商活动,由于经营得力,百十年间便积累起了很大一笔财富,自他中试并一步步升迁道苏州府同知之位后,任家的族长便有意将家族的生意往更加繁华的江南一带转移,以求赚取更大的利润。
  不过由于苏州府内有背景的经商大户太多,他这个同知之位在南直隶一带也算不上太大的职务,所以任家在苏州的生意扩展上并不很理想,目前在城内仅仅有着一家布行和茶行,获取的利润并不很多。也正因如此,任元山对苏州知府一位更是极度的渴望,只有成为了一府主官,他的职权和影响力才会更大,家族生意也能借此更进一步。
  对于焦云峰的背景任元山自是十分清楚,南京吏部侍郎徐文渊是焦云峰的亲姨丈,而苏州府大商人黄志是徐文渊姑父家的长子,焦家和徐、黄两家在很多生意上互为倚仗和往来,三家的利益已经紧密的勾连在了一起。
  对于焦云峰等人暗中操纵的罢市行为,任元山心里自是万分赞同。虽然任家的生意大都集中在老家附近,很少有需要通过大运河贩运的物资,但皇帝突然在运河上开征商税之举让任元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敏锐地觉察到,皇帝今日敢在运河上开征商税,下一步很可能也会在大明各地开证商税,只有抵制住这次征税行为,才会将皇帝长长的手指打断,并彻底打消他更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城内虽现动乱之像,但究其根源,其实质是因朝廷不顾民意、悍然加税所致;历朝历代皆以士绅为国朝之基,尤其是我江南之地,向来市井繁荣、士绅云集,自古便为历朝税赋之源,实乃千古基业之本也。下官以为,城内民乱并非不可解之事,若欲平乱,必先究其根源,只要朝廷将加征商税之政令收回,所谓民乱尤如春日之雪,须臾既消!”
  通判吴志群很随意的冲着任元山拱了拱手,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通判之言道出此次祸乱之源,亦道出江南士绅百姓之心声,实乃鞭辟入里之言也!想我江南一地子民,自太祖开国至今,已为朝廷输奉钱粮无数,若无江南之士绅民众两百年来之献,朝廷拿何来为官军输饷?又用何来赈济救灾?京师之重臣吏员又用何支付其薪资?宫中贵人吃喝穿用,又有哪一样非我江南之供奉?今朝堂之上有大奸作恶,蛊惑圣人出此毒计,致使我江南民众哀嚎遍野,无奈之下才奋起抗之,以为自身求活。吾等即为朝廷命官,便应以民众之诉求为要务,现下眼见如此富庶之地即将成为民众争相逃离之所,身为代天牧民之官,却不为生民发声,岂非愧对自家良知?”
  年过四旬、相貌儒雅的推官焦云峰举目环顾、语带慷慨的连续发问道。
  焦云峰虽然和身为南京吏部侍郎的徐文渊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但由于他中试太晚,所以现在级别尚低。但此次若是能借机挤走方文、扶正任元山后,吴志峰递补同知之职,那焦云峰便会顺理成章的升到通判的位子,这可谓是皆大欢喜之局。
  “至凤此论精彩之至!吾等读圣贤书、入世牧民所为者何?生民之利也!而目下正有贼子图谋伤民之根本以足其私利,此举可忍之?孰不可忍!伤民之本既伤国之本也!至凤可有何策以供吾等共赏之?”
  任元山正气凛然的开口道,说到激动之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令人不敢直视。
  一直不曾出言的六房经承们心下都是鄙视不已: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背地里却恨不得刮地三尺以为己用,不愧是读书中榜的官老爷,整日间两张面孔来回变幻,一般人实难效仿。
  “下官以为,城内民乱之火尚不足以撼动京师大奸之心,唯有让动乱加剧,波及南直隶其余州府,使江南有倾覆之危,京师之大奸方会动容!而后吾等南直隶相关官员联名上本为民请愿,逼迫其收回乱命,方能使江南之民众恢复安居乐业之态!”


第三百零四章 平乱
  在黄志等人雇请的那帮青皮开始四处纵火的同时,一个令市民们更加愤怒的谣言也开始在城内蔓延开来。
  “老万,你听说也无?朝廷要在南门设置税关,今后不仅是走运河要缴税,凡携带货物出入城者皆要俺三十税一征税!我还听说了,凡种植桑麻之田地每亩计征三分银!”
  在城内一处住户门前,一名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在人堆里大声散布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真有此事?赵公子,你这是从何处得知?我觉着此话不像真的!”
  “那是老万你见识少!我一个堂弟常年来往于京师与江南,他言道京师在那个崇文门便是设置税关!且已存续许多年了!既是京师都敢设置关卡,那苏州府再设有何不可?”
  “啊?!若此事成真,我等小本生意可如何是好?来回进出一趟便要被收取若干银钱,本来利钱便很微薄,如此一来可如何养家呀!”
  “朝廷里有奸贼啊!就如同害死岳武穆的那个秦桧一般的奸贼!我等升斗小民赚钱糊口还要缴纳商税,这可是许多朝代从未听说之事!不成!我等要去知府衙门请愿!决不允此事生发!”
  “同去同去!去求知府大老爷上书给朝廷,这税无论如何不能征到我等平民身上!”
  不一会功夫,老万这伙人便汇聚了百十人左右,一路纷纷嚷嚷的穿街过巷朝着城中心的知府衙门行去,同样的一幕也在城中很多地方同时发生着。
  就当老万为首的这百余人沿着狭窄的巷道前行时,在他们前方百余步外河道上的一座小桥上,一群身穿蓝色罩甲的校尉正在冷冷的观瞧着这伙纷乱嘈杂的百余名市民。
  “前面的百姓听着!锦衣卫在此!尔等即刻止步!各自回返家中闭门不得外出!在家等候官府通传后再行出门!否则按乱贼之名毙杀!”
  一名校尉举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高声喊道。这也是朱由检偶然想起前世这个东西后,吩咐人做出来分发给执法衙门的,结果试用之后效果相当不错,比正常人大喊声高出数倍,声音传导的距离也远了不少。
  听到喊声后这百余人才发现了侧前方的锦衣校尉,走在前面的数人顿时止住了脚步,后面紧跟的一些自顾自前行的民众没收住脚,直接撞到了前面人的后背上,一阵夹杂着呼喝叫骂的短暂混乱后,这只小小的队伍停了下来。
  举着铁皮喇叭的校尉又将刚才呼喊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百余人中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有了惊疑惶恐的神情。
  国朝两百余年来,有关锦衣卫的种种传闻可谓是世人皆知,尤其在大明各地的民间,锦衣卫的名字是与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听到前面这群武士报出的名号,刚才还群情激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一些胆小之人已经开始向后挪动脚步准备回返家中。
  “锦衣卫也要讲理不是?!我等皆为良善平民,他锦衣卫也不能平白无故击杀我等吧?此番若是我等退回家中,那征税之事必定会随之而来!为了自家老少妻儿能够活命,我等谁都不怕!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人群之中那位赵公子慷慨激昂的继续蛊惑道。
  他原本是富裕家庭出身,自身也是一名生员,家中也有娇妻美婢,日子过得甚是潇洒。
  但其父母几年前突染重疾亡故,无人约束的赵公子很快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短短几年间便将家产败光,妻子与他和离回了娘家,他最宠爱的美婢也偷偷收拾了家中仅有的金银收拾后与人私奔而去。无奈之下,赵公子平时只能靠摆摊给人书写书信状纸为生,日子过的非常窘迫拮据。
  数天前有人找到了他,并且拿出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块木牌,言称只让他做一件事,那就是鼓动他的左邻右舍相熟之人起来与官府抗争,若是能将人带到府衙广场,将木牌交到东南角一处草棚里,那样还会有三十两银子的赏钱。
  二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赵公子来讲可谓是一笔大财了,相当于他两年代写书信状纸的收入了,面对重金诱惑的赵公子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这才有了刚才传播谣言给老万等人的一幕。
  秉承着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原则,也为了那三十两巨额赏银,赵公子继续不遗余力的鼓动着众人。
  本来犹豫不定的市民们被赵公子的一番言论重又激发起了士气,前排领头的数人迈开脚步开始前行,停滞不前的人群又开始重新移动。
  桥上的一名锦衣卫总旗见状后举手一挥,二十余名校尉手持包裹着棉布的粗长木棍举步从桥上迎向这伙市民,几名手持弓弩的校尉站在桥上搜寻着目标。
  没等市民们反应过来,这二十多名校尉便冲到近前,两名身材高大粗壮的校尉举起木棒劈头盖脸的冲着前排的数人砸了下来。前面那几人根本无处躲闪,仓促之间只能或转身避开要害,或者抬起手臂进行格挡。一阵劈啪作响声伴随着哀嚎惨叫响彻河岸两边,二十余名校尉手持棍棒如同虎入羊群一般趟入人群之中,一阵横冲直撞之后,前面的数十人俱都骨断筋折、满面流血的躺倒在地,后面的市民们相互推搡惊叫着转身奔逃而去。
  赵公子挨了几棒后被砸翻在地,又被后面冲上来的校尉们踩踏而过,要害部位正巧被一只大脚踩中,身下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昏迷过去,等他醒来之时,那群锦衣卫校尉已经不见踪影,自己周围也只剩下了数十名正在挣扎痛叫的市民。
  “一群乌合之众!老子怎地瞎了眼和尔等聚在一处!适才为何不与那群贼人拼了?百十人叫他十几人打倒,传扬出去真丢人!我呸!”
  一阵阵隐隐的疼痛传来,赵公子咬着牙强忍着坐起身来,向着周围打量一眼后开口咒骂道。
  “咦?我的银子呢?谁拿了我的银子?你等这群贼子,定是方才趁乱将我的银子掏了去!谁拿的?快快交出!不然本公子要去报官了!”
  骂完之后赵公子伸手入怀摸了摸,没想到只有那块木牌,几个银锭却已消失不见,他一下子忘了身上的疼痛,猛地跳起身来指着躺在地上的人群破口大骂起来。


第三百零五章 断腕
  赵公子他们那伙人遇到的情形在苏州城内随处可见。锦衣卫以数十人为一队,在城内各处对正欲前往府衙汇聚的市民进行了有效的拦截。手无寸铁的市民们哪经得住受过操训的校尉们的打击,聚拢的人群无一例外的被打散后逃回家中,受伤的市民只能是自认倒霉,忍着伤痛慢慢挪动着回去,焦云峰等人谋划中的数万人齐聚苏州府衙广场的场景并未出现。
  苏州城独特的地理环境让李若链做出了分头击破的决定。水道纵横、街巷狭窄就是苏州城的特色,这样的地形不适合用大队的校尉往前突击,因为密集的人群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再多的校尉也无法向前突进太深,除非使用火器大刀弓弩等兵器进行无差别的杀伤。但李若链却清楚朱由检的底线,那便是不能对普通民众动用武器,否则你就是立下天大的功劳也会因此而触怒皇帝,从此以后将会彻底的被边缘化。
  “砰”的一声大响过后,一名从街边住户家中强抢之后迈出大门的青皮应声倒地,其他几名出了门口的青皮见势不妙,扔到手中抢来的财物拔腿就跑。
  “追上去砍了!”
  随着带队上官的一声令下,持刀拿铳的校尉们紧跟而上,还未等双方将距离拉近,这几名趁火打劫的青皮却仗着地形熟悉,三拐两拐的便不见了踪影,追杀的校尉眼见贼人消失不见,只得悻悻而返。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现下城门都已关闭,这伙贼人只能藏身城内!待某回禀镇抚使之后,定要全城大索,将这群社鼠城狐一网打尽!”
  苏州府衙的二堂之内。
  就在焦云峰等人期待城内数万民众汇集,然后他们几人挺身而出,顺应数万民众的意愿,指斥朝廷奸贼作恶,呼吁大家在早已写好的请愿书上摁上血指印的时候,一名壮班班头急匆匆地走进堂内。
  这名班头抱拳施礼后禀道:“启禀各位大老爷,锦衣校尉忽现城内各处,将已上街的百姓赶回了家中!现衙门附近的街巷之上已无人群汇集,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还请各位大老爷示下!”
  “什么?锦衣卫?!城中锦衣卫仅有一个百户所驻扎,不到百人如何驱散数万民众?李三,你可曾亲眼看见?有多少锦衣卫?”
  堂内众人闻报都是大吃一惊,焦云峰不顾上下尊卑,首先站起身来冲着报信之人喝问道。
  “回焦大老爷,小人是得了手下的回禀方知此事,并未亲眼见到!据小人手下回报,今日卯时城门刚刚打开,无数锦衣卫忽从四门入城,并命看守城门的壮班与快班的弟兄关闭城门,之后便于城内四散开来!所有把守城门的衙门众人俱被看管起来,直到半个时辰前,看守之人大部分被调往城内,小人的亲信才得以脱身传信回来!多少人数小人并不知晓!”
  名叫李三的班头叉手回禀道。
  “卯时刚过便已入城!那岂不是两个时辰之前了?你这个该死的贱才!枉本官将你拔擢到班头之位!你怎么不去死!速速滚出去查探清楚!”
  此刻的焦云峰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度,指着李三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大批锦衣卫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他们的所有谋划很可能已经彻底失败。只忠诚于天子的锦衣卫对待皇室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冷血无情的,城内的骚乱不出意外的会遭到强力的镇压。这次的罢市行动不仅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若是他们的谋划败露,甚至可以给他们中的某些人带来灭顶之灾。
  想到传说中锦衣卫的种种手段,更想到黄志、王作海等人可能的遭遇,焦云峰不禁打了个寒战,头脑之中顿时混乱不堪,刚才还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已是变得沮丧无比。
  被骂的狗血喷头的李三脸色青紫一片的转身快步离去,堂内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吓住了。
  “至凤无须失了分寸!当今之计唯有壮士断腕,割裂与某些人之关联,先谋脱身最佳!张经承,你即刻命刑房所属所有人等分赴城内各处,将尚在聚集之人逮治入狱!罪名便是聚众扰乱城内秩序,挟持士绅罢市对抗朝廷!记住!一定要多多拿人!其他人等速回各方料理公务,本官估计锦衣卫很快便会来至府衙!且去!且去!”
  为官多年的任元山经验丰富、反应迅速,眼见罢市聚众之举马上就会被终结,他立刻做出了相应的应对措施。
  由于堂内诸人对罢市一事从头到尾大都心里清楚,所以任元山并没有避讳的意思,现在大家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无法从这件事例单独脱身了。
  “晚矣!晚矣!厂卫一旦动手便是雷霆一击!想要脱身千难万难!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六房的经承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出了二堂,已经彻底明白过来的焦云峰瘫坐在了交椅上,口中喃喃自语道。
  “竖子不足以谋!临到关键时刻便手足无措!此等修身养气之功夫如何成得大事!若不是看在徐文渊的份上,某怎会与你这等废材谋划此等大事!”
  任元山心中对焦云峰的举动鄙夷不已,他站起身来开口道:“吴通判且与至凤商议着,本官去后院宽衣!”
  说罢,背负双手踱步绕过屏风向后院行去。
  吴志群失神之下也在暗地里思索对策,焦云峰官帽歪斜地靠在交椅上,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任元山的离开。
  出了二堂的任元山一改气定神闲的模样,停步后辨别一下方向,然后疾步向方文的居住的后院行去。
  苏州府衙的后院并不很宽大,片刻功夫过后,任元山来到方文的内宅,跨过月门后进入院中。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后宅,抬眼打量一下院内,只见几竿修竹立在墙角处,一旁是个不大的池塘,里面绿水清浅,几尾锦鲤隐约出没,南侧的花窗下几盆清雅别致的盆景摆在了架上,一名仆从模样的小厮正在笨手笨脚的修剪盆景上多余的枝丫。
  “这位小哥请了,请问府堂何在?本官有紧急情治要上禀府堂,还请小哥指点!”
  任元山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负手望着小厮的背影开口道。
  正在聚精会神修剪盆景的小厮显然是并未听到有人进入院中,突然传来的话语声将他吓了一跳,手中的花剪咔嚓一响,将那盆古意盎然的榕树剪断了一根粗枝。
  “毁了毁了!这下老爷该骂我了!晦气晦气!这可如何是好!”
  小厮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过身来,刚要发脾气,瞅见任元山穿着一身官服后立刻改口道:“这位官老爷,我家老爷在书房读书,您穿过此座厅堂到后院便是了!”
  小厮手执花剪叉手向任元山行了一礼。
  任元山微笑着冲他点头后向一侧的厅堂迈步行去。


第三百零六章 避害
  自从与李若链密会之后,方文的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皇天有眼,自己苦捱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值得依靠的外力相助,如若不然的话,三年后任满之时,自己只能留下一个不称职的名声,灰溜溜地离开苏州府,将来的前途也将十分的暗淡。
  按照他与李若链秘议的结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数日之后,苏州府的大权将会被他牢牢地掌控在手中,那些绊脚石会被锦衣卫一一搬走。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恢复苏州城内的正常生活秩序,让市井商铺短时间内正常运转起来,待这一切平稳之后,他会从本地征募与自己一心的读书人补上六房的缺口,使衙门政务重新畅通,然后就是等待朝廷派遣的佐贰官的到来了。
  虽然才过了几天的时间,但对于方文来说却是异常的漫长。他迫切的希望能尽快听到锦衣卫的捷报,但外面却始终没有相关的讯息传来,遣了仆从出衙查探,也只得到罢市已经开始的回音,可锦衣卫却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
  强装镇定的方文按捺住内心的焦虑,在几个院落来回溜达一圈之后去了书房。
  他的父母妻儿都还在老家西安府,赴任苏州后他本想派人将家小接来,但在认识到面临的尴尬处境之后,他也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府堂可在?下官有要事请见!还请府堂容下官入内面禀!”
  门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正拿着一本书卷发愣的方文瞬间回过神来:任元山!他为何忽然到此?要事请见?莫非有何诡计不成?不对,依照他日常的行事风格,就算想坑害于我也不会亲至内宅,到底有何要事?
  锦衣卫动手了!一定是!莫非他已看出其中关窍,故此想借机脱身不成?不见他!任你平日间嚣张无比,今日却落到有求于我的份上!此次就让你尝尝厂卫的手段吧!
  可同知之位空缺后,朝廷再选派一名佐贰前来,到时一旦再与我相处不谐该如何是好?就算最后被我夺权,但前后两任佐贰官皆与我难以共事,一旦传到孙公耳内,我便是做的再对也会使孙公对我生厌!
  心思电转之间,方文整整衣袍坐稳身子开口道:“门外何人?进来回话!”
  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方文目光看着书页,用余光打量着迈步而入的任元山,还没等他接着发问,任元山一撩官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着身子、满脸凄苦之色的大声道:“府堂救我!”
  话音未落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饶是方文恨极了任元山,但见他如此情形也是吃了一惊,他赶忙放下手书册站起身来,趋前几步扶住任元山的双臂开口道:“同知这是何意!快快起来!你我同朝为官,且论年齿的话,同知长我许多,怎能行如此大礼!”
  任元山见状心下一喜:这事有门儿!终是年轻了些,经不住大事啊!
  “除非府堂答应救我,否则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起来!今日便跪死于府堂面前也罢!”
  任元山带着哭腔开口道。
  “同知且起身,再言其余!若你再如此的话,本官立刻便走!”
  随着方文双臂的发力,任元山顺势慢慢站起身来,悲悲切切的道:“往日间于公务之上,下官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府堂看在你我共事近一载的份上,大发慈悲拉下官一把!府堂如能助下官逃过此劫,下官在此立誓:此后定视府堂为再生父母,处处皆唯府堂马首是瞻,绝不有丝毫违逆!若有违今日之誓,人神共诛之!”
  当任元山听到锦衣卫插手进来的消息后,马上就联想到了方文忽然抱病不出一事,把两者联系到一起,他立刻得出了正确的结论:方文肯定早就知道了锦衣卫到来之事,并且与之有过密谋。虽然不知道方文是如何搭上锦衣卫这条线的,但此事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不管是黄志、王作海等一干巨商,还是他和焦云峰等参与谋划罢市的所有人员,这一回都很难善了。
  任元山对锦衣卫的强势崛起早就有所耳闻。他非常清楚,只要是锦衣卫介入的案子,所有人不死也要脱层皮。在罢市一事上,他们这伙人都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这回恐怕就连身在南京的徐文渊也会受到牵连,自己的谋算已经全部落空了。想要从中脱身的话唯有找到方文那里,彻底放下身段苦苦哀求,看看能不能打动方文,求他在锦衣卫高官面前作保,将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要是落在锦衣卫手中,丢官去职已是小事,抄家丧命实属寻常。
  “任兄此言何意?本官偶染小恙,暂无法视事,故此于宅中将养歇息,并将府衙大权交于任兄,此举不正合任兄之心意吗?任兄何来如此惊人之语?本官实是糊涂的很!”
  方文回到座椅上坐好,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笑着开口道。
  看到任元山狼狈不堪的样子,方文的心里犹如三伏天吃上几块冰镇西瓜一般的舒爽:你也有今日!平时在我面前嚣张跋扈、以下犯上的丑恶嘴脸去了哪里?
  “都是下官猪油蒙了心,平日间才做出种种违逆府堂之举!下官现下亦是悔之晚矣!还望府堂大人大量,饶过下官这一遭!府堂有无想过,若是下官去职,朝廷再遣官员接任此职,若其背景深厚,性情又如下官这般糊涂,到时府堂一旦与之不睦,传到朝廷重臣耳中,于府堂之名声大为不利啊!府堂年不满三旬,实在是前途无量啊,若不爱惜羽毛,对府堂之仕途将会影响深远啊!若府堂此次能保住下官,自此之后苏州府便是府堂之天下啊!下官所言虽有诛心之意,但亦是句句属实,还望府堂慎思之!”
  任元山之言与方文刚才所考虑到的基本一致,也非常合乎情理。方文心里清楚,只有彻底掌控整个苏州府,自己的施政才会一路畅通,也更容易做出一番政绩,才能为将来升迁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就在方文陷入沉思之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之间,几名锦衣校尉来到门前,其中一人高声道:“方知府可在?镇抚使有请方知府去往堂前会面!”
  方文闻言大喜,他立刻站起身来回道:“请这位上差回禀钦差,下官换上官服即刻便到!”
  李若链的到来说明城内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剩下的就是如何料理后事了。
  任元山扯住方文的衣袖低声哀求道:“府堂!下官之性命现下操于府堂手中,还望府堂救命!”


第三百零七章 权衡
  当方文迅速换好官服来到前面的二堂中时,几名百户正在向主位上的李若链回禀着事情的进展。
  看到方文从后门进入堂中之后,李若链交待几句后,那几名百户施礼离开。
  “下官见过钦差!有劳钦差久候,下官失礼了!敢问钦差,现下便需官府出面否?”
  方文抱拳躬身向李若链行礼道。
  “方知府切莫客套,现下城内虽是大致安稳下来,几名主犯俱已逮获,只有同知任某不见踪影。现下还有数处贼窝尚未找寻到,本官估计,再有一个时辰便能了结,之后便需方知府派遣人手料理后事,现下还不急!方知府且坐吧!”
  李若链摆了摆手笑道。
  黄志、王作海等人的家产正在被查抄,这几名商人逃不过被斩首的命运,家眷也会被流放,但一批犯事官员的惩处尚需奏报,等候皇帝的旨意。
  除了焦云峰、吴志群以外,其他被方文列入名单的六房经承以及其亲信也都已被关进府衙的牢中,校尉们正在分别对这些人展开审讯,以获取更多细节和证据,等朝廷的钦差到来后用此来定罪。
  “钦差关爱提携之意,下官永志不忘!若有用到下官之处,下官定会在所不辞!”
  方文冲着李若链深施一礼后坐倒了下手位上。
  “方知府言过矣!本官出自亲军,圣人之忧既是亲军之耻,普天之下,若有人胆敢冒犯天威者,皆为亲军之敌也!方知府身为臣子亦当有此之悟才好!既为代天牧民之官,处处当以安民抚民为重,勿使治下之民有困厄之苦方为称职!还望方知府谨记!”
  “下官受教!文此生当不负圣人之托,励精图治、亲政爱民,使治下之子民永沐皇恩!”
  方文拱手施礼道。
  “唔,本官记得圣人曾有言曰:听其言,更要观其行,方知府今日之言本官记下了,日后倘有违背之处,休怪本官无情!”
  “镇抚使,下官有一事不知如何处置,还请镇抚使指点迷津!”
  方文犹豫一下后开口道。
  “何事?讲来听听!”
  李若链闻言神情一动,随即笑着回道。
  方文遂把任元山刚之事简单讲述一遍,包括了两人之间平时的矛盾和恩怨,以及任元山最后的态度等等。
  “哈哈!某说怎么遍寻不见,问谁谁也说不曾看到,原来这个任元山居然躲到最安全之处!人才!此人应对之速实是了得!某说怎地府衙中之差役忽然上街捉拿闹事民众,此举定是此人所倡!哈哈哈哈!果是厉害!”
  李若链闻言大笑不止。
  正在城内各处将上街市民驱赶回家的锦衣校尉们,忽然发现大批身穿公服的衙门差役也参与到行动中来,一问之下方才得知,他们是受上官指派前来缉拿闹事民众的,得悉此情的锦衣卫高官俱都惊诧不已,猜测半天也没想到是何原因,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荒唐。
  当锦衣卫闯入府衙,将一干涉案人犯全部擒获之后,查点之下,唯独缺了同知任元山。校尉们将府衙里里外外重又搜寻一遍后,仍是不见其踪影,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任元山竟有如此急智,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如此举动。
  “方知府,你既已开口相询,其实心中便已有了计较!某只有一言:用生不如用熟!偌大把柄握与你之手,此等人物方能靠得住!你只需使他答应上本弹劾徐文渊便可,从此之后苏州府衙内便无人再掣肘与你!本官言尽于此!扬州、淮安、常州三府之乱俱已先后平息,本官要动身前往这几府巡视一番!看看接任之人能否担起此份之责!方知府,好生尽心做事,后会有期!”
  六天之后,李若链关于平息江南数府骚乱的加急奏报便摆在了朱由检的御案上。
  奏报对几名锦衣卫高官关于此事的前期谋划部署,以及各府城中平乱的细节做了较为详尽的描述,着重强调了锦衣卫在这次波击数府的骚乱平息当中,没有误杀一名平民,虽然在过程中导致了不少市民受伤,但那也纯属无奈之举。
  这次抄没的二十余名巨商以及刘祚等犯官的家产,由于涉及的财物种类繁多,所以具体的结果尚需一段时日才能统计好,而从各家中查抄的金银正在加紧打制木箱,完成后将会率先雇船运回。据李若链估算,仅这批金银就有八百万两左右,其他的田产、商铺、货物、宅院等等估值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发财了!哈哈!
  朱由检看到这里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虽然他现在不缺钱,甚至可以说非常有钱,但钱谁会嫌多呢?
  不过这笔巨款不能全部解到京师,其中山东、河南两地要各留下一百万两。安置灾民需要的各种物资数量巨大,锄头镰刀斧头铁锹等各种农具都需从京师起运送往各地,沿途的消耗也不是个小数目,不如留下银钱让当地官府自行采买打制,并且还能给当地的经济发展带来不可小视的促进和推动,能让很多百姓从中持续受益。
  李若链在奏报中还简单的提了提苏州府之事,将知府方文与同知任元山的矛盾简略介绍一下,最后谈到了任元山的应对和输诚,并将任元山家族在苏州所涉及的生意列了出来。
  和李若链当初的反应差不多,在看到这个任元山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之后,朱由检也不由大笑出声。
  趋利避害是绝大多数人的本性和共性,从锦衣卫列举的数据来看,任家在苏州府也无太大的利益,这次任元山参与其中,最大可能就是因嫉生恨,虽然人品有些问题,但也不算不可饶恕之罪,留任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对于孙传庭举荐的这个方文,朱由检还是想用心培养一番的。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老孙在朝堂中将来能多一份力量。
  朱由检相信孙传庭的眼光。
  为了方文能有一番作为,那给他配备的副手必须听话配合才好,既然有如此大的把柄攥在方文手中,那这个任元山就留任好了。
  李若链在这件事情上做的非常好,值得提拔重用。
  至于其他几府的官员任免,朱由检打算暂时将现有未涉案官员留任,主官空缺的由佐贰暂署便可。
  经过锦衣卫这次突如其来的打击,这几府的官员估计也被吓得够呛,至少短期之内会对朝廷唯命是从,至于主官人选,朱由检倾向于让李邦华举荐。
  李邦华赴山东处置灾民安插一事已有半年的时间,这段时日足够他对身边的官员有了更充分的了解,其中表现突出的能吏干员理应得到升赏,朱由检也相信老李的人品和眼光。
  这批涉案官员中,刘祚、黄静波、李启梅、孙运转、焦云峰主犯全部处斩,家产充公,家眷流放。
  徐启明、刘兴文、黄志、王作海等等商人也会与上述官员一样处置。
  而对于那些级别较低的涉案官吏,除了家产充公外,朱由检并未打算将这批人全部斩杀。
  这倒不是他太过仁慈,而是这批人还有他用,并且是很重要的用处。


第三百零八章 远虑
  有感于大明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数据,朱由检决定有计划有步骤的在大明境内开展扫盲运动。
  这批犯官以及以后的犯事官吏,只要是构不成死罪的,都将成为扫盲师资的重要来源。
  江南四府的犯官和家眷将会被充往陕西行省的西安府、平凉府、凤翔府,参与到当地官府组织的适龄儿童识字扫盲的过程中去。
  去年的时候,朱由检曾动过开办报纸的念头,但这一想法很快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破。
  在这个遍地都是睁眼瞎的时代,大部分民众温饱问题尚未解决,你办了报纸给谁看?只有读书人才会看报纸,而读书识字正是士绅阶层的特权,对于将自身和家族利益放在国家民族前面的他们,你印出报纸,然后在上面大谈爱国主义、忠君爱民,你觉得他们会听吗?
  此举无疑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只有在温饱问题解决后,逐步将百姓的识字率提升到一定的水平后,才会具备了办报纸的基础,才能将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概念慢慢灌输到百姓的头脑中去。
  欲速则不达,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想着一蹴而就、一劳永逸。
  这批涉案的中下层官吏,基本都是中举无望的读书人,最后走通关系进入衙门中谋取实际利益,他们的学问虽然并不精深,但用于扫盲却是绰绰有余。
  这些人都具备很丰富的实际工作经验,杀了未免可惜,既然不管是其贪污还是受贿所得的财物都已充公,那与其砍头,还不如废物利用,让他们发挥一下余热。
  大明的读书人实在是太稀缺了。
  朱由检觉着自己想到的这个办法是在是妙的很。
  扫盲需要大量读书认字之人,但这些读书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抱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思想在科举事业上奋力拼搏,你若是要求他们放弃举业,长期去教百姓识字读书,就算给他们高额的薪酬,估计也很少有人会愿意。
  因为读书中试意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代表这个人身份和家族利益的巨大受益,这些岂能是些许薪酬能比拟的吗?
  这次抄家所获的田产商铺等有形资源,四海商行将择其优而占据一部分商铺,大部分商铺要发卖出去,促使更多的人参与到商品制造和流通中去,以点带面,带动本地及周边地区商业活动的稳定和繁荣。
  田地则要交给当地官府作为公田管理,以每亩十二的佃租租给家境贫困的失地农户,收入中除拿出一部分作为衙门的开支以外,其余的进入官仓,以应对不时之需。
  这项工作要进行严格监督,防止那些经手的吏员从中上下其手,最终导致善政变恶政,监督的重任自然是交到锦衣卫手中。向来骄傲的锦衣卫们根本不会将那些吏员放在眼中,就算有人想通过行贿谋求他们放过,对于那一星半点的银钱,校尉们根本不在乎,而逮获贪渎者却能成为晋升的资本,所以这一点朱由检还是很放心的。
  对于这次骚乱相关人员的处置以及命左都御史李邦华为钦差、全权处理相关事宜的圣旨由李二喜发到了内阁,之后很快便会被紧急送往在济宁府一带的李邦华手中。
  对于这次妥善处置了数府罢市行动的锦衣卫立功人员,升赏是题中应有之意。
  李若链擢为左都督衔,晋同知锦衣卫,仍兼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
  经过这次拔擢之后,李若链成为锦衣卫内仅次于骆养性的第一人,甚至权势比骆养性还要大,北镇抚司镇抚使可是管着侦缉和诏狱的。
  其他立功人员的升赏交给李若链就好了。
  目前的锦衣卫内分为了三派:都指挥使骆养性和同知刘应袭是一派,同知齐昌国和指挥佥事、南镇抚司镇抚使黄涪是一派,李若链则是自成一派,也是卫中实力最小的一派。
  朱由检就是借机让李若链拉拢人心、扩充并壮大自身实力,以便更好的与其他两派相抗衡。
  三足鼎立的锦衣卫更便于掌控,不能让这柄利刃成为一言堂,三派之间的相互制衡和牵扯对朱由检是最为有利的。
  圣旨发出后的第三天,卸任凤阳巡抚、漕运总督一职的陈奇瑜抵达京师,随即递本入宫请求陛见。
  站在朱红色大门前的陈奇瑜负手而立,心中感慨万千。
  自从车厢峡之役功败垂成被逮治入狱后,心丧若死的他无数次在深夜里喟叹不已,他在恨那些贪图贼寇钱财、怂恿蛊惑自己纵敌返乡的小人的同时,也对自己志得意满之下的忘乎所以悔恨不已。
  身在诏狱的他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后果,或是被钦命斩首以戒后人,或者是被罢官免职白身归家。
  而相比起丢官去职成为平民来说,陈奇瑜宁愿被皇帝下令斩首示众。
  内心骄傲的他,根本接受不了惨然返乡时邻里乡亲那种幸灾乐祸的眼神和议论,一想到他后半生就要和这群土里刨食的粗汉成为同一阶层之人,那种羞愧难当的感觉让他无数次起了自尽的念头。
  天可怜见,没想到陛下竟然有如此大度的胸襟和魄力,不仅特旨将他赦免出狱,并且将二品大员的高位赐赠给他,并在口谕中嘱他吸取教训、再立新功,这种再造之德,他陈奇瑜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三哥,府中都已安排妥当,这一路旅途劳顿,还请三哥入府沐浴歇息;小弟已安排厨娘准备饭食,现下已是申时许,待三哥沐浴更衣后正好用饭!”
  在接到回京任职的圣旨后,陈奇瑜便打发陈奇之和陈奇帆提前回京早做准备。
  陈奇之负责在京师将御赐的宅邸修缮好,添置家具、雇佣仆从婢女等等琐碎之事。
  而陈奇申则要返回山西宝德,去将陈奇瑜的老娘和家眷接来,这其中也包括他的胞弟陈奇帆一家。
  陈奇瑜已经打定了主意,将来致仕后也会留在京城,不再返回老家宝,待找寻合适的机会,将父亲的坟茔迁来,将来老娘归天后便和父亲安葬在一处。
  陈家二房从此之后将在京师开枝散叶,除了祭祖之外,无事不再回宝德老家。
  自己的亲弟弟奇帆在老家侍奉老母多年,始终未曾出仕,陈奇瑜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弟弟谋一个好职位,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弟弟的愧疚和感激之情。
  至于陈奇之和陈奇申这两位族弟的安排,一是要征询一下两人的意见,二是要寻找合适的时机,两人跟随他上任至今,也积蓄了不少财产,安排官职一事倒也不急。
  陈奇瑜已经考虑过很多次,现在大明境内各行省整体上已经趋于平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这次回来后将不会再被皇帝派遣到地方上去了,刚过五旬的他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需要在京师渡过,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获重罪。
  “唔,请求陛见的本子呈送也无?”
  陈奇瑜便问便迈步上了台阶,从大开的正门步入家中。
  “已经呈送进宫,三哥放心!”


第三百零九章 献策
  两天后的乾清宫昭仁殿中,获准陛见的陈奇瑜时隔数年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
  “臣陈奇瑜参见我皇!臣尝以大罪待决与狱中,蒙我皇不弃,以明君之襟魄力排众议,特简拔臣与垂死之中,使臣以戴罪之身得洗前耻,现今又以中枢高位待臣,如此浩荡之恩,臣永生亦难报矣!”
  心情激荡的陈奇瑜不顾朱由检的阻止,坚持着跪倒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以此来表达对皇帝的感激之情,朱由检无奈之下只能端坐受了他的大礼参见。
  “陈卿家中高堂可还安好?卿多年来抛家舍业为国事奔波操劳,虽其中偶有差池,亦乃无心之失,此俱往矣!朕虽为天下之主,亦尝犯错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朕只望与陈卿等着眼于未来,与崎岖中觅得坦途,使我皇明千秋万世,子民安居乐业,此生无憾即可!”
  待陈奇瑜落座之后,朱由检微笑着先寒暄一句,之后便为陈奇瑜之前的重大失误定了性:都不是圣人,朕也会犯错,往事已矣,还看今朝。
  双目微微湿润的陈奇瑜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回道:“谢过我皇垂询!臣之老母身体现已大好;我皇以二品夫人之诰命赐下,家中老母仿若年轻十岁一般,接到赐服当日,心情大好之下竟破例饮酒一杯。其后托人捎信与臣,嘱臣定要尽忠职守,以全力报答我皇之天恩!依我皇之言,臣必不负圣托,我皇之所望,既臣之所向矣!还请我皇且观之!”
  “卿且安座,以卿之功此乃应得之赐。卿才具品性皆为上佳之选,只望卿戒骄戒躁,始终保有清明之思,以为社稷再建新功。朕此次将卿召入京师任职,便是看重卿之才干,但有大事随时可招卿入宫详议。现今我大明四海升平之像初现,所虑者唯关外跳梁耳。洪卿出关督师已有半载,期间虽攻取义州,绞杀城中之敌后便奉命退却;其后与虏援军大小数战虽略有斩获,但双方却僵持对峙于锦州一线,而数月来盛京之奴酋并无动静,此间事卿如何解析?应当如何逼迫虏贼遣主力与我会战?”
  洪承畴的奏报关于前线战事的每旬必至。奏报中言明,现在岳托率领的建奴主力已退回到锦州以北,不再对锦州后面的松山等城堡进行攻击,双方之间只是有过数次小规模的战斗发生,而建州方向却并没有大规模增兵的迹象。
  这与朱由检与兵部大员预计中的、皇太极在主力西征归来后,很快就向锦州增兵的结果截然相反,让已经下令秦军、川军北上、抵京后会同京营、剩余勇卫营人马出关与建奴会战的朱由检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洪承畴在奏报中分析道,建奴主力虽然极可能已经回返,但数月征战下已是疲惫之师,加上要整合消化战果,所以才迟迟未能增兵南下。
  朱由检对洪承畴的分析还是比较认同的,在与杨嗣昌等兵部要员商议过后,朱由检下旨增派京营下辖的辎重营出关,加快速度将沙后所一带的兵营以及粮草仓房尽早建成,等秦军与川军抵京后稍作休息便北上出关,入驻新建成的军营,以提早熟悉和适应关外的环境和地形。
  所谓的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就是如此,十几万人马每天消耗的粮草数量十分惊人,提前准备好大军所需的物资是非常重要的。
  新的兵营所处位置十分的安全,距离锦州还有两百余里的距离,前面有十余座堡城遮蔽,所以不用担心建奴会探寻的到。
  据兵部的每日通传来看,孙传庭的秦军主力距京城还有三百余里,再有不到十天就能进抵京师附近,孙传庭已经离开中军,率领亲兵往京师赶来。
  白杆兵因为出发地更远的原因,所以会比秦军稍晚些时日才能抵达。
  “回我皇问话,臣日下亦曾时时虑及此事,今日便讲出来以供我皇参详。洪亨九所析虽大致不差,奴贼未曾遣主力南下,确有士卒疲惫及渐至天寒之因;但臣以为,只要官军主动出击取得较大战果,盛京奴酋定不会坐视不理!”
  陈奇瑜首先肯定了洪承畴的判断,但紧接着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唔?陈卿有何见解?讲来听听!但切勿故作大言!”
  陈奇瑜的话让朱由检不由得心中一动,他很好奇这位颇具大局观的臣子有什么独到的讲说,又不愿陈奇瑜只是想哗众取宠而妄言,所以最后提醒了一句。
  “我皇恕罪,臣只是一己之得,并非故作大言以邀圣恩。臣以为,锦州之敌南下实因想寻机报义州战败之仇也,故其虽未获巨利但却恋栈未去。关外之兵乃官军之精锐,若是加上锦州军,总员数已远较建虏为多。奴南下大军之贼首,定是自视甚高,以为还如从前般能轻易便将我军击溃斩杀,但双方较量几场后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其倾全力之下,官军亦难被其击败,故其心气已丧也;但损兵无获之下若退回建州之地,又恐遭其族人耻笑,更怕被奴酋洪太以作战不力之借口夺其权柄,故此才勉力于锦州之地与我相持。而若欲迫使建州倾力南下也是不难,臣以为,两军对峙已久,彼此谁也奈何不得,故军心士气必早已懈怠,若官军趁其不备,突举重兵邀击重创之,建州奴酋震惊之下必尽遣主力南下报复,如此便正合官军与之会战之意。以上之言便为臣之浅见,还望我皇思之!”
  陈奇瑜神态从容,不疾不徐的将自己的见解讲了出来。
  朱由检听完之后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不得不承认陈奇瑜分析的很有道理,对皇太极等贼首的心态也是剖析的细致入微,其敏锐的观察力可谓是洞彻人心。
  现在大明的数路强军很快便要到位,而后勤物资的保障也已进入尾声阶段,最多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在崇祯十年九月底左右,十余万官军精锐将会齐聚关外,开始发起与建奴大军的会战。
  但现在建奴的主力却没有丝毫动静,而兵部的计划则是在锦州一线等候敌人的到来,利用地利和后勤补给的优势重创建奴。所以说,当务之急便是如何诱敌出洞,否则的话……
  朱由检担心的是十余万大军滞留关外,不光是耗费巨大,而且时间一长,士气也会被消磨殆尽,所以他才想尽快的与建奴进行会战。
  洪承畴也许已经想到了陈奇瑜刚才的判断,但以稳健著称的他可能不愿冒险出击,以尽可能避免损兵折将、伤了士气。
  “大伴,让人去兵部传朕口谕,招本兵及左右侍郎速速入宫觐见!”
  朱由检向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吩咐道。
  王承恩应声出了殿门。
  陈奇瑜虽然觉着皇帝求战之心稍显急切,但自己刚刚重得皇帝重用,若是在此事上出言规劝,怕是会惹得皇帝不高兴。
  幸亏自己对关外的战事做过种种推断和方案,既是皇帝问到,那就将其中的一种方案抛出,由皇帝去决定是否采用便好。
  若是兵部大员不同意,那就当着皇帝的面辩论一场,最后让皇帝打消速战的念头便可,自己绝不做直臣。


我爱肥猪猪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