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心安


  夜色已深,一轮圆月高高升起,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银色的月光铺满大地,整个原野被照的明亮清透。
  寿州城北门大开,一条绵长蜿蜒的黑带在月色下延伸进了城内,这是山东官军正在入城。没有人喊马嘶的喧嚣,每个士卒包括辎重营的民夫,都是口中含着木棍,战马嘴里则是衔环,近五百骑分成数队,没有集结行进,以防发出大的声响。
  黄得功和刘致远站在城头,静静的注视着这只略显疲惫的大军入城。五千官军加上两千赶车挑担的民夫,从先锋进入寿州开始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还没全部进城。
  黄得功作为主将,率先进城与刘致远等人接洽,并了解寿州城内外的具体情况。他谢绝了刘致远安排的酒宴,匆匆用过饭食之后,带着亲兵先后巡视了州衙安排的三处营地,这三处都在南门附近,场地宽阔平整。看到三处都堆放了大批的米面、蔬菜、木柴,巨大的水缸盛满清水,每个营地还有刚刚宰杀好的十头生猪、活鱼以及几袋食盐,黄得功心下甚感满意。大热天连续行军,士卒们虽然没有敢明着说,但心里还是有不少怨言的,今晚只要好好吃一顿,然后安安稳稳睡个觉,明日起床后,所有的不满都会烟消云散。
  在与黄得功的亲兵沟通之后,刘致远立刻派遣汪卫选好营地,之后汪卫带领大批民壮开始为大军准备需要的物资。城内士绅百姓听到援军抵达,再次争先捐粮捐物,州衙动用府库官银购买了数十头生猪和大批的活鱼以供大军食用。人家是来拼命的,一点银钱吃食算的什么?只要能保住全城人的性命,再多花费也是值得的。
  营地已经有士卒在将官的带领下陆续到达。因为辎重营落在最后,率先到达士卒的无法设立营帐,疲累已极的士卒们随意找个地方就和衣躺下,兵刃弓箭也是放置在了身边,没有以营队为单位摆放齐整。
  这次行军不像从山东赶赴凤阳时,把盔甲兵刃都交给辎重营。因为已到达流贼活动范围之内,虽然有探马前出几十里,但为防万一,黄得功还是让士卒披挂整齐后行军,这让二十多日以来习惯轻装前进的士卒们感到有些不适应,所以虽然行军路途差不多,但疲劳感却是更强了。
  巡视完营地后,黄得功来到南门城墙上,观望一下流贼的营地后便去了北门,站上城头不久,刘致远也寻了过来,两个人寒暄过后未再多言,一起默默的看着月色中行进的大军。
  刘致远率先打破沉默,出言道:“城外流贼来势汹汹,人马数十万,一旦全力来攻,黄将军有无把握守得住?”
  黄得功微微一笑,络腮胡下满嘴黄牙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金色:“大人,这次不是守得住守不住的问题,而是如何重创高闯的问题!”
  刘致远一愣,急忙问道:“黄将军此话怎讲?难道凭黄将军手下数千人,就想重创几十万的流贼?且是流贼中战力最强的闯贼和献贼?这怕是有点过于自大了吧!”
  黄得功摇头道:“大人莫要误会,卑职还不至狂妄如此!卑职适才观瞧过贼营,大人,恕卑职直言,闯贼、献贼托大了!”
  刘致远点头道:“却是如此!贼至寿州数日,除了纵兵劫掠乡里外,并未曾集结攻城。直至今日方才遣人来攻,且所遣贼人不似强兵,一击即溃。本官与汪、许二位大人以及李指挥使也是百思不解,黄将军从军日久,战阵之事见识良多,可否为本官解惑?”
  黄得功面露不解之色,坦诚道:“卑职也未想明白!据闻流贼有二十余万人马,为何聚集于城南之外,而非分兵四门,合力攻打!真要如此,寿州城怕是瞬间即破!可高闯只遣人攻击南面城墙,且还只是佯攻!莫非流贼在等待什么?”
  刘致远摇摇头道:“想不明白就莫要去想。适才黄将军所言要重创闯贼,莫非将军有何依仗不成?难道是巡抚陈大人的援军不成?”
  黄得功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若单是卑职和陈大人的部下,守城自无问题,但想重创贼军则力有不逮!不仅是贼军人多势众之故,更兼闯贼部下多精骑,我等手下步卒最多,马队孱弱,野战恐非其敌!”
  刘致远暗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还用你说,大明官军啥德行某不知道吗?碰见贼弱穷追猛打,遇见贼强稀里哗啦!
  黄得功眼见刘致远已感不耐,急忙说到正题:“卑职说与大人知,在奉命赶来寿州之时,陈大人告知卑职,总理五省军务的卢象升卢督帅已率部全歼围攻滁州之敌,正在赶来寿州的路上!”
  刘致远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忘了官威,双手紧紧抓住黄得功衣袍连声问道:“你所言是否为真?莫要诓骗与我!卢督臣要来?真是卢督臣吗?”
  黄得功轻轻掰开刘致远手指,暗道:“这老倌好大手劲!老子皮糙肉厚被捏的生疼!文官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吗?难道这老头是练家子?”
  “大人莫急!莫急!”黄得功陪笑道。
  刘致远没理会他的无礼之举,要换平时,文官用手把住武将的臂膊,这叫示之以亲;武将要是不愿意,这叫有辱斯文,绝对要动本参奏。
  他清咳一声,背负双手接着问道:“黄将军所言当真?据本官所知,督臣近半年一直在河南屯田,何时突至南直隶的?”
  黄得功道:“卢督上月接到闯贼向南流窜的消息后便率兵出了河南,同时给卑职下了调兵文书,令卑职赴援凤阳。卑职从怀远来援时便遣人与卢督取得联系,所以知晓卢督已在赶来的路上!”
  刘致远这次终于是彻底放了心。寿州现下不仅有黄得功部五千余人,凤阳近六千余人的援兵估计也很快就会赶到。虽然不知卢象升手下能有多少官军,但卢象升能征善战的赫赫威名已经足以安定人心了。
  黄得功还没说完,他接着道:“还有好事大人恐怕不知:闯贼身后还有一只辽东马队坠着!卑职判断,流贼之所以未敢全力攻打,就是怕攻城时辽东官军突袭其后背!等到卢督、陈大人赶到,五处兵马合力一击,城外的二十万流贼败亡可期!”
  刘致远暗里欣喜不已,一是寿州已能保全,自己与家人终得幸免,寿州百姓也免遭涂炭;二是寿州很快成为朝廷关注的焦点,数万官军将会在此迎战二十万流贼,倘若此战大胜,自己的名字不出意料将会出现在皇帝面前,将来吏部考功,这将是一笔难得的资历,为以后的升迁奠定下了良好的基础。
  流贼大兵压境下那种朝不保夕的悲观情绪一扫而空,他笑着开口道:“本官久仰卢督臣大名,可惜缘锵一面,此次终于有幸得见我大明文臣之中最善战之人,真是令人欣喜啊!黄将军!依你之见,明日贼若来攻,将会是何种态势?官军又该如何应对?”
  黄得功沉吟一会,开口道:“明日贼若如今日般敷衍来攻,那就还是让寿州卫所兵与其交战;若贼遣精兵猛攻,卑职自会派一部士卒助战,但仍以卫所兵为主。我部助战主要是防止贼兵破城。”
  刘致远不解地问道:“卫所兵战力堪忧,民壮更是未经操训。假使流贼聚兵猛攻,就算有你部助战,本官也恐其会伤亡巨大!为何不用援军替代本地兵马和民壮守城?莫非你想保存实力不成?”
  黄得功反问道:“大人莫非忘记适才卑职所言?此次乃是重创流贼的绝佳时机!现下卢督与陈大人尽皆未至,若是我部突现,流贼强攻受阻,以贼善于流窜之本性看,闯贼、献贼很可能会弃寿州而去!贼若转往他处府县,就算卢督、陈大人率大军赶至,贼已窜与别处,官军只能继续尾随。数万大军每日消耗无数钱粮,更兼流贼动向飘忽,劫掠四方以供其用。而官军只能依靠自身所携之粮草,结局必是流贼肆虐,生灵涂炭,官军则疲于奔命,最终也难以将其聚歼!”
  刘致远闻言羞惭不已,自己只想着减少寿州军民的伤亡,反而忽视了剿贼的根本,真是枉读圣贤书,还不如一介武夫的眼界和胸怀。
  他对着黄得功施礼道:“倒是本官想岔了!黄将军才是谋大局者!现下只有示敌以弱,才不致将流贼惊走。本官向黄将军赔礼了!”
  黄得功心中对刘致远的好感直线上升,他知道文官的德性,一个个眼高于顶,自以为读过圣贤书就无所不能,从不把武将放在眼中,在他们眼中,军人就是粗鄙和祸乱之源的代名词。眼前这位的举动在文官中真是另类的存在了。
  他赶忙还礼道:“大人只是守土心切,一方主官最在意的自是治下军民的性命,大人莫要如此,折煞俺了!”
  刘致远接着道:“那守城一事,本官全权交于黄将军了!只望此次能取下闯贼人头,以消圣上之恨!”
  黄得功大笑道:“此次定不教大人失望!待大军齐至,俺老黄自会万军之中砍下闯贼的人头!”


第一百零一章 登城
  张献忠带着数千精锐老卒,以及石塌天、鞋底光等亲信大将,连夜拔营往西北而去。孙可望和李定国押运粮草随后而行,刘文秀、艾能奇则与数万部众留了下来。一是不让高迎祥察觉异常,二是继续攻打寿州,抢夺更多钱粮,然后再寻机脱离高迎祥后,前去与张献忠汇合。
  张献忠准备先向北走,然后折向西面,打破颍上后再往西南,进入河南汝宁府,趁着卢象升部前去追击高迎祥留下的空档,沿途破州攻县。穿过南阳府后最终抵达湖广的郧阳府,那里是陕西、河南、湖广三省交界之处,官府孱弱,民风彪悍,流民众多。凭借自己手中的钱粮,很快就会聚拢一只数量庞大的队伍,张献忠相信不用几年,自己就不会畏惧任何一支官军。
  但数千人马拔营时的喧嚣,加上行军时无数火把组成的火龙,还是惊动了其他贼营的人。
  第二日一早,高迎恩便快马赶来献营,眼见献营数万人的营帐似乎未见有何变动,心下琢磨:昨夜献营好大的动静,有人禀报献营营啸,可现在这状况应该不是。营啸之后营地怎会还是如此齐整?也不见地上有血迹尸体,那究竟出啥事了呢?
  到了张献忠的大帐之外,高迎恩翻身下马,刘文秀从帐里迎了出来,冲着高迎恩拱手行礼后笑道:“高大哥这么早来我献营,不知有何见教?”
  高迎恩并未还礼,一边往帐中行去一边开口道:“昨夜有报献营似有异动,闯王遣俺来探询一番,昨夜到底何事?”
  刘文秀笑道:“也没甚大事。有一部携带粮草叛逃,义父一怒之下亲自带人追赶去了!”
  高迎恩一愣,停住脚步后问道:“是谁叛逃?有多少人?”
  刘文秀恨恨地回道:“那个该死的鞋底光!亏俺义父还待他如兄弟,不知犯了甚邪劲,带着手下两千余人往北而去,还把俺营中的金银拿走大部,俺义父很生气,带着人前去追他了,扬言定要问个明白,到底甚事让他出走!”
  高迎恩道:“这都半夜了,八大王怎地还未回返?莫非遇着凶险之事?”
  刘文秀摇头道:“俺也不知!义父带着俺两个哥哥前去,理应不会有事。至于为何不曾回返,俺就真不知道了。许是顺便打破附近村庄,补充一番粮草吧!”
  “八大王未归,今日献营还能出兵攻城吗?”高迎恩接着道。
  刘文秀胸脯一挺,傲然道:“高大哥放心,小小寿州,一群卫所兵,俺献营还未放在眼中!昨日只是试探虚实罢了!今日俺和老四亲自上阵,包管破城,等俺义父回来,也会好好夸奖俺一番!”
  高迎恩四下打量一番,张献忠的大帐仍在,周边营地的贼兵很多都已出帐,有解手的,有做饭的,有举石锁练力气的,众人脸上的表情都与常人无异。
  他已经基本相信了刘文秀的解释:有人率部叛逃,张献忠带着一小部分亲兵去追赶。至于为何有人会出走,很简单的原因,银子和女人呗。要么是分赃不匀,要么是争风吃醋,这种事在流贼阵营中每天都会发生,不足为奇。
  高迎恩掉头往回走去,边走边高声道:“不管今日你义父几时回来,闯王有令,辰时攻城!两个时辰内拿下寿州,要不你们献营就滚蛋!让地方俺们闯营来打!”
  刘文秀抱拳道:“高大哥放心!俺一个时辰就拿下!”
  高迎恩头也不回,快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十几个亲兵打马紧跟其后,扬起的尘土迷人眼目。
  刘文秀挥手驱散扑面而至的尘土,啐了一口之后转身回了大帐。
  高迎恩回到大营,向高迎祥如实禀报了所见所闻,并坦言或许刘文秀所言的确为真。高迎祥及一杆亲信琢磨半天也想不出还有其他因由。他们绝想不到张献忠如此果决,察觉到高迎祥欲对他不利后,当机立断撇下数万人马离去。高迎祥的心中依旧认为,寿州这块大肥肉近在眼前,依张献忠贪婪的本性来说,肯定是要打破城池后大肆抢掠一番才可,到时趁乱就派人寻机干掉他。
  辰时刚过,数千名献营士卒,在刘文秀和艾能奇的亲率下,集结整队后,抬着十余架长梯,浩浩荡荡的向城墙进发。营地里的数万流贼,在各自大小头领的指挥下,开始收拾各自的营帐杂物,并挑出身强力壮之人,集结整备,等到城破之后自己人打开城门,这些人就会涌进城去帮着搬运各种物资。
  这是流贼们长久以来达成的默契。毕竟人数太多,要是城破之后,人人都想进城抢掠,单单数十万人相互拥挤踩踏就能死人无数。所以流贼各营都是事先挑出人手,等候破城后有序而进,总数不能超过万人。
  在距城墙数百步时,刘文秀一声令下,数千人停下整队,两百弓手和一百名盾牌手出列,向城墙快步行进,及至城墙数十步左右停下。随即五百名献营贼兵分成数组,持刀拿盾迈步走向城下,百余名贼兵发一声喊,抬着梯子疾步奔向城墙。
  抬梯子的贼人很快奔到城下,几人一组将梯子架好扶稳,五百名贼兵迅速靠近长梯,准备开始攀爬。弓手则与盾牌手组成一个方阵,站在城下十步左右的距离,准备掩护贼兵登城。两百名弓手足以覆盖大部分贼兵登城的范围。
  城头上依然如昨日一般,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等到攻城的贼兵都聚拢在长梯周边时,一声哨响,两百弓手几乎同时松开手指,两百只长箭形成的一小片黑云,瞬间飞上了城头。
  城头上没有想象中的惨呼声响起,这令弓手们大感意外,但依旧不停的将手中长箭射出,贼兵们也踏上梯子开始奋力登城。
  没有想象中的礌石灰瓶热油,也没有弓箭还击,十余架梯子上第一个贼兵,在担惊受怕中顺利的到达梯子的顶端。弓手们在连续射出七八只长箭后,手臂酸胀无力,在盾牌手的护卫下退后歇息。
  十余名贼兵几乎同时登上了垛口,但映入眼帘的场景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们从头到脚浇的冰凉。
  宽阔的城头地面上插满城下射来的羽箭,白色的尾羽如同荻花一般,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
  城墙上靠近内城的北段,有一溜长长的草棚,草棚的顶上同样插满了无数的长箭。草棚里百余名铳手举着火铳指向登城的贼兵们,这些铳手当然是来自黄得功的山东官军,他的五千余部下配备了三百杆新式火铳。
  站在垛口的贼兵们心中只剩下了绝望,有的贼兵凶悍之气发作,一声吼叫后跳下垛口,向草棚扑去;有的则是惊慌失措下转身想从梯子上下城,但梯子上的贼人一个挨着一个,有人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正在边催促边用手用力推他。
  一声短促尖利的喇叭声响过,几十杆火铳几乎同时击发,安静的城头突然一阵轰然大响,一片浓密的硝烟瞬间弥漫了整段城头,然后在逐渐被风吹散开来。第一批铳手打完后转向一边,第二排铳手举铳对准垛口。
  十余步的距离之内,不管是跳下垛口准备拼死一搏的贼兵,还是准备转身而逃的贼人,身上溅出数朵血花。跳下来的贼兵被铳子的冲击力直接打翻在地身亡。垛口上的贼兵直接被击飞后,从数米高的城墙上跌落下去。
  前排贼兵被火铳击杀后,第二排的贼人听到铳声后变得犹豫起来,但被身后的贼兵推送着还是登上了垛口。
  城头上的硝烟还虽然未散尽,但已阻碍不了视线,登上城头的贼兵同样被眼前的场景惊呆,随即铳声再次响起,终于有未被当场打死的贼兵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正要迈步登上城头的贼兵们终于停止了攀爬的脚步,数声惊恐的叫声响起:“火铳!”
  “官军有火铳!”
  “退后!退后!”
  “扯呼!扯呼!”


第一百零二章 再登
  贼兵虽然伤亡不大,但慌乱的情绪蔓延开来。梯子上的贼兵嫌手中兵刃碍事,纷纷随手扔掉,然后手脚并用顺着梯子翻下。有的贼兵在距地面还有数米高时便纵身跳下,砸在扶着梯子的贼兵身上,不顾被砸到之人的叫骂,迅速起身就跑。
  因为这些贼人心里清楚,没了弓手的掩护,接下来将是传统菜式——礌石灰瓶上场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就在梯子上的贼兵开始败退,未登梯的贼人准备转身回跑之际,随着一声号令,密集的灰瓶和礌石暴雨般从天而降,很快将流贼们的登城区域完全覆盖。
  十余架梯子上的六七十名贼兵,加上扶着梯子的近百人,以及在梯子周边准备攀爬的贼兵,在这种无处躲避的打击下,非死即残,这片城墙下到处是残肢断臂,脑浆肉泥,鲜血很快将地面染成红色。受伤未死的贼兵哀嚎着希望有人把自己救出去,数百贼人争相逃命,哪有顾得上他们的哀求声的。
  数百步外的刘文秀仔细的观察着城头,对部下的伤亡无动于衷。慈不掌兵,义父无数次用这句话告诫他们,兵打没了再招募就是了,手中有钱粮,兵要多少有多少。
  城头上投掷礌石灰瓶的人数虽多,但都是民壮和身穿红色鸳鸯战袄的卫所兵,并未看到身披铠甲,头戴铁盔的正规官军。
  刘文秀心里松了一口气。刚才密集的铳声吓了他一跳,以为是朝廷的援军到了。若是官军守城,自己这上千老卒可是白给,况且还不知道官军人数多寡,要是大股官军来至,这寿州还是让给闯营去打好了,找借口和艾能奇赶紧跑路才是正道。
  他侧身对艾能奇道:“老四,等下你上还是俺上?这回把老卒派上,那些泥腿子不顶用,也就跟后面打打顺风仗!要是再输,俺怕折了士气,闯营那伙贼骨头会笑话俺们!”
  身材矮壮的艾能奇平时寡言少语,但作战勇猛,喜欢冲阵,颇得张献忠的喜爱。
  艾能奇对刘文秀叫他老四很是不满:明明俺和你同岁,凭啥你叫俺老四?你不就是心眼比俺多点吗?
  “俺上!你带队预备好进城就成!俺看闯营那边有人马在移营,怕是等着跟俺们抢着进城的!你心眼多,想法子拦住他们!”艾能奇看都不看他一眼回道。
  刘文秀对他的这种态度习以为常:义父夸你勇猛,意思是你缺心眼。打仗光凭力气不行,还得会动脑子。力气大的往往死的最早,知道不?
  他笑着开口道:“老四,城头上有火铳,听声音不过百杆。登城的时候你别打头,等官军两轮铳打完,你再上。火铳装填费时,打完两轮就是废铁。不过一定要小心,没想到卫所兵还习得火铳,说不得还有别的啥,你多长个心眼才好!”
  艾能奇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感激刘文秀关心他的同时,心里却很不服气:“俺又不傻,俺听到官军打了两轮铳,保不准还有第三轮。俺等着三阵铳响再冲。等见了义父,俺这夺城的功劳可是第一,你可抢不去!”
  寿州城的箭楼里,刘致远等寿州主官正在谈笑风生,自从黄得功率部进城后,几人的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言行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从容。
  黄得功和吴群等几个千户,正在通过箭楼的望孔和窗户,仔细的观瞧着城下流贼阵型。包括人数、攻城武器和器具、士卒是否精锐等,根据观察得出的结论,再进行守城方式的调整和部属。
  黄得功已经全权接手了城防的指挥,在他的安排下,民壮们连夜搭起了躲避弓箭的草棚,这一招果然奏效。贼兵一千余只长箭没有给守城的军民造成任何威胁。铳手两轮轰击过后的投掷,也是经过他判断推演后定下的连续打击策略。
  第一波攻击被打退后不久,流贼阵营在一阵忙碌后,又有一队贼兵开始列阵准备。
  黄得功从望孔中看到流贼的布置后,立刻吩咐道:“草棚上泼水!用木桶装好沙土!流贼此次或用火箭!”
  一名千户应声领命后前去布置,汪卫自告奋勇前去招呼民壮帮忙,也跟着出了箭楼。
  黄得功继续吩咐道:“再调一百铳手,两百弓手来!城头两侧各置一百弓手!贼人弓手射完退开之后,即刻向城下贼兵射箭!”
  又一名千户接令而去。
  “长枪兵两百备好!铳手打完后退开!长枪手平推!”
  吴群接令而去。这是他首次率部参加与流贼的大战,心里跃跃欲试,盼着能有机会到城外野战,排开阵型与流贼面对面厮杀,那才是人生快事。
  一连串军令下达完之后,黄得功走到一张小几旁,抓起茶杯,一扬脖子将杯中的茶水倒进嘴里,觉着不过瘾,抓起旁边的茶壶咕嘟咕嘟狂饮起来。
  一旁的刘致远和许攸都是暗自鄙视:武夫就是武夫,行事如此粗鄙!上好的信阳毛尖像是喝白水般,全无一丝风雅之气!
  黄得功一口气将茶壶中的水喝干,用大手抹了把嘴角的水渍,舒服的大出一口长气,赞道:“头一回觉得茶水好喝!不过要是换成酒怕是更好了!哈哈!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刘致远笑着摆手道:“黄将军性情中人也!本官最是喜爱质朴之人,与之交往轻松自在!不似某些虚伪之徒,号称饱读诗书,其实两面三刀!呵呵呵呵~”
  许攸略显尴尬,总觉刘致远暗有所指。不会是昨晚黄得功亲兵说要见知州,自己没好气的打发人领路一事吧?这是谁的嘴贱!要叫本官得知,哼哼,定要让你好看!
  他满面春风的道:“行武之人定该如此豪气!本官如刘大人一般,亦是欣赏将军的直率随性!就如刘大人所言,有人虽是进士出身,可内里确是妇人般的小肚鸡肠,实在令人不屑之至!”
  刘致远是天启五年同进士出身,而他却只是个举人身份,花钱走通阁老张至发的门路,放了个一州通判。
  黄得功粗豪是粗豪,可不代表是个蠢人,他听得出两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不禁暗自叹道:“大敌当前,不是想着如何守城御敌,却在这互相谩骂,这帮大头巾都不是好东西!”
  他赶忙开口岔开话题道:“卑职已经遣亲兵前去迎候巡抚陈大人。不出意外的话,陈大人应该今日率部到达。卑职所遣之人会将现下寿州敌我态势详尽告知,陈大人深谋远虑,卑职猜想,陈大人未必会率部进城!”
  刘致远忙问道:“黄将军何出此言?陈大人为何不会进城?本官已知会城内官绅,预备好为陈大人接风洗尘!”
  许攸心下暗骂:马屁精!见到上官比自家老子都要亲!
  黄得功正要回答,正在观瞧的亲兵大声道:“贼人开始攻城了!”
  艾能奇里面穿棉甲,外面又加了一件对襟山文甲,头戴八瓣铁盔,单手持一根十余斤重的狼牙棒,站在一架梯子旁,十余名持盾握刀的亲兵把他护在中间。
  两百名弓手相互之间稍微拉开间距,每两人中间置火盆一个,里面的木炭烧的正旺。箭头上裹着一层浸透油脂的棉布,随着号令,弓手纷纷将长箭伸进火盆中引燃,两百把长弓斜斜指向城头。
  随着一声哨响,带着黑烟的箭雨射向城头,献营的老贼也迅速登上梯子开始攀爬。三轮火箭射毕,弓手们更换成普通箭只,继续向城头覆盖射击,一是杀伤,二是压制。
  这次攻城的都是献营中身经大小数十战的老卒,战阵经验丰富,很多人参与过数次破府灭县的战斗,攀爬起来既稳又快,弓手射完三轮火箭,很多人已到达顶端,随即腰腿用力站上了垛口。
  老卒们对城头有火铳一事已经知晓,站在垛口处迅速扫一眼城头上的情形,迅即跳下垛口,给身后的士卒腾出登城的落脚点。
  他们知道官军火铳的威力,但也同样知道火铳的弱点:准头全靠蒙,打完后装填极慢。
  第一排登城的老卒均手持蒙着牛皮的木盾,寄望于能挡住射来的铳子。虽然不知效果如何,但手里有个遮挡之物,总比只是手握兵刃更让人心安。
  短促的喇叭声响了一下,贼兵们下意识的将盾牌挡在胸前。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火光崩现,白色的硝烟将这片城头笼罩。
  用盾牌遮挡铳子的贼兵,只觉手臂上一股巨力传来,铳子击破盾牌后速度只是稍缓已缓,但还是继续翻滚着冲入贼兵的身体里。
  火铳的铳弹不是现代那种锥形子弹。现代的锥形弹头飞行距离远,穿透人体后造成的创伤面积小,失血也少。
  铳弹是相对柔软的铅子,射进人体之后不会透体而出,而是在身体里面无规则的翻滚,将中弹之人的内脏搅得稀烂。
  惨嚎声响彻城头之上,有的贼人头部中弹,哼都没哼一声,被巨大的冲击力击的身体后仰直挺挺摔倒。脑袋就跟摔碎的西瓜一样,红色的鲜血夹杂着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
  第一批老贼或死或伤躺倒在地。趁着硝烟遮蔽视线,第二批老贼也跳上了城头,然后手持兵刃迅速向前扑去。他们知道城头火铳数量不少,想趁着火铳手转换身形之间的空隙,在硝烟阻碍铳手视线之际近身肉搏。一旦近身搏杀,火铳连一条铁棍都不如,铳手只有被屠杀的命运。
  又是一声喇叭声响起,第二轮火铳轰然打响,第二批贼兵不出意外的在惨叫声中倒地。指挥火铳发射的队官就站在与垛口平行的不远处,对登城的贼兵观瞧的一清二楚。
  城头上的烟雾浓厚的几步之外看不清人影,第三批贼兵先后跳了上来。面对浓浓的硝烟笼罩的城头,贼兵们暗自心喜,跳上城头后迅速分散向两侧,准备避开可能还有的火铳打击。
  艾能奇在第五轮的攻击队伍之中,他在等待官军的第三轮铳响。
  果不其然,第三轮火铳打响了,城头上惨叫声还未响完,艾能奇奋力一推,将排在自己前面的亲兵推上垛口,第四轮的贼兵纷纷涌上城头。
  居然还有第四轮!
  当铳声再次响起时,艾能奇不由得暗自侥幸不已。幸亏自己多留个心眼,生怕官军还有火铳没有暴露,要是自己第四轮登城,惨叫声里肯定有自己的粗豪的声音。
  要是还有第五轮怎么办!?
  一个念头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直觉告诉他,不能上去!这种直觉来自于数十次的战阵拼杀,曾几次救过他的命!他迅即收回准备跨上城头的左腿,身子往下缩了缩,停在了梯子的顶端。
  第五轮!
  随着第五轮铳声响起,艾能奇瞬间醒悟。是官军!一定是精锐的官军!狗屁的卫所兵哪有如此多的火铳!跑!赶紧跑!
  刘文秀听到第四轮火铳响起,脸色瞬间大变!守城的绝对是官军!这寿州不能打了!老四危险!
  他大声吼道:“吹号!吹号!收兵!收兵!”
  悠长的号角和第五轮铳声同时响起。刘文秀绝望的望着城头,老四死了!那个总是被自己说教的憨老四没了!
  准备登城的贼兵老卒早已胆寒,这已经不是攻城,这是去自尽啊!一阵阵的铳声伴随着自己同伴的惨叫声,让每个人心里都如坠冰窟。
  号角声一响,梯子上的贼人亡命的翻身回撤,很多人不管不顾的直接跳下。还未登梯的贼人转身向回狂奔,礌石的杀伤力太大了,好在只要离开城下十余步,便能脱离礌石的威胁范围。
  但这次没有礌石,将他们射翻的是三棱长箭。官军两百只一轮的箭雨射了三波,杀伤近两百名贼人后才停止。因为大部分贼人已经脱离的弓箭的杀伤范围,再射就只能看运气了。
  刘文秀骑在马上呆呆的望着城头上,自己最喜欢的兄弟怕是连尸体都见不到了。
  “文秀!咱们走!寿州不能打了!”
  熟悉的粗豪声音突然响起,刘文秀愣怔一下迅速回过神来。眼前一张朴实憨厚的面孔,不是艾能奇是谁?
  刘文秀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把抱住艾能奇欢喜的大叫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心机
  寿州城头上,民壮们在打扫战场。流贼第二次攻城留下了将近百具尸首,民壮在官军的指点下忍着腥臭味,清理掉满地的箭只,并从贼兵的尸体上搜检出银两和一些首饰,然后将尸体从城上抛下,用大桶清水冲刷调血迹和污物。
  流贼的火箭并未引燃浇上水的草棚。预备好的长枪兵也没用上,这场一边倒的屠杀只用了一刻钟左右便草草结束。
  箭楼中气氛热烈,刘致远等寿州官员正在兴高采烈的议论着适才的一战。流贼攻城时,他们从箭楼侧面的望孔中看到了整个交战过程。
  刘致远赞叹道:“没想到火铳如此犀利!再凶悍的贼人,在铳子面前犹如纸糊一般!本官亲眼看到一名手持长刀,身高体壮的贼人被一铳击飞!贼人首级被铳子击碎,其状惨不忍睹啊!”
  汪卫笑着道:“黄将军,据本官所闻,朝廷官军士卒,好似不喜用铳。皆言易炸膛,装填慢,射程近,比弓箭差之甚远。适才得见,火铳比之强弓好似威力更大,声势更加骇人。这到底因何所致?”
  黄得功舒坦的靠坐在交椅上,笑着回道:“汪大人有所不知,本朝现有火器,其质比太祖、太宗时相差太多。论威力,自是火铳更大。官军弓手所用弓大都为七八斗的力道,七十步能杀伤未着甲的贼人,六十步能破棉甲,四十步之内能破锁甲,三十步内能破重甲。”
  刘致远等人平日对武事向来嗤之以鼻,认为武将都是粗鲁无礼之人,读圣贤书的文人才是治国理政的栋梁。现在兵临城下后才对军伍之事略微了解了一些,对于这些军中常识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无非是为了将来能对外吹嘘自己文武兼备罢了。
  黄得功喝了口茶水,看到几个文官聚精会神的听他分说,心中不禁十分得意:这帮大头巾素来瞧不起俺们武人,适逢乱世才懂得笔杆子杀不死贼人,只有长枪大刀才能杀出个朗朗乾坤!
  他学着文官的做派,清咳一声后接着道:“普通火铳比弓箭射远要略差一些,但制作精良的火铳,射远毫不逊于强弓!汪大人适才所言火铳之弊,实是因多年来朝廷制铳粗劣所致。但今日我部所用之铳,乃是皇上选派精通之人,悉心打造的精良火铳,旧有之铳比之远远不及!”
  许攸接话道:“不知黄将军所部装备多少杆新铳?”
  刘致远不满的打断他的插言,开口道:“新铳比旧铳强在何处?”
  黄得功接着道:“不仅新铳打造精良,火药也经过改良,射远和破甲大大提高!新铳五十步即可破锁甲,四十步内可破重甲!射远七十步开外!”
  刘致远疑道:“既如此,为何黄将军所部仅有数百杆?要是数千人均是手持此铳,流贼何足惧哉!”
  黄得功夸赞道:“大人慧眼!火铳威力强大,但装填过慢,精度比之弓箭差一些,雨雪大风天气无法使用。听闻军器监已造出不用火绳点燃击发的新式火铳,节省装填时间,也不惧阴雨大风。真要如此,官军全都装备此物,流贼覆灭指日可待!”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黄得功的亲兵来报,派去与陈奇瑜联络的信使回来了。
  信使进门向众人行军礼后站起,大声禀报道:“诸位大人,将军!巡抚陈大人已率部到达城东门外十里处!小的见到陈大人后,将敌我情势详尽禀报,陈大人夸赞众位大人守城有功,并言明要上奏朝廷,为大人们请功!”
  刘致远几人都是欣喜不已,能得到巡抚亲自上奏请功的许诺,将来吏部考官时自会添上拔擢重用的评语。
  信使继续道:“陈大人令将军,天黑之后赶至陈大人处,有要事吩咐,陈大人不再率兵进城!”
  闯营高迎祥的大帐里,刘文秀正在向高迎祥等人详述攻城一事。
  听到刘文秀说献营人马正在撤离城下,好给闯营人马腾挪阵地,高迎祥奇怪不已。
  他开口问道:“小子,今日两次攻城,你献营损失多少人马?”
  刘文秀回禀道:“回禀闯王,献营共折损近六百人,屡攻不下,士气大挫。小子我生怕折损过重,义父回来责骂与我,所以不敢再遣人攻城。又怕耽误闯王大事,所以自作主张将献营人马撤离,等待义父回营再说!”
  过天星疑道:“恁献营数万人马,怎地折损数百人就打退堂鼓?按老规矩,先破城的能独抢半个时辰,寿州周边的大户全躲进城里,要是能独抢半个时辰,那得有多少好东西?这等好事恁献营能让给别人?”
  另一个大头领混十万道:“你小子没说实话!恁攻城时俺遣人观阵了,城头上铳声不断!莫不是恁看出啥毛病不成?”
  高迎祥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帐中的刘文秀。张献忠这几个义子都不是善茬,放着便宜不赚的事可不是献营的一贯作风。
  刘文秀苦着脸道:“城头上的官军至少有百杆火铳,俺这回遣的是老营人马,这六百人都是俺献营的精锐,没想到折在这里!义父回来还不知道怎生惩治俺呢!”
  高迎祥笑道:“黄虎整日夸他的几个义子,说是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今日算是现了原形了!你既知道官军火铳厉害,怎地不先让新入伙的士卒登城?火铳再厉害,用人命堆他!堆上千人,他那火铳还能打?”
  过天星也道:“俺听说,献营就架了十余架梯子,这点梯子一回能上去多少人?百杆火铳!恁竖起百架梯子,他这百杆火铳济得甚事?”
  帐内的头领们纷纷出言嘲讽,刘文秀羞惭无比,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高迎祥笑着开口:“小子,刚刚这些弟兄也都给你出了主意。俺高迎祥仗义,准你献营再打一回,保准能破了寿州!怎么样!?”
  刘文秀眼中含着泪水回道:“闯王,各位大头领,俺实在是胆寒了!折了这多老卒,义父回来怕不是要砍了俺的脑袋!这寿州俺是坚决不打了!等闯王打下来,俺献营跟着后面喝口汤就成!”
  帐内闯营的头领们狂笑不止,那个黄虎平素傲气的很,今日他的义子把他的面子给丢光了,人中龙凤啊,哭的跟小儿一般!
  高迎祥摆手道:“成了,你去吧,把城下尸首清理干净!”
  刘文秀抹了把眼泪,行礼后转身出了大帐,身后传来的讥讽和嘲笑声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心里冷笑道:别看恁这些贼骨头笑的欢,有恁哭的时候!
  高迎祥从敞开的帐门看着刘文秀上马离去,出言赞道:“黄虎这几个义子不简单。吃肥肉给骨头硌了牙,知道这块肉不好吃,接着就连肉带骨头给撇了,是个狠角色!”
  混十万道:“闯王,这小子没说实话!城里头肯定来了援军!城头的铳可不止百杆!”
  过天星开口道:“怕是官军不少咧!说不得有几千人!”
  哄天星接口道:“闯王,那这寿州俺们打还是不打?有官军守城,怕是不好打!”
  高迎祥哈哈大笑道:“恁觉着俺为啥在寿州拖了数日还不破城?俺就是在等朝廷的援军!”
  听到这句话,一众头领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有人心中暗道:闯王莫不是疯了?这后面有官军马队,再等其他官军赶来,还有好果子吃?
  一直未出言的高小溪问道:“闯王,俺们后面可有官军坠着,要是这城里再有官军,俺们可就成了夹板里的老鼠了!”
  高迎祥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豪气万丈的道:“后面的官军马队不过两千出头,俺有精骑过万!对付那些就知道跑的怂驴不在话下!俺敢断定,城里头援军人马顶多数千,还不是精兵!要是卢阎王手下的强兵,早就出城和俺硬杠了!”
  过天星接道:“闯王说的是!除了卢阎王,俺闯营还真不怕谁!”
  高迎祥倒背双手继续道:“俺要是没想错的话,城里的官军定是从凤阳来!去年黄虎祸害了朱皇帝祖坟,朱皇帝肯定会派兵去凤阳,怕俺们再去打一回!俺们来寿州数日,城里的官定会派人去最近的凤阳求救!凤阳不救都不成!寿州有城墙,凤阳没得!这寿州就是凤阳的门户,俺们自南边来,凤阳官会觉着俺们打完寿州就会打他们,索性不如派兵来守,好歹寿州有城墙!”
  混十万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俺们要是把城里官军打败,那老马打完滁州再抢凤阳可就省事了啊!”
  其实高迎祥是有苦自知,他根本没想到官军能来到寿州!
  要是早点全力攻城,寿州已经破了!他太懈怠,太大意了!
  他根本没想去打凤阳,更没有减轻正在滁州一带马世忠压力的念头,他就是想打破寿州补充钱粮,然后杀回河南。
  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寿州竟然来了援军!官军行动何时变得如此神速了?真他娘的邪门!
  刚才的一番慷慨激昂,不过是不想在部下面前露怯而已。
  都是那个该死的黄虎!
  按照时间判断,官军应是刚到不久。要是张献忠接令后即刻攻打,寿州早就破了,官军来也没用!
  现下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已经犯了兵家大忌。
  若是弃寿州不打直接往西,近二十万人动作起来费时费力,要是城里官军趁势出击,只要将战场搅乱,很可能使自己的队伍大溃!近二十万人的队伍,实际大部分是流民,是高迎祥哄骗来送命的炮灰。他们死到不要紧,怕的是会冲击到自己的骑兵,那可是自己的本钱所在,要是后面的官军马队借机攻杀,那后果不堪设想。
  现下打破寿州成了唯一的出路,这本就是预想好的,谁知道拖延几日竟成了如此尴尬的局面!
  想到这里,高迎祥果断下令,过天星、混十万分领各自兵马移营东门,预备妥当之后和南门同时发起进攻,不惜代价尽快拿下寿州。高迎祥还遣人去城西北面的献营,下令他们自西面城墙发起进攻。至于献营攻不攻,高迎祥不去管他,只要献营做出攻城的姿态,就会吸引守城官军的注意,分散他们的兵力部署,那就足够了。


第一百零四章 见面
  天黑之后,黄得功带着十余名亲兵从北门出,向北驰出数里之后绕道向东,终于在寿州城东十里外一处山沟里见到了陈奇瑜。
  此时城东已经聚集了数万流贼大军。过天星和混十万带领各自手下兵马,用了数个时辰才在城外方圆数里内扎好营盘,等待天亮之从东面城墙攻城。之所以没选择连夜攻城,主要是这个时候的人大都缺乏营养,普遍有夜盲症。若是打着火把,点上火堆,那在晚上就成了给弓手指明目标了。
  凤阳援军将狭窄的山沟挤得满满当当。三千多徐州兵加上新凤阳卫两千人,除了郭太和手下的二十余名亲兵有马,其余的全是步卒。
  陈奇瑜率部于午时左右抵达寿州附近,郭太的亲兵作为探马被撒了出去,一是探查敌情,二是寻找供大军隐蔽歇息的营地。
  找到这处山沟之后,陈奇瑜亲自前来查看一番,对于此地甚为满意,于是数千官军在此驻扎下来。
  陈奇瑜从凤阳赶来的路上,半路已与寿州信使相遇。扎好营地之后,陈奇瑜打发几人与信使一起返程,准备向寿州通报自己率军抵达的消息。
  这几人行出不远,正好碰到黄得功派出的亲兵,于是便带着黄得功的亲兵一起返回营地,面见陈奇瑜,得到指令后返城禀报给了黄得功。
  流贼向东门移营的情况被探马侦知,陈奇瑜为了不暴露目标,果断下令将所有探马收回,士卒不得喧哗,做饭不得用明火,夜晚不得有任何灯火出现,以免被流贼探马发现大军的行踪。其实流贼对于哨探一事向来不太重视,但为以防万一,官军还是严格执行了军令。
  陈奇瑜之所以如此谨慎,就是打算在流贼攻城时,从背后来一个突袭,争取一举重创流贼。给皇上和朝廷一个惊喜,彻底消除因车厢峡之失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
  在一个燃着微弱烛火的牛皮大帐里,黄得功见到了陈奇瑜。
  黄得功虽然没见过陈奇瑜,但对于这位鼎鼎大名的第一任五省总督还是非常敬佩的。虽然任时不到一年,但明军在陈奇瑜的指挥下,对似有蔓延全大明之势的流贼给与了沉重打击。虽结局并不完美,但其眼界之宽广,谋略之深远,在军中的武将当中却是少有不服。
  由于灯火昏暗,视线不明,黄得功对于帐内的几人并未看清。在给身着大红官袍的陈奇瑜恭敬的行完军礼后,黄得功还略微感到奇怪:陈大人应是坐在主位上,但怎么和他并排还坐着一名武将?这不应该啊?俺们武人见到巡抚这样的高官,只能帐下站立才对啊!
  就在他琢磨时,陈奇瑜叫着他的号笑道:“虎山,过来参见卢督臣吧!”
  卢督臣?
  黄得功愣了一下,一个名字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卢象升!
  和陈奇瑜并排坐在一起,身着铠甲之人,居然是五省总理大臣卢象升!
  黄得功迅速上前,双膝跪倒,激动之下高声唱名参见:“卑职山东副总兵黄得功参见督臣!久仰督臣大名!未曾想在陈大人帐中见到督臣!卑职失礼!”
  “黄将军请起!本官听闻将军乃是皇上的爱将,今听从号令,不远千里来援,实是尽职尽责之将!”卢象升温和地笑道。
  黄得功站起身来,拱手回道:“督臣,陈大人,卑职身为大明将官,听从上令实乃天职,当不得大人夸奖!”
  卢象升赞道:“大明将官要是都如黄将军这般,何愁贼虏不灭!”
  陈奇瑜笑道:“虎山,你可是心中诧异,卢督臣怎地出现在我帐中?”
  黄得功连忙拱手道:“卑职确实有点糊涂!卑职知道督臣此前正在滁州一带,本以为要再过数日督臣才能率军赶到。想不到今夜竟能在此见到督臣!”
  卢象升笑着答道:“本官未时左右率马队到达左近,步卒尚在百里开外。一路上探马四处查探,不巧发现了陈大人的营地,故前来与陈大人接洽!”
  黄得功恍然大悟。卢象升手下有辽东马队,其中的夜不收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精兵。凤阳军虽然隐藏于山中,但还是留下不少痕迹。流贼只是在自己营地附近巡视,并未遣人四下哨探,两军相隔并不远,但并未被贼人发现。
  但辽东夜不收哨探范围非常大,不光是前方数十里,左右两面的丘陵草丛也不放过,以防被人伏击。一名夜不收就是在附近山头上远望时,发现了凤阳军的营帐的。
  卢象升在得知附近有官军扎营时,便已想到是凤阳来的援军。在吩咐李重进寻找合适地点隐藏后,就带着几个亲兵来到了这里。
  在等候黄得功到来时,卢象升对于陈奇瑜让其坐于主位的邀请予以坚决推让。陈奇瑜资历比自己老多了,中进士也比自己早了多年,在官场科场都属于前辈,并且对于陈奇瑜的才能,卢象升也是十分佩服。最后陈奇瑜提议,二人并排而坐,卢象升才勉强同意。
  陈奇瑜开口道:“本官与卢督臣今日已是计议停当,虎山既然来到,那就请卢督臣把此次会战方略告于虎山,以便各方依计行事为好!”
  卢象升不再谦让,他毕竟是主理五省军事的钦命大臣,有着最终的指挥权和决策权。
  他温言道:“此次我军数路大军齐至,闯、献二贼懈怠疏忽,正是我军歼灭流贼的绝佳时机!本官已下令所部一万余人星夜赶路,预计明日午时过后即可抵达!”
  黄得功闻言心中兴奋不已:自己从未参加过如此大规模的会战,数万官军分三路攻击几十万流贼,且有名震天下的两位文臣督阵,此战定能大胜!
  卢象升接着道:“议事之后,黄将军返回城中即刻着手布置城防,预计明日流贼会全力猛攻,黄将军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城池,等候天雄军到达!寿州如同堡垒,挡住了贼人前进路线,且身后还有追兵威胁,待贼人师老兵疲之际,本官与陈大人会分兵突袭,打流贼一个措手不及。黄将军要及时从南门杀出,夹击之下,流贼必败!”
  黄得功抱拳拱手道:“二位大人放心,卑职定能守住寿州,以给大军赶到提供时间!只是卑职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卢象升与陈奇瑜同时开口道:“讲来!”
  黄得功道:“卑职在城上查看过流贼阵势,其人数虽多,营地虽广,但其势混乱不堪!卑职想今夜遣人夜袭贼营!打乱贼兵明日攻城部属,迟滞其攻城时间,以便给督臣大军赶来腾挪更多时候!”
  卢象升和陈奇瑜闻言思衬起来,不一会陈奇瑜先开口道:“此计甚妙!贼人或许已知城中有援军,但依仗人多势众,未曾将援军放在眼中!更不曾想到我军敢夜袭!此计若成,定能让其士气大挫!”
  卢象升也道:“本官赞同陈大人之言!此策可行!但城门处要预留后备,以便接应夜袭官军。再就是多带火种及易燃之物,四处放火,让贼人大乱!要是能找到其马队营地就更好了!趁乱引火烧掉其草料,惊扰其战马,一旦战马受惊而奔,造成之杀伤甚于战阵之上!”
  陈奇瑜赞道:“卢督臣此言大妙!倘若夜袭顺利,贼兵必势力大损!寿州或许将是闯贼献贼埋骨之所!”
  卢象升接道:“此次夜袭目标定为南面贼军大营!东面之敌人数略少,乃贼之偏师,本官判断南面才是闯贼老营及马队所在!所以,要打就打在要害之处!黄将军,一切就看你的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夜袭
  凌晨时分是一个人疲倦感最重,睡眠最为深沉的时候,城外的流贼大营一片漆黑,少数值哨巡营的贼兵也找地方睡觉去了。未设立营栅的营地,如同一个没穿衣服的大姑娘般,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天空中的月亮被一片乌云遮盖,微风吹动,给人带来一丝丝清凉之意。丑时刚到,寿州南门悄悄的打开。原先堵塞城门的砖石木料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一队队披甲执刃的官军自城内悄声鱼贯而出。
  这是黄得功自军中挑选出来的一百名士卒,由千户吴群率领。黄得功本想亲自带队出战,但被几名千户以不能置主将与险地为由强行驳回。因为几名千户都想立功受赏,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只能以掷骰子的方式决出领兵的人选。最终吴群在其余几人“出千!”“耍诈”的怒骂声中,得意洋洋的拿到了领兵权。
  一百人皆是手持长刀锤斧之类的短兵。毕竟不是列阵对战,短兵更利于肉搏之用。因为怕反光,原本雪亮的刀身斧刃都涂上了墨汁,近了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味道。
  士卒们大都怀揣着藏在竹筒里的火媒,用时摘掉下端的盖子,拿出火媒一吹便着。
  另有十几人小心翼翼的提着竹筐,筐里有一个陶罐,陶罐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里面装着烧沸后正在冷却的菜油。还有十几人每人揣着数个纸包,里面是火药,菜油加上火药,足以让火势更加迅猛。
  白天黄得功在箭楼仔细观瞧过贼营。虽然没能发现流贼马队所在,也没看到高迎祥的大帐。但他注意到,贼营西北方有一块营地立有营栅和营门,营帐也颇为齐整,在乱糟糟的贼营里显得格外扎眼,看来此处是流贼的精锐所在。
  黄得功看到的地方正是闯营一只两千马队的所在,是高迎祥为防备张献忠,令高迎恩在此立营,用来监视献营的。
  至于高迎祥的大帐,则处于整个南门外营地的中心位置,离寿州城足有五里开外,已经超出正常人的视线范围之内,所以黄得功并没发现。
  这次挑选的一百人都是晚上能够视物,胆大心细,愿意用性命博取升赏的士卒。
  夜袭人马全部出城之后,城门并未关闭。城门洞及城内一千官军坐地歇息,准备接应夜袭返回的官军。城门两侧的城头上,五百弓手也是预备妥当,静候夜袭士卒们的归来。
  不得不说黄得功胆量非常大,就这样四亮大敞的开着城门,根本不怕流贼反杀夜袭官军后趁势从城门杀入。黄闯子的外号没起错,他真没看得起流贼的战斗力。
  吴群在队伍的最前排,看到人都到齐后,手持一柄短斧一声不吭的向西北方行去。一百人成扇面形,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黎明前的夜色黑的如同浓墨一般,吴群带着人只能摸索着向前,朝着远处散发着微弱灯光的方向行去。灯光是贼兵挂在营门处的灯笼发出的,有两三里的距离。
  但黑夜同样给了他们很好的遮掩,数百人悄然行进,偶尔有人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发出声响,但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大约一刻钟后,吴群等人接近了最外围的贼营。乱七八糟的帐篷、草棚、窝棚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贼人们睡得正酣,没人察觉和发现十余步外的夜色中蹲伏在地的官军。
  一条宽约数十步,长约数百步的通道尽头,就是贼军精锐营地所在。
  营门高处各挂着一盏灯笼,昏黄的灯光下,两名值哨的士卒盔歪甲斜坐靠在营栅上,抱着长枪正在呼呼大睡。
  接着微弱的灯光,吴群手一摆,他身后数名士卒猫着腰,分别从通道两侧贴着外围的营帐向前摸去,这几人都是精通武技,善于近身搏杀之人。
  时值盛夏,白天的炎热自不必说,就连夜晚也是热的让人难以入睡,直到后半夜才略微凉爽一些。
  两名值哨的贼兵子时换岗过来,站了小半个时辰后便哈欠连天,最后实在坚持不住,索性倚靠在营栅上大睡起来。
  流贼日常素无军纪,高迎祥等人皆是平民出身,对行伍之道根本不懂。加上流贼动辄数十万,绝大多数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户,根本管束不过来,所以也就如放羊般由着他们。
  闯营的马队构成也比较复杂,既有马贼出身,也有塞外的胡番,更有叛逃的边军。作为高迎祥最依仗的战斗力,他对马队还是相当重视。他也知道自己那一套不行,所以马队的大小头领,基本由原先的官军担任。这些边军都是老营伍,自然而然的就把官军中的一些规矩带来过来,安营扎寨,值哨巡营便是之一。可惜的是,流贼们散漫懈怠已成习惯,很多规矩有其形无其神。现下在前有坚城,后有追兵的情形下,连最起码的值哨巡营也疏忽了。
  这其中有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自高迎祥起兵以来,数年间与各路官军交手无数,官军从没有对流贼进行过夜袭。
  几名士卒摸到营门附近,身形隐藏于营帐的黑影中,四下观察一番后,两条人影猛扑过去,一手捂住贼兵的嘴巴,随即锋利的短刃插入流贼的一侧颈部,猛地往下一拉,贼兵的大动脉和气管被切开,大股的鲜血急速喷涌而出,在香甜的梦中便进入到无边的永夜。
  解决掉岗哨之后,几名士卒立即打开营门,吴群带着剩下的士卒掂着脚迅速向营门靠拢。
  进了营门之后,吴群打了个手势,他自己带着数十人顺着右侧营栅向后方摸去,其余的数十人由一名百户带领,顺着左侧向后而去,目标就是找到贼军马队的马厩和草料,然后放火惊马。
  吴群带着人沿着营栅向后疾行,拐过一个弯之后,营门处灯笼的光线已经看不到了,众人又回到了摸黑前行的状态。
  走在前头的吴群突然踩到一个物事,顿时站立不稳,向前扑倒在地,手中短斧也飞了出去。随即一声洪亮的喝骂声响起:“哎呦!入恁娘的!眼瞎啊!干恁娘亲的!”
  原来是一名不耐暑热的贼兵,嫌营帐里人多太热,半夜自己跑到这里乘凉酣睡,睡梦中被吴群踩到,顿时大声叫骂起来。
  吴群探手摸索兵刃,一名士卒举刀向下劈砍,黑暗之中根本无法看清,一刀砍在贼人的大腿处,贼兵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嚎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出很远。
  吴群急忙向前翻滚,生怕被手下误伤。几名官军士卒刀斧齐下,贼人又惨叫几声后,终于被一柄斧子砍中颈部身亡。
  虽然只有短短数息时间,但几声惨叫还是惊动了附近营帐中的贼兵。被惊醒的贼人纷纷跃起,有人摸黑寻找兵刃,有人跑出营帐观瞧,有人摸索火折向点燃油灯。
  吴群爬起身来,见状低声吼道:“前排十人留下!孙三!点燃营帐!余下的跟俺向后!”
  名叫孙三的伍长正是吴群的手下,接令后手持长刀向前扑去,前排十名士卒跟在他身后,吴群带着剩余的士卒沿着营栅向后狂奔而去。
  夏天昼长夜短,此时已是丑时中,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放亮。虽然几步之外还看不清人的面孔,但已经能看到大致的轮廓。
  前面的营帐里已经跑出数名贼兵,有人持刀,有人空手,吵嚷着四下观瞧。
  孙三腰腿用力,向着发出声响的贼兵冲了过去。
  被惨叫声惊动的数名贼人虽然跑出营帐,但黑暗中目不及远,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正站在帐门外互相询问时,眼前的黑暗中突然出现数道身影。
  “是谁?”
  “站下!”
  喝问声刚刚止歇,正在惊疑不定的几名贼兵就被刀斧砍中,数声惨叫声接连响起,几名贼人被砍翻在地。
  “倒油!引火!”孙三喊道。
  一名士卒将棉布裹着的陶罐木塞拔出,抱着陶罐开始向眼前的营帐倾倒油脂,数枝火媒被吹燃后,沾了油的营帐被引燃。随着几包火药的投入,火焰猛地窜起,在微风的助力下,熊熊燃烧起来。
  随着火光的升起,周边的物事无所遁形,周边数十顶营帐内的贼人纷纷跑了出来。
  “是官军!”
  “走水了!”
  “宰了他们!”
  “快救火!”
  一片叫嚷嘶吼声中,数十名持着兵刃的冲了过来。
  “快快快!点火!”孙三大吼着举刀迎向冲来的贼兵,其余的士卒在相继点燃几顶帐篷后,持着兵刃杀向贼兵。
  吴群带人快要到达后营时,一阵阵战马嘶鸣声响起,贼军后营的隐隐有火光出现。
  吴群心中一喜,左路的士卒已经得手了!
  他大喝一声:“快!”随即全力向火光处冲去,数十名士卒也是发力紧跟。
  此时贼军营地已经乱成一团,所有熟睡的贼人都被惊醒,营地里到处是惊慌失措四处乱跑的贼兵。
  吴群赶到着火点时,火势已经迅猛燃烧起来。数堆几人高的草料已被点燃,火光中人影幢幢,数百名喂养战马的流民正在惊慌逃命。
  十余个马厩中的两千余匹战马,被火光惊吓的嘶鸣躲避,百户张双全正在带人砍断拴马的缰绳,数百匹战马断了缰绳的战马四处奔逃,很多流民被战马撞翻在地,骨断筋折,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吴群举目望去,孙三留下的地方也有火光出现,大股的贼兵正在向这边赶来。他大吼道:“点燃马厩!快!来几个人跟着我!”
  吴群率队离去后,黄得功一动不动的站在城头,背负双手眺望着西北方向,几名千户正在城门处,等着指挥接应。
  时间仿佛如同停滞一般,夜袭的官军出城好像已经数日,但远处的流贼营地依然是悄然无声。
  突然,一团火焰橘红色的火焰燃烧起来,火光中似有人影闪动。
  成了!黄得功心中一喜。
  但火势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不对!要真是贼军马队,点着草料后应该是火光冲天。现在的火势虽也不小,并且正在向四下蔓延,但火焰并不高。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着火的地方不是贼军的马队营地,只是普通的流贼营地不成?可寻常流贼很少有设立营栅的,到底怎样的状况?这一百人可不要折进去啊!
  就在黄得功满心懊恼之时,远处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随即火光冲天而起,贼营中隐隐传来的人喊马嘶声,在安静的夜空下传出很远。
  真的成了!
  黄得功单手握拳击向掌心,兴奋的大声下令:“备战!”


第一百零六章 鏖战
  高迎祥披着一件布袍坐在交椅上,面上的表情狰狞可怕,似欲喷出火般的双目直视着跪在帐中的高迎恩。过天星等大头领也闻讯赶来,紧张的气氛下无人敢出声,帐中的空气如同凝固一般。
  官军的一把大火烧掉了五千余石的草料和豆料,草料和马厩的大火致使受惊的战马四处乱跑,两千余匹战马中的大部分,在马队营地踩踏完之后,从营门涌出窜入流贼大营,将流贼城南外围的营地踏的稀烂,慌乱中被战马踩踏碰撞而死的刘诶不计其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战马力竭后才安静下来。清点之后发现,两千余匹战马死伤六百余匹,两千人的马队伤亡五百余人,这可是高迎祥的心头肉啊。
  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高迎祥活剐了他的心思都有了。但毕竟是一母同胞,高迎恩平时对他这位大哥也是尊敬异常,是他在营中的耳目和爪牙。
  杀是杀不得,但要是不重处,那高迎祥以后怎么号令他人?
  高迎祥一咬牙,恨恨的道:“老子说过多少回,夜晚定要遣人值哨巡营,恁这个畜生怎就不听?要是今晚有人巡营,官军那点人能成的了甚事?来人!将这个畜生拖出去砍了!”
  他纠结半天,最后还是打算杀高迎恩。一是不杀不服众,死了几百精锐,头领却没事人一样,手下的人回怎么想?二是显示他公正。自己亲弟弟犯了规矩都杀,要是谁敢不听话,那高迎恩就是例证。
  一旁的过天星打高迎祥起兵便一路跟随,对他的性情太了解了。看到高迎祥犹豫半天才说出狠话来,过天星马上出来求情:“闯王,今夜这事迎恩兄弟确该受罚,可杀头就太重了!俺们数年来跟官军交手无数,啥时候有官军来夜袭过?不光是迎恩,换了俺带那队人马,也会中招!俺看那还是留他一命,等着他上阵杀敌立功赎罪好了!”
  其他头领也纷纷出言相劝,高迎祥心里松了一口气,嘴上却道:“看在众位兄弟求情的份上,饶你一命!不过不罚没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拖下去打五十军棍!打完滚去把营地打扫干净!”
  几名亲兵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高迎恩架了出去,给他脱下亵裤,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摁倒在长凳上开始打军棍,围观的贼兵们尽皆偷笑不止,全没把这个当回事。
  帐内高迎祥开口道:“今夜咱吃了个大亏,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收拾妥当俺们就攻城!打破寿州三日不封刀!先登城者赏银百两!婆娘两个!”
  混十万道:“闯王,俺们虽是吃了个亏,可也看出点事来了!”
  高迎祥急忙问道:“看出甚事?”
  混十万得意的道:“城里头官军肯定人少,要不咋就夜里偷袭?官军就是想吓唬俺们,叫俺们怕了他们!”
  高迎祥点头道:“嗯,老赵说的有理!官军要是人多,早就和俺们明刀明枪对着打了!大伙儿加把劲,俺要在寿州里晌饭!”
  寿州城内官军营地里,吴群和十几个参加夜袭的士卒躺在一座宽敞的营帐内,随军的郎中正在给他们伤口处涂抹药膏,然后裹上煮过的白棉布。
  一百人的夜袭队伍,加上吴群共回来了六十七人。三十二人战死在城外,余者几乎个个带伤。
  众人火烧马厩草料时,吴群眼见正门已经出不去,灵机一动,引火烧开一处营栅,在贼兵避开狂奔的战马赶过来厮杀的时候,带着众人从破开的营栅处逃了出来。
  虽然贼兵们恼羞成怒下,不依不饶的追赶他们,但当时附近所有贼人都被惊动,吴群趁乱高喊“官军打来了!快跑啊!”
  外围的流贼刚被惊醒,在头脑发昏之际不辨真伪,顿时一片大乱。虽然间接挡住了追兵,但成千上万的人乱跑起来,场面十分的可怕。有数名官军士卒被挤到会踩死,吴群赶紧大呼,余者都靠拢在他身侧,几十人形成一股合力,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然后吴群带着大家跑到城墙边,沿着城墙回到了南门。流贼们忙于灭火救马,根本无暇他想,众人得以安全进城。
  孙三等人在拼命厮杀之后折在了贼营里,左路放火的时候与一队贼兵交手时战死十余人;被人群踩踏而死的有七八人。
  黄得功非常高兴。以几十人的代价,造成流贼巨大的混乱和损失,这太值了。
  他来到营帐看望了吴群等人,表示待大战结束后给众人请功发赏。阵亡将士的名单会上报朝廷,烧埋银会由兵部送到其家中,定不会埋没大家的功劳,然后就匆匆离去,他还要布置城防,准备迎接流贼报复性的攻城。
  流贼在清理完营地,掩埋好尸体之后,终于对寿州发起了进攻。
  南门由贼首一丈青率五千人攻打;东门混十万也是率着数千人发起了进攻;城西的献营也是由兵马集结的动向,但迟迟没有向城墙进发。
  因为已经没必要隐藏实力,黄得功所部接管了东面和南面的两处城防。李隆的卫所兵拿出一千防守西面,北面放三百卫所兵警戒,其余卫所兵作为预备队随时支援。两千余名民壮则是负责搬运器械,将伤亡士卒抬下城头。
  除了北门外,其余三座城门还是被堵了起来,以防贼兵攀爬城墙时,官军注意力被吸引后,用巨木撞开城门。
  其实依流贼以往破城时的表现来看,全部是攀爬破城的,从没有过从外打破城门后进城的。因为城门厚重异常,流贼缺乏撞城锤,根本无法撞开城门。
  巳时左右,随着嘹亮的号角声,流贼们抬着长梯,从东南两面发起了进攻。
  与献营几次攻城不同,这次闯营的贼兵采取了人海战术。号角声刚一响过,两边各有数千名贼人呐喊着向城墙涌来。前排的贼人都是抬着数十架梯子,其中有带着铁钩的云梯,梯子搭上后,铁钩能牢牢的勾住垛口,以防备官军掀翻梯子。
  两面的流贼都派出了大批的弓手,南面有八百左右;东面足有一千余弓手。
  城头上长长的草棚加宽不少,防止贼人的弓箭斜射伤人。草棚都已用水浇透,盛放沙土的木桶摆了不少。
  本来黄得功部只有两百弓手,三百铳手,远程打击能力稍弱。陈奇瑜心细,问明情况后,从徐州兵里调了五百弓手过来。这样加上寿州卫所的两百名弓手,城内的弓手已近千人,勉强算是够用。
  寿州城南面,数百抬着云梯的贼人们跑在最前,大股的贼人尾随在后。就在抬梯的贼人距城墙约二十步时,城头一声喇叭声响起,一排弓手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垛口处,紧接着一只只三棱长箭自城头激射而至,眨眼间将上百名贼人射翻在地。
  官军弓手毫不停歇,每人一口气射出七八只长箭,手臂酸胀无力后才退回下城歇息,抬着云梯的数百贼人已经几乎无人站立。
  贼人的弓手赶到,在城下十步左右站定,两百人为一组分成两排,数百盾牌手持盾防备。数百流贼架起地上的梯子继续向前冲来。
  一声号令,两百只长箭形成的一小片箭云飞上城头,架着梯子的流贼飞快的靠近城墙。随着长箭的不断射出,贼人们数十架梯子搭在了城墙上。
  第一波弓手力竭后,第二波两百人上前替换,已经有贼人登上梯子开始攀爬。
  城头上的官军好像被弓箭压制住了,没有任何还击出现,第二波弓手扯下时,已经有贼人登上了垛口。
  贼人这次是下了狠心了,就在流贼们陆续登城之后,第三波弓手依旧开始射箭。这是打算在官军与登城的流贼肉搏时,进行无差别的杀伤,反正自己这边有的是人。
  城头上一阵铳声响起,草棚里的铳手们打响了火铳。城东南防区各布置了一百五十名铳手,五十人一组,覆盖着城头四十余步的范围,只要在这范围内登城的贼人,很难逃脱被中弹的命运。就算偶尔有漏网之鱼,几个人登上城头根本无济于事。
  火铳打响三轮之后,这片范围内登上城头的贼人站着的就没几个了,但贼人还是不断的涌上城来。
  铳手们都是打完一轮迅速退向草棚两侧,第三轮火铳打完后就已全部下城候命。
  贼人的第三波箭雨虽未对官军造成杀伤,但也给贼人登城留下了足够的时间,此时城头已有百余名贼人登了上来,弓手也停止了射击。
  登城的贼兵们眼见面前的草棚空无一人,正待分头向两侧杀去,一声哨响,接着一阵隆隆的脚步声传来。
  从贼人攻城云梯范围外的两侧城头,各自有一片枪林方阵朝着登城的贼人们稳步行来。
  十人一排的官军方阵足有二十排,宽阔的通道两侧各余一步的距离,以方便腾挪。
  前排士卒将长枪放平,锋利的枪尖闪着寒光。第二排士卒将长枪架在前排士卒的肩头,后面的则是将枪竖起。
  一声号令之后,两侧的官军方阵止步,齐声大喝“护!”,随后再没发出任何声响。
  方阵带来的强烈压迫感让流贼们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忽地有流贼发一声喊,举刀向一侧杀去,其余流贼也叫喊着分头杀向两侧,不断登城的其余流贼也加入到攻杀的行列中。
  前排的官军冷冷的看着冲来的贼兵,流贼们呐喊叫骂对他们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刺!”
  一声令下,前排的士卒弓步向前,腰腿手臂同时发力,整齐的将长枪刺出,冲在最前的数名贼兵,或小腹或大腿被刺中,惨叫着倒地,鲜血顿时将一小块地面染红。
  官军迅速将长枪收回,然后随着号令不断将枪刺出,一丈多的长枪让流贼们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偶尔有机灵的贼兵,翻滚着躲开前排攒刺,想冲过来近身搏杀,但被第二排的官军长枪斜刺,直接钉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七章 大胜
  倒在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贼兵的鲜血已形成了一片血洼。贼兵不断的从云梯上登城,然后连续不断的向两侧冲锋。
  一丈青看到手下登上城头时,认为大事已定。
  城头的铳声响过三轮再无动静,看来守城的官军虽然是精兵,但人数太少了。
  只要在城上站稳脚跟,官军再勇悍,也经不起人命来堆。
  随着一波一波的手下不断登城,一丈青觉得应该向两侧突击,策应一下东面的友军了。
  他转头大声下令:“胡老三!带着老营上去,朝东面打!”
  满脸凶悍之气的胡老三随即招呼一声,手持长柄狼牙棒,带领数百名老营精锐奔向长梯。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丈青感觉到不对了。
  先后上去了一千余人,老营精卒也有数百,胡老三更是以勇猛著称,怎地没听见儿郎们惯有的欢呼叫嚷?
  就在流贼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头之时,寿州南门悄悄的打开了。城门洞里发出持续不断的轰轰巨响,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率先从城门处窜出,身后紧跟着一队队骑兵。趁着流贼疏忽,黄得功决定亲率马队出城冲杀。
  数千准备登城的流贼毫无防备,在高速冲锋的战马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黄得功率队来回冲杀数次,在马力将竭时从容的回到城内,城门随即紧紧关闭。
  城墙下的流贼伤亡惨重,数千人的队伍只剩千余,弓手正在坐地歇息,成了第一波被屠杀的对象,八百余人几乎全军覆没。一丈青因为骑马指挥,目标过于明显。当他发现官军马队冲出后,想要打马而逃,但因为距离太近,官军的马队早在城内便已加速,冲出来时马速已至巅峰。他拨马起速逃之不及,被黄得功一刀砍死。
  等高迎祥闻讯带着两千马队赶来时,看到的只是满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他第一次感到了浓浓的挫败感。
  起兵造反以来,他一直是顺风顺水,队伍不断壮大,名声越来越响。对上官军,从最早的望风而逃,到后来的连战连捷,让他的野心也逐渐膨胀起来。
  虽然被卢象升击败过,但高迎祥并不服气。认为只是自己的大意,才让官军占了便宜。
  但这次攻打寿州,让他的心里感到了一丝迷茫。
  先是献营受挫,然后是被官军夜袭,现在是攻城惨败,伤亡无数。
  难道就不该打寿州不成?自己破府灭县几十座,向来没有碰到如此难啃的骨头,这寿州的将领是谁?怎地这么能打?
  看着城上将手下的尸体一具具被抛下,高迎祥的心在滴血。他面无表情的吩咐道:“去知会老韩,暂且停下!来俺大帐议事!派人掩埋尸体!”
  就在流贼对寿州发动攻击的时候,经过几百里的急行军,天雄军和川军终于抵达寿州。
  一万多人的营地扎在城东南方十里左右的地方,探马分别向西面和南面撒了出去。
  卢象升和陈奇瑜赶到天雄军营地,经过一番商议以后决定:留一百人看护中了暑热的数百伤病员;士卒抓紧歇息,一个时辰后用饭,之后全军拔营向西南进发。
  下令黄得功派两千人出东门列阵迎战,卢象升遣李重进部五百骑兵从侧翼突袭,陈奇瑜率徐州和凤阳军从流贼背后压上。
  一直在流贼后面的祖宽部继续拖住流贼马队,然后相机而动。
  黄得功亲率三千人官军出南门列阵,待到流贼派兵迎战,李重进率一千骑兵从东南突袭贼军侧翼,天雄军和川军跟随进攻。黄得功五百马队游击,寻找贼军薄弱处冲杀。
  高迎祥和过天星、混十万等人正在帐中议事。
  在得知过天星攻击东城也是损失不小后,高迎祥皱眉道:“不行这寿州俺们不打也成,折了些许人马算的甚!这块肥肉变成骨头了!再啃下去牙就崩了!”
  过天星点头道:“这城里的官军不知是哪一路,人不多,可硬气的很!俺也派了数百老卒上去,回来的就没几个!真他娘的邪气!上了城还能被打下来,这是啥他娘的官军?天兵天将不成?!”
  混十万不服道:“俺觉着再加把劲就能打下来!都打到这样了再退兵,俺不舒爽!”
  另一个手令马天狼道:“要打也得想好咋打。这午时太阳太毒,儿郎们也撑不住。俺看等申时太阳小了再打!”
  高迎祥犹豫起来,要说最不甘心的就是他。马队折损近千,老营精卒也是千余,其余的贼兵也有数千人。在明知道城内官军人数不多的情况下撤兵,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但不撤吧,又真是没有好办法破城。
  他问道:“黄虎那边有无攻城?”
  高迎恩歪着屁股坐在椅子上回道:“俺手下人回报,献营派了千人做了做样子,没打!”
  高迎祥哼了一声:“看来黄虎回来了,他光想着占便宜,不想着吃亏!不管他!”
  过天星问道:“闯王,到底打还是不打了?俺觉着撤兵也不是丢人的事,天下府县多得是,俺们不用非在这耗着。依俺说,直接往西去打霍邱,再打颍上,总比在这啃骨头强!”
  高迎祥沉吟一会,毅然道:“打!申时再打一场!南面俺带三千马队压阵!老韩,东面给你一千马队,防备着城门!要是再打不下来,俺们明日就走!粮草紧着老营和马队嚼用!那些泥腿子不去管他!”
  未时末,高迎祥突然接报,数千官军出城列阵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有城墙挡着俺打不过恁也就罢了,看来是赢了两场忘了姓啥啊!哈哈!只要恁出了城,俺的马队就派上用场了!今日定教你好看!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何不对:为何官军放着坚城不守,突然出城野战?事若反常必为妖!
  半个时辰后,高迎祥亲率三千马队来至南门外,远远就看到城门外的官军方阵。
  原来只有不到五千人!
  方阵前面六十步左右摆放着百十个拒马,这是为防备战马正面冲击而架设,官军的姿态显是用来防守的。
  方阵东侧是一只数百人的马队,用以遮蔽步卒的侧翼。
  高迎祥吩咐马队向东移动,防止官军马队冲击己方步卒,并择机冲击官军步卒。然后下令五千步卒进攻,破除官军拒马,然后马队从正面冲一次离场。之后的五千步卒,待官军败退便涌上去厮杀。
  五千贼兵也不分阵型,一声号令之后便呐喊着冲向官军。
  数百名贼人率先到达拒马前。这些贼兵手持盾牌和斧子,准备砍削拒马,给后队扫清障碍。
  一声哨响,弓弦嗡嗡作响声中,一片箭雨飞来。
  六十步可破棉甲的八百只三棱箭倾泻到了贼人阵中。前排贼人虽然举盾防备,所以受创不大。但后面的贼人可无盾牌遮挡,数百人中箭倒地。
  就在前排贼人一边庆幸一边开始毁坏拒马时,一阵爆豆般的声音响过,随着大片白色的硝烟升起。数十名持盾的贼人,被急速而至的铳子击破盾牌后射进体内,巨大的痛苦使他们扔掉盾牌后倒地惨叫。
  三百名铳手分作三组打了一轮后退开,百余名持盾的贼人已经或伤或死。
  八百弓手射过三轮后停下,不是因为力竭,而是拒马前二十步左右已经无人站立。火铳和弓箭的持续打击下,上千名贼兵或伤或死倒在地上,后面的贼人已经被吓得停止了冲锋。
  高迎祥铁青着脸看着眼前的一幕,立刻下令步卒继续向前,敢后退者斩!然后分出一千马队,迂回到官军西侧后冲阵,与官军马队对峙的两千骑兵准备强行冲锋。
  之所以没上来就这样做,实在是他不舍得用马队和官军硬杠,步卒无所谓,死一个能招一百个。可马队折损一个就少一个,很难补充。
  但这次必须下血本,对面的官军实在是太扎手了。
  在高迎祥几十名亲兵的督阵下,剩余的数千贼兵畏畏缩缩的继续前行,被弓箭再次杀伤近千人后,终于毁坏了数十座拒马,使得自己和官军之间再无障碍,第一阵五千贼兵已是损失过半,退向两边。
  一千马队还没绕到西边,高迎祥下令第二阵五千人立刻发起进攻。
  五千人呐喊着冲向前去,官军不退反进,也开始向前缓慢的移动,阵型始终不乱。
  片刻之后双方迎头撞上,结果如同上午的城头之战一样。
  官军五百人一排,号令声中整齐的刺出长枪,流贼还是没能靠近便被刺死刺伤,片刻之后第二波贼兵死伤枕籍。
  流贼见正面不敌,遂分头转向两侧,准备从侧面攻击。
  官军早已训练过,一声令下,方阵两边纵向一排转向,让侧击的贼兵同样无功而返。
  由于闯营弓手已被黄得功屠杀殆尽,所以面对如刺猬般的官军毫无办法,绝望的气氛迅速蔓延开来,大部分贼兵已经准备逃了。
  高迎祥不等西侧的流贼马队到位了,他果断下令两千马队开始冲锋。眼前的态势已经非常清晰,步卒坚持不住了,必须用马队不计伤亡的去撕开官军的方阵,不然又是一场大败。
  黄得功发现贼军马队开始动作起来后,便催动坐骑开始往前小跑。虽然对方马队是自己的数倍,但必须要拼死对冲,要是撤离的话,步卒绝挡不住数千骑兵的冲杀。
  双方马队相距数百步,此时不约而同的开始向前运动,等到马速起来,数十息之后便能撞在一起。
  高迎祥和他的马队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方,他侧后方数里之外,李重进的一千马队已经悄悄向这边扑来。
  因为闯营分兵东门攻城,所以东南角有一个空档处。包括高迎祥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还会有官军从这边杀来。
  几十息之后,闯营的两千骑兵和官军的五百骑兵狠狠的撞在一起,一片人仰马翻之后,双方交换了位置。
  黄得功单手提着犹在滴血的长刀,兜转马头绕了个圈子后转身,眼前的地面上铺满战马和士卒的尸体。
  他回头扫视,五百人的马队剩了三百骑左右。
  黄得功登时心如刀割,这五百人从勇卫营便跟着他,一年多来如同亲兄弟一般。每个人的名字他都叫的上来,没想到一个冲锋便不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转过头来,瞪着血红的双眼,举刀大吼道:“今日死战!”随即催动战马再次向前冲去,三百官军催马紧跟,无人出声。
  双方再次对撞交换了位置,高迎祥勒住战马,望向对面仅剩百人的官军马队,心中既得意又佩服。
  五百骑敢和两千骑对冲,现在虽然仅剩百人,但还是正面相向,而不是转身逃跑!好吧,那今日就成全恁!只需再冲一次,就会将官军马队彻底歼灭,剩下的步卒面对骑兵如同羔羊一般。
  就在他准备下令再次冲锋时,身后传来闷雷般的响声,随着大地的震动,他胯下的战马不安的摇头摆尾打着响鼻。
  高迎祥对这种异象太熟悉了,这是大股的骑兵冲锋的动静!
  若是自己的马队,绝不会从背后冲锋,来的只能是官军!虽然不知道是哪来的官军,但一定是!
  他嘶声喊道:“向西!跑!”然后猛地一磕马腹,这匹价值千金的黄骠马陡然加速冲了出去。
  剩余的一千多流贼骑兵没有高迎祥反应快,坐骑也没有他的好。看到闯王突然向西疾驰而去,还未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时,李重进的一千骑兵已经到了他们数百步外。
  这个节点刚刚好。流贼们冲了两次,正在住马歇息,等待再次冲锋。
  战马从静止到冲起来至少需要数百步的距离,而辽东马队这时已将马速提至最快,还是自他们的背后冲来。
  等流贼们醒过神来,慌乱的打马向前时,官军的马队已经从背后狠狠的撞了上来。
  结果毫无悬念,和黄得功对冲后剩余的一千多贼兵马队,被蓄力已久的辽东骑兵绞杀殆尽,只有不到两百骑向西逃走,想要包抄黄得功部的一千马队早就跟着高迎祥逃命而去。
  东面的过天星和混十万遇到的情形和高迎祥基本相同。
  在和城内的列阵官军交锋时,一千流贼马队被官军从侧后突袭,猝不及防下损失过半,过天星和混十万见势不妙,带着剩余的马队向南奔逃。
  之后陈奇瑜率部从背后掩杀,城东数万流贼大败,四处都是逃散的贼兵。
  随着卢象升一万多部下的加入,十余万流贼彻底溃散,寿州城内的卫所兵和民壮也出城加入到追杀的行列。十余万流贼伤亡八万多,投降六万多人。
  献营的刘文秀看事不好,和艾能奇带着剩余的老卒早早的就向逃去,剩余的数万流贼或死或降。
  李重进所部折损轻微,在卢象升的带领下,向南面与祖宽对峙的流贼马队发动进攻。
  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五千人的流贼马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官军两面夹击,五千人折损大半,其余的四散而逃。
  至此,横行大明数年,势力最为雄厚的高闯精骑损失殆尽。


第一百零八章 宫内
  乾清宫的一座偏殿内,四角放置的数个铜盆散发着凉气,盆内的冰块正在一点点融化,殿内温度舒爽宜人。
  崇祯踞坐于龙椅上,正在听取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整顿后宫的情况汇报,王承恩依旧侍立在侧。
  前番皇帝在处置晋商之后莫名大发雷霆,王德化被皇帝用茶杯砸破脑袋;司礼监秉笔兼内官监掌印王之心更惨,因干儿子杜勋出任宣府镇守太监期间行为不法,对晋商勾结宣府军将交通建奴一事放任不管,且在其中大肆受贿一事而受到牵连。
  锦衣卫查抄杜勋在宫外的府邸家产,共得银八万余两,宅院两处。
  王之心在皇帝的逼迫下,亲自监刑将杜勋杖毙。事后王之心明智的选择了献银乞活,忍痛将多年积累的家产献出大半,用二十万两银子才求得了去天津养老的敕命,算是舍财保命了。
  王德化自崇祯在信王潜邸时便跟随身边,知道这位主人虽然性格急躁,但对身边伺候他的人一向极为宽容,从未见皇帝发过如此大的火。
  惊惧之极的王德化恐步王之心的后尘,他才五十多岁,还不想早早归乡养老,他立即带人对后宫的所有太监宫女进行了全面筛查。
  王德化安排亲信在宫内扬言,凡有检举可疑人等者赏银五十两,知情不报者即刻杖毙;投案自首者视情节轻重论处。
  此举果然奏效,随后不断有宫女杂役前来检举可疑人员和事项。在上万太监宫女的大内,想保密太难太难了。
  经过查实,交通内外的太监宫女有二十八人。多为将宫内皇帝、皇后、皇子公主以及贵妃的隐私泄露给某人,以换取银钱之用。这些人大都是能接近帝后或是其身边亲近之人,然后将其见闻泄与宫外。
  天家无小事。别看他们传到宫外的都是今日皇帝与皇后下棋、皇后与贵妃不合、皇帝因某巡抚奏折发怒,太子因背错论语被皇帝责罚等诸如此类的小事,但在有心人的细致分析下就能得出不一样的结论,大致判断出皇帝的目的和喜好。
  就在调查期间,尚膳监和御用监突然有太监自尽。一为服毒,一为上吊,死因不明。
  尚膳监服毒而死的是一名掌司,负责掌管食材采买及宫内食用。十几岁进宫,在尚膳监二十余年。平日里寡言少语,很少与他人打交道。事后搜索他的寝室,在床下发现砒霜一包,宫外宅院一座,宅院地窖里搜出白银两万余两。宅中仆役都是京城人士,受雇于他。因他很少出宫,所以几名仆役对这位主人知之甚少。
  御用监上吊的是一名典簿,平素为人和善,人缘极好,只是不知何故突然自尽。这名典簿在京城也有一所小宅院,家中只有一名老仆,也是其花钱雇佣,平日负责看门和打扫庭院,对其主家日常行为一无所知。
  王德化听到有人自尽,立刻联想到皇帝发怒时所说的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两人定是心怀叵测,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尤其尚膳监这名掌司,他的位置太重要了。他若是有了什么不轨之心,那可就是滔天大祸。
  但两人即死,所有事情就无法追查了,两人在宫内没有交好之人。
  尚膳监那名掌司一向独来独往,对人也是不假辞色,众人也不喜与他打交道。
  御用监刘姓太监虽然人缘不错,但并不与人深交,众人对他的评价就是:一个好人。
  虽然这二十多人中有人是自首的,但王德化还是下令全部杖毙,并名其所在宫殿监司所有人等观刑。看到被打成一摊烂肉的前同僚,所有宫女杂役俱是胆战心惊,当场吓尿裤的、昏厥的、呕吐的不在少数,大多数人晚上都做起了噩梦。
  崇祯对王德化的处置还算满意。经过这次净化行动,宫内应当会更加安全,家人的安危得到更大的保障。
  两名自杀的太监就随他去吧。崇祯不认为会是暗地里有某个组织想对皇家不利,这些人说穿了都是利益驱使下的个人行为,他拿正德帝和哥哥天启之事作伐,不过是想敲打王德化等人,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瞎子聋子,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而已。
  崇祯看着满脸是汗的王德化,开口道:“事情做得不错。你是我潜邸旧人,现在贵为内相,要明白今日的荣华富贵是谁给你的!只要我朱家在,你等才能平安富贵!要是大明江山易主,你等下场如何不言自明!往后要用心做事,莫要犯了禁忌!否则朕决不轻饶!”
  “老奴明白!皇家才是老奴等的家人和依靠!那些外臣终不可信!皇爷放心,老奴今后定会教宫中如铁桶一般,皇爷一家人尽可安心!”王德化连忙保证。
  这时一名小内监来到殿内,跪下磕头后禀道:“皇爷,皇后遣奴婢来禀报,说是午时请皇爷去用膳!”
  崇祯认得他是坤宁宫的内侍,于是笑道:“回去告知皇后,朕一会便去!”
  小内监磕头后起身离去。
  崇祯道:“朕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去吧!”
  王德化磕头后躬身弯腰出了殿。
  崇祯对身侧的王承恩道:“大伴,朕想重开东缉事厂,想委你提督。你考虑好之后,朕会让骆养性配合你抽调人手。”
  王承恩闻言后既喜又忧:提督东厂后便是司礼监二号人物了。据他所知的宫中秘辛,东厂提督太监权利非常大,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皆在其监视范围之内,包括锦衣卫,也是被其监视的对象。提督太监只需对皇帝一人负责,其他任何人无权指派他。
  他语含不舍的道:“皇爷,您让老奴做什么都成。可东厂在紫禁城外面,老奴接了差事就得离开您的身边,老奴心下不舍得!老奴要是走了,谁伺候您呐?”
  崇祯笑道:“天下之人莫不是为了名利二字。别人一听这种好事,马上喜不自胜,想着如何利用权势为己谋利!你倒好,想的是走了谁来伺候朕!东厂权利太大,若是握于刘瑾、魏忠贤之流的手中,那实是太阿倒持!你是朕最为信任之人,东厂交于你手,如朕亲临一样!”
  王承恩垂泪道:“老奴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在老奴心中,皇爷便如老奴亲弟弟一般!乍一离开,老奴实是不舍!老奴也非贪恋权势之人,老奴且把厂子开起来,等皇爷寻到忠心可靠之人,老奴便交于他,还是回到皇爷身边伺候您!”
  崇祯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向殿后行去,边走边道:“都随你!朕也舍不得大伴!李二喜暂且跟着朕,你那个外侄王世勤做东厂掌刑千户!”
  王承恩急忙跟上,二人出了乾清宫后门,径往后面的坤宁宫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家人
  坤宁宫离乾清宫很近,崇祯带着王承恩从两宫之间的长廊行了片刻,便已到了坤宁宫的侧殿。
  路过侧殿时,殿里传出吱呀做响声,这是周皇后在里面放置的纺车发出的声音。
  周皇后是苏州人,家境清寒,她自幼便学会了操持家务。父亲周奎以给人算命得来的银钱养家糊口,一家人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
  这样的家庭环境养成了周氏沉默刚烈但不失温婉的性情。
  十二岁时举家迁到京城,周奎依旧于闹市设摊算卦。
  天启六年信王选妃时,十七岁的周氏被懿安皇后张嫣选中成为了信王妃;第二年崇祯即位,周氏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正宫皇后。
  由于周后家境出身一般,又在潜邸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至今未失平民本色。她知道朝廷财政拮据,自己的丈夫忧心国事,为了省下银钱剿贼安民,一向节俭自律,就连内衣的袖子磨破也不愿花钱置办新衣。
  所以周后买来二十余架纺车,在偏殿教宫女纺纱织布,用以制作一家人的衣服所用。
  周后不仅亲手纺纱制衣,就连洗衣烧饭也是亲力亲为。
  天启七年,崇祯刚刚入宫登基,宫内形势波谲云诡。懿安皇后曾严厉告诫朱由检“勿食宫中食!”
  当时的崇祯是带着饼子入的宫。登基之后,还得提防魏忠贤的人在饮食中下毒,所有饮食全部由周后亲自下厨烹调。
  崇祯不由想到,要是换了自己,上了台也会把魏忠贤干掉!并不是因为魏忠贤权势太大,而是他太危险了!
  让皇帝吃饭睡觉都不安心,不干掉你干掉谁?
  其实魏忠贤未必真敢下毒,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先下手为强,不然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走到正殿门前,崇祯迈步而入,还未走到后殿,便听到里面传来太子朱慈烺的声音。
  “刚教你的,转眼即忘!跪下!把这几个字识了再起来!”这是朱慈烺在说话。
  又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小秦子你笨死了!太子哥哥教本宫认字,本宫一学就会!你赶紧学,不然不让你吃饭喽!”
  崇祯笑着转过屏风走进后殿,开口道:“烺哥儿何时成了小先生了?”
  坐在地上的朱媺娖抬头看到是崇祯,把手中的风车一扔,爬起来喜笑颜开的朝着崇祯跑了过来,嘴里叫道“父皇!父皇!带我出宫玩!”
  崇祯弯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笑道:“外面炎热,等天气凉爽一些,父皇带你去摘果子吃!”
  朱媺娖亲昵的双臂环住崇祯的脖颈,高兴地道:“好呀好呀,明日就凉快了!父皇,明日咱们就去!”
  朱慈烺过来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然后对崇祯怀中的朱媺娖皱眉道:“媺娖,下来!还没给父皇行礼呢!”
  朱媺娖赶紧挣扎着从崇祯怀中下来,矮身行礼道:“媺娖拜见父皇!媺娖明日摘了果子先给父皇和母后吃!”
  崇祯哈哈大笑,牵着她的小手走向锦墩,坐下后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看着前面跪着的小内监,笑着问道:“太子因何罚你?”
  这名小内监就是刚才去禀报让崇祯来用膳的那位,姓赵,今年十一岁,看上去老实憨厚。
  听到皇帝问话,小内监磕了个头后道:“回禀皇爷,适才太子殿下教奴婢识字,一共三个字,奴婢都记得了。可看到公主殿下在耍风车,奴婢一下子就把字给忘了!”
  崇祯顿时乐不可支。这么大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这小内监肯定是记住了朱慈烺所教,但看到朱媺娖的风车好玩,顿时就分了神,朱慈烺再一催,就什么都忘了。
  他笑着对小内监道:“朕请先生放过你怎样?”
  一个声音佯嗔道:“皇上如此也不怕坏了学规呢!”
  崇祯转头望去,只见一身布衣的周后站在后殿门口,身旁的宫女端着一道菜,见皇帝望来,那名宫女赶紧顿身屈膝行礼。
  朱媺娖赶紧从崇祯腿上溜下来,父皇喜欢和自己亲;可母后最重规矩,一见到她缠着父皇撒娇,过后都会训斥她。
  崇祯起身笑道:“孩童吗,规矩不能坏,但也要因材施教才好!这五香排骨做的好,几步外便闻香气扑鼻,令人胃口大开衙!”
  周后笑道:“既然皇上开口,小秦子起来吧!下去用饭吧!”
  小秦子赶紧磕头谢恩,起身退下。
  待宫女将盘子放到案几上离去后,崇祯和周后以及几个孩子分别净手,次子定王朱慈焕也来到殿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了起来。
  周后的苏州菜做的很地道,虽是家常菜式,但是色香味俱全。崇祯今日胃口大开,吃了两碗米饭方才作罢。
  周后开心的望着吃的香甜的丈夫,幸福感油然而生。自去年避居武英殿以后,丈夫好像变了很多。
  原先急躁易怒的性情彻底改变,言行更加深沉稳重,举止间充满自信。平素时常紧皱的眉头也日见舒展,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崇祯漱口之后来到锦墩之上坐下,周后跟随而来,与他对坐一起。
  崇祯开玩笑道:“皇后手艺越发精湛了,要是哪天你我流落民间,皇后的手艺开间饭馆亦可养家,哈哈!”
  周后佯嗔道:“要真有那一天,皇上与妾身还能得活?”
  崇祯看着还没吃完的几个孩子,郑重的道:“皇后放心,朕不会让那一幕发生的!若是有那一天,也是朕自愿去民间体验市井之乐,绝非是丢了江山被迫如此!”
  周后从案几上的果盘中拿起一个桃子递过来,笑道:“东宫适才遣人送来鲜桃,皇上尝尝!”
  崇祯接过后看着周后笑道:“莫不是田妃有事自家不好意思张口,所以请托与你?”
  周后笑道:“还不是前番田国丈与人酒楼纠纷一事!田妃怕皇上训斥,故而让妾身从中缓颊!”
  崇祯啃了一口金黄色的桃子,赞道:“这桃子好吃,甜美多汁!让几个孩子多吃一些!”
  周后笑道:“烺哥儿历来不喜此物,可今次却拿走一筐送去宫外!妾身不知烺哥儿宫外还有熟人不成?”
  崇祯自知是送于二丫,对此事他一直是顺其自然。遂笑道:“烺哥儿慢慢大了,不去管他!田国丈一事,朕已令骆养性去办了。皇后可告知田妃,祖宗家法不可废,田国丈要是再不知收敛,祸恐及她矣!”
  周后轻叹一口,皱眉道:“田国丈确实有些过了,依仗皇亲之名横行无忌!此次皇上若能开恩,但愿其以后稍知收敛,不使田妃再受难为!”
  崇祯笑笑没回应。
  田妃的父亲田弘遇原是扬州卫所一名把总,平素游手好闲,结交市井混混,在当地名声不佳。
  后田妃被选入宫中,田弘遇父凭女贵,一跃成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平日里带着一帮地痞横行京城,仗着自己皇亲的身份四处惹是生非,经常被御史弹劾。
  这次是因田弘遇被手下的混混撺掇,看中了一间东城生意极好的酒楼,想要以低价盘下,一边经营赚钱,一边凭借酒楼结交关系,也顺便作为自己吃喝玩乐的一个据点。
  这家酒楼一年纯利足有万余两,已经经营数十年。田弘遇出价五千两便要人家转让给他,酒楼老板当然不肯。
  田弘遇拿出皇亲和锦衣卫的名头吓唬酒楼老板,并安排几十个混混露出满身刺青坐于酒楼大堂之中,几人一桌,点上一碟小菜后,拿出自带的酒水就开始猜拳行令,搞得酒楼乌烟瘴气,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很多老客户也不愿登门,酒楼生意一落千丈。
  老板无奈之下,带着两千两银子摆放田弘遇,请他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田弘遇听说酒楼年赚万金,哪肯让这块肥肉从嘴边溜掉。
  银子是收下了,也慷慨大度的表示此事了了,可没过几日那帮混混又如前番一样来闹事,酒楼老板一怒之下告到了巡城御史那里。
  巡城御史李佳奇早就听说田弘遇的诸般行径,对其恶感甚深,一只向找个机会收拾他一下。但苦于很多苦主不敢告官,民不举官不究,自己总不能因为风闻就将田弘遇逮治入狱吧?
  接到酒楼老板首告,李佳奇立刻派人将那帮混混抓了起来。一顿板子打下,那帮混混就把田弘遇拿出来做了挡箭牌,满以为皇亲和锦衣卫双重身份能让他知难而退。
  他们不知道的是,御史都是些看发丧不嫌殡大的主。
  遇到这种既能为民做主,又能博得朝官们一致好评的事岂能轻易放过?
  李佳奇二话不说,派人拿着票证去让田弘遇到堂质询,是否确实是他指使他人谋夺良民财产。
  田弘遇哪里肯去过堂受审,要是去了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不想放掉这棵摇钱树,但又无法左右的了巡城御史,于是就进宫找到田妃,让女儿出面求皇上帮忙。
  只要皇上一句话,李佳奇就得放人,其他官府中人自然也不敢再插手。
  只要这帮手下再闹上几日,酒楼在无法正常经营的情况下,只能乖乖转让给他了。
  骆养性早就把此事报给了崇祯,因为田弘遇的双重身份在那摆着。
  崇祯对这个便宜丈人如此卑劣之事实在是瞧不起。
  你要好好的求到朕这里,想要正经做生意赚钱,朕把海盐送你一处分销之地,你就坐在家中等着收钱就是了,何必动用这种恶心人的手段谋夺他人财产呢?
  搞得现在御史弹劾,百姓戳脊梁骨。
  但田弘遇也没做的太过分,至少没因为谋财而害命,还是有点底线的。
  他要真是遣人放火杀人,皇帝也无法保他。
  考虑过后,崇祯招来李佳奇,对他坚持公平正义,对抗权贵的做法大加赞扬。之后温言相劝,说自己老丈人也非作恶多端之辈,可能是受人蛊惑下,才起了贪念。此事就此作罢,就当没发生过,算是给朕一点面子。
  李佳奇当然是知情识趣之人,见皇帝姿态如此之低,立刻顺坡下驴。表示此事定是有人假冒国丈之名行的恶事,自己回去定会秉公断案,将冒名之人惩治之后就此结案,于是这才作罢。
  崇祯吩咐骆养性,借此机会在京城开展一场严打行动,将那些大恶不做,小恶不断的城狐社鼠彻底清理一遍,让深受其害的百姓过得更加安心。
  锦衣卫在顺天府的配合下,经过半月整治,逮获平日看场护院,敲诈勒索良民,拐卖妇女儿童的地痞混混一千余人,然后将其全部送到门头沟的煤矿服劳役,视其日常表现决定劳役长短。
  崇祯把田弘遇招来大骂一顿,严厉警告他,以后再不收敛,就将其打发到前线与流贼作战。
  田弘遇被吓得不轻的同时,心里也埋怨这个便宜女婿,一点情面不给。自家又不懂经商,没法像周奎一样靠着皇亲名义,靠经商赚了大把银子。
  崇祯知他心中所想,毕竟是亲戚,打一巴掌还要给个枣吃。便将准备做海贸一事告知他,让他拿钱入股,等着分红利就行。
  田弘遇闻言大喜,他在扬州多年,自然知道海贸利润的丰厚。听到只要拿钱入股就坐等红利,心中当然高兴。
  于是他兴高采烈的拜别皇帝回了家,也忘了顺便告诉女儿,不用求情了。
  这事前几日发生之事,周后和田妃都还不知情,所以才有了适才田妃委托周后求情一事。
  崇祯简单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周后这才放下心来,等田妃再来请安时告知她边可了。
  两人又闲聊片刻,崇祯小憩半个时辰后,带着王承恩回了乾清宫。


我爱肥猪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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