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缺粮


  子午口,当魏延的斥候出现在这里时,已经可以看到守军已然易帜。
  随着吴质及所部雍凉军团的覆没,关中形势瞬间明朗,各处魏军要么易帜接受整编,要么投降,等待后续谈判、遣返。
  对于遣返降军回归籍贯这种明目张胆的‘资敌’行为,田信当年就放过于禁一回,又曾在鹰山曹彰墓前放过了曹真一次,两军阵前绑了曹休也按约定放了回去。
  魏国军吏对田信的信用,大致上还是倾向于相信。
  面对一个已经被北府兵全面接管的关中,魏延还能怎么办?
  只能带着军队走出子午谷,与北府兵会师于少陵塬;少陵塬北边是龙首原,是田信屯军之地。
  少陵塬,西府兵在樊川北岸设立临时营寨,等待北府物资供应。
  抵达此处时,北府兵已在周围钉立木桩,为西府兵规划好营区,省去了测量、计算的半日时间。但营垒建造还需要西府兵自己动手,从周围砍伐林木、收集草束。
  负责接待西府兵的是征北幕府司直周白,残缺左臂垂着,右臂握着木棍在地图上指点周围的军营和后勤运输路线,以及扎营注意事项。
  魏延、长史郭攸之、司马傅肜三人一同聆听,郭攸之与周白较为熟悉,询问:“怎么不见赵公左军营垒?”
  魏延也打量周白,经历千里子午道磨砺后,魏延面容精瘦,两鬓胡须恣意生长,显得彪悍、粗犷。
  周白也不做掩饰,虽说西府参战实属预料之外的事情,可左军那么大的体量,要移动是无法隐瞒的:“赵公已率左军前往凉州,凉州张既、游楚负隅顽抗。”
  放马超去凉州……魏延三个人互看一眼,只觉得事情麻烦了。
  马超凉州牧这个职务在先帝自立汉中王时就已经册封,赵公、持节、凉州牧、骠骑大将军、兼领左军,这是马超的爵位、官衔全称。
  郭攸之一时如鲠在喉,一边傅肜嘴快:“陈公如此安排,末将实难理解。”
  周白只是看一眼傅肜,侧头对魏延说:“征西将军,我家公上正在龙首原规划新城,实难脱身。西府扎营完毕,还请征西将军前往龙首原与我家公上会晤。”
  “好,魏某正有此意。”
  魏延跟着周白起身,拱拱手,目送周白登上戎车离去。
  周白离去不久,宗预就骑乘快马来见魏延,翻身下马先擦汗,焦虑询问郭攸之:“演长,西府为何出兵?”
  郭攸之去看魏延,不见回答,就问:“德艳何出此言?”
  “唉。”
  宗预对魏延施礼,又对三人说:“吴质残暴,关中衰败由来已久,如今更是难以供养大军。南山秋雨连绵不绝,十日前就已陆续遣退运粮辅兵、民壮。故大军乏粮,不得已才使赵公率部西进天水,就食凉州。”
  见一侧草地上铺着地图,宗预两步赶过来看一眼,就说:“西府吏士五千之众,实难供应长久,不知征西将军有何打算?”
  魏延脸色不快,这是要赶人,反问:“德艳可有见教?”
  “不敢。”
  宗预神色是真的不好,顾虑颇多,军队的口粮问题始终是一个很敏感的事情;有的时候可以非常有弹性的调整,有的时候该多少就多少,不能少一勺米。
  比如现在,魏延这五千人口粮也很好解决;只要不进行战斗训练和准备,完全可以化整为零,在上林苑区域内就食于野,不管是打猎或是采集,区区五千人混到明年开春不成问题。
  可如果要维持战斗力,那口粮支出就必不可少。
  宗预想了想,就说:“征西将军,军中储粮尚能支用。这皆是战备储粮,若再无战事,宁可吏士饥馑,也不能开仓取用。如今只有陈公麾下近卫三营骑士饱餐,余下皆缩减口粮。若征西将军另有考虑,可与陈公当面讨论。”
  他说着抬头看魏延:“非是北府不恤西府袍泽,实乃捉襟见肘,有心无力。”
  战备储粮是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没有战争,军士可以就食于野;可如果战争爆发,那么就要集中行动,到时候要么吃粮食,要么吃人,再无其他办法。宁肯军队战斗力在饥饿中衰减,也不能吃存粮!
  存粮是底线,也是最后反制敌军的底气;如果现在把存粮吃完,还让敌国知晓这么个重要军情,那么很多事情就会多出难以预测的负面变化。
  给魏延、西府的选择很狭窄,要么军队分散自己想办法吃饭,要么听从安排,如马超就食凉州一样,换个地方去吃饭。
  如果想驻屯长安附近,还想吃饱肚子保持日常作训……那基本是做梦,北府亲军三卫里只有七分之一的吏士享有这个待遇。
  甚至,魏延连长安城都无法入驻。
  长安城,注定了四周没有猎物,也没有可以采集的食材;魏延若执意率军入驻长安,那肯定会断粮。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也是客观存在的问题。
  战争储备粮是全军的生死线,谁敢嚷嚷着吃储备粮,那田信就砍谁……这种原则性的事情,容不得疏忽。
  粮食问题,无年不战的季汉帝国来说,始终是一个悬在脖子上的绳索。
  虽然还没勒紧,可谁也无法从这个绳套里脱身。
  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挨饿,可魏延有些不信:“陈公何在?”
  “陈公正测量昆明渠,如今各处田地正播种冬麦。”
  宗预说着去看郭攸之,继续说:“冬麦入冬前要灌溉许多河水,否则难以过冬。”
  郭攸之才南阳做过一段时间的北府留守长史,自然清楚北府各坊的小麦种植试验,小麦对气候适应力强,开春后随时都可以播种,对水源不似水稻那样渴求。
  夏季气候温热,小麦生长期是固定的,播种早一些、晚一些……如果不追求极限复播、套耕的话,只是一年一季,那真的不需要太过在意小麦的种植时节。
  因此,当水稻、粟遭遇天灾绝产后,一般都是赶紧补种小麦,以挽回、降低粮食减产损失。
  西府兵在汉中……肯定是种植水稻为主,对于冬小麦缺乏认知、理解。
  魏延见宗预说的严重,也神情舒缓,思索这个严峻问题。
  唯有抢先进占长安城,自己西府兵才有极大的价值;可现在关中已定,又极度乏粮,如果自己还强行要进驻长安,等待自己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抢先控制长安,再联合、号召郡县豪强向长安运输粮食;等益州的蜀锦运抵,就能交易到赖以生存的粮食。
  可现在粮食紧缺,又都握在北府手里,关中大族被吴质杀了个七七八八,很多事情跟预想的局面有极大反差。
  话又说回来,就这么轻易退回汉中……那怎么向丞相、朝廷交待?
  魏延隐约能理解宗预的来意,就是专程来讲述粮食危机,希望西府兵能顺势而为,不要去挑战北府的分配制度。
  否则稀里糊涂撞上去,北府不介意拿西府开刀。
  刚刚歼灭吴质雍凉十万军团的北府兵,不见得会用正眼看西府五千人。
  一个骄横,一个无知,若撞在一起碰出火花……绝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
  可魏延总觉得宗预在吓唬自己,前面周白说田信在龙首原测量地形规划新城,现在宗预又跑来说田信在测量昆明渠。
  谁在说谎?
  魏延心思一定,决定立刻去看看,看看究竟谁在说谎,田信又在干什么。


第六百零一章 规划
  昆明渠南岸,田信正规划图纸。
  南岸就是龙首原,这里视线范围内一片平坦,坡度高低落差约在三十米以内……简直是土木建造狂的天赐之地。
  如果修筑新城,实在是太过美好。
  不需要拓实地基,也不需要垒砌规模、成本高额的城墙,只要规划好一座座的坊,就能完成城市的布局。
  筑城前期,只要确立两个标准,后续依样画葫芦就能将城市圈向外拓展。
  第一个标准是道路标准,这个好办,新城主干道于城中心十字交错,主干道是一级道路,暂定宽度为六十四步(约八十八米),二级道路三十二步;街坊之间为三级道路宽十六步;坊内十字街属于四级道路宽度为八步;坊内片区巷道为五级道路,宽四步(五点五米)。
  第二个标准是坊,一里三百步,每一个坊东西长三里九百步,南北宽二里六百步;以秦制一宅三十步见方为宅院标准,那么除去坊内的十字街、巷道、菜地面积,余下可以有三百八十四个标准宅院。
  一个标准宅院面积是长、宽各三十步的大院子,一步六尺约一米三,这样一个大院子占地面积足有一千七百平方米。
  自然地,这样一个宅院是给尉级军吏的;其他搬迁至坊内的军士,则根据军阶不同,两户一宅、三户一宅,或四户一宅、六户一宅。
  校级军吏是两宅,少将三宅,将军每增长一级军阶,就增加一宅;爵位额外增加宅院,封君一宅,亭侯两宅、乡侯四宅、县侯八宅;每一座宅,本身院内就可以开辟菜园,还有坊内隔离区的菜地。
  北府各营编制类同,兵员编制最多有三十人左右的增减差额,但总的编制是一样的,一个营有十七个队,不分骑营、步营,这都是定死的。
  算下来,一个坊可以安置两个营的吏士,以及家属,约一千五百户人。
  北府吏士不纳税、不交租,出征也没有军饷,主要收入来自于战利品、耕种、手工业、经商。
  这样集中在新城坊区内生活,户主除了应征服役外,家中余下人口只能从事手工生产,或者经商,或者雇佣打工。
  所以新城规划的坊区,不能铺开太多,因为这些城市街坊只能依靠手工业、服务业获取财富、积蓄家业。
  而广阔的关中地区急需开发,要在乡野之地设立乡坊、村坊;如果有不愿继续服役的吏士,可以退伍,重新编成乡社、村社里社。
  因此,规划的新城,最多设立四坊或六坊,以后等关中生产力渐渐恢复,可以继续扩建更多的街坊。
  坊,字面意思就是有低矮土墙防护的四四方方建筑群。
  关中地区铺满各种专业发展的坊,再修通木轨,以技术绕过漕运无法通行的三门峡,那么关东四州的粮食就能源源不绝、低成本的进入关中。
  而关中地区得到充足、低成本粮食供应,也就能控制住开发速度,保住葱葱郁郁的树林。
  如果没有粮食,人口越来越多的关中,迟早会为了那一口吃的,无休无止的砍伐林木、开拓耕地,直到环境崩溃……开垦再多的土地、良田,失去水利灌溉,也会成为旱地、龟裂的荒原。
  这个过程里,保证府兵的战斗力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府兵有战斗力,关东才能源源不绝向西运输粮食;外部输入的粮食可以让关中主要人口从事其他行业,而非农业。
  否则关中百万人口,最少要投入九十万人从事农业。
  手工业也是工业,减少农业人口,关中可以发展其他行业,积累先发优势。
  关中地区少农业,广袤荒野可以进行牧业发展,为关东四州、南方提供耕牛、农具;相互补助,互通有无,利于长远发展。
  最后关中、北地、上郡一带减缓农业开发速度,自然能减少黄河泥沙淤积速度,进而降低关东四州的水利支出。
  田信隐约记得一种说法,大朙朝的河南布政使司税款几乎都留在地方开支,一半是固定的地方财政开支,一半是给朝廷,朝廷又转手用在河南的河政维护工程上。
  不管怎么样,只要木轨修通,漕运能跳过三门峡这个大坑,关中就没必要过渡开发。
  只要休养生息一代人,用木轨、铁轨一点点修出去,凡是轨道所在,皆是诸夏之地。
  田信发展思路捋顺,对北府军吏来说就简单了,按部就班执行就行了,至于后果会怎么样……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对于底层吏士、百姓来说,其实对什么计划不计划的没什么感触,都是生活。
  计划的好坏,能否行得通,对他们来说有些遥远,即便感受到了生活的变化,也不容易察觉其中的区别。
  关中的规划发展是一个系统的工程,田信、北府也有相关议案。
  可这些预备议案里,可没有魏延这五千西府兵的位置。
  魏延稍稍整理发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就来寻找田信,他不来,田信也要设宴邀请。
  只是魏延来的有些快,看到昆明渠两岸近乎三万人在劳作的景象。
  两万河北、河东籍贯的降军解除武装后立刻投入生产中,与他们一起劳作的还有田信的亲军三卫。
  更多的诸胡俘虏……则被田信一口气贬为自己的奴隶,反正这些部族吃这一套,连吴质都能初步驯服这些人,自己没道理失败。
  前后大概有匈奴、羌氐、月氏秦胡、杂胡、河西鲜卑之类近乎十二万户游牧、半耕半牧的人口被他吞了。
  换言之,这十二万户人,及他们的牲畜,都将成为田信个人的财产,不会出现在朝廷的战报里,也不会交予朝廷处置。
  十二万户人,不需要极限动员,也能轻易凑出十万大军。
  其中最少一半人口要拆分出来,逐步融到北府这个大家庭里;就各种坊的生活方式,一代人内就能完成同化。
  余下六万户也以坊的方式规划牧场,分置各处……不会有人向他们收税的,作为田信的奴隶,谁向他们收税,就是跟田信收税。
  所以他们牧养的畜力,自然是田信的产业,想拿走就拿走。
  可这种事情总要有个限度,如何挤牛奶是一门艺术,总之得让这些人吃饱肚子,先过几天好日子,再一点点收取养殖的利息。
  魏延还没见到田信,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追随先帝以来打了很多的仗,参战规模最大的就是汉中之战,可汉中之战极少爆发正面决战。
  他接手汉中又是一个无人区,因此广袤、平坦的昆明渠两岸三万余人劳动的场景,让魏延……大开眼界。
  至于十万人决战的大军团场面……抱歉,魏延没经历过。
  以至于他这个征西将军,在北府中高级军吏眼中……水分有些大,自然谈不上发自内心、由衷的敬重。
  很快魏延看到了田信,田信的确在昆明渠巡视冬麦种植工作,也的确在规划新城。


第六百零二章 番号
  田信早已命人准备宴席,位置就在他大营所在的浐水西岸的一片高地。
  平原上的高坡一般称之为坂,这里被称之为浐坂,名字不好听,因这里能望见长乐宫废墟,被田信改名为长乐坡。
  算是周围的制高点,成为田信的幕府本阵所在。
  至于长安城,虽然经历过钟繇的治理,可关中之乱时马超曾夺取长安,又经历了一场战火。之后曹操经营重心不在长安,所以没有进行修缮。
  汉中决战前后,曹操只从关中汲取人力、物力,哪有多余的力量修缮长安?
  关中人疲于奔命,更不可能去修缮宫阙楼阁,因此长安内外、周围的宫城多已成了废墟,且城墙坍塌、败坏,除了一个响亮的名头之外,再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一座废墟都城,田信自全歼吴质雍凉军团后,就没去过长安城,自然不可能去打扫、拜谒前汉宗庙。
  与魏延一前一后抵达长乐坡,田信也更换礼服,是圆领大红敞袖金龙过肩常服,头戴折角翼善冠,与饥肠辘辘的魏延正式会面于帷幕中。
  算是初次见面,田信对魏延还是抱有一定好感的,老丈人也没少夸过魏延。
  只是魏延性急,刚见田信坐下,就问:“末将在汉中久闻陈公威名,又听人说陈公与曹丕颇多书信交流。今陈公得关陇如虎插翼,实不知陈公意欲为何,末将窃不自安。为朝廷社稷,末将斗胆,还望陈公坦言。”
  帷幕正中篝火前,被俘的韩龙一身粗布短衣,正缓缓摇动木架,架子上烤全羊已然入味、快要熟透。
  边上一同参加宴席的北府军吏俱是色变,目光不善落在魏延脸上,魏延身子微微前倾,略扬起下巴,一双眼睛明亮亮,等待一个答案。
  “不愧是文长将军,对陛下忠肝义胆,敢为人先。”
  田信说着眼皮垂下:“陛下光复汉室之伟业,因时疫中道崩殂。我北府吏士受吴质阳谋毒计所迫,在家国、忠孝之间已作出选择,再无退路可言。文长将军实乃明知故问……何况,我陛下之婿也,自会善待宗室。”
  略有伤感,田信抬头看面容渐冷的魏延:“文长将军,若是能选我想要的,宁肯要千年世家。”
  “大将军可知这番心意?”
  “应能知晓,不过我出兵武关时,自知已无退路,今后不入江都半步。”
  田信说着右臂抬起指着西北二十几里外的长安:“汉室西京就在那里,我破吴质已有十日,不曾去过长安。除大将军、大司马之外,我也敬重丞相、子龙将军,若在一日,我一日是汉臣。”
  魏延神色微微缓解,又问:“我闻陈公曾与大司马协商,欲更改西府番号?不知如今,可会遵守约定?”
  按照与张飞的新约定,田信拿到北府、西府、南府番号,魏延的西府更改番号为卫府。卫府,顾名思义,是司职京畿卫戍的府兵。
  如果魏延所部更改番号,那么理应在长安附近军屯,毕竟这里是大汉西京所在。
  这也是当时协约的主要细则之一,田信不沾染长安,由魏延负责戍守。
  长安哪怕沦为废墟,那也是汉室西京之所在,自有号召力在。
  魏延所问,田信略作犹豫,就说:“自会遵守。文长将军若是乐意,不妨与我一同上表江都,申明此事。”
  军人也是人,魏延所部西府如果要屯戍长安,那西府许多府兵就要从汉中带着妻小离开,来长安定居。
  很遗憾,西府的凝聚力有限,西府吏士籍贯多在益州,让这些人背井离乡到汉中戍守、军屯已经是很为难人的事情;如果再强迫这些益州人迁徙到长安军屯、戍守,绝对没几个人愿意。
  因此,愿意跟着魏延到长安戍守的西府兵,规模应该在两三千人之间。
  这些府兵的籍贯要么是关陇地区的,是当年逃难去益州的东州人;再要么就是跟着刘备、魏延入蜀的老兵、乡党。
  换言之,这批人肯定就在魏延军中,他手里这五千人,还会进行一次分离,将益州籍贯的吏士分离出去,遣回汉中。
  不然的话,这些人也迟早会逃回去。
  那么问题来了,魏延手里就两三千老兵,长安又是废墟,他怎么戍守、军屯长安?
  见田信肯松口,魏延神色释然,当即拱手请求:“末将也知军中储粮不充,会遣返部分吏士回归汉中。归程足有千里,还望陈公拨付干粮。若储粮实在紧缺,这些吏士可听由陈公调派,待明年开春后,再行遣返。”
  “好,今日宴后,文长将军回归本军整理军书,待朝廷诏书下达,就更易番号。”
  田信说着举起茶杯:“请。”
  魏延也举杯,神情沉重:“陈公,请。”
  负责烤羊的韩龙开始分割烤羊,为魏延切下整个羊颈骨肉,羊脖颈是经常活动的部位,肉虽藏在颈骨中显得少,可却是口感颇好的。
  而田信独享一条羊腿,伴着粗粝糜子烤饼享用,思索魏延、朝廷的破局之策。
  不用想,首先是朝廷的财政支柱之一的蜀锦;今年老丈人能想办法给张飞凑了十万匹蜀锦,那明年也能想办法给魏延凑来两三万的蜀锦。
  蜀锦就是硬通货,魏延手握蜀锦,自能换来许多物资,进而经营长安,逐步修缮,使之恢复西京气象。
  好在自己不喜欢蜀锦,对这类奢侈品缺乏兴趣……每年按比例分给自己的蜀锦也勉强够内部分配。
  蜀锦、美玉、金银、漆器、象牙制品、宝石、宝珠等等之类,似乎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细细嚼着烤羊腿肉片,田信思索自己的破局之策。
  自己修筑的新城,肯定能取代旧的长安。
  只要按着规划走,新城就不会落后;网格化的管理,是大势所趋,可以跟后续的发展达成完美衔接。
  魏延不算沉默寡言,是个喜欢当话题人物的人。
  可眼前真的不是他自吹自擂讲故事的时候,田信都在那里静静用餐,其他人也就低声交流,细细聆听就能判断这些人聊的还是公事。
  魏延也就息了讲故事的心思,真要讲故事,田信身边中高级军吏哪个没故事?
  还都是记录在彭羕《北府战纪》里的事迹,哪怕当事人有些记不清当年的细节,彭羕也会帮他们回忆起来,并在记录中用朴实的语言,把当年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描述出来。
  就目前来看,《北府战纪》已经引发一起争执,当年田信夷兵营金木水火土日月七名曲长,如今却有九个活着的军吏声称自己是七曲长之一……
  比起彭羕妙笔生花的故事,魏延那些故事有些不够看。
  羊还没吃完,主簿陆延步履匆匆进入帷幕,双手捧着插着鸡毛的急递:“公上,征北将军急递。”


第六百零三章 疲军没资格拒绝
  魏延在侧,田信撕开急递漆印。
  看到内容,脸上本就不多的笑容立刻就全不见了,帷幕中低语交流声也都跟着停止。
  田纪信中没有多说,只是通报了关姬一行人安全抵达邓城一事,没有再说其他事情。
  用不着说,说了也没用。
  武关道辎重转运的辅兵、民壮都已陆续折返南阳,面对随时可能被秋雨阻断的武关道……现在根本不可能让大军顺利通过,小队的书信传递还是能保障的,再多一点就无法保障了。
  现在只能看关羽、江都方面怎么处理,总之田信已经预见孙大虎姐妹、孙氏诸侯的消亡。
  要说恨,关羽、荆州人恨不得孙家人死绝;可又碍于承诺,以及孙大虎有孕一事,存在各种顾虑,才没有动手。
  本以为会在孙大虎生育后,再从容解决掉孙氏一族。
  如今朝廷要急于表态,孙家就是现成的靶子;打自己小妹主意的人……规模很庞大,劝说李严、丈母娘、老丈人的人可以说是形形色色,防不胜防。
  从事态发展的逻辑,以及各自的承受底线来说,推动小妹与刘禅的婚事,怎么看都非常合适。
  可是刘禅有什么好?
  要说人品、性格、长相、年龄,齐王刘永强刘禅五倍,没有五倍也有三倍。
  起码刘永是跟在军中陪先帝上过战场的,知道一米一粟来之不易,也知人命、江山社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谈不上愤怒,从自己迈过武关向关中进击时,就预感到天子近臣团队会有一些反制、应对措施。
  老丈人能秉持中立,就是最难的事情了;不能怨老丈人,处在那个位置,现在做的已经很不错了,接下来无非就是严惩首恶。
  必须严惩首恶,谁跳出来搞事就打谁。
  这是基本的原则,如果不惩处主动搞事的首犯,那么怎么管好这个大家庭?
  那么问题来了,唯一的问题:丞相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知情多少?参与的深度又是多少?
  魏延胆子一向很大,放下手里削肉的匕首,用布巾擦手上油迹:“陈公,若是紧急军情,末将所部远道而来至今无功,吏士求战心切。”
  “算不得紧要军情,倒是用的上文长将军。”
  田信说着将手中单薄的一页信纸递给魏延,魏延双手接住审视,随即一愣,眉头紧锁很是不快:“竖子胆敢如此!”
  魏延怒气浮现在脸上,又狐疑费解:“此朝中之事,末将如何能为陈公分忧?”
  田信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微微扬起下巴看晚霞映衬的一轮圆月:“岂不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好,请文长将军入朝,替我向大将军讨个说法。”
  魏延愕然,又仔细看田信的脸,终于确定田信没有开玩笑,是要吞掉他的五千人。
  “凡文长将军部曲,皆可随同前往江都。若不愿,也可留在关中驻屯,待明年粮秣充足再行派遣。”
  田信语气从容平缓,并不拿捏腔调:“若文长将军不愿,明日就率西府吏士离开关中,不管是去汉中,还是去江都,我不强留。”
  不会有新的补给,气候渐凉,也不会配发新的冬装。
  武关道是很好走,有许多山谷、河谷可以樵采收集食物;可北府已经走过一次,能吃的、容易抓捕的猎物、野菜基本都被刮了一轮;魏延也刚刚从子午道走出来,里面沿途能吃的都顺手采摘填了肚子。
  如今已是中秋,不管是子午道,还是武关道,都将被连绵秋雨笼罩……别说五千人,沿途物资也就顶多保障五十人能顺利穿行。
  再顺利,也是断断续续的行程,要躲避山洪、雨水,道路被冲毁的话,要么抢修,要么绕道。
  现在派人走武关道,事倍功半,且危险重重。
  魏延有更好的选择?
  没有,他七千辅兵运粮,保障五千精兵走出子午谷,如今已是疲军。
  如果赶在田信、吴质对峙期间突然杀出,还能取得奇效;可现在就是一支体力、心态都疲惫、疲软的疲军。
  再组织这些人走子午道回汉中?
  谁敢当面说这个话,逼着这五千西府兵走子午道回汉中,绝对会哗变。
  哗变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喧哗起哄非暴力不合作的,也有鼓噪吵闹一哄而散的,也有一拥而上绑了主将讨说法的,自然也有当场砍了主将的。
  魏延沉默相对,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开口规劝的。
  整个帷幕里的北府军吏,魏延谁都不认识……这就是北府兵与汉兵的差距。
  他唯一认识的宗预又跟郭攸之、傅肜这两个关系更好的荆州老乡在少陵塬西府兵营里一起吃饭。
  奋起反抗?
  就算杀出去,难道还能带着五千西府疲兵抢到物资?
  魏延脸上并没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颓败,这是出兵时预料的最坏几种情况之一,但不是最坏的情况的。
  当时考虑到种种恶劣状况依旧出兵,现在发生了这一幕,也不算无法接受。
  打仗就跟赌博一样,敢投出骰子,就要认。
  整理情绪,魏延询问:“如此对陈公、大将军并无好处,陈公何执意如此?”
  五千西府兵,田信能吞掉几个?
  吃不掉多少,明年该遣返原籍的都得遣返,士兵是人,都有家乡、家庭的牵挂;不遣返,是会逃跑的。
  关羽也一定会出面给魏延主持公道,这支西府兵终究还给魏延。
  前后难堪的,只能是关羽。
  田信眼皮上翻目光依旧看着月亮:“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垂目看魏延:“此事大将军自会理解,我若不闻不问,大将军明面不说,暗里又会恼怒我不会照护家里人。我也知文长将军有委屈,可我的委屈向谁诉说?正好大将军也有委屈,文长将军前去代我倾诉一腔委屈,大将军自会有所表示。”
  说着田信忍不住哼哼轻笑,魏延想到到时候自己见关羽时的场景,莫名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
  自己女儿被逼着走临沮山路逃奔南阳……别说大将军,就是自己都觉得愤怒。
  如果大将军还能克制,现在再加上西府五千吏士被强行扣留一事,肯定要问责,好好收拾一顿天子近臣团队,甚至向这些人背后的丞相讨个说法。
  大将军对丞相一系过于优待,魏延思索着可能引发的问责事件,心中却没多少负担。
  虽然不爽,可更不爽的人就坐在面前……何况自己也拿到了一些承诺,今后二三十年里还是稳定的,天不会变。
  这就够了,这是给大将军的面子,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面子?
  换个人来问,肯定问不出什么来。


第六百零四章 紧迫
  算是和平兼并魏延所部五千西府兵,这也是做出来给老丈人看的,得给老丈人找一点做事的理由。
  魏延虽然配合,可心里自然不高兴。
  等他回到少陵塬军营时已到午夜,与郭攸之、傅肜一起开会。
  到目前为止,北府兵并无相关调动,也没有派人接收西府兵,根本不怕西府兵逃跑,或抢劫物资后逃跑。
  魏延有一种不真实感……一般来说都是杀将夺兵。
  自己去跟田信吃了个饭,又全须全尾回到自己军中,难道就因为吃饭时田信被朝廷惹得不高兴,说要夺走自己的军队,自己军队就被夺走了?
  是的,有一种荒谬感,自己的军队这点凝聚力都没有么?
  有是有,可累了,饿了,一切都受制于人,仰人鼻息而活。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魏延有一种直觉,等明天田信派人来接受军队时,这支军队会顺利融入北府,哪怕是暂时融入,也会出奇的顺利。
  起码,自己面前的郭长史、傅司马跟北府绝大多数军吏是故交、同僚。
  作为北府曾经的留守长史、留守司马,郭攸之、傅肜在北府自有人脉、影响力在。
  现在一个重新融入北府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不需要他们积极奔走,只要默不作声,就能顺利完成融入。
  想明白这些事情,魏延对这场内部会议有些心不在焉,莫名生出一点恼恨,总觉得当年兵制改革创立北府,是田信欺骗了先帝。
  府兵制度是一个新的东西,完美的让田信完成军权集中的过渡;过渡的过程中还自己实现了工具生产和粮食、布帛自足。
  虽然北府始终不插手军械生产,军械依赖朝廷拨付、战争缴获和维修……看着被朝廷抓住了一条可控的尾巴,可以北府铁匠坊的技术储备,制造军械、铠甲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最重要的军饷、军粮都能自我满足,还有军中教育、选士、晋升、外调,从里到外都摆脱了朝廷的控制。
  已然是个庞然大物,别说自己这区区五千远道而来的疲兵,就是马超的左军,想吞也就顺手吞了。
  毕竟田信曾经是左军副将,与左军有很深的历史渊源;左军的军吏主要来自关陇地区,也天生亲近北府。
  魏延不时走神,勉强集中注意力听郭攸之讲述北府击败吴质的过程,以及主要斩获数据,还有战后各方面的安排。
  不提斩获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现在朝廷唯一能插手进来的就是官员委派。
  关陇地区目前初步和后续能受北府控制的郡县很多,不限于传统意义上的司隶、凉州,还有并州刺史部的上郡、西河郡,算起来也是并入了北府管制范围。
  凉州牧马超是老资历的州牧了,汉中王国时期的凉州牧,马超一个关中扶风茂陵人,去当凉州牧,也是很符合官员异地主政的基本要求,没人能挑刺。
  而关中都督射援籍贯凉州安定郡,一个凉州人来做关中都督,也是符合基本任用规矩的。
  可惜吴质丧心病狂清洗关中大姓,强迫北府出兵以来……关中许多大姓就此凋亡,射援在关陇地区的影响力、人脉算是废了大半。
  射援是北地诸谢的同族,是皇甫嵩的女婿,影响范围是很大的;可惜,现在射援已经无法聚合关陇大族,无法为朝廷钳制北府。
  所以,射援已经废了,没用了。
  一个没用的射援,朝廷也不会力保,所以田信换掉射援,另选一个人来做关中都督,朝廷这里也不会太过反对。
  如果射援还有用,朝廷肯定会力保射援,除非田信杀了射援或继续软禁射援,否则无法拿走关中都督一职。
  可惜啊可惜,吴质把关中大姓杀的太狠,斩断了射援的人脉,导致田信可以轻易拿下射援,换一个真正的亲信、心腹担任关中都督。
  而郡守一级,将获得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弘农郡、上郡、西河郡、北地郡、安定郡、天水郡、陇西郡、金城郡、张掖郡、武威郡、西平郡这些大郡、强郡、名郡的控制权。
  还有一系列如南安郡、新平郡等曹魏析分、增设的小郡,这些小郡按着田信一贯作风,会并入原来的辖区,直接省略,以节省冗官、编制。
  冗官少了,每个郡保底的一个孝廉名额也就没了……可田信不在意这点收买人心的勾当,对此朝廷的态度肯定是复杂的。
  各地因为战乱,大郡、名郡被一分为二、为三的例子太多了;为的就是弱化郡守的实力,增强控制力,以及增加当地士族出仕的渠道。
  关中一役后,田信将获得十四个郡,以现在田信跟朝廷的关系,肯定不会让朝廷安插人选。
  因此,田信将在交州、广州十三郡、湘州五郡、南阳二郡之外,另外得到十四个郡,前后三十二个郡。
  这些郡守三五年后,就能向朝中公卿位置发起冲锋,或向其他职位发起挑战,会进一步渗透全局。
  至于郡守下一级的县令、县长、陵邑长、道长,以北府的选士、晋升渠道来说,也有足够的军吏转任为地方官吏。
  不计算军职功勋的晋升渠道,仅仅这三十二个郡带来的晋升渠道,将不断冲击朝廷格局。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公卿,总有一天,三公九卿的岗位会逐步被北府出身、亲近北府的人担任。
  郭攸之、傅肜跟宗预吃饭……肯定有吃饭的用意在。
  宗预急着吃这顿饭,就是要把许多重要的信息传达给这些老乡,免得他们看不清形势,走错路、说错话。
  郭攸之不断讲述,告诉魏延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十四个郡都已被北府、左军瓜分,没有给朝廷插手的余地。
  朝廷想要安插人手,就要让出位置,进行一轮对换。
  首先是凉州,凉州牧马超,苏则代替宗预担任左护军,随马超返回凉州,兼领金城郡守;马岱兼领陇西郡守,其他如第二秀、杜翼等关中籍贯的将军调任凉州充任郡守。
  射援的关中都督被罢免,由田信的近卫少将姜良担任,同时一批凉州籍贯的将军担任关中地区、上郡、西河郡的郡守。
  这种关陇二地相互任官的方式……其实跟《三互法》是相互违背的,可现在谁还在意三互法?
  只要按着现行的方式发展下去,关陇地区会发生一轮高密度的官民勾结;我管理你家乡,跟你的亲党好好合作,挤压异己分子;你管理我家乡,跟我亲党好好合作,挤压异己分子……不出十年,关陇将经营成铁板,水泼不入。
  什么豪强、世家,在这种组合面前,就一句话: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容不下第二个声音……朝廷必须采取手段,从郡守到县令长,朝廷最少要安排三分之一的职位,才能延缓这种事情的发生。
  只要拖住,后面还有转机。
  可要拿出什么条件?
  北府想要什么……宗预没有说,郭攸之猜到也不能说出来,他只负责把最可怕的事情说给魏延,让魏延向朝廷去说,看朝廷怎么处理。
  一桩桩的交易,维持整体的和睦,延缓局部的败坏……这就是朝廷。


第六百零五章 隐居
  终南山,夏侯尚新的隐居之地。
  一场霜降后,夏侯儒挂一领熊裘纵马踩踏地上黑褐枯草,他绕过山峡小路,仰头眺望山崖下石洞前的木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越来越看不懂如今的大汉,自八月初全歼吴质雍凉军团后,整个大汉各方面以一种让人很难理解的方式在发展。
  原因太多了,主要是功勋太高,朝廷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封赏方案。
  大汉如今政出四头,许多事情要不断协商进行,因此北府功勋至今没有正式颁布,就连关陇州郡县的官吏,除了马超是实授外,其他都督、郡守、县令长都是代理的。
  其后还有两个因素在干扰大汉政务的正常运转,第一是道路阻碍,田信、关羽、诸葛亮之间通信迟缓,许多突发事情需要通告、确认、协商处理,一来二去最花费时间。
  第二是江都突发的事件余波未止,董允太能跑了,见事不对逃亡益州,到现在也不知道诸葛亮会怎么处理董允一事。
  诸葛亮处理好董允一事,关羽才能对江都的‘孙氏外戚勾结天子近臣案件’定性。
  这个案件处理的结果,代表着诸葛亮的态度。
  用亲信重臣的命为祭品,所证明的态度,其保质期很长,可以让关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需要反复确认诸葛亮的态度,关羽本身又能代表张飞的态度,因此那时候的关羽就能代表朝廷与田信方面协商,完成功勋封赏。
  总之,如今的大汉政出四头,让夏侯儒难以理解这四个人,但也觉得不是什么坏事。
  见接下来的山路多是山溪冲刷的石子路,夏侯儒遂下马,与几个亲随步行登山。
  也就三十余步高的坡地,这里夏侯尚的木屋修筑在一块巨大岩石上,岩石背后是凹陷的山洞,洞深有限,如今设立围栏,伺养了十几只羊。
  夏侯儒来时,夏侯尚正处理一条手臂粗的蛇皮,蛇肉已经挂在一边吹风,蛇皮紧绷,夏侯尚正刮擦蛇皮上粘粘的杂物。
  “如今正是兄长大展拳脚之际,何故屈身山野之间,与飞禽走兽为伴?”
  夏侯儒恨不得拔剑斩碎夏侯尚处理的黑质白章蛇皮:“兄长,可知曹子桓遣人议和之事?”
  “知道。”
  夏侯尚语气不快,斜眼打量夏侯儒:“我已是天下人眼中的死人,又何必再现身惹天下人笑话?何况,我又该以何面目去见曹子丹?”
  回头继续处理蛇皮,夏侯尚语气落寞:“我有二女一子,如今皆健全人世。曹子桓九子一女,女儿流落在外,九子已有五子夭亡。想必他也昼夜忧苦,又不能向人倾诉一腔悲怆,实在可怜。前仇旧恨,到此为止。”
  大概也知道夏侯儒在想什么,夏侯尚又劝告这个堂弟:“族中仲权一人统兵即可,再多无用也。”
  “那兄长以为,弟当如何是好?”
  夏侯儒自己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到一边,口吻略无奈:“当年我随兄长与曹子文出征乌桓,至今以来只有统兵之术,再别无所长。”
  “我闻江东吕蒙好学,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美名。陈公也常拿吕蒙之事激励部伍,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别无所长?”
  夏侯尚手上不停:“我听公上言语,似要在上林苑中建一座南山书院,先选军吏入学听讲,意在宣讲律令法学及治民之术。弟所有意,何不辞去军职,入书院求学?”
  夏侯儒犹豫不定,不甘心:“难道就再无他路?”
  结果夏侯尚不言语了,作为与曹氏休戚与共的夏侯氏一脉领军者,夏侯儒在魏军中如鱼得水,生活十分惬意,只有别人适应他、配合他的说法,而他只需要配合几个主将就能完成领兵任务。
  在魏军中生活再惬意……可如果曹丕知道夏侯尚没死,肯定要收拾他。
  真的没办法,只能响应夏侯尚的呼唤。
  结果现在军权都保不住了?
  领兵虽然凶险,可军队的保障力度始终是优先的;再说了,这年头当郡守、县令长也是有危险的。
  夏侯儒坐了一会儿,夏侯尚处理好蛇皮,涂抹一层油脂后悬挂晾晒:“你还是短见,远不及羊氏。羊氏一入荆州,就知学院关系长远。若不是汉室朝廷有意疏远、提防,羊氏三兄弟自会去讲学。”
  引着夏侯儒到木屋里,火塘悬挂的铁锅已经沸腾,一个妙龄女子就在篝火边缝补衣衫,猝然见到夏侯儒有些紧张。
  夏侯儒见这女子头发散披,穿着皮袄,脖子上挂着兽齿项链,还有裙摆的青红两色配色,就判断出这是个羌氐部落出身的女子。
  在细细看这身材颀长的女子面容,跟记忆中的一个女人有六七分酷似。
  唯一明显的区别就是这个羌女的下巴更尖一些,可能是吃的不好,脸上没肉,显得眼睛也大、圆一些;所以气质也差了许多。
  夏侯尚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就说:“她是烧当羌部的人,按着血缘算应该姓姚,父母给她取得名字不好听,她也听不懂官话雅言。”
  做了简单介绍,夏侯尚又说:“我将盔甲送予她父亲,她就成了我的人。她部族头人又送了我一些羊,这些羊正好与她作伴。”
  说着夏侯尚露出笑容,羌女也跟着露出笑容,又小心翼翼向夏侯儒陪笑,似乎担心触怒这个衣着华贵,披挂熊裘的贵人。
  夏侯儒还能再说什么?
  这里的事情还得帮着隐瞒,不能让族里其他人知晓。
  事情传出去终究不好听,有损夏侯氏门楣、形象。
  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夏侯儒吃了一顿粗粝的山中午饭,倒是喝了一碗回味无穷的绿茶,带着一种复杂情绪离开终南山这座无名山沟。
  或许几年、十几年后,这里会发展成一个小小的山村。
  长乐坡下,曹真与王朗漫步在昆明渠南岸,前后一个月时间的整理,昆明渠两岸已经种满了麦苗。
  谁也拿不准关中的气候,不能照搬南阳的经验,因此昆明渠两岸的麦苗都是分批播种,播种早的已经有一掌高,播种迟的才堪堪冒尖,甚至还有没冒尖的。
  这样分批播种肯定会折损三分之二……可必须损失,这能保证最少三分之一的冬小麦能成活。
  也只有这么做,才能积累大量的数据,为明年种植更大范围的冬小麦奠定理论基础。
  不过关中、南阳气候相近,因此最坏的情况下,也有把握保住一半的冬小麦。
  只是刚解除软禁的王朗不清楚内情,刚刚抵达这里准备跟田信谈判的曹真也不清楚。
  不知道北府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也要记录下来,试试能否在河北推广。
  河北方面今年极有可能爆发鲜卑入侵战争,整个河北百姓都因干旱而饥荒,急需大魏朝廷开仓救济。
  听说边塞的牧草被太阳活活晒干,晒成茶叶一样的青绿干草……可以想像一下,靠近边塞相对多雨的地区都这样干旱,那降雨更少的北方该是何等凄惨模样?
  鲜卑不想饿死,那只能发动战争。
  除非,大魏肯三千里运粮,去救济鲜卑人。
  困难环境下更容易驱使鲜卑诸部相互联盟、兼并,向集权方向发展。
  曹真与王朗相互交流,现在必须稳住北府,解决鲜卑问题前,不能再打了。


第六百零六章 对答
  谈判开始前,田信例行视察昆明渠两岸的麦田。
  大概立冬前,就要对麦田进行人工踩踏,将地表的麦苗踩死,让麦苗集中营养发展根系;同时地表植株萎缩,可以节省冬季营养消耗,也能防冻。
  距离立冬,就剩一个月时间。
  立冬之后,他就要带人去上林苑围猎,获取食物。
  上林苑本就有赈济灾荒的能力,就跟水泊可以调节洪流一样。
  封闭的上林苑里植被丰茂巨木参天,飞禽走兽优哉游哉……还有各种天然、人工开凿的水池、湖泊,都富含食物。
  不论是冬季湖泊凿开冰层捕鱼,还是围猎兽群,都能获取可观的肉食。
  冬季不怕肉质腐烂,再多的兽群杀了,都不会有浪费。
  职业军人的围猎,肯定是方圆百里范围布控、封锁、驱赶、集中处理。
  偌大的上林苑,完全可以有组织的进行五六次规模庞大的围猎;不仅参与者的伙食能补足,也能为其他地方的驻军提供肉食。
  这样伤筋动骨的围猎,上林苑大概三五年时间就能恢复……毕竟秦岭范围内还有许多兽群,上林苑只是外围。不破坏林木生态,秦岭内的兽群自会向外扩散、迁徙。
  还有被曹操、吴质先后迁移到关中的羌氐、匈奴、月氏、鲜卑等杂胡部落,从这十二万户部族里轮番抽调,整个冬季大约能分成三批,使他们轮番参加围猎,完成初步的筛选、编户、分类。
  所以冬季围猎不仅仅是为了获取食物,还有整编杂胡这一步骤。
  只要撑过今年这个严酷冬季,明年开始就会从方方面面好转。
  他视察之际,魏延也紧赶慢赶,终于穿过武关道,来到了南阳,抵达邓邑。
  关姬设宴招待,魏延面容比见田信时又瘦了一圈,精神焦虑讲述穿越武关道时的惊险一幕:“过蓝田关要至上雒城时,突逢山雨,丹水支流上涨汹涌,原本不过四五丈宽,经蔓延十余丈。足足等了三天,洪水才消退,得以乘船渡河。”
  现在武关道已经被密集雨水封锁,山区城邑所在河谷平原,说是一天一场雨也不为过。
  整个丹水持续暴涨,隐隐达到五年前的水准,几次洪峰与汉水北岸的新旧堤岸持平。
  所以秋季的丹水汇入汉水的河口,被称之为丹江口实属名至实归,不惨一点假。
  关姬耐心聆听魏延讲述沿途的见闻,魏延和关羽一样,是喜欢讲故事、自夸的人;也是在自己人面前,如果是外人当面,那就是一副倨傲、孤僻、生人勿近的寡淡模样。
  魏延又带着一点好奇询问:“我闻岘首山上观星楼里有许多神异之事,可先帝又有诏令,不许六百石以上官吏前往观星楼探查。究竟是何事,会如此神异?”
  “这……叔父还是不去为好。”
  关姬犯了难处,就比喻说:“夫君曾说少年人如赤红热铁,颇多韧性,可锻打成型,能千变万化;而壮年、中年、老年之人,就如脆铁、陶瓷器皿,已然成型,毫无韧性受不得外力冲击。”
  见魏延一双明朗的眼眸在思索,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关姬颇感无奈。
  只能换话题说:“关中之事,阿信心中置气,实不该为难叔父。至如今,叔父受气冒险走武关道而来,又会令父亲为难、恼怒。只是父亲年岁渐高,还望叔父至江都陈述关中变故时,能斟酌言语。”
  “自是应该如此,别说孝先,就是某家突闻此事时,也是怒不可遏。如今费祎受死,董允出逃益州,也不知丞相会如何处理。”
  魏延一口答应,调侃一句诸葛亮,端酒自酌,欲询问:“非是我无事生非,有一事实在不解。”
  关姬示意婢女为魏延斟酒,坦然做笑:“叔父有何不解,尽管发问。叔父此去江都,还要请托叔父劝慰父亲,自该让叔父知晓前后因由,以免延误正事。”
  “好。”
  魏延忍不住又饮一杯酒,皱着眉头:“孙氏无德理应废黜,朝中上下皆以为孝先之妹贤德,为何断然拒绝,使朝里朝外大乱?”
  停顿片刻,魏延又说:“费祎、董允乃往后朝堂卿相之器,今引罪受诛,实在有损社稷支柱。因此二人之死,生出诽议、不满者,决然不少。”
  女人早晚要出嫁,嫁给皇室有什么不好?
  魏延和几乎所有人都一样,想不明白关姬的思路。
  甚至北府中许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妹妹嫁给皇帝,以外戚大将军执政,再行王莽、曹操之事,简直顺理成章,流畅的很。
  关姬目光望着窗外,不假思索就问:“叔父已见过阿信,阿信是何等样人?”
  魏延想了想,说不出田信给他的最大的印象,那是一种想忽视都无法忽视,想看明白又看不明白的印象。
  田信坐在那里,仿佛光线都会扭曲,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有一种突兀感。
  人群之中,想不注意田信都难。
  “观孝先举止言行,非久居人下者。”
  魏延斟酌语言,费解:“我不知先帝、大将军是如何做想,竟然简拔孝先于行伍之中,并屡迁高位,遂成今日尾大难除之势。”
  担心关姬生出误会,魏延紧跟着解释:“据我所见,孝先只会膺服于先帝,于当今并无臣服之意。此事以先帝之能,必然知晓,却放任如此,令我着实费解。”
  “这呀……父亲以为我能掌控阿信,先帝又想着借孝先之能,以速定天下,终结乱世。何况阿信屡立旷世奇功,魏主曹丕又屡屡来信,阿信又有一骑破千之能,谁能钳制阿信?”
  关姬反问一声,又说:“长沙王刘公苗刚烈勇壮,却阵殁夏口;燕王刘公胤沉毅刚武,却折于淮北。我兄长虽有统兵才略,终究年青才浅难堪大用,受先帝、父亲、朝廷所托,强行出征汉口,损兵折将军心尽散。”
  颇为无奈,关姬又带一点笑意看魏延:“如叔父所见,能钳制阿信者,皆不在了。至于妹妹,确是能钳制阿信之人,只是我敢答应,阿信自会恨我,到时再无旋转余地。”


第六百零七章 不信任
  关姬没有多说,只是安排船队护送魏延前往江都。
  跟其他人也没办法细说,她有预感,她不能保护田信的底线,那以后田信也不会顾虑她的底线。
  带着田嫣出逃临沮,在目前来说是保护了田嫣;可长远的未来,是保护了其他人。
  此时汉水上涨,这支关姬安排的小船队用了六天时间将魏延送抵江都,六天时间待在船上好吃好喝,魏延脸上有迅速有了一层肉。
  江都官舍,魏延落脚于此,这里是出入、途径江都的官员临时住地,不同等级的官吏获得不同规格的住宿、伙食待遇。
  魏延来的不是很快,可来之前南阳方面并没有飞骑通报江都……所以朝廷百官和关羽,对突然出现的魏延,是毫无准备的。
  尚不清楚这一茬的魏延换了一身配色沉肃的新衣裳,与相熟的颍川人袁琳、义阳同乡刘邕一起聚餐。
  船上静静待了六天,足够魏延想清楚以后的道路,和眼前的行程规划。
  先小范围的乡党、朋友聚餐,通通气;然后再拜谒关羽,讨论正事;正事私下讨论完,之后朝堂之上走一个述职的过程;最后就是前往惠陵为成祖昭烈皇帝守一段时间的陵,尽一尽心意。
  守陵尽心意的这段时间里,静静等候朝堂的调整、安排,然后领取一个新的职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越靠近江都,越觉得事情跟自己汉中时听闻的有很大不同。
  张飞都带着齐王去了青州……自己小胳膊小腿的,没道理硬着头去跟北府硬耗。
  何况,按门第来说,自家是货真价实的寒门,看一看这几年北府的手笔,把名门大姓压在地上打。
  北府一定程度上处于得势、优势地位,对寒门武人是有好处的;如果没有北府,以如今境内的高门大姓对地方的影响力来说,朝堂之上决然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如今的大汉朝堂,经历了一场风波动荡后,竟然还是老面孔……这意味着,各地高门大姓的名士、名宦、能臣、贤良、方正们根本无法在朝堂站稳脚。
  宁肯很多官位空着,也要等值得信赖的元从旧人、荆州人、益州人、湘州人站起来接替。
  官位啊,就这么空着,那些后续投降、归附的降臣、高门子弟们眼馋的要命……可朝廷不给,这些人谁敢抢?
  别说抢,就连嚷嚷、制造舆论压力的胆量都没有;只能这样老老实实等待机会。
  谁的功劳?
  是关羽守住了第一线,是北府未逢一败的战力支撑了旧臣的信心。
  警惕北府膨胀、扩大是旧臣的心声,可也是北府撑腰,让旧臣们可以顶住高门大姓的影响力,就这么硬耗下去。
  高门大姓所谓的影响力,会随着时间过渡而持续衰减。
  再深入一点的问题,就不是魏延能想明白的。
  总之有一种感觉是对的,北府的存在,让政令来自四个源头的汉室朝廷,依旧保留着先帝的某种精神。
  起码,还是自己熟悉的朝堂,还是那个高效率,简朴的朝堂。
  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这一趟回来,整个江都朝堂被高门大姓把持……那追随先帝打生打死几十年,究竟图了个什么?
  魏延与刘邕、袁綝渐渐酒酣,开始交流一些比较重要的心得;刘邕是魏延的乡党,当初一起追随先帝,刘邕因为宗室身份,显得稍稍中立一点,是一个小号的孤臣。
  袁綝这个颍川人就复杂了,首先北伐战役期间,奉命调任北府的西曹掾,负责幕府日常运转,是仅次于行军长史的二管家。北伐之后调任兖州的郡守,这段时间与刘邕一起被朝廷火速调回江都。
  与郭攸之一样,袁綝在北府拥有广阔人脉。
  只是三个人聊的是其他方面的事情,如今朝廷谁是谁的人,许多已经挑明了,但有一些人手握兵权,身份、立场相对朦胧,魏延久不在朝中,消息阻塞,需要弄明白。
  弄明白这个问题,才能重新对待过去的袍泽、友人。
  刘邕乘着酒兴,侃侃而谈:“中军年初时是中护军陈叔至、中监军田国让管事,原先部督冯习、张南、高翔、陈式形同罢免,其中自有内情。”
  魏延为刘邕倒酒,哈着酒气抢过话茬:“冯习之事汉中也有流传,说此人几度与陈公携手破敌,十分仰慕陈公。这种流言绝非空穴来风,我难辨真假,难道此人当真摇摆不定?”
  袁綝开口,语气确凿:“文长不必取笑,随陈公出征者,多受恩惠。受恩当报,此人之常情。”
  他说着自己剥一个橘子醒酒:“先帝并未处置中军诸将,多有冷遇,以我看来此举利于新的树立恩惠。只是新帝为孙氏所惑,难辨忠奸,故因小失大,受大将军管控,迟迟无法向中军诸将散播恩泽。”
  皇后孙大虎就是最大的障碍,也是明晃晃的投名状。
  新皇帝虽然是皇帝,可怎么才能让老臣们相信你?
  你宠爱宿敌孙氏家族的女儿,不知悔改,仿佛越宠爱,越能证明你的胆量?和你们之间感情的真挚?
  可是很遗憾,皇帝与皇后之间的真挚感情,换不来大家的信任。
  手握重兵的老臣还都没死绝呢,你就跟宿敌女儿一副生死与共的模样,等宿臣、老臣们先后凋零,谁还能管住你?
  刘禅始终无法接手兵权,孙大虎居功至伟。
  刘禅不接手中军兵权,那先帝留下的后手,就没人会去触发,所以冯习等四名骁勇善战的部督只能继续闲置,等待启用的机会。
  现在孙大虎及孙氏诸侯被除掉,可就刘禅期间表现出来的态度,谁又会相信他?
  中军就在那里,卫军也在那里,都是皇帝的;可刘禅表现的实在是让人着急,再干着急也没用。
  大家不相信你,你是皇帝……也没用。
  魏延仔细想了想冯习、张南四部督的性格,的确都是很刚强、锐猛的人,不会轻易倒向北府,是先帝培养的未来中枢大将。
  而自己呢,是外将。
  刘邕略好奇询问袁綝:“陛下何时能掌兵?”
  “难。”
  袁綝没有多说原因,年轻气盛的皇帝连‘仲父’的规劝都可以忽视;今后有怎么会老老实实听师傅的话,听姐夫的话?
  魏延眼珠子转动,也觉得目前形势还算可以接受。
  老臣掌兵,起码军队战斗力有保障;如果让皇帝拿走,且不说各种隐患,光是军队战力下滑一事,就让人头疼。
  江都的旧臣、元勋们都质疑皇帝的能力……难道就自己目光如炬,能发现皇帝不为人知的优点?
  魏延遂收敛思绪,端起酒杯仰头饮尽,说:“中军无变故,实乃嘉事尔!”
  起码,当年的袍泽还是袍泽,彼此关系没有出现大反差的变动。
  至于皇帝不能掌权的愤懑……这没啥不好接受的,皇帝着急就行了,自己干嘛着急?


第六百零八章 爵位封号
  大将军府,议政厅最里头的暖阁里,关羽不时抬起右手揉动自己左臂,秋冬气候交替之际,又逢阴雨连绵之时,旧伤折磨虽不算多么痛苦,可就是让人很不舒服。
  宗正卿阳泉侯刘豹正坐在下首,等候关羽的咨询。
  关羽面前摆着宗正府整理的两份娉娶皇后的礼单,以及流程。
  这些都是有先例可寻的,近的如桓帝、灵帝娉娶皇后,聘礼折价约在一亿钱左右。
  现在要参照桓灵二帝时的物价给出一份同规格的聘礼,这是一笔很丰厚的彩礼;可比起皇帝当时娉娶孙大虎的规格来说……还是有些比不上,当年有重新缔结盟约,将江东属臣化的考虑,所以几乎把府库里的蜀锦、质量好一点的丝帛都凑在一起送了出去。
  问题就这样摆在面前,参照桓灵二帝时期的物价折算聘礼是一种;另一种是以当时娉娶孙大虎的规格为标准,制定一份价格更高,几乎是前者两倍的聘礼。
  如果是娉娶田嫣,自然是有多少花多少,不需要犹豫的;现在娉娶田嫦,就有些不值得。
  朝廷日子也不好过,北府独吞关陇,这么大的功勋就摆在面前,至今没有制定封赏规格,除了董允、费祎事件还没有定性外,朝廷囊中羞涩也是个重要原因。
  朝廷如果不差钱,自然能用看得见、摸得着的丰厚赏赐赢取军心。
  可朝廷缺钱,齐王就藩时,凑了十万蜀锦,就几乎掏空了北伐以来的府库积蓄。
  这才过去小半年,既要给皇帝娉娶新皇后,还要给北府、左军吏士拿出赏赐,这两笔开支很大,而朝廷目前的财政能力,似乎只能承担部分。
  宗正府很棘手,给田嫦的聘礼规格低于孙大虎,肯定会有人乘机说事,给朝廷添堵,也会成为一些人的话柄。
  如果给田嫦等同于孙大虎的规格,那么以现在朝廷窘迫的财政,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见得能获得北府的好感,也会刺激一些旧臣的心态。
  聘礼,给出去后,就成了田氏的财产。
  田嫦嫁入帝室,自然不可能再把这笔财富带回朝廷。
  原本,这种帝室娉娶、婚姻开支,走的是少府的内帑财政;可朝廷并没有细分少府内帑、大司农国库之间的区别,都由大司农王连一把抓。
  所以事情简单处理,就有简单处理的流程:现在这笔帝室开支,也就落到了朝廷财政头上。
  宗正府不想承担能力之外的责任,就这么制作了两分聘礼单子交给关羽,甩锅完成。
  还有一个固定的娉娶流程,堂堂大汉天子如今明媒正娶,自然不能取阿猫阿狗家的女儿,怎么也要娶诸侯家的女儿。
  所以按着两汉旧制,田嫦的父亲将作大匠田睿要封侯,还是县侯;田嫦以诸侯女儿的身份嫁入大汉帝室,这才是礼仪规格所在。
  如果婚后夫妻感情和睦,田嫦的兄弟受封列侯也是两汉旧制: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家人。
  这套婚前封侯,再走娉娶规程的事情不需要讨论,是现成的礼制,照搬即可。
  关羽不时揉动左臂,目光审视刘豹,分析这个宗室老臣的心思。
  刘豹资历很深,建安前期是许昌朝廷的议郎,官渡之战期间追随先帝,进而周旋天下。
  就连阳泉侯这个爵位,也是来自许昌朝廷的册封,含金量与汉寿亭侯一样……但稍微低一点,因为这是个曹魏捣鼓出来的名号侯。
  费祎、董允一案绝不会因为这两个人的死亡、认罪、逃亡而结束,到目前为止太常卿赖恭、卫尉卿辅匡这两位九卿已经荣誉退休,两个卿位空悬。
  自开国时策立的三公陆续病逝后,现在这场江都风波里,头一次出现九卿致使,一退就两个,一个荆州人辅匡,一个益州人赖恭。
  作为半元老的北方人刘豹,会不会产生危机感?
  关羽分析刘豹的心态,对目前宗正府的圆滑手段有些不满,可也勉强能体谅宗正府的难处。
  这点反噬,自己可以扛住;而宗正府却扛不住。
  几乎不需要太多考虑,关羽右手拿起笔,在需要花钱更多的那份礼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又换了朱笔,在另一份标准礼单上写下一个‘可’字,随即目光落在最后的一封标准流程的。
  田睿必须要封侯,封一个县侯,封号必须跟田氏家族有渊源。
  目前田信手里握着夏侯国、武当侯国,麦城虽不是侯国,但也差不多了;而这次北府功勋奏表里,田信申请了十二个亭侯,六个乡侯,以及三个县侯。
  三个县侯分别是陆议的蓝田侯,食邑两千户;马岱的陈仓侯,食邑一千五百户;以及田信本人推功,把功勋让渡给次子田无忌,表封田无忌为扈侯,食邑万户。
  如果通过这二十一个侯爵请封的奏表,那么田氏祖地樗县会改易为扈侯国。
  而眼前这份宗正府的流程里,则请封田睿为樗侯,这是关中名地,位于上林苑最西边,以此做封号,很对得起皇帝妇翁的崇高身份。
  想了想,关羽捉着朱笔勾掉‘樗侯’里的樗字,在一侧写下‘槐里’二字,槐里侯的名声可比樗侯更高一些,更为当代所知。
  又继续审视其他内容,关羽见再无需要修改的,就说:“刘公,我以为樗侯封号会与孝先起争执,不妨换做槐里侯。”
  说着,他扭身在一侧的架子上搜寻田信的奏表,很厚的一叠奏表,他伸手就抓了出来,翻到二十一侯爵请封一栏,推给刘豹:“此关系田氏大宗、小宗之争,请恕某怀有私心。”
  刘豹看到这页奏表上的内容,不感意外,神色了然。
  这份奏表目前还是机密,没有拿到朝廷进行朝议,所以刘豹没资格知晓。
  目前也就尚书台、大将军府知晓,并抄送了益州的丞相府。
  关羽也没有让刘豹去看更多的内容,就收回奏表,略有嫌弃丢在身后的书架上。
  樗侯、扈侯都是一个地方的不同称呼,樗侯是现在的县邑改为侯国的名字;扈侯,则意味着田氏祖居的扈谷亭吞并、代表了樗县,是对田氏功勋的夸赞,也代表着这个爵位与田信最初的‘扈谷亭侯’存在直接继承关系。
  同时,也象征着田信对次子的喜爱。
  作为外公,关羽还能怎么选?
  刘豹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关羽已经签字认可最低廉、最有可能引发舆论攻击的那份聘礼,这是帮宗正府扛雷。
  这种时候,自然没必要恩将仇报,为一个田氏家族大宗、小宗的争执去做无意义的争辩。
  何况,把事情摆到田睿一家面前让他们自己去选,他们敢跟田信争夺大宗的地位?
  既然不敢争,自己又何必多事,徒惹事端?


第六百零九章 钱与要害
  关羽处理了宗正府的公务,也等于揭开了新的朝政格局。
  从此以后,田氏分支的小宗将以外戚的身份登上大汉朝堂;而田氏大宗的田信又算得上是皇亲。
  以汉室外戚掌政的恶劣习俗来说,田氏小宗会不断从朝中摄取权力,也会不断有人投奔于田氏小宗麾下,充当智谋、爪牙。
  历来的外戚专权,就是这么一步步发展来的。
  这一步棋,也不知未来究竟会怎样,但就目前、中期来看,是利大于弊的。
  再远的事情,想太多也是无用。
  比如北伐祭典时,田信当众表达的忧虑……这个忧虑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在当时造成许多不必要的负面情绪、舆论,也没有改变之后田信的选择,田信还是选择做一个庸俗的人。
  送走刘豹,关羽离开大将军府,回到南城军营边的旧宅,在这里设置私宴,招待魏延。
  这是一座很有岁月沉淀的庭院,早年是关羽亲手修筑了江陵新城,所谓新城就是缩减老城的范围,就近使用老城的建筑材料加固新城的防御规模。
  因此南城的城墙至今比北城还要高一丈半……北城实在是没有人力增修城墙,站在玄武门上,可以清晰看到北城的城墙平均比南城矮五分之二,显得很没威仪。
  当年修筑新城之余,城中的宅院也有一番重新规划,关羽获取的宅院虽然不是最好的,但绝对只比最好的那一栋宅院差一丢丢。
  一些事情没必要剖析的太过深入,比如关羽的个人享受问题。
  先帝最大的优点就是慷慨,屡次赏赐之丰厚,足以上曹操、孙权之流愧疚的无地自容。
  关羽不需要贪腐,仅仅是先帝屡次降下的赏赐,就足以维持他当世堪称奢靡的生活。
  有条件奢侈,不等于一定会奢侈。
  在享受追求方面,已经被先帝喂饱了的老臣,许多人对奢侈品已经麻木了,更在意舒适感,有了艺术方面、精神方面的追求。
  穿过最红最绿最显眼最昂贵的蜀锦后,再其他的衣料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一次拿过上千斤的黄金赏赐,那日常政务中的物资调拨,实际也就是一堆引不起人兴趣的数据。
  在季汉帝国,会打仗的人,得先帝喜欢的人,普遍都是最不缺钱,也不喜欢钱的那一层人。
  而缺钱,喜欢搞钱的那些人,普遍是在战争、治民、理政方面缺乏建树的人。
  先帝收拾这种人从来不手软……关羽倒是手软,弄得潘濬现在还活着,虽然活的很低调,可比起糜芳来说,比起覆灭的孙氏诸侯来说,潘濬的下场实在是太好。
  旧臣们拿够了钱,大家才显得品味卓越,颇为脱俗、出众。
  比如丞相,屡次获得的赏赐置换成都郊外的田宅,如今有田八百顷,这个数据会随着田地经营、攒钱、继续置换购买而壮大,这可都是光明正大交易来的……这种情况下,丞相犯得着搂钱?
  而丞相生活日常除了下棋、弹琴之外,就剩下画画了,画画是一件很烧钱的兴趣爱好。
  也比如魏延,根本就不是缺钱的人。
  如今也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关羽引着魏延走访宅院各处,几乎算得上是一园一景,颇多妙趣。
  特别是关平隐居房陵、关兴去了江东,关姬也出嫁离开后,原本大小军吏寄养在家里的子女分流后,关羽也有时间、心力整理、恢复宅院。
  人总得找点事情做,显然关羽修园林的造诣给了魏延许多启发。
  宅院各处的庭院转了一遍,关羽与魏延一起用餐,餐饮并不丰盛,只是赵氏制作的家常菜肴……可魏延就吃这一套。
  一顿家常便饭吃到饱,七八年没见的两个人关系立刻就拉近了。
  魏延端茶饮用,跳出现在的朝政格局,从另一个新的方面讲述:“关陇之重,远超云长公预料。我不知孝先奏表中是否详细讲述了关中战事前后细节,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
  关羽随意做笑:“他呀,奏表中并无详细讲述战事经过。这一战孝先表封二十一人为侯,各有功勋记录,颇为详细。此外,还有一封家书,虽表达愤慨之心,也讲述了奏表之外的事项。文长提及此事,可是与马镫有关?”
  魏延眉目沉肃:“云长公灼见,正是此事。”
  稍稍停顿,魏延想到马超这个碍眼的家伙,没什么好口气:“我也知孝先受了委屈,可朝廷也不曾亏待多少。要说委屈,朝廷之中,谁人没有委屈?”
  魏延脸上不高兴:“马孟起何等样人,乃天下皆知之事。孝先却委以重任,虽说凉州牧系先帝所封,可如今颇为不妥,后患无穷。然孝先用意,我也能猜测一二,就恐为患长远,无人能制。”
  放马超去凉州做什么?
  典型的养寇自重!
  回到凉州的马超,就是天下最大的寇!
  关中决战的战斗细节看似滑稽……在关羽、魏延看来,那场决战里,吴质的表现堪称滑稽。
  犹犹豫豫错失战机不说,还兵力一度分散,被田信一口口吃掉外围骨干力量,以至于决战时出现羌氐联军反戈的笑话。
  而最滑稽的在于明明知道田信的临阵突击能力,可吴质竟然发了疯一样亲自带着主力压了上来。
  偏偏新式骑兵最大战力就是冲锋,可吴质带着主力骑兵居高临下冲下来时,要冲击田信本阵时……张雄的长林军、鲜于辅的乌桓骑士正跟田信的中军绞杀在一起。
  结果,新式骑兵竟然没有冲锋、接敌的机会,只能停在那里,等待战机。
  而当时,吴质就距离田信百余步范围,随后自然而然的被田信临阵擒捕,大魏雍凉军团就此覆灭。
  吴质是完蛋了,可新式骑兵的消息也隐瞒不住,流露出来。
  显然,魏军、北府悄然无息间完成了骑兵装备的更新,也有相关战术的研究。
  可汉军主力不知情,估计战前,魏军、北府都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可不知到底什么情况,双方骑军拥有一样的新式马具。
  对朝廷、汉军主力来说……新式骑兵就是噩梦,汉军主力以重甲步兵为战术核心,而新式骑兵就克制步兵。
  马超去凉州,以马超翻脸的本事,以及斤斤计较的性格……今后朝廷想从凉州引进战马,要花大价钱,很不划算。
  而太仆卿孟达已经赶往关中,要在关中、上郡重新建立马政体系,孟达这个人比马超更难说话,马超这里你花钱就能买马,孟达小心眼子,现在又得势猖狂,你给钱也买不来马。
  没有马,关东四州怎么守?
  魏军有新式骑兵,北府也有,很快汉军也能有相关器械的图纸,生产技术,和战术。
  可汉军没有像样的马场,虽说中原破败,很多地方百里无人烟,很适合养马,可马种从来都是紧缺的物资。
  汉军的战马途径就三个,一个是俘获,一个是凉州走私,一个是这两年跟夏侯氏的走私。
  不论是哪一个途径,获得的战马多是阉割的公马……事情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马的身上。
  魏延已经预见关东四州今后的防守劣势,或许已经预见他的宿命……他极有可能被安置到关东四州,协助张飞。
  这是提前打招呼,最好想办法把马超换掉……在别的方面吃点亏无所谓,一定要拿到可靠、稳定的战马输入渠道。
  关羽也细细思索其中的轻重缓急,马超好不容易打了个翻身仗,现在就急着调离凉州,感情上肯定是不乐意的。
  等在凉州逍遥自在惯了,感情上更不乐意调离凉州。
  乘现在对北府吏士也有影响力,乘马超胆子还没有野起来前,或许目前是唯一能调整凉州的机会。
  可一旦调整,马超没有拿到他想拿的,那绝对后破罐破摔,跟着田信一条路走到黑。
  “文长所虑,直切要害。”
  关羽斟酌前后,承诺:“此事我还要与丞相细细磋商,力求妥善处理。”


中更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