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螳臂当车,可敬不自量


  轰隆——
  电光如游龙窜过云海,把略显昏暗的太极殿照的亮如雪面。
  几点雨珠落在龟裂的白玉石地砖上,此时却无人再关注天气了。
  踏踏——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牵扯着整个太极宫的心神。
  身材高大的司徒琥羽,提着九环刀缓步走向场中,浓眉之间带着几分谨慎,却无半点惧意。
  大玥这边准备的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长安城中最能打的就是他。
  若是他再输了,便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北齐的人狠狠在天子脸上抽了一耳光,天子还得含笑接下。
  司徒琥羽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在对天子行过礼后,转而望向了提着剑站姿随意的左夜子:
  “千仞门,司徒琥羽。”
  千仞即为千丈,千仞门的名字便带着试比天高的意思。
  司徒家称霸天南武林多年,门主司徒岳烬当年和老剑圣祝绸山并称为‘刀剑双绝’,哪怕是现在的剑圣陆百鸣,在其面前也得行个晚辈礼,算是大玥江湖上名望最高的一波人了。
  司徒琥羽得了司徒岳烬一身真传,绝非靠取巧上位的唐家那般外秀中干。而且武夫的性格对战力的影响极大,即便是身手旗鼓相当,心浮气躁贪功冒进的,也必然打不过坚韧不拔性格沉稳的。
  司徒琥羽的心性绝对出类拔萃,连贾公公都对其评价极高。在场的王侯将相之所以还没有失控,便是因为还有个定心丸在这里。
  左夜子此时也认真了几分,率先抬了抬手:“久闻司徒公‘刀魁’的大名,只可惜身在漠北一直无缘得见,我代家师向他老人家问声好。”
  司徒琥羽倒持着九环刀,眼中无半点轻视或拘谨,只是平平淡淡道:
  “若有机会,必然去北齐拜见左公一次。”
  话落,锣响。
  铛——
  全场屏息凝气,连一帮子看不懂的文臣都伸长了脖子。
  宋暨向来沉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时却连手中茶凉都没有发觉,凑到嘴边抿了一口,目光锁定在左夜子身上。
  “呀——”
  一声爆呵,响彻皇城。
  司徒琥羽手中九环刀重三十二斤,刀长近四尺,刀背的九个铜环可困住刀枪之类兵器,也有配重的作用。
  爆呵声过后,两人同时拔地而起。
  司徒家的九环刀走霸道,讲究个大开大合,与张翔的八卦刀截然不同,挥舞起来如同风车扇叶,却又不显丝毫笨拙,刹那已经跻身十步之内。
  呛啷——
  寒光闪过。
  左夜子手中青锋长剑,第一次完全停留在众人的视野内,剑刃上密布云纹,铭刻两个小字‘承影’。
  承影剑与许不令的‘照胆’同为名剑,为春秋名家所造,一直被大齐国库收藏,大玥破长安时还搜寻过,却没想到再次现世,是在这等场合。
  叮——
  一声轻微脆响。
  司徒琥羽奔行如虎,手中大刀劈过长空,看似一往无前,却在刀剑相接的瞬间稍微错位,敲到好处的以刀背铜环锁住了剑锋,只要稍微用力,下一刻便是折剑断首的场面。
  左夜子表情冷漠,一剑落空被锁,便是拧转剑锋,凭借宝剑之利,硬生生削断了铜环,顺便在司徒琥羽肩膀上带出一条血口。
  “呀——”
  司徒琥羽浑身肌肉高耸,对刺向肩膀的剑锋置之不理,刀锋依旧向前,做出以伤换命的架势。
  周边围观的众人连眼神都不敢错开,张翔紧紧握着刀柄,连贾公公都微微眯眼,分析着如何破招拆招。
  飒——
  司徒琥羽紧绷的肩膀肌肉血珠飞溅,刀锋也来到了左夜子胸口。
  左夜子显然是不想换命的,左手抬起,以手指硬生生穿入刀背铜环,将近在咫尺的刀锋停在胸前一尺。
  司徒琥羽趁此机会,猛地一记头锤砸向左夜子,同时刀锋翻转想折断左夜子的手指。
  只要这一记刚猛的头锤中了,左夜子被锤出去没能及时抽回手指,必然被刀背绞断,与胳膊上的小伤相比,司徒琥羽明显是占了大便宜。
  懂行的武人瞧见此景,眼中顿时露出激动,刚想开口叫好,不曾想下一秒就僵在了当场。
  嘭——
  只见司徒琥羽一记势大力沉的头锤撞在左夜子额头上,扣住九环刀无法格挡的左夜子,竟然连动也没动一下。
  而司徒琥羽一脑袋撞过去后,身体却是晃了几下,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
  凝滞不过刹那。
  左夜子嘴角勾出一丝冷笑,眼神猛然凶戾,反手便是一记头锤,撞在了司徒琥羽的额头上。
  嘭——
  这次有了效果。
  身材高大的司徒琥羽如同被撞城锤砸了一下,整个人踉跄后退数步,眼睛充满血丝,鼻子里刹那就滚出两道血注。
  踏踏踏——
  全场鸦雀无声,眼看着司徒琥羽退到了四五步外,明显已经被撞懵了,踉跄几步便倒在了地上,又极为迅速的弹起来,以刀杵地才站稳身体。
  “……”
  满场王侯将相皆是错愕,太极殿前变的针落可闻。
  啪嗒——
  宋暨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眼神阴沉,靠在了龙椅上。
  明眼人都知道,虽然还没输,但胜负已经分了。
  央央长安,百万武夫,最强的一个年轻人,和人家互换一个头锤,人家纹丝不动,这边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打?
  太后紧紧攥着裙子,此时满眼火气:“长这么大的个儿,怎么连站都站不稳,真是……”
  北齐使臣陈轩,眼中露出几分轻蔑,偏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礼部官员,抬手敬了杯酒,狂傲姿态尽显。
  “还打嘛?”
  左夜子把长剑夹在手肘袖袍中,擦干净了上面的几丝血迹,抬眼看向了对面。
  司徒琥羽鼻子血流如注,眼睛赤红一片,用袖子擦了擦鲜血,淡淡哼了一声,依旧抬起了刀。
  大玥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以死在这里,但不能以败者之姿下场。
  唐家鼠辈丢得起这个人,他司徒家丢不起!
  太极殿下方,司徒岳明和九节娘娘等秘卫藏在暗处,幽幽叹了口气,司徒岳明脸色阴沉,默不作声。
  “呀——”
  司徒琥羽脸色涨红,近乎暴虐的持刀高高跃起,全然放弃了防备与变招的机会,以命换命,以刚对刚,这一下快的出奇,手中九环刀似乎也变得轻盈如风,连铜环磕碰的响声都没有。
  左夜子目光微凝,知道司徒琥羽准备拼命了,眼中没有丝毫轻视,身形腾挪刹那便到了司徒琥羽侧面,剑锋鬼魅直刺左颈。
  剑走轻灵迅捷,原本这一下,沉重的九环刀根本防不住,司徒琥羽却是在空中强行拧身,拖刀如风,刀锋竟然从背后劈向了左夜子肩膀。
  刀锋快若奔雷,完全没人能看明白这一下是怎么劈出来的。
  左夜子眼中露出几分错愕,不能和疯子以命换命,只能改刺为挑,左手撑住剑刃,贴着刀锋硬生生将九环刀沿着肩膀推开。
  嚓——
  火星四溅。
  九环刀擦着剑刃斜斜劈下,落在了白玉石砖上,地面猛然炸裂,被劈出一个两寸有余的凹槽。
  左夜子也被这巨大力道震的退开了两步。
  司徒琥羽刀锋落下后没有丝毫迟疑,凭借刀锋惯性身形再度翻转,托着九环刀又是一刀劈下。
  “二十八路连环刀,好家伙……”
  张翔眼前猛了一亮,第一次见识到司徒家的看家绝技,不由露出几分惊艳。
  贾公公微微蹙眉,轻声道:“司徒家的连环刀,循序渐进源源不绝,一刀沉过一刀,传言二十八刀可开山,不过世上没人能抗住司徒岳烬九刀。也不知司徒琥羽能劈出几刀……”
  广场围观的数千人,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止了,死死盯着场中有些看不清的两道人影。
  “呀!!!”
  铛铛铛——
  刀锋飞旋之下,司徒琥羽整个人如同车轮般,托着一把重刃,连续不断的砸在了白玉石砖上,石块飞溅势不可挡,若是在战阵之中,恐怕百余人都近不了身。
  左夜子根本没有招架的机会,只要一刀没躲过基本上就是分尸的下场,被逼的连连后退。
  终于,在司徒琥羽连出十三刀之后,刀锋戛然而至。
  全场大半人都站起来身,死死盯着广场上两道声音,可看到的结果,却让所有人从头凉到了脚。
  左夜子被飞旋刀锋逼的难以招架,无可奈何之下,袖子中一道金丝绳索猛然窜出,绳索顶端带着配重铁珠,扔出去即被九环刀劈中。
  唰唰——
  金丝绳索类似流星索,并未被刀锋劈断,惯性作用下飞速绕了九环刀几圈。
  左夜子顺势左手猛拉,硬生生将飞旋的刀锋停住,以剑刃逼开刀锋后,便是一记侧踢,正中司徒琥羽胸口。
  咚——
  这一脚的力量显然不小,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司徒琥羽大刀脱手,整个人如同破布般被踹飞了出去,摔在了几丈外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才停止身形,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却是满口鲜血难以起身。
  “……”
  整个太极宫都寂静下来,所有人都愣愣出神,完全没反应过些现在的情况。
  被一个漠北来的黄口小儿一串三,到现在连人家衣角都碰不到,就这么躺下了?
  满朝文武连呼吸都凝滞,盯着倒在地上的身影,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大玥,输了?
  可能还没有吧!
  司徒琥羽还没晕过去,口鼻满是鲜血,肋骨断了一半,仍然在艰难的往起爬。
  毕竟他肩膀上扛着央央中原数百万武人的脸面,不爬起来,脊梁骨就真断了。
  司徒岳明紧紧握着拳头,依旧一言不发,完全可以请求圣上终止比拼,却没有这么做。
  刀客,司徒家满门都是刀客。
  刀客用刀说话,一往无前,要么赢,要么死。
  今天他司徒家的男儿,不可能背上这种耻辱苟活于世,死在这里才是刀客,活着就不是了。
  在坐的是满朝文武、王侯将相,但江湖人就是江湖人,站在哪里都是江湖人。
  本就被文人轻视、朝廷打压,可这种时候,不永远都是武夫站在前面。
  文人可以分析局势追随良主,武夫心中就一个义字,兄弟情义是义,国家大义也是义。
  国耻在眼前,堂堂七尺男儿,不胜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第一百零一章 一年苦寒无人问
  轰隆——
  一场寒雨悄然落下,天空雷光密布。
  司徒琥羽用力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摆出了个拳架,勾了勾手。
  左夜子也是江湖人,所以了解江湖人的想法,把刀插在地面上,提剑便跻身上前。
  不死难以面对世人,堂堂正正的送人上路,也是一种礼貌。
  张翔闭上眼睛,有些不忍,却无话可说。
  都是用刀的,这种情况下,不死怎么对得起手中刀。
  铛——
  便在此时,一声锣响忽然从太极殿前响起。
  左夜子剑锋停在司徒琥羽喉头,偏头看向太极殿。
  宋暨脸色不太好看,却没有失君王气度,沉默片刻,抬了抬手:
  “切磋而已,年轻人路还很长,不必为一时之胜负心怀愧疚……司徒琥羽,你下去吧……”
  “……”
  全场默然,无数武将跌坐在位置上,狠狠的砸了下桌子。
  锣声一响,便是胜负已分!
  萧楚杨揉了揉额头,酝酿少许,却说不出什么。毕竟十年前铁鹰猎鹿,确实矫枉过正,把大玥武人的脊梁骨都给打断了,祝家、陆家等等名门哪怕留一个人在京城,司徒琥羽这样的年轻人哪怕多两个,也不至于被打的这么惨。
  可事实已成定局,又能如何?
  雨珠极大在太极宫的飞檐和下方的御伞上。
  宋暨手指轻敲椅被,偏头看向了偏殿下方的诸多年轻人:
  “可还有人想上前与左夜子切磋?”
  无人回应。
  偏殿之下,百余个长安城年轻一辈的翘楚,皆是低头默不作声。
  这时候谁上去谁丢人,连司徒琥羽都打不过,他们上去又有什么用?
  待在这里罚不责众。
  上去了,明天开始必然被市井百姓骂一辈子。
  谁让他们丢了人。
  满场文武都把目光投向了偏殿下,有不少熟识的还开口催促,可半晌都无人动弹。
  左夜子好像有点不耐烦,站在大雨之中摊开手:
  “车轮战都不敢上,一百个人活活把我累死都可以。要不你们一起上也行。大玥当年无兵无铁无粮,都能在弹丸之地雄起逐鹿天下,难不成三代过后,就只剩下碌碌无为之辈?若真是如此,这‘天下第一’的金匾,好像也没什么份量。”
  “你——”
  此言一出,霎时间群情激愤,却又都哑口无言。
  战败便是如此,纵容又千般不服也得忍着,北齐到今天还被称作‘丧家之犬’,现在被对方打趴下,骂几句‘庸人’又能如何?
  “上啊!”
  旁边的朝臣,怒斥躲在人群中不露头的子侄辈。
  珠帘之后,太后脸色铁青,站起身来,对着长安城年轻一杯聚集的方向娇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长安城百万武夫,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贪生怕死还习武做什么?难不成日后敌国兵强马壮打进长安,你们这群拿刀的见打不过便弃刀投降?”
  众人讷讷无言。
  宋暨等了许久,看模样也是希望有个争气的能站出来,可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抬手道:
  “罢了,武无第二……”
  “哗——”
  话刚出口,便被一阵嘈杂压了下去。
  宋暨话语被打断微微蹙眉,偏头看去,却见一个身着白色世子袍的高挑身影,从太后的御座旁起身,走进了雨幕之中。
  踏——踏——
  流云长靴踩在雨水浸润的白玉石阶上,溅起朵朵水花,平静却清晰的嗓音,渐渐压过了皇城中的嘈杂:
  “大玥的国威,是我许家所立。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江湖也好,世家也罢,北至大漠,南至海滨,朝廷杀不了我许家来杀,朝廷灭不了我许家来灭。只要我许家还有一人活在世间,便在你们头上悬了一把刀,一把亡国灭种的刀。
  这句话,是我祖父临终前送给天下人的。
  这才过去几十年,北退三千里的一条丧家之犬,便敢在大玥国都、天子驾前,直言我大玥全是碌碌无为之辈。可曾问过我许家答应不答应?”
  声音无波无澜,却如同炸雷般,响彻在太极殿外的雨幕中。
  全场骇然。
  萧楚杨、陆承安、刘平阳、张翔、贾公公……
  所以在场的三公九卿、王侯将相,乃至龙椅上的宋暨,都才想起看台上,还有这么个近一年来都默默无闻的武人。
  北退三千里!
  北齐男子至今不束发的缘由。
  当年许烈纵横天下,把如日当空的大齐,硬生生逐出中原撵到了漠北。
  这是北齐的国耻!
  许烈一生的遗憾,便是没有真正助宋氏一统整个天下,知道北进无望,临终之前,带着几分遗憾写下了这句话。
  只要我许家还有一人活在世间,便在你们头上悬了一把刀,一把亡国灭种的刀。
  不过这句话现在没什么人信,许烈在的时候确实有一句话吓得三国君主胆寒的本事,但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只有一个许烈,目前这把刀已经不怎么锋利了。
  特别是现在,凭一个身中剧毒的许家独苗,带着伤病之躯,除了空吼一嗓子,能有什么作用?
  不过这话,在场没人敢说出来。
  许家便是许家,哪怕许烈死了几十年,这个天下也是许家平的,想质疑这句话,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全场王侯公卿皆是默然,虽然觉得有些不合适,但这时候把许烈抬出来压一压北齐的气焰,也不无不可。
  太后从珠帘后站起来,稍微愣了片刻,直至看到许不令的身影走下了台阶,才急声道:
  “许不令,你发什么疯,快回来。”
  龙椅上的宋暨有点恍然,似乎再回忆往事,听见太后的声音,才叹了口气,抬手道:
  “不令,回去吧,你身中锁龙蛊,强行动气非死即残,不必为此强行出阵。”
  许不令站在大雨之中,看向偏殿下方诺诺不敢上前的年轻子弟,眼神冷傲:
  “国威在前,我许家儿郎何惜一死。脸面你们不要,我要,你们丢得起这人,我丢不起!”
  “……”
  文武朝臣皆是错愕,有愤怒有辩解有恼火有敬畏,却都是哑然无声。
  许家却是有资格说这句话。
  但你许不令一个生中寒毒的废人,在这种时候说这句话,是准备拼命不成?
  对锁龙蛊不管不顾强行出手,只要动了真格,这一场打下来基本上就站不起来,朝廷的医道圣手能强行吊命也是个废人,若是死了……
  太后焦急起来,怒声道:“许不令,别犯倔,你给本宫回来!”
  太尉刘平阳表情变了下,急忙抬手道:“圣上,快快劝阻许世子,若是世子出了差错……”
  宋暨表情平静,略微琢磨了下:“朕本就愧对肃王和肃王妃,不能再让你出了岔子,回去吧。”
  许不令恍若未闻,走到兵器架前,取了一杆槊,稍微掂量了下:
  “其身正,不令而行。只要圣上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即便不下令,我许家也会以忠烈报之。此时即便我父王在,也不会拦着。”
  “……”
  全场默然,若许家还是甲子前那个许家,确实会如此,可……
  众人把目光移向了宋暨。
  宋暨手指轻扣龙椅扶手,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贾公公拿起锣锤,来到了铜锣跟前。
  许不令提起步槊,走向了广场中央。
  太极殿前躁动起来,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许不令,这是来真的!?
  太后从珠帘后跑了出来,急得直跺脚,却被宫女拉着没有办法。
  刘平阳脸色变了很多,还在和圣上沟通,试图阻止许不令送死的行为。
  而站在张翔等人后方的刘云林,则削声无息的隐入了人群,朝着皇城外小跑而去。
  霹雳——
  一道雷光划过天空,惊醒了满场各怀心思的王侯将相,目光重新聚集到了太极殿前。
  许不令单手持黑色步槊,槊锋斜指地面,雨珠自二尺半的槊锋放血槽滑落,点点掉在地面上击起一朵朵水花。
  漫天雨幕之中,千道目光之下。
  许不令走到了左夜子的前方,目光略显桀骜:
  “需要我自报家门?”
  左夜子带着几分略显玩味的笑容,提着黑鞘长剑,微微偏头:
  “参见肃王世子……当年许家杀了我北齐数十万军民,这个血仇到今天都没报。刀剑无眼,这时候,武德份量好像也不怎么重。”
  许不令声音不温不火:“你连战三人,我身上带伤,也算公平,能取我项上人头,算你本事大。”
  “呵——”
  左夜子点了点头,表情虽然略显轻浮,目光却极为认真。
  濒死之虎,也比寻常阿猫阿狗强,轻敌是大忌,可不是他会犯的错误。
  铛——
  一声锣响,随着雷鸣同时响彻长安。
  全场肃然一静,而剑光,同时亮起……


第一百零二章 今朝出世天下惊
  霹雳——
  电蛟游窜与黑色云海,龙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大雨淅淅沥沥的白玉广场上,十几个刀痕留在原地,两个人影相对而立,一槊一剑斜指地面,彼此相距二十步。
  太极殿前人头攒动,此时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两道肃立雨中的身影。
  左夜子单手持剑,目光锁死许不令双膝与肩头,试图捕捉常人难以发觉的预兆。
  许不令面容冷峻,只是伸出了左手,勾了勾手指。
  “打快点,我撑不了多久。”
  “呵呵……”
  左夜子笑容瞬间狰狞,黑色衣衫猛然鼓胀,脚下砖石再次龟裂,发出了一声包含力道的脆响,身形快若奔雷,长剑刺破雨幕,眨眼已经冲出十步距离。
  许不令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没有去管身上的锁龙蛊,下场前已经吞了药丸和烈酒,至于能顶多久,他确实不知道。
  但想来足够了。
  这也是他破釜沉舟的一战,向死而生,为了解毒,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咔——
  一声脆响,猛然在白玉广场炸开。
  方才还定在原地的许不令,忽然从左夜子的视线中失去了踪影,只在地面的雨水中留下了两个雨水尚未合拢的坑洞。
  左夜子脸色骤变,一剑刺空便猛然翻身滚向旁边。
  “呀——”
  啸叫传遍宫城。
  全场以惊愕的眼神,看着忽然出现在半空,双手持槊挥舞如圆月,冲着地面悍然砸下的白衣人影。
  槊锋似是劈开了雨幕,落下的雨珠触及锋刃便炸开,身上质地精良的世子袍近乎撕裂。
  啪——
  碎石飞溅,震起了地面凝聚的雨水。
  凌空一槊劈在地上,白玉石砖瞬间四分五裂。
  左夜子强行翻身躲开,回头看到此景,只觉的汗毛倒竖,不过本身也是人中俊杰,依然没有丝毫迟疑的一剑回手削向许不令持槊的右臂。
  许不令落地后没有丝毫卸力的动作,全凭体魄硬抗惯性的反作用力,长剑袭来的同时一记横扫便已然挥出,后发先至,砸在了左夜子腰间。
  嘭——
  闷响在雨幕中传出,左夜子身体刹那间被扫出去,以近乎折断的扭曲姿势撞破了雨幕,一瞬之间飞出三丈有余的距离,在湿滑的地面上滑出极远,直至撞到了一根灯柱才停下。
  “好——”
  惊呼声四起。
  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身,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愕。
  张翔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些没看清方才的动作。
  贾公公本来全神贯注,此时却是愣了下,眉头紧蹙,有些难以置信的意思。
  而其他的文武朝臣,根本就没看清方才一瞬之间的动作,只知道许不令落地,左夜子便飞了出去在地上滑出了好远,完全没了方才势不可挡的模样。
  “这……”
  连北齐的使臣陈轩都满眼不可思议,他深知左夜子的战力,在年轻一辈中一枝独秀几乎无敌。许不令受锁龙蛊限制,哪怕不管不顾也不可能发挥全力,现在一击把左夜子打的如同风中柳絮,若是全盛时期,世上还有何人能挡?
  这是人?
  太后满眼痴然愣在当场,方才还很着急,此时似乎什么也忘了,只是张着小嘴,连雨水飞溅在衣服上都不曾注意。
  许不令收回长槊,偏头看向半跪在地上闷咳的左夜子,声音平淡:
  “就这?”
  可惜,话落便是一口血从嘴角渗出。
  许不令抬起雪白袖子擦了擦,全然不在意。
  而看到此景,全场刚刚热血上涌的心情,又猛然沉了下来。
  许不令这是真的拿命在拼了!
  太后回过神来,有些焦急的开口:
  “别打了,停下。”
  只可惜,已经上了场,没有人躺下,那有半道停下的道理。
  左夜子吐了口血沫,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持剑而立,脸色带着几分疯狂:
  “好家伙,可惜残废了,不然这辈子也能有个对手。”
  “你也配?”
  许不令眼神微冷,身形再次撞开雨幕,如猎豹奇袭,眨眼已经到了左夜子身前,槊锋横扫,一道黑锋切开了雨幕。
  左夜子方才已经领教过非人般的力道,根本没有用剑硬接的意思,矮身一个侧翻躲开槊锋,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极其刁钻的刺向许不令小腹。
  嚓——
  漆黑槊锋在灯柱毫无阻碍的一扫而过。
  许不令旋身躲开剑锋的同时,脚步猛踏地面,整个人再度冲出,以肩头撞向了左夜子怀中。
  嘭——
  刚猛至极的贴山靠正中胸腹。
  左夜子整个人如同脱弦之利箭,再度飞出好几丈的距离,摔在了地面上往后滑行。
  而白石灯柱,此时才斜斜滑下,砸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好——”
  欢呼声四起,遮掩了许不令的闷咳。
  许不令大步急奔,本着速战速决的初衷,再度逼近尚未爬起来的左夜子。
  左夜子从小到大,眼中第一次露出惊骇神色,袖中金丝长绳索在倒着滑行的同时便抛出,缠住了远方的灯柱,硬将身体拉了过去。
  嚓——
  二尺槊锋下一秒便落在左夜子本该停下的位置,钉入石板三寸有余,槊锋拧转,石板便四分五裂。
  一袭溅血白衣的许不令,双目充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起,依旧愤然冲破雨幕,再度逼向了连站起来重整旗鼓都困难的左夜子。
  太极大殿,皇城四方,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满眼不可思议,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愣愣的看着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跨过殿前广场。
  唯一还坐在龙椅上的宋暨,手上紧紧握着茶杯,全神贯注,却又有些失神。
  砰砰砰——
  巨响与闷雷呼应,雨水和破风声交织。
  一杆长槊所过之处,无论砖石灯柱尽皆四分五裂,敢挡在前面恐怕只有城墙与山岳。
  以一挡千,可不是江湖人的吹捧之语!
  左夜子满眼震惊,连站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说出剑,只要停下绝对是一分为二的下场,只能逃,拖延时间,拖延到许不令撑不住为止!
  嘭嘭嘭——
  长靴踏过雨地,也留下了一串血珠。
  血珠尚未落地,人影已经到了几丈之外。
  “呀——”
  爆呵声如雷,许不令一槊拍碎了御道石阶。
  左夜子被逼到了太极殿外的高台下,退无可退,只能扔出金丝绳索缠住了上方的白玉是围栏。
  便是这一瞬间。
  贾公公和几个秘卫同时出现,挡在了宋暨的面前。
  因为两个人,已经打到了宋暨脚下了……


第一百零三章 龙鸣九霄,云撤雾散
  唰——
  左夜子猛拉金丝绳索,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跃上了围栏,未曾有片刻停留,便再次弹起。
  下一刻。
  雕刻石狮子的围栏从中断裂,许不令槊锋插在台上,往下坠去,槊杆弯曲成拉满的强弓,继而一脚踏在墙上,槊杆又弹成了笔直,整个人刺破雨幕,再度往上冲去。
  “哗——”
  满场惊愕声中。
  左夜子腾空而起,踩在了天子上方的御伞上,未曾停留,槊锋便再次来到了背后,只得强行再次弹起,手中金丝绳索挂在了太极殿第一层飞檐的角上。
  哗啦——
  许不令接踵而至,一脚踩烂了御伞,整个人紧随其后,槊锋插入太极殿的梁柱,接力再度飞身而起,如同附骨之蛆般,不给左夜子留半分喘息的机会。
  “这……”
  满场文武王侯将相呆立当场。
  宋暨从大雨淋淋的龙椅上站起身,走到殿前高台的边缘,抬头望向上方。
  啪啪啪——
  第一层的黑色瓦片接连碎裂。
  左夜子直接跃上了太极宫的顶端,前方无路可走,猛一咬牙乘着许不令还未从飞檐外露头,抬手一剑便刺向了后方。
  方才拖了这么久,许不令必然已经油尽灯枯,此时再打,想来胜算要大的多。
  只可惜,这一剑还是刺了个空,许不令这次并未第一时间出现。
  左夜子脸色满是谨慎,不敢探头查看。
  而下方数千人,却是看到了许不令站在第一层的飞檐上,捂着胸口吐了口血,鼓起的血管已经呈现紫黑之色。
  “不令!”
  “世子殿下!”
  “小王爷!”
  惊呼声四起,想要劝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暨都抬了抬手,尚未出声,呵斥便再度炸响。
  “呀——”
  左夜子眉头紧蹙,谨慎观察着飞檐之外随时应对,忽然脚下寒气顿生,想也不想便往侧面扑去。
  嘭——
  太极宫上方的大瓦炸裂,长槊从下方穿出,人影紧随其后撞开了大殿顶端。
  瓦片碎木飞散间,许不令一槊直刺腾挪稍慢的左夜子小腿。
  因为猝不及防,左夜子反应已经足够快,却还是在小腿上留下了一道血口,若是慢上半分,整只脚恐怕就被削掉了。
  左夜子手撑着大殿顶上,不理会腿上的剧痛,翻身落地后,单脚暴力踩踏瓦片,整个人直接冲了回来,双手持剑,以前所未有的骇人速度逼向许不令胸腹。
  许不令满嘴鲜血,双眸近乎狰狞,不退反进,身形刹那间拔地而起,跃至了高空。
  太极宫是长安最高的建筑。
  皇城之内,长安街头,若是把目光移向这里,都能从满天雨幕中,瞧见一个小黑点,出现在了苍穹之下,万物之上。
  而许不令也发现,在这个地方鸟瞰长安,真的很壮丽。
  “呀——!”
  霹雳——
  尖啸和惊雷同时响起。
  许不令双手持槊绕至背后,从天而降悍然砸下。
  左夜子一剑落空,第一次不退反进,直接冲到了许不令的下方。
  以命换命又如何!
  肃王世子,这个身份和任何人换命,对方都不会亏。
  而且在皇城之巅同归于尽,可以说是武夫最大的殊荣了。
  左夜子双目尽显疯狂,长剑刺出,躲无可躲,以命换命。
  只可惜,许不令不是来送死的。
  许不令在绝境之时,做出濒死之态不管不顾的换命,一击之下看似完全没有防护,可在诱导左夜子与他换命的时候,却变了招。
  左夜子身在空中无法腾挪,拼着一分为二,也要把手中剑刺进许不令的胸口。
  许不令却是半道收了长槊,转而扫开了剑锋,与此同时,一脚往下直接踩在了左夜子的胸口。
  嘭——
  左夜子满眼都是茫然,待回神之时已经来不及了,手中长剑被拍开,胸前的重击让他整个人直接砸了下来,撞在了下方的屋顶上方。
  瓦片和下方的横梁崩裂,一道血水喷在了满是雨水的白色衣袍上。
  左夜子胸口明显凹下去了几分,双眸圆睁还想抬剑反击,槊锋却依旧悄然来到了喉头,刺破了皮肤,戛然而止。
  哒哒哒——
  豆大的雨珠落在屋顶和脸上。
  左夜子僵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槊锋,和长槊尽头的年轻人,眼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许不令站在太极殿的屋脊上,单手持槊点在左夜子的喉头,脸色已经病态青紫,却无半点表情:
  “服不服?”
  “……”
  左夜子身体微微颤抖,眼中的震撼压下了胸前的伤痛,咬牙咽下血沫:
  “你死定了,再厉害又如何。”
  许不令眼神冷漠:“连我衣角都碰不到,也配关心我的生死?”
  “……”
  左夜子咬了咬牙,迟疑许久,松开了手中长剑:
  “十年之后,你若还活着,我必会来找你。”
  “你要想来,随时都可以。”
  许不令松开了靴子,转身望向下方的北齐使臣聚集的地方,同样来了一句:
  “下一个!”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太极殿的顶端,那是一副江湖上最常见,却又最让人热血澎湃的场面。
  一个站着,一个躺下!
  “好——”
  高呼声如海潮,盖过了雷雨的声响。
  此时所有人都忘却了其他,只是站在下方振臂高呼,不少文臣甚至热泪盈眶。
  藏在人群中早已经脸色煞白的松玉芙,此时反而安静了下来,靠在廊柱上呆呆的看着,本以为彼此离的很近,此时却觉得遥不可及。
  他就是天上人!
  徐丹青不知何时已经摆开的画案,满眼激动的奋笔疾挥,似乎怕错过了太极殿上任何一个细节。
  太后已经瘫软在了宫女身上,眼前通红,嗫嚅嘴唇,却不知说些什么。
  北齐使臣陈轩,这次过来只带了第一次出江湖的左夜子,根本就没有其他好手。就目前情况来看,上去了也是送死,当下起身恭敬行了一礼。
  许不令将长槊猛的插在了大殿顶端,低头看向下方的大玥天子,抬手恭敬行了一礼:
  “圣上,大玥的脸面,我许家拿回来了。”
  宋暨负手而立,手攥的很紧,轻轻点头。
  下一刻。
  一口血水喷出。
  许不令身体晃了几下,直接从大殿顶端栽了下去,人在半空已经失去了意识。
  “呀——”
  “小王爷!”
  所有人都吓的不轻,朝臣和宫女太监急急忙忙冲到跟前。
  贾公公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惊叹,无声飘然而起,在半空接住了许不令又落下,以银针迅速封住经脉气穴,吩咐道:
  “快叫御医过来……”
  宫女太监和秘卫急匆匆跑到跟前,把许不令抬下去医治,太后急急便跟着御医跑了下去。
  宋暨摇头轻叹,吩咐了一句:“好好医治,务必保住肃王世子性命。”后,便带着内官离开了太极殿。
  余下的人,目光依旧留在太极殿顶,久久没有回神。
  一杆长槊插在雨中,提醒着众人方才发生的事儿并非虚幻。
  萧楚杨负手而立,许久后,淡淡叹了一声:
  “忠烈至此,无愧许家之名……”
  陆承安摇了摇头:“本是一代天骄,却遭小人毒手,可惜……”
  许久后,直至阵雨停下,云撤雾散,阳光重新洒在太极殿上方。
  那杆长槊依旧插在太极殿之巅,宛若蛟龙向天而鸣……


第一百零四章 临渊孤子,命系一线
  “快点快点……”
  “银针……”
  “毛巾毛巾……”
  嘈嘈杂杂,脚步声凌乱。
  四五个在长安举足轻重的医道圣手,在太极宫的一间侧殿内来回走动,药味、血腥味、闷咳声牵扯着所有人的心神。
  哪怕是半点不会医术的宫女,也能看出许不令伤的真的很重,那股油尽灯枯般的脆弱装不出来。
  太后会些医术,此时站在房间的门口,用手扶着隔断,不忍心看偏过头,又怕出了差错,咬着下唇强行盯着,几次下来眼中已经泪水朦胧。
  “国威在前,我许家儿郎何惜一死……”
  清冷的嗓音,此时还回想在耳畔。
  雄心壮志喊出来谁都会,可真敢当死则死的大丈夫,世上又有几人?
  本以为许不令已经被毒蛊折磨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姓许,是许烈的后人。
  可现在看来……
  太后抿了抿嘴,看着那张面容青紫,却从头到尾没露出过半分痛苦的脸颊,心中百转千回,却无语凝噎。
  踏踏踏——
  杂乱的脚步充斥整个房间,有人着急跑来,又快步离开。
  宋暨也过来看望了一次,瞧见此景沉默了许久,直至御医说性命无碍才离开,可性命是无碍,寒毒已发烈酒很难压住,活着能否站起来都无人可知,说不定还会时时刻刻受到万蚁噬心之苦。
  大半中锁龙蛊的人,都是扛不住毒发的痛苦发疯,被兄弟送走或者自尽,太后只希望蛊毒还没有发作到那一步,可许不令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神骗不了人。
  无药可解、无药可解……
  怎么会无药可解!
  太后死死捏着凤裙,在房间里来回渡步,想着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却都被御医一一否决,因为许不令入京城一年,早就尝试过了。
  日月流转,从暴雨如注到日光从云海间倾泻,再道漫天繁星涌上枝头。
  太后无助又抱着几分期盼的站在病榻外,希望待会许不令就站起来,就像早上在游廊中等她的时候一样。
  回眸一笑,温文儒雅中透着阳光。
  只可惜看到的依旧是张憔悴的脸颊,虚弱到让人连呼吸都不敢重上几分的地步。
  来来回回的脚步逐渐消失,房间里安静下来。
  巧娥小心翼翼的走到背后,低声呼唤了一句:“陆夫人过来接人了,您去安慰一下吧,不然……”
  太后惊醒过来,眼中涌上了深深的自责。
  对啊,红鸾怎么办……
  不令是她带来的,回去却成了这副模样……
  太后心里有几分畏惧,甚至不敢去见陆夫人,可此时此刻,陆夫人必然比她还绝望,若不去拦着,以红鸾的性子做出什么傻事都有可能……
  太后六神无主的脸颊逐渐露出几分镇定,咬了咬下唇,转身准备去安慰红鸾。
  只是这一转身,却发现许不令的手指轻轻动了下,对着她勾了勾……
  ……
  长夜寂寂无声,似乎连灯笼都是灰色的。
  偌大的房间内,许不令褪去了上衣平躺在病榻上,额头上盖着湿毛巾,眼睛直至望着上方,连睫毛都不曾动一下,那只苍白的手,却真真实实的勾了下。
  太后猛然僵住,稍微茫然了下才反应过来。
  这是叫她过去……
  “不令?”
  太后面露慌张,快步走到病榻旁半蹲下,轻柔握住冰凉的手,仔细打量着许不令的脸颊,柔声道:
  “怎么了?是不是疼,我这就去叫御医过来……”
  “呼……”
  许不令微微呼了口气,张了张嘴,却听不清说什么。
  太后有些焦急,起身想要叫太医过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
  太后身体微僵,回过头看着那只苍白的大手,握着她的手腕,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不令?”
  太后心中一慌,连忙又蹲下,轻轻握着那只手,瞧见许不令想说什么,便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了许不令的嘴边:
  “有什么话,和我说便是,别着急……”
  许不令眼神稍微清明了几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话语,传入了太后的耳中。
  “……”
  诺大宫城,似乎只有微风吹拂宫阁发出的轻微声响。
  太后俯身凑在许不令嘴边,脸色紧张的倾听,可稍许过后,脸色猛然一变,细长的睫毛轻颤了下,本想直起身,却被许不令紧紧握着手,直至把话说完。
  “这……”
  太后眼神中显出几分慌乱,松开手直起身来,退开了几步,眼中带着几分恼怒看向许不令。
  可瞧见许不令气若游丝的模样后,不知为何,本该愤怒和反感的心,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太后……本来不想说的……”
  许不令声音稍微大了几分,努力偏过头,望着太后的双眼:
  “只是……没办法了……”
  “……”
  太后紧紧攥着裙摆,双眸中神色百转,明显有几分排斥,被理智强压着,想要摇头,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许不令把头转了回去,依旧看着上方,声音虚弱,平平淡淡: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太后不愿,我不强求……太后愿意,我必以余生报之……”
  说到最后逐渐没了声音,闭上眼,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不令?”
  太后脸色一慌,方才的心乱如麻被冲的烟消云散,又跑到跟前蹲下,握住许不令的手焦急查看,脉象已经脆弱道风吹即倒的地步,只剩下一丝微不可察的生息。
  太后重新站起身来,退开几步,向来沉稳镇定的性格,此时却连思考都困难,只是望着许不令的面容,眼神在坚决与纠结之间不停的变化。
  踏踏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悲戚的哭喊,在殿外响起:“令儿——”撕心裂肺,饱含绝望与无助。
  “陆夫人……”
  “小王爷没事,您别惊扰了小王爷……”
  “快扶着陆夫人……”
  哭喊声戛然而止,又安静的仿佛空无一人,可那份压抑,隔着厚重宫墙都能感觉到。
  太后呆呆的站在屋里,失神之下,只能看到宫女御医走动的残影,看着许不令被抬到了步辇上躺下,看着陆夫人强自镇定的保持笑容,握着许不令的手好言安慰,看着房间内渐渐空无一人。
  从始至终,许不令再未睁开眼睛。
  啪嗒——
  太后瘫软的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病榻,久久难以回神……


第一百零五章 一眼到天明
  “令儿……没事的……过几天就好起来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极力保持着平缓,却难以掩饰声音的颤抖和其中心疼到极致的哀意。
  马车走的很慢,没有一丝一毫的颠簸,连长街路面前面,都有仆人时刻清扫填补,生怕出现丝毫的差错。
  许不令一直没有晕过去,半死不活躺着没动弹。今天看起来属实悲壮与惨烈,但持续的时间并不久,毒发了还没有入心肺,目前尚能抗住。不过若是不解毒,恐怕真得躺上一年半载落下病根。
  陆夫人坐在榻上,以腿为枕头让许不令靠着,哪怕是努力强忍,泪珠儿也不听话的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滴在了许不令的脸颊上。
  陆夫人急忙拿起手绢,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许不令脸上的泪珠,瞧见许不令眼睛望着她,声音颤抖的安慰:
  “令儿……把眼睛闭上……好好休息……呜——”
  “别哭……”
  “嗯……不哭……”
  陆夫人声音哽咽,摇了摇头,双眼满是慌张:“别说话……别说话……”
  许不令露出个笑容,靠在软软的腿上,贴近陆夫人的小腹,淡淡幽然暗香传入鼻尖,似乎连身上的伤痛都缓解了几分。
  “我没事……”
  “你还说……”
  陆夫人脸颊比许不令还苍白,嘴唇几乎咬破,心中有万千的责备、不解、心痛、恼火,可此时此刻又哪里说的出口,只是小心翼翼的坐着,连触碰都不敢。
  许不令望着上方柔美脸颊,虽然被高耸的衣襟遮挡了部分视线,不过这个角度看陆夫人,真的很漂亮,就是那双眼睛让人心疼。
  “我真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许不令想要坐起来,却把陆夫人吓的不轻,轻轻按着肩膀:“别动别动……马上就到家了,不许动……”
  许不令无奈笑了下,握着陆夫人的手,幽幽叹了一声,便老实的闭上了眼睛……
  ……
  马车穿过魁寿街的三座八角牌坊,而此时此刻,长安城内已经炸锅,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已经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与许不令的所作所为相比,‘青魁’的称号反而不值一提,既配不上身为武人当死则死的气概、也配不上在太极宫前一枝独秀的身手。如果没有中歹人的锁龙蛊,天下第一放在许不令身上也不无不可。
  毕竟再厉害的天下第一,论成就和风采,都不可能比得过今天太极宫之巅的一骑绝尘了。
  马车回来的途中,长安城半数的武人都聚集在路边,除了仰慕和敬佩,便只剩下唏嘘。魁寿街外不少江湖上名望颇高的人物闻讯而来,上到陈道平、司徒岳明,下到陈四爷、杨平、朱满龙,甚至连孙掌柜都提前打烊,提着一坛酒过来瞅了一眼。
  武人就是如此,不管前事如何,敢为国家大义不惜一死者,都当得起一声英雄,值得让江湖客敬仰。
  马车缓慢进入了八角牌坊,迎接的老萧,只接下了孙掌柜送来的酒,许不令并未露面。
  肃王府外也来了不少同一条街上的王侯公卿嘘寒问暖,不过都被陆夫人撵走了。
  护卫和丫鬟抬着许不令进入了王府后宅,在已经收拾好的睡房内放下,宫里跟随而来的御医便又开始检查身体。
  陆夫人孤零零的站在窗口,看着房间中躺在病榻上的年轻公子,不知为何,往年的记忆一瞬间涌上了脑海。
  当年就是这样……
  她站在窗户外面,看着陌生夫君奄奄一息的被人救治,也曾期盼着对方好起来。
  可上天似乎总是天妒英才,在一个人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让其戛然而止。
  不能再发生一次……
  陆夫人不知不觉间泪水朦胧,死死咬着下唇想要大哭一场,骂老天爷几句不公,可瞧见许不令的余光望着她,便又带上了几分微笑,哪怕心如同刀绞般的难受,呼吸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咚!——咚,咚!
  不知不觉,已经时过三更。
  御医都去了外宅休息,丫鬟们在周边厢房中轮班等候传唤。其间在萧家暂住的宁玉合也来过一次,只是除了一声轻叹,也说不出什么。
  夜深人静,陆夫人走进屋里,在幔帐旁边的小凳上坐下,那双眸子从未移开过半分,生怕少看了一眼,许不令就和以前一样,再也看不到了。
  “夫人,下去歇息吧,婢子照顾小王爷即可。”
  月奴站在窗口,轻声呼唤了一句。
  陆夫人摇了摇头,抿嘴沉默了片刻:“你下去休息吧,我陪着令儿……”
  月奴知晓陆夫人的性子,许不令不好起来,恐怕都不会合眼,当下也只能微微欠身,关上门退了下去。
  房间中安静下来。
  许不令没有半分睡意,身上难以言喻的痛处也让人一时半会睡不着,看着眼圈通红的陆夫人,犹豫了下,柔声劝道:
  “陆姨,我真没事,我你还不知道吗,阎王都不敢收,想死都不容易。你回屋休息吧……”
  陆夫人眼神很坚决:“我不走,你睡着了我也不走,你爹娘把你交给我,你若是敢出事,我就跳井死给你看……”
  许不令有些无奈,想了想,略显吃力的往里侧移了些:“熬夜就不漂亮了,躺一会吧,明天还得给我喂药喂饭的,精神不好怎么行……”
  “……”
  陆夫人迟疑了一点点时间,便踢掉了宫靴,小心翼翼躺在了许不令身边,抱着许不令的胳膊,盯着许不令的侧脸:
  “你先睡,不然我睡不着。”
  眼神坚定清澈,除了担忧与温柔不夹杂丝毫的其他念头。
  许不令没想到陆夫人靠这么近还抱着他,脸竟然红了下,眨了眨眼睛:
  “这不太好吧……”
  陆夫人微微蹙眉:“我是你姨!你要是敢出事,我就抱着你一起死……”
  “呃……”
  还别说,许不令身上真不怎么疼了,心里暖暖的,稍微沉默了片刻,便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只是偶尔会看皇城方向一眼。
  陆夫人就这样侧躺在枕头上,连眼睛都很少眨,一直望着许不令,直到东方发白,春燕的啼鸣自窗外响起……


第一百零六章 凤凰泣血,请罪于天!
  寂静长夜,宫殿飞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长乐宫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似乎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却又早已物是人非。
  宫女们已经歇息,唯有太后寝宫的偏殿还亮着灯火。
  廊柱倒映着烛火的光芒,红色帷帘被夜风吹拂的轻轻摇曳,一道人影站在黑白相间的墙壁前,在巨大的牡丹花上留下形单影只的倒影。
  从太极宫回来后,太后便站在了这里,愣愣的看着面前这幅画。
  “大丈夫该生则生,当死则死……”
  “国耻在前,我许家儿郎何惜一死……”
  “……只是……没办法了……只有太后能救我……”
  “……太后若不愿意,我不强求,太后愿意,我必以余生报之……”
  种种言语回荡在脑海,有她说的,有许不令说的,句句都冲击着心神,让自认稳重的她片刻都安宁不下来。
  救许不令……
  若只是如此,她没有任何犹豫都会答应。
  许家为这天下开了太平,后辈子孙身染恶疾,她作为萧家的嫡女,如果不救,怎对得起自幼受到的教诲……
  许不令今日为国出头,以一条命为代价,拿回本该就属于大玥的东西,她作为大玥的太后,如果袖手旁观,怎对得起身上这身凤袍……
  而且她不想许不令死……
  红鸾也不能没了许不令这唯一的依靠……
  救,必须得救,没有任何不救的缘由。
  可救的方法……
  太后艰难摇头,眼中显出了深深的纠结。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这种方法……
  她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不可理喻的解毒之法……
  她是萧家嫁出去的女儿,出生门阀世家,祖上世代拜相光明磊落,作为子孙,个人气节和名誉本就大于性命,深宫十年都不曾失节半分,又岂能为此而坏了名节……
  她是大玥的太后,一国之母,当今天子的嫡母,世间女子的榜样,入宫十年都兢兢业业履行着为后的职责,若是以此法救了许不令,她还有何脸面活与世间,宋氏的脸面、萧家的脸面,便全败与她一人之手……
  不能救……
  绝对不能救……
  ……可不救怎能安心?
  许不令本就是被歹人所害,如今为国献忠,生命垂危之下,若是冷眼旁观,她对得起脸面,难道也对得起良心?
  救不行,不救也不行,她只是个女人,让她怎么选?
  太后紧紧攥着双手,泪水夺眶而出,呼吸急促,想要歇斯底里,却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气度。
  夜风簌簌,深宫清冷。
  时间一点点过去,厅堂内只有一道呼吸,和那副巨大的牡丹画。
  太后就这样站在画前,太阳升起落下,宫灯点燃熄灭。宫女无数次在门外呼唤,巧娥数次进来劝说又出去,都没有动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的余光瞧见了桌案上的那个小人,还有握在小人手中的半串糖葫芦……
  小人带着明朗的笑容,举着糖葫芦,看起来有些可笑,却让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那个把糖葫芦递过来的画面,至今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太后的眼神逐渐安宁下来,渐渐又有些恍惚。
  回首望去,深宫十年,竟然没有那小街上的半个时辰值得回味……
  往后余生,恐怕也就这样了……
  念及此处,太后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几分决然。
  与其呆在深宫活活老死无人得知,或许该让该活下去的人活下去……
  许不令是肃王世子,为国能不惜一死,但不该死在这个时候……
  天下未平,三国纷争随时可能席卷万民,需要一个许烈,震住三国君主、各路王侯。许不令若是死了,谁来做这个人……
  许不令有通天之才华、知百姓之荣辱、有西凉十二州为依仗,换成其他人谁有这个资格……
  而与天下相比,她一条命算的了什么?
  大丈夫当死则死,她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萧家的女儿,本就该巾帼不让须眉……
  许不令能为国之荣辱不惜性命,她为国之义士又何惜一条命……
  对不起宋氏,对不起萧家。
  至少她萧湘儿对的起天下人!
  太后身体微微颤抖,近乎尖锐的闷闷哼了一声,快步走到了桌案前,拿起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行行字迹。
  “深宫十年,本宫理宫闱、肃礼法,膝下无子,任恪尽内人之责,未曾有一时一刻懈怠,对得起宋氏。
  祖宗教诲:天下大义在前,礼节荣辱、生死名誉,无不可弃者。
  许不令为大义不惜一命,本宫救他,对的起祖宗教诲。
  许不令不惜一命,我萧湘儿又何惜此身,唯一死尔。
  祖宗在天有灵,若觉不妥,来世为猪狗牛马,我一人承担!”
  沙沙沙——
  奋笔疾书。
  太后写完之后,拿起裁纸金刀,割破了手指,在宣纸上用鲜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回到寝殿之内,从琳琅满目的奇巧物件之间,取出了一瓶毒药和酒壶。
  毒药是刚刚在深宫守寡之时,被寂寞和绝望折磨的快要发疯时准备的,带着点点花香,喝下便能在梦中安然解脱,不过最终抗了过来没喝。
  将毒药倒入酒壶,又在长乐宫的正殿之中摆开了香案,点燃了三炷香。
  太后一袭火红凤凰袍,跪在蒲团上,将这封告祭萧家列祖列宗的血书点燃,放进了火盆之中。
  “以我命,换他命!
  失节之过,以命代偿!
  皇天厚土,实所共鉴!”
  平淡话语传出,太后纠结的双眸逐渐安宁。
  宣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青烟袅袅升腾。
  太后扬起绝美脸颊,看着淡淡的青烟飘起,上升至穹顶,穿过飞檐青瓦,直至九天之上。
  便如同心头的千斤重担终于放下,太后瘫软下来,侧坐在地上轻轻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丝笑容。
  双眸呆呆的望着上方,那是威严肃穆却没有半分人气的大殿穹顶,青烟已经消散在天地间。
  或许这样,死的也算有点意义吧……
  总好过孤身一人锁在深宫,看着望不见尽头的孤寂,直到老死的那一天……


第一百零七章 孤狼临渊独啸月
  雨过天晴,万物复苏。
  几天下来,肃王府的花园内已经百花齐放,春燕在飞檐下筑了新巢,槐柳枝头抽出了嫩叶。
  王府多了些御医丫鬟的缘故,多了几分人气,不过气氛却一如既往的宁静,无人大声喧哗,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
  陆夫人这几天都陪在许不令身边,哪怕是夜晚也在许不令身边合衣而眠,丫鬟御医都知道,却没人传出什么嚼舌根的话语,毕竟陆夫人的担忧所有人看在眼里,而许不令则是连动一下都困难,修养了四五天,才能勉强被扶起来坐一会儿,至于什么时候下地行走,就得看老天爷了。
  太极宫之巅的一场大战后,市井间的呼声越来越高,天子也如约手书了一块‘青魁’烫金匾额,锣鼓开道游街过后送到了王府,不过因为中门的匾额是孝宗皇帝手书的,只能挂在侧门上让人瞻仰。
  这块金匾许不令当之无愧,市井间眼红的也多,不过许不令负伤的缘故,暂时还没有不开眼的过来递战帖,来的多是前来拜访送些山海奇珍的江湖老一辈。
  松玉芙也来过两次,本想着来看望一下,却有不好进门,在门口瞄了几眼后便离开了。
  祝满枝到是机灵,申请了个巡街的活儿,在肃王府旁边没日没夜的兜兜转转,不过也没机会见到许不令的人。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二月底。
  黄昏时分,奢华马车在王府门外停下,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前来探望的缘故,太后只是一袭红色长裙,腰间进带束着腰身,简约大方没有过多装饰,只在发髻间插着一根金簪,手上挎着一个食盒,食盒里只放了一壶酒。
  “参见太后!”
  护卫和丫鬟出来行礼。
  太后轻轻抬手,缓步走入王府之中,在月奴的带领下来到了后宅。
  睡房的庭院中有些药味,几个御医坐在石桌前,对着堆积如山的书本仍然在琢磨着解毒之法,都是满脸愁容。
  陆夫人闻讯走出了房间,顶着两个黑圆圈,略显疲惫的俯身一礼:“参见太后。”然后不等太后免礼,就准备往回走,看来还没有为太后照顾不周的事儿消气。
  “红鸾。”
  太后叫住了陆夫人,脸上带着几分微笑,走到跟前柔声道:“本宫听御医说了,不令短时间无碍,你这样熬着也不好,回去休息会儿吧。”
  陆夫人确实有些疲惫,不过这几天陪着许不令,看着许不令的脸色一点点好起来,心里其实挺安心的,当下摇了摇头:
  “不用,我撑得住。”
  太后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偏头稍微想了下:
  “本宫今天过来,一是探望不令,二来是听钦天监的道士说,城外芙蓉观特别灵验,求子也好求平安也罢,只要烧炷香很快就好了,也不知真假……”
  陆夫人脚步一顿,光顾着照顾许不令,倒是忘记烧香拜佛了,忙的转过身来:“真的?……算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说着便往府外走。
  太后袖子下的手微微一紧,却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天色已晚,现在去明早才能回来,过几天去想来也不迟……”
  陆夫人什么性子,找到个法子便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半刻钟也等不住,当即快步跑出了游廊,还回头叮嘱了一句:“宜早不宜迟,还请太后帮我照顾着令儿……”说到这里又有点不放心,有些迟疑。
  太后轻轻笑了下:“你放心即可,本宫没那么不靠谱,上次是真的拦不住……”
  陆夫人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说,带着丫鬟叫来马车,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出了王府。
  ……
  庭院清幽。
  太后缓步走到房门之前,眼神明显有些犹豫和纠结,不过转瞬又被压了下去,转而偏头吩咐道:
  “病人需要静养,你们围在外面像什么话,都去外宅等着,有事本宫自会叫你们。”
  “是!”
  宫女丫鬟还有几个御医,自然不敢违逆太后的意思,微微躬身行礼,便退了出去。老萧本来也站在庭院中,此时也转身离开了院子。
  诺大庭院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鸟叫从远处响起。
  太后抿了抿嘴,表情恢复往日的端庄宁静,抬手推开了睡房的门。
  吱呀——
  房门打开,关上。
  太后站在屋里,面对着房门,稍微迟疑了下才转过身,看向了房屋里侧。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味,幔帐之间,许不令靠坐在床头,只穿着贴身白衣,墨黑长发披在背上,一双桃花眼清明动人,带着几分微笑。
  “……”
  太后忙的又转过身去,想想觉得不对,强自镇定轻咳了一声,把食盒放在了外面的桌上,缓步走向了房屋里侧。
  “参见太后!”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低头行走的太后吓的双肩一抖,心跳的很快,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步伐不紧不慢的在凳子上坐下,打量了许不令一眼:
  “免礼……身子可好些了?”
  许不令表情平淡,与往日没什么区别,轻轻点头。
  房间就此沉默下来。
  许不令不说话,太后自然是无话可说,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太后渐渐有了点如坐针毡的感觉,目光躲闪没去看许不令的目光,嘴边的话不知忍了多久,才逼着自己说出来:
  “你……上次所说的解毒法子,是真是假?”
  许不令能怎么回答?点了点头:“太后若是不愿,不必勉强,人固有一死,早晚罢了。”
  “……”
  太后紧紧捏着裙子,偏头也不知看着哪里,沉默了很久,才语气平淡的道:
  “你先答应我……以后病好了,回了封地,要善待天下百姓,心里要装着天下而不是一己私欲……要当个好王爷……”
  许不令沉默了下,稍稍吸了口气:
  “好。”
  “实话?”
  “我许不令从来言出必践……便如太后所说,为百姓谋天下,而非为一家一姓谋天下。”
  “……”
  太后轻咬下唇,抬起眸子看了许不令一眼,起身走到窗户边,探头在外面瞄了几眼。
  四下无人。
  太后眼神有些慌,悄悄关上了窗户,模样如同偷腥的寡妇般……嗯……好像就是如此……


第一百零八章 凤凰骑狼御九天
  夜幕已经悄然落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春风徐徐吹拂着亭台楼阁,几只早来的春燕从鸟巢里探出脑袋,疑惑的看着关的有些早的窗户。
  踏踏——
  脚步轻柔。
  整洁素雅的睡房内,点点药香飘散在空气中。
  身着红火长裙的萧湘儿,便如同穿着一身嫁衣,如墨长发盘在头上,自肩头往下曲线起伏有致,和修长的腿一起勾勒出一副不需丝毫点缀便能艳压群芳的仕女图,往屋里一站,似乎连没有灯火的房间都明亮了几分。
  许不令靠坐着,这次倒是认出了太后唇上的胭脂型号——仙芝斋的茶花脂。
  踏踏——
  宫鞋踩着地毯,略显不稳的步伐渐进,走到许不令旁边坐下。
  萧湘儿带着几分成熟的脸颊很平静,还是如同长辈看待子侄,不过却难掩眼底那丝慌乱。
  “太后……”
  “别叫我太后……”
  “那叫什么?”
  “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哦……”
  窃窃私语,让本就古怪的气氛便的更加古怪。
  萧湘儿犹犹豫豫,打量许不令几眼,暗道:这是为了救他,为了天下百姓救他,明天就自尽,不要乱想……
  稍微凝神静气,萧湘儿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大气,觉得她年纪大些应该主动点,便咬咬银牙抬起脸颊,做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然模样,双手放在腰间规规矩矩坐着,声若蚊吟的小声道:
  “你……嗯……自便……”
  这句‘自便’,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话一出口,好不容易稳下来的脸儿又成了血红色。
  许不令看着风娇水媚的俏佳人,想了想,准备靠近几分,结果好像牵动的伤势,倒抽了一口凉气,表情一僵。
  萧湘儿神情紧绷,闭着眼连动也不敢动,许不令每呼吸一次睫毛都颤一下,如同受刑一般。
  熬了片刻实在撑不住,她悄悄睁开右眼瞄了下,见许不令傻愣愣望着她纹丝不动,有些疑惑:
  “怎么了?……害羞不成……没什么的……”
  到这种时候还安慰人,可见其心理素质有多好。
  许不令沉默了会,有些无奈的开口:
  “嗯……受伤了……动不了……”
  “???”
  萧湘儿脸色微僵,有些莫名其妙。
  房间里安静下来,气氛无比的尴尬……
  呼……吸……呼……吸……
  时间一点点过去,许不令纹丝不动,还摆出无辜的模样。
  萧湘儿脸儿如同红杏,表情十分怪异,纠结了许久,才慢条斯理的重新坐好,有些含糊不清的嘀咕:
  “那怎么办……”
  许不令微微摊开手,明知故问:
  “是啊……那怎么办……”
  “??……你是男人~……”
  “……我知道我是男人……可受伤了……”
  “……”
  萧湘儿瞪着一双杏眼,坐在旁边干望着,眼中甚至有几分悲愤——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上这么个孽障,前几天生龙活虎上房揭瓦,现在连……连……
  萧湘儿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咬了咬牙,故作镇定的柔声道:
  “嗯……当年入宫的时候,嬷嬷倒是教过怎么伺候人……好像……嗯……要不你躺下?”
  “好。”
  许不令表情一丝不苟,很是听话,舒舒服服的躺下了。
  萧湘儿如同初次杀鱼一般,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眼神忽闪,手儿捏着腰间系带,想了想:
  “本宫……我是因为你那句‘国威在前,我许家儿郎何惜一死’才救你……你不要想歪,以后就是死,也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盯着那双极为漂亮的眸子:
  “只因为这个?没别的?”
  萧湘儿眼神下意识躲闪了下,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没有,你若是多想,便算了。”
  许不令轻轻笑了下:“太后若不愿便罢了,我不是那种……”
  “闭嘴,别叫我太后……今天别叫我太后……”
  萧湘儿微微瞪了一眼,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思,抬手就拉开了系带,碧绿的荷花藏鲤绽放开来,景色犹未动人,连屋子仿佛都暖了几分。
  许不令轻轻咳了一声,刚认真打量一眼,便听到一句带着颤音的“你把眼睛闭上!”,抬眼瞧去,佳人抱着胳膊一副凶凶的模样,他只得有些遗憾的闭眼。
  萧湘儿重新在跟前坐下,犹豫许久,才伸出手在许不令的胳膊上碰了下,又触电似的缩回去。
  许不令深呼吸了几口气,想了想:
  “湘儿……”
  “嗯?……闭嘴,没大没小……不说话会死?”
  “……”
  萧湘儿抬手在许不令肩膀上轻拍了下,然后继续研究如何杀鱼,脸儿渐渐涨红,小心翼翼解开许不令衣襟的系带,眼睛偏着望向旁边不看。
  许不令偷偷睁开眼,有些无奈的暗暗摇头,想了想,握住她的手轻拉了一把。
  “呀——”
  萧湘儿一个不稳,就倒在了许不令胸口,极力压抑才保持镇定的心神刹那间就乱了,想要起身,后腰却攀上了一只胳膊。
  “……”
  萧湘儿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有些着急的扭动,只是下一刻,便僵在了当场。
  四唇相接。
  暗香如兰,温润如蜜。
  萧湘儿眼睛猛的睁圆,手儿捏着许不令的肩膀,有些难以置信。
  许不令挑了挑眉毛,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笑意。
  萧湘儿呼吸明显重了几分,有些想咬人,不过还是忍住了。暗暗想着:我是为了国家大义才救他,明天就喝毒酒自尽,不要胡思乱想……
  安慰好自己后,萧湘儿便慢慢放松了下来。
  原本镇静的双眸,随着心神放松,很快化为了茫然,又不知何时渐渐变成一汪清泉。
  什么国家大义、什么长幼尊卑,此时好像也想不起来了……
  月色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春日的庭院之中,安静的房间内,幔帐垂下。
  窸窸窣窣——
  碍事的薄裤被丢了出来,荷花藏鲤倒是被有心人留着。
  皎洁月光下,一声吃疼的轻呼随着屋外夜风消散,刚刚抽芽的花枝与柳树轻轻摇曳,隐隐约约间,好像还有人说了一句“真受伤了,太后,你自己……”“不许叫太后~……”只是很快又被春风遮掩,再听不到半点声息……


第三卷 怒海斩龙篇


关关公子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