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难题不留白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2:30:06|字数:44788
三日后再回慈庆宫授课,张寿没有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阔别感,但前来迎接他的齐良和其他几个九章堂出身的侍读见了却是满面欢喜。每一个人都因为张寿才得到了如今的机会,可每一个人都担心老师功成身退,把他们撂在这儿不管,毕竟如今的他们还离不开张寿。
然而,相比这些张寿的正牌学生,一个杂牌学生却蛮横地挤上前来,把人都拨到一边,可因为他那大块头,别人能做的也仅仅是瞪过去一眼。
“看什么看,就许你们围着老师,不许我来和老师说几句话?大家都是老师的学生,你们可不能独占了老师!”张大块头理直气壮地睨视众人,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老师,天大的消息,听说敬妃殁了。”
齐良等人虽说来得比张大块头还早,可这事儿却是头一次听说,一时不禁面面相觑。而张寿深知这等贵介子弟在宫中人面熟,再加上废后死了这种事,皇帝未必会费神去封锁消息,所以他只是冲着张大块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随即就自顾自往慈庆宫正殿而去。
而他的这般反应,张大块头却是措手不及。人只是微微一愣就快步追了上来,竟有些急了:“老师,我真的不是胡说八道……”
没等他解释完,一旁的齐良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道:“老师没说你胡说八道,而是这种事不适合拿出来讨论,尤其是不适合在慈庆宫这种地方说!敬妃娘娘薨逝了,这总是一件大事,所以该谨言慎行的时候,你就该谨言慎行。”
张大块头见张寿微微颔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登时不禁讪讪然。可待要出言认错吧,他又觉得在这种场合认错实在有些丢脸,于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张寿身边,绞尽脑汁才终于想到了另一个话题。
虽说他昨天傍晚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但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当下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对了,四皇子昨儿个没来,今儿个也没来,这是不是病了?太子殿下又不曾说,咱们是不是要推选一个代表,去好好看看四皇子殿下。?”
这一次,张寿一面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面云淡风轻地说:“四皇子这几日都会在公学上课,晚上也会住在那儿。有小花生和萧成照应着,他顶多就是过几天苦日子而已。”
张寿和众人说话间已经是进了慈庆宫正殿,正心事重重的三皇子刚好听见这话,他先是心头乍喜,可等张寿说至少还要在外头再呆几天,从小就和四皇子一块长大,兄弟情深的他不由得有些不舍。
而且,废后亡故这件事,他有满肚子话想要与人交流,四皇子不在,他却无处吐露。
因此,见张寿上前行礼,他连忙肃然还礼的同时,就不由得讪讪地问道:“老师,四弟向来冲动,而且从小在宫里长大,不免还有些刁钻挑剔的小毛病,我实在是担心。再说您如今不在公学,我也怕他使小性子闯祸。您能不能对父皇说说……”
见三皇子那副怜惜弟弟好哥哥的模样,张寿不禁会心一笑道:“我不在,陆高远还在。”
看到面前的太子殿下仿佛因为自己提到陆三郎有些意外,张寿就语重心长地说,“昨日我把四皇子撵去中级班听了一天的课,正好授课的是陆高远,他比我更严格。四皇子因为上课打瞌睡,不但被陆高远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还被赶到了外头罚站。”
这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哪怕这里的人全都是张寿的学生,齐良甚至入门更早,可听到陆三郎竟然能够对四皇子如此严厉,甚至还把人撵去罚站,他们还是生出了这样一个几乎相同的念头。
而三皇子听了,非但没有恼火,反而露出了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幸好陆师兄严厉,否则还真是没人能镇得住四弟。既如此,四郎在那边的这几天,就要劳烦老师和陆师兄你们多教导他了。四弟其实资质禀赋全都在我之上,他就是性情太急,容易闯祸。”
这最后八个字的评价,每个人都觉得很精准,而张寿更是若无其事地说:“人不犯错枉少年,我想,皇上特意让四皇子出宫呆一阵子反省,大概也是想让一贯顺风顺水的他多受一点挫折教育。这种性子,若是用在好的地方,无往不利,可要是用不好,却也容易铸成大错。”
张寿端出这么一副我对教育熊孩子很有心得的态度,在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因为眼前这一位,是把京城好几个人道是纨绔无用的贵介子弟给硬生生扳正了的少年名师——而他们自己也都从学于其门下,深有体会。
因此,就连三皇子也露出笑容道:“那就承老师吉言,希望四弟吃一堑长一智,从今往后能够改过自新。”
闲话之后,眼见几个监生出身的东宫侍读偷偷瞥看他们这几人,明显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就连另一个被张大块头撇下的半山堂学生一副插不上嘴的样子在旁边看着,张寿就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开始授课了。对了,小齐,之前太子殿下的功课你都看过了?”
“是。”齐良连忙肃容应道,“老师上一次布置的习题总共十五道,太子殿下都已经做完了。我按照老师的标准答案核对过……”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继而就露出了某种有些为难的表情。结果,还是三皇子突然满脸羞愧地插话道:“老师,齐师兄是想替我遮掩。那十五道题,我虽说尽力都做了,但最后做对的只有八道,刚刚过半数……都是我太不用心……”
见三皇子那脸色涨得通红,明显是真的在惭愧,在反省,张寿想起当年自己的理科作业在班级里被无数人传抄,可诸如生物之类的作业,自己却从来都是反过来抄别人的光景,他不禁笑开了。
“只做对了八道?你应该说,居然做对了八道!要知道,我留的那十五道题,固然都是针对上一次课的,但其中三道是基础,三道是进阶巩固,三道是提高,至于剩下六道……”
张寿斟酌了一下,思量怎么用这年头的词语来解释什么叫做竞赛题,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笑着说道:“这就相当于科场考试中的偏题怪题,做不出来才是正常。”
其余东宫侍读这会儿无不汗颜——尤其是那几个监生,这会儿甚至都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因为张寿说过,做不出来的人可以不做,所以,他们大多数人也就是总共才做出了一两题,最后的六道看都没看……反正相比三皇子全做了,那简直是犹如天堑一般的差距。
就连几个九章堂的,虽说有人比三皇子做对得多,比如齐良做对九道,却也有人比三皇子做对得少,比如六七道,但剩下那六道题,他们是真的毫无思路,完全都空在了那儿。
因而,当下就有人咳嗽一声,满脸赧颜地说:“太子殿下能把十五道题全都做了,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老师说的那六道偏题怪题,我们根本就全无头绪。”
齐良自己也苦笑道:“若不是老师让人送了答案过来,我大概想一年半载也想不出这其中的思路……虽说我从小跟着老师学算经,进度算是比一年级的同学快一大截,那六道题所涉的部分早就学过,但我也一道都没做出来,全都留白了。”
这一次,三皇子方才真正吃了一惊,他看看几个年纪都比自己大的同学,想到之前让齐良给他讲解的时候,齐良推脱说等老师来时再说,他登时就心虚了,老老实实地吐露心扉。
“其实……其实那六道题我也不能算是做了。因为我只是绞尽脑汁推导了一下某几处无关紧要的细节。因为我之前听岳山长说科举考试时的要诀时,他说,最要紧的是字写得好,其次是不能留白,哪怕那道题全无头绪,写一篇文章总比交白卷来得好,所以我就……”
张寿顿时哈哈大笑。这就犹如后世他在某几次数理化考试时,遇到大题目全无头绪,那就先跳了留到最后,如果最后依旧全无思路,那他就干脆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把空白填一填,以便卷面能够好看一点。
但是,这并不是为了糊弄老师的,要知道老师们全都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识破你想骗分数的小伎俩,这是为了回头卷子拿回家之后糊弄家长!
反正家长同志们完全看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数学证明又或者推导过程,所以只要诚恳地一口咬定解题错误不是因为做不出来,而是因为粗心大意,那基本上挨骂挨打都会下降一个烈度,毕竟,家长们的心思很简单,你不会做绝对是因为不专心听讲,至于你粗心做错了……
嗯,下次改过就行了!
当然,这种小伎俩可一可二不可三,他平生最大的一顿竹笋炒肉,就是因为自己在初学复数时心不在焉,结果考出个低空飞过及格线的成绩,偏偏还一口咬定是粗心。
想着这些昔日旧事,他对三皇子此时痛悔不及的小伎俩,那就非但没有任何生气,反而还觉得颇为亲近。他嘴角一翘,笑眯眯地说道:“我这时候本应该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太子殿下,你从这六道不会做的题目里,也应该体会到了人之常情。”
“要知道,在科举考试的时候,哪怕题目不会做,也会想方设法用笔迹漂亮但不着边际的文章来蒙一蒙,以求填补这个空白。”
“在粮仓出现亏空时,有些主司不是想办法去追查,去填补,而是以次充好,甚至用沙石瓦砾之类的东西来冒充,以求遮掩住这个亏空。”
“而在官衙,当上司问到某件你完全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时,也会想办法东拉西扯,想方设法用别的东西来分散上司的注意力,然后把自己不知道这件事遮掩过去。”
说到这里,他见包括三皇子在内的众多学生们或惶恐,或惭愧,或尴尬,他就宽慰似地笑道:“虽然我儿时学算经,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如今再来讲这些大道理,未免有些引申得太远,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们,以后若是在别的事情上遇到这种情况……”
“难题不留白,就如同蒙混过关这种侥幸之心,是人之常情,但至少回过头来要弄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为糊弄得了一时,胡弄不了一世。好了,不啰嗦了,先讲习题课。”
因为皇帝突然召见,楚宽不得不暂时搁下慈庆宫这点事,匆匆赶往乾清宫,当得知皇帝要让自己去料理废后敬妃的丧事,而三皇子则是另辟蹊径,想让自己代表和妃来出这个面,他在心中惊异的同时,却默然低头,没有流露出半点反对。
而皇帝也知道楚宽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当下就又嘱咐道:“你就按照妃礼为其治丧,至于回头都料理好时,再定葬入何处,毕竟朕现在心里也没有主意。至于她娘家的人,有在京城的话就挑个命妇进宫帮着一同收殓,没有,就挑选两个稳妥的女官。”
楚宽立刻凛然答应。可他没有立时退下去,而是沉声问道:“我朝妃嫔大多会赠以两字的谥号,贵妃甚至偶尔有破格赠四字谥号的。敬妃这等情况,不知皇上是否要下诏太常寺,议定敬妃的谥号?”
有无谥号,谥号好坏,在宫中操办后事时,是显示后妃到底圣宠如何的标准。而对于皇帝来说,他年纪不大,妃嫔不多,之前薨逝的也就是两个人,都赠了谥号,那是太常寺定的,却也没用得着他操心,所以他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一节。
此时,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可想到近日这风波连场,他最终沉声说道:“用不着谥号,美谥她配不上,恶谥太过折辱,平谥……更容易让某些人想入非非!朕也不想假惺惺地赐几坛祭祀,妃嫔那边她们从心就好,剩下的你去料理吧。”
得到了皇帝这清楚明确的答复,楚宽这才再次请示道:“那奴婢先去见和贵妃?”
“去吧,也顺便告诉她,好好准备一下,等这件丧事一过,朕就会下诏礼部,定下皇贵妃册仪,金宝金册已经下令他们去铸造了。朕知道她一贯柔婉不喜揽权,但为了她的儿子,也希望她能好好立起来,她若是不擅长的,不是还有你吗?”
第七百零一章 性情
当张寿这一天上午的习题课和全新内容一同讲完时,恰恰好好就到了午饭的时辰。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并不习惯于反反复复地讲,所以之前在九章堂选拔学生的时候,他先用笔试,再用面试,亲自一个个考校过众人的思维能力,至少确保了自己的学生不是木鱼脑袋。
然而,奈何陪太子读书的并不仅仅是九章堂这些人,还有半山堂的张大块头两人,以及国子监出身的六个监生。哪怕就连下过一番苦功夫读算经的张大块头,想要跟上进度,那都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其他人?
所以,当下课时,张寿看到面前那几张了无生趣的脸,就若无其事地笑道:“术业有专攻,尤其是算科,天底下真正擅长的人本来就凤毛麟角。你们奉旨侍奉太子读书,能因此对算学开窍的人,那是天赋异禀,若是听不懂,也不用勉强。”
“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学会加减乘除,看得懂账册,能懂得记账,这就足够了。”
张大块头原本还曾经暗自发誓要报考九章堂的,几次课上下来已经快气馁了,此时听张寿这一说,他见别人都不吭声,就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既然您说只要懂一点皮毛就够了,那为什么还要讲这么艰深的东西?太子殿下学那么多算经,难不成将来还要去做学问?”
张寿顿时笑看了一眼听到这话后明显愣了一愣的三皇子,这才正色说道:“你们都知道,我不懂天文星象,而葛老师的《葛氏算学新编》,也都不涉及到这样的内容。”
对于张寿依旧把算学新编归于葛氏,齐良面色有些微妙,而其他不少人也都心领神会。时至今日,《葛氏算学新编》的真正作者,很多人都已经了然了,那不是葛雍,而是张寿!
其他算经上都常常有涉及的天文星象,《葛氏算学新编》中那是完完全全没有,这完全不合葛老太师天文星象大家的名声。可如果这不是葛雍的著作,而是张寿假托老师的名声所著,那就非常合理了。所以,哪怕葛老太师已经公然承认,外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诋毁。
那位出自名门,历事数朝,自己还是帝师的元老既然已经挑明,而张寿更是当众解释清楚之后,谁嫌脑袋太硬,非得死死揪着那位老太师不放?不怕皇帝雷霆大怒?
因此,张大块头继续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连连点头道:“我一直都想考九章堂,所以特地去和人打听过课程,听说不但课本里没有,老师在九章堂也从来都不讲天文星象的。”
“所以,我就是想破除算学只能用于天文星象的老观念。”张寿笑了笑,随即泰然自若地说,“算学是一种工具,并不是只能用于天文星象这些很容易和谶纬之道联系起来的东西。当然,那些很复杂的计算公式之类的,也许你们在离开九章堂几年之内,有人会全部忘掉。”
“但是,那些在解答难题时循序渐进,步步推导的思考方式,却是你们真正收获的东西。日后,也许你们在面对某些复杂的局面,需要抽丝剥茧的时候,如今学到的这些思考方式会派上用场。当然,我并不希望你们辛辛苦苦学到的东西,日后却只变成了一种思考方式。”
说到这里,张寿就笑了:“算学博大精深,我现在教给你们的只是入门的钥匙,你们当中,也许有人能有资质走得更高更远,把算经推导到比所谓天元术四元术之类更艰深的地步。要知道,读圣贤书做学问的人,也许没人能够胜过当年孔圣,但是……”
“学算经的人,却总有那么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必定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俯瞰那片前人从来没有抵达过的秘境!有朝一日,我希望你们中间,有人能提出前人根本无法想像的问题,归结出空前的理论。而剩下的人也不必气馁,因为你们学到的本就是文字领域外的真理!”
“这些真理,能够让你们的思路更缜密,更敏锐。而你们将来的道路也未必会局限于算学,你们也从实验中看到了万物运行中蕴藏的真理,所以,在算学之外,更有物理、化学、医药、生物……有许许多多等待你们去发现的真理……”
张寿知道,自己现在教几十个学生,其中能真正有所成就的,也许不过十分之一,而有突破性大成就的,兴许都未必有一个,刚刚这番话完全是鸡汤。
毕竟,学习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天赋的。但是,所谓天赋,却也需要足够适合的环境才能完全显现。
否则,为什么清朝数百年间也没出现什么旷古烁今的科学家,就连出类拔萃的都没有,可在晚清国家遭受那样的苦难时,一大堆青年远赴海外后,不但造就了一大批建国元勋,其中还涌现出一大批在科学界也同样堪称顶尖的人士?
时势造英雄还有一重含义,往日被统治者压制的思想抬头,普通人突破桎梏,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接触到往日绝对不可能接触的知识,那便如同干涸的海绵吸水一般,所有的天赋都绽放了出来。不是旧体制下没有人才,而是因为旧体制压制不为他们所容的人才。
张寿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老师,毕竟,他现在的教材和习题都是根据记忆而来,虽说他那记忆里的这些知识确实有条有理,但他从前的工作和老师没有一毛钱关系,所以他在讲授某些知识点的时候……那真叫一个简单粗暴,布置作业的时候也一样粗暴。
但不论如何,当他的名气越大,地位越高,有可能慕名而来的学生资质和天赋就越好。至于最初的那些学生,他们如果没有别的出路,那就去开办更多的公学,接过他手中的教鞭。
他并不希望一定要用一次开天辟地来变革如今的局面。此时,对眼前这批全天下最不一样的学生灌了一通心灵鸡汤之后,看到三皇子欲言又止,张寿就抱着手呵呵一笑。
“太子殿下,我知道有人也许会担心,如果你一味精研算经,会不会玩物丧志。毕竟,古往今来,有马术出众的太子,有书法卓绝的太子,有身为名将擅长统军的太子,也有擅长画画的太子……这其中很多人都只顾着爱好,唯独忘了身为太子的职责。”
“但我相信,你不同,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最好地约束自己。”
“我这么多学生,你也许不是最努力的,也许不是自制最强的,也许不是天赋最好的……但如果把努力、自制、天赋当成科目,把科目成绩用一到十分的总分来评判,三样加在一块算一个总分,你至少能有二十七分。太子殿下,你在这些方面都没有太大的缺陷和短板。”
“但你唯独在性情方面有所欠缺,所以,自信一些,强势一些!不要把自己看扁了!”
听到这里,四周围终于出现了低低的笑声,甚至就连三皇子自己,都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而笑过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位东宫侍读小声说道:“张学士说的是,太子殿下一向仁厚宽和,确实是很好,但有时候太好说话了。虽说殿下对咱们也素来优容,批假痛快,赏赐也多,可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万一把咱们宠坏了,回头恃宠生娇闯祸,别人不是会指责您?”
称呼张寿为张学士的,多半是国子监那六位监生之一,可此时人善意地附和张寿,劝谏三皇子应该强势一点,甚至拿自己来举例子,其他人一愣之后,顿时就起了哄。
“没错没错,回头太子殿下你擦亮眼睛,万一有人犯错,您就好好罚一罚,也让人知道,您是恩威并济,并不是一贯宽纵!”
一时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或插话,或附和,全都从自己的角度对三皇子提出了劝谏……可张寿细听之后却发现,一群年轻的东宫侍读,对三皇子这位太子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敬服,因为甚至还有人挺身而出,声称可以拿自己开刀,杀一儆百。
眼见这话题越来越偏,张寿就重重咳嗽了一声,直到刚刚那犹如菜市场一般喧闹的偌大地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劝太子殿下自信强势一些,只是劝谏太子殿下不要过于把人言放在心上。”
“你们这些进言固然有可取之处,但让太子殿下杀一儆百,呵呵,你们这东宫侍读是不想干了吗?别忘了,你们本来就不是终身制的,一月便是一轮换。如果回头自己不争气让别人替换了下去,到时候即便在太子殿下面前痛哭流涕请求留下,那也是没有人情好讲的。”
刹那之间,刚刚其实是想让三皇子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个人,登时面红耳赤,却是谁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而张寿情知这顿午饭已经被自己耽误了时辰,他就笑道:“好了,都别啰嗦了,出去吩咐一声,把午饭送过来。饭后午休消食,下午你们可是还有别的课!”
听到这里,众人方才作鸟兽散。然而,块头最大却第一个冲到门外去叫人的张大块头,却又是第一个冲了回来。他满脸诧异地叫道:“奇怪了,楚公公竟然不见了!”
被张大块头这一提,众人方才发现,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楚宽竟然不见踪影!虽说第一天看见这位曾经的司礼监掌印青衣小帽在太子书案旁边磨墨抻纸,不少人都觉得别扭,但习惯了楚宽那沉默寡言的态度,以及亲自端茶递水的周到之后,他们就渐渐习惯了人的存在。
毕竟,骤然从高位跌到如今这境地,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如楚宽这般依旧处之泰然,彬彬有礼,众人与之相处时,甚至都不会觉得这慈庆宫中多了一个人。而今天人不在,他们竟是直到午饭时,才发现少了这么一个人。
而听到张大块头这话,三皇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楚公公去咸安宫给敬妃治丧了。”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使得偌大的地方一片安静,而最开始挑起这个话题的张大块头,那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就连张寿却也忍不住暗想,楚宽不是被一撸到底了吗,如今去给废后也就是敬妃治丧,那该用什么名义?
莫非是慈庆宫管事牌子?
然而,满屋子正大眼瞪小眼,偏偏没人说话的时候,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慈庆宫小厨房那边午饭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送进来?”
如果说刚刚在刹那之间屋子里由嘈杂转为宁静,那么此时此刻,恰是又从宁静转为嘈杂,首先开口嘀咕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块头:“奇怪了,我刚刚出去的时候楚公公明明不在啊!”而且太子都说了,人是去给敬妃治丧了,这莫非是闹鬼了吗?
别说张大块头,就连三皇子本人也觉得有些惊疑。反倒是张寿见别人正在那面面相觑,他就开口笑道:“楚公公请进吧,刚刚耽搁了一点时间,太子殿下和大家正好都饿了!”
楚宽应声而入,见众人一个个全都盯着他瞧,就连三皇子也不例外,他就面色自若地笑道:“咸安宫那边都是太后身边的玉泉尚宫亲自挑选的老成宫人,很多事情吩咐下去就行了,并不用一直在那守着。慈庆宫又没有新调拨人过来,难不成还要诸位去催饭催茶水吗?”
想到早上这半日课,蒲包里有温热的茶水,课间休息时也和往日一样有茶点备好,所以刚刚他们竟没有注意到楚宽没有在三皇子身边伺候,众人不禁更觉得荒谬。
而三皇子反倒忍不住问道:“楚公公,咸安宫那边真的能离开你?”
“玉泉尚宫已经亲自去了。”用这样一句话解释了自己能够轻易脱身回来的原因之后,楚宽又轻描淡写地说,“倒是奴婢刚刚回来时,听说一大早顺天府衙和五城兵马司同时大批人马出动,封了京城两家赌场,以及一户颇有名的酒肆,抓了不少人。”
“哦,听说朱大人还遭了人行刺。”
此话一出,刚刚还稳坐钓鱼台的张寿就登时大吃一惊。就当他霍然起身之际,楚宽就非常善解人意似的说出了结果:“不过太子殿下和张学士不用担心,朱大人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没有什么大碍。刺客已经落网了,听说是大皇子身边一个姓石的护卫。”
此话一出,三皇子登时想起了前天夜里四皇子那信誓旦旦的话,一时又惊又怒。如果真的是他那长兄身边人心怀不服,于是潜回京城意图搅动风云,那么,父皇也好,他也好,岂不是错怪了四弟?而四弟住在宫外,那会不会有危险?
第七百零二章 歪打正着
之前对光禄寺开刀,拿掉了一大批官员,又对御膳房进行了大清洗之后,遴选了一批御厨在宫中供职,皇帝对各宫原有的小厨房也进行了调整。原先因为光禄寺坚持所谓旧制,除却清宁宫的两个是宫外请来的真正厨子,其余的都是内侍宫人充当。
而改制之后,每日四个御厨轮番入值乾清宫,其余各宫妃嫔那边也因此得益,全都能按着水牌点菜,乾清宫小厨房一道派人送。而除此之外,因为太子在慈庆宫读书,皇帝直接拨了两个御厨过来,甚至还在朱莹的建议下,采用了一张据说有助于太子长高长壮的食谱。
朱莹虽说振振有词地对皇帝说,这是自家大哥朱廷芳当年用过的,如今人有这样强健的体魄,全都归功于此。但实则却是打着大哥的旗号,卖着张寿的食谱……很明显,那些羊乳、水牛奶之类,以及各色新鲜蔬菜以及高蛋白食物,全都是张寿特意添加进去的。
三皇子往日对于饮食不挑剔,也一贯不浪费,可今天哪怕食盒中的饭菜荤素搭配,色香味美俱全,他却一丁点都吃不下去。不但是他,往日觉得慈庆宫伙食好,每次都是风卷残云的东宫侍读们,也都对美味可口的食物提不起任何胃口。
朱廷芳遇刺,行刺的人还是大皇子的护卫,这事儿会不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会不会波及到一向安静祥和的慈庆宫?
当众人瞥见张寿撂下食盒,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嘴和手,随即起身往外走时,有人顿时忍不住想要开口。可抢在他们前面的,却是一贯稳重的三皇子:“老师,我能不能亲自去探望一下朱大公子?”
张寿愕然转头,见三皇子正竭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他就笑道:“我从前听说过某朝某代一个约定俗成的习俗,说是皇帝轻易不出宫,更轻易不造访臣子的府邸,就连臣子生病,那也只是送药,而不是亲自去。一旦皇帝亲自探病,那么臣子就是没病到快死的地步……”
“却也只好死了。”
见三皇子听着登时大吃一惊,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张寿这才淡淡地说:“当然这只是传说。楚公公既然已经说了,朱大公子逢凶化吉,那么多半没什么损伤,就算有,也肯定没有大碍。太子殿下亲自前去探望,反而会让人以讹传讹,说不定有人就要在外头咒他快死了。”
“更何况,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事涉大皇子身边的护卫,本来就容易引人猜测,太子殿下这一去,那猜测就更没边了。我知道太子殿下不但关心朱大公子,还很担心四皇子。毕竟,四皇子是在外城。但你知道外城公学附近屯驻了南城兵马司的多少兵马?”
“而且,你知道有多少陆家护卫就直接住在公学之中?你知道有多少御前近侍或明或暗地在附近巡弋?那边即便不说是固若金汤,却也差不了太多。”
“之前四皇子对我说,他想要以身作饵钓出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我笑话他实在是想多了,得是多傻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飞蛾扑火?虽说我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愚蠢,但在朱大公子遭到行刺之后,四皇子周遭五十步之内,大概都没有可疑人能够靠近。”
“所以说,太子殿下只管放宽心继续课业。其他人也是一样,这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就是我,这会儿出宫也不会去探望朱大公子。”
说到这里,张寿就莞尔一笑:“你们看,我都不怕人说我不管未来大舅哥的死活,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当初能够在满京城都说他已经战死又或者失踪之后凯旋,这次面对跳梁小丑,又怎会有事?”
楚宽见张寿从容拱手行礼过后飘然而去,留下满堂面色不一的学生,他暗叹皇帝确实没有选错老师,有些话只有张寿敢说,可他却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准备将三皇子一口没动过的饮食先撤下去让人重做。可他那手才刚接触到汤碗,却被三皇子伸手拦住了。
“楚公公,劳烦你帮我和大家把饭菜还有汤撤下去热一热,再对小厨房说一声辛苦。”三皇子歉然地对楚宽点了点头,随即就对着一群侍读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这顿午饭大家哪怕吃完之后会迟一些,也不可浪费。”
张寿很确信,最初的关心则乱之后,三皇子肯定能很快恢复过来。而他自己也并不像嘴上说得那样,丝毫不担心朱廷芳的安危。
那毕竟是朱莹最亲近的大哥,婚期也早就定了,那竟是五天后便要成婚的新郎官,万一出点岔子就麻烦大了。毕竟,他和朱莹的婚期可就紧跟在后头,只差了不到半个月。
于是,在马车抵达公学之后,他下车时就吩咐阿六去探听一下朱廷芳如今在何处,然后代表他去探望一下——他自己是不去,但阿六过去一趟,这不是很正常吗?当然,他还给阿六布置了一个对于少年来说称得上相当高难度的任务。
那就是去探望人的时候,准备一份合适的慰问品!当然,为了以防阿六又去故技重施找朱莹,他出宫的时候特地问了一个清楚,确定朱莹今天一大早就被召去清宁宫陪伴太后了!
对于张寿常常毫不掩饰的那点坏心眼,阿六当然心知肚明,可他知道,张寿也是为了他好,不但为了锻炼他待人接物和独当一面的本事,也为了让他能积累某种意义上的常识。
问题是,自诩管家的他实在是对于某些需要长袖善舞的事情兴趣缺缺,而今天张寿当着他的面问了朱莹的去处,他就没办法去求助大小姐了。思来想去,他一出公学就干脆先直奔南城兵马司,结果在门口一问就得知,朱廷芳此时人应该在赵国公府。
而那门房还是个问一答三,非常饶舌的人。不但告诉了阿六朱廷芳的下落,还附赠了一堆所谓遇刺案的细节。
“哎,六爷你不知道,外头都在说,咱们家大人和顺天府张大尹说好,外松内紧,昨天半夜说是回去睡觉了,但实则派出精兵强将顺藤摸瓜一路摸排了下去,到天明的时候,就已经膜到了二皇子身边那个书童的踪迹。”
“然后朱大人天不亮就悄然调派了人马去擒拿,结果一举将人拿下,送去了西城兵马司准备讯问。谁知道就是朱大人早上从赵国公府出门赶往西城兵马司的路上,竟然遇到了有人伏弩行刺,对,就是大皇子身边那个姓石的。”
“若不是朱大人之前有所预备,在内外城各处高点都埋伏下了人,始终留意着那些不轨之徒,兴许就真的被这家伙给钻了空子!那时候的情形您不知道……”
见人越说越兴奋,不但唾沫星子乱飞,而且还手舞足蹈了起来,阿六脚下微动两步,随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的坐骑旁边,牵着马一溜烟地跑了。等远远离开这个饶舌的家伙,他才舒了一口气,心想幸亏家里没个这么吵的家伙,老刘头可比人会察言观色多了。
直截了当说朱廷芳早有准备,于是刺客无功而返,这不就够了吗?
既然问到了朱廷芳此时在赵国公府,阿六确定朱莹之外也没法找朱二相助,否则他去找朱二买东西再回去,岂不是傻吗?他不由得在脑海中把张琛张武和张陆也拿出来过了一遍,可想想这次不同上次领受的任务,他也不找他们了,直奔外城一家以卖药材著称的药行。
甫一进门,他不等那伙计寒暄就直截了当地吩咐:“四色补品,给气血亏虚很大的伤病人用的。别啰嗦,拿最好的出来,我照价付钱。”如果受了伤,气血亏虚应该挺大吧?
那伙计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吞了回去,他不由得悄悄又打量了阿六一眼,突然想起一个在外城大名鼎鼎的人物,慌忙连声答应后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原本在后头招待另一位贵客的掌柜亲自迎了出来,再一看这位少年来客的形貌,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哟,竟然是六爷大驾光临?鄙店这真是蓬荜生辉……”
没等他把奉承话说完,阿六就非常不耐烦地打断道:“四色补品,要最好的,其他的废话就别说了。”
虽说被人这样蛮横地噎了回来,但那掌柜只是面色微微一变,继而就立刻又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好好,六爷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去备办……要说小店有一支年份够足的野山参,乃是镇店之宝,您要不要看一看……”
“我说了,要最好的。”阿六再次不耐烦地重复了一次,“适合伤病人的,你看着办!”
面对这样一个阿六一再强调的答案,那掌柜终于心里完全有了数。他没有再继续阿谀奉承,一个眼色示意旁边的伙计过来陪着,自己则是匆匆去了后头。然而,打发了一个年长的伙计去库房找那几样珍贵的补品,他却来到了后头,对着之前那位贵客毕恭毕敬赔礼。
“孔九老爷,实在是对不住,外头是张学士家那位小六总管。他大约是要代张学士去探望朱大公子,人一来就火烧火燎地说要最好的补药,外头小伙计拿不准,只能把我叫出去,我已经答应,把店里年份最久,号称能续命的那支野山参拿出来……”
被掌柜奉作贵客的,恰是孔大学士的堂弟,如今在太常寺里当太常博士的孔九老爷。三十出头的他相貌俊秀,此时立刻通情达理地笑道:“我不过是替家母来看看是否有上好的天麻,哪里就比得上赵国公府朱家这件天大的事?掌柜你只管先去忙,我下次再来便是。”
而说到这里,他又笑道:“家兄和张学士从前有那么一点龃龉,我从后门走就好。”
在那掌柜再三赔罪后,孔九老爷风度绝佳地出了后门,等到伙计通知了他的马车绕到这条后巷,他登车之后就立刻吩咐道:“快,回府!赶紧去个人送信给大哥,让他能回来就赶紧回来一趟,就说我这里有急事……”
想了想还觉得这样说不够紧急,他就干脆利落地说:“就说娘突然有些不好!”
虽说作为儿子,拿自家母亲来当作由头实在是有些过分,但孔九老爷一想到刚刚那掌柜透露的讯息,他就忍不住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觉得这兴许是一桩能改变朝中格局的机会。
要知道,皇帝对赵国公父子的宠信简直是无以复加,从前的江阁老也好,现在他的堂兄孔大学士也罢,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加以削弱,可却事与愿违。直到不久之前曝出朱莹和永平公主的身世,他那堂兄才忍不住哀叹,道是朱家竟是早早就打点好了伏笔。
历朝历代的天子大多都忌惮外戚,可当今皇帝就因为朱莹和永平公主身世纠缠,却一直反其道而行之,别说对朱家素来亲近,甚至连对张寿都爱屋及乌。
眼看朱泾竟俨然解兵权入了兵部,朱廷芳却奉命主持五城兵马司,正如日中天之际,若是朱廷芳真的不是如外界传言那样,不过是一点轻伤,而是重伤垂死,那岂不是极妙?
当然,这也可能是别人的障眼法。但据他所知,张寿身边的那个阿六,论能打,整个京城是其对手的人大概绝不超过一掌之数,可如果要论心眼……大概不用那些老油子,整个京城有一多半人都在这位小六总管之上。
因为人家是斗智不斗力,可这位是公认的以力破巧!人还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上一次人在某家兵器铺中,对人家一个娇俏丫头买弹弓时的反应,竟然是九出十三归!想来张寿派人出来时,没来得及解释说明太多,所以人就没注意,露出了这样鲜明的口风!
阿六并不知道,自己买补品的事竟然被人脑补了这么一大堆理由和背景出来。从前他在村里,但凡有人因为干农活又或者别的什么事受伤,又或者生病,吴氏总会送一些伤药乃至于补品过去——尽管那些补品大多不过是红枣桂圆之类的东西,但乡人仍然千恩万谢。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朱廷芳既然遇刺,张寿让他前去慰问,可不是补品最最适合?
提着那掌柜号称店里最贵重的四色补品,留下一张十贯钱的钱票,剩下的钱令人去张园支取,阿六出了这家商行就策马直奔宣武门。等到从宣武门进了内城,他就只见街头明显防戍森严了许多,四处都可见西城兵马司的人在巡弋。耳力极佳的他甚至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听说朱大公子重伤垂死!”
第七百零三章 愿者上钩
一个人说朱大公子重伤垂死,阿六只不过微微皱眉,三五个人说,他也只是有些狐疑,但一路行去,竟是听到不少这般论调,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形容那弩弓一箭的风情,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就禁不住为之色变了。
一想到张寿那辆车并不像宫中皇帝微服出行时常用的,内衬钢板作为防护,一想到张寿如今在公学那边,也不知道保护的人是否尽心竭力,他就几乎想要拨马回去。好在他还记得四皇子人也在公学,南城兵马司和御前近侍总有一大堆人在那附近,这才硬生生忍住。
可即便如此,最初只是策马小跑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马速,虽说还不至于犯了禁例策马疾驰,但却在大道中央的车马中灵活穿梭,不一会儿就把很多车马甩在了身后。尽管有很多人并不认识他,可却也有一些人认出了他来,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议论就更多了。
当阿六终于抵达赵国公府门前时,就只见往日那些井然有序的门房,此时竟然杂乱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他下马都没发觉。直到他自己牵马迎上前去,方才有人认出了他,连忙一溜烟地上前接过了缰绳。
“六哥您怎么来的?是寿公子让您来探望大公子的?简直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用弩弓行刺大公子……”
一个一个都这么啰嗦,阿六实在是懒得多听,扔下缰绳就大步入内,等进门之后,他甚至嫌弃快走仍然太慢,竟是干脆提着那四色补品发力狂奔了起来。
他是常来常往的人,别人见这一阵风似的从身旁刮过,惊讶归惊讶,却也不会拦着,而他对赵国公府朱家的格局也是熟悉得很——除却朱莹和九娘的院子他没进去过,其他地方他都由人带着走过,所以恰是烂熟于心。
故而瞬息之后,他就停在了朱廷芳那浩然居院门外。门前伺候的那个小厮只不过眼睛一眨,眼前就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吓得差点失声惊呼,幸亏那一声啊字出口,他才认出那是阿六,这下子赶紧自己捂住了嘴。
阿六看了人一眼,见对方没有拦自己的意思,他就直接大步入内。随着渐渐接近主屋,他突然吸了吸鼻子,发现那赫然是一股刺鼻的药味,而且其中几味很明显是止血生肌的伤药,他那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了。
而房门前守着的朱宜一看到阿六越来越近,他就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出声通报道:“大公子,寿公子家里的六哥来了!”
“让他进来吧。”
听到内中分明是太夫人的声音,阿六见朱宜那表情僵在了脸上,他就不管不顾地越过人快步入内。等到跨过门槛进去,他一面快步走,一面眯着眼睛迅速四下里一瞥。
就只见这仍然是自己上次来时的格局,偌大的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中间是紫檀大案,西墙挂着一对宝剑,两侧博古架上不见什么名贵陈设,而是满满当当的全都垒着层层叠叠的书。而东墙那边则是一张黑漆雕花拔步床,床边一张太师椅上坐着太夫人,旁边锦墩上,则是陪坐着九娘。
至于朱二,人正坐在床尾。总而言之,一家三口,俨然一副正在探望伤病的情景。
然而,本应该在床上或坐或卧的正主儿伤病员朱廷芳,此时却完全不见踪影!哪怕是阿六定睛往床上狠狠瞧了好几眼,他都没能找到任何朱廷芳在这里的痕迹——虽然那被窝似乎是隆起来一大块,仿佛人正在蒙头大睡,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提着四色补品上前之后,就忍不住有些迷惑地问道:“大公子人呢?”
太夫人一向很喜欢老实的阿六,此时顿时笑道:“没想到我和他们千准备万准备,竟然是你第一个登门探伤!看你这样子,竟然还破费去买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见太夫人不回答自己的话,反而还问起了他,阿六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直接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九娘代为接过,就在太夫人面前一一打开包装给人瞧了,这才打趣道:“娘,你看,一支年份十足的野山参,云南的文三七,还有这么大一朵灵芝……”
太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儿媳妇向自己展示那四色补药,随即突然开口问道:“阿六,这些东西是阿寿让你去买的?还是你自己去挑的?”
“少爷让我自己斟酌。”阿六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一句,想想对别人可以简略,对朱家人却要把话说清楚,他就补充道,“我找了家外城最有名的药店,让人准备最好的四色补药。掌柜问我镇店之宝野山参要不要,我当然说好。反正大公子如果受伤,多补补准没错。”
果然……太夫人和九娘对视一眼,不禁会心一笑。
而朱二忍了又忍,此时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我说六哥,你就没想过这么紧赶慢赶去买补品,别人会以为我大哥伤得快要死了么?再说,这些东西说不定对那商行来说确实是一等一的珍贵之物,可咱们家……不对,是你们张园也有啊!”
见阿六前所未有地微微一愣,从来都没占过阿六上风的朱二顿时精神大振:“真的,我不骗你!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妹夫从小身体弱,莹莹曾经几次三番送补品过去吗?而且,我听说当初妹夫和你在村里的时候,祖母也让人送过药材补品。那可都是最好的珍品……”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猛地觉得脑门一痛,登时捂着脑门哎呦叫了一声。再一看是九娘不知什么时候面带薄嗔地站在他面前,他立刻赶紧闭嘴,讨好似的冲继母笑了笑。
“阿六代阿寿来看你大哥,他一片好意,你哪来这么多的话?”训过朱二之后,九娘就笑意盈盈地说,“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更何况你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过来?至于二郎刚刚说什么别人会以为大郎重伤……呵呵,眼下这情形你也看到了。”
“家里本来就是一面对外宣称他平安无事,一面我们都聚集在此地,就是打算应付来探伤病的人……就是要让人觉得,大郎伤得很重。所以,你这是歪打正着。”
“真的吗?”阿六问了一句,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不起,都是我一时疏忽。”
“没事,阿六你也是一片好心。我还以为你会把人家药店买空的,没想到你只买了四样,已经很节制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和阿寿一样,一贯都勤俭节省,这次跑到人家那儿张口就说要最好的,甚至连价都不还,这也是关心则乱。其实……”
太夫人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还秘密派了好几拨人去秦国公府、渭南伯府甚至江都王府讨要有年份的老山参。虽说嘱咐了这些人快去快回,务必三缄其口,但想来总免不了露出一点风声,所以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家里其他人那副紧张样子了吧?”
领会到太夫人故布疑阵的意思,阿六不禁狐疑地皱了皱眉:“可刺客就算有同党,听了这消息,总不会还敢来赵国公府吧?”
朱二忘了刚刚的教训,再次忍不住插嘴道:“刺客是没那么大胆子,可肯定有人对我大哥不怀好意啊!我大哥铁腕整合了五城兵马司,现如今他这个位子也不知道多少人馋涎欲滴,这会儿肯定无数人恨不得他死了残了……哎哟,母亲你别打,我真不是咒他,我也不敢啊!”
见朱二在九娘的敲头下,委屈成什么似的,阿六斜睨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即欲言又止地说:“可别人万一不上当呢?”
太夫人领会到了阿六没说出来的那半截话,当下就笑吟吟地说:“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刺客如果动了手,应该只有机会射出一箭,围观的人应该能看清楚事情真相,怎么还会满大街都是大郎重伤的流言?”
眼看阿六点点头,这时候,九娘就接口说道:“因为二皇子那个书童是快黎明的时候抓到的,大郎出门的时候时辰尚早,外头路上没什么人,出事之后,那仅有的三个路人就被请回了西城兵马司,大郎自掏腰包补贴了他们每人五贯钱,他们自然乐得呆在西城兵马司。”
还能这样?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阿六在心中这么想,嘴里却问道:“那要不要我帮忙?”
没等祖母和继母回答,朱二就赶紧说道:“不用不用,赵国公府那么多人,妹夫身边却只有你一个最得力的,哪能让你为了他再奔忙?再说,大哥是从密道悄悄走的,带了好几个最得力的人,这会儿天知道他正猫在哪儿等着雷霆一击,你也找不到他!”
见阿六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朱二情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补救道:“再说,那刺客行刺大哥本来就很没有道理,大皇子的事和大哥有什么关系,得防着他声东击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阿六倏然转身就往外走,显然是防着人声东击西去对张寿下手,朱二慌忙又提醒道:“妹夫那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五城兵马司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那儿呢!倒是莹莹这会儿得知消息说不定正出宫……”
“我去接大小姐!”阿六打断了朱二,不容置疑地这么说了一句后,他却已经到了门口,随即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等我送她回来,再去少爷那儿!”
见人飞也似地消失在了门外,太夫人和九娘不禁莞尔,而朱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即讨好似的冲着祖母和继母笑了笑:“这下祖母和娘不用担心莹莹了,有他一个人出马,那真是顶得上别人几十个。万一莹莹听说大哥的事情乱了阵脚,也还有人压着……”
“你确定阿六压得住莹莹,而不是莹莹把他指使得团团转?”九娘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见朱二登时瞠目结舌,随即就捂脸哀叹了一声,她这才笑眯眯地说,“二郎,你大哥不在,我们又放出了那样的风声,既然有了第一个探伤的,接下来难保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
“你换一身衣裳,牺牲一下吧。就算别人发现,回去也不至于嘀咕咱们家太马虎。”
猛地听明白了继母这话里的意思,朱二登时眼珠子瞪得老大,随即就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起来:“母亲,你是说……是说让……让我……我假扮大哥?”
太夫人顿时也笑了起来。她款款站起身,旋即居高临下地看着床尾整个人都已经木了的朱二,若有所思地说:“要不是你娘提醒,我倒是没看出来,二郎你居然和你大哥还挺像的。”
像个鬼啊!从小到大你们全都说我和他不像!他就算躺在床上也像个不可轻辱的少年英豪,我就算穿上甲胄也只像个逃兵!现在怎么又瞎掰我们长得像?朱二正觉得悲愤无助,却没想到祖母走上前来,竟是如同儿时那般,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
“有那样一个奋发向上的大哥,你从小到大确实是压力大。总算你性子还好,如今又找到了将来的路,你爹娘也不用再担心了。我之前命人在田庄上寻访,觅到了几个性格朴实,却还通晓一些文字的老农,回头让他们跟着你去沧州。”
见朱二登时又惊又喜,太夫人便从容自若地说:“我之前对皇上也夸赞过你总算懂事了,皇上说,你那边只管想尽办法收集海外过来的种子,进行各种选种优培实验,一旦有了结果,皇上就会亲自种在西苑,届时有了成果后,便从京畿开始推广,记你首功。”
“祖母,这是……这是真的?”朱二简直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可当看到祖母微微颔首时,知道人素来是绝不轻言的脾气,他不禁喜出望外。
虽说对于窝在床上装伤这种事并不那么情愿,但他还是使劲定了定神,旋即就用一种上法场似的悲壮看着继母说:“母亲,我想通了,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怎么做,你吩咐吧!”
九娘瞥见太夫人面上那一抹冷意,想起朱廷芳回来时,她从随从口中探知那时候的凶险,她就似笑非笑地说:“你只要装昏睡就好。所谓钓鱼,那当然是愿者上钩!”
第七百零四章 领命
张寿虽说在离宫时特意打探过,朱莹一早就被召去了清宁宫,据说是太后心情不好,所以请了她闲聊解闷,可事实证明,在长兄遭遇了伏弩行刺这种恶性事件之后,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安安分分在宫里呆着。
玉泉倒是想要瞒着朱莹的,可考虑到朱莹那激烈的性情,她也只是拖延过了午饭的时辰,让一老一少太太平平吃了一顿午饭,随即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果然,太后还算镇定,朱莹却直接跳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狂怒。
“竟敢行刺大哥?那狗东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大皇子在的时候尚且要对大哥客客气气,如今他都不在宗籍,也不在京城了,那个狗东西却行刺我大哥,不怕把他主子牵累到死?我现在就出宫去,我倒要看看那狗东西敢不敢在我面前说是他主子指使的!”
见朱莹哪怕在急怒之下,却依旧还能有最起码的判断力,太后哂然一笑,立刻出声叫道:“莹莹,别冲动!”
然而,在朱莹大发脾气之前,她却从容自若地说:“事到如今,即便是褫夺了他的宗籍,把人拘押在京郊皇庄种地,看来也是没办法安生的。这样吧,你亲自去一趟,带上几百锐骑营,把大郎给我带回来。玉泉,你陪莹莹去一趟乾清宫,如若皇帝也同意,那就这么办吧。”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就满脸不乐意地说:“太后娘娘,我要先回去看我大哥……这要是他有什么闪失,我就算把一肚子气都出在仇人身上,那也于事无补啊!”
玉泉见太后微微一愣,她连忙从旁劝解道:“大小姐,外间传来的消息是,大公子遇刺时躲闪得快,所以没有什么大碍,刺客也当场被擒,您不用担心。您想想,如果真的有什么糟糕的结果,我也不敢拖到饭后再禀告。您要是急急忙忙回去,不是坐实了他伤势不轻?”
朱莹满面狐疑地盯着玉泉看了又看,想想人确实不是打诳语的性子,再见太后面带微笑,她想想大皇子从前到现在招惹出来的这一堆麻烦,不禁恨得牙痒痒的,最终就爽快地答应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见皇上!反正玉泉姑姑就算你骗我,皇上总不会骗我的!”
眼见朱莹屈膝行礼之后,随即转身就走,太后示意玉泉立时跟上去,等到这两人走了之后,她捧着茶盏忖度着这一次莫名其妙的行刺,旋即又想到了莫名沉船的二皇子身上。
“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还是真的只是一时泄愤,替主报仇?又或者是受人撺掇,身不由己就做了提线木偶?”
朱莹却没时间去想这许多,觉得大皇子身边那个姓石的护卫这番狗胆包天的刺杀,简直是把大皇子坑到了死,这已经是大小姐努力保持理智的极限了。只不过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她想想大皇子那贪得无厌却又自以为是的性格,却又觉得这事儿说不定真是大皇子指使的。
既然已经东宫无望,皇位无望,说不定人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乱来一气呢?
正因为如此,当见到皇帝的时候,朱莹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任由玉泉转达了太后的口谕,等到发现皇帝竟是在那沉吟不语,她方才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如若回头真审出了是大皇子派人行刺我大哥,您打算怎么办?”
玉泉没想到朱莹问得这般直接,她顿时捏了一把汗。想要告退吧,这避嫌的态度又太过明显;留在这里吧,无论皇帝的态度如何,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她是该劝还是该沉默,却都实在是两难。
可还不等她的犹豫有一个结果,朱莹就开口说道:“我大哥征战沙场,披肝沥胆,难不成就因为某人一时丧心病狂而险些死伤,这都没法得到一个交待?”
见朱莹气得俏脸通红,皇帝恍惚间想起,当年她提着木剑一路追杀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俩到了乾清宫,哪怕在当时的皇后面前依旧傲然挺立,面对坤宁宫的几个御前近侍围拢上前亦是毫无惧色,于是他方才彻彻底底地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却不失骨气的小丫头。
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已经渐渐成为了自己当年讨厌的人,很多人也已经随着岁月变了一番模样,只有朱莹一如既往,依旧不脱当年旧脾气。
然而,只是出神了片刻,皇帝就淡淡地说道:“如果真的是他指使,一而再再而三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朕也容不下他了。一个去琼州府种树的二郎,已经害死了一船人,朕也没有那么多子民可以供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挥霍,他若想‘求仁得仁’,朕只好成全了他。”
这一次,大吃一惊的人换成了朱莹。她要的公道很简单,把这么个祸害关起来,最好关到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让他再也不能出来见人——至于杀了大皇子偿命这种事,就算是胆大如她,也知道不太可能。
就和张寿对四皇子说得那样,大皇子不论如何,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想到自己逼皇帝给一个交待,皇帝竟然很可能要给这么一个交待,朱莹顿时面上有些犹豫。可这一次,皇帝却没有给她彷徨犹豫的时间,直接开口吩咐道:“朕给你两百锐骑营兵马,你去怀柔皇庄,把大郎给朕接回来。”
虽说刚刚心情还有些复杂,但皇帝和太后一样,真的把这么个棘手任务交给了她,朱莹还是立刻恢复了镇定。她想都不想就凛然应命,随即大步往外走去。见此情景,送人来时本就是为了此事的玉泉微微一怔,随即慌忙朝皇帝屈膝行礼道:“皇上,这只是口谕,凭据呢?”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急切之下竟是忘了给予朱莹信物,自失地一笑,他就目视一旁的陈永寿道:“你拿朕的手谕过去,命尚宝司记档,赐朱莹金牌一面。”
陈永寿赶忙答应,看到玉泉已经拔腿去追朱莹,他就立刻先到了皇帝身边,见这位天子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了一张手谕,盖上了随身小印,他伸手结果,却也等不及墨迹晾干,就一阵风似的往外走。
等到出了乾清宫,玉泉果然已经截下了朱莹,他就脚下生风地赶上前去,继而笑着调侃道:“大小姐这也走得太快了一些,就算是您,这样口说无凭地跑到锐骑营去,别人也不会理你的。这样,咱们赶紧去尚宝司,金牌得从那边勘验之后领出来。”
朱莹被玉泉一拦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策,此时被陈永寿这一打趣,她就拉长脸道:“陈公公你和玉泉姑姑全都只知道放马后炮,当时干嘛不说!好了好了,咱们快走吧!”
可她仍然没有走成,因为玉泉一把拉住了胳膊。这位后宫实质上的女官之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好气地说:“我也是急得乱了方寸,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你赶到怀柔皇庄,大概都要很晚了,怎么可能押着人回来?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在那住一晚上!”
“太后娘娘之前大概也是随口这么一说,我也是昏了头。不行,我再去请示一下皇上。”
见玉泉说完就转身又进了乾清宫正殿,朱莹微微一愣,最初乍闻大哥遇刺时的惊怒震怖,此时渐渐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而看到她这么一副烦乱的样子,原本也想跟进去请示一二的陈永寿,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陪着朱莹,免得这位大小姐一个不好,做出什么让人无法预料的举动。
好在玉泉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很快,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人就已经快步出来,一面走一面开口说道:“皇上吩咐了,立时出城,快马加鞭到了那边之后,宿一晚上再赶回来。陈公公你陪着大小姐和我去尚宝司,回头我亲自护送大小姐去怀柔皇庄。”
得知玉泉竟然丢下清宁宫中的太后,要亲自护送朱莹去那边,陈永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而朱莹也大吃一惊,本能地就想要开口拒绝。
可玉泉却压根没给人反对的机会,沉声开口说道:“陈公公你一会儿从尚宝司去清宁宫,替我回禀太后,想来太后也定然会体谅。大皇子那夯货万一发疯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人在那里,至少也多一个有力的见证。”
人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陈永寿自然只能答应。等到他把人送到尚宝司,用皇帝手谕换了金牌出来,随即见玉泉带着朱莹立时赶往西苑锐骑营分部驻地,他拔腿就往清宁宫跑。
饶是他素来也算常常强身健体的人了,这一通紧赶慢赶,到了清宁门时,依旧差点没有累断气。双手扶着膝盖足足好一会儿,他这才调匀了呼吸,当下才放慢脚步进去。等到了清宁宫正殿前,早有人把他到来的消息通报了进去,不多时他就等到了传见。
而等到他把乾清宫中种种事无巨细地禀告了太后,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就听到太后笑了一声:“多亏玉泉想得细致周到,如此就最好。这两头赶路,也确实不可能当夜来回,就让莹莹在那边住一晚上吧。你去对皇上说,我都知道了。”
当陈永寿从清宁宫往乾清宫赶时,阿六也已经到了皇城脚下。皇城四道门,他也并不确定朱莹到底会走那道门,想了想就干脆还是凭借腰牌先进了宫。果然,等他从北安门到了玄武门时,就打探到了消息,道是朱莹去了西苑。
虽然完全不明白朱莹去西苑干什么,但阿六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紧跟着,他就在皇帝操练锐骑营的演武场,遭遇了换了一身骑装,腰佩长剑的朱莹。
曾经时常陪着皇帝来西苑跑马练剑的朱莹,在这西苑也有属于自己的屋子,衣箱里常备着春夏秋冬各色骑装。而不但是她,就连身量和她相仿的玉泉也已经换了一身骑装。
此时,两个女子和阿六这么一遭遇,彼此全都吃了一惊。朱莹更是第一时间大声嚷嚷道:“阿六,你怎么到这来了,是阿寿有什么事吗?”
阿六有些迷茫地盯着朱莹这一身装扮,又看了一眼四周围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大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莹哪里会说不?她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把揪住阿六的袖子,把人拉到一边之后,衡量了一下和玉泉以及其他人的距离,随即揪着人又至少离开了十余步,这才压低声音问道:“阿六,赶紧老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这有急事呢,你别藏着掖着!”
阿六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玉泉等人,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聚音成线,恰是把自己在赵国公府朱家的那点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朱莹——当然,别指望少年会懂得润饰,因为知道朱莹没那么多时间,他没法一字不漏地转述,所以只能干巴巴地陈述事实。
而知道大哥明明没事,祖母和母亲还有二哥却联手演戏,让别人以为他已经重伤,朱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心头大石毕竟是完全放下了。
而得知阿六匆匆进宫,是为了护送自己回家,然后再去接张寿,她顿时就笑得更加欣喜了:“阿六,多谢你这么记挂着我的安危!我这会儿要去怀柔皇庄,看看大皇子人如何,然后把人接回来。你看,玉泉姑姑护送我去,此外还有锐骑营两百号人。”
刚刚见这情景,阿六就已经有所猜测,此时猜测得到确证,他虽说没那么意外,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各家大臣府邸都派了护卫,大小姐你又带走这么多人,剩下的人还够用吗?”
这样一个问题,恰是阿六一贯的朴实风格,可朱莹听在耳中,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竟是真的屈指大略算了一算,等意识到皇帝这般把兵马撒出去卫护重臣,又分了这么一些给她之后,锐骑营本部剩下的大概也就没多少人了,而且西苑分部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还得从锐骑营本部重新调往宫中,她就有些不安了。
当下她连忙丢下阿六,快步走向玉泉,低声透露了这一重忧虑。而玉泉却笑道:“锐骑营三千兵马全都是优中选优,虽说带着一个骑字,但习练马术固然不假,可实则没有那么多骑兵,派去各家的也是步骑一半对一半,也就是跟我们去怀柔的,全都是精锐骑卒。”
“至于这宫里,西苑常备粮食草料豆子,锐骑营又是轮驻,换防的人从前也是西苑操练过的,你不用担心。”说到这里,她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仿佛并不担心自己的话被人听了去,“而且,京城又不仅仅只有锐骑营,调虎离山趁虚而入,也得别人有这个本事。”
第七百零五章 巡弋,拦截
西安门前,一大队人马呼啸而出,旌旗招展,威武雄壮,远处路人无不驻足看热闹,尤其是眼力好的瞧见头前两个竟是女子时,那更是议论不绝。于是,从西安门大街到阜成门大街这一路上,闻讯而来的人们纷纷在道路两旁围观,朱莹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
而出宫次数极少的玉泉,那却无人认得。而一旁与其他人装束尽皆不同的阿六,那却也是第一时间就被人发现了。然而,他却没理会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只是专心致志地策马前行。当最终出了阜成门时,他欲言又止,可朱莹突然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送到这就行啦!阿六你赶紧回去,就对阿寿说,我身边有玉泉姑姑在,还有这么多精兵强将,让他不用担心!再说我又不是弱不禁风,我可比他能打!”
见朱莹故意摸了摸身侧的宝剑,阿六犹豫片刻,最终就点了点头:“那大小姐一路保重。”
“好了,快走快走,阿寿说不定还等着你呢!”朱莹毫不客气地开始撵人,直到阿六再次拱手道别,拨马离去,疾驰出去十几步后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她才轻轻挥了挥手,等人消失在视线中,她就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大皇子那个惹祸精害得……走,我们早去早回!”
当这一日九章堂下课之后,张寿从阿六口中得知人去探望朱廷芳时在赵国公府的那番“奇遇”,随即在去接朱莹时,又撞见了大小姐正率军打算亲自去怀柔皇庄接大皇子,饶是他预料到朱廷芳遇刺恐怕会引来一系列变化,也不禁有一种极度荒谬的感觉。
要知道,现如今可不比他和朱莹“出生”的永辰十年,皇帝的皇位不可动摇,就连非嫡非长的三皇子入主东宫,也并没有激起多少波澜——毕竟,大皇子在沧州激起民变,二皇子的荒唐名声,再加上皇后被废,大多数官员都意识到反对弃长立幼,那是螳臂当车。
既然如此,如果再有人捣鼓什么造反的事,那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不过造反谋逆这种事,很多时候当事人确实是脑袋被驴踢了。比方说他还记得昔日唐时开元盛世期间,彼时还算明君的李隆基在巡幸东都时,自家后院京城长安居然有人造反——这还并不是什么三两个百姓造反,叛军甚至一度冲进了外皇城,简直是想想就让人瞠目结舌。
话虽如此,想想朱莹那边带着整整二百的精锐骑兵,理应不会遇到什么问题,张寿就姑且按下了担心,至于皇帝那儿,如果沦落到要他操心,那堂堂天子也实在是太失败了。
但是,出了这种事,他在离开公学之前,还是把四皇子和小花生一块叫到面前,先是对着熊孩子好一通耳提面命,随即又对小花生千叮咛万嘱咐,总之一句话,不许惹是生非,否则日后熊孩子就别想出宫了,小花生也别再想唱什么戏。
无论是天性好动最不肯闷在宫中的四皇子,还是把唱戏当成人生最大意义之一的小花生,面对张寿这样的警告,那都不是能等闲视之的。于是,已经没了住在外头那新奇感,反而越来越想念自家三哥的四皇子也好,对多出来的室友无可奈何的小花生也罢,唯有拼命点头。
唬住了两个小家伙,离开公学回程的路上,张寿原本打算叫阿六一同上车,结果少年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是拗不过人,也只好作罢,登车之后就习惯性眯瞪了一觉。
阿六心中的想法却很简单,弩弓这种禁物尚且在京城出现,那他如若坐在车中,对危险的感受程度就要相差很多。届时万一一箭射来,他却没能及时反应,那不是糟糕了吗?
少年一路绷紧神经,直到马车一路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张园门外,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见围墙底下照旧站着那些之前调来此地值守的人,他却没有去马车旁等候张寿下车,而是径直朝着其中一人走了过去。
锐骑营里的人几乎就没有几个不认得阿六的,那战袍上多一道红章的队正更是如此。尽管军规严明,站哨的时候不许分神,但阿六已经到他面前了,分明是有话想要和他说,他还是赶紧拱手行礼。
“你们不必守在这了。”说出这句话后,阿六见对方面色一变,素来不会察言观色的他就淡淡地说,“光是站在这威慑没用。你们应该动起来。”
那队正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地,随即就试探道:“小六爷的意思是说,让我们在张园围墙下巡弋?”
“嗯。”阿六点了点头,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就和内外皇城下的红铺禁军发铃巡逻一样。”
有了这样鲜明的提醒,队正顿时了然。在这种天气,站哨相比巡弋,那自然是更辛苦,尽管这是轮班站哨,可因为人少,皇帝又给众多重臣派去了卫士,所以轮换的人实在是派不过来,每个人一天都得轮流站上六个时辰。
而且,据他从前那些经历来说,大多数达官显贵更喜欢站哨,因为锐骑营中的禁卫全都是百里挑一,站姿挺拔那是最起码的,这样一排人站在自家门前又或者围墙底下,显然能够凸显出自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至于巡弋的时候,别人只能偶尔看到他们在府邸附近走动,反而显不出人数和训练有素,也不能让被护卫的府邸受到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因此,他立刻开口答应道:“那就依照小六爷您的意思,我一会就吩咐大家巡弋走动起来。只不过,这张园占地极大,区区十个人走完一圈,恐怕要很久。门前这附近大概要有好一阵子都看不到人。而且,就算如此,我们恐怕也保不住万无一失。”
“你们站在这儿也保不了万无一失。”
要是别人说出这话,早就把锐骑营这些人给得罪透了,可阿六毕竟是在锐骑营当过不少时间教头的,再加上在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他这话一说,那队正虽说尴尬,却也不敢抗辩。
而阿六仿佛也意识到这话好像有点语病,他就淡淡地解释道:“因为你们人不够。”
那队正顿时唯有苦笑。如张园这么大的府邸,若真的要站哨,至少要五十个人,他们这样守在门口这块区域,其他各处围墙若是有人想要翻越,他们根本就察觉不了。所以,阿六的话已经够客气了,如果真的不客气,人一定会说……他们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而阿六见那队正默然不语,他就沉声说道:“闲话我不说了,你记着三条。一,传令牌巡弋;二,每个时辰可以在门房休息两刻钟;三,通知换班的人照此办理。”
该说的话带到,他扭头就走。可走出去几步之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头也不回地说:“这件事我会亲自去锐骑营两位指挥使那边说。”
得到了这样的承诺,那队正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没了。想到之前张园也曾经派人送茶食点心,他们却碍于军规不敢答应,如今站哨改成巡弋,还能在门房休息,那确实比之前要好得多。
因此,目送了阿六离开,他连忙把此事传达给了所有下属,一时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这种天站一站还行,若是天气再冷一点,就算他们是精锐,却也吃不消!
而阿六也确实说到做到,竟是趁着天还没黑,亲自披挂整齐跑了一趟锐骑营大营。左营和右营指挥使原本正忙着分派人进驻西苑,好不容易挤出空档接见时,还有些不大高兴。
可当阿六点破如今这寒冷天气,以及区区十个人站哨防不了恶意之徒,两位主帅的脸色还是不那么好看。
虽说并不太去琢磨人情世故,但阿六当然知道人家对自己勉强客气的缘由,在于他被皇帝塞到锐骑营来教习过武艺,因此他也懒得在这里多呆。
惦记着家里的他拱了拱手道别,临走时就郑重其事地说道:“朱大公子尚且会遇刺,别家若是明明有锐骑营的禁卫守备却出纰漏,那时候就晚了。”
阿六难得在不怎么相干的外人面前说这么多话,可这话的分量却着实非同小可。他这一走,两位往日明争暗斗的指挥使对视一眼,立时就决定把各府门前的站哨改成巡弋,之前为了省事,每天两班轮换,也改成每天三班轮换,免得回头轮换时间太长而造成疲累懈怠。
毕竟,之前二皇子生死不明,这还未必意味着有人打算对朝中这些重臣不利,可朱廷芳遇刺那就不一样了,说明真有人心怀不轨!
可重新做好人员调配之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京城还有什么漏网之鱼,那么,张寿应该是最大的目标。可这时候,阿六却竟然还能丢下张园到这里来,人竟然就对张园的守备这么底气十足吗?
被人觉得底气十足的阿六,出了锐骑营所在的那片军营街区上马时,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满心都挂念着家里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事,出门时嘱咐过的安陆是否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防戍。好在他骑术虽说及不上从小就常常和马儿打交道的朱廷芳,却也相当不俗。
此时街头已经不见什么行人,因此他不知不觉就任由跑欢了的坐骑渐渐提高了速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若有所觉,随即就瞥见了不远处一个人影猛地窜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猛然一夹马腹,随即大声喝道:“跳!”
这匹坐骑虽不是他驯了多年的,却是出自宫中的御马,本来就训练有素,成为他的坐骑之后,他又一再训练,已经到了凭声音就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地步。因此在他这一声呼喝之下,原本在疾驰的坐骑竟是骤然一个加速,四蹄腾空猛然高高一跃。
这一跃极高,随即更是跃出了数丈之远,之前斜里窜出来的那个人影竟是差之毫厘地躲过了这马踏之祸。然而,此人非但没有庆幸躲过一劫,反倒是怒骂一句,随即手一撑地就想要重新溜入夜色中的建筑阴影中,却不想骤然就听到一记厉响。
几乎是厉响那一瞬间,黑影就下意识地来了一个翻滚,然而,就在人才翻滚出去时,一支箭就直接钉入了他的大腿。为之大骇的他甚至连痛呼都顾不得,狠心猛然一挥手,却是一道寒光斩断了露在大腿外影响逃窜的箭杆。可还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却是再次两声弦响。
这一次,两支箭几乎不分先后地狠狠钉入此人左肩和右腕。随着他手中匕首落地,就只见一条黑影从空中疾扑下来,却是阿六去而复返。此时他左弓尚未收起,右手却顺势捡起了对手掉下的匕首,那短小的匕首就犹如狼吻一般,刹那之间在对方颈侧亮出了狰狞的獠牙。
感受到那冰凉的锋刃压在皮肤上,之前拦截阿寿一人一马未果的那位来客本能地叫道:“别杀我,我投降!”
阿六仿佛是没料到对方竟然能如此光棍地说出投降两个字,犹豫片刻,右手匕首仍是微微下压了几分,在人脖子上留下了鲜明的血痕。而那人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刺痛,又提高了声音:“六爷,我是被人雇来的,我只是别人手里一把刀子!”
“人就是让我试着能不能截下你,我刚刚只想伤马,没有伤人之意!”
阿六顿时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两声。没有伤人之意?就算我走了神,你伤得了吗?他微微垂下眼睑,继而突然打了个呼哨。
随着刚刚姑且没管的坐骑一溜小跑重新回到了面前,他突然收回右手的匕首,可就在对方如释重负之际,他刚刚背上弓而腾出来的左手却又再次下击,重重敲在了对方的颈侧。眼见人闷哼一声立刻就倒,他这才站起身来,旋即脚尖在人腰侧一勾,猛然旋身用力。
就只见那足有百多斤的人体竟是一下子腾空而起,随着他用手一拨一放,人就如同一条麻袋似的被横在了马鞍前,紧跟着,阿六自己也跃上了马背。一下子背负了双重分量,坐骑顿时发出了低哑的嘶鸣,但顷刻就被阿六安抚了下来。
“好了,回家,先辛苦一下,回头喂你双倍豆子!”
第七百零六章 一搭一档
没有去顺天府衙,也没有去南城兵马司,阿六直接骑马带着自己的俘虏回到了张园大门口。此时留下的那些卫士早已经开始了传令牌巡弋,因此之前围墙下那威武雄壮的守卫,此时却是已经看不见了,杨好和郑当这两个门房却是非常尽职尽责地守在了大门口。
当看到阿六如同丢沙包似的从马上丢下一个人,随即一跃落下,却是后发先至,落地之前用脚尖一勾,竟稳稳当当把人放下了地时,两个少年那殷羡就别提了,只恨自己武艺不佳。
他们慌忙迎上前来,看了一眼阿六脚下的那家伙,郑当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六哥,这家伙是谁?”
“刺客。”阿六迸出了两个字,见两个少年大惊失色地齐齐往后一蹦,他就淡淡地说,“半死不活的刺客而已,你们怕什么?去个人,给少爷报信!”
说完这话,他就俯身一把抓住人的腰带,随即拖着人往大门走去。跟在后头的杨好和郑当对视一眼,一个慌忙去牵马,一个就赶紧追在阿六后头,眼看阿六不管不顾地拖人进了槛,看都不看对方脑袋在门槛上重重磕了一下,他们不禁瞧着都替人觉得疼。
接下来阿六是不是要把这个刺客洗刷干净吊起来,然后让人尝一尝阿六版十八般酷刑?那肯定比他们听说的衙门里刑房那一套更厉害很多倍,对方一定会哭着喊着求饶,吓得屁滚尿流,然后恨不得把每天三顿饭吃的什么都供出来……
当还在书房整理给陆三郎那一批书稿的张寿得到了杨好报信时,顿时怔了一怔。而当杨好连和郑当那点脑补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时,他就更是哭笑不得了——你们两个疯狂崇拜阿六的小家伙,还不如跟在人背后高喊666算了。
可笑过之后,想到阿六带了个号称是刺客的俘虏回来,他还是忍不住以手扶额。这还真是一个不好就给他惹出大新闻啊!
虽说连阿六什么时候出去了,他都不知道,这刺客是何来由,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而且他对所谓刺客的来历没什么兴趣,但既然是阿六费神费力把人给带回来的,他总不能不闻不问,因此思来想去,他不得不披了件氅衣就跟着杨好出了门。
因为阿六回来,前门已经落锁,而杨好和郑当也已经与人换班,这会儿张寿一出门,就看到郑当连奔带跑地迎了上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少爷,六哥把人带去天工坊那边了……这是不是严刑拷打怕被人听见,所以才去那边啊?”
张寿越听越觉得这事完全没道理,在他的印象中,阿六虽说对无关人等下手狠辣,再加上师从于花七,懂得用刑拷打这种技术也在情理之中,可家里的天工坊设在当初曾经被庐王大规模开挖的地下,阿六没道理拷打个刺客还要费这么大功夫带去那里。
再说了,那里是一批宝贵的技术宅,听到这鬼哭狼嚎岂不是要被吓死?于是,只觉得离奇万分的他就没好气地说:“别啰嗦了,带我过去!”
当张寿匆匆赶到天工坊时,就只见地下暗门已经开了。然而,阿六正拎着那个俘虏站在外头,和明显是里头出来的关秋说话。
“小关你之前不是说缺实验材料吗?死囚很难弄到,没想到我今天正好撞见一个不要命的刺客,反正这种废子弃子,没人在乎他死活,就物尽其用好了。”
见阿六煞有介事地说着这种鬼话,张寿不禁大为讶异。什么时候一贯以力破巧的阿六,竟然也知道用这种斗智不斗力的伎俩了?而更让他意外的是,他眼中从不居功的老实人关秋,竟是也点点头道:“好,六哥把人留下就行了!”
阿六点点头,突然却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试药恐怕不够吧。可惜刺客就这么一个,要是多来几个就好了!”
关秋腼腆地笑了笑:“上次张大哥说过,那种金鸡纳神树只能种在琼州府等极热之地,可这次的树只是罕见,其实却什么地方都能种。但是移栽之后,汁液能否起到见血封喉的效果,不能只在猫狗鸡鸭身上尝试,得在人身上试药。以后六哥要是再有人,都送来就好。”
“多多益善,毕竟,多少剂量才能够起效用,会不会产生抗药性,这都要好好测试才行。”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讨论这种恐怖话题,别说杨好和郑当吓得躲在了张寿身后,就连张寿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牙疼。这是事先没有对台词的对话?他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千锤百炼,设计好很久却没派上用场的呢?
就当他眼见得阿六拖着人上去要丢给关秋的时候,一个声音乍然响起:“六爷,六爷饶命!小的确实只是受人指使的小卒,但小的知道很多东西,不要拿小的去试药,小的很有用……哎哟,六爷饶命,您怎么打怎么骂都行,千万别拿小的去试药!”
听到人一口一个小的,那真是苦苦求饶,声音之悲切简直是见者伤心,听者流泪,张寿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而阿六竟是仿佛这才发觉他来了似的,扭头一看之后就松了手,随即讪讪地问道:“少爷怎么来了?”
而关秋那是货真价实地才发现张寿亲自来了,刚刚玩得很高兴的他登时大吃一惊,竟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溜得那叫一个迅捷。而他不但溜了,就连天工坊的暗门都给重新关闭了起来,坐实了那是做贼心虚。
面对这一幕,阿六登时气得恨恨骂道:“这个关秋,真没用!”
张寿凭借对两个少年的了解,看出了他们是在联手演戏,但那个倒霉的俘虏却不知道。眼见刚刚和阿六一搭一档要拿他试什么见血封喉毒药的少年溜之大吉了,眼见刚刚心狠手辣的阿六一下子老实了,再加上确信了张寿的身份,他立刻拼命去抓这根救命稻草。
“张学士,张学士!小的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小的江卓儿,在京城地下那个圈子小有名气,是受人重金雇来拦截六爷,让他务必今夜不能回来!那雇主肯定是想要对您这府邸图谋不轨,所以才要绊住六爷。”
“受雇的绝对不止小的一个,他对小的说,一路上还有六个人会出手拦截,所以小的一击不中就想溜,结果还是没逃出六爷的十指关!可接下来那些人大约是看小的被擒,所以一个个都吓得没敢动手。可他们没动手,不代表他们就没收钱!”
“真的,小的在京城有些名气,一直都是帮某些官宦人家做一些斩草除根的脏事,小人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阴私!还有,小的知道这个收钱办事的圈子,别看朱大公子新官上任,把京城一再清理扫除,可小的这些人藏在最深处,他却不知道!”
“只要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马,小的愿意出面指证!”
原本只以为抓到的是小虾米,可现在听这番话,张寿不禁笑了。虽说不是什么大鱼,但这至少是一条挺肥美的泥鳅。虽说他对于所谓各家大臣的所谓阴私其实也不感兴趣,但他还是看了一眼跟过来看热闹的杨好和郑当。
在他那冷峻的目光注视下,两个少年不情不愿地低头退了下去。而这时候,张寿才看着阿六道:“试药的事情,我之后再问你。给我把人带去密室!”
得到了张寿这样的吩咐,阿六这才翘起了嘴角,随即上前拽起江卓儿的头发直接拖走。比起他刚刚拖人,此时那简单粗暴自然更甚。
而头发被揪,头皮剧痛,虽说很想拼命挣扎,但身上三处中箭的地方都尚未剜去箭头,若是再顽抗说不定会被打残,倒霉的江卓儿不敢挣扎,只是在那拼命求饶:“六爷,饶命啊!张学士饶命啊!小的真只是受人指使,而且小的不完全是贪财,是别人拿小的家人要挟……”
然而,最不喜欢旁人多话的阿六却是用一个动作回击了他这喋喋不休。人直接掏出一块手帕,简简单单塞在了人的嘴中,恰是堵住了人后续那些话。
等到把江卓儿带到了张寿书房地下那一座完全独立且隔绝的密室,阿六点起油灯后,见对方环顾四周,整个人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就笑了起来。
而他这笑容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那简直是比鬼都可怕。再加上江卓儿看清楚这密室墙壁上钉着铁链和镣铐,那墙壁颜色也仿佛有些深沉,仿佛浸透了血迹,虽说没看到十八般刑具,但哪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良善之家会在地下设这种刑房吗?
京城人都说这位少年成名的张学士温文尔雅,貌若谪仙,可如果看到这一幕,他们一定会醒悟到之前那都是错觉吧?这哪是谪仙,这是九幽归来的人魔才对!
想归这么想,站直了也是一条凶汉的江卓儿却不敢露出半点怒色,眼见阿六毫不费力地将他双腕双脚扣死在墙壁上的镣铐中,不敢抗拒的他只能咿咿呜呜拼命想要说话。
好在这一次,他听到了一个如同仙乐一般的声音:“阿六,把堵嘴布除了吧,免得一个不好他鼻塞了,人就闷死了。”
阿六斜睨了被锁在墙上满脸哀求的江卓儿一眼,这才随手取出了那块堵嘴的帕子扔在地上。眼见人大口大口吸气,他就转头看向张寿,仿佛是在问,可要继续吓唬此人。
而张寿却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你刚刚说什么很多官宦人家全都在你们这地下圈子里雇凶做一些乱七八糟的脏事?”
“是是是。”江卓儿恰是点头如小鸡啄米,恨不能用最诚恳的话语来打消对方用刑拷打的念头,用赌咒发誓的口气说,“小的要是敢有一句虚言,管教天打五雷轰!小的现在就可以告诉张学士您,孔大学士家的孔九老爷,他就曾经……”
没等人说出孔家具体有什么阴私,张寿就不紧不慢地打断道:“孔九老爷曾经做过什么事,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既然你能信誓旦旦地说出孔九老爷找过你们,那么,今天重金雇请你来拦截阿六的人是谁?”
“或者也不用说是谁,你只要告诉我,人是哪方的!别拿什么空口白话糊弄我,我要线索,要证据。如果证明你有一句话是虚言,那么,你就不用活了!”
王卓儿好容易在心里盘点出那些能拿出来讨价还价的讯息,可被张寿这附加条件猛然一砸,他登时暗自叫苦。
历来在黑市找人干脏活的,那都是恨不得在自己身上附加层层伪装,从而让人没办法识破。可即便如此,他们这些私底下做事的人,却也能够通过下手的人,得利的人,寻觅出蛛丝马迹。而他就更加心思缜密了,每每接上一笔这样的活计,他甚至会悄悄跟踪接洽者。
哪怕那些人往往都很小心,而且也不过是大人物推出来的角色,但十趟里头也能让他抓住八九趟线索,至于失手的那一两次,还是因为找他谈妥了生意的人不过数日就死于非命。
当然,他在小册子上记下的这些讯息,是打算将来老了残了干不动这一行之后,再敲诈那些大人物一笔,拿钱后销声匿迹用的,却没想到今天会用来当作买命钱。
而这一次接下拦截阿六的事,他本来觉得风险挺高,在谈妥生意之后,他就如法炮制跟踪追击,果然就被他发现,人竟是在他之后还联络了好几个黑市上有名的干脏活之人。
可是,当他一一记下那些同行,随即顺藤摸瓜,打算跟踪那人到老巢之后,再观察谁和此人联系时,结果却阴沟里翻了船!须知他素来天赋异禀,鼻子比狗都灵,因此在接洽时,就往对方身上偷撒了特制的药粉,谁知道那味道竟是消失在了一家京城有名的澡堂子外头!
他原本还打算随口胡诌一个幕后主使来糊弄,可张寿挑明了要线索,要证据,江卓儿只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讷讷难言,可瞥见一旁那个自己伏击无果的少年阴森森一笑,他不禁高声叫道:“我不知道幕后主使的是谁,但我知道其他几个接任务的人是谁!”
“还有……张学士要是对那些阴私不感兴趣,我……我愿意为您牵马执蹬,效犬马之劳!”
第七百零七章 夜无澜而晨惊
一个送上门来哭着喊着求愿为门下走狗的家伙要不要?对于张寿来说,这是一个根本不值得考虑的问题。他难道是吃饱了撑着吗?家里一堆可塑性很强的小家伙不用,阿六亲自在京城内外踩了一圈挑回来的,品行还不错的帮手不用,却用个黑市出身干脏活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日后兴许也需要人干脏活……还能有人比阿六干得更利落?
因此,从江卓儿口中问出那几个也接了这个任务的家伙是谁,他就冲着阿六勾了勾手,等到不管不顾地把江卓儿丢在刑房中,随即带着阿六出去到了书房,他就直截了当地说:“能联络到花七爷么?如果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这刑房里没刑具,唬不了多久。”
“今晚不行。”阿六非常直接地摇了摇头,见张寿有些错愕,他就郑重其事地说,“今晚可能会出事。我没证据,就是感觉不对。”
张寿并不迷信,但对于所谓的第六感,他却不敢不信。毕竟,对于他这种在和平年代生活得太久,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大多数时候也一直在安逸中度过的人来说,他对于危险的预感无限近乎于零,顶多也就只能从形势的变化中判断出危机。
此时此刻,被阿六这么一说,他想起当初和朱莹在村里听到临海大营发生营啸叛乱的情形,再想想这几天一环扣一环的事变,赫然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禁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那轻松写意的表情也不见了。
“我知道了。那就依你,此人就先关着不用理会,也不用派人去哪里报信,以免出去的人在这夜间有什么损伤。你亲自去布置一下防戍,我这个外行就不指挥你这个内行了。”
被张寿称作是内行人,阿六自然非常高兴。他神采飞扬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就大步往外走去,可没走两步,他又重新回转了来,却是犹犹豫豫地说:“疯子虽说训练了不少人,但火候还浅,不如您和娘子去天工坊吧,那里安全。”
听到这样一个很合理的建议,张寿正要答应,可突然就心中一动,隐约有个念头。
要知道,地下密室和密道这种事物,在这年头本来就是富贵人家的最后退路,再加上深藏地下,易守难攻,真的遇到什么绝路时,甚至还能立刻转移,以至于不少密道甚至还有自毁装置——当然,自毁绝对不会用火药……
谁能受得了自家房子底下安着一个火药库,随时可能轰的一声炸上天?
但密道密室之类的东西,却还怕两样东西,一是水,二是火。水攻是怕人引水倒灌,好在这年头大多数人不会失心疯到把攻城的这种手段用在对付密室密道上。
至于火,烧塌密道这种事那自然是不存在的,因为火势很难蔓延到地下,但问题是有火就有烟。在这种空气流通全都靠通风口的年代,防烟那是完全不现实的,烧了一片房子之后,四面空气中全都是烟味,密道也不可能幸免。
然而,水攻火攻这种非常手段暂且不提,密道若要易守难攻,还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密室密道的位置很隐蔽,别人不知道。
可是,他这张园前身是庐王别院,他接手之后不但没有重新开挖过这些玩意,甚至阿六还特地踩了一遍,把密道和密室的位置绘制成图纸后禀报了皇帝。当然这只是表面文章,这座张园从前归于皇家已经很久了,那些密室密道哪里还有什么隐蔽性?
醒悟到这一点,张寿不禁皱眉问道:“话说不同于这书房后头的那间密室,天工坊的另一边我记得是有出口的,那些出口真的可靠吗?”
阿六在别的地方颇有些木讷,但在这种专业问题上,他的反应却很快:“少爷你是怕出口被人发现,于是反攻进来?”
见张寿点头,他就若有所思地说;“我听疯子说,那里从前是顺天府衙一个推官亲戚的铺子,不怎么起眼,所以庐王把人彻底笼络到手后,出口就设在了那里。但那里现在是司礼监的一处善堂。当然,司礼监这三个字不会挂出来,那座济民善堂在京城还有点名气。”
说到这里,他就很认真地说:“不过,这座善堂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去过,里面祥和宁静,氛围不错。但是,我想少爷不需要狡兔三窟,所以我把密道和密室图送上去之后,就告诉疯子,把密道出口全都封堵住了,我还让疯子过来设了机关。”
家里这些内务,张寿一概撒手不管——作为根基浅薄的外来人,他既然坦然接受了皇帝说是卖,其实是送的这座宅子,又全盘接受了花七来帮忙训练府里人手的计划,那就是坦然把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皇帝的目光之下,所以,阿六说的这件事,他只隐约有一点点印象。
他这么忙,哪来时间管这些?
因此,他也懒得细想,直截了当地说:“连历代皇陵那种层层机关夯土,都抵不住打盗洞的盗墓贼,更不要说咱们家里这区区封堵住的密道出口了。”
阿六本待反驳,可越想越觉得张寿这说法不无道理。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那这样吧,少爷整理一下东西,晚上就住到娘子那里去,别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张寿见阿六撂下这话就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阿六跑断腿,可他觉得自己这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因此就没有再提醒什么,等回到书桌前随便清理了一下,继而就把一沓稿纸放进了木匣子,披上氅衣抱着木匣子就出了书房。除了书稿,他没什么要紧东西。至于自己背后那被人当作是刑房的密室里,还有一个俘虏这种事,完全被他忘记了。
这一夜,张寿是在吴氏院子里东厢房那张雕花大床上睡的。虽说骤然换了环境,而且近来风波迭起,但大概是白天太忙,晚上过来时,又被吴氏这位养母狠狠唠叨了一通的关系,他根本没什么力气东想西想,回房洗漱,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然而,也许是太累了,他是接连不断地做梦,每次惊醒之后几乎毫无滞涩地迷迷糊糊继续做梦。如此一个接着一个,当他最终被一阵呼唤给叫醒的时候,恰是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见面前赫然是吴氏那张熟悉的脸,仍在恍惚的张寿竟是愣了一愣。
而见他这幅光景,吴氏不由得想到了小时候他魇着的情景,连忙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见人一愣之后略有些尴尬地躲开,她这才醒悟到如今张寿不但年岁渐长,还已经知道,两人不是亲生母子,这样的亲近就有些不妥了。
于是,她立时把帕子塞回了袖子里,随即笑道:“阿寿,半夜的时候阿六派人来回报说,抓到了几个潜入进来的贼人。他让我不用告诉你,等天亮了再说,我想想就等到了卯时。这会儿是还早,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是想叫醒你说一声。”
“不如你今天就别出去了,回头再睡个回笼觉?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请一天假吧。”
阿六擒贼什么的,张寿虽说心中一沉,但也不算太担心,可吴氏授意他今天请假,他这才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就只见外头看不见什么光亮,仿佛仍是漫漫长夜。
喉咙有些干渴的他冲着吴氏笑了笑,没有回答,却想去取一旁小几上的茶盏。而吴氏见状连忙夺过了茶盏,随即倒了内中冰冷的残茶,却是从蒲包里又去倒了一杯。虽说也没比刚刚的茶水温热几分,但她递来给张寿时,还是低声说道:“日后临睡,在外头吊一壶水吧。”
见张寿不置可否,低头喝茶,她就又说道:“也免得你半夜渴时,只能喝这冰冷的茶。”
“娘,没事,平日阿六在旁边,茶壶是温在厚厚的棉被里的,随时随地都有温热的茶。”说到这里,张寿就穿了袜子,披了衣服下床,因笑道,“至于家里进了贼人就要请假,这也有点小题大做……这样吧,等天亮了之后,派个人去外头探听一下。”
知道自己刚刚躲开的姿态兴许会让吴氏有什么想法,他就主动握了握吴氏的手:“娘,我答应你,这要是人打探回来,外头也不太平,我今天就请假。这要是外头没什么大事,我就晚点儿去九章堂。你别看我刚刚满头大汗,那只是做梦太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要不是你又忙,遇见的事情又多,怎至于如此?”
吴氏虽然心疼,可张寿都这么让步了,她也不能再固执,叹了一口气后,就让开地方给张寿更衣。赵国公府借调过来的两个妈妈虽说正在手把手教导家里那些丫头,可张寿身边穿衣服这些事,素来除了阿六不假手他人,而她也无意去考验那些小姑娘的自制力。
毕竟,想当初张寿在村子里时,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乃至于一丁点大的女孩子们,谁不喜欢成天跟在张寿后面乱看乱跑?
等到张寿装束停当出来,她见人连头发都梳好了,就连忙开口说道:“我派个人去叫阿六过来吧,你亲自问他?”
知道吴氏这次是绝对不会让他和阿六联手隐瞒她,张寿也就爽快点了点头,当下就命人打了水来洗漱。温水漱口刷牙,冷水洗脸之后,他总算觉得精神为之一振,索性就用冷水里拧出来的软巾又在眼睛上敷了一阵子。
而趁着张寿在洗漱的时候,吴氏已经急急忙忙让人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了。好在不一会儿,她就看到自己派去的杨妈妈亲自提着食盒回来了。
“小厨房还在生火,大厨房里徐婆一夜没睡,做了好多菜包,所以阿六那边才有力气熬夜做事,听说少爷起了,她就让我带了十个回来。下头炭火加热,应该不至于就吹凉了。”
张寿没想到大厨房那边竟然忙了整晚。虽说徐婆子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老迈弱不禁风,因为做包子这种事,那也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轻松,光是大量绿叶菜要清洗干净,揉面剁馅拌馅等等,就要忙活很久,更何况因为太受欢迎,每做一次,那就是一百个。
于是所需的面粉和青菜,全都需要很大的量。她又不愿意假手他人,所以家里并不常做。
想想老人家一宿没睡,他顿时也有些歉意,可当那食盒端到面前打开时,他看到那微微发黄却胖乎乎的包子,肚子忍不住就更加饥饿了起来,立刻想都不想地抓了一个在手,随即把食盒推到了吴氏面前,自己则是三下五除二地就消灭掉了手里那一个。
而吴氏见他这毫无顾忌的吃相,想起外头人人都说张学士仪表风度如何如何,不禁会心一笑——在她看来,也就是在自家人面前,张寿才会这般无所忌惮。
而张寿一口气吃完,发现吴氏依旧没动,他只好又提醒了一声,却是又示意杨妈妈等人自取。虽说其他人一再客套,但眼见吴氏吃了一个就摇摇头,张寿则是三个下肚就表示够了,她们还是各自分掉了剩下的。
毕竟,徐婆子一旦做菜包,家中上下人口多,一分就没了,哪怕她们百吃不厌,却依旧没办法逼着那个年纪一大把却很固执的老人家多做。谁舍得浪费?
而等到一群人都大略填饱了肚子,阿六方才带着安陆姗姗来迟。
虽然一宿没睡,但阿六却依旧显得精神奕奕,而之前总管门房的瘸子安陆,则是一身杀气尚未敛去,两人身上衣裳虽说并不见什么血迹,可依旧能嗅到一股血腥气。饶是吴氏之前已经知道有贼人潜入,也不禁面色发白。这难不成是杀过人了?
阿六神态如常地对吴氏和张寿行过礼,一开口就简简单单地说:“夜里前后进来两拨贼人,总共八个。”
见阿六说得简略,吴氏和张寿母子全都看向了自己,安陆只能代为详细解释道:“娘子,少爷,昨夜丑时过后,共有两拨贼人潜入进来。一拨是从外头翻墙进来的两个人,因为别人发现,我很快就带人围堵了上去,但这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招,是天工坊里另一头密道出口被人挖开,潜进来了六个人,结果中了机关,死了四个,重伤了两个,全都拿下了!”
第七百零八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寿只不过是因为阿六说让自己躲去天工坊,临时想到了家里这密道密室之类的,如果不是单向而是双向通行,也许会留有隐患,所以顺口就对阿六提了一提。他安全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一语成谶,有人从密道另一头出口打起了他这里的主意。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他没有想起那一茬,就凭花七布置的那些机关陷阱,也足够用来阻敌了——从密道出口总共进来六个人,四个死了两个重伤,这就是铁证!
虽说天工坊内有不少关秋和叶孟秋杨詹这样的技术宅,但还有不少强壮有力的工匠,此外大概还被皇帝吩咐花七掺过沙子,二三十个人中,有自保之力的估计是不少的。面对几个重伤员,一群壮汉抡了锤子工具一块上,大概来人也讨不了好。
因此,他不像吴氏那般心有余悸地倒抽一口凉气,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天工坊里的人和东西都完好无损吗?”
“我把人都撤出来了。”阿六非常认真地说,“杨詹不肯,我直接把他扛出来的。”
想想那个饿死了都不出屋子的杨七少,张寿只觉得阿六这处置简直是雷厉风行。而接下来……接下来他当然不用问了,都有了杨七少这样一个反面例子,其他人就算再把那座地下工坊当成家,也绝对是乖乖撤出,毫无二话。
而一旁的安陆虽说管着另外一头,可看到阿六依旧平铺直叙,不表功也不多言,他只能代替阿六说:“六爷把天工坊中所有器具都转移到一个单独密室上了锁,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六爷还在抓获了那两个重伤的家伙之后,安顿好机关,又亲自从出口出去了。”
“那座济民善堂如今已经在咱们张园的控制之下,一个人都没跑掉。”
一个人都没跑掉?这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什么意思?张寿心里很懵,但脸上却是大写的镇定两个字:“哦,一个人都没跑掉?那里头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安陆见张寿笑看着他,阿六也看看他,一点都没有亲自解释的意思,他不禁哭笑不得,却还不得不担负起了解释说明的任务:“那济民善堂,总共有总管一人,管事四人,杂役十多个,总共收养了一两百个孩子,分男女照看,所以还雇了看护的妇人大概十几个。”
“六爷出去的时候,那些孩子大多睡熟了,难以确定是被下药还是本身就睡得早。总管被绑在他的屋子里,管事四人,两个下药被迷昏了,还有两个就是潜入者之二。杂役里头有七八个被关在屋子里,剩下的也在潜入者之中。也就是,这很明显是早有预谋。”
“对了,我后来从那通道口过去增援六爷时,正好看到通道那一头还留着工具,其中有特制的尖镐,钢口磨损得很厉害。而后,我从一个俘虏口中问出,之前填埋封堵通道的时候,就是那帮潜入者中的一个主理的,所以在那个时候就动了手脚,便于此后能够重新掘开。”
说到这里,安陆突然顿了一顿,见吴氏面色忿然,而张寿则是身体微微前倾,面色异常凝重,他就知道,张寿是明白了此中那点猫腻。
“公子,这件事情,司礼监恐怕脱不开干系!”
张寿见吴氏一副大惊失色的后怕表情,他就立刻安慰道:“娘,别想那么多,司礼监中有害群之马,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怕之前皇上才下狠手清理过一次,也不免有人漏网。幸好花七爷早早就在被封堵的出口附近布设了重重机关陷阱,别人一出来就直接撞了上去。”
“那些机关陷阱也许确实强力,这次也确实发挥了用场,可这要是阿寿好不容易找来的那些能工巧匠还有能人异士,之前一不小心撞上去怎么办?岂不是白白送命?”
见吴氏少有地抱怨连连,却是一副意难平的表情,显然是对这座宅子也有了某种疑虑,阿六就补充道:“我对关秋他们说过,后头那块是禁区,靠近者死。”
少年用很平淡的口气说出这句杀气腾腾的话,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警告在先,谁若不听,那死了就死了。”
吴氏被阿六这话噎得作声不得。而这一次就连张寿也不由得庆幸了起来——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固然循规蹈矩,但也有些人那是好奇宝宝,说不要去的地方却偏要去,如若因为这种情况而一不小心折损掉一个两个诸如关秋杨詹这样的,那他简直要哭死!
他只能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告诫道:“阿六,今次的事情,你务必告知关秋那些人,让他们都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千万不能做。免得日后有人不听你的!”
而阿六对于这话反应很平静,只是简简单单应是,今天已经饱受惊吓的吴氏却忍不住了:“阿寿,你这是还要让人继续用那密室作为工坊?这也太危险了,就算是这次出口再次被封堵住了,下次怎么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娘,你这担忧我明白,所以这一次,出口那座济民善堂,我要了。”
张寿哂然一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司礼监的善堂既然不是藏污纳垢,就是被某些人当成掩护,那这地方补偿给我这个受害者,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我会亲自出面去向皇上请求,想来司礼监家大业大,不会吝惜区区一座济民善堂的!”
才怪!
安陆差点失口迸出了这两个字。要知道,京畿其他各地以及宣府大同开办善堂,那还算容易,可要在京城里拥有一座规模这么大的善堂,而且还要隐瞒和司礼监的关联,可想而知有多不容易!张寿这简直是想要硬生生从对方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而他没想到的是,张寿在还没有把善堂要到手之前,竟然又另外吩咐了一件事:“不要觉得原本那总管以及几个管事杂役被绑了又或者下药了,就真的与昨夜之事无关。阿六,你和安陆亲自去甄别一下,我不管你们是威吓也好,是诈唬也好,总之能问出多少是多少。”
“至于我……”张寿笑看了一眼分明忧心忡忡的吴氏,他就开口说道:“我回书房去写奏疏,虽说很对不起学生们,但我总不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总得向上头诉诉苦。当然,刚刚那个请求,我不会写在奏疏里。”那得是私底下去和皇帝“哭诉”!
吴氏只要张寿姑且别出去就好,别的事情她也顾不得理会,此时自然连连点头。而等到张寿叫了阿六和安陆一块跟着往外走时,她陡然想起据说是出城去接大皇子的朱莹,不由得又出声叫道:“阿寿,若是可以,再派个人去赵国公府问问莹莹眼下如何。”
“咱们家尚且进了贼人,我就怕她那儿……”
发觉吴氏说了一半就陡然打住,张寿哪里不知道她是担心万一乌鸦嘴说中了,当下就回头笑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派人去打听。不过娘放心,莹莹她从小就是最好运的人,今后也会一直好运下去的!”
虽说吴氏还远远没有到年纪大了的程度,但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她不可避免地素来迷信,此时张寿着重强调朱莹的好运,她想起朱莹的生平,顿时如释重负。等目送张寿离开,她不由得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在这种时候贸然离家去寺院烧香拜佛。
她若是遇到什么变故,那还是小事,连累张寿以及家里人奔忙,那却是添乱了!
而张寿出了院子,并没有更多地吩咐阿六和安陆,而是打发了他们去做刚刚吩咐的那件事。然后,他也没有先去天工坊中查看什么景况,而是先去慰问了一下自家的员工和客人。
员工当然是关秋这样签过契约的,以及杨詹这样因为交换条件而留下,之后也定过契约的,至于客人,包括邹明等三位举人,方青和宋举人,以及近来迷恋天工坊中那些器具,常常在九章堂和这里两头转,昨夜正好停留在此的叶孟秋等四人。
因为昨夜那厮杀全都发生得快结束得更快,客人没被惊醒,情绪相对稳定,只有常常熬通宵的杨詹对天工坊暂时封闭这件事非常失落。至于潜入的贼人和幕后指使者诸如此类的问题,虽说有人问了,但听张寿表示还需细查,暂时还不能确定,也就没人继续追问下去了。
毕竟,近来京城事多,无头公案实在是太多了。
而当张寿安抚完了人,回到书房,用自己如今终于有板有眼,却依旧缺乏灵秀的书法,以及平铺直叙的文笔,来酝酿这一封奏折的时候,在这大清早时分,京城街头也正如同昨夜张园的这一场变故一般,体会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滋味,也不知道多少人心惊胆战。
从蓬门小户,到名门绣户,从官宦门庭,到草莽之家,当一队队官兵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时,那还只是惊吓,可当有人突入自家大门的时候,那种惊怒绝望就是相同的了。
某位正在书房枯坐了整整一夜的老侍郎,听到外间那越来越大的动静,分明是有人闯到自家来了时,他在惊慌失措之后,面孔就死寂了下来,竟毅然决然地将一个瓷瓶中的药水全数倒入口中。当一大队人马悍然闯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具七窍流血,气息全无的尸体。
当然,这种极端的情形并不是遍地可见。至少,奉命行事的东西北中四大兵马司虽说按着名单抓人,领队的兵马指挥心里发凉,但最怕的反而是巡城御史事后找麻烦。唯一庆幸的是,顽抗又或者求死的人还真没见过几个,倒是高呼冤枉,连声咒骂的人,见了很不少。
而半夜就被丫头诚惶诚恐唤醒的孔大学士,那就没有张寿至少睡够了这份幸运了。
得知外间驰马不绝,似乎是有兵马通过,他自然又惊又怒,虽说知道风险很大,但还是第一时间派出一个精悍随从,出去截下街头一队兵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这个内阁大学士的光环,还是使得那个随从带回了重要的情报。
昨天夜里,皇宫之内,竟是有一二十个宫人纵火,幸亏发现得早没被点着。而除此之外,赵国公府、秦国公府、楚国公府,以及吴阁老张钰等处,都有贼人意图潜入,结果被警惕性十足的几家人或擒下,或打退。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些贼人打的旗号恰恰是,拥立大皇子!
孔大学士在听到这个旗号的时候就差点没气晕过去,毕竟,想当初他也是嫡长制的拥护者,虽说没有如同某些如今被扫进犄角旮旯言官似的,拼命叫嚣应该立大皇子,但催促皇帝早立东宫,暗示既有嫡长,何必犹豫,这种态度却还是做过的。
大皇子被革除宗籍,对于他来说这就已经够头痛了,可他却不敢把赌注全都压在三皇子温和仁厚,不计前嫌上,所以,和张寿在经筵上当众打擂台,那也是为了想要揭开张寿的真面目,把这么一个三皇子特别有好感的家伙从东宫讲读的队伍中撵出去,然后塞进自己人。
可如今他推荐的人固然也成了东宫讲读,但三皇子最信赖的人还是张寿,而今这场拥立大皇子的闹剧,那更是如同重重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孔大学士不敢夤夜派人去见其他交好的大臣,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家隔壁的堂弟,当着太常博士的孔九老爷。好在是至亲,围墙上开了互通的门,因此他派人过去知会,哪怕是半夜清梦被扰,孔九老爷还是匆匆赶了过来。
然而,兄弟俩商量了半宿,却依旧没能想出究竟应该怎么应对。当然也不是没有对策,那就是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因为孔九老爷之前带来的朱廷芳重伤垂死那口信,孔大学士已经授意自己这边的御史上书,道是五城兵马司不可缺人,请求尽快派人署理了。
而夜里突然出了这番事情,虽不知道五城兵马司是谁居中调度,但之前那御史的上书却显得很有先见之明。如果可以把五城兵马司换成自己人,那至少也是一个收获。
眼看天色渐亮,虽说困倦已极,但孔大学士还是打起精神说:“今天还有早朝,也该洗漱更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头列班入朝的时候,总能打听到。你之前不是说,太常寺还有人说敬妃不该不给谥号的吗?你记得找个机会痛斥此人伪善,但记住,千万不要上书。”
孔九老爷会意地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我明白了,上书会显得凉薄,但当众呵斥,却会显得我懂分寸。”见孔大学士点头,他正要再说什么,外间突然一阵喧哗,紧跟着,却是一个亲随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老爷,有一队兵马把咱们大门给围了!”
第七百零九章 抄家?堵门?
饶是孔大学士自诩为这辈子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可在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却只觉得浑身汗毛乍起,背心发凉,那种无与伦比的恐惧感一瞬间弥漫了全身。而相比他,孔九老爷那就更惊惶了,他甚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兄长。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兵马围了咱们家?”
虽说两家都是独立向外开门,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孔字,孔九老爷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太常博士是什么分量,心里就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日享受了兄长身居高位的好处,如今却要被牵累。而孔大学士在最初的惊怒过后,却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慌什么!之前二皇子沉船的消息传过来之后,我大清早出门的时候,外头还不是多了不少锐骑营的卫士在那站着?后来我出门的时候,他们也随行护卫。说不定这一次也是皇上因为这一夜兵马乱窜,到处都是惊弓之鸟,所以才加派兵马过来,安大臣之心。”
嘴里这么说,孔大学士心里却极其没底。昨天朱莹带了两百兵马出城去怀柔接大皇子,这根本就不是秘密,再加上派去各家重臣府邸站哨和护卫的兵马,这至少就去掉了近千人……如此一来,满员也不过三千人的锐骑营还能剩多少人?
怎么还可能分出人马来增加他这样阁老的防护?上次他这边可是拨来了四十人!
可心中预感到出事了,孔大学士却想不通到底是哪方面出事——毕竟,作为朝中最顶尖的那一撮人,他平日里当然也少不了算计,但他在某些地方却是坦坦荡荡的,至少他自信家里不可能有人掺和到昨夜这拙劣的变故中。于是,他最终语气镇定地吩咐了下去。
“时辰不早了,我快要出门上朝了,先派个人去门口问问怎么一回事。”
门外报事的亲随先是听到里头九老爷惊慌失措,随即却发觉自家老爷依旧镇定自若,这匆匆忙忙赶出去的时候,他自然就顺口把孔大学士那态度和话语传给了其他人。一时间,原本惶惶不安的孔家上下,这才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了下来。
而那亲随为了邀功,干脆也没叫别人去门外,而是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亲自从角门出去。看到一队兵马正在门前,他就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我家老爷正要上朝,敢问各位军爷此来有什么事?若是急事,我现在就禀报我家老爷。”
见那些骑在马上的兵卒一时面面相觑,仿佛没人敢出头,那亲随顿时更加昂首挺胸,心想自家老爷这等内阁重臣,甭管何时都是受人尊重的。
要知道,就连当年睿宗皇帝反正登基,把英宗皇帝那几个逆子杀的杀囚的囚,随即为英宗皇帝发丧的时候,还不是要借重当时那些部阁大臣?若非如此,现如今的废后敬妃,后来在当今皇帝登基之后,怎么会当上皇后的?还不是因为皇后家里是当时的名臣?
只不过,皇后简直是被家里人教得太愚蠢了,不像他们孔家的千金,在家里就样样精通,嫁出去之后,个个都是顶尖当家主妇。
文官们只要站在公心敦促皇帝早立太子,这怎么也算不得罪过。就算真的因为此事触怒了天子,又或者在别的事情上犯了错,于是落得个黯然罢官归乡闲住的下场,但绝对不至于闹得太大!
江阁老不就是个很好的前例吗?赵国公在前头打仗,人在背后散布流言,还纵容御史大加攻谮,最后除了罢官,也不见什么太大的处分!
而这亲随理直气壮的话,很快也迎来了同样针锋相对的回答。
“时辰不早了,我也知道孔大学士要去上朝,所以自然不敢惊动他老人家。”
嘴里说着老人家三个字,但当说话的人策马徐徐来到对方跟前的时候,那亲随就只见对方形容英伟,但脸上却有一道刀疤,此时赫然面带戏谑:“我是为了太常寺孔博士来的。我刚刚派人去那边门上问过,听说大半夜的孔大学士就把隔壁孔博士请了过来,我没弄错吧?”
那亲随乃是孔大学士最心腹的人,哪里会不认得这面有刀疤的年轻人便是朱廷芳?一想到自家老爷和九老爷昨天还在商量朱廷芳重伤之后如何如何,尤其是正在紧急盘点能够总领五城兵马司的人选,还让御史上书尽快填补空缺,他就觉得惊骇欲绝。
好在此事顶了天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却出了错,反正老爷也不是亲自捋袖子上阵,因此他立刻竭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朱大公子。大公子如果是为了九老爷来的,他如今就在书房和老爷说话,您若要见他,小的这就进去请了他出来?”
“真没想到,我这个遇刺‘重伤’的忙活了一整夜,孔阁老和孔博士居然也忙活了半宿,真是辛苦了。”
朱廷芳顿了一顿,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昨天孔博士到处对人说道,说是撞见我那未来妹夫派人给我买补药,号称其中还有能续命的老山参,足可见我这伤势不轻。多亏了他这么四下宣扬,以至于一拨一拨人跑我家探伤,我那二弟应付得辛苦极了。”
见那亲随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朱廷芳却笑眯眯地说:“多谢他这么替我四处散布流言,以至于昨夜那些奸贼自以为得计,所以继续他们那大逆不道的计划,结果被我顺藤摸瓜一锅端了。如此看来,孔博士却也是劳苦功高,大皇子这一败,皇上得记他一功。”
明知道朱廷芳这是在说反话,那亲随自是心中狂跳。然而,孔九老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又不能确定,此时唯有在那边赔笑,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见朱廷芳终于说完了,他只能挤出一句我这就去禀告老爷,随即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门。而他出去时镇定自若,回来时却面如土色,孔府其他人看在眼里,才刚安稳下来的人心不免再次浮躁了起来。一时间,那恰是群魔乱舞。
哪家都有明里恭顺,暗则心眼极多的刁仆,眼瞅着主人兴许要失势了,那自然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于是,各处管事照管不到地方,那真是以讹传讹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最有市场的一种论调,就是孔大学士犯了弥天大罪,外间那队兵马就是来捕拿这位内阁重臣的。
之所以派了这么多人过来,难道不是为了籍没家产奴婢?至于没冲进来,只是稍留体面。
因此,在孔大学士正因为那亲随带回来的消息而大发雷霆时,孔府下人中间,一种非正常的恐慌情绪正在迅速蔓延。好整以暇等在大门口,无视阴沉天空以及阵阵寒风的朱廷芳,当看见角门前有下人鬼鬼祟祟在那张望的时候,年纪轻轻却阅历丰富的他立时心中了然。
他轻轻伸出手摇了摇,示意自己身后的兵马不要反应过激,随即就饶有兴致地盯着孔府的那东西两侧角门。果然,当瞧见外头人并没有什么阻止的行动之后,一个揣着小包袱的人试探性溜了出来,还一副出门办事的模样,竭力镇定地往外走。
而随着这第一个人毫无阻碍地顺利离开,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短短不到一刻钟,朱廷芳就笑眯眯地看着足足五六个或提包袱或浑身鼓鼓囊囊的人从东西两侧的角门离开。
虽说他不确定在自己没看到的地方,诸如什么侧门、后门乃至于围墙,是否都有人匆忙逃窜,是否会被拦下,但他很确定,这种逃亡很快就会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潮流。很快,他终于看到了喜闻乐见的一幕——有个中年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东张西望地从门里出来了!
直到这一刻,朱廷芳这才直接引马上前,径直堵在了那汉子面前。果然,他就是这么一站,对方立刻就瑟瑟发抖了起来,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地问道:“这位大人……”
“连独轮车都推出来了,这是不打算回来了?”朱廷芳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见人讷讷难言,他就淡淡地说,“像前头那些人似的揣个包袱溜之大吉,我还能只当成没看见,但像你这样似乎一家一当全都要搬走,我要是再装成看不见,就说不过去了。”
那中年汉子顿时面色煞白。他仍旧不敢抬头看朱廷芳的脸,却是低头缩着脖子说:“大人,小的是当初主动写了靠身文书投效孔府做了下人,但实则并不是奴婢,身契钱一分一毫都没拿到。小的在外头还有父母长辈要养活,恳请您发发慈悲……”
听到靠身文书这四个字,朱廷芳顿时哂然冷笑。
那些当官的人家每每仆婢上百,可哪里就真的全都是家中世仆又或者正经买来的仆婢?其中没根基的那些人,有一大堆都是乡人又或者闲人看着人家科场过五关斩六将,金榜题名做官之后,于是自己送上门去求为奴,还特地奉上了靠身文书,也就是身契。
只不过,当官当到孔大学士这阁老的份上,家中竟然还会有所谓写了靠身文书之后为奴的下人,还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哦,你既然说你是写了靠身文书后进孔家的,那什么时候写的靠身文书,有多少年了?你要是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这两年才写了靠身文书进府的,那就给我趁早滚蛋!”
见朱廷芳骤然翻脸,那中年汉子终于吓得再也站不住了,慌忙就在独轮车之后跪了下来,赌咒发誓似的说:“小的那靠身文书写了十三年了,当初进府的时候不过二十一岁,那会儿孔大学士还只是孔学士,夫人正想要招个园丁,小的正好会花木手艺,就主动上了门。”
“若是定了雇佣的活契,小的就要每日来回,府里不包食宿,只给一千文工钱,但要是写了靠身文书,府里不但包食宿,也给一千文的工钱。小的是家里次子,家贫无妻,也就横下一条心央人写了靠身文书。”
见朱廷芳照旧似笑非笑,一点都没有放一马的意思,那中年汉子只能带着哭腔说:“小的贪图安逸,再加上家里人也贪图官宦府邸家人这点虚名,所以就一直安安稳稳呆在了这里。可小的也对得起那点工钱,孔府的那花园也是京城有名的!”
“可这功劳全都被管园子那个陈金冒领了,赏赐也都是他拿的,小的也就只有那一贯的死工钱!不过是银货两讫的交易而已,如今老爷有事,凭什么要我一个园丁一同受牵累?”
听到这里,朱廷芳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巴掌,见那中年汉子又惊又喜地抬起了头,仿佛以为他很赞同这番话,他这才笑了起来。
“靠着人家谋生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卑躬屈膝,纵使赏赐厚此薄彼也敢怒不敢言;如今觉得主人家遭事就要出门躲灾,划清界限,以示不是一路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好了,滚吧,你到时候别后悔就是!”
他策马让开了道路,见那中年汉子先是一呆,随即感激涕零地跪下磕了个头,爬起身后推起独轮车就飞也似地溜了,他这才伸出手指勾了勾。下一刻,一个赵国公府护卫就急忙赶了过来。
“跟上这家伙。竟敢当着我的面信口开河,有意思。”朱廷芳冲那推着独轮车的汉子努了努嘴,眼见自家护卫立时点点头,却是下马从另一边绕了过去,他不禁笑开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朱廷芳指名要见的孔博士人没有出来,但刚刚派出去的那个护卫却已经匆匆赶了回来。来到朱廷芳身前,那护卫就小声说道:“人推着独轮车出了门前大街之后,就丢下独轮车远远绕着孔府围墙转了一圈,发现几处门都有人看着,他就到了后门,假借自己是孔府在外办事的下人,又进去了。”
“呵呵。”发现自己竟然猜着了,朱廷芳不禁再次笑了起来。
哪家园丁要弃主而逃的时候,不走花园那边的后门,却反而从东西角门这种地方逃跑,还推着这么显眼的一辆独轮车?这不是普通的下人,说不定是孔府哪房觉得不妙,试着派人推车出来试探试探,车上装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果然,不过须臾,孔府东西角门再次有两个人推了独轮车,车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出来。可他们准备的一大堆说辞却压根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人才刚一出来,就被朱廷芳一个眼神给拿下了。直到这时候,朱廷芳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搜一搜,看看是什么!孔博士既然迟迟不出来,看来我只有亲自去见他了!”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