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罚你去祠堂


  十来个公子哥们在赵国公府经受了太夫人一番洗礼之后,当走出大门的时候,人人都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那些父祖从来都不对他们说的密事,那些朝廷大佬讳莫如深的秘辛,在太夫人口中娓娓道来,他们竟是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人物。
  可就在众人心中唏嘘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了一个响亮的拍巴掌声。拍手的人赫然是陆三郎,见其他人都朝着自己看,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各位,今日之事,要是有半个字泄漏,那我们这些人可就名声扫地了。大家千万要记住,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个人泄漏消息,我们在太夫人,在小先生心目中就都成了不可信之人。”
  陆三郎这句话顿时就如同在众人那热炭团的心里泼了一盆凉水。刚刚得意过的众人一时你眼看我眼,随着第一个人站出来发了毒誓,道是谁外传谁就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一时间,一大堆人竟是争先恐后表态。到最后亲自送出来的朱二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
  然而,他自己也对于祖母今天晚上的交浅言深有些惊疑,此时虽知道这种赌咒发誓压根没用——这么多人里头只要有一个人大嘴巴,赶明儿消息兴许就会传遍街头巷尾——可他也不可能再严厉警告众人务必三缄其口,只能不痛不痒地做了一番告诫。
  “我家祖母信赖各位,所以才告之以机密,诸位若是辜负了她老人家,那就自己摸摸良心吧。总之,就和陆三郎说的那样,大家千万别一时糊涂,不该说的话说不得!”
  眼看众人应喏的应喏,保证的保证,胸脯拍得震天响,他目送一个个人或上马或坐车离去,随即吩咐了门上关门,继而转身拔腿就跑。等到他一阵风似的重新回到寿安堂,在门前正要让李妈妈通报一声,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太夫人的声音。
  “他们要是真的往外传这些话,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把暗地里的那些事搬到了明里,我一把年纪了,说这些话本来就不是老年人嘴碎。要知道,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人传出去,真要是他们人人守口如瓶,我倒是不好办了。”
  朱二大吃一惊,挠了挠头后,想到陆三郎警告,自己又敲打了一番,万一真要是人人三缄其口,那不是坏了祖母的事?可他再转念一想,这么多人哪里会个个都是好的,保不准就有人为了炫耀往外提起这些事,说不定甚至要加上都是听赵国太夫人说的这么一个前缀。
  而这时候,他又听里头的朱莹说道:“我还想呢,祖母怎么会把这么一大堆人都叫到家里……也是,人多嘴杂,肯定明天就人人都知道我带着他们查过司礼监了,所以我才去闹事!祖母你不早告诉我不要紧,害得我刚刚去那儿之前,还准备回头被您和爹爹狠狠骂一顿!”
  坐在太夫人身边的张寿见朱莹竟然就这么撒起娇来,他不禁哭笑不得。换成别人,这么大的事只是被狠狠骂一顿?被抽一顿甚至被关小黑屋跪祠堂之类都是轻的……比方说,今天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朱二身上试试?
  他正这么想时,却只见太夫人竟是沉下脸道:“谁说不罚你的?九娘,你对外头说,莹莹实在是太胡闹,被我罚去祠堂了!张寿,你现在就带着莹莹去祠堂里反省!”
  我一个准女婿带着朱莹去朱家祠堂反省?
  张寿简直觉得太夫人这话实在是太神奇了,而下一刻,朱莹那张笑吟吟的脸也仿佛在告诉他,这所谓的祠堂反省好像并不是什么难捱的事。果然,就连九娘也只是忍俊不禁地对他挥了挥手算是告别,而带他们出去的李妈妈,那就更是笑容可掬了。
  尤其是出门撞见朱二时,他就只见未来二舅哥对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随即还挤眉弄眼地说:“莹莹,又去祠堂思过?哎,千万吃好喝好,别委屈了自己!”
  于是,走在半路,张寿终于忍不住问道:“莹莹,你家里对这祠堂反省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这是反省吗?怎么觉得只是换个地方吃喝玩乐而已?
  “没误解啊!”朱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即一本正经地说,“祠堂反省,不就是陪着老祖宗们说说话,给他们斟酒布菜请他们好好吃吃喝喝,顺带自己也陪着一块吃喝一顿吗?嗯,如果要过夜的话,祖母和爹一般都会替我准备好最厚实软和的铺盖……”
  听到这里,李妈妈唯恐张寿真的有什么误解,当即就赔笑说道:“大小姐在外头就算和人有纷争了,大多数时候那也是别人的错,太夫人和老爷当然不会罚她。就是偶尔她这使性子使得稍微过头了一些,太夫人就打发她到祠堂来静一静,陪一陪祖宗们说话。”
  “然后好好睡上一晚,咱们朱家该给的交待也就给了。谁若是还不依不饶,那太夫人和老爷大少爷也绝对不饶他们!”
  嗯,他就猜到这所谓的给一个交待是这样子的……
  张寿心中好笑,可他和朱莹相处这一年多来,更知道朱大小姐也许确实任性冲动,但那分寸把握是很有度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她行事的原则。
  如若朱莹真的雷霆大怒大动干戈,不顾后果也要狠狠甩你一巴掌,那个惹她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他跟着李妈妈来到赵国公府的祠堂,就只见内中灯火通明,几个仆妇已经紧急把偌大的地方又收拾了一遍,供桌上已经添了新鲜的瓜果和菜肴作为供品。
  最稀奇的是底下还摆了一张四方桌,上头还烧着铜火锅,旁边攒珠似的一溜菜品,他顿时不知道作何表情是好。
  祠堂里涮火锅……朱家人真的是很新潮,很强大!
  “贡品都是不忌荤素,那菜品当然也不禁荤素。”
  李妈妈笑着引了两人到方桌旁边,这才又解释道,“朱家祖先起自卒伍,从来就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几位老祖宗都喜欢热闹,尤其是喜欢和儿孙辈一块吃喝说话,所以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每年祠堂祭拜过后,就在这儿摆桌大吃一顿。”
  “大小姐是最得祖宗眷顾的,之前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四处乱窜,竟是偷跑到这儿躲在供桌底下睡着了,结果家里人一通好找,还是祖宗托梦给太夫人,说是很欣慰家里又添了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太夫人便灵机一动,立刻派人到祠堂找,很快就在供桌底下找到了她。”
  说这话的时候,李妈妈想起朱莹如今的身世大白,竟不知道是朱家的千金,还是皇族的公主,可仍旧用骄傲的口吻说:“所以,每年祠堂祭祖,大小姐都是给祖宗上点香烛,上供品的人。每次大小姐点的香烛,火头又大又亮,显见是祖宗们高兴!”
  张寿一面听一面去看朱莹,见大小姐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把这样的夸奖当成理所当然,他不禁哑然失笑。对于这个信天信命信祖宗的时代,他没打算去驳斥李妈妈这种朴素的认识,反正朱家对祖宗的敬,相比那种繁文缛节的礼拜,已经很简单,很朴实,很接地气了。
  因而,等到李妈妈取了线香来,他看着朱莹点了之后到那一幅幅画像前祭拜,语调欢快地说着我又来了之类仿佛走亲戚似的话,他突然觉得这旁人认为阴森的祠堂,此时此刻竟是显得有些温馨。
  再一细看,别人家祠堂中那些一成不变的画像,到了朱家祠堂,竟鲜活了起来。
  老祖宗们有打拳的,有喝酒的,有游山玩水的,有战场厮杀的,有跃马射箭的……一幅幅极具生活气息的画卷挂满了一整面墙,显得极有趣味。
  和其他祠堂里那些四平八稳,一个个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坐像截然不同。
  而朱莹上香过后,却又过来硬是拉上他也来上香。因为从前也曾经在家中陪着吴氏祭拜张寡妇和那位秀才相公的关系,张寿对这一套倒也娴熟,只是低头行礼时,他总有一种错觉。
  画像上那一位位动作各不相同的朱家老祖宗,这会儿仿佛在笑吟吟地看他,仿佛在审视谁将摘走朱家这一朵最明艳的牡丹花。等最终坐下来吃火锅的时候,他甫一落座,就只见朱莹已经是动作娴熟地开始涮菜了。
  最初大小姐还记着用漏勺捞上各式各样的荤素吃食,然后一股脑儿全都倒在他碗里,但因为看他吃得慢,她也就先顾着自己了。从达官显贵家中常吃瘪的羊肉鹿肉,到各种羊杂之类的下水,再到新鲜的鸡鸭血,时鲜的蔬菜,她那风卷残云的吃相,引得他也不由胃口大开。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调料之中,赫然有他喜欢的辣椒,还有在之前的御厨选拔大赛中,因为粤菜大厨云集,因此轻轻松松就调制出来的海鲜酱、沙茶酱——毕竟各种海鲜干货,自然南边最多——再加上老北京火锅常用的麻酱,那些滚烫的菜肴蘸了,无不平添几分鲜美。
  他们这一对准小两口在家中吃得开心了,外头赵国公府罚了朱莹去祠堂思过的消息,却是不胫而走。再加上司礼监外衙被堵门的事件,之前国子监那场纷争,整个京城就犹如底下淤泥被全部搅了上来的泥塘,变得浑浊不堪。
  尤其是朱莹竟然被罚了祠堂思过,那真是惊了无数人。这位大小姐在京城横行这么多年,被家里处罚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就因为去司礼监外衙大闹一场,太夫人竟然这么严厉?
  而得到太夫人处罚朱莹的消息之后,之前参与行动的众人,从张琛到陆三郎,从朱二到张武张陆纪九……反正有一个算一个,据说全都被家里狠狠训了一顿。
  当然,外间那走马灯似乱转的场景,到了楚宽耳中,那就变成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了。即便吕禅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太夫人处罚朱莹的举动,兴许不怀好意,而这引发各家相继处罚了那些公子哥,就更是把司礼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却依旧安若泰山。
  “无妨,那位太夫人一来是警告,二来也是窥破了我的心意,所以顺势而为。她要是真的想要压服我,只要直接把朱莹关在家里十天半个月就行了,压根不用抬出祠堂两个字来吓唬别人。要是朱莹真的被关了禁闭,太后和皇上全都得找我算账。”
  说到这里,楚宽不禁笑开了。别人不知道朱家的祠堂是怎么回事,他却还陪着当初微服的皇帝亲自去过,那还不知道吗?朱家祖上做官都不算特别大,直到朱泾方才脱颖而出,但一代代老祖宗里,却有不少性格怪异的家伙,所以对规矩都不太在意。
  就朱家那祠堂,也就是往日祭祖的时候有点规矩。朱二去跪一跪思过,他都要怀疑其中有猫腻,更何况是朱莹?
  果然,正如同楚宽猜测的那样,当他这一日从私宅进宫之后,就直接被皇帝派人叫去了乾清宫。结果,他一进皇帝日常起居的东暖阁,就只见皇帝身边正站着一个狠狠瞪着他的气鼓鼓明艳少女,不是朱莹还有谁?
  “莹莹,好了,就是这点小事而已,朕亲自做和事佬,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皇帝一脸朕那是为你好的耐心表情,说的话也是连哄带骗,“张寿在国子监里既然呆得不痛快,处处受人掣肘排挤,那就干脆挪出来,公学那边,朕已经和人说好了,贵妃她们再出一笔钱……”
  朱莹不由得斜睨了皇帝一眼,见楚宽含笑不语,她就恼火地说道:“我还以为皇上会拿赏赐来堵我的嘴,现在可好,这竟然是拿好处来堵阿寿的嘴吗?”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楚宽做事干嘛要鬼鬼祟祟的,他早点明说是秉承上意,阿寿肯定不会计较,我也不会这么大动干戈!结果害得我去祠堂待了一夜不说,一大堆人都因此挨训挨罚,你说我要不要找他算账?要是就这么揭过,我这个领头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尽管楚宽之前在吕禅面前还说,自己退避三舍,是为了不给朱莹去赔礼,可此时他却笑容可掬地说:“如果大小姐实在是气不过,我大摆宴席赔礼道歉,那也可以……”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朱莹就冷哼一声道:“算了吧,祖母都说了你的厉害,阿寿和我哪敢吃你的赔情酒?你不就是想要对外头做出你与我们不是一条心的样子吗?现在称心如意了?我看你是戏文看多了,你本来就是皇上的人,干嘛还要装什么孤臣!”


第六百零一章 贵人年年有,今日偏最多
  无论被谁戳穿自己的用心和面目,楚宽都会安之若素,然而他真的没想到,那个官场中人也好,后院妇人也好,全都认为徒有美貌,没有头脑的朱莹,竟也能够洞悉他那点心思。虽然他并没有过分特意去隐藏,可第一个发现的人实在不该是朱莹……
  虽然对朱莹的诘问反应淡定,等朱莹拂袖而去之后,在皇帝面前也显得气定神闲,但当次日跟随这位天子亲自出席这一日御厨选拔大赛决赛时,当登上三楼的他遇见朱莹,面对那一记毫不留情的冷哼,他还是侧过了头,避开那与其说火辣辣,不如说带着几分冷冽的视线。
  他知道朱莹既然明了自己的意思,眼下这应该只是故意在演戏,其中敌意多半是装出来的,但那不满的态度却是如假包换。
  然而,他和朱莹的这种反应落在这一日下午被请来的其他评审眼中,那自然就证明了一件事。朱莹和楚宽闹翻了,此事属实!国子监那场纷争背后有楚宽的影子,此事恐怕也属实!
  吴阁老和大学士张钰作为内阁唯二被请来的人,此时哪怕平素没有什么私交,却也坐在一块,低声交流着平日都喜欢什么菜肴和口味。借着菜名语带双关这种本事,他们这种混迹官场已久的老臣自然是很娴熟,此时少不得就借此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而今天的其他评审,就是皇帝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独占一桌,朱莹和张寿占了另一桌。
  至于张寿的那些学生们……除却陆三郎,其他人都还没有被家里人放出来。就连素来对儿子不管不问的秦国公张川,也破天荒把张琛给禁足了,就连之前“犯错情节”远远没有朱莹严重的朱二,据说也还被太夫人罚了在家中思过。反倒是朱莹已经出来逍遥了。
  再加上今天并没有葛雍那三位算学界的老前辈,没有陆绾刘志沅这样弃官从教的奇葩,没有那济济一堂的勋贵,也没有永平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乍一看去,两位阁老无不觉得今日这一场决赛,竟好似比先前那几场初试和复试更加寒酸。
  然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因为随着楼下一阵骚动,紧跟着,楼梯上就出现了一阵动静,眼见步障被拉了起来,两人齐齐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
  不会是皇帝把宫里的嫔妃带出来了吧?这种事别的皇帝绝对不敢做,但皇帝当初都能带着裕妃去佛寺上香祈福,如今裕妃成了贵妃,三皇子的生母和妃也已经晋封贵妃了,这要是真的带出来,那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换成孔大学士在这儿,说不定就会站起身来随时做好翻脸的准备——这也是任何一个致力于成为绝非天子应声虫的首辅,都会做出的选择。该劝就劝,劝不了总得杠一杠!
  然而,吴阁老本来就习惯了做应声虫,此时就算是真的嫔妃来了,他也绝不会吭声。
  至于张钰,他可不是假道学。他自己都常常带着妻女出门游玩,因而天子若是真的带了宠妃出来,他事后也许会规劝,但当面却绝不会翻脸。
  而张寿被朱莹一把握住了手,甚至连心猿意马还来不及,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大小姐那紧张的声音:“阿寿,我今天是听说皇上要亲临主持这场决赛,于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看热闹。这下头既然拉起了步障,那么上来的应该是女子,不会是我娘,又或者干脆是我祖母吧?”
  张寿不由得微微一愣:“可太夫人和九姨的性格,出来不会设步障吧?”
  “也是!”朱莹立刻喜笑颜开,“我祖母和我娘都是最爽利的人,肯定不会这么矫情……”可她这矫情两个字刚刚出口,随即就听到了一声咳嗽。
  而伴随这一声咳嗽,却是九娘冷着脸从楼梯上来。见朱莹瞪大眼睛看自己,随即就直接窜到张寿身后躲了起来,她就没好气地说:“怎么,背后说人矫情,现在我人来了,莹莹你倒不敢说了?这背后编排人,算什么天下英雌?”
  未来岳母这一本正经的英雌两个字,张寿听得险些喷酒。然而,朱莹在他背后扶着他的肩膀时,不可避免地和他有些肢体接触,他又不由得有些心热,只能赶紧站起身来。然而,他正要和九娘好好打个招呼,却不想九娘也就是揶揄了朱莹一句,就让开了楼梯口的位置。
  紧跟着那个出现的人,恰是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九娘都来了,太夫人还会远吗?而太夫人同样是似笑非笑地斜睨心虚到干脆蹲在张寿身后的孙女,眼看皇帝也是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婆媳二人,她就微微弯腰算是先见了常礼,随即竟也是往旁边站了站。
  意识到这接下来还有人上来,张寿隐隐有所猜测,终于明白这步障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眼看太后一马当先,自己先后见过两次的裕妃紧随其后,再接着是自己没见过的一位宫装妇人,再后头赫然是永平公主和德阳公主,还有几个陌生的少女。只看众人的举止样貌,那应该是郡主县主之类的宗女。
  面对这样的阵容,别说张寿瞠目结舌,就连吴阁老和张钰,那都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皇帝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块来了,太后带着两位贵妃一块来了,再加上两位公主和几个宗女,今天这规格何止是高……简直是突破了天际!
  可问题在于,这么多天家贵人云集于此,锐骑营岂不是要倾巢而出?顺天府衙那边知会了没有?顺天府尹秦国公张川此时此刻有没有焦头烂额,三班差役是不是要疯了?
  两人正在这么想时,却只听上头传来了皇帝的一声惊咦:“母后,你们怎么都来了?”
  敢情皇帝本人都不知道!这下子,吴阁老和张钰那是心里齐齐咯噔一下。这么大的事,敢情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竟然没商量好吗?
  “都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难道是只许皇帝看热闹,不许后妃凑热闹?”
  太后非常随意地揶揄了一句,见三皇子和四皇子忙不迭上来行礼,四皇子眼睛在她们中间转来转去,仿佛还因为没发觉蒋妃而有些懊丧,她就淡淡地说:“蒋妃说身上不舒服,死活不肯出来,就连两位贵妃我都是三请四请,倒是比我还讲规矩些。”
  堂堂太后说规矩,那自然是没人敢接,就连皇帝也只能干笑。至于刚刚还在说矫情的朱莹,这会儿恨不得直接钻桌子底下去——她又怎会料到,素来最不喜欢热闹的太后,竟然会在今天这场合大张旗鼓地拉着一大堆妃嫔公主和宗女们出来!
  而太后也没流露出对朱莹刚刚那非议的任何反应,反而仿佛没看见她似的,对趋前行礼的张寿和吴阁老张钰微微颔首,随即就笑呵呵地说:“虽说宫中已经多了一位御厨,但我也想亲自品尝一下诸多名厨的手艺,看看回头到底选谁进来,所以就直接带她们来了。”
  “吴卿和张卿都不是外人,无需拘泥男女之别。至于张寿,你就要娶莹莹了,也就和我孙女婿差不多,无需拘礼。你们都坐吧。”
  听到太后都已经直接说孙女婿,张寿也就笑容可掬地从善如流了。至于她背后那位被帝后当女儿当孙女看待的大小姐,仍旧苦着脸蹲在地上,就差没画圈圈了。
  然而,朱莹也就是懊恼一阵子,眼见太后带着裕妃与和妃直接占了皇帝旁边的一桌,永平公主招呼了德阳公主以及三个郡主宗女又占了一桌,而祖母和母亲却没有立刻入座,而是因为皇帝和她们说话,姑且站在那边,她就立刻忘了之前的尴尬,立刻起身溜了过去。
  “祖母,娘,这楼上虽说宽敞,但就你们两个也太闷了,坐到我和阿寿那儿好了!”
  “呵呵,我们这矫情的婆媳两个,可不敢和你们同坐。”太夫人也跟着打趣了一句,见朱莹窘得脸色通红,她这才笑道,“以后在外头说话做事长点脑子,别一时昏头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做什么!下次还敢不敢乱开口?还敢不敢去人家衙门堵门?你也太大胆了!”
  楚宽没想到太夫人直接重提旧事,微微一愣之后,他就赔笑道:“太夫人,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太夫人就冷冷说道:“楚公公,我在管教自家孙女,与你何干?”
  见九娘也朝自己投来了冷冷的一睹,虽不知道这婆媳二人是假戏真做,还是根本就是真情流露,楚宽面上显得尴尬而惶恐,但心情却是一松。无论如何,这种和聪明人打交道的感觉,都让他觉得很自在。
  而太后适时出口打断道:“好了,阿姐既然已经教训过了莹莹,楚宽,你做的事情出纰漏,罚俸三个月,就这样吧。张寿,莹莹为了你差点捅破天,你今后若不能好好对她,那我可是唯你是问!”
  因为朱莹透露过之前在宫里皇帝当和事佬,她和楚宽“和解”的情景,张寿自然觉察到了刚刚太夫人和九娘对楚宽一点都不留情面,以及太后那息事宁人和稀泥背后的名堂。
  不过这和他没什么关系,反正他对楚宽当年薪火传承靠阉党的游说并不太感冒,而且对某些东西也心存疑虑,因而此时答应之后,干脆就沉默是金了。等到朱莹满脸悻悻地回到他的旁边,又拿手指戳了戳独自坐到旁边一桌去的太夫人和九娘,他就笑了。
  “放心,她们不会生你很久气的。”
  “你说得简单,我难得说话正好被娘抓着痛脚的。”朱莹一面说,一面恨恨剜了楚宽一眼,“都是他害的!要不是他,祖母和娘怎么会骂我!”
  朱莹这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已经脱离了演戏的范畴。而当看到楚宽对于太后的处置没有任何异议,但却在皇帝身边侍立了一会儿之后匆匆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原本还有些心里犯嘀咕的吴阁老和张钰,眼下是完全相信,朱家和楚宽已经闹翻了。
  然而,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随着底下大厨们为了成为御厨的最后比拼开始,一道一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他们就姑且撂下心头这些思量了。
  而最初矜持的皇族女孩子们,几道菜一品尝,固然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可交头接耳之间,议论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那位据说是举人的宋大厨,怎么还不见人影?
  永平公主如今最讨厌的一个姓氏就是宋。更让她羞怒的是父皇曾经流露出的某种倾向。虽然这些日子没再听人提起,可当听到宁河郡主怂恿德阳公主去向朱莹打听宋大厨的时候,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可还不等她冷言相讥,朱莹却突然说道:“宋大厨人呢?他之前可是好容易才进决赛,怎么就不见他的拿手好戏?我记得皇上说过,今天的题目里就有甜品的!”
  那是,为了让这个宋混子能够不至于冥思苦想却拿不出菜品来,朕在三道考题之外特意加了一道甜品的考题,又不限上菜顺序。就宋混子那点水平,先上个甜品好歹算是凑一道题,那总是没问题吧?怎么现在还不来?
  皇帝心中疑惑,张寿则是更加疑惑。要知道,阿六早在一开始就直接去名厨扎堆的大厨房蹲点了,美其名曰盯着点儿以防万一,可他极度怀疑人是直接守着大厨房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可以混个饱,当然也顺便照拂一下常常嘴贱得罪人的宋举人。
  可就是在这种照拂之下,宋举人居然还磨磨蹭蹭……这家伙是要弃权?
  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都打算到窗口扬声叫阿六问问状况时,他却终于听到楼梯口传来了一个声音:“宋大厨来了。”
  这一声宋大厨,一时间众多眼睛全都看向了楼梯口。而当宋举人跟着端了托盘的内侍登上三楼时,他听到前头那内侍一开口就是太后,皇上,二位贵妃娘娘,德阳公主,永平公主……那足足十几个一长串称呼,他直接就膝盖一软,险些跪了。
  之前见过皇帝的他自认为已经见过世面,可怎能想到今日这决赛竟然这么大场面!怪不得之前突然有人看住大厨房,一张口就是贵人驾临,这还真是贵人年年有,今日偏最多!


第六百零二章 乘龙佳婿要靠抢
  见宋举人赫然有些战战兢兢,张寿心念一转,就笑着说道:“宋公子,你当初和永平公主唇枪舌剑的勇气上哪去了?你可是科场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来的举人,而且又因为惦记着那点爱好,把家里下人或药翻了,或捆翻了,然后大摇大摆去选御厨,那是何等大胆?”
  “怎么现在临到最后一关,你就这么一副软脚虾的样子?”
  张博士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宋举人简直都快要哭了,尤其是弯腰行礼的他竟然没听到上头任何一个人发声,也不知道那诸位他从前想都没想到的宫中人物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就更加惴惴然了。就在他越来越慌的时候,突然只见面前有人走了过来。
  低头的他只看见那是一条风格极其华丽的百褶郁金裙,裙边挂着金钩玉环,他甚至不知道哪来的心思,甚至还有心数了下那玉环的数量,总共是大小五个——不数那玉环的话,难道他还目光上移,去看那结实的小蛮腰和高挺的酥胸?虽然他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了……
  甚至都不用再去看那张脸,只听人直接伸手取食那动静,他就知道,能够在太后皇帝以及两位贵妃……反正诸多贵人在场的时候这样大胆到肆无忌惮的人,只有朱莹一个!
  果然,来人直接拈了一块东西吃了之后,却是片刻之后就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宋大厨其他手艺一般,唯有这甜品,实在是一大堆名厨都要瞠乎其后!就连这看似普普通通的桂花团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口感来,这桂花甜而不腻,团子吃上去也特别细腻!”
  听到朱莹这称赞,宋举人登时觉得浑身上下熨帖极了。刚刚弯腰控背的他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神气活现地说:“大小姐夸赞得没错。我这桂花团,不但桂花是我亲手做的,工序复杂,而且取了桂花上的露水蒸煮调制,配方花了很长时间,当然,用米配比也有很大讲究……”
  既然说得是自己最得意的事,宋举人不知不觉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起来。而这一刻,他那自信满满,挥洒自如的样子,落在皇帝眼中也就罢了——皇帝本来就见识过他那一说到擅长的东西就变了个人的样子——而落在太后和裕妃眼中,那就不同了。
  刚刚宋举人进来时那种畏缩胆怯的表现,和此时那从容自信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虽然她们对一个好好的举人偏偏却喜欢厨艺这种东西很不理解,可既然有朱莹常常津津乐道的张寿下厨作为反衬,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若是人怯懦却又没有自信,那她们就断然不能同意了!
  可即便如此,张寿到底并不仅仅只有擅长厨艺一个优点,那只不过是张寿很特别的某个爱好而已,并非主业。张寿的主业是教书育人,看看他那一大堆学生就知道了!而宋举人却把科场举业当成了附带,对厨艺反而是痴心迷醉……说来也是一个奇人!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朱莹在那故意撩拨着宋举人最得意的地方,然后引着人不断往下说,从桂花酱的制法,如何配比粳米和糯米,如何在一磨之后再二磨三磨,从而使得口感更细腻,甚至连石磨要用哪里的石头都有讲究,他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仿佛有人在看自己,循着那视线一看,赫然是怒气冲冲的永平公主。甚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这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没说的,永平公主一定觉着,今天从太后到裕妃等人这兴师动众地跑来,是替她相看夫婿,而他和朱莹则是敲边鼓的……可真的天地良心,朱莹倒是有过这想法,但他从来都觉得宋举人和永平公主配不起来!
  就永平公主那孤高的个性,当她的驸马恐怕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兴许都没有之一!
  因此,见朱莹还在那用言语搔着宋举人的痒处,逗他在那说更多的厨艺要诀,他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不咸不淡地说:“莹莹,厨艺这种门道,感兴趣的人会觉得那是人生的追求,不感兴趣的人却只会听得味同嚼蜡,你就别逗宋公子了。”
  见朱莹有些遗憾地轻哼一声,而宋举人这才如梦初醒,本能地转过目光看了看面前众人,就只见皇帝笑眯眯的,表情非常和蔼,三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四皇子则满脸嫌弃。
  而那边太后和疑似贵妃的两位,太后竟是微微颔首仿佛对他有些赞许,另两位一个若有所思端详他,另一个则是眉头微皱,仿佛对他不太满意。至于那些尊贵的公主郡主之类的姑娘们,永平公主自然是根本不看他,其他几人倒是窃窃私语,嘴角含笑,显得对他很感兴趣。
  心中越发悚然的宋举人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是干笑一声道:“学生就只懂这些庖厨小道,至于科举正道,走的人太多,学生这资质真要去考进士,估计要等到头发花白了。”
  “学生确实只会做点甜食点心之类的小手艺,距离御厨的标准还很远……”
  总觉得今天这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宋举人便干脆谦虚到了极点。然而,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是,坐在末位的一个顶多只有十三四岁,看上去颇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竟是突然开口说道:“进士三年就能出好几百个,可能做好吃点心的,满京城也搜罗不到几个!”
  “当然是宋公子这样的人才更难得!”
  在皇帝和太后以及贵妃公主还没开口的情况下,居然又有旁人敢先开口——而且还不是朱莹,就连张寿,也忍不住朝那末位的小姑娘投去了好奇的一睹。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朱莹好像对他说过,这位是海陵县主,某位身家豪富,却从来不管国事的郡王嫡女。那位王妃连生四个儿子后才有一女,于是小姑娘最得父母娇宠。
  心中微微一动,他就顺势笑着点点头道:“海陵县主好眼光,虽然时人都说是君子远庖厨,但那是因为大多数君子都信奉动口不动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宋公子这样的人才,静能够读书科举,动能够只手变美食。相比某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宋举人着实被朱莹和张寿这先后的吹捧搞得满心纳闷。
  他确实也觉得自己挺能耐的,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混进御厨选拔大赛,而且还过五关斩六将挺进最后决赛,甚至还见过皇上公主一大堆贵人。可是,朱莹挑着他说了这么多卖弄厨艺的话,张寿又夸赞他动静皆能,他自己都觉得谬赞太过了。
  然而,让他几乎瞪出眼珠子的是,皇帝太后的表情只不过是有些微妙,其余妃嫔公主他还顾不得去看,就只见那位海陵县主竟是喜笑颜开地抚掌赞道:“张博士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喜好厨艺算什么,我父王还喜欢打铁,平时光着膀子出一身大汗,还让哥哥们帮着拉风箱呢!”
  话一出口,她仿佛察觉到自己透露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这才赶紧一捂嘴。等发现其他人全都在看她,她就讪讪地放下了手,小声说道:“太后娘娘,皇上,臣女口无遮拦,还请恕罪……可臣女一向嗜好甜食,刚刚莹莹姐姐把宋公子的甜品说得这么好,能不能……”
  “能不能让臣女尝一尝?”
  见海陵县主说着就用祈求的眼光看着自己,皇帝不禁哑然失笑。
  他对那举着托盘的内侍微微一颔首,眼看人立刻快走几步,把托盘送到了海陵县主面前,见小丫头眉开眼笑地用手帕抓取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之后细嚼慢咽,不多时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就打趣道:“你爹早就说过你嗜好美食,难道你家里还能少厨子?”
  “他们匠气太重!”
  海陵县主顾不得把口中的桂花糕全都咽尽,却是含含糊糊地说:“这些人固然会在调味和原料上下功夫,但他们十个里头有九个选择当厨子是为了谋生,而不是真心喜欢。宋公子却是放着大好前程却选择了厨艺,他是真心喜欢,这当然不一样。”
  这要是换成自己还没进京之前,能够遇到这么一个理解自己的千金大小姐,宋举人绝对会把这位海陵县主引为知己。
  如今在张园住的时间长了,甚至还见过张寿亲自下厨做菜,更见过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洗手作羹汤——虽然大多是给厨房的人添乱——他大多数时候已经很淡定了。
  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淡定不起来了。因为海陵县主一面说,一面快速将那块桂花糕全都吞咽了下去之后,竟是打了个饱嗝,随即就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道宋公子可曾婚配?”
  “如果没有的话,你愿不愿意做我父王的女婿?”
  如果不是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心理已经磨砺得足够强大,这会儿张寿简直就快呛着了!原来这世上竟然有比朱莹还要直截了当的姑娘!
  看看皇帝和太后那两张僵硬的脸,看看裕妃与和妃那两位贵妃的猝不及防,再看看都快要惊得眉毛飞起来的朱莹……还有其他那些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宗女们,被口水呛到正在拼命咳嗽的吴阁老和张钰,非常显然,没人料到此时的这一幕。
  宋举人同样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问这么生猛的问题。饶是他被方青称之为宋混子,也算得上是脸皮极厚的人,但此时此刻却变成了半个哑巴。
  老天爷,谁来教教他该怎么回答?他今天才第一次见这位海陵县主吧?
  而朱莹却在吃惊过后,非常直爽地对海陵县主竖起大拇指,仿佛在赞叹人的眼疾手快,但随即就笑着说道:“阿绫,宋大厨虽说确实一手好厨艺,你还不了解他的性格吧?再说,你不问问你爹娘哥哥,回头不怕他们不同意?”
  海陵县主偷看了一眼面色古怪的太后和皇帝,她就小声说道:“我父王和我娘常说,只要我喜欢就行了,我哥哥们更是都随着我的!再说了,我刚刚看他谈论美食神采飞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能把所有心思都花在美食上的人,绝对坏不到哪去……”
  “不对,是肯定有耐心,性情也不错!而且,莹莹姐姐你,还有张博士都觉得好的人,那怎么还会有错?就和你当初挑中张博士,然后对我们说,非他不可,所以才硬赖在他家里一样,你还口口声声说,乘龙佳婿要靠抢的,手快有,手慢无……唔!”
  这一次,看到伸手捂住海陵县主那张毫无遮拦嘴的人,恰是德阳公主,张寿终于忍不住呛咳了起来。而一旁的朱莹虽说素来大方,可这会儿也忍不住霞生双颊。
  海陵县主虽说和她并不是来往特别多,但在各种聚会上遇到时,却也算是能说几句话的友人,所以这话她确实还真说过——用意当然是宣扬自己的好眼光。然而,她哪能想到,此时人竟然振振有词地把她的话搬出来当成道理!
  偏偏就在这时候,她却只见四皇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我刚刚还觉着这姓宋的只会做菜,没别的本事,有什么好的……可被阿绫姐姐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理!就莹莹姐姐和老师那眼光,若是没有大本事的人,怎么会留在张园里?”
  这种朴素的“道理”,张寿听着只觉得啼笑皆非。他收在张园的确实没有没用的人,但要说大本事,这年头的大多数人,大多看不上那些人的本事。就比如宋举人宋混子,除却其那张常常得罪人的嘴之外,人确实只有厨艺可圈可点,性格还算仗义,别的真没了!
  然而,旁人或是从刚刚那惊愕莫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或是觉得好笑,或是觉得无稽,唯有永平公主脸上那一层寒霜却越来越重。她只觉得今天这一幕一幕都是设计好的,无论是海陵县主的求佳婿,还是四皇子爱屋及乌的肯定,抑或是此刻如同呆子惶然无措的宋举人。
  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所有人都想撮合自己和一个她完全没放在眼里的男人。再想到当初父皇当众宣布她和朱莹难分彼此的身世时,亦是完全没想过她的感受,她只觉得心中满是愤懑,满是不甘,最后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嘲讽地说出了一句话。
  “海陵既然喜欢,太后和父皇何不成全了她?”


第六百零三章 不走寻常路的大戏
  永平公主这听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得偌大的三楼一片寂静。
  吴阁老和张钰虽说是外臣,但也听说皇帝对曾经和永平公主当众争执过,擅长厨艺而不怎么在意科举的宋举人另眼看待。作为堂堂阁老,两人固然不至于在官场上八卦皇帝到底是不是打算撮合人与永平公主,可心里却始终觉得,某种岳父看女婿的可能性很高。
  而今太后兴师动众把两位贵妃和几位公主郡主县主等宗女都请来,这种情形更让他们想到了太后亲自相孙女婿,当然,捎带上裕贵妃也一块看女婿固然是真的,但其余小姑娘们,多半是个障眼法……毕竟,有上次天子亲自相看女婿的先例,两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可先有海陵县主看上了宋举人,不管不顾地当众问婚配与否,后有永平公主请太后和皇帝成全这一对,两人只觉得活了大半辈子,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是不是都白混了。
  这一场大戏怎么就全都不按照本子上的那些唱词和剧情来演呢?
  而张寿对永平公主这突如其来的表态一点都不意外。他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朱莹,见大小姐顿时如梦初醒,却是面色一沉,明显已经气恼上了,他就轻声说道:“莹莹,我早就对你说过,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又来和我炫耀你眼光好……哼!”
  朱莹不高兴地挑了挑眉,随即就霍然站起身来,直接打破了这会儿的沉寂:“阿绫的眼光是不错,但有道是两情相悦,宋大厨还没答应呢!当初就算我对阿寿一见钟情,挑明之后,却也是先相处,他认清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才重提婚约。你现在就说成全,岂不是太早了?”
  永平公主眼神越发冰寒:“朱莹,你是想要人人都学你,不顾男女之别吗?”
  “这是你说的成全,不是我说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是也要两情相悦?阿绫觉得宋大厨不错,那也要宋大厨觉得她不错,这才有成全的基础,否则你在这嚷嚷成全,岂不是没有把宋大厨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把他当成什么可以随便安排的物件?”
  “我朝又不像汉唐那些自以为是的皇帝,宗女一个个往外嫁过去和亲,美其名曰封一个公主,自家女儿却都藏在深宫,然后到了年纪就像拉郎配一样许配给人家根本就不情愿的名门子弟!我朝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就算是选人尚主,也一向是听凭自愿,不碍前程。”
  “而宗女许人,若是家中父祖尚在,纵使皇家也绝不干涉!”
  朱莹针锋相对地瞪着永平公主,一字一句地说:“你瞧不起宋大厨,皇上瞧得起,我和阿寿瞧得起,眼下阿绫也瞧得起。你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他强塞给你,宋大厨也是有心气,有志向的人,不是任凭别人拨弄的算盘珠子!”
  “而且,你瞧不上他,他难道就瞧得上你吗?”
  如果是浮浪子,此时此刻一个天之娇女的县主对自己表明心意,然后是赵国公府的大小姐和永平公主竟然为了自己当面争执,怎么都会沾沾自喜,可宋举人……好吧,他本质上也是个有虚荣心的大男人,最初惶恐的同时还有点窃喜,但听着听着他就知道不对了。
  而当朱莹捅破那一层关键窗户纸的时候,他方才恍然大悟。
  竟然有人想要把他和永平公主凑一对?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脑子被锤子敲过吧?那位连开文会都居然选八股文的公主,和根本就不爱八股文,只是虚应故事的他怎么就搭得起来?而且,就如同朱莹说的,永平公主根本就看不上他……当然他也根本看不上这一位!
  他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去娶一个成婚后时时刻刻都得赔小心伺候的公主?
  心里这么想,宋举人只觉得张寿实在是眼光好极了,居然能够挑到朱莹这么一个直率的姑娘。可等到看见永平公主气得面色煞白,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不能看戏了。
  可是,正当他这个糊里糊涂被卷入局中的人想要开口东拉西扯一下,试图岔开话题时,却陡然发现刚刚那个问自己可愿意做她父王女婿的小姑娘,此时赫然眼眶微红。意识到这不明所以的海陵县主才是最委屈的人,同样觉得委屈的他顿时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宋举人竟是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海陵县主若是不嫌弃我不求上进,偏爱厨艺,只是个没出息的读书人,那我有什么不情愿的?就算当初在广东宋氏,我也就是个混在兄弟当中最不起眼的小子而已。”
  “我这辈子没求有什么大成就,就希望能把太祖爷爷留下那本书上的糖水全都做出来,全都做出最好的滋味!要是海陵县主不在意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那我……”
  眼见一大堆目光再次汇聚在自己身上,宋举人就硬着头皮说道:“那我就回去恳请我叔父登门提亲!”
  虽然上次他叔父还把他绑回去敲了一顿,但如果听到他要迎娶一位皇族县主,而且还是能够被皇帝和太后随随便便就这么带着出来,能和朱莹投缘,看上去父祖绝对不至于有什么政治问题的县主,那肯定会欣喜若狂,以为祖坟上冒青烟吧?
  不不不,他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最重要的是,海陵县主实在是一位看上去不错的姑娘!这年头,能够容忍男人没有上进心,甚至还偏爱厨艺的女子,到哪里找去!
  海陵县主没想到刚刚还愣头愣脑的宋举人竟会突然这般表白,那一瞬间,她那张本来有些微微白下来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喜悦了起来。如果说朱莹一度霞生双颊,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整张脸就如同熟透了似的红苹果,让人看着便想要咬一口。
  她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对着太后就盈盈拜了下去。
  “太后娘娘,臣女虽说是女子,但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臣女既然当众提了,宋公子也当众应了,那么……”海陵县主稍稍一顿,随即侧头看了一眼朱莹,见她那脸上满是鼓励的笑容,她就朗声说道,“臣女就回去对父王还有娘和哥哥们明说了!”
  海陵县主并没有求皇帝以及太后成全,而是直接禀明,自己要回去对父母兄长提这桩婚事,张寿听在耳里,见朱莹笑靥如花,明显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皇帝微微叹息,脸上露出了几分懊恼,而太后反而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他就知道,今天这确确实实是突发事件。
  不过如果没有这样的突发事件,这种相亲似的场面那才叫真尴尬。可如今这情景,算不算是女配抢了女主的戏?
  看到永平公主之前那和朱莹针锋相对的气势完完全全冻结在了脸上,裕妃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就主动出声笑道:“明月个性好强,又喜好科场应试的那些时文,宋公子却对科场应试不过是兴趣平平,却酷爱厨艺,确实是和阿绫更投缘一些。”
  “阿绫既然有意,宋公子也已经当面表露了心意,如此美事,传出去却也是一桩美谈了。”
  海陵县主原本还有些惴惴,此刻登时喜滋滋地屈膝行礼道:“多谢贵妃娘娘!”
  “谢我干什么,我就是说了一句公道话而已!”裕妃顿时笑了。她平日在永和宫深居简出,虽说是宠妃,但在外人面前反而没多少存在感,此时这一笑,德阳公主和其他两位郡主瞧在眼中,都觉得惊艳十分,三皇子的生母和妃更忍不住心想,自己为何不能笑得这么好看。
  至于宋举人,那更是第一眼就看呆了,此时连忙低下头在心中念阿弥陀佛——他已然发现,海陵县主谢的这位贵妃,赫然是之前若有所思审视他的人。
  在他想来,能说出这样息事宁人公道话的人,十有八九是未来太子的生母,否则要换成永平公主的生母,那肯定是之前对他不满意,现在对他更不满意!可他随之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那笑起来明艳到甚至可称得上绝艳的妇人,在打趣了一句之后,就声音平缓地说:“明月,你父皇今天带着你三弟和四弟过来,除了要选御膳房的御厨,还打算从御厨中选出合适的人供事清宁宫。虽说太后用惯的几人都不错,但他们年事已高,总得备着替换。”
  “至于太后带着我们这些女人出宫,一来确实是凑热闹,二来确实是看看宋公子,毕竟之前某些传闻说得煞有介事,太后好奇,我这个当娘的自然更好奇。但一切都不是不能剖开了明说,就好比刚刚阿绫这一番话,虽说也许会被人误解,但想明白了却值得称赞。”
  “明快果断,不畏人言,敢爱敢恨!你大概还觉得,这是旁人设计好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阿绫也是娇生惯养,被她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即便她是县主,你是公主,她并没有任何一点比你差!谁会不顾她的清誉来试探?”
  意识到说话的竟然是永平公主的生母,街头巷尾议论中,某些好事者背后甚至称之为祸国妖妃的裕妃,宋举人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在他这会儿低着头,不虞被人察觉那几乎抽搐变形的脸。
  皇帝之前都已经把朱莹和永平公主的身世公诸于众了,现在他听着裕妃的话,怎么好像觉得裕妃更喜欢朱莹的性格?难道朱莹兴许不是赵国公的女儿,而是皇帝和裕妃的女儿?
  等听到裕妃竟然认为海陵县主不比永平公主差,宋举人方才丢开刚刚那疑惑,一时眉飞色舞了起来,只觉得裕妃确实是不偏不倚,这话说得公道极了。
  相比海陵县主看人的眼光,永平公主确实是差太多了!
  宋举人早就忘记了最初的紧张感,甚至都忘了自己刚刚对海陵县主表明了心迹,海陵县主又对太后和皇帝把事情挑明了,如今裕妃虽说已经表态,可还要等皇帝和太后最后说话——总而言之,他竟是在那呆呆地浮想联翩了起来。
  而他这神游天外的表情,海陵县主看在眼里,只觉得人很有一种不在乎功名利禄的呆气,竟更符合她的心意了。她看似娇憨,但从小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年长堂姐们嫁给一心前程的男人后,为伊消得人憔悴,人却还不领情的样子,再加上富贵自足,压根不在乎上进二字。
  永平公主却被裕妃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她一直都隐隐察觉母亲更喜欢朱莹,而就在刚才,裕妃称赞海陵县主的词,哪一个不能用在朱莹身上?虽然她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猜测确实是有些离谱,兴许并没有人去撺掇海陵县主,可她依旧觉得自己今天被设计了。
  如果没有海陵县主跳出来,谁说今天就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把这姓宋的塞给他?
  看到永平公主的目光在裕妃那几乎还看不见的小腹上微微一扫,随即垂下眼睑默然而坐,不发一言,张寿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如果永平公主能够因为裕妃这一席话而真的大闹一场,那兴许有些东西还能挽回。可人竟然就这么沉默地忍了……兴许那根刺反而会越刺越深。
  要知道,偏执的人一旦钻牛角尖,那么绝对会越来越偏执。
  虽然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从前也和永平公主没什么交集,但之后就算当东宫讲读,哪怕未必碰得到这位金枝玉叶,但本着防微杜渐的原则,他还是希望消弭一下隐患。比如说,再加一把劲,让永平公主这炮仗现在先点燃了再说……
  然而,张寿还没想好到底是自己亲自上,还是朱莹这个死对头再刺一刺永平公主,争取把人那一肚子火气先引出来,却突然听到了皇帝笑了一声:“三郎,你说朕应该怎么办?”
  丝毫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皇帝点名,三皇子此时那一张脸赫然比皇帝还懵。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非常不确定的口气说:“父皇,阿绫姐姐家中父母尚在,哥哥也有好几个,她回去禀告之后,再定婚事,这事并不需要其他人插手吧?”
  皇帝微微凝眉,随即满脸无所谓地说:“如果朕硬要插手呢?”
  “可是……”三皇子满脸的纠结,可面对自家父皇那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他忍了又忍,可最终却忍无可忍地憋出了一句话,“那岂不是多管闲事?”


第六百零四章 人多力量大?
  今天这真是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一个比一个大胆!
  吴阁老几十年为官,虽说也见过众多强项令硬骨头,但那种风骨硬挺的大胆,和此时此刻这些人的大胆却又不同。海陵县主是憨大胆,宋举人那是傻大胆……至于三皇子,这算不算得上是呆大胆?当儿子的竟然敢说当父亲的多管闲事,这简直了!
  而且当儿子的还是未来太子,当父亲的是当今天子……这是全天下最复杂微妙的父子关系,其中还有君臣分别,三皇子居然也不怕皇帝勃然大怒!
  然而,面对三皇子这听上去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眉头一挑,随即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你个三郎,胆子是大,但说的话也确实有点道理!没错,一个愿嫁,一个愿娶,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朕如果一定要管,那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到这里,皇帝就侧头看向太后,笑容可掬地说:“母后认为呢?”
  太后眼看裕妃斥责永平公主,而永平公主既不辩解,却也不请罪,她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等皇帝和三皇子父子来了这么一段让人无可奈何的谈话之后,皇帝竟然还煞有介事地问起了她的意见,她就着实有些无语了。
  若不是因为你一直都在让人打听这个姓宋的举人,甚至还让楚宽派司礼监去查人十八代,我也不至于觉得你真有这心思!现在倒好,如果不是憨大胆的海陵县主出来搅局,今天这场面实在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现在还好意思问我!
  想归这么想,这么多晚辈在,还有吴阁老和大学士张钰两位内阁重臣在,太后就算心里再气,面上也只能绷住,此时干脆也不看那个一大把年纪却还如儿时一般异想天开,难缠到极点的儿子,只对着海陵县主微微点了点头。
  “阿绫,你是你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虽说自己瞧中了这位宋郎君,但也确实要回去好好禀告一声他们,否则,赶明儿他们兴许就要进宫哭诉,埋怨我和皇帝给你喝了迷魂汤,被不知道哪来的男人给骗了去。”
  说到这里,太后就面色和蔼地看着宋举人道:“我记得皇帝之前说过,宋郎君最擅长的是各种糖水,为此很得莹莹赞许,这段时日都住在张园?那么,今天皇帝出的除却甜品之外的其他三道考题,你可有把握吗?如果有把握,那就继续回去考一考,若是没有……”
  宋举人本能觉着,自己这会儿绝对不能再继续回大厨房去参加决赛,别说那三道题目,他确实毫无头绪,就算有,他比得上那些真的以厨艺为生的名厨?
  更何况,再回去做菜,那么他待会儿就还要再上楼上呈菜品,留在这儿,他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神仙打架的牺牲品!于是,他赶紧深深一揖到地,假作惶恐地说:“学生就只是擅长糖水而已,那些大厨擅长做的菜,学生一个都不会,皇上那三题,学生也正焦头烂额!”
  “学生能进决赛就已经非常知足了,没信心能当什么御厨!所以,太后刚刚问学生是否有把握……学生是真的没把握!”
  见眼前这个姓宋的家伙满脸诚恳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不行的,赶紧把我淘汰吧,饶是太后刚刚已经看出来了,宋举人那就是个一谈到擅长领域就神采飞扬,一涉及别的就萎了一大半的性格,她还是觉得啼笑皆非。
  当下她就态度随意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说没把握,那剩下的三道题就不用考了。你这道莹莹和阿绫赞不绝口的桂花团子,你亲自拿去让阿绫的父母兄长尝一尝吧!”
  宋举人抬起头来,简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刚刚是当众表态了不错,可那是因为海陵县主一个姑娘家首先勇敢表露了心意,可后来被杂七杂八的情况一闹,他看到人家姑娘委屈得什么似的,脑袋一热,这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不对,是根本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如果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跟着海陵县主回去见父母兄长……不会被打出来吧?
  宋举人面如土色,但海陵县主却是刹那之间容光焕发。她喜上眉梢地给太后再次行礼,笑容绽放在双颊,露出了两个很动人的小酒窝。
  “多谢太后,多谢太后!我爹娘和四个哥哥都是最好的人,他们平常也都很喜欢甜食的,我家现在那个做点心甜食的大厨,还是我那些哥哥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京城名店老芳斋里硬挖回来的,如果吃到宋公子这么用心的好东西,一定会和我一样说好!”
  女儿带来美食回去让他们品尝,他们应该会很高兴……但女儿突然带回一个男人,他们应该会吓死吧?
  张寿见宋举人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心想这位都已经快要被吓哭了,显然是听到爹娘之外还有四个哥哥这种家庭人员配置,想象到了一会过去的场面,他不禁在心里替人点了根蜡烛。
  想当初他第一次去朱家的时候,朱二还怒气冲冲跑来寻衅,如果不是阿六,他那会儿兴许就要亲自和人“切磋”一下了。这还是朱廷芳当时不在家,如果在的话,场面只会更加劲爆。可这还有个大前提,朱莹在融水村住了好一阵子,太夫人明显偏向他,九娘更不用说了。
  而今天宋举人面对的……却是出门时海陵县主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回去却带着一个野男人,号称这是我相中的乘龙佳婿,父母兄长很可能震惊乃至于暴怒的地狱关卡!
  他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宋举人,可谁曾想下一刻,这位就犹如抓救命稻草似的立刻缠上了他:“张博士,你陪我一块去吧?我这人嘴拙,除了和做糖水有关的东西,我其他什么话都不会说……啊,对了,大厨房那边还有我一个帮手,就是方青,你知道的!”
  “人多力量大,带上他怎么样?”
  见宋举人竟然连方青也要拉上,张寿不禁无语——你这是毛脚女婿上门见准岳父岳母外加准大舅哥们,又不是要打架,叫上别人算什么意思?可他都还来不及想办法推脱,却只见朱莹一下子闪了过来,喜笑颜开地说:“好啊好啊,我和阿寿陪你和阿绫去江都王府。”
  见太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刚刚丢了个难题给太后的皇帝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暗想自己从前那个念头实在是太无稽,太想当然了。
  就宋举人在某些方面坚持到执拗,在有些地方却蠢笨到无可救药的模样,永平公主能看得上他才怪!而裕妃刚刚说的话虽然重,但他也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如果说朱莹是大多数时候都不想那些烦心事,一根直肚肠,天生乐天派,那么,永平公主就纤细敏感到过头了。
  处处都觉得是别人的设计,处处都提防,这样的日子岂不是累得慌?
  就连他这个天子,在很多时候也都相当放松,否则早就被各种重压给累死气死了!
  张寿见朱莹拼命给自己打眼色,随即还双手合十在胸前恳求,他看了一眼那边厢面色微妙的太夫人和九娘,心想朱莹大概是觉着在之前和永平公主针锋相对之后,她杵在这实在太尴尬,所以想要回避?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跟着去江都王府,但留在这也确实有点如坐针毡,因此他目光一扫众人,立刻就有了主意:“太后,皇上,我和莹莹陪着宋公子去江都王府倒是可以,然则兹事体大,能不能请四皇子同行一趟,做个见证?”
  四皇子刚刚看热闹看得实在是挺开心——毕竟,永平公主那孤高的个性,和大多数兄弟姊妹都并不亲近,和四皇子的关系甚至还不如朱莹,所以他这热闹看得并没有什么负担。尤其是海陵县主这脾气挺对他的胃口,因此他自然而然立场就歪了。
  太后让宋举人跟着海陵县主回去“送桂花团子”,他还有些惋惜不能看接下来的热闹,可转瞬间张寿竟然提出要他一块同行,他简直是快高兴极了!
  “父皇,老师都这么说了,儿臣就一块去送一送阿绫姐姐?”四皇子虎头虎脑地扮萌娃,恨不得让自己再可爱一点,又用祈求的眼光去瞅着太后,“皇祖母,孙儿一块去行吗?”
  他说完才想起这竟然抛下了一贯最亲近的三皇子,眼珠子一转,正要扯上自家三哥一道同行,却不想三皇子突然开口说道:“四弟你要去的话,接下来这些大厨的一道道美食,你可就没份品尝了!”
  四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三哥的意思是说不去?那自己岂不是也不能去?
  太后却听明白了。虽说她和皇帝很明显都默认了,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都不能越过江都王和江都王妃,给海陵县主的婚事做主。于是,张寿知道这一趟难办,所以要带个帮手,没挑两位阁老,也没挑三皇子这个未来太子,而是打算叫上四皇子,确实把握了分寸。
  四皇子去,那就是个看热闹的闲人,三皇子去,代表的却是她和皇帝强压。
  于是,见皇帝笑而不语,她就笑道:“也罢,四郎之前已经被皇帝带出来品尝过一次名厨手艺了,这次就你去吧。记住别胡闹,凡事都听你老师的话。”
  见太后竟然也用了你老师三个字来指代张寿,吴阁老和张钰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张钰专心看着面前那瓷碗上的花纹,仿佛这出自什么了不起的贡品,而吴阁老更是索性低头摩挲着那一双木筷子,盯着寿字纹在那看个不停。
  幸亏他们从来都没想着往东宫讲读中掺沙子,否则哪里躲得过帝后的双眼!
  太后既然都答应了,四皇子觑着皇帝点了头,顿时高兴地欢呼一声,立刻就要往张寿和朱莹那边窜,却不想被三皇子一把拉住。这还不算,他被自家三哥直接拉到了一边之后,就听到三皇子用极轻的声音说:“若是两边闹翻了,你千万别一时昏头掺和进去!”
  “老师带上你,只是让你去解说事情原委的,其他话你千万别多说!”
  见四皇子愕然看着自己,三皇子有些苦恼地揉了揉下巴,随即也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揽过四皇子那圆滚滚的小脑袋,把声音压得太低了一些。
  “老师并不想强压江都王答应这桩婚事,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否则肯定就要我过去了。你千万别会错意,给他和莹莹姐姐惹麻烦。”
  四皇子疑惑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答应了一声。有了三皇子这嘱咐,他就没刚刚那浮躁样子了,走到张寿身边之后,那模样显得乖巧而老实。
  于是,皇帝略显嫌弃地冲着幼子挥了挥手,等到张寿和朱莹含笑领着喜滋滋的海陵县主和满脸呆愣的宋举人下去,四皇子兴冲冲地跟在后头,他这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好了,被这么一搅和,差点都忘了正事,让下头那些大厨继续上菜,别耽误了!”
  眼见不多时就有一个又一个大厨上来,送上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或甜品,永平公主越坐越觉得心冷。刚刚发生的事情,就仿佛被所有人淡忘了,没人提起,也没人询问。
  连她身边的德阳公主以及另两位郡主,也都是如此。甚至三人为了缓和气氛,还时不时和她搭上一句话,哪怕她懒得搭理,懒得回答,她们也并不在乎。
  想到父皇给她们挑的夫君,虽说也谈不上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张武和张陆甚至是庶子,学业不过平平,可至少张武张陆也是有上进心的人,她就觉得自己之前在父皇亲自选婿时的态度着实愚蠢,哪怕她放眼看去满京城竟是一堆堆蠢物,但总比宋举人要强得多!
  更不会因此惹得太后和父皇不快!至于母妃……她大概一直都很遗憾女儿不是朱莹!
  当永平公主正心情郁郁的时候,离开兴隆茶社的朱莹示意张寿带着宋举人和四皇子骑马,自己却拉着海陵县主上了马车。等车一开,她就笑眯眯地说:“阿绫,你真喜欢姓宋的?你就这么呆头呆脑把人带回去,确定你爹娘哥哥们不会气得想打死他?”


第六百零五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一定会说,哪来的浮浪小子,也敢骗我家的掌上明珠!”
  朱莹模仿长者板起脸来一声低喝,顿时逗得海陵县主咯咯直笑。她甚至笑得伏在了朱莹大腿上,等好容易揉着肚子直起腰,这才俏皮地说:“我之前都说了,我爹一个喜欢打铁的,又怎么会看不起宋公子一个喜欢下厨的?再说,宋公子也是广东宋氏,名门出身!”
  小丫头说到宋举人的出身时,赫然是眉开眼笑:“这年头当然讲究门当户对,他如果真的出身赤贫,又没有举人功名,我就算喜欢他这谈起厨艺就两眼放光的样子,却肯定提也不敢提,可他既然有,又曾经见过皇上,我当然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毕竟我爹不爱和人争,我哥哥们也没什么大出息,他们每次和那些力争上进的人相处,往往都很别扭。爹是运气好,娶了娘这么会当家的人,这才能够想干什么干什么,我虽说不如娘,但也希望将来的夫君喜欢什么就能做什么,更何况他喜欢的恰好也是我喜欢的!”
  “这一点,我觉得我比莹莹姐姐你还要更有运气,张博士那么擅长算学,可你应该不喜欢吧?他对你说算学,你会不会对他翻白眼?哎哟,你别挠我,我错了还不行吗!”一语捅破窗户纸,海陵县主惨遭朱莹恼羞成怒的挠痒痒大攻击,顿时只能伸出双手大叫投降。
  而外头的张寿和宋举人还有四皇子,只能听清楚车厢中两个姑娘那清脆的笑声。虽然宋举人之前还要拉上方青,却被张寿直接驳了回去。这种事情又不是打架,哪里是人越多越壮胆,分明是人越多越容易添乱!于是,这会儿没个帮手的他,本来就耷拉着脑袋。
  四皇子年少,听到这笑声只觉得心痒痒的,很好奇朱莹和海陵县主到底在车里说什么。张寿却知道朱莹性格,知道她一定在那打趣人家小丫头。而宋举人被那笑声一刺激,却是觉得心里如同小鹿在那突突直撞,刚刚就魂不守舍,这会儿却快要魂飞魄散了。
  话说海陵县主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逗一逗他这个呆瓜?如果那样的话,他这样贸贸然去江都王府,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四皇子实在看不下去宋举人的呆瓜模样,策马靠近之后直接就在人旁边凌空虚挥了一记马鞭,眼见人终于回魂,他就没好气地说:“喂喂,别发呆啊!你想好了吗?去阿绫姐姐家里之后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我是这次御厨选拔大赛一个参赛的厨子,奉旨来给江都王你们家送点心?”
  四皇子腆胸凸肚地学着大人口气这么一说,见宋举人竟是更心虚了,他就恨铁不成钢地说:“喂喂,这还没到江都王府呢,你就这么没出息,到了之后怎么办?你就不能和老师学学,要知道,老师当初第一次去赵国公府的时候,那可是……”
  “咳!”
  见四皇子大有拿自己去狠狠打击一下宋举人的架势,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直接把四皇子那继续滔滔不绝的念头给掐断了。这下子,四皇子固然闭上了嘴,还偷偷摸摸策马绕到了后头,很明显是想避开自己的教训,他就对着宋举人勾了勾手。
  虽然顶着个苦瓜脸,但当初满口话是自己在太后和皇帝等人面前说的,这会儿宋举人还是认命地策马靠近张寿,随即苦笑道:“张博士,我听说赵国太夫人和赵国夫人全都很喜欢你这个乘龙佳婿,你教教我,一会儿应该怎么说话?这会儿幸亏是骑马,否则我脚都是软的!”
  张寿不禁笑开了。他瞥了一眼鬼鬼祟祟在马车边上竖起耳朵听壁角的四皇子,心想这冒失的孩子还真是找打,随即就含笑说道:“你刚刚也听见了,海陵县主的父亲,那位江都王喜好打铁。”
  “连这种达官显贵都视之为贱业的苦力活都喜欢,那么自然有一定的可能性认同你这种爱好特殊的人,但前提是……”
  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说:“前提是你必须得表现出让他看得起的特质,否则就你眼下这露怯的样子,我是江都王,我也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你!”
  见宋举人还有些愁眉苦脸,张寿灵机一动,索性换了一种敲打的方式:“你今天做桂花团子的这点小心思,还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想故意求黜落吗?没出息!除非天下名厨都徒有虚名,否则你以为皇上会真的点你一个举人去当御厨?”
  “可你这么参加一次,名气好歹是打出来了,日后再开铺子,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好奇光顾?但就算如此,广东宋氏固然豪富,你问问你叔叔宋会首,他愿不愿意给你钱让你做大?”
  “绝对不愿意,要知道他之前就嫌你丢脸!莹莹固然愿意出钱,但我那天工坊你应该看到了,要研究的东西很多,要投入的钱更多,能有多少分润给你去开糖水铺子,去满城推广?”
  “后续没有人力物力砸下去,你这点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的名气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但是,如果你是真心实意地要娶海陵县主,那就不一样了。”
  “江都王的豪富在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你现在别当自己是准女婿上门见丈人翁,就当是要上他家里争取投资,该用什么做派,什么言语,什么产品打动他,然后让他作为你的人生投资人,资助你开你的糖水铺子,然后做大做强,你自己多想想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举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懂了!从前我在广东的时候,也常见有人上本家来游说投资……”
  你小子要真把未来岳父当成金主那样去巴结讨好,那也不行!
  张寿眼看宋举人很可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不得不再次咳嗽一声,随即又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在江都王面前展示你的天分和爱好,但也别忘了展示你的一心一意!海陵县主固然是喜欢你做的甜品,但你得记住,你又不是她的厨子!”
  摆事实,讲道理,循循善诱……当张寿终于把因为骤然从御厨比拼跳转到毛脚女婿见丈人场景,于是根本还转不过弯的呆瓜扳转过来之后,先走一步的阿六已经拨马回来了,一见他们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刚刚去打探过,江都王和王妃都在府中,四位公子也在。”
  刚刚终于打起气势的宋举人顿时面如土色。如果只有未来老丈人一个人在也就罢了,怎么这么多人刚刚巧都在?这一家人难道就这么不喜欢出门吗?足足六个人,这多难对付!
  他正在心里打鼓,却不防后头马车车帘突然打起,随即露出了一张亦笑亦嗔的脸:“宋公子,我爹娘哥哥们人都很好的!你就放心吧,还有我呢!”
  虽说宋举人好歹出身名门,又在乡试中桂榜题名,但从前在家里,比他出色又求上进的兄弟多了去了,说亲的固然不少,但他对娶回来一个媳妇管着自己实在是有点怕,再加上想出来闯荡闯荡,于是就借口举业未成,何以家为,一直都拖着不肯定婚事。
  至于宋家,想想出一个进士子弟还能结一门好亲,既然宋举人的亲娘都没办法,谁还会没事压着人开枝散叶?谁会这么多管闲事!
  所以,宋举人竟是第一次被人家姑娘当众表白,这会儿海陵县主那一句还有我呢,就犹如酷热的夏日里有人递过来一杯冰水,他一下子从头舒爽到脚。他立刻腰杆笔直,自信满满地说:“县主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负责的!”
  张寿忍不住捂住了额头。就算是某些故事中言之凿凿地说,妇人被人碰了胳膊要砍掉,掉下水时如果有男人救援要拒绝,宁可淹死,然后突出男女大防……可你只不过是今天第一天见海陵县主,别说肌肤相亲,到底说了几句话也能数得清楚好不好?
  你负个鬼责啊!就你这开口就要被人误会的秉性,回头碰到江都王还真是说不好!
  一旁的阿六见宋举人此时倒是神采飞扬,而张寿却一脸头痛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很有趣。嘴角竟是翘了翘。直到宋举人一马当先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他跟在张寿马后,却是低声说道:“少爷,一会儿要是人家把他打出来,我们直接撂下他溜吗?”
  你小子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寿忍不住狠狠瞪了阿六一眼,见人依旧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他就没好气地说:“你别只顾着看戏,换成是你,这会儿头一次去见丈人翁,难道就比他好得到哪去?没事别学花七孑然一身四处晃荡,你也该娶媳妇了!”
  阿六没想到张寿竟然会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微微一愣后就一本正经地说:“海陵县主喜欢宋公子会做糖水,我如果真要成亲……她必须要打得过我!”
  “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张寿是货真价实给呛着了,弯下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他也不顾宋举人诧异地回头看自己,直起腰就气急败坏地瞪着阿六:“你这是娶媳妇,还是找对手?”
  “人生在世,就要棋逢对手才行。”阿六迸出了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后,随即又赶紧补充道,“疯子说的,不是我说的!”
  花七,你把阿六教成了什么鬼……我和你没完!张寿气得在心里狠狠给花七再记上了一笔账,这会儿却没工夫再去扭转阿六这畸形的婚姻观了,因为就在不远处,他已经看到了高高的围墙,而后头马车里也已经传来了海陵县主的嚷嚷声。
  “到了到了,别家王府历来都是红墙,但因为娘嫌弃红墙太艳丽,所以我家就改成了白墙黑瓦,不过里头的规制倒是不能改……哎,快去对门上说我回来了!”
  进过不止一次宫,在赵国公府住过数日,自己拥有一座曾经是庐王别院的张园,在后世还参观过各式各样恢弘壮丽的皇宫王宫,如今虽说是第一次来到江都王府,面对那红漆金涂铜钉的五间七架大门,张寿自然反应淡定。而在这一点上,宋举人反应也相当平静。
  广东南临大海,海贸繁盛,因而自明初以来便日渐富裕,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富家豪门的奢侈不下达官显贵。就连贩夫走卒,有钱了也穿金戴银,绫罗绸缎,更不要说有钱人了,起屋宅的时候那是营造出各种热带园林,甚至还有人从苏州请来造园大师,然后运来假山。
  所以,当犹如蝴蝶一般从马车上飘下来的海陵县主打发走随从,在前头亲自引路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眼神清澈,一路跟着进去,时不时派头十足评点各式建筑优劣的宋举人——虽然她完全辨别不出宋举人评点得正确与否,但她却很喜欢人这种从容的态度。
  于是,当她看到闻讯而来的三哥和四哥时,立刻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结果,本来只是好奇妹妹怎么就带来了张寿和朱莹这等稀客的兄弟俩,在顷刻之间承受了巨大的爆击伤害。
  听妹妹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其貌不扬的宋举人——虽然宋举人其实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但在此刻的兄弟俩看来,那完全就是想吃天鹅的癞蛤蟆——足足许久才回过神来,一个气得抡起拳头就要上前,另一个冷静点的则是拔腿就往里跑。
  结果,抡拳头的郑三郎被海陵县主直接拦住,而逃脱大难的宋举人却根本来不及庆幸,因为他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声怒吼。
  “什么,有不知道哪来的混小子觊觎我的宝贝女儿!”
  随着这声音,张寿就只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衫,手中提着一把大铁锤的壮汉脚下生风地冲了出来。因为听海陵县主说过她爹喜好打铁,因而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江都王。
  不过,爱好是爱好,他见过太多只是一时兴起玩上一会爱好,但须臾就丢开的人了,可看看此刻江都王那捋起的袖子底下,结实得一块块高高坟起的肌肉,看看人那粗豪的胡子,再衡量一下那巨大铁锤的重量,他很怀疑江都王打铁水平未知,但力量值却满点。
  说时迟那时快,他正打算把宋举人拨到身后暂且掩护一下,一个敏捷的人影就直接窜了过去,随即一把抱住了那壮汉的腰:“王叔,你答应给我打的匕首呢?一年了都没见影子!”


第六百零六章 一个都不靠谱!
  四皇子这突如其来的抱腰,直接把气势汹汹的江都王给打懵了。
  他高高举着的铁锤固然还没放下来,可刚刚那仿佛要杀人似的口气,却一下子变了。虽说他没看清楚这乍然冲出来抱住自己的小子到底是谁,可人家提出的要求,却正好戳中了他最大的软肋。
  三年前他厌烦了骑马射箭,初学打铁,觉得自己很有天赋,于是四处炫耀自己的打铁技能,还答应了给包括四皇子在内的人打造东西,而最后……他理所当然地放了不少人的鸽子!
  江都王看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臭小子,目光却忍不住在人旁边的那个俊雅少年脸上流连了一下。虽说小儿子说的那臭小子也算是生得平头整脸,但相比人家那就实在是差太多了。不用猜,他都能通过这鲜明对比判断出两人谁是谁。
  毫无疑问,长得好看的那是张寿,生得如此清浚出尘,也难怪从小就青睐美男子的朱莹会喜欢……当然他也喜欢。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子们一个个和他似的歪瓜裂枣,竟然就没有一个继承他们母亲的美貌!
  好容易盼到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儿,如今看着也不比京城赫赫有名的朱莹差到哪去,可好端端的竟然会看上这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野小子!好歹这丫头眼光高点儿,把张寿这样的闲雅小郎君给他带一个回来也好啊!
  江都王眼中再次露出吓人的凶光,奈何宋举人被他看得固然有些发毛,可吓不住那个正死命抱着他腰的小家伙。人还在那不停地嚷嚷道:“王叔不止欠我一把匕首,你还欠三哥一个铁镇纸,欠父皇一把铁尺,欠太后娘娘和裕妃娘娘……”
  没等人把话说完,江都王就赶紧用空着的一只手把人的嘴给死死捂住了。这会儿他早已经意识到人是谁了,这么点大年纪,还能口口声声父皇和三哥的,不是四皇子那个最贪心的小混蛋还有谁?
  他之前每次进宫确实都爱说打铁,拍胸脯许诺出去不少东西。结果,他只不过是喜好打铁,三年多打下来,那技艺却着实是平平,就连教他打铁的师傅都诚惶诚恐地说,不是千岁爷您学得慢,而是铁匠这行当,学徒就得好多年!
  现如今,他打一点镰刀之类的粗笨家伙还行,精巧的玩意根本就没戏!匕首……他打个铁片磨一磨,那能当成匕首送出去吗?
  脸黑了的江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稍微松开了手,挤出一丝笑容道:“四皇子,今儿个我这王府有客人,你说的这点小东西,王叔下一次补给你好不好?”
  “东西自然不急。”四皇子当然不至于江都王一松手就翻脸,却也不挣扎,而是小声嘟囔道,“不过王叔你不讲信用!答应得好好的东西,转眼就没消息了,人也不进宫,只有阿绫姐姐没事进宫来看看……她喜欢吃甜的,你倒是愿意高价请人做,我们你就丢一边了!”
  废话,我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你们这些臭小子能相提并论吗?
  江都王腹中冷哼,可如今四皇子不再仅仅是乾清宫中皇帝养着的小皇子,而是未来太子最亲近的弟弟,日后说不准什么前程,他就算不在乎什么权力,也不好太得罪,于是只好打哈哈道:“四皇子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常常进宫的,只是你没看见……”
  “可父皇说你好久没进宫了啊!父皇说,不见王叔你,他连个赛马射箭的对手都没了!”
  一听这话,江都王那张脸总算是稍稍霁和了下来。虽说赛马射箭已经不是他最主要的爱好了,但皇帝说没了他就没了对手,这还真是一点都不假。除了他之外,大概也就是赵国公朱泾会赢皇帝,其他人……呵呵,恨不得把天子烘托成神武天成,天下第一!
  “好好,我赶明儿就进宫去陪皇兄过过手瘾!”
  此时此刻,听到江都王这一声皇兄,张寿脸上好不容易才绷住,心里却是直接翻了天。这壮汉那模样,说四十几是客气的,说五十也有人信,居然还比当今皇帝小?他刚刚听四皇子叫王叔,还觉得兴许这和世叔一样都是虚称,毕竟王伯两个字实在是不好听……
  而张寿正在想这种毫无关系的事情时,四皇子的自由发挥,却并没有结束。他笑眯眯地松开了刚刚抱住江都王的手,重重点头道:“王叔愿意去就好,我回宫之后对父皇也能有个交待。父皇之前还犯嘀咕呢,说是王叔惯会躲懒,连经筵都竟然敢告病不来!”
  这一次,江都王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经筵这种事,他当然敬谢不敏,之前倒是打着让儿子们好好经受一番洗礼的借口,把四个儿子都送去听了几天,只希望皇帝能网开一面放他一马,别让他去听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结果,这将近十天下来,他在家里躲懒的事,貌似也无人追究。可没想到皇帝暗自在心里记了一本!这就糟糕了,要知道,皇帝别的本事且不提,记仇的本事却很大!
  见父亲竟然被四皇子这东拉西扯一番话,搅和得面露愁容,竟是忘记自家好白菜即将被猪拱了,刚刚去搬救兵的郑四郎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还没等他越过父亲,亲自兴师问罪,就听到了一个他一听就打哆嗦的笑声。
  “阿绫,好端端的进宫去陪太后说话,你怎么就带着客人回来了?”
  随着这声音,张寿就只见两个比自己略大一些,容貌极其相似的方脸年轻人,陪着一位盛妆华服的丽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只见那丽人容颜秀美,红绫小袄织金长裙,整个人从头上到脖子上再到腕上,全都显得金玉辉耀,竟是比素来喜欢各种首饰的朱莹还要招摇。
  尤其是那一整副头面,图案固然因为隔着大老远他也没法一眼看清楚,但下面的分心,挑心、花钿、顶簪……反正是各种各样的金玉镶着宝石,遮掩得几乎看不见一根头发,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许多东西戴在头上,人还怎么走路。
  可这位显见是江都王妃的丽人,却走得稳稳当当,步步生姿。她虽说问了海陵县主一句,却根本就没有等人回答,就笑吟吟地对朱莹先打了招呼。
  “许久不见,莹莹你竟然要嫁人了,哎呀,这如意郎君真是长得俊,我要是小二十岁,肯定也丢开阿绫他爹先下手为强!这等才貌双全的乘龙佳婿,打着灯笼也难寻!”
  朱莹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事情原委,谁知道一上来就先被江都王妃给抢了话头,直到人终于停下嘴,她这才笑道:“王妃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和我抢阿寿,那我就糟糕了……满京城谁不知道,王妃是财神奶奶,一文钱转眼间就能变成十文一百文!”
  张寿倒是难得见朱莹恭维人,再看江都王妃,那仿佛是被搔到了痒处,神色更艳。他对于京城的豪门和商贾虽然已经有所了解,但偌大的京城人口太多,他还真没有了解过江都王一系。等到朱莹掰着手指头历数哪些有名的老店乃是王府产业,他才禁不住看了宋举人一眼。
  值得庆幸的是,大概因为在广东宋氏听惯了各种银钱数字,又或者是因为想着从未来岳父岳母那儿拉投资,总之,宋举人这会儿那绝对是从容自信,泰然不惊。
  而闻讯出来的江都王妃,也确实趁着这功夫仔仔细细地打量张寿和宋举人。
  张寿她是闻名已久,也曾经远远看热闹似的瞥过两眼,但此时人真的站在她面前,纵使她年少时就不是朱莹这种贪恋外表的人,也不得不在心中赞叹连连。毕竟,人又不是那等绣花枕头一包草的蠢材,别说才学,就连行事手腕也是相当可圈可点的。
  可以说,如果朱莹从前对张寿真的是三分钟热度,而女儿真的就这么把张寿捡回来嚷嚷说我要嫁给他……她此刻绝对没有二话!
  可偏偏,她那个女儿竟然看中的是张寿旁边这个出身名门,身为举人却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的呆子!她那丈夫还不怎么太清楚状况,她这个消息灵通的却早就听说过这么个人了!
  江都王妃瞥见丈夫似乎要说话,她就重重咳嗽了一声,见丈夫立刻闭嘴,她却含笑又和张寿打过招呼,对宋举人也相当客气,直到看见海陵县主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她方才不动声色地上前挽住了人的胳膊。
  “阿绫,听你四哥说,你今天是跟着太后去看了御厨选拔大赛?和娘说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
  江都王妃一面问,一面犹如母女闲话似的把海陵县主给拖了走,那脸上含笑却一点都不含糊的动作,张寿不由得想到了同样强势而精明的王熙凤。
  他若有所思地拦住了还想跟上去插一脚的朱莹,再次瞥了一眼宋举人,见宋混子竟然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倒是对人刮目相看。
  而女儿被妻子给带走,江都王这会儿只觉得后患尽去,原本气势汹汹的他倒是举止自然了许多。虽说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宋举人不顺眼,但至少不会吹胡子瞪眼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只不过,这会儿带着四个儿子的他当然提也不提请张寿和朱莹等人进去坐坐。
  至于四皇子……好在不是即将册封太子的三皇子,他只能先对不起了!
  然而,不请人进屋坐,却又想不出什么谈资,江都王只能拿眼睛去瞟四个儿子,暗示他们能够想点话题出来,当然最好是打发走这几个不速之客。
  然而,相比刚刚一上来就东拉西扯分散了他注意力的四皇子,他那四个儿子有的继续怒瞪宋举人,有的则是你眼看我眼,总而言之,没有一个开口的,这竟然是一下子冷了场!
  眼看这父子五个一模一样地不善交际,和刚刚那江都王妃简直是两路人,张寿顿时啼笑皆非。他可不会就这么陪人家站着发呆,此时笑眯眯地顺势问两句打铁的事,渐渐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天工坊。
  果然,对于皇帝亲自参观过,又赐了名号的天工坊,江都王这种非主流郡王确实挺感兴趣,再加上张寿说是招揽了不少各行各业的匠人,他更是渐渐有些动心。
  他那打铁没学好,指不定就是因为师傅藏着一手,不肯把绝学都教给他!不如和张寿拉拉关系,回头去那天工坊里瞧瞧,万一有什么好的铁匠,请回来教他?
  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江都王对张寿的态度就热忱多了。而他这么一软,一旁满心都是如何打动岳父投资念头的宋举人,终于觑着了机会。
  他好歹也是和烧玻璃的杨七公子杨詹厮混了好一阵子的人,瞅了个空档说起玻璃,又说起张寿献配方的事,随即更是当众拿出了随身一块镜片开始演示讲解。
  虽说江都王父子全都对他颇有敌意,但对人有敌意不意味着对东西有敌意,再说,当初张寿曾经在经筵首日演示过的某些东西,外间虽说有人叫嚣是妖法,但以讹传讹之下,他们父子却更觉得是某种戏法,倒也好奇,自然愿意听宋举人那解释。
  尽管那解释张寿听得牛头不对马嘴——毕竟宋举人那也是典型的文科生,顶了天是技能点歪到甜品技术的文科生,并不能理解数理化的精髓——但此时人煞有介事地说着一个个从杨詹处学来的名词(虽说杨詹也是从关秋那学来的),糊弄外行人还是足够了。
  一旁的朱莹和四皇子却听得百无聊赖——一个是完全不感兴趣,另一个是稍微有点感兴趣,奈何程度还太低,完全跟不上。于是,不怕事更不怕惹事的两人对视一眼,竟是蹑手蹑脚溜了。虽说江都王父子都注意到了这一幕,可又不是宋举人溜进去,他们当然无所谓。
  结果,足足好一会儿,江都王妃就带着海陵县主出来了,身后还跟着笑容可掬的朱莹和四皇子。相比开心的女儿,江都王妃这会儿那是满脸的头疼。然而,当她看到丈夫恰是和宋举人聊得异常投机,而张寿身边则是簇拥着她四个儿子,她只觉得心累得很。
  这家里除了她,父子五个,再加上这个被宠坏的女儿,真是一个都不靠谱!


第六百零七章 没钱没势,思路清奇
  江都王早就忘记了,这会儿正在和自己相谈甚欢的人,是刚刚他想要乱棍打死的臭小子。
  而江都王那四个儿子,更是一点都不记得,他们围着的,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儿子——那个出身贫寒却才华横溢,不但眼高于顶的朱莹垂青,就连皇帝也相当的看重的张寿。就连往日被母亲念叨时,他们对张寿太优秀的那点怨愤,此刻兄弟俩也都丢在了脑后。
  因为张寿在打探出他们的爱好之后,也不劝学,更不劝上进,哪怕是斗鸡遛狗,哪怕是垂钓跑马,人竟笑说既然家境豪富,只要不扰民,不坑爹,自己玩自己的,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指手画脚的人不过是仇富,仿佛完全忘了他在翠筠间曾经对纨绔子弟说的话。
  当然,就算兄弟四个有人知道当初旧事,张寿也有足够的说辞——那一群在家里不受宠,也没有读书练武的天分,于是一直都被边缘化的家伙,能比得上江都王的爱子们?不过既然没有用上这说辞的机会,他也就稍微节制一下,以免自己那严师的人设维持不下去。
  此时此刻,见江都王妃面色微妙地带了海陵县主再次出来,后面的朱莹和四皇子嘻嘻哈哈很没压力的样子,他就知道,虽说那位精明外露的王妃兴许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但至少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他就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功成身退了。
  否则难不成还充当宋举人的长辈,在这继续商谈婚事吗?
  随着江都王妃一声重重的咳嗽,刚刚谈兴正浓的江都王瞬间回归威严的郡王形象,丢下刚刚还在津津乐道天工坊中某几位年轻铁匠的宋举人,快步回到了妻子身边。而紧跟着回归的,则是如梦初醒的兄弟四个。乍一眼看去,父子五人簇拥着母女二人,好一个众星捧二月!
  面对这情景,原本在江都王妃身后的四皇子如同一条油滑的游鱼一般溜到了张寿身边,随即就轻声说道:“老师,今天兴隆茶社那点事儿,我都明说了,没添油加醋,但也没藏着掖着。就算我不说,以后也肯定有人说……莹莹姐姐很仗义,她竟帮着三姐说了几句话。”
  四皇子说着就顿了一顿,随即就瞅了一眼宋举人,低声嘀咕道:“不过我可没帮着姓宋的说话,我是觉得他配不上阿绫姐姐。没钱没势的,难不成以后还靠阿绫姐姐养家糊口?”
  宋举人哪曾想江都王一家人都还没有明显表露出瞧不起自己,四皇子竟然就这么戳了自己的心窝子,虽说有些羞恼,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既然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索性一鼓作气,把心里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我是没钱没势,毕竟我虽说出身广东宋氏,可宋氏又不是我当家作主,我从前也是靠族中贴补才能衣食无忧地读着书,还去学了做糖水。而我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考出进士,也谈不上势。所以,我虽说年纪不小了,但也从来没谈婚论嫁,因为我不想牵累别人。”
  “县主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姑娘,虽说不知道那仅仅是喜欢我的厨艺,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其实,我这点做糖水的技艺,放在京城兴许还能排得上号,但在广东却很平常,那儿有的是各种糖水老铺,还有很多的老师傅……毕竟,那儿适合种甘蔗,能够把甜食玩出花来。”
  “可不论如何,我都很感激县主。无论江都王和王妃能否允准,我都无话可说。这一路参加御厨选拔大赛,我与其说是过五关斩六将,不如说是磕磕绊绊,靠着时运才走到这一步,但我早就想好了,接下来如果在京城开个铺子,那名声和新鲜感应该可以维持一阵子。”
  “而若是我再努力一点,把太祖爷爷留下的那本食谱上的东西都好好做出来,那铺子哪怕不能大红大紫,但至少可以经营下去。读书科举做官,那是别人对我的期望,而研究食谱亲自下厨,那是我的爱好。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不务正业,但至少不是现在。”
  “虽说有些对不起希望我开枝散叶的家母,但若不是能支持我这爱好的姑娘,我也不会娶,省得耽搁她,也省得耽搁我,将来又是怨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有钱有势了,但民以食为天,我很希望将来张博士提过的那些海外作物都移栽过来之后,我能做出更多更好吃的。”
  “太祖皇帝那食谱的最后有一句话,我一直奉作至理名言。幸福,就是甜的味道。”
  张寿没想到,之前还一直都战战兢兢,甚至不停向他请教,一直被方青骂作宋混子的方青,这一刻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说出来的话不但带着非常真挚的味道,而且还入情入理,乍一听非常能打动女孩子。尤其是最后一句太祖语录,那真是神来之笔。
  宋举人是不是早就考虑过用这话来当成糖水铺子的招牌?不对,广式糖水一旦开到京城,再叫糖水就有点土了,应该改成宋记甜品之类的名字,雅俗共赏,更能吸引人。
  张寿都觉得宋举人判若两人,四皇子那更是大吃一惊。他甚至摸了摸脑门,试探自己有没有发烧,随即就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父皇说,这世上很多人都挺能装的,我一直不信,今天终于见识了!”
  要知道在路上的时候这家伙还显得愁眉苦脸,很不靠谱的样子!
  而朱莹则是若有所思地摸着光洁的下巴,心里却想道,就宋举人平日那不靠谱的性格,居然也会有说出这么动听话的时候,足可见人若是真心有情的时候,嘴也会甜起来。就如同张寿刚认识她的时候,那叫一个敬而远之,可现在却也常常说出很好听的话了!
  果然,旁人都惊诧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宋举人的海陵县主,那更是芳心悸动,心潮难抑。如果不是这会儿母亲的手还牢牢钳制着她,还不知道情爱何物,只是凡事由着心意的她就直接冲上前了!
  可人被母亲拖着,但她说话却还有充分的自由,此时就忍不住说道:“我说了,会做甜食点心的厨子很多,但我可从来就没觉得他们很好!可我觉得宋公子你能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爱好去拼尽全力,这就很好,我爹当初学打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海陵县主完全没注意到江都王此时正又气又急地瞪他,依旧笑得明媚灿烂,完全忘了江都王对她的嘱咐——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叫他父王,如此才更显皇族威严。反正她今天在人前一会父王一会爹,也已经改过很多次称呼了。
  “我就是因为你喜欢做甜品,不喜欢当官,这才问你愿不愿意当爹的女婿!我四个哥哥都不喜欢读书,武艺也稀松,可他们人都很好,都是我的好哥哥!我才不想要一个文武全能,好学上进的夫婿,那样他们岂不是被衬托得很没面子?”
  什么叫做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刻海陵县主这话便有此奇效。那一刻,四皇子瞠目结舌,朱莹忍不住笑疯,就连张寿,他也不由惊叹海陵县主这实在是清奇到极点的脑回路。
  真心想想,完全没错啊!女婿太能耐,儿子太废柴,这郎舅相处起来,岂不是很尴尬?就比如朱二和他,那是朱二完全被他,又或者说阿六给整怕了,整服了,而且朱二现如今已经听了他的,开始专心经营朱公好农的人设,否则他和朱二还真说不到一块去。
  至于朱廷芳……这种完美主义者,说实在的他着实是敬而远之,估计朱廷芳对他也是!
  而原本满腹牢骚的江都王,在听了海陵县主这掷地有声的话之后,他竟是忍不住眼眶一热,竟是完全被女儿感动了。他恶狠狠地瞪向了四个同样激动难耐的儿子,一时怒喝道:“都是你们四个没用的东西,但凡你们长进一点,怎么会害得阿绫生出这种心思……”
  眼见四个儿子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丈夫却还板着脸要继续训人,江都王妃只觉得心更累了。你这个当父亲的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比儿子们强的,仅仅是你武艺还不错,可你也就是擅长驰射,问题是如今朝廷对北虏的战法,骑兵早就只是辅助了,最强大的那是火器齐射,绝对不会和人拼骑射战术。就连赵国公朱泾那一手绝强的驰射都没有用武之地,还是因为指挥火器营非常拿手才有今天的。
  你这个不读书,精擅的还是如今已经落伍技艺,不愿管事,还把打铁当成最大的爱好满京城炫耀的老爹,现在竟然还正儿八经训儿子牵累了女儿……你脸呢?当然,我自己也根本并不求你们父子上进,可你这当父亲的还真当自己给儿子们树立了好榜样啊!
  “够了!”忍无可忍的江都王妃不得不用怒喝终止了江都王的教子,眼见丈夫闭了嘴,女儿闭了嘴,儿子们也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她不禁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这家里真是全都被她一个人精明去了,看看这不让人省心的一大家子!
  最重要的是,眼前还有好几个外人,这真是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看到江都王妃那纠结到极点的表情,张寿一手拉住四皇子,随即笑容可掬地说:“我和莹莹还有四皇子只是顺道送了海陵县主过来,至于宋公子,那是奉旨来此送点心的。如今人也送到,东西也送到,我们就先告辞了。”
  没等朱莹和四皇子提出反对意见,张寿就一手拽着一个,把两个人强行拖走了。四皇子因为三皇子的嘱咐,也不敢讨价还价,只能苦巴巴地嚷嚷着让江都王别忘了补给自己的东西,而朱莹则是有些遗憾地冲着海陵县主挥了挥手告别。
  至于宋举人,发现张寿竟然不负责任地就这么带人走了,他这才叫慌了神,刚刚那点镇定自若全都飞到爪哇国去了。可他正想要开口求救,却只见走出去十几步远的张寿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他笑了一声。
  “宋公子,保持刚刚的状态就行了。别忘了,你可是曾经和永平公主唇枪舌剑,曾经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的人。没钱没势不是你的缺点,那是你的优势。”
  “真要换成我那出身显贵,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未来大舅哥,大多数女孩子那还承受不起!”说到这里,张寿看到江都王竟是悻悻瞅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愣,随即就醒悟到这诡异的目光从何而来,当即更是大笑了起来。
  “至于我这种特别会惹是生非,动不动就惹出种种风波,常常要劳动岳家帮忙一块收拾善后,否则就会闯出大祸的人,当我的妻子也好,岳父岳母舅兄也好,全都得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才行,否则不是被吓死,就是被气死。”
  宋举人没想到张寿走归走,可最后甚至不惜自黑了一番,这下子,原本因为被抛弃而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他,顿时就振作了起来。
  朱莹的大哥朱廷芳那种妖孽,他确实拍马都赶不上;而张寿这种厉害到极点的家伙,他也确实望尘莫及。但是,平凡有平凡的好处,他不会去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他也不会得罪那么多朝廷大佬啊!
  而张寿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江都王,以及面色复杂的江都王妃,随即又笑呵呵地说:“另外,江都王的四位公子虽不能说是人中龙凤,但全都是真心实意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刚刚江都王骂他们不上进,可真要是上进心太强,难道你们不会发愁吗?”
  “人生在世,平安是福。”
  眼看张寿说完这话后微微颔首为礼,随即一手拉着朱莹,一手拽着四皇子,竟是扬长而去,江都王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打铁的嗜好固然是真的,不是装的,但当初之所以迷上这个,而且每个月总共也就是颠来倒去用那么点原料,不就是因为平安是福吗?
  这远比他天天在驰道上练习驰射要安全得多。太平盛世,天子日日练骑射不要紧,他一个郡王就没必要了。而他的儿子们,文不成武不就也不要紧,只要品行过得去就行了……就像张寿说的,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目送张寿三人离开的江都王,压根就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影也悄无声息地跟着离去——不但是他,其他人也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一幕。而宋举人却不一样,他发现阿六这会儿也要走,正想叫人留下给自己壮壮胆,就只见阿六伸手握拳对他挥了挥,他不知道那是鼓劲,只以为是威胁,连忙闭嘴。
  很快,他就听到了江都王的声音:“唉,既然阿绫喜欢你,好吧,那就跟我到书房,我们爷俩好好聊聊!没钱没势不要紧,只要你人品好,不惹事,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第六百零八章 落水
  离开江都王府,四皇子满脸怏怏,颇有些半途而废的郁闷。可当东张西望的他看到阿六不知道从哪闪了出来,竟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时候,他就不由得眼睛一亮,当即窜到张寿旁边,涎着脸说:“老师,就这么丢下宋大厨,不太好吧?”
  “万一江都王他们一家人恼羞成怒,把人关起来毒打一顿呢?要不,让六哥去看看?”见张寿踌躇不语,他就趁机更起劲地游说道,“当然,江都王府说不定就有高手在,六哥虽说艺高人胆大,可如果被发现了,要解释就麻烦了,要不,干脆让六哥带上我吧?”
  见张寿顿时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四皇子却也不怵,还挺直胸膛说:“要是被抓住,我就说是我半途强拉着六哥,带我潜入江都王府来看状况的!好歹是阿绫姐姐看中的人,总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就这么失陷在江都王府了吧?王叔再不讲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看不是你怕人失陷在江都王府,是觉得热闹没看完,所以很遗憾才是。”朱莹没好气地戳穿了四皇子那大义凛然的借口,见人眼珠子乱转,干笑不说话,她顿时也心中一动。然而,还不等她也想个和四皇子差不多的借口,手腕就被张寿一把拉住了。
  “阿六,你带四皇子去吧,小心点,最好别让人发现,更别用上他那个蹩脚的借口。”
  张寿对阿六点了点头,见四皇子欢呼一声,随即猛地窜到了阿六身边,直接非常娴熟地往人身上一扑。见阿六有些无可奈何地接住了这个皮猴,把人往背上一甩,非常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之后,他侧头看了一眼满脸不甘的朱莹,顿时就笑了起来。
  “莹莹,你这是牵线搭桥上瘾了啊!这种事,就该让他们自己去谈。海陵县主是你撺掇她那么说的吗?显然不是。而宋举人又是我怂恿他去接人家话茬的吗?完全没有,说实话今天这一幕我之前都看呆了。你这会儿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必呢?”
  “好好的干嘛拿太监来打比方,哼!楚宽简直是气死人了!”
  朱莹老大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姑且赞同道:“不过阿寿你说得也没错,我还当今天是太后娘娘带着那么多人来给永平相看呢,结果谁知道竟会成这样……说实话,阿绫从前就是个有点馋嘴的娇憨小丫头,没想到有这胆子!”
  “呵呵,谁说不是呢?就是咱们这位宋公子,那也是该仗义时仗义,该缩头时缩头的人,今天他在御前能说出那样的话,就已经让人眼珠子掉一地了,在江都王一家面前竟然还能这么侃侃而谈,我差点都以为他被我灵魂附体了。”
  朱莹已经习惯了张寿那时不时会冒出的趣话,此时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哪里比得上你,昙花一现的振振有词之后,立刻就是唯唯诺诺的本性毕露……方青那小子给他起了绰号叫宋混子,这还真心没错,这家伙在别人看来够混日子的……”
  张寿和朱莹闲庭信步,边走边聊,牵着马的那些随从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其中既有朱宏这样的赵国公府护卫,也有张园经过花七和阿六先后特训的两个见习护卫,再加上随行保护四皇子的锐骑营侍卫八人,加在一块足有一二十人,这还不包括兴许隐伏在暗处的卫士。
  毕竟,朱家和张园固然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可四皇子哪怕不是三皇子这样的未来太子,可皇子微服出行,那也总是不能马虎的。
  可朱家和张园的人在片刻迟疑之后,就立刻追上了这一对准小两口,而跟随四皇子的那些侍卫却傻了眼。他们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傻乎乎地呆在江都王府门口给人看门?否则,难道他们还能丢下四皇子?
  朱宏则是盯着朱莹和张寿那交握在一起的手,足足好一会儿才快步上前,谨慎小心地提了提那些无所适从的锐骑营侍卫。
  被他这一说,张寿方才反应了过来,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他就拉着朱莹转身朝那几个侍卫迎了上去:“这样吧,你们留下两个在江都王府门前这条街上守着,其他人不妨回去给皇上和太后报个信。回头阿六自然会平安把四皇子送回兴隆茶社,绝不会少了半根毫毛。”
  这一点众人当然相信,要知道,出身锐骑营的他们那可是没少体会某个兼职教头的厉害——人一来就先一轮挑遍了所有教头,还曾经接受过几个不服气家伙的车轮战,从步战到马战到弓箭到其他兵器,全都试过,竟是都能似模似样。
  人虽说还谈不上兵器样样精通,但短板很少,擅长的几样兵器更是远远胜过普通好手。
  既然有这样的阿六保护四皇子,江都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真要是暴露了,四皇子凭着身份也能安然出来。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张寿这话,他们就至少不用发愁该怎么做了。
  于是乎,八个人顷刻之间就分派好了彼此的责任,两个留下,六个离开,恰是井然有序——只不过,连四皇子的那匹坐骑,也一块给牵走了。
  而张寿和朱莹自然不会再回兴隆茶社。虽说两个人对美食都很感兴趣,可之前该品尝过的也都品尝过了,他们完全没兴趣在太后和皇帝双双在场考核甄选的时候再过去凑热闹,而且还是在发生过那样尴尬的场面之后。
  于是,两个人索性也不再去外城,而是沿着江都王府往西走,一直到了什刹海上的银锭桥,这才双双下马登桥。十月初这种日子,虽说早已过了中秋,但放在江南不过渐有寒意,但在京城却已经是寒风凛冽,初雪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日子了。
  在这种日子,春秋两季常有的游人,什刹海边上自然少了许多,而即便是有,也和张寿与朱莹这样,披裘戴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之前在烧着铜柱地龙的兴隆茶社里,朱莹还穿着黄衫郁金裙,此时却是已经戴上了银鼠卧兔儿,外头披着一件潞绸面子,貂皮里子的披风,手上却没有揣着那些京城千金贵女们最常用的暖炉,因为她正高高兴兴一手拉着张寿。
  只不过,此时状似亲密的两人,谈的问题却一点都不风花雪月。因为两人在聊的,赫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今天现身之后没多久就匆匆离开的楚宽。
  在说起太夫人和九娘竟然当众让楚宽下不来台之后,朱莹就皱了皱眉道:“祖母和娘之前就说楚宽这人有问题,所以今天和人当面冲突,是不是为了让吴阁老他们看到,然后把这消息传出去?可吴阁老这人绵软油滑,张大学士也不是饶舌的人,能传出去吗?”
  张寿不禁笑道:“你别只顾着正宾。”
  “不是正宾,难道还是太后带来的裕妃娘娘她们,又或者永平那些丫头?”
  朱莹眉头一挑,满脸不以为然,“她们那些人里头虽然也有些人确实嘴碎,但没有亲眼看见,就算道听途说,传扬出去那就没什么说服力了!”
  “你别老是往那些大人物身上想……你想想,那会儿兴隆茶社里头有多少端茶递水,默立伺候的小人物?往日宫中泄漏消息,哪一次不是从这些小人物身上往外泄漏的?”见朱莹立刻恍然大悟,张寿就若有所思地说,“楚宽突然这么高调,他是不是要在立太子时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他总不能去给太子做讲读官吧?那样的话可就不是九章堂重开这种程度了,九章堂毕竟是太祖皇帝立的……可太祖皇帝限制宦官数量,限定宦官品级,不许宦官干涉外政,这都是留下祖训的,那些老大人们闹起事来,皇上都吃不消,更何况是他!”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随口答道:“你说的也是。”
  说起来太祖皇帝确实是个很复杂的人。重农不轻商,鼓励海贸,同时又亲自带船队远洋四海,甚至还提早禅位给了太宗皇帝,足可见是开明豁达。而与此同时,其对于损伤肢体的宦官制度又抱持着谨慎限制,却又略微扶持的态度,一方面限制人数和品级,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毫无疑问便是把宦官当成了特情处培养——虽然没有锦衣卫和东厂,但司礼监好像兼了这一权责。最重要的是,楚宽那种口口声声薪火传承靠阉党的说法,并不像是一种托词,而更像是某种信仰。那个古今通集库实在是很可疑。
  虽然他很好奇,楚宽这个仅仅是后来睿宗反正登基才入宫的宦官,又不是司礼监从小培养的死忠,哪来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识?
  张寿微微沉吟,不禁就有些走神。而朱莹见他这副样子,却也不打搅,索性也就下了桥头,捡起路边石子,随手打水漂玩。她本来就是从小习武的人,这手劲自然不同,那石子在水面顷刻之间就是好几下起落,那漂亮的弧度看得不远处几个年轻人眼睛发直。
  而很快,看清楚了那扔石子的人,他们就更加眼睛发直了。
  只不过,看清楚朱莹的衣着,等到又看见桥头张寿施施然下来,后头还跟着好些护卫的时候,几个人就大多打了退堂鼓。可仍旧有一个年轻人鼓起勇气说:“谁说京城规矩多的,看看那位姑娘,大冷天还不是大大方方出来,比咱们小地方那些小家碧玉强多了!”
  “既然遇上便是有缘,不如我们一块上去打个招呼?”
  “这……会不会太唐突了?”其他几人你眼看我眼,却是大摇其头,见这大胆的同伴还是不死心,就有人忍不住提醒道:“再说,你看看那位刚过去说话的俊雅公子,两人明显是一道的,衣服料子的样式也差不多,明显是一家人……”
  “就因为像是一家人,所以我才说,不妨上去试试。单看发式,那姑娘明显是未婚女子,说不定人家只是兄妹呢?又不是唐突佳人,就是上去打个招呼说两句话而已。如果连这都不敢,我们明年还去考什么春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被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人终于动了心。
  于是,彼此鼓劲的众人鬼使神差地快步朝张寿和朱莹这边赶去,完全没发现另一边有一个壮汉正如同一阵风似的朝他们这边狂奔而来。
  而这时候,朱莹正好在和张寿闲聊儿时在太液池打水漂的往事。因为她就在水边,那三个年轻人不知不觉也就沿着水边走。眼看和丽人相隔只有七八步远的时候,起头那个提议来打招呼的年轻人步子越走越快,目中除却佳人,甚至连张寿都已经没放在眼里。
  可就在这时候,那个斜里冲出来的人却发出了一声怪叫,紧跟着,他就仿佛收势不及一般,整个人直直撞上了那个一马当先的年轻人。两个人顿时同时摔倒在地,随即如同滚地葫芦一般,两个翻滚后就双双直接落进了水里。
  当听到动静的张寿看过去时,却只发现了两人先后落水溅起的水花。而朱莹就更懵了,手中石子随手一丢就急急忙忙地问道:“怎么回事?”
  这一刻,刚刚简直吓呆的两个年轻人终于回过神来,其中一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则是失声嚷嚷道:“救人……快救人哪!邹贤弟不会水性!”
  朱莹登时眉头一挑,刚想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却只听张寿对着几个跟来的护卫沉声喝道:“你们几个,谁会凫水?”
  此话一出,朱宏立刻毫不犹豫地脱下衣衫鞋袜,随即大步冲到水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朱莹见状立时舒了一口气:“朱宏是我家里水性最好的,我爹说他百丈的大河轻轻松松游一个来回也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会儿就能把人救上来……”
  张寿也同样如释重负。虽说他也会游泳……这项前世技能因为在融水村住的那一阵子,又重新练了起来,但对于大冷天下水救人,他还是没多大把握,更何况他这身体素质也未必比得上朱宏。当下他立刻吩咐道:“快去附近店家,准备棉被热水……还有驱寒的红糖姜汤!”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嚷嚷:“先……先救那家伙,我……我还能挺一会儿!”


第六百零九章 蹊跷
  落水的人除了叫救命,还会叫人先救别人,这种情况,张寿前世里只从电视剧里看到过——一般来说,那不是生死相许的伴侣,就是深厚到极点的革命友情,要不就是至爱亲朋。他盯着落水的两人看了一会儿,正觉得他们是不是兄弟朋友,最先呼救的那人就暴跳如雷了。
  “邹明,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水里挣扎的年轻书生本来还想叫嚷什么,但最终竟是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口水,险些呛着,这才再也说不出话了。
  张寿前世里也刚巧碰到过别人坠河,一次是小孩失足,一次是年轻人跳河。水性不错的他很痛快地去救了失足的孩子,事后得到了人家父母千恩万谢,至于跳河的,他连围观都懒得围观,直接扭头就走。千古艰难惟一死,既然求死,那就死好了!
  虽然那个要自杀的家伙落水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也是大嚷救命……
  所以,此时他觉得,那个明明咕嘟咕嘟在呛水,却还嚷嚷先救别人的书生有点意思。可当他往那个书生嚷嚷着先救的家伙望了过去时,他就只见那是个壮硕的壮汉,虽说看上去也是在水中浮沉挣扎,但越看他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说没看到之前两人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张寿还是当机立断地叫道:“朱宏,你先把那姓邹的书生救上来!”
  眼看下水救人的那人真的因为这话而先去救自家同伴,刚刚那个心急如焚大骂友人的登时如释重负,而另一个受惊过度,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书生慌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来到张寿面前,随即一躬到地。
  “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幸亏你没听邹贤弟的,他才华横溢,读书极好,却是个怪人!”
  说话间,动作敏捷的朱宏已经游到了邹明身边,一把将那已经完全没力气的书生给拖上了岸,他只来得及把人交给其余几个上去接手的护卫,自己又急急忙忙下水去救另一个。
  眼见被救上岸的邹明此刻并没有埋怨先救自己的行为——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力气埋怨,因为人正在那簌簌发抖,脸都冻得青紫了,张寿就赶紧招呼了随从赶上前去。
  不用他指挥,赵国公府的几个人就先忙着给邹明紧急清理了口中杂物,紧跟着便是控水,眼见人吐了几口水之后,赫然已经恢复了正常呼吸,他就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有人三两下扒下了邹明身上湿淋淋的衣物,用随身带的汗巾等物给人擦干身体。
  可在这大冷天里被扒成光猪,本来就瘦弱的邹明那叫一个面色青紫,整个人犹如半死一般,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见此情景,见其他众人身上披风大多单薄,张寿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心思,索性一把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毛皮大氅,示意裹在这书生的身上。
  面对如此豪爽做派,另两个书生对视一眼,不禁颇为感动。这年头,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古书中那种推食解衣的人,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尤其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这当口,两人都非常担心自家邹贤弟一旦回过神来,又因为那说得好听叫自命不凡,说得不好听叫不懂人情世故的怪脾气,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于是,两人抢上前去,围着张寿千恩万谢,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这么一分神,两人竟然丝毫没注意到,几个随从已经把裹紧了那件大氅,牙齿咯咯打颤的邹明给架了走。当他们回过神时,却只见同伴竟然已经不见,而另一个落水的壮汉也已经被救了上来。
  相比前一个被救上来的邹明,朱宏把那大汉救上来的时候,却是一手夹着人的脖子,面色阴沉到有些铁青,仿佛是冻的。他一上岸就随手把人丢在地上,粗暴地控水之后,试探过人的呼吸,确定还算正常,他就任由那家伙如同死狗一般躺在地上。
  而剩下的几个随从倒也动作迅速,当下立刻有人上前,有的解下外衣帮着朱宏擦干身体,有些忙着将他的衣衫鞋袜递上去,还有的则是忙着嘘寒问暖,至于那人事不省的壮汉,却竟是没有人去理会。
  见这一幕,朱莹不禁疑惑地眉头一挑:“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大冷天的,这人虽说救上来了,可这衣衫湿透的样子,再不管就要冻死了!”
  闻听此言,今天跟张寿出来的杨好就满脸恼火地叫道:“大小姐,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莽货突然跑出来,冷不丁撞了那书生,两人才一块落水!大冷天的害得宏哥下水救人一趟,这家伙就是死了也活该!少爷和宏哥居然还救他,真是太好心了!”
  听人这么说,那两个本来还有些发懵的书生登时就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个气得直哆嗦,指着那人事不知的莽汉怒道:“没错,我们和邹贤弟好端端走路,就是此人突然怪叫冲出,直接把邹贤弟撞到水里去了!”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明白,之前在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幕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刚就觉得这壮汉在水中挣扎的样子有点假,此时见人竟好似货真价实昏死了过去,他不禁瞅了面沉如水的朱宏一眼,随即就吩咐杨好,姑且借一件披风给人裹裹,然后送去不远处的店里。
  杨好虽说有些不情愿,但张寿都吩咐了,他也只好怏怏从命。可他才刚解下自己这新做的披风,就只见朱宏上来,三两下竟是把那壮汉直接扒了个精光。
  而朱宏把从人身上扒下来那湿透的衣服,连带其他东西全都打包成一卷,就连人那湿漉漉的头发都去摸了一把,一根木簪也拔了下来,随即一大包东西给了一旁另一个护卫之后,这才对着杨好解释了两句。
  “他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你这披风是夹棉的,上去也一块湿了,这就不是救人是杀人了。先把他衣服扒光,再裹上披风更妥当,刚刚那书生,寿公子不是这么处置的?”
  张寿见朱宏说完这话,就转身朝自己这边看来,明显有话要说,他就打算先把面前这两个正千恩万谢的书生打发走。可谁知道恰在这时候,他就只觉得肩头一重,扭头一看,却见是朱莹直接把她那一件极其厚实的披风给了自己。
  眼见朱莹只穿着小袄和裙子,人冻得在那直搓手,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把那件压根不合适自己的披风扯下来,重新把大小姐严严实实裹好。
  “好了,莹莹你别添乱,万一冻出病了,我怎么对太夫人和九姨交待!我当年儿时是体弱,但自从病好之后,就身体康健,再也没怎么生病过了,吹一会儿风不碍事!听话,别犟,我已经派人回去取衣服了!”
  见张寿和朱莹举止亲昵,并不像是兄妹,两个书生想起刚刚邹明那尚未实施的贸然上前打招呼,不禁面面相觑。
  虽说知道就这么询问实在显得唐突,但忍了又忍,到底其中一个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此救人之恩,我们和邹贤弟一定要登门道谢,敢问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姑娘是……”
  “道谢就不用了,又不是我们救人,你们要谢就直接谢朱宏就好,这么大冷天,他跳到水里救人,那可是遭了老大的罪!”
  朱莹裹着披风,见张寿衣衫单薄被风吹着,只觉得异常心疼。等再看到过来的朱宏冻得脸都有些青白了,她赶紧摆摆手示意人不用多礼,随即就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好了,什么都别说,大家都去那边店里喝点姜汤!你也好好用棉被捂上出一身汗,你又不是铁打的!”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被朱莹轰了走,朱宏简直无奈极了。可眼见得朱莹一面轰他走,一面拉着张寿也往那边店里,号称是去避风取暖,那两个书生却偏偏都急忙跟了上来,他满腹的话却又不好说,只能都憋在心里。
  等到了那家安置两个落水者的小店,掌柜和伙计全都屁颠屁颠地围上来忙活,他就更找不到和张寿说话的空档了,唯有暗自庆幸已经吩咐了赵国公府的几个护卫把人牢牢看住,又早早把证物全都打包收了起来。
  而刚刚没打听到张寿和朱莹到底姓甚名谁的两个书生,在这一通乱糟糟的景况下,终于因为早来一步的护卫对店家透露过身份,于是打探到了这一对神仙似的年轻男女是谁。
  知道之后的第一反应,两人全都觉得脑袋轰然一炸,不约而同地赶到了邹明的旁边,一个比一个大声。
  “邹贤弟,你真是烧高香了!知道刚刚救你的好心人是谁吗?是东宫讲读,国子监的张博士,还有赵国公府的大小姐!他们真是古道热肠,仗义豪爽,你回头得好好感激他们才是!”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把真正下水救人的那位忘了,他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同伴。
  “就是就是,那位救你的小哥就是赵国公府的护卫,水性极好,可连救两个人,这会儿也快累瘫了,两碗姜汤下去都没缓过劲来!你回头可要好好感谢他才是,这大冷天下水救人,说不定连自己都会搭进去!你呀你呀,好端端的偏要往水边走,结果被人撞下水了吧?”
  说了还不算,当拿着毛巾的的伙计上来说,要替人再次擦身,两个年轻人就立刻抢过了这个活计。他们读书固然是一把好手,但何尝伺候过人?这会儿毛手毛脚地接过伙计声称刚刚用热水烫过的毛巾,两人一个人给邹明擦身,一个替人擦头发,显得极为情义深重。
  只有邹明自己知道,两个友人哪里是帮他,那是在整他,这会儿那力气仿佛不要钱似的。他最初还龇牙咧嘴忍着,不知不觉就要惨叫了,可在出声之前,他就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你小子千万管住自己这张嘴,千万别说自己是搭讪,懂不懂?”
  邹明顿时不干了:“可是……”
  “还可是什么可是?差点被你小子害死!多少人犯在这一对手里被收拾得灰头土脸,我们算什么人物?更别说人家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人家,你这条命都捡不回来!咱们是进京来考春闱的,可不是来惹是生非的!”
  好端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这会儿又被两个损友狠狠折腾警告了一番,邹明简直郁闷到死。好容易等到两个同伴确认他已经听懂了,丢下那滚烫的毛巾,任由伙计上来帮忙收拾,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的他才嘀咕道:“可是,那撞我入水的家伙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
  尽管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此时店堂中又乱哄哄一片,但一直都在暗自留意的张寿却没有错过这声音。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却也不急着过去,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怎么就是故意的?”
  邹明正恼怒于两个同伴此时压根没听自己的话,伙计则是忙忙碌碌正拾掇他周身衣物,乍一听到竟然有人接自己的话茬,他顿时精神大振——其实也算不得大振,只不过因为这话,因之前落水而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姑且总算是清醒了一点。
  他近乎呓语似地叫道:“当然是故意的,因为他直接冲着我过来,落水之后还拼命拽着我往水里带!要不是我因为之前庙里抽签的签语,所以特意留着中指的指甲,直接把人刺痛了踹开,否则我就要被这家伙给故意淹死了!”
  如此一句话,店堂内登时一片寂静,就连刚刚埋怨邹明的另两个书生,此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这样初来乍到京城的外地举子,会得罪人以至于别人不惜用这种方式暗害吗?
  朱宏没想到本以为只是呆书生的邹明竟然也察觉到了蹊跷,眼看四周众人面色各异,本待暗中禀告张寿和朱莹的他踌躇片刻,立时出声说道:“寿公子,大小姐,那撞人入水的汉子水性不差,我去救他时,他在挣扎时仿佛在故意撕扯踢打,我察觉到不对,干脆打昏了他。”
  此时此刻,刚刚还因为友人被撞下水而惊怒交加的另外两个书生,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张寿和朱莹的人,救人也果断,出手更利落,见人不对就直接打昏了事,幸好邹明被救时没做多余的事,否则岂不是这会儿也是死狗一条?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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