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临行且谆谆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2:30:06|字数:44706
虽然张寿从前世开始就一直都是提倡有限度使用肉刑的人——比方说对于某些暴力犯罪,他很赞同使用肉刑来让人真正长长记性,就如同熊孩子不听话就要狠揍一样。但是,他认为一般犯罪的肉刑上限可不像现在这样,需要定到一百这么可怕。
所以,他一点都不认为皇帝和自己有什么值得吹捧的。
养不教父之过,皇帝养了个熊儿子,百姓不得不愤而反抗,还要为此挨上一顿狠打,要说仁德,只能说勉强还算过得去,但他相信,皇帝宁可大皇子是个好儿子,也不愿意背这样一个仁德之君的评价。
至于他,知道机器的推广会导致大批工人失去工作,却还是把这个怪兽放了出来,如今只不过是好不容易达成了受害者兼犯人最终免死,这所谓公正的称颂,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滑稽!
因此,没等那狱吏绞尽脑汁继续溜须拍马,他就直接打断道:“好了,不要啰嗦了。既然知道皇上仁德,那么你们就用心一些,我将来不希望听到什么伤势沉重,高热不退等等诸如此类的借口。注意通风,保持清洁,还有防暑降温,从饮食到药物,定时定量,照吩咐做。”
尽管各有各的怨气,但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自己曾经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如今逃过一命,哪怕这一顿打挨得实在是够狠,可被那狱吏头子提醒,张寿又吩咐了这么一通话,任凭是谁,心里那道坎都姑且过了。
意识到能有现在这待遇已是得天之幸,他们上药时的痛呼和惨哼的声音渐渐都轻了下来。
冼云河便支撑双肘,试图抬起头往上看,可张寿他还没找到,却第一眼就瞥见了小花生那熟悉的身影。见少年对上自己目光时,嘴一张仿佛要叫出声,可随即就强行忍住,那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他不禁歉疚地对人微微颔首,随即就用尽力气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张寿,当下就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道:“张博士,皇上确实仁德,但您这活命之恩,我们也会铭记于心。我只想问一件事,我们需要多少天之内起解上路?”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这顿打挨也就挨了,他们皮糙肉厚,并不是熬不过去,可到底需要在几天之内要起解上路,那却是一个极其要命的问题。
比方说让他们这些刚刚挨了一百杖的家伙三五天之内就赶紧麻溜地启程,然后跋涉上万里到海南……那等于要他们的命!别说三五天了,就是十天八天恐怕也够呛!
张寿低头看了一眼大汗淋漓,却依旧用胳膊肘支撑着尽量挺身仰视自己的冼云河,这才淡淡地说:“按照从前受杖之后起解的规矩,最快需要隔日就出发,最迟,也需要在旬日之内起解,在规定的期限之内赶到流刑之地,否则就是大罪。”
眼见自己透露的这个消息就犹如重磅炸弹,眼看就要把这群人震得一片哗然,他就笑着补充道:“但这次和从前情形不同,毕竟琼州府太远。你们跋山涉水靠两条腿走过去,押解的人陪你们走上万里,这也太磨人了。我早已经禀报了皇上,你们从天津坐船走海路。”
“当然,皇上已经允准了。”
坐船……走海路!刚刚几乎炸锅的众人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尤其是有过出海经验的冼云河,他知道大海上有多危险,也亲眼经历过几乎让人绝望到等死的狂风巨浪,可相比陆路走上万里,他当然知道从海路走,对于他们这群刚挨过一顿痛打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可能会晕船……可他们至少不用忍受每天超过六个时辰的赶路,伤口化脓溃烂之苦!
冼云河松了一口大气,一时瘫软在地,同样如释重负的还有其他趴在地上的众人。任凭是谁,都不希望在忍受了那样一番痛苦的刑责之后,还要在挣扎着走一条赴死之路。海上固然也很危险,但对海并不陌生的沧州人来说,海船上路总比两条腿起解来得强!
在最初的放松过后,冼云河再次挣扎起身,这一次,他却硬是驾驭住了伤痕累累的臀腿,竭尽全力长跪于地,随即方才双手伏地叩首道:“多谢皇上仁德,也多谢张博士建言!”
其他人有勉强爬起来的,却也有实在是爬不起来,只能勉强以头点地表示道谢。面对这些货真价实的感激,张寿唯有虚扶道:“感念皇上仁德就好,至于我,本来就有未尽之责,当不起你们这一声谢。不过就算是坐船,也不会让你们旬日之内出发,毕竟,风向不对。”
从北方到南方,当然要等待北风起时再航海,否则就算是沿海岸线走,遇到台风算谁的?
冼云河跟着老咸鱼出过海,对每年的风向自然有所了解,此时听张寿这么说,心头更是感激。然而,他正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时,却只见张寿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开口说道:“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说,所有狱吏都暂退出去,小花生,你去外头守着。”
尽管几个狱吏都是朱廷芳让曹五特别举荐,稳重嘴紧的家伙,但张寿还是这么吩咐了一句。见众人毫无异议地立刻照办,反倒是小花生犹豫了片刻,旋即低头跟在最后出去,走了几步还突然回头瞅了一眼冼云河,张寿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却也不出声。
直到小家伙最终消失在了那一道通向外层关押较轻犯人监牢的门外,他这才走进了冼云河那间牢房,丝毫不嫌弃地方腌臜,也不担心自己会遭受犯人的挟持。
“琼州府虽号称天涯海角,却是稻米一年三熟的肥沃之地,但气候炎热,夏季若是遇到大风时,沿海地带有时候会遭受狂风巨浪。但沧州有时候在夏天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你们心里有个数就行了,本来也没让你们住海边。至于需要你们在那里种的树,有两种。”
“其一,是金鸡纳树。那是在海船在海东一块大陆发现,当地人视之为神树的一种树,树皮刮下来磨成粉,据说可以治疗恶疟。而我朝南方号称瘴疬之气横行,其实就和疟疾有关,所以若是种成了,对朝中那些老大人就有个交待,这也算是将功折罪。”
虽然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但要去往遥远的琼州府,要说众人心中没有惶恐和担忧,那是不可能的,就连出过海下过洋的冼云河,那也不例外。因而,张寿这推心置腹的吩咐,成功地安抚了他们那极端不安的心情。神树这两个字,对于老百姓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当然,要种树,就你们这些人还是不够的,到时候难免要召集有些人手。而要验证药效,同时为了防止人多聚集却感染疟疾或其他疾病,我也早就禀报皇上,希望能派两个大夫与你们同行,如果你们在出发的时候,棒疮还没养好的话,他们也可以顺路照料一二。”
张寿说到这里就暂且一顿,见两旁监牢里包括冼云河在内的八个人大多喜出望外,他心想就如今的琼州府那地方,大夫也是怕死的,多数有多远躲多远。他原本在上奏皇帝的时候根本不抱希望,打算实在不行的时候在北直隶各地监牢里扒拉一下有没有犯事的大夫。
十个被告庸医害人的庸医里头,兴许总能找出一个得罪人,又或者被诬陷的?
谁知道特立独行的皇帝让他的担心和预备计划都白费了——太医院里有个被排挤的奇葩,那奇葩太医还兼职在顺天府尹王杰那做过仵作,如今王杰不在,秦国公张川却不肯接受太医干这个,于是奇葩求爷爷告奶奶想调到顺天府去改行,这事儿不知怎的被皇帝知道了。
由于人还曾经用汤药治好过曾经裕妃的一次怪病,于是,皇帝本着人才利用的原则——虽然他觉得皇帝大概是纯粹觉得好玩,觉得这样的奇葩在太医院那个狭窄的圈子浪费了——就把人踢给了他,附带人教出来的小徒弟两个。这下子,跟着犯人去琼州府的大夫也有了!
“张博士,大恩不言谢,我们……”
张寿呵呵一笑,摇了摇手打断道:“无需言谢,我需要的是你们种出树来回报。更何况,金鸡纳树只是对外宣称的,它的树皮只能治疗恶疟,而且不能根治,而且有些疟疾它也未必能治,我更需要你们种的,是另外一种树,橡胶树。”
详细描述了一下橡胶树割胶的情景,见众人无不对这种会流淌如同羊奶一般液体的树木惊讶到了极点,张寿却对橡胶树地用途只是轻描淡写提了提。
“这种树流淌出来的胶液,在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场。但因为要先育苗,再移栽,所以很费事,你们也许要费上至少几年工夫。当然,你们不用担心在琼州府会生活困顿,毕竟此事因我而起,在没有产出之前,你们的生活所需,我自会设法一一补足。”
“这怎么可以!”
冼云河第一个提出反对,这下子,其他人也慌忙争先恐后地推拒。皇帝能够因沧州事而惩罚大皇子,在心思简单的他们看来,这已经是超乎了他们最好的设想,而后皇帝能够合理处置他们和其他跟随他们闹过的人,在他们看来这一次圣天子确实得算是明镜高悬了。
而张寿如此平心静气地和他们说着未来,又许诺让他们能够好好生活,谁还没个不好意思?就算真想厚颜接受这种贴补的人,发觉同伴都推拒,那当然也就不得不随大流了。
“你们不用再说了,这是既定之事。到时候你们只要一切听安排就好。说起来,琼州府的环境,除了种树之外还很适合种很多特色水果。你们日后也许很难吃到沧州蜜枣,但若是闲暇时候,也可以种种其他水果……”
提到吃,张寿面上就渐渐露出了笑容。他说到了清爽可口的椰子,说到了软糯清甜的香蕉,说到了香甜诱人的芒果……甭管这年头的琼州府有没有这些水果,反正他一一举例,直叫几个犯人都忘了屁股上那火烧火燎的疼痛!
而冼云河虽然觉得,张寿是希望渲染琼州府是个好地方……可他听着听着,还是生出了几许希望。
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否真有一片男耕女织的净土?
他正这么想,张寿却突然开口问道:“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忘记问了。你们家中可有妻儿老小?如果有的话,是希望他们跟随你们去琼州府,还是留在沧州?当然,去留两便。去的话,我会吩咐船上和当地照拂一二,如果留下,无论擅长纺织,还是种棉,我都可以安排。”
冼云河自不用说,万年老光棍一条,而其他人也有光棍,也有人还有父母妻儿,却不禁踌躇了起来。
张寿这去留两便的陈述着实让人很难取舍。妻儿跟去无疑就不用孤苦伶仃,担心的便是他们会不会吃苦。而留在沧州故土,那不用背井离乡确实好,可犯人家属这四个字,会不会日后引来觊觎和歧视?
看到众人犹疑不定,张寿索性把合作社的事情也大略解说了一下。当他说完,冼云河第一个反应过来:“若是真的能把一盘散沙的纺工、织工、棉农都聚集在一块,不盘剥,不克扣,让大家都能温饱,那真是太好了!”
不盘剥不克扣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的,只不过是盘剥少一点克扣少一点,让原本血淋淋的资本显得稍微多那么一丁点脉脉温情。而且,当机器开始普及之后,还要利用大建设和其他的工程以及工作来分流冗余劳动力……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知道这是对寥寥几个听得懂的人才能提及的话题,当下就开口说道:“总之,家属的事情,你们可以慢慢考虑,回头让狱吏来禀报我即可。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好好养伤吧。”
说完这话,张寿就转身出了牢房,随即往外走去。当他快走到通往外层牢房的那一扇门是,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让他极其无语的称呼。
那不是冼云河的声音,语气听上去却极其诚恳:“张博士,虽说刚刚我在挨打的时候恨得要死,现在还痛得要死,可刚刚听你说这么多,我还是想叫你一声小张青天!要是长芦县令是你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管琼州府有没有这么好,这沧州我不会回来了!也许日后不会见到你了,但我会记住你这么个官儿的!”
第四百零一章 逞强就灌安息汤
小张青天,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得到这么一个称呼,而且是在送称号的人已经知道,那些新式纺机来自于他之手的情况下……他是该说受之有愧呢,还是该说百姓的满足点真低呢,还是该告诉他们,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当张寿出了这一道牢门时,仍有些百感交集,因此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小花生站在门边,正在一把一把抹眼泪。他微微一愣,再一次回忆了一下刚刚在里头说的话——他和众人好像没说什么会引得小家伙潸然泪下的话吧?
心中纳闷的他环目四顾,就发现几个狱吏并不在此。这边厢的几间牢房,也早就因为朱廷芳的清理刑狱大行动而被清空了。
想到这几个狱吏是刻意让他觉得没人能听到他和冼云河等人的谈话,于是避得更远,他就走上前去,突然揉了揉小花生的脑袋。
“既然正好没人,你要单独进去看看你云河叔吗?”
要是平时,小花生铁定想都不想就答应,可此时,他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狠狠一咬嘴唇,小声说道:“我去去就回来。”他低头对张寿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内。
张寿原以为小家伙必定有一肚子离愁别绪要说,可他意想不到的是,里头先是一阵哭声,而后就是一阵微不可闻的说话声,他甚至还能听到其他人调侃小花生的声音,但仅仅没过多久,随着一阵脚步声,他身边这道门就再次被推开,小花生竟是抹着眼泪出来了。
仿佛是看到了张寿有些意外,小花生一字一句地说:“我刚刚就是和云河叔他们告个别,说以后我会去看他们的,让他们一路保重。好人有好报,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
这样的话是告别时最常见的话,虽然很容易令人安心,但张寿觉得,这实在不太像小花生的风格。可他也不欲深究,微微颔首,先带了人出去,等到见着那几个干脆退到了监牢大门口的狱吏时,他随口嘱咐了几句,眼见人都赶紧各归其位了,他就带着小花生往外走去。
“我刚刚对他们说到家属的事,其实对你来说也一样。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一块跟去琼州府。想回来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回来,不用担心来回路费,这点钱我替你掏了。”
张寿此时心情不错地打趣跟在后头的小花生,本以为他会立刻忙不迭地答应,可这一次,小花生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吐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回答:“不,我不去了!”
见张寿突然停步转身,小花生把心一横,就把老咸鱼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见张寿颇为错愕,他就小声说道:“我本来死也不肯的,可刚刚听到您对云河叔他们说的话,我就明白,我跟过去只会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了。我身体底子不好,万一水土不服,给大家添麻烦!”
“而且,张博士你费了那么大心思,担了这么大风险,这才让云河叔他们能够得以活命。云河叔他们今天又吃了那么大苦头,被打成了那个样子,我不能只为了自己高兴,就老是不懂事!去琼州府那种地方,肯定是叔爷那种有经验的人更合适。”
“我想跟张博士你去京城,哪怕让我卖身跟你当一辈子随从也行!真的,不只是为了报恩,我想在你身边学点东西,我真的很佩服你懂那么多,哪怕只要学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有真学到东西,我将来才能养得起叔爷和云河叔!”
张寿没想到小花生竟然会把这个话题升级成这样的高度。他呵呵一笑,再次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在我看来,你已经算很懂事,很能干了,想当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好像还在到处惹是生非呢!可想到这里,张寿才意识到自己这怀念往昔实在是怀念错了地方——前世里,人只要超过二十就被人叫大叔了,他得装嫩才能在小花生面前以小哥哥自居,但现在他是货真价实的小哥哥,他才比小花生大一岁!
果然,他下一刻就看见小花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想象一年前的他会是怎么个样子,他只能一本正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听你那咸鱼叔爷的话,那就跟我去京城吧。阿六也能再多一个伴,我家里还有几个比你还小点儿的……”
张园地广人稀,别说一个小花生,就是一堆小花生撒进去也装得下。他倒是希望能收获一堆这样能干的少年当帮手,只可惜小花生不是真花生,长不出花生田来。
如果老咸鱼真是打定了主意继续出海,把观涛小和尚丢到京城去指导海外作物种植事宜,说不定那个小和尚与其被朱莹丢到哪家佛寺去挂单,还不如他拎到家里住。
因为就藏海下院那种全都是肌肉和尚种田和尚的氛围,再加上本朝对僧人的严格管理程度,他觉得那个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绝对不可能考出度牒。没错,当和尚的度牒要考的……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张寿再次来到了朱廷芳安排给老咸鱼的客房。才到门口,他就不由得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因为他赫然听到,早起他来时还昏昏沉沉没能醒来,刚刚小花生口中还很虚弱的这老家伙,此时竟然已经有力气和阿六耍嘴皮子。
“六哥……六爷!别那么死板行不?你看我一个糟老头子,都已经病好几天了,这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就那一碗粥,塞牙缝都不够。真的,再来一碗,你总不能虐待病人吧?”
相比站在那哑然失笑的张寿,动作更直接的,是小花生。人从张寿背后突然抢了出来,直接撞开门前挂的竹帘冲了进去。
但人进去得快,出来得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匆匆忙忙又跑了出来。他一面高高打起那竹帘,一面小声说忘了规矩,一脸生怕张寿责怪的样子。
知道小花生正在努力学习怎么当一个随从,张寿不禁好笑,他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点点头跨过门槛进屋之后,他看见阿六侧身让开,就开口说道:“老咸鱼,你之前还病得七死八活,一醒过来就生龙活虎要吃的?你难道是属咸鱼的,喝一碗粥就活蹦乱跳了?”
小花生离开时还是躺着的老咸鱼,此时此刻已经靠着一个大引枕半坐在了床上。看到张寿和小花生一前一后进来,他挣扎着想要下床说话,结果被阿六一个指头就摁了回去。
“葛太师说了,你至少还要再躺三天。”
“咳,再躺三天我就发霉了!真的,我这种忙惯了的人没那么娇贵,多下床走动走动反而好得快,就像病好了就得赶紧多吃点东西补一补一样!”老咸鱼涎着脸冲阿六恳求,见人不为所动,他眼珠子一转,随即肚子就响亮地咕咕叫了几声。
面对这样诡异的动静,小花生忍不住捂脸。他是知道叔爷这本事的,但凡需要打岔的时候,那肚子就会发出诡异的声响,真的是想要它咕咕叫,它就会咕咕叫……没打过交道的人,那是轻轻松松就会被骗过去!
然而,张寿也好,阿六也好,明显不是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动静,张寿只是莞尔一笑,阿六的反应却简单直接,少年直接嘴角一翘,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肚子竟是发出了更大的咕咕声,还有节奏地连叫了好几次。等到看见老咸鱼瞠目结舌,他这才呵呵了一声。
“想骗饭吃?想都别想!”
老咸鱼差点没被阿六这揶揄给噎死。已然恢复了精神的他,虽说还不能够立时活蹦乱跳,但确实受不了就这么躺在床上养着,因此只能把求救的希望寄托在了张寿身上。可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张寿直接给顶了回去。
“老师的话连我都不敢不听,更何况阿六?你要是违背,老师那慈悲为怀的性子,也不会打你骂你,但到时候丢一本葛氏算学让你背下来,那不是不可能的。”
见老咸鱼满脸你绝对是在逗我的表情,张寿就耸了耸肩道:“别不信,朱二已经尝过滋味了,那天他正好犯在了老师手里,结果被罚抄算学定理二十条,每条抄十遍。”
张寿说到这里,老咸鱼就已经彻底哑口无言了。他有几个胆子去和葛老太师硬顶……更何况人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他只能缩了缩脑袋,可怜巴巴地说:“可我实在是饿得慌,没有粥的话,给条咸鱼也行……”
这老家伙这么大年纪还卖萌,不,是装疯卖傻!张寿简直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要不是后头小花生使劲拽着他身上的衣裳求情,他都恨不得去摸摸老咸鱼是不是发烧到糊涂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阿六竟然一转身,不一会儿,竟然真从角柜上拿了个白瓷盘来。
而后,他就两指捏起了一条只有拇指大小的小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咸鱼。直到老咸鱼真的厚脸皮伸手来接,他才缩回了手去,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喂猫的。”
直到确定阿六绝对会遵守医嘱到底,老咸鱼方才彻底认识到,想要坚称病好下床自由活动,甚至于离开县衙的图谋算是彻底失败了,他只能干笑一声,躲避阿六那太过明亮的视线,可他目光不管移到哪,总感觉那个少年的两道目光犹如刀子似的往脸上扎。
无奈之下,他只能重新抬起头来,尽量让自己显得坦然一些:“我就是觉得这病好得差不多了,打算出去联络一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把开船航海那老本行捡回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迎来了阿六那无情的讽刺:“然后开船去劫囚吗?”
“劫什么囚?”老咸鱼登时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海上还有囚犯吗?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他几乎是立刻看向了张寿,又惊又喜地说,“张博士的意思是,您真的打算用船把云河他们送去琼州府?不走陆路?朝廷能同意吗?”
小花生这才明白,老咸鱼刚刚那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折腾。他赶紧上前去,趴在床沿边上将张寿刚刚和冼云河等人说的话一一道来,眼见老咸鱼惊喜交加,随即就心虚且尴尬地侧过头去,他这才低声说道:“我刚刚对张博士说了,我想跟他去京城!”
老咸鱼顿时露出了极其欣慰的表情。无儿无女不意味着无牵无挂,冼云河这个外甥看上去要学他,就这么一辈子孑然一身了,可小花生却还小,如果跟着他们,说不定那就是三代打光棍,那可就真的糟糕透顶了!
他笑着在小花生脑门上敲了两记,随即就真心实意地对张寿深深低下了头:“我有一帮老朋友和老伙计,要是张博士您信得过我,但凡海上的事情,我都可以出力效劳。”
“好,我可记住你这话了。”张寿一笑,随即就看向了阿六,见少年立时上前一把拎开了小花生,随即二话不说把老咸鱼按着躺下,他就乐呵呵地说,“你这大病初愈,不要逞强,继续好好休养。别忘了你刚刚还信誓旦旦说要出力效劳,身体没养好,怎么出力?”
老咸鱼还想争辩,可谁曾想阿六把他摁下去之后,转身又去拿了一碗汤药过来,随即略微扶起他的脑袋后,就不由分说把药碗凑到他嘴边。他敢发誓,自己要是不喝,人会捏着鼻子给他强行灌下去!
无奈地乖乖喝了药,瞅见阿六端着药碗下去了,他本来还想趁机和张寿小花生再说点什么,可随即就觉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睡意陡然袭来。他甚至来不及迸出一个字,就这么直接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面对这一幕,小花生简直都快看傻了,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去看张寿。结果,他只听到张寿同样面带惊愕地说:“这药是加料了?”比强效安眠药还厉害啊!
“嗯,加了疯子秘传的安息粉。”已经搁好了药碗回来的阿六气定神闲地说出了答案,随即就满脸认真地说:“人只要睡着就不会烦人。”
张寿顿时笑出了声,而小花生则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阿六看着小花生,满脸严肃地说,“但记住,这东西用多了会有耐药性。比如家里老刘头,现在就要双倍才能安静地睡过去。”
张寿简直想为老刘头鞠一把同情之泪。阿六对付聒噪的不二利器,竟然是用安息粉催眠!
第四百零二章 祖制就是屁!
县衙二堂,张寿找借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溜了号,葛雍气得拍扶手大骂,然而,等他老人家同样想溜的时候,那就没那么便宜了,别说吕禅绝对不肯放走这位在天子面前能够一锤定音的老太师,就连朱廷芳也不会放人走。
已经放走了张寿,要是再放走葛雍,岂不是他得一个人独自面对吕禅?
然而,吕禅所求甚大,偏偏是直截了当提出来的,态度诚恳而真切,朱廷芳和葛雍虽然不至于轻易答应又或者做出承诺,但也不至于如同那些对宦官严防死守的文官似的,一口回绝。一阵来回扯皮过后,他们俩最终只是答应吕禅,姑且会仔细考虑这件事。
可等礼送走了吕禅,朱廷芳刚刚那副淡然却至少客气的面孔,顿时就变得冷冰冰的:“葛先生,我朝从太祖开始就限制宦官数量,更限制宦官出外为监军税监等等,这是作为祖制传下来的。如今吕禅这作为,理应并不是代表他一个,他背后还有楚宽,还有其他太监。”
见葛雍老神在在不做声,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皇上登基这些年,因为太后严防死守,他身边女官少,宦官多,以至于如今女官职权大多为宦官侵夺,司礼监外衙的手也越伸越长,而这真的是出自皇上授意?而吕禅刚刚提出的,算不算揣摩圣意,妄图干政?”
“太祖的祖制多了,最清楚的人还是常常钻到古今通集库里去翻太祖手卷的莹莹,你问问她,如今剩下真正还被人严格执行的,到底有几条?”
葛雍反问了朱廷芳一句,哂然一笑,这才喝了两口茶润嗓子,看也不看朱廷芳那张阴沉的脸,自顾自地说:“祖制这种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那就是屁,需要时想扔就扔,想捡就捡,敬天法祖算什么,只有传了几十上百年的利益才是真正不能动的。”
“就比如皇上,放在十年前,你觉得他就算抓住了太祖牌匾被束之高阁的把柄,但可能重开九章堂吗?不可能,别说张寿了,就是我在朝堂亲自呼吁也不能。为什么那会儿不可以,现在却可以?很简单,他栽培了二十年,希望能够扫除掉江老头那一批老人的家伙起来了。”
“于是,就算有人非议,但也有人会支持,所以去年重开九章堂才会这么容易。”
“但就算江老头此次真的落马,新的那一批人粉墨登场,你觉得这朝中就是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方?绝不可能。有些人还会一如既往地作为他的喉舌,有些人却早已有了自己手底下那一大批人,不能罔顾党羽的利益。可以同患难的人,同富贵时就分道扬镳的多了。”
半辈子宦海沉浮的葛雍说到这里,随手把那茶盏在旁边高几上重重地一放,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而在吕禅他们看来,只有他们才是捧着太祖祖制作为金科玉律的人,在他们看来,他们才是太祖祖制的坚定支持者,皇室最忠实的鹰犬,而不像外臣那样索求无度。”
葛老太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此时觉得有点累,他就站起身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可还没等老爷子掸了掸衣服预备往外走,就突然听到朱廷芳问了一个他意外的问题。
“这番入木三分的剖析,葛先生可有对张寿说过?”
“那个惫懒的小子,我和他说这些,他敢捂着耳朵溜之大吉,你信不信?”
葛雍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你那个未来妹夫,虽说鬼主意多,手段也不错,可他是别人惹上门才会一巴掌打上去的性子,没什么升官发财青云直上的野心。所以楚宽和他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他和人有什么额外的交往吗?”
朱廷芳顿时哑然,而接下来葛雍的嘀咕,更是让他有些尴尬。
“所以这沧州出了事,皇上问他,他却推荐你来,认为你杀伐果断能够收拾局面。要不是你硬把他拖下水,他肯定不会来。可他既然来了,还是全心全意为这里的百姓做了挺多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他觉得做好了回去会受赏,是因为他这小子心软,觉得心中负疚。”
“你信不信他刚刚敢丢下我们直接扬长而去,这会儿说不定已经上书请求回京了?哦,应该是说,打着送我这老人家回京的旗号?”
没等朱廷芳说信与不信,老人家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我这次下来,是替他这个关门弟子背黑锅的,以免他那细胳膊细腿背不了这个偏袒乱民的罪过。如今事情收拾完了,我当然也打算回去了,这沧州没有褚老头齐老头,不是做学问的地方。我估摸着他要请求回京,那是肯定能成功的。”
“至于你……冼云河那几个没启程去琼州府之前,这长芦县令一职,朝廷是不会派人的,你得一直坐在这兼着,顶了天我回去和皇上说说,给你派几个属官属吏来帮一把手。换人来谁能保证不把你好好的故政推翻?”
“朝中某些人,最不满太祖皇帝的一条,便是不立嫡长,更有人认为这是后来继位时常出现动乱的缘由。所以大皇子再有千般不好,仍然有一批死抠着礼法的人支持他。你信不信一旦县令人选不当,冼云河等几人非刑而死都有可能?”
“再加上皇上想在沧州建港,这更是动了一堆人的利益。反正无论是长芦县令也好,沧州知州也好,又或者是吕禅说的沧州知府也好,总而言之,这个人选很难出炉。别说朝中那些人,就连皇上还有你那老爹,肯定都正在找可以过来给你接班的人才。”
见葛雍撂下话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负手慢悠悠往外走,朱廷芳不禁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自从杜衡听到沧州有望建港的消息,这位曾经试图表现一下的杜指挥使立刻就安分守己了下来,还悄悄给他出了一大堆训练水军的主意,全都被他一股脑儿送去了皇帝面前。
而沧州这边他也确实干得得心应手,就连最初只是简单粗暴解决的词讼,如今也已经轻轻松松就能解决。否则,如果真的仅仅是凭借出身资历,他能震慑此地一时,却不可能长久。
可如果他一走,哪怕张寿留下张琛,留下朱二,真的不会人亡政息?就算朝中能选出合适的人选,能够延续他和张寿的举措,治理好沧州,将来真的建港,那一位能顶得住方方面面的压力吗?
尤其是一旦吕禅所求真的成功,宦官成功突破曾经的禁令,出任监军甚至税监,这位沧州的地方主司又能压制其人否?
说起来,沧州如果升格为府,沧州知府便是正四品官……哪怕没有升格为府,却也是正五品知州。秦国公张川都尚且能以勋贵兼任顺天府尹,他若要以武转文,谋一个五品知州甚至四品知府,却也是并不困难。可这值得吗?
而且,他如果想要留下来,朱二恐怕就不能留在这里了,否则长兄为主司,二弟却纠合了一群棉农集什么社,那像什么话?如此一来,朱二这些天来那顶着烈日的辛苦也是白费。
所以……还真是棘手的难题!
朱廷芳轻轻眯了眯眼睛,随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张寿如果能留下,那就好了。只可惜,张寿对地方治政似乎不感兴趣,资历也还不够。
如果张寿知道,未来大舅哥竟然在考虑两人中谁留在沧州的可能性,他一定会觉得人是吃饱了撑着,瞎操心。
他从来都不会杞人忧天,觉得这天底下没有顶尖人才,只有自己才行——在后世那种学霸满天飞,科狗满地走的年代,自视太高的话,分分钟都会有强人把你的自信心碾成粉碎。至于在如今这个年代,他更感兴趣的是发掘人才,有事学生上,而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所以,当回到自己那屋子里,带着阿六整理行装的他,突然听到一声重重冷哼的时候,他就想都不想起身笑脸相迎。果然,阿六快步出门,不消一会儿恭恭敬敬把他那位老师搀了进来。而葛雍一面走一面还骂道:“你这不肖弟子,每次都让我老人家给你背黑锅!”
张寿想都不想张口就来:“谁让老师天赋绝顶,算学无双,名满天下,英明神武……”
没等张寿这一大串乱七八糟的四字成语……甚至还不能说是成语的奉承说完,葛雍就受不了了。他没好气地瞪了人一眼打断:“你那未来大舅哥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看你这么清闲就满身不舒服,我倒更担心没你的九章堂不成样子,看你这样子,这是打算随时启程?”
“没错。”张寿呵呵一笑,见葛老师再次瞪他,他就诚恳地说,“我这也是担心九章堂那些学生。而且,算算日子,我觉得也该招收第二批学生了。日后一年招生一次,四年结业,当为永制,如此九章堂一直长长久久开下去,老师就再也不用担心算学后继无人。”
葛雍原本到了嘴边的教训顿时给噎了回去——尽管他那教训本来也就是做个样子。对于张寿这个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就是某种脾气让人没法说的得意弟子,他早就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了,本来人也不是他教育成现在这样子的。
于是,他只能走上前去,气咻咻地拿出了对待小孩子的那一套,直接弹了一记张寿的脑门,见人不闪不避,他就虎着脸说:“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么?你都丢了四个学生在沧州和邢台,有什么事你就算在京城也能解决,确实不必留沧州了。”
知道葛老师跑过来也就是发泄一下背锅的怨气,张寿也就自觉自愿地挨了一记,直到送了老人家离开,眼看刚刚已经把两个箱子收拾妥当,他这才突然若有所觉地摸着下巴问道:“我来的时候是跟着杜衡骑马赶路,几乎连大腿都磨破了,好像没带这么大两个箱子吧?”
阿六早已经习惯了张寿那奇怪的关注点——因为在某些方面,他和张寿很类似。此时,他真的因为张寿这番话冥思苦想了一阵子,紧跟着,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微妙了起来。
“大小姐上次来的时候,随车带了一大箱衣服来,我收了之后也没多想,每天给你换一套。她还拿着你的尺寸在沧州让人现做了四套,所以这箱子里应该是总共十二套衣衫,全都是各种青色的。”
“……”张寿一拍脑袋,尴尬得无以复加。
怪不得他明明记得自己临走匆忙,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就被不得不出发,直到这会儿阿六提醒他方才想起,朱莹来了之后,他好像衣服行头确实没断过……
否则就这年头的衣裳那不经洗,洗了就褪色缩水那架势,他那两套夏装来回换洗,这会儿恐怕早就要袖子衣摆短一大截了!
而因为他根本没在意身上的行头,反正莲青、石青、天青……各种青,一来颜色不扎眼,二来颜色形制都差不多,他甚至都没注意自己换过多少套衣服!
“那这两箱衣服要带回去吗?”阿六见张寿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布说话,他就补充道,“反正大小姐肯定早就在京城给你预备了十套八套衣裳,这些旧的直接捐助给沧州本地穷苦读书人也正好,还能减轻马车负重。”
张寿不由斜睨这一脸认真的少年。为了减轻负重就扔衣服,这败家子的习性好像在融水村时还没有吧?十几套衣服总不可能每一套都褪色缩水,总有还能穿的……他这个钦使从沧州走之前和送福利似的送人衣服,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过想想也是,阿六从来不考虑身外之物。可还没等他训人呢,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小花生的声音:“六哥,千万别浪费东西!改一改可以给我穿!”
随着这声音,小花生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见阿六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他还误以为人家不愿意,正想赶紧解释一二,却不想阿六大步走上前来,和他比了比身材,随即就直接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倒忘了,其中几套已经缩水褪色,连我都穿不了,小花生倒正好,还不用改。”
张寿这才笑了:“也不用乱送人了。而且,沧州的那些读书人,需要的不是几件旧衣服。那位徐翁的闻道义塾招收的好像都是贫寒学生吧?让朱二张琛和蒋大少联手捐助一笔,我也捐个百八十贯,最重要的是,趁着还没走,我去挑挑有没有算学的好苗子,带几个上京!”
第四百零三章 小……师娘?
窗外阳光正好,窗内美人倚栏。那个托腮闲坐,慵懒至极的美人儿甚至还漫不经心地轻吟道:“红绡衫子郁金裙,轻罗小扇扑蚊蝇,浅蹙娥眉懒梳妆……”
她这还没念完呢,就只听一旁传来了一声赞叹:“好诗好诗,大小姐您真厉害……哎哟!”
满脸陶醉状赞美自家大小姐的流银,直接被那把轻罗小扇砸中了头。抱头呼痛的她惨兮兮地看着窗边那位大美人,结果却挨了一个大白眼:“这也叫诗吗?被永平那家伙听见,她不笑你一千遍才有鬼!我就是信口胡诌三句,第四句还想不出来,续不上去了!”
湛金见流银的马屁没有效果,反而挨了一扇子,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端着一个木托盘上去,木托盘上摆着水晶碗盛的冰镇酸梅汤,在这炎炎夏日,还透着丝丝白雾,让人一看就有几分清凉,旁边的一个白瓷盘里,则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蓝孔雀,尾屏五彩斑斓,恰是巧夺天工。
然而,这样的美食安抚,对于如今的朱莹来说已经是一丁点效用都没了。她早就过了盛器精美,摆盘精致就会心满意足的年纪。眼见那两样东西送上来,她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分着吃吧,我没胃口!”
“大小姐。”这一次连湛金都忍不住有些急了,“您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这是小厨房挖空心思给您做的,酸梅汤开胃,这孔雀糕冰凉解暑,您好歹吃一点。我和流银一日三顿外加点心都没少吃,倒是您不能不顾自己。”
“谁让他们不许我出门的,不但不许我再去沧州,而且一关我就是十五天!整整十五天!”
朱莹沉着脸从窗前那张高高的书桌上跳了下来——没错,她刚刚那凭栏远眺,看上去非常慵懒的姿态,其实是毫无姿态地坐在书桌上往院子里看,放着二楼那可供凭栏的美人靠仿佛没看见。此时她一落地就气咻咻地往外走,慌得刚刚试图逗乐她的流银赶紧上前阻拦。
“小姐……大小姐,就因为您在外头嚷嚷的那些话,外头都乱好几天了,老爷也是为了您好。为了他把您关在家里,太夫人和夫人都和他吵了一架,如今老爷还一个人住在外书房呢,号称要守着门,谁敢放您出去,那就不是朱家人,夫人差点提剑和他打了一架……”
听到流银这没条理乱糟糟的劝说,朱莹这才渐渐停下了脚步,随即狐疑地侧头看向了自己这两个心腹婢女,见流银一脸我要是哄人就是小狗的表情,湛金则是低下了头,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原来又是爹捣鬼!我就说呢,祖母和娘全都是最向着我的,怎么会无缘无故把我关在这里,他怎么老是这么霸道!祖母可是他娘,他连祖母的话都不听,还想怎么样!”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同感心头大汗。大小姐你还是老爷最疼爱的宝贝女儿呢,你还不是常常连爹的话都不听,现在还好意思说您爹?
话虽如此,见她们私底下对过一次台词,编出来的这套说辞总算是哄住了朱莹,两人全都如释重负,连忙拦着朱莹又是好一通劝。至于把黑锅全都扣在赵国公朱泾头上这种事,两人那是一丁点愧疚都没有。
反正这次把朱莹禁足十五日,确确实实就是朱泾的意思,太夫人和九娘全都不大赞成,只是出于朝中那鸡飞狗跳的架势,再加上老爷好像对那两位说了另一套她们这种内院侍女并不知道的说辞,人方才勉勉强强算是默许了。当然,朱泾这几天确实都被撵到了外院住。
好容易劝朱莹吃了半只孔雀糕,又喝了小半碗酸梅汤,两人本待再哄朱莹午休小憩一会儿,谁知道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见朱莹眉头一挑,立刻把裙摆往腰间一束,直接快步飞奔了出去,两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先是惊呆了,随即就气炸了。
她们这每天变着法子哄人,容易吗?谁在这时候捣乱!
而朱莹束裙飞奔,纵身跃出院门时,就依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所以我第一时间就赶来了……”
只不过,乍一听清楚那声音是谁,原本惊喜雀跃的她就立刻飞快地放下了裙摆,那种喜不自胜的小女儿之态无影无踪,再次摇身变回了那个绝艳的千金大小姐。不是张寿回来,而是陆三郎那个死胖子,她这么高兴干嘛?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胖子,只不过陪着人来的那位,她实在是有些意外,一时忍不住张口叫道:“娘,您怎么来了?这陆三胖又不是什么贵人,还用得着您陪?”
“你爹把你关在这院子里,一关就是半个月,我要不是天天来看你,你能坐得住?我要是不陪着陆三郎来,怕是你都要和他商量怎么偷跑了吧?”
九娘知道对不起女儿,此时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朱莹,等松开她之后,这才转身瞅了陆三郎一眼。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母女,一脸我很理解的表情,本来就觉得这小胖子挺有意思的她就冲朱莹微笑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今天陆三郎第一个带来了好消息。”
陆三郎看到朱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他就使劲挺直了胸膛,嘿然笑道:“我肯定是外头第一个得到消息,然后第一个过来报喜的人!从今天开始,大小姐你就会被全京城的人竖起大拇指说厉害,因为咱们那位首辅大人江阁老……他倒台滚蛋啦!”
和已经经受过一次好消息洗礼的九娘相比,刚刚匆匆忙忙出来的湛金和流银那真的是又惊又喜。甭管江阁老是为了什么倒台的,自家大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几个士子的话,绝对是燎原之火的最初那一点火星子。
和她们曾经担心的大小姐会不会因此闯祸相比,这个结果实在是太完美了!
然而,心直口快的流银那一声太好了刚刚出口,朱莹却没好气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好消息,你急急忙忙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江老头肯定倒台,我早就知道了!我还当是阿寿回来了呢,真是,白高兴一场!”
九娘没想到朱莹的反应竟然这么直白,顿时有些无奈地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人家陆三郎好心好意来报喜,你倒是一点不客气。口口声声江老头,那可是首辅,你就这么大把握三言两语把他扳倒?”
“我要说他不得人心,你们肯定笑话我,毕竟,人心这玩意又不能决定宰辅的去留。”
朱莹得意地一笑:“因为我知道我爹也好,陆三胖他爹也罢,全都不会放过江老头的。再说了,江老头这些年人在其位,得罪了多少人?光内阁就至少有两个恨不得把他掐死的大仇人,我创造了这么好机会,要再不知道抓住,那两位就白当这么多年官儿了!”
敢情朱莹还觉得这光明正大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炮轰当朝首辅是做对了!
生出这么一个体悟,习惯性在背后戳人软肋的陆三郎不禁叹为观止。眼见九娘无奈摇头,已经完成了自己任务的他就打算功成身退。来卖个好就行了,他可不想在朱家停留太长时间。可就在他刚想走时,外间却偏偏传来了一个声音。
“夫人,大小姐,老爷听说陆三公子来了,请他去外书房。”
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刻,陆三郎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没事来献什么殷勤!他可是听说了,想当初朱廷芳一回来就把朱二打了一顿,朱泾回来又几乎气得要把朱二打死,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朱二乱点鸳鸯谱。而之前九娘倒是对他毫无芥蒂的样子,可天知道朱泾是什么态度!
陆三郎那瞬间变色的表情,朱莹看在眼里,当下就没好气地大步走上前道:“男子汉大丈夫,见我爹怕什么?我陪你一块去!”
我……去!哪怕让你娘陪也好过让你陪啊!陆三郎还来不及抗拒,就被朱莹粗暴地推了一把。等看见九娘一愣之后微微颔首,似乎并无阻止之意,他顿时有些绝望了。
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虽说在朱莹也没拎住他的领子强行拖拽他去见朱泾,可人在后头虎视眈眈地押解,等到了院门又看到朱宏在前堵着,他只能乖乖听命。
等到出了赵国公府内仪门,沿着一条甬道到了西边的外书房,还在做心理准备的他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负手站在书房之外,不是朱泾还有谁?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让人等,只觉得朱泾是早打算向他兴师问罪,刚刚在心里打点的某些托词顿时一下子都忘光了。
可下一刻,他那满腹紧张就突然被朱莹给完全打消得一干二净。就只见这位大小姐气势汹汹地越过他冲上前去,对着朱泾就质问道:“爹,你把我禁足在家,难道就是为了在外头给江老头一个交待,让人觉得我在家闭门思过?现在江老头倒台了,你还要关着我吗?”
要是他从前敢对老爹说这种话,绝对会被打死!陆三郎在心里想,所以他从来不和老爹正面冲突,宁可在背后捣鬼。所以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朱莹这女儿当得真惬意!
面对朱莹那质问,朱泾的反应却很简单。他直接伸出手去,却是摸了摸连头都没梳,只是长发垂肩的朱莹那脑袋。
“江老头算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你大热天在外头乱跑。”朱泾见朱莹恼火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整了整头发,他就淡淡地说道,“再说,我对外头人可没有说你被禁足了,而是说,你被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气病了,这几日连御医都来给你看过,当然实则去看你祖母了。”
见朱莹目瞪口呆,他这才瞥了陆三郎一眼:“若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陆三郎。”
陆三郎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也听说大小姐你病了,这才有了好消息第一时间送过来。为了你这病,赵国公不但几天没出门,还放出风声,说先是父子被江阁老陷害,如今儿子和未来女婿又被江阁老嫉贤妒能,你这个宝贝女儿还气病了,从今往后,和江阁老势不两立!”
朱莹惊讶地看着父亲,随即才醒悟到,她爹那是何等强硬到不讲理的人,怎么会因为她当街说江老头几句话就轻易和人服软。拿她发难的事趁机捅人一刀子还差不多。
于是,她刚刚那股气势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正要老老实实地低头赔礼道歉,她却陡然听到父亲开口问道:“陆三郎,你倒是很会说话。”
陆三郎已经绞尽脑汁在讨好朱泾,降低朱莹的怒气值,眼见已经成功,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却不想朱泾竟然又盯上了自己。暗自叫苦的他紧急开动脑筋,随即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于是,小胖子憨态可掬地躬身行礼,随即异常乖觉地说:“事关重大,我身为我家小先生的学生,当然责无旁贷。再说,我就是打听一下消息,然后该送信就送信而已。要是小先生知道,小师娘都被江老头气病了,一定会插上翅膀飞回来的。”
陆三郎这突然一改口,江老头三个字朱莹倒是听着无所谓,反正她自己也是这么叫的,可陆三郎突然叫什么小师娘,她顿时愣住了,随即双颊赫然飞上了两朵娇艳的红云。
而赵国公朱泾简直是被陆三郎那厚脸皮给惊呆了。事情已经过去多时,他倒是没打算对陆三郎怎样,就是陆三郎他爹陆绾,既然服软认错了,他也姑且作罢了,怎会揪着一个小辈?
现如今,陆三郎这一声小师娘一叫,别说主动矮了朱莹一辈,还把陆绾给带低了一辈!毕竟,其他那几个口口声声叫张寿小先生也好,叫老师也好的世家公子哥,可没有这样称呼朱莹!
他盯着陆三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这无耻的小子看得大汗淋漓,这才若无其事地说:“葛太师和张寿明天大概会从沧州启程,既然你如此尊师重道,你算一算时间,到时候就亲自去接一接好了,也算是你这个学生一片孝心。”
陆三郎还不知道这么个消息,此刻登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见朱莹赫然喜上眉梢,他就立刻大声说道:“多谢赵国公告诉我这么个好消息,我当然要亲自去接!”他说完这话,立时侧头对朱莹挤了挤眼睛,“小师娘,我护送您一块去?”
第四百零四章 不争这口闲气
原本是举荐了大舅哥去沧州收拾残局,结果自己却反过来被赶鸭子上架,张寿觉得,自己在沧州这数月的经历,虽然谈不上跌宕起伏——还遭遇过一次行刺的大舅哥那才称得上跌宕起伏,惊险刺激——但离开京城,亲眼见了一回民间光景,却也让他收获匪浅。
此时此刻,他坐在葛雍那辆皇帝平日微服坐过,大热天还摆着冰盆的马车中,只觉得相比来时那赶路的辛劳,这回程路上要舒适得多。他甚至还热心诚恳地规劝葛雍,不要在行驶的车辆中看书,结果却挨了老师好几个大白眼。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老头子没你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不抓紧怎么行?再说,你看看后头车里你那两个未来学生,一上车就手不释卷,我怎能输给徒孙?”
张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临行之前几日,给闻道义塾组织了一次大规模捐资助学,同时又在葛雍的见证下,和徐翁商定了闻道义塾日后的扩大招生问题。在县学州学改革不易的情况下,他只能从教学和运营比较成熟,而且在沧州名声赫赫的闻道义塾下手。
至于顺道从徐翁那边拐了两个对算学很感兴趣,天赋也相当不错的学生,打算充作九章堂第二期的监生,那就算是意外之喜了。这不,那两个出身贫寒的学生全都在后头马车中刻苦钻研《葛氏算学新编》,居然还把眼前好学不倦的葛老太师给逼出危机感了!
“老师,时光是很宝贵,活到老学到老也是一种很值得钦佩的品质,但您别忘了,自己一点都不老。”张寿一句马屁拍上去,见葛雍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就笑呵呵地说,“我也知道学无止境,正因为如此,我更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群策群力,把算学推导到新的境界。”
“你那根本就是因为自己想偷懒吧!”
葛雍无情地揭破了张寿的本质,见人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欣然点了点头,他不禁随手卷起手中书卷,在张寿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见人照旧含笑自如,仿佛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他登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好,还是该无奈好。
“你小子资质这么好,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副懒散的死样子。”
“能者多劳,我可不想变成日理万机的朱大哥。”张寿呵呵一笑,丝毫没有愧疚地说,“要不是老师您带我回来,只怕朱大哥在沧州一天,就会拖着我给他帮手一天。他是兢兢业业的劳碌命,可我却是一个能偷闲时则偷闲的懒散闲人,怎能一样?”
“你还不到二十就想偷闲?做梦吧!真那么想悠闲的话,我说走运河坐船,你还不愿意!”
张寿打起窗帘看了看天色,随即才不慌不忙地说:“老师之前来沧州的时候,不是说皇上也建议过你走水路,因为太慢,这才派了马车给你吗?现如今这一趟上京,以老师你爱惜人力物力的习性,断然不会让马车空车返回,自己却坐船的。”
连这点上风都不让我占,你这个不肖弟子!
葛雍有些气结地瞪着张寿,最后干脆气呼呼地不说话了。然而,等到张寿殷勤地为自己斟茶递水擦汗,老头儿那点刚刚炸起的毛终于渐渐顺了,随即就意兴阑珊地说:“我是不喜欢坐船,尤其是从天津到京城那一段,遇到枯水期动不动还要用纤夫。”
“哪怕我知道,那些纤夫如果不做这个,那么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做别的,没活干就会饿死,可眼看人拉船前进,我还是觉着心里不舒服。所以,你之前想出来的织机纺车也好,正在想的其他东西也罢,我都很赞成。”
“能让人投入更小的力气,得到更大的产出,那本来就是前进的方向。哪怕有些人会因为机器越来越多而失业,但天下这么大,努力找一找,总应该能找出让人能干的活才对。就算有一天,所有人能干的活,机器都能干了,那也并不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
老太师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竟是有些神往地说:“如今没几个人愿意精研算学,那是因为这无助于他们做官,无助于他们生活,但如果有朝一日,人人都能衣食无忧,官员说不定也同样就不需要了,那么这剩下的大把时间,不就可以投入学习之中了?”
张寿顿时被葛雍那美好愿望给逗乐了——不得不说,有人悲观地认为,有朝一日所有物质生活被满足的前提下,人类一定会陷入空虚,但也有人乐观地认为,一旦从生存的危机中解放出来,人类一定会解放学习和探索的本能,那一定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
而他的观点介于两者之间,当然,现如今去想这个,实在还为时过早。
然而,他并不介意支持一下自己乐观的老师。于是,在他笑吟吟的赞同和奉承之后,葛雍的脸色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好转变化,随即竟是设想起了天下人齐齐钻研数学的美好景象。
面对这一幕,张寿真的很想告诉葛老师,在数百年之后,数学真的和语文一样并列基础学科之首,而且每一个人都得至少初学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再进修三年(高中教育),再接着选了理工科的学生们还得经受至少一年高等数学的恐怖洗礼。
甭管学渣对此有多深恶痛绝,然而,那些资质出色天赋绝顶的人,一定会从中脱颖而出。
在这样的教育和遴选体系之下,绝对不会有任何漏网之鱼!
师生俩就这样鸡同鸭讲地在马车上憧憬未来,当这一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通州。这是进京之前的最后一站,然而,当到了水陆两用的潞河驿,张寿扶着葛雍这位品级举朝第一的老师下车时,迎出来的那位驿丞在得知他们的身份之后,却是诚惶诚恐到了极点。
“葛……葛太师,驿站今天竟是正好满了。西向的一个院子住了浙江布政使,湖北按察使和新任天津道。东向的院子里住了三位巡按御史。另一个院子里住了……”
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另一个院子里住了刚刚以太子太保致仕回乡的江阁老……不,江老大人。”
这简直是冤家路窄啊!
张寿还是此时才得知江阁老竟然已经鞠躬下台的事。也不能说他消息闭塞,反正他们正往京城走,京城这边也就没急着给他们通报这样一个消息。至于在这里撞上,恐怕那就得怪那位前首辅收拾铺盖滚蛋跑路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出乎预料了一点。
见葛雍微微皱眉,张寿没说话,那位驿丞只觉得满头大汗,心里别提多苦了。通州潞河驿乃是通往京城的要道,驿站在整个北直隶也算是排在前三的,问题就在于往来要员实在是太多,别说油水,他迎来送往时,只要不惹怒这些品级高的老大人们就要阿弥陀佛了。
谁能想到前任首辅大人和当今帝师葛老大人,竟会在同一天先后都出现在他这小小的驿站里?江阁老即便离任他也不敢得罪,难不成要请其他住在驿站里的官员给葛太师腾房子?
都是江阁老排场大,家眷倒没几个,随从却一大堆,只因为皇帝一句驰驿回乡的吩咐,就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整个院子!还是人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带头让出来的最好的那个院子!
葛雍看到那驿丞简直都快哭了,他就侧头看向张寿问道:“看来这驿站是真的满了,你说怎么办?”
张寿见围观者不少,其中除却来往此地的百姓之外,还有驿丁以及入住此地那些官员的随从家人等等,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老师是一品太师,按理来说自然得住驿站,但既然真的满了,那也不用折腾了。通州这么大,总不至于还会没地方住。”
他说着就对葛雍笑道:“老师,难得就让我这个学生表一表孝心,在城里找家百年老店住下如何?我上次还听莹莹说,通州有一家带客栈的百年老店,铜锅鱼乃是拿手的。”
见张寿想都不想就决定不去争这口闲气,葛雍顿时赞赏地点了点头。他资历是比江阁老更老,官品也比人家更高,更何况他如今虽说赋闲不管事,却因为籍贯京城,皇帝都不时要过来看看他这个老师,而同样致仕的江阁老却要灰溜溜归乡,可正因为如此才没必要争。
他当下就冲那满面惶恐的驿丞笑道:“满了就算了,我们别处去住。你也不用忙活了。”
张寿也对那驿丞微微一点头,随即就搀扶了葛雍打算上车。然而。葛雍的脚还没有踏上车蹬子,他就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可是葛太师和张博士吗?下官是浙江布政使刘川,下官和湖北按察使庆兄以及天津道陈兄同住,若是葛太师不嫌弃,我们那院子可以腾出来!”
“三位好意我这老头子心领了。但有道是先来后到,断然没有让人家先来的因为官品比我低,就让我这个后到的道理。”
葛雍先上车坐定说了这么一句话,见阿六在旁边一手替自己打着车帘,他就笑吟吟地说:“难得我这学生肯出钱尽孝心,我可不像错过这个机会。好意多谢,但着实不必。”
见葛雍这么说,张寿就对匆匆赶出来的那位浙江布政使拱了拱手。
“这位刘方伯,我难得找到这么个对老师献殷勤的机会,您可不要和我抢。我谢过您这番好意,也请方伯替我多谢内中庆廉访和陈道台。”
那位已经让了一次房子的刘布政使眼看张寿含笑登车,紧跟着,十几个一看便是精悍绝伦的护卫护着马车立时便走,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有没有不甘心不情愿他不知道,但人家不愿意多留却很清楚,他在愣了片刻之后,就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提高了声音。
“老太师真是为人师表,虚怀若谷,谦冲宽容,不愧为我辈朝廷命官的楷模!”
他这一带头,四周围围观的百姓也好,没敢露头这会儿却赶紧来露个脸的官员也好,甚至驿丞和驿丁也好,全都赶紧纷纷附和。称赞一位不惹事的老太师,这不是应该的吗?
毕竟,在驿站这种来来往往人员混杂的地方,往往只有为了入住个好房间好院子争执甚至谩骂的,却少有能在屋子满了的情况下心平气和相让的。那可是葛太师,人家资历人望官品摆在那,要是架子一摆,谁敢不让?
驿站朝南大院的正房中,当得知葛雍和张寿听说驿站住满,毫不犹豫立刻就走的消息时,刚刚致仕的前任首辅江阁老,一张原本就冷冰冰的脸顿时变得更冷了。
而等到那报事的亲随满脸堆笑地说什么他们到底敬老爷威名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重重放下了手中茶盏,厉声呵斥道:“敬我威名?我一个已经要归乡养老的闲人,还有什么威名可以让人敬的?若只有一个张寿也就罢了,葛雍那是堂堂太师,他用得着让我?此番要不是因为他在沧州给张寿撑腰,那么多非议会都被皇上一力压下去?”
见那亲随登时噤若寒蝉,江阁老知道自己已然大大失态,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懒得忍也懒得管了,正要把人斥退出去,他突然改了主意,立时吩咐道:“你带几个人去追那师生俩,就说我承蒙皇恩驰驿回乡,愧不敢当,如今哪能再厚颜独占一院,让两位钦使没地方住。”
“就说我让一半院子出来,请葛太师和张博士务必住到这潞河驿来!”
那亲随已经是完全瞠目结舌了,眼睛顿时看向了江阁老身边那位同样惊讶的幕僚。想当初就是这位司马先生吩咐他和另外几人远远看个热闹,一旦葛雍又或者张寿为了驿站无房可住的事而大发雷霆,那就想办法煽动周围人的情绪,结果这一招根本没用上。
人家不吵不闹直接扭头就走了!而现如今,他还要再去想办法把人给请回来?早知如此他刚刚就和那位刘布政使一样早早跑出去献殷勤了,至少这样还能卖个好!
见那位司马先生一声不吭,他到底不敢违背自家老爷的话,赶紧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
而他一走,江阁老这才冷冷说道:“要是让人知道,我一个已经致仕的闲人竟然逼得皇上的老师退避三舍,那些家伙肯定又会揪着不放!我倒没想到,葛雍年纪大了竟然修身养性了,他哪有什么谦冲忍让,想当初他是货真价实的暴脾气!”
第四百零五章 君子行径
“我是老了,争强好胜的心没了,没想到你小子小小年纪,倒是能忍得住!莹莹都在京城当街骂江老头了,我还以为你肯定要讽刺人致仕了还占了潞河驿整整一个院子,真是好大的排场。”
“莹莹骂的时候,人家还是堂堂首辅,朝中元老,别人顶了天说她胆大包天,说不定还有人暗地里拍手叫好,称赞她光明磊落,不畏强权。可今天在驿站我要是不满发难,别人就要骂我落井下石,仗着老师的势,欺凌人家这位刚刚致仕回乡的老臣了。”
说走就走的张寿,此时已经扶着葛雍在一家挂着百年老店酒旗的客栈面前下了车。迎出来的那位掌柜满脸惶恐和激动,显然已经从早到一步前来打点的小花生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那双手伸在半空中,仿佛想要去搀扶葛雍,却又不敢。
结果,反倒是葛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直接把右手往那掌柜的手中一搭,这才声若洪钟地说:“莹莹说铜锅鱼好吃的那家百年老店,就是这儿吗?”
张寿瞅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阿六,心想在那驿丞面前声称是朱莹介绍的老店,那只不过是用大小姐来戳一戳江阁老的心窝子,其实朱莹唯一出京城跑远路的一趟,还是急急忙忙追在他后头到了沧州的这一回,哪有空停留通州品尝美食?这地方还是阿六介绍的。
真难为这小子出京送一趟张琛,结果却跑去了沧州,吃了两口东西就发掘了有问题的老咸鱼,回程时还在通州找到了一家号称挺好吃的百年老店!
他本待把这个解释说明的机会留给掌柜,可看到人小心翼翼搀着葛雍的胳膊,就仿佛那是易碎的玻璃人似的,却不太敢说话,他只能干咳一声道:“应该就是这家号称客栈整洁,被褥干净,饮食可口的百年老店,只希望不要让老师失望才好。”
那掌柜见葛雍笑得似乎挺高兴,这才稍稍大胆地说:“小店确实是从太祖年间开到现在,已经传了六代人,这铜锅鱼得看缘分,因为只有活鱼送来活杀现煮那才好吃,今天正好送来了活鱼,老太师您是有口福了。至于铜锅鸡、铜锅羊肉之类的,那是一直都有。”
他有些畏惧地迅速瞥了一眼葛雍,随即又看了看张寿,这才欲言又止地说:“至于房间,那是一定整洁干净,保管您满意。只是……小店统共有十七八间房,但之前已经有六间房住了客人,若是要把客人请出去到别处住……”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乐呵呵地笑道:“为何要把客人撵出去?人家是住店,我也是住店,哪有为了我住店,就把人撵出去的道理?”他说话间已经进了店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这两层的店堂,随即就欣然点头道,“地方不错,剩下的空屋子都给我们留着就行。”
掌柜之前听那个打前站自称小花生的少年说葛太师和国子监张博士师生要入住自家小店,就已经快惊呆了,等意识到这会给自家百年老店带来多大的口碑,他就险些没高兴得合不拢嘴。可随之而来,他就想到了偶尔遇到过的那些大人物有多讲究和挑剔。
从卧具到摆设到饮食,这也就算了,这些人动不动就要驱赶客人,这却是最大的难题!去年一位知府不知道怎的突然挑中了他们这家老店投宿,整整包下了他这所有屋子三天,在此之前把入住的四位客人都给赶走了,而最终给他的食宿钱……呵呵,就两贯钱!
可现在,一个比那知府大不知道多少的一品太师,竟然这样平易近人,怎不叫他意外?
而当葛雍说完这话之后,看到张寿示意阿六直接拿出了五贯钱的钱票递上来,掌柜终于喜出望外地确定,自己真的时来运转了。于是,他亲自奔前走后,把这一老一少两位尊贵的客人引到了相邻的两间上房,眼见两人对条件表示满意之后,立刻麻溜滚下厨了。
没错,在这家百年老店,他这个掌柜的其实是东家,但更是大厨。至于伙计,一个儿子,一个刚十六的侄子,还有八岁的孙子,婆娘儿媳帮忙打杂,再也没有一个多余的雇工。
前世住过七星级豪华宾馆,住过豪华仿古民宿,今生住过乡间朴素民宅,住过豪奢的赵国公府,住过国子监简陋的号舍,也住过沧州县衙的客房,如今拥有张园那样一座豪华园林,张寿对于住的标准,已经下降到了干净整洁就行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标准。
而当他吩咐阿六安顿好自己的行李,过去看葛雍时,就发现老师比自己更加随便,竟是已经开始看书了。知道劝也劝不好,本来就是自己惹出了这下场的他只能去看两个将来学生,可一推门就只见同屋而住的他们也同样正在刻苦读书,索性直接拉上门悄然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站在二楼走廊里,张寿看见店堂里的灯已经点了起来,而走廊尽头还能看见有人张头探脑,可一发现他,就立刻缩回了脑袋。知道是自己一行人不住驿站却住在这客栈,其他住店的客人难免好奇,他也不以为意,径直走下了楼梯。
一个小伙计正要迎上来招呼,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葛太师和张博士住在这吗?”
随着这声音,满头大汗的江家亲随就冲了进来,一看到张寿,他就立刻挤出了满脸笑容,快步抢了上前:“张博士,我家老爷得知潞河驿的驿丞以房子住满了为由拒绝了葛太师和您入住,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说是立刻把他那院子腾挪出一半来,请您二位……”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敢问你家老爷是……”
“我家老爷是刚刚致仕的江……江老大人。”那亲随险些一张嘴把阁老两个字说出了口,随即又力图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灿烂一些,“我家老爷说,那院子统共有十几间屋子,腾出一半就是七八间,咱们两边挤一挤也就够住了。”
“原来是江老大人。”张寿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口气也显得非常温和,“刚刚驿丞并没有拒绝老师和我,只是为难地表示已经住满了人。那时候浙江布政使刘方伯也说了让屋子,但老师已经当着大家的面婉言谢绝了,江老大人莫非没听说吗?”
见那亲随登时面色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潞河驿既然正好住满,我和老师住在外头这客栈,也自无不可,没有什么不便的。而且,既然刚刚已经谢绝了刘方伯让屋子的高义,又哪能现在接受江老大人让屋子的盛情?这岂不是瞧不起那位热忱的刘方伯吗?”
“言行前后不一的事情,老师是从来都不做的。这家百年老店馆舍整洁,饮食美味,老师很满意,这点食宿钱,我这个学生还是出得起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而且江老大人出京回乡,料想仆从行李都不少,既然已经在潞河驿那院子里安顿下来,如今为了老师和我再腾挪屋子,不免要花费大量力气,老师和我怎么过意得去?所以,还是不搅扰了。”
他看也不看那明显想不出说辞的亲随,笑容可掬地说:“这样吧,想来你奉命而来,就这么回去也不好交差,我写一份帖子,劳烦捎带回去敬呈江老大人。”
那亲随越是听张寿刚刚这番话,越是觉得话里藏刀——无论是最初暗指自家师生在驿站门口,那位浙江布政使出来让屋子的时候,自家老爷不派人出来说话也好;还是后来暗指老爷回乡人多行李多也好,显然是不够廉洁也好;反正都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人家到底还是把话说得非常婉转,而且又是自己乐意掏钱在外头住客栈,他难道还能把这两位硬是拖回去住驿站?
尤其是当看到二楼不少明显不像是张寿这一行人中成员的家伙在那鬼鬼祟祟窥视时,他就更加心情郁闷了。好歹也是当朝太师外加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住客栈就那么不讲究吗?就算怕赶客人传出去不好听,给两个钱撵了人走,包下这一整座客栈,不是很正常吗?
甭管他怎样腹诽,张寿的帖子仍然一蹴而就,随即装进了信封。虽然觉得信封上敬呈江翁那四个字实在是写得不怎么样,可那亲随见葛雍连个面都不露,张寿也根本没有带自己去拜见葛太师的意思,他也只好怏怏告退。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那位刚刚连面都没露的掌柜就把自己三个当伙计的儿孙叫了过去,面授机宜后,把三个人放出去了两个。
一家在通州凑合着还算生意不错可以温饱甚至小康的百年老店,好容易迎来了自己百年历史上最尊贵的客人,人家钱没少给,其他客人也一个都没撵走,只要殷勤伺候着,临走时说不定还能厚颜求一幅墨宝,可刚刚却差点没被人给请回了驿站住,真是岂有此理!
这种故作姿态的伎俩,本来就是天天和各种客人走的掌柜怎么会看不穿?
于是,当那江家亲随去向江阁老复命的时候,江阁老硬逼得堂堂老太师出外住客栈,等人住了客栈之后又假惺惺去让屋子,这风评就从这家百年老店往外流传,没多久就在整个通州不胫而走。因为传这话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而当江阁老得到回报,又阴着脸打开信封,拿出张寿亲手写的那张帖子时,一扫其中内容,他就差点爆了。
因为那帖子上赫然写的是:承蒙好意,然老师性喜挑灯夜读书,不敢扰江翁清静。而江翁使人构陷鄙人未婚妻父兄在前,使人攻谮我师生在后,鄙人自当敬而远之,更不敢叨扰。
狂怒的江阁老几乎是第一时间将那帖子扯得粉碎,等那碎纸片犹如雪花一般飘落在地,他方才怒瞪那亲随道:“你就连看也不看,拿着这帖子回来了?你怎么不把这帖子直接摔到那个狂妄的小子脸上去!”
那亲随差点被江阁老骂到泪流满面。人家送给您老人家的帖子,还特意用信封封口了,我有多大的胆子,还当面拆开来看,看完还摔人家脸上去?
然而,老爷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辩解,只能慌忙跪下请罪。江阁老本就心头火大,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劈手一个茶盏砸出,喝了一声滚出去。而一旁默不作声的那位复姓司马的幕僚,则是直到这时候,方才赶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东翁,东翁,消消气!此一时彼一时,且看他能嚣张几时!”
“我是气那些指斥我刚愎自用的人,无不口口声声说那小子宅心仁厚,虚怀若谷,乃是温厚君子,为人师表,在沧州又对百姓如何如何,可你看他这帖子上都写了什么?这是温厚君子?呸,这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司马厚嘴角抽了抽,心想人前君子人后小人,这不是朝中官员一贯的德行吗,你老人家还敢说别人?可他面上却没流露出一星半点,反而细声慢气地反复规劝,最后瞅了一眼地上那碎纸片,这才轻声说道:“东翁要是气不过,把这碎纸拼出来传出去,让人看看?”
“撕碎了再拼起来,别人还不得笑我没有容人雅量?”
江阁老心中后悔刚刚冲动,但不愿意做这种让人笑话的事,冷哼一声就不耐烦地说:“我不过是试探着自请致仕,皇上却只留了我一次就准奏,那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也不多留,让那些家眷去收拾行李慢慢走,我先轻舟回福建,朝中人自会寒心,这不是待老臣之道!”
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位幕僚,语重心长地说:“我接下来要乡居几年,你就要自谋前程了。这些年宾主一场,你送到通州就行了,今后且帮我看着朱家和陆绾,还有这小子的下场!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吩咐人把他这睚眦必报的行径宣扬出去!”
“东翁放心!”
口中答应得斩钉截铁,可当退出屋子的时候,人过中年的司马厚却是嘴角一挑,轻蔑地笑了笑。都已经是下台的阁老了,明明要摆出一副政见不同拂袖而去的样子,却还要在这通州摆威风摆阔气,还要和人家正如日中天的葛氏师生争……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至于宾主一场,呵呵,他干了多年,如今江老头一分程仪都不给,他还反送了人一百贯程仪,江老头倒拿得下手!朱莹之前还少骂了一句,那是爱钱如命的吝啬鬼!还想散布流言诋毁张寿……也不想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相反的流言恐怕早已满大街乱飞了!
第四百零六章 民以食为天
铜锅鱼这样的菜肴,张寿记得乃是前世在云南品尝过的,最重要的一个字,那就是辣,所以在辣椒还没推广开之前,他对阿六推荐的这家百年老店,其实多少存疑。然而,他对于通州完全不熟悉,葛雍又乐呵呵一副随便他推荐什么地方住的架势,他也就姑且挑了这家。
至少,能被同样养刁了嘴的阿六说一句东西还算好吃,那总应该不太糟才对。
也正因为如此,基于葛老师在沧州的时候也尝过两次他亲手做的菜,对辣椒不但适应性良好,而且还表现出了相当的喜爱,所以在那位江家的亲随悻悻而走之后,他就亲自去了一趟厨房,打算旁观了一下那掌柜的铜锅鱼做法,如果不行……
他不介意亲自捋袖子上演一出亲下庖厨敬师长,说不定还会被人传成一段佳话。
虽说对张寿亲自到厨房来着实有些莫名惊诧,但掌柜就算从前再自珍手艺,此时也绝对不敢拒绝张寿的旁观——只不过一想到自己的拿手招牌菜,兴许会成为人家府上宴客的一道菜之一,他还是不由得有些心疼,尤其是张寿让他第一锅先做给别人的情况下。
张寿却没想到掌柜竟然还怕他偷师,旁观的他发现,铜锅和他记忆中的铜锅差不离,煮鱼时的辅料也是大葱和芹菜,至于其他调味料,那都是相当常见的,除了没有辣椒。他再一看掌柜做法,立时就完全了然,这就是把香辣咸鲜的铜锅鱼,去掉了香辣这最重要味道而已。
而掌柜见张寿看过主料辅料之后,似乎还有些不大满意,就大着胆子说:“公子,这铜锅鱼咱们通州有好多家都做,号称是太祖爷爷当年路过时,指导伙夫做的。锅子没分别,鱼也大多相同,但只有咱们家能做成这百年老店,就是因为我这祖传手艺,您要不相信……”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呵呵一笑道:“好了,我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不过老师和我口味有点重,所以我特意拿来了一味调料,你在煸炒葱姜之后,把这一味也给我加进去一块煸炒,然后再放鱼和水。”
见那掌柜先是愣了一愣,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阿六就一声不吭地拿出一个瓷罐子递过去,见那掌柜小心翼翼接过,他就瞅了张寿一眼,随即硬邦邦地说:“我在这看着。”
张寿哪里不知道,这小子是因为当初那个卖米粉的徐八顺手牵羊,这才看谁都像顺手牵羊的。眼见那掌柜打开瓷罐子之后,看着里头那红红的干辣椒,满脸好奇,他就笑着说道:“这叫辣椒,唔,你就把它当成和花椒差不多的东西。这是海外带来移栽的香料,味道独特。”
那掌柜没想到自己这小店竟然也有用上海外名贵香料的一天,一时眼睛一亮,激动得无以复加。于是,当张寿转身一走,他就赶紧专心致志做下一锅铜锅鱼,可当他在铜锅里煸炒葱蒜芹菜,打算打开瓷罐放这神秘的辣椒时,他忍不住就侧头看了阿六一眼。
“敢问小哥,是要全都放进去吗?”
阿六这一次终于吓了一跳,慌忙一步跳上前来,沉声喝道:“少放点!”
要不是自己的手腕被人死死握住,掌柜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手一抖,直接把一罐辣椒全都倒进去!然而,虽说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可是,当接下来看见阿六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添加这从未听说过的佐料,他不由得身体一颤,那手还是忍不住抖了。
就是这么一抖……超过分量的辣椒已经是直接随着他那手势,下入了锅中!紧跟着,那极其强烈的味道就直冲他的鼻子,吓得他慌忙退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甚至连自己手中的瓷罐什么时候被阿六夺走都不知道!
那一刻,做了一辈子菜的掌柜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仿佛回到了儿时第一次跟着父亲学下厨,因为太过紧张,把糖当成盐下锅的时候——那一次,他被父亲打了个半死,只因为白糖实在是比盐贵太多了,而且还糟蹋了一盆好菜。事后,父亲逼他把那一锅甜鱼吃了个干净。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甜滋滋的诡异味道……唯一庆幸的是,接下来的另一次挨打,让他至少记住了,打喷嚏时要往后退侧过身子,千万不能对着锅子和调料。因为在顽固的父亲看来,哪怕客人看不见,那也是对饮食最大的亵渎!
直到阿六重重咳嗽了一声,陷入回忆杀兼喷嚏狂潮的掌柜方才恍然回神,等看见阿六竟是代替他正在那像模像样地在那翻炒调料,他慌忙去找了纸擤干净鼻涕,随即方才洗了手回来接过了木锅铲,心里万分庆幸这位凶巴巴的小哥竟然也会两手。
要不然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就该糊锅了!
鼻子仍旧有些不爽快的他瓮声瓮气地求饶道:“小哥,我知道这调料很珍贵,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说了!”阿六郑重其事地把刚刚那抢过来的瓷罐直接捏在了手里,没好气地瞪了掌柜一眼,随即不耐烦地说,“别浪费时间,快做你的菜!”
见人凶归凶,却似乎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掌柜不禁战战兢兢。等到他炒完各种料之后,又加入鱼块煸炒,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加高汤,盖上盖子焖煮,想到接下来应该也就是小火慢炖,再也不至于犯刚刚那错误,他忍不住擦了一把汗。
可发觉阿六依旧站在旁边不走,他顿时就有些好奇了。刚刚这小哥在旁边监视,还能解释为生怕自己滥用甚至盗取这珍贵的调料,可如今都已经下锅了,人为什么还守在旁边?
然而,他心里这个问题还没有问出来,阿六就主动替他答了:“等做好之后,先盛一碗给我尝尝。”
掌柜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难不成是要试毒吗?上次那位知府住在他这里的时候,虽说不时有人下厨查看,可也没有人先尝试毒。然而,想想区区知府和堂堂太师的区别,他虽说有些委屈,但还是赔笑答应了。而阿六接下来说出的理由,却让他更加瞠目结舌。
阿六见掌柜似乎表情有些勉强,他就加重语气道,“你是我推荐给少爷的,万一做不好菜还浪费调料,那我就推荐错了人,懂吗?”
这一次,掌柜终于认认真真打量了阿六几眼看,随即就终于想起,这确实是数月之前曾经路过自家小店,一个人一口气吃干净一锅鱼的那位小哥!只不过当初人是独自前来,如今却是随同葛太师这一行人,他完全没认出来!谁让这位小哥长得……毫无特色呢?
本来战战兢兢的他顿时眉开眼笑,随即就拍胸脯道:“小哥您放心!您把葛太师这样尊贵的老大人带到咱们这百年老店,我一定拿出十八般手艺,绝对不辜负您这番推荐!您就放心好了,准好吃,不好吃不要钱!”
阿六鄙视地斜睨了掌柜一眼:“不好吃?那就要换人做了。”
掌柜顿时目瞪口呆,这是出门在外还带着厨子?真是老太师,这排场天大!可紧跟着,他就发觉,自己完全想岔了。因为阿六往这厨房打量了一眼,这才自言自语道:“少爷嘴刁,要真不好吃,说不定他会亲自下来做。”
虽说刚刚一直都把葛太师挂在嘴边,但身在通州,掌柜又不是消息闭塞,当然知道张寿便是京城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朝中正得皇帝宠信,炙手可热的国子博士,一大堆纨绔子弟的老师。
此时一想到自己这小店很可能会沦落成这位张博士洗手作羹汤,下厨敬师长的陪衬,他就生出了一种空前的危机感。于是,接下来,阿六就亲眼见证了真正顶尖厨子的拿手绝活。
就只见菜刀快如闪电,各种各样的配菜在掌柜那刀下几乎是变出了花来,哪怕只是准备下锅前的摆盘,瞧着依旧让人赏心悦目,尽管尚未尝到滋味,但少年瞧着瞧着,还是露出了相当满意的笑容。
有这样的好刀工好摆盘,再加上他自己尝过,应该能满足那嘴刁的一老一少才对。
而当张寿搀扶葛雍,又吩咐人去叫了随行那两个学生下来吃饭的时候,掌柜已经亲自带着一儿一侄一孙,送上了包括铜锅鱼在内的四菜一汤。按照他的本意,原本还卯足了劲要做更多的,但却被阿六直接拦住,道是那条整整有四斤的铜锅鱼至少一个菜抵三个菜,足够了。
而小花生和观涛小和尚,还有随行的护卫们,则是占据了旁边的四张桌子,一应饭菜和张寿葛雍几乎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铜锅鱼变成了铜锅鸡——因为鲜活的鱼总共只有三条,前头住店的客人早早预订了两条,剩下的自然就不够了。小和尚面前则是一份素斋。
此时此刻,客人们也被掌柜吆喝着招呼下来吃饭了。原本他们还打算捱到张寿这一行人吃完再下来的,可掌柜叫嚷着说是葛太师吩咐,不用拘泥,这些人也就真的不拘泥了,一个个下来的同时,还借着最初那居高临下的优势去偷看那边厢吃的是什么。
当发现堂堂帝师那一张桌子上竟然只有四菜一汤的时候,就有人忍不住惊叹道:“葛太师还真是简朴,我还当这样一品大员吃饭,怎么都得攒珠似的摆满一张桌子!”
说话的那位客人直到发现自己声音太大时,他才慌忙闭嘴,随即就灰溜溜地跟着其他两个同伴在伙计指引下去自己的那桌,结果却发现,竟然就和那位葛老太师相邻,只要踮起脚张望,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人家桌子上到底是什么菜!
他硬着头皮一坐下,就听到耳畔传来了葛雍的笑声:“一品官儿就要一顿饭十个八个菜的,那不是家境豪富,吃用不愁,就是奢侈成性,贪污腐败。我家里也就是个小富即安,还有儿子孙子,总不能一个人全都吃光用光,一点都不留给他们,当然得省一点。”
眼见那个刚刚还评论菜多菜少的客人忙不迭站起来,仿佛是慌忙想要赔礼,张寿就笑呵呵地举杯说:“老师就是和各位开个玩笑。其实老师只是怜惜我这个学生家底薄,所以特意给我省钱。老师这样的算学宗师,自然最懂得量入为出,绝不浪费的道理。”
听到张寿这么说,四周围顿时传来了好一阵恭维。那原本想要赔礼的客人也在张寿的手势招呼下讪讪坐下了。
而直到这时候,葛雍方才似笑非笑地斜睨张寿——就这一会儿功夫也要往他脸上贴金,他这关门弟子真是无时无刻不记得捧着他!
要是他从前那些学生敢这么肉麻,他早就一根筷子砸过去了!可谁让张寿肚子里竟然有的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内容,足以让他日以继夜研究?
而等到张寿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给他挟了一筷子鱼,他才尝了第一口,原本那漫不经心的表情立时就变了。紧跟着,他就立刻看向对面那两个还有些腼腆的未来徒孙道:“吃饭的时候,别讲客气,趁热吃,别等放凉了,那味道就不对了!”再不吃就没你们份了!
说完这话,葛雍一眼瞥见阿六正在店堂一角站着,那目光犹如鹰隼一般四处游弋,他就开口叫道:“阿六,别在那边站着了,这又不是在荒郊野地,过来一块吃饭!”
阿六见张寿笑吟吟看向自己,他就轻咳一声道:“我在厨房先吃过了!”
“这小子在外头都是这样,除非是亲手打的野味,抓到的鱼,然后眼看我自己炮制的东西,他会坐下来一块吃,否则,他肯定是先吃完了,然后在旁边守着。”
张寿向葛雍解释了一番,随即就指着铜锅道:“老师你信不信,如果这条鱼原本有五斤,现在锅里头顶多四斤,如果有四斤,里头现在最多三斤?不信的话,我们可以问掌柜。”
一旁的人早就听得有些呆了,然而,让他们更加呆滞的是,张寿招手叫了那掌柜过去问话,那掌柜犹豫片刻,随即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小哥吃了两碗鱼,约摸是有一斤。不过,他还一个人吃掉半锅子羊肉,还有一盆饭。”
听到饭都能用一盆来计量,葛雍终于为之侧目。他看了一眼照旧神色如常的阿六,没好气地咳嗽一声道:“既然他吃过就算了,我们吃!你们三个年轻人别不好意思,我可告诉你们,我年纪是不小,但胃口却好得很!”
第四百零七章 请千万留他一条命
结果,胃口好得很的葛太师,一个人消灭掉了半锅铜锅鱼。
而剩下的一半,张寿吃掉一大半,两个沧州来的年轻学生吃掉了另外一小半。而且,相比神色始终如常的张寿,相比一面辣得稀里哗啦却吃得兴高采烈的葛雍,他们两个简直是涕泪齐流,所幸一旁还有解辣的汤和素菜,否则两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而那个起头大胆评头论足的客人,却因为闻到了邻近这张桌子上那股不同寻常的香味,又大胆地站起身窥伺了一下张寿他们这一桌上的铜锅鱼,随即就把掌柜叫过去质问,等到得知人家的铜锅里,竟然加入了来自海外的一种叫辣椒的香料,他就顿时有些怏怏了。
可忍了又忍,眼见张寿和葛雍这边已经杯盘狼藉,显然吃完了,他想到刚刚这师生二人平易近人,并没有架子,就鼓足勇气上前拱了拱手。
“葛太师,张博士,敢问你们这铜锅之中的奇特海外香料,到底是……”
张寿临行前嘱咐朱二等人尽快把辣椒种下去的时候,就打算回京路上折腾点动静出来,就和让徐八在沧州码头上去叫卖加了辣椒的米粉一样。所以,此时见有人来探问,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当然也非常乐于回答。
“那是来自海外的辣椒。我从一位老海商那里得来的,虽说稀少,但如今已经在试种,不但能调味,而且还能祛湿,最适合炒菜火锅时调味。”
听到张寿这么说,那嘴快客人登时露出了更好奇的表情:“辣椒?和咱们的花椒胡椒只差一个字,难道是味道相似,这才起了相似的名字么?”
“倒是确实有些相似。”张寿对于这人因为一个椒字就有如此联想,倒是觉得人挺聪明的,当即点点头道,“胡椒辛热燥散,花椒温中散寒,辣椒驱寒止痢,都有各自的功效,但口味却是胡椒温和,花椒麻香,而辣椒才是真正的辛辣。而且做菜时加入,有画龙点睛之效。”
他说着就笑呵呵地说:“之前我在沧州的时候,曾经叫过码头上一个卖米粉的小贩来做过一次米粉,虽只是南方小吃,但滴入几滴浸过辣椒的香油,那滋味恰是极其不同……”
让一个吃货来描述美食,那自然是找对了人。更何况,张寿不但会吃,而且还会做。他不但描述着辣椒那难以名状的调味作用,还提到了土豆、花生、玉米、南瓜、番茄……一种种从前没人知道的作物从他口中变成一盘盘菜,最终,馋涎欲滴的何止一个人。
就当这顿饭变成张寿的美食推介会——只是众人有得听没得吃时,外间突然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请问葛太师和张博士住在这么?”
一听到这个声音,别说张寿眉头微皱,就连掌柜亦是立刻沉下了脸。一想到潞河驿那边的江阁老还在想方设法地想要把自己的客人拉过去,这位百年老店的最新一代当家人就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作为这里的主人,他还不得不一阵风似的跑去门口。
然而,他才刚对人承认张寿和葛雍住在自己这,还没来得及找托词搪塞来人,他就只见那个马上下来的中年人一把将他拨开,随即大步直闯了进去。那一刻,他很有些发懵,等回过神后甚至忍不住有一种大叫有刺客的冲动。
谁让那冒冒失失的家伙差点都害他一个站不稳摔地上了!
张寿同样被那匆匆冲进来的家伙给吓了一跳。因为只从第一眼的印象来看,他就觉得,那绝对不可能是之前江家亲随似的下人。即便富贵人家的下人也能穿丝绢,但至少形制有所不同。而他正在分辨来人到底是何来历的时候,阿六已经一个箭步挡住了这位来客。
这一次,不等阿六有进一步动作,那位不速之客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葛太师,张博士,犬子年幼无知,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了他这一趟!”
什么情况?这都是哪跟哪啊!
张寿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来的竟然不是江家人,而是来求他们放过儿子的人,这画风着实让人始料不及。他还以为江阁老会谦逊忍让地亲自跑过来让屋子,死活请他和葛雍回去住,然后对外树立一个致仕阁老光辉高大的好形象呢!
此时此刻,莫名其妙的他瞅了葛雍一眼,很痛快地决定老师在,自己装哑巴算了。
而被人点名的葛雍,则是完全没好气了。他盯着人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阿六,把人搀起来,我最讨厌没事就往地上跪的!这都是谁啊,居然一跑进来连个名字都不报,就让我饶过他儿子……谁知道他儿子是何方神圣!”
听到葛雍发话,阿六立刻想都不想就上前将那伏地不起的中年人一把拽起。而那中年人挣脱了两下没能挣开,慌忙大声说道:“下官河间知府黄贤,犬子无知狂妄,先是冲撞了赵国公府千金,而后又在沧州兴风作浪,串联闹事,都是下官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张寿这才想起被朱廷芳直接两辆槛车送往京城的黄公子和毕师爷,不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自称河间知府的中年人。
不得不说,因为养出了那么个蠢儿子,再加上那个蠢儿子还声称身上有万儿八千的钱票,他对河间知府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教子无方的贪官。
而这样的贪官,一般都是厚颜无耻,弃卒保车的性子,在他看来,一上来就先把所有事情推到儿子身上,然后声称教子无方,那才是该有的画风。就连儿子的罪名,那也应该避重就轻,可此时这位河间知府黄贤,却爽快认下了儿子最大的两个罪名,却来求他们网开一面。
所以,他踌躇片刻,最终决定继续不说话。有老师在呢,哪轮得到他说决不轻饶又或者宽容大度的话?
果然,葛雍冷笑一声道:“既然知道你那儿子犯了国法,你还来闹什么?以为求情就能让他免于刑罚?你知道他在沧州都做了些什么混蛋的事!居然还派那个毕师爷游说商贾大户,让他们抱团去诬告钦使?你这不是管教无方,你这是纵子犯法!”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让他出去游历,没想到他会如此狂妄大胆,都是被我和他母亲宠坏了!”河间知府黄宽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母亲从小就宠着他,我忙于公务也没怎么管束他,结果他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偏自以为是……”
堂堂一位四品知府大人,此时以头抢地,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下官自幼贫寒,结发妻子也只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因此有了儿子之后,我们回忆往昔艰难岁月,内子就说,一定不能让孩子吃这样的苦,所以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从他们懂事开始,下官和内子全都是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一个劲富养过来的。”
面对这样的解释,葛雍这个典型的撒手放养儿孙派顿时大为意外,而张寿则是……有一种看到后世那些富养派家长的即视感!这一次,见葛雍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就不慌不忙地问道:“那敢问这位黄府尊,你这幼子出门游历却腰缠万贯,也是你们这父母给的?”
而他听到的回答,再次颠覆了他对于河间知府仅仅是个贪官的认识——这家伙确实有点贪,但不得不说,人就算真的有点贪心,那行径也和普通贪官有点不同。
“是,不瞒您二位说,下官和内子穷怕了,所以当官之后就想方设法敛财。”
掏出一块帕子使劲擦过眼睛和鼻子的黄知府,可怜巴巴地说:“下官考中三甲进士,留朝学习之后,就放出去做了一任县令,那是产粮大县,拗不过内子求财心切,再加上当地粮商丰年压粮价,内子就派人收了一家快倒闭的粮行,每到收获就每斗多加五文钱收粮。”
“因为童叟无欺……其实主要是价格贵一点,再加上我这个父母官撑腰,这粮行最终站稳了脚跟,后来……”他说着就有些吞吞吐吐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仿佛有些心虚地说,“后来其他大户和粮行受不了群起反扑,内子……内子的手段就狠厉了许多……”
也许是知道自己这知府恐怕当不成了,十有八九要获罪;也许是因为想要解释清楚儿子身上揣着的那万儿八千钱票到底从何而来,黄知府虽说有些犹犹豫豫,但还是说清楚了自家的发家史。
不外乎就是他做官做到哪,妻子的生意就做到哪——每次在任的时候笼络一派打压另一派,离任前还不忘和后头接任的那位搞好关系,有的附赠利益若干,有的直接产业半卖半送,如此虽不能说十几年宦海就挣出个豪富,但也竟然也挣出了一副远胜小康的身家。
曾经一穷二白的黄家,如今有田庄,有铺子,有三五万贯的流动资金——这年头放在钱庄的钱,在张寿看来应该算是流动资金。于是,在小儿子平生第一次出来游历时,宠惯了儿子的黄夫人手一松,就直接给了小儿子一沓钱票。
至于黄知府,当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小儿子都走一个多月了!而在他质问夫人的时候,夫人还振振有词地对他说出了一句话——小孩子身上没钱,那是要学坏的!
而张寿听到这论调时,第一反应便是,娇惯得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家长,在放熊孩子出远门的时候在他们手里塞一沓钱,然后谆谆教诲道,兜里有钱我怕谁,遇事就靠钱开路。于是,熊孩子就真的以为老子有钱天下第一,大摇大摆一路莽过去了。
而最大的问题是,那位黄公子的年纪……真不能算是孩子了!
啰啰嗦嗦说完一大堆之后,黄知府便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如今孽子闯了那么大祸,下官已经向朝廷请罪,如今是赴京听候处分的。下官知道,从前在任上的旧账难免会有人翻,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老实坦白。”
“该收的赋税,下官没少过朝廷一分,也没多收过一分;该断的刑狱,下官都兢兢业业。下官敢指天发誓,移交给下任的账目,全都是干干净净,一清二楚,下官在任,也从来都没出过冤案。这是经得起查的,若有一星半点虚言,下官甘愿受国法处置!”
“此外,修路造桥开沟渠,抚老济贫恤孤残,下官该做的真的都做了。下官千不该万不该利用职务之便经商敛财,把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该认的罪,我都替他认,只求葛太师和张博士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稍稍从轻发落。”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那些围观的客人,以及已经目瞪口呆的掌柜和伙计,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即又把心一横道:“就是打他几十杖也好,就是流放他数千里也行,请千万留他一条命!”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情绪。他冲阿六打了个眼色,眼见少年立刻上前一把将这位黄知府给拖了起来,他这才面色微妙地问道:“谁说你家儿子会没命的?”
黄知府被阿六使劲从地上拽起来的同时,脸上还带着发懵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张口说道:“不是连长芦县令许澄都被砍了吗?”
听这家伙刚刚的口气,官当了多年,政绩也还不错,怎么居然有点傻?张寿简直被呛得有些啼笑皆非,因为长芦县令许澄被砍了,于是就觉得自己那个惹是生非到闯下弥天大祸的小儿子也会被砍?这想法也太牵强了一点吧?
不过,也许对方是觉得,朱廷芳连朝廷命官都敢砍,那个得罪了朱莹,然后又狠狠算计自家郎舅俩的某位黄公子,定然也不会放过?
而同样品出滋味来的葛雍,此时终于忍不住哂然一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儿子要是该死,谁都救不了他,你儿子要是不该死,也不会因为别人喜恶就没命。倒是你大庭广众之下抖露出这么一堆,也不怕传扬出去,倒是有点意思。”
“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找到这的?”
面对葛太师的问题,黄知府犹豫片刻,这才小声说:“通州满城都知道了,江阁老霸占了潞河驿一整个院子,害得老太师您和张博士没地方住,于是只好住客栈。”
第四百零八章 铁公鸡
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或者说,好名声无人知,坏名声天下晓?
不过,还真是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在他根本没有做过任何事情,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的情况下,一盆盆脏水就已经疯狂对着那位已经下台的前首辅泼过去了!
张寿想到这,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人在瞎传。明明是潞河驿已经住满了,所以我和老师听驿丞那么一说,就决定索性住驿站,哪里就有什么江阁老霸占一个院子不让这种传言?要知道,浙江布政使刘方伯还第一个出来让屋子,只是老师过意不去婉拒而已。”
朝江阁老泼过一盆脏水——或者说干脆就是脏水源头之一的掌柜,此时此刻已经心虚地把自己的一儿一侄一孙全都撵到了后厨去躲着,生怕阅历不够的他们露出破绽。而他更胆战心惊的是,张寿竟然没有顺着黄知府的口气承认,反而还帮江阁老做了澄清。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葛老太师的学生,光风霁月,不计前嫌,一面却也忍不住有些小小的怨言。就连他这通州人都知道江阁老在人家赵国公父子打仗的时候指使人构陷,而后又在人家朱家郎舅俩在沧州安抚官民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张寿干嘛还这么大度?
就说是江阁老倚老卖老,占屋不让不行么?就算是圣旨让这位前任首辅驰驿还乡,可也肯定没让人独占一个院子,却使得其他官员不能住驿站吧?等人家葛太师住到他这百年老店,这位前任首辅再假惺惺派人来请,一点诚意都没有!
而店堂中的其他客人,刚刚才看了一场知府为儿求情的戏码,此时此刻又亲眼见证了张寿替江阁老开脱,再加上之前不少人在楼上还偷窥过张寿把江家那个来请人的亲随三言两语打发走的一幕,一时间自然各自窃窃私语了起来。
于是,发现自己好像又闯了点祸的黄知府,顿时赶紧诚惶诚恐地说:“我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是真的就这么以为。咳咳,是我刚刚去潞河驿投宿的时候听说屋子都住满了,又听驿丞和那些驿丁说了缘由,还和浙江那位刘方伯交谈了几句,所以才追到这来的。”
“原来如此。”张寿心中顿时更加了然,看来泼脏水的人当中,至少包括潞河驿的驿丞和驿丁,甚至还包括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葛雍,见老师并没有什么明示或暗示,他就索性用温和的语气问道:“此次上京,黄知府难道就单身一人吗?潞河驿既然不能住,投宿的馆舍可找好了?”
黄知府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就带了两个随从,刚刚是直接从潞河驿赶过来的,投宿之事还没来得及……”
儿子早就被那位朱大公子槛车送进了京城,再慢一点说不定都会被砍了,一贯在商场上如鱼得水无往不利的妻子哭得和泪人似的,而他也被召去京城听候处分,在这种父子很可能要双双见罪的情况下,谁还能顾得上住宿这区区一件小事?
听到黄知府这么说,张寿便笑道:“既如此,那你就住在这家百年老店吧。我让人腾一间房给你,免得堂堂河间知府大晚上还要在通州街头四处找地方住。”
尽管张寿没有明说是否答应自己的请求,而且只不过是让一间屋子的小事,但黄知府还是喜出望外。
要是人家死揪着自己父子不放,还会这么宽容大度?
于是,他连忙千恩万谢,随即还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葛太师和张博士明日要启程赴京么?下官能不能同行?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正好顺路,而且实在是心头负疚……”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不耐烦地说:“忒多废话,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和谁一块走就和谁一块走!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教子无方,还和媳妇一块把儿子惯成这样子……现在知道痛哭流涕,早干嘛去了……张寿,扶我出去走一圈散散步消消食!”
张寿自然连声答应,等到他对阿六使了个眼色,扶着葛雍出了店堂,才走出没几步,他就听葛雍哼了一声:“你就都信他说的鬼话?”
“姑且听之而已。”张寿不以为意地一笑,随即就无所谓地说,“朱大哥都把人家儿子槛车送去京城了,他都没打算泄私愤,更何况是我?送去让朝廷法司审就好。既如此,我信与不信黄知府说的话不重要,我又不是别人惹了我就必定要杀人而后快的性格。”
葛雍斜睨张寿一眼:“朱家老大看上去砍砍杀杀最在行,还砍了许澄,可那是因为砍了人有利于他在沧州树立威望,镇压局面,同时立威给京城某些人看。你也一样,刚刚看似给人吃定心丸,实则压根没许诺什么。那黄知府养出个傻儿子,又撞到你们手心里,算他倒霉!”
“养不教父之过,总要付出代价的。再说,他自己都做好丢官去职,儿子受严惩的准备了,那不是很好吗?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要他父子的命……”
当师生俩带着个远远跟在后头的阿六在已经彻底昏暗下来的街道慢悠悠溜达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这家百年老店的时候,店堂中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花生抢在那掌柜之前上来报说道:“葛太师,公子,黄知府和两个随从已经安顿好了,让出房子的两个护卫和人挤一挤,三人一间,虽说不那么舒服,但掌柜已经给他们加床了。”
对于这样的小事,葛雍轻轻一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就对张寿说:“我们这次带的人多,护卫又一大堆,就通州潞河驿那么几个院子,本来也不够所有人住,如你那两个未来学生,还有小花生,十有八九也要住客栈的,眼下这倒是正好。”
“我本来是打算安顿了老师您住潞河驿,我们剩下的人住外头,如今这样确实是省事了。”张寿一面说,一面搀扶葛雍回房,等到了房门口,他却还不忘嘱咐葛雍早点睡,别再看书,免得伤眼睛,结果被嫌他啰嗦的葛雍直接撵回了屋子。
这一夜,无论葛雍和张寿,全都睡得安稳踏实,小花生和观涛斗嘴半宿。阿六睡了两个时辰,就如同夜猫子似的在店堂和走廊中游弋,然后成功发现了某些人的辗转难眠。
没错,即便有张寿表示出“善意”,马上就要变成前任河间知府的黄贤黄知府,毫无意外地失眠了,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了一会儿。可他根本没睡着多久,就被随从的不断呼唤给叫醒了。
得知葛雍和张寿师生早早就起来,如今已经在下头吃早饭,兴许一大早就会启程上路,黄知府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飞快地更衣梳洗。
等到他出现在店堂中时,不但眼圈黑得犹如被人打过,面色也极其憔悴。可即便如此,眼见得张寿和葛雍明显在用早餐,他还是强忍打呵欠的冲动,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张寿笑眯眯地回应了这位黄知府的问好,等人家探问启程时间时,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行李都已经装上车了,一会就出发。”
听说张寿立刻就要出发,黄知府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让掌柜去拿几个馒头当干粮,本来还要买卤肉,得知这天气太热,店里如今只卖肉干,他就胡乱点了点头答应,随即就让两个随从上楼整理行囊。至于他自己,就这么陪坐在旁边,仿佛生怕葛雍和张寿抛下自己跑了。
好在他这次出来匆忙,不过就几套换洗衣裳,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当两个随从提着包袱下来时,他就只见张寿扶着葛雍起身往外走,他连忙撵了两人出去牵马,随即一个箭步朝那师生俩追了上去。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哎,这位……府尊大人,您还没结账呢!”
黄知府窘得一张脸通红,随手在怀里一掏,发现都是最小五贯一张的钱票,他就顿时有些不自然。儿子是富养,可他从来都极其节俭,官袍和便服洗得快发白还不舍得扔,如今又要去京城为了儿子奔走打点,哪里舍得住个客栈还给人家五贯钱?那都够他半年零花了!
幸好昨天晚上张寿只腾了一间房给他,没能住上驿站的他总算能稍微省点开销,要是人家真的大方到腾三间给他们三个人,那这开销可就太大了!
要不是为了早点到京城,他也不舍得让两个下人也一块骑马,万一伤着马他得心痛死!
然而,此时让掌柜找钱,黄知府担心会拖慢自己的步伐,被前头的张寿和葛雍给甩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张口叫道:“百顺,你来先把住店的账结了!”
两个随从此时已经从小伙计那边接过了三匹马的缰绳,听到这一声唤,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被叫到的那个就丢下缰绳快步上去。
然而,人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却让正扶着葛雍上车的张寿也好,正追着要房钱的掌柜也好,谁都意想不到:“老爷,我身上没钱了。您昨天在路上那一顿饭钱还没给我呢!”
“岂有此理!我还会克扣你这点钱?到了京城自会给你!”
听到这辩解时,张寿就只见黄知府原本已经涨红的脸,此时已经赤红得犹如关公。想到这夫妇俩给幼子钱时的大方,此时却被随从闹出连饭钱都没给的笑话,他不禁嘴角一挑。
等到上车在葛雍身边坐定之后,他就笑道:“看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呵,如此克扣下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却纵容儿子到那地步,也确实是好笑得很!”
葛雍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不管他,吩咐下去,启程!”
接下来的一路上,葛雍和张寿在马车中一路走,一路探讨着算学,时不时还夹杂着天文地理水文,始终就没停车休息的意思,以至于后头骑马的黄知府虽有意献殷勤,却也只能强忍瞌睡和火辣辣的太阳,紧紧跟在后头。
就当他昏昏沉沉,差点都快坐不稳身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大呼小叫,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抬眼一看,他就发现京城朝阳门已经赫然在望。而更前方似乎有一前一后两人策马飞奔而来。他刚想让两个随从上前打听打听,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阿寿,葛爷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听出这是女子的声音,黄知府直接打了个寒噤,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屁滚尿流回来报信的随从所言之事。想当初在沧州那座马骝山上,他那个愚蠢的小儿子就是因为说错话,被这位大小姐直接从山路上踹了下来!
如此暴脾气的千金大小姐,他还是躲远点好,那可不是葛雍张寿这样讲理的人!
眼尖的阿六通报说朱莹和陆三郎一块来了,张寿就已经打起了车帘。此时此刻眼看着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疾驰而来,他本待吩咐先靠边停车,可此时还未到城门之前的开阔区域,官道上正人来人往,他也就只能姑且忍住,只笑着对来人招了招手。
等到朱莹策马快跑到近前,随即巧妙勒转马头在侧面与他们这马车同行,他看了一眼后方正在笨手笨脚预备转弯的陆三郎以及更远处的朱宏等几个随从,这才笑道:“这么大热天,莹莹你何必特地过来接一趟?”
“陆三郎说要来,我当然不能只让他一个人过来巴结讨好。”朱莹一面说,一面探头对车里的葛雍也打了个招呼,这才笑吟吟说,“再说,这天气已经没有前一阵子那么热了,到底也算是入秋了!最近好消息不断,我也是来见你报喜的,以后再也不用听江老头的闲话了!”
听到这话,张寿不禁哑然失笑:“老师和我差点在潞河驿和人打照面,早就知道了。他正好驰驿回乡,老师和我就索性投宿了一家客栈。”
朱莹满脸惊讶,正要追问缘由,可随即就瞥见一侧同向车马当中,有三人正鬼鬼祟祟躲避她的视线,试图混入旁边人群,她顿时柳眉倒竖,厉声喝道:“那边三个,给我抬起头来!”
第四百零九章 教学相长
黄知府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已经提前躲开,甚至带着两个随从混入到一旁寻常车马当中了,居然还会被那位传说中京城最嚣张最跋扈的千金大小姐发现。他很想装作不知道对方叫的人是谁,奈何他身边两个随从已经犹如听到圣旨一般,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抬头,随即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却忘了,自己一晚上没睡好,再加上白天赶路的疲惫,那张憔悴的脸如今越发显得形容枯槁,虽说还不至于像骷髅,但在朱莹看来却显得更加可疑了。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了一会儿,朱大小姐就眉头大皱道:“你认识我?”
黄知府心中一跳,随即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认识!”
“不认识我你却躲我干什么?”朱莹眯了眯眼睛,一时疑心更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看你这是心里有鬼,非奸即盗!来人哪,把他们三个给我先看起来,等到了京城之后就押去顺天府衙,和那些海捕文书对一对,看看是不是通缉要犯!”
见这一幕,哭笑不得的张寿不得不站出来阻止道:“莹莹,人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那是河间黄知府,不是什么可疑人!”
朱莹听到河间黄知府五个字,不由得眉头紧皱,狐疑地问道:“河间黄知府又是谁?我不认识他,他堂堂知府看到我躲什么?难道我是洪水猛兽?”她越想越不对劲,盯着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可却偏偏是满心茫然。
见朱莹竟然听到自己的来历也没想起来,黄知府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早知道朱莹如此记性不好,他躲什么躲,在后头装无关人士不就行了?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张寿也好,葛雍也罢,千万不要多解释,让自己先混过去就行。
总算他心想事成,就只见张寿呵呵笑道:“莹莹你忘了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葛雍自然也懒得提醒朱莹,人家儿子被你从山上踹下来这种勾当——反正他也是道听途说。他没好气地咳嗽一声,直接岔开了这个话题:“小莹莹,听说你之前胆子天大,在棋盘街天下太平楼上当众骂了还是首辅的江老头,还被你爹给禁足在了家里?”
黄知府昨天是到了通州潞河驿才得知首辅江阁老突然变成了前首辅,此时听到葛雍这一言道破关键,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随便欺负他那个傻儿子的千金大小姐已经很可怕了,如今这位凶起来竟然连首辅都敢骂?
“谁说我被禁足的?”
朱莹直接眉头倒竖,不服气地抗议道:“我之前是在天下太平楼和那几个胡言乱语的书生吵了一架,是骂了江老头,就算江老头人在这里我也敢骂他!但葛爷爷你可别污蔑我爹,我之前是被那些家伙气病了,我爹连太医都给我请了,还放话说和江老头势不两立!”
“我爹可是最护着我和大哥二哥的,江老头先指使人构陷他和大哥,现如今又对大哥和阿寿下黑手,这怎么能忍!再说,那个顽固不化,因循守旧的老东西,早就该下台了!哼,不管怎样,我都把他从现首辅骂成了前首辅!”
张寿这才知道,赵国公朱泾竟然还在朱莹闹了这么一场后,放了这样的狠话——说不定还有相应的其他手段作为后续,真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可是,当他看到那边厢躲躲闪闪的黄知府赫然满脸土色的时候,他就知道,人确确实实是被吓着了。
就当黄知府心如鹿撞,犹犹豫豫,想走又不敢走的时候,朱莹却突然哎哟一声:“我想起来河间黄知府是谁了!好啊,就是你养出那个口无遮拦,毫无担当,却还心胸狭隘到在沧州兴风作浪的儿子!”
张寿见黄知府惊得都快从马背上掉下来了,他就“好心”劝解道:“莹莹,儿子是儿子,父亲是父亲,怎可混为一谈?再说,昨天晚上黄知府已经诚恳谢罪,养出这样的儿子,他也痛心疾首,你就不要苛责他了。”
朱莹这才有些狐疑地扫过去一眼:“哦,阿寿你是说,他居然还知道悔过?”
黄知府赶紧点头如捣蒜道:“是是是,下官深切悔过,深切悔过!”
葛雍挑起窗帘一看,见黄知府赫然因为张寿的说情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昨天恨不得连一丁点小事都拿出来坦白,也算知错能改,你就不要因为儿子的罪过揪着人家当爹的不放了。那个谁……黄贤,你先进城去吧,这一大堆人,把路都给堵住了!”
本来就如坐针毡的黄贤巴不得这一句话,此时只觉得葛氏师生实在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他慌忙在马上躬身行礼,感激涕零地说:“多谢葛太师宽容,多谢张博士大度,下官日后一定好生管教儿子,让他洗心革面……下官先行告退了!”
眼见黄知府犹如吓破了胆似的带着两个随从落荒而逃,张寿见朱莹仍旧盯着人家的背影不放,他就笑道:“老师刚刚说得没错,他昨晚上连自己怎么有那么丰厚的身家都当众抖露得一清二楚,倒是个有趣人……”
听张寿大略说了黄知府昨夜来访时那点言行,朱莹顿时有些意外。她探头看到张寿和葛雍所在的车厢非常宽敞,索性策马靠近,看见驾车的阿六非常知机地让出一点位置,她就冲少年一笑,随即轻轻巧巧跃下马背,直接钻进了车。
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应经过,她就啧啧称奇了:“我道是那个蠢家伙怎么教出来的,原来是被他们父母拿钱堆出来的!自己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却拼命地给儿子塞钱,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爹和我祖母虽说娇惯我,可也没苦着他们自己啊!”
葛雍顿时给气乐了:“你还拿你自己和那个愚蠢的小子相提并论?”
“我这就是打个比方而已,葛爷爷你就喜欢抓我说话的空子!”朱莹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再说了,就算这姓黄的知府说的话都是真的,他这官做不成,他妻子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挣下的产业也别想保得住!他也不想想,就算官当得再大,儿子没教好,那都是白搭!”
她说着就傲然说道:“就和江老头养出那么个坑爷的孙子一样,就算再一世英名,也被毁了!更何况那姓黄的知府和江老头一样,都谈不上有多英明!当爹娘的,得学学我家和吴姨,看他们把我大哥和阿寿教导得多好!”嗯,她就不在背后说皇帝坏话了……
“咳咳……咳咳咳!”这一次,正笑吟吟当旁观者的张寿终于被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他着实没想到,在针对黄家那家教问题大发感慨之后,朱莹竟然会拿他和朱廷芳出来做正面例子。
而听到这话,葛雍也忍不住凑热闹道:“你大哥不消说,放眼京城文武官员,就没人敢说他不优秀的,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爹说不定也比不上他。至于张寿么?”
他斜睨一眼张寿,随即有些嫌弃地说,“这小子太妖孽,不作数!”没等朱莹嗔怒,他就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我这可不是骂他,这是夸他!你大哥纵使文武双全,那还是天才的范畴,可你这宝贝未婚夫,他会的东西,全都是人家根本不可能会的!”
甚至就连我老人家也不会,这像话吗?
朱莹这才转怒为喜,连连点头道:“葛爷爷你说得也有道理,阿寿在有些地方确实很厉害,就连我祖母和我爹我娘都这么说!所以,我眼光好,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不同凡响!”
张寿没想到自己不但无辜被牵扯进来,还因为葛雍这三言两语评论而躺枪,无奈地双掌合十道:“老师,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求您放过好么?莹莹的大哥那才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别人家教育儿孙时拎出来作为榜样的人,至于我,距离朱大哥那标准还差得远。”
“呵。”葛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总而言之,最幸运的是莹莹她爹,生了个好儿子不说,又捡到一个好女婿,现在连他那个嫌弃得不得了的小儿子,眼瞅着也有扭转的希望。也不知道多少人现如今正在羡慕他。”
马车之外,刚刚总算是策马转弯跟上马车的陆三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连忙笑容可掬地说:“葛祖师说的是,我爹就甭提多羡慕赵国公了,老说只恨自己没个女儿,否则就能有小先生这么个能干的女婿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寿直接一句话给砸得缩回了脑袋:“是啊是啊,你爹有你这么个常常吃里爬外出卖他的儿子,当然想要有个贴心如棉袄一般的女儿!”
葛雍却挺喜欢小胖子这么个徒孙,一来他从没想到过,既是纨绔子弟,又是这么个吨位的陆三郎竟然颇有算学天赋,这竟是他那几个出色的徒孙中最年轻的一个,二来陆三郎嘴甜会说话,比他那些或不苟言笑,或忙于做官的门生弟子强多了。
所以,见陆三郎讪讪的,他就开口打趣道:“陆家小胖子,别尽拍马屁,你小先生不在这些天,都是你管着九章堂,可还顺遂么?”
“那还用说,我这个斋长可不是吃素的!”陆三郎昂首挺胸,那股得意劲简直是溢于言表,“除却派去王大头那实习,还有一批人被皇上钦点去户部和光禄寺核帐审计,其他那些,都已经把《葛氏算学新编》里的立体几何和三角函数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陆三郎神采飞扬地把《葛氏算学新编》几个字挂在嘴边,葛雍那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侧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张寿一面听陆三郎在那说教学进度——其实应该说是自学进度,一面还不时加以提点,他就连嘴角也有些微微抽搐。
而张寿就仿佛没看见老师那僵硬表情似的,语重心长地说:“《葛氏算学新编》是老师多年心血,是汲取《九章算术》等算学典籍的长处,又从西洋算学中提取精髓,从而编撰出来的教材,摒弃了从前那些典籍中拗口的描述,用数字和符号来阐述真理,具有简洁之美……”
尽管很想忍着,但听到张寿那滔滔不绝地宣扬那套教材的重要性,甚至还宣称不久之后会有新书印出来——其实就是他手头正在研读的两本手稿——葛雍终于忍不住了。
他眉头一挑,没好气地说:“张寿,你好歹是管着九章堂的国子博士,之前出去不务正业了几个月,如今回来之后也该好好带一带那些学生了,哪有成天让学生自学的老师?”
对于老师的吹毛求疵,张寿早已经习惯了,此时就笑呵呵地说:“老师这话就不对了。如今国子监也好,各家书院也好,不都是讲课的时间少,自学的时间多吗?如九章堂和半山堂,由我从前日日讲学的情形,反而是稀罕事。学生彼此互相补足,这才是最常见的。”
眼见葛雍立时哑然,张寿当然不会继续穷追猛打,指责这年头其实非常不靠谱的教育模式,而是若无其事地说:“如今半山堂分堂,各堂都有人督导,我一个人也不可能顾得过来,等觐见皇上禀报了沧州事之后,我这重心,自然而然就要转到九章堂上来。”
说到这,张寿就朝着后头的马车指了指,对陆三郎说:“不出意外,后头我从沧州带回来的这两个学生接下来会进九章堂第二期。到时你就是前辈了,没事可以多指点指点他们。”
一下子从斋长荣升前辈,陆三郎登时眉飞色舞。他立时摆出了一副前辈范儿,郑重而端庄地说:“小先生放心,我这个前辈一定会好好帮助后辈的!”
说完这话,陆三郎立刻拨马匆匆往后头去了,这一次身姿竟是说不出的灵活。他这一走,朱莹顿时噗嗤笑出声来,忍不住又想到前几日陆三郎把她爹朱泾震得目瞪口呆的样子,想到了他那一声出人意料的小师娘。
作为钦使,按理要在京城外驿站等候,但葛雍早就得了皇帝旨意,回京之后就进宫面圣,自然也就捎带了张寿这个学生,朱莹也索性跟着一块。等进了朝阳门,重新回到喧嚣而又热闹的京城,一行人便从灯市口胡同直奔东安门,却只见楚宽已经早早亲自等候在了这里。
一打照面,这位司礼监掌印就笑容可掬地说:“葛老太师和张博士可回来了!皇上正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在万岁山。请二位移步,葛老太师,皇上特赐了您肩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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