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2:30:06|字数:44521
当京城正因为国子监分堂试,以及各堂空间狭小,是每月对调以示公平,还是重新修葺,各种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邢台的一座小院子里,张琛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他这次回京城,从张寿这儿,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支持,可相比之下,他接下来偷偷回家找母亲求助,结果却撞上难得中午回家的父亲秦国公张川,这一趟却得到了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支持。除了护送他们这一行人南下的那些精干护卫之外,张川还随手塞给了他一沓钱票。
那是在沧州有分号的福隆钱庄见票即兑,每张一百贯,一百张,足足一万贯的钱票!
张琛虽说不知道那是因为张川从前就没限制过他这个儿子的零花钱,所以如今见他出门在外,索性用钱来表示自己的关心,还是张川是真正关心自己,反正那会儿他收钱非常利索,临走时也刻意流露出一脸桀骜不驯不领情的样子,甚至没怎么和老爹打招呼。
可如今在一场大战即将开打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直到外间几个护卫进来,他出门进了院子,看着地上那一个个箱子依次打开,看到里头那一串串被串起来的青钱,以及各种金银钱币,这才嘿然一笑,志得意满。
“很好,加上之前我们才回收的那一笔,这下又到账一笔,全都装车给张武和张陆他们送过去,做得招摇一些,就说是京城送来的钱!”
“是。”那护卫略站了一站,突然出声问道,“少爷,可要说是您从京城里给他们送来的钱?要知道,张家兄弟素来和您最交好,一直以来都是您照顾他们,这事儿在京城固然人尽皆知,在邢台这样的小地方,却未必人人知道。”
“他们一个未来的驸马,一个未来的仪宾,这都镇不住那些地头蛇,加我一个秦国公之子的名声有什么用?”张琛却觉得这实在是多此一举,可看到那护卫竟是不肯走,他不禁火冒三丈。然而,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想到那是老爹的人,他不得不再次仔细考虑了一下。
这大笔的钱送过去,张武和张陆要能从京城调来钱粮,别人总难免会追究出处——说是两家侯府给他们送钱,这种蠢话没人会相信;说是他们的未婚妻给他们送钱,那也简直是瞎胡扯;至于皇帝,自己的长子在沧州都没管,哪会管女婿和侄女婿?
所以,这个来由还确实要交代清楚,这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也是为了张武和张陆。
于是,张琛瞅了一眼面前这个容貌平平无奇的护卫,最后黑着脸说:“那你去办吧,就以秦国公府的名义,把钱给张武张陆送去,给那些土财主添上一把柴!至于我么……嗯,我这个二皇子的心腹,当然得继续去会会那些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作为侯府公子,未来驸马和未来仪宾,皇帝派到邢台来推广新式纺机的钦使,张武和张陆一到邢台,就一直都饱受瞩目。最初一切都很顺利,几家挺大的工坊千恩万谢地收了图纸汰换机器,而自家有纺机的纺工们,也多半接受了先赊机器,再用纺出的棉纱抵账的方案。
可最初那一个多月之后,几家工坊那边就开始不断裁撤纺工,而自己用上了新式纺机的纺工们,则是发现没人收棉纱了,往日那些固定收棉纱的织坊全都换上了一副晚娘脸!如果不是张寿给了他们不少钱,接下来张琛又支援了他们一笔,他们早就捉襟见肘了。
但更要命的是,他们紧跟着发现,市面上的棉花竟然也没了。要不是张琛告诉他们缘由,他们简直觉得此前那计划简直是笑话。
此时此刻,不是亲兄弟,但从小比亲兄弟关系还好的两个人相对而坐,彼此看到彼此脸上那愁容,忍不住又一同叹了一口气。张陆平时自诩比张武聪明多智,可此时此刻他却显得比张武更加颓唐,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他那情绪更是低落到无以复加。
“幸亏我们是奉旨出京,所以能住进这一向用来接待京中御史和各种官员的京东会馆,否则就我们眼下这两袖清风的窘境,住客栈就要被人扫地出门了!哈,一文不名……就算从前我最穷的时候,也没现在这么穷!”
张武勉强打起几分精神道:“琛哥不是去了京城找小先生吗?要不是他临走时借给我们的钱,我们还撑不了那么久。只要他回来,说不定能带回来好消息。”
“算了吧,琛哥他是秦国公长子,不是秦国公……就算是秦国公,如今他是顺天府尹,也管不到邢台来。”张陆无精打采地以手加额,随即就低声说道,“我承认小先生足智多谋,很厉害,可他又不是财神,变不出钱来。我们事先虽说估计到了眼下的情况,但还是……”
他没把话说完,可张武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商人逐利的贪婪程度。在轻易得到了新式纺机带来的巨大红利之后,却立刻选择了过河拆桥解雇工人,甚至还大肆打压那些自有纺机的小户。
至于他们在出京之前做计划时,信心满满认为可以推行的最低工钱和最低收购价等等一系列东西,根本就没有推行的机会!也难怪张寿虽说对他们提点了一下这些新名词,却把计划都交给他们去做,压根一点都不曾插手,完全一副放养的架势。
他们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要和那些老于世故的地方豪族打交道有多困难,要真正做一件事,有多困难。
如果不是他们承诺给那些被解雇的工人提供工作机会,又以逐渐降低的价格收购那些自雇者纺出来的棉纱,说不定早就有人起哄围堵这座京东会馆了!可即便如此,他们却已然发现,那些豪族也趁机把自己工坊纺出来的棉纱大批量卖给他们,以至于他们花钱如流水。
而到今天为止,他们所有的钱全都彻底用完,一文不名,两袖空空,马上就要成笑话了!
就在两人对坐长叹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大的喧哗。这两天一直神经紧绷的张陆立刻蹭得跳了起来,快步冲到了门口,可他正想要叫人询问事由的时候,就只见此番和他们一同出来的胡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赫然满面狂喜。
“张五哥,张六哥,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头一句话,见张陆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狐疑地打量他,他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这才急急忙忙地说,“秦国公府派人送钱来了!足足十几辆大车,全都是钱!”
别说张陆听懵了,就连跟着出来的张武也听得目瞪口呆。兄弟俩对视一眼,随即赶紧出门,等到了大门口,就只见邹明荣正在和一个护卫打扮的中年人接洽。然而,那人瞧着虽说有些面熟,确实是秦国公府的人,但他们俩却都知道,此人却绝对谈不上张琛的亲信。
要是这么说……人难道是秦国公张川派来的?不可能啊,那位秦国公多少年都对张琛这个儿子不闻不问,现如今怎么突然就变性子了?
而这时候,那中年护卫已经是看到了张武和张陆,当即撂下邹明荣过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五公子,六公子,我家公子听闻二位在邢台做事被人掣肘,思前想后,觉得其他方面无可设法,唯独钱财却有的是,所以让我等送钱过来。”
眼见大街上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也不知道多少人看着那一个个大箱子眼睛发绿,如果有人煽动,转瞬间就会酿出大祸,张武不禁暗自踌躇,可张陆却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立刻大声说道:“琛哥真是仗义!各位远来辛苦,把箱子卸下来,就先进来休息吧!”
“不,如此不妥!”张武虽说平日不如张陆聪明机敏,但此时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他却当机立断道,“这么多现钱,放在这京东会馆实在是不妥!依我之见,先存放到沧州最大的福隆钱庄去,需要用的时候随时取用,这就安全多了!”
张琛的脾气他最清楚,绝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人,这笔犹如及时雨的钱,绝对是真的!但正因为是真的,那么就要让旁人无可置喙,更要保证这笔钱不会出岔子!
闻听此言,本来混杂在人群中,准备喧哗质疑一下所谓京城送钱真假的人,顿时为之失语。要知道,钱只要存到福隆钱庄,那谁都可以打听这笔钱到底是真是假。果然,下一刻,这些人就只见那中年护卫苦笑了一声。
“五公子这话倒是不差,可说实话,我等早两天就到了,只是忙着把这笔钱从福隆钱庄里提出来,所以才不曾过来拜见你和六公子。眼下要是再这么送回去存放,钱庄那些人恐怕就要叫苦不迭了。”
才刚从福隆钱庄里提出来的钱!
听到这个消息,混在围观人群中的几人顿时立刻挤了出来,纷纷代自家主人前去查探。当然,也有人耐心更好地留了下来,试图打探一下张武和张陆下一步的方略。果然,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那中年护卫说出了更重要的一番话。
“我家公子听说了五公子和六公子遇到的麻烦,不以为然地说,天底下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既然此地有人不识相,那么,秦国公府就拿出钱来,直接在这邢台开一家比谁家都大的工坊好了!那些被无良奸商和财主撵出来的熟手,咱们照单全收!”
此话一出,张陆顿时神情大振。其实他们如今初来乍到时,本着推广以及日后制衡的需要,确实是利用那家张寿早就买下的工坊招人做工,但总共也就十几台机器,十几个人,后来既然钱都没了,扩建工坊,扩招工人,那自然无从谈起。
可现在张琛给他们送来了及时雨一般的支援,那就意味不同了!
张武从前有时候对张琛的霸道脾气也不是没有怨言,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带着鲜明张琛风格的霸道言语,想想自己兄弟二人这些天的遭遇,他却不禁觉得大为解气。
耳听得四周围议论声渐大,他便故作为难地说:“这会不会被人说是与民争利?”
“那是我家公子自己的钱,只不过是看不惯那些害民的小人作祟,这才拿出来做点事情,从来就没想着要赚什么钱,便是都亏光了也不打紧,又谈什么争利?”
张武连忙附和道:“是是,我想岔了,京城谁不知道琛哥义薄云天,仗义疏财,便是我和小陆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承了多少恩惠,如今又怎会与民争利?既然如此,那这些钱也不必放在福隆钱庄了,先在原来的工坊那儿再租下两座院子,然后招人就好。”
见张陆也是一脸赞同,那中年护卫便轻描淡写地说:“五公子和六公子只要招人就行了,至于工坊需要用的房子和地,还有另一拨人。租什么租,直接买就是了,秦国公府不差钱。”
即便早知道张琛慷慨大方,可听到这中年护卫这一番砸钱、砸钱还是砸钱的言语,张武和张陆还是忍不住叹为观止。当下,两人看了一眼那十几辆大车上的钱箱,张陆就试探性地问道:“既然不用不用花钱在房子上,工钱却也不需要这许多,那这些钱……”
“有备无患。”中年护卫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要是有不长眼睛的小蟊贼打这些钱的主意,那么咱们秦国公府的人,可不是光好看的。再者,我行前公子特意去了一趟赵国公府,又问赵国公借了几个人,全都是杀人如麻的顶尖高手,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琛哥真是想得周到。”
事到如今,张武可顾不得真假,煞有介事地赞叹连连。可即便没有他这样的帮腔,那押车的护卫们高大健硕的身材,骑马佩刀的威武,早已经深刻映入了旁观者的心底。
而等到张武张陆亲自将一行人请入京东会馆,而邹明荣则是忙着招呼剩下那些护卫的时候,刚刚报信时喜气洋洋的胡凯,却被人群中一只手突然拽到了过去。这一幕几乎没人瞧见,至于还未散去的人,则是不管不顾围在了京东会馆门前,竖起耳朵试图再听点动静。
“有了这些钱,不管是雇工人,还是采买棉花,总归就可以盘活了!”
“是啊,琛哥真是大手笔,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谢他!”
“不过,邢台的棉花听说全被一个自称二皇子的心腹给囤了,只怕接下来要狠狠用钱砸。”
第三百零一章 哄抬,咸鱼
和京东会馆这专门接待京城那些挂着钦差两字的官员,带着几分京城的富贵气息,清幽雅静不同,化名王深的张琛,他落脚的金玉小筑,那就是绝对的暴发户意味十足了。
作为整个顺德府最豪奢的旅舍,这里住一个晚上的开销一贯钱起,足够中等人家过一个月。然而,邢台不是在运河边上,又或者是临海的港口,从江南往来此地的豪商却并不多,往常大多数房间都空着,如今张琛更是享受着包场的待遇,从京城回来之后就是日日笙歌。
不过,张大公子在京城也是纨绔子弟当中的头面人物,听雨小筑的十二雨都见识了不知道多少回,如今早已把最初那点艳遇邂逅的心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饮酒作乐也就是纯粹的欣赏乐曲歌舞,那些投怀送抱的歌姬舞女没一个能得逞,早就渐渐老实了下来。
此时此刻,想着钱送到张武张陆那边之后,两人必定大喜开怀,张琛不由眯着眼睛再次小酌了一杯,随即就自得其乐地用手指轻轻和着节拍叩击桌面。就在这时候,他觉察到身后突然有人靠近,身体刚刚紧绷,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公子,人已经来了。”
张琛这才意识到,眼下不是自己一开始出来时的势单力薄,甭管老爹究竟是什么心思,他给自己的这些人确实是好用。然而,心里再满意,他此时却显得倨傲而又矜持,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就仿佛再次沉浸在了歌舞和曲乐中。
不多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明显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王公子,郑员外他们几位求见。”
“不是昨天晚上才见过他们吗?又跑来干什么?”张琛明显不耐烦地挑了挑眉,随即没好气地说,“又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老是在面前晃,敢情是提醒我欠了他们钱是不是?叫他们进来,其他人都下去!”
门外等候的郑员外等人听到这嚣张跋扈的言语,面上却都纹丝不动。和这位据说是二皇子心腹的王深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大多了解了此人性格——狂妄乖张,胆大包天……否则一般人怎敢随随便便把大皇子的人给打了?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决定借助此人来顶着钦差。
毕竟那边四个公子哥中,两个是未来驸马和仪宾,另两个也是官宦子弟——其中一个还和郑员外本人沾亲带故,谁都不想把四人得罪到绝路上——虽说他们已经做得相当过分了。
此时此刻,见乐班和一群歌舞姬都退了出来,郑员外就一马当先进了屋子。
他的兄长不但早就中了进士,还是首辅江阁老的门生,如今正是翰林侍读学士,因此他在邢台各家之中,也算是头号人物。因此,他笑吟吟地和“王深”打过招呼之后,目光不动声色地往人身后那两个护卫瞥了一眼。
这位二皇子心腹进了京一趟,回来时,身边又多了好几号人,一看就都是精气神足的高手。如此气派威势,他自然再不会怀疑对方的身份。此时此刻,他言简意赅地把张武和张陆那京东会馆刚刚发生的事解说了一遍,随即就压低了声音。
“王公子,事到如今,那边竟是得到了京城秦国公长公子的全力相助,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呵呵,他们是有钱,能买房子买地雇人手,可棉花呢?”张琛呵呵一笑,重重一拍扶手道,“要是我没记错,除却你们留着自己备用的之外,整个顺德府的棉花,好像都被我收了,不是吗?”
听到“王深”一副要和张武张陆死扛到底的态势,郑员外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有些喜出望外。当下郑员外就满脸堆笑地说:“有王公子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只要你不卖棉花给他们……”
“我干嘛不卖?”张琛斜睨了一眼郑员外,一脸“你是白痴吗”的不屑表情。
“只要他们肯出大价钱,我当然愿意卖。囤积居奇,价高者得,这种道理你们还不懂?秦国公府是很有钱,可我不信秦国公府的钱就会无限量地给他们糟蹋!你们应该打听过了吧?这次秦国公府那位冤大头似的长公子,究竟给他们送了多少钱来?”
自己骂自己冤大头,张琛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但骂了一句,却诡异得觉着还挺爽——用钱砸人这种招数,他从前在京城虽说常干,但从来不是做正事,如今放在正事上,那自有一种让人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的感觉。
而他这高兴劲,很快就随着一句附和而烟消云散,因为郑员外下首的赵老爷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那是,秦国公那位公子就算再有钱,难道还能把整座公府都搬来给人撑腰?也就是从福隆钱庄兑了八千贯钱。再说,就算秦国公,那也比不得二皇子天潢贵胄……”
放屁!放你的狗屁!竟敢拿二皇子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怂货和我家老爹相提并论!
张琛在心里已经给赵老爷给钉上了该死的标签,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比有钱……呵呵,谁怕谁?放出风声去,我这棉花先涨四倍,看那两个小子是否要得起!”
郑员外顿时精神大振,其余人也为之大喜,纷纷卯足尽头一番恭维。等到他们回去之后不久,很快就得知了下一步的消息——张武和张陆竟然真的接受了那四倍高价,买了不少棉花,又把那些自有纺机的零散户和没了工作的纺工都召集了不少过去。
一群人一合计,决定按兵不动,仍旧是说动了那几家收棉纱织布的织坊,照旧不收棉纱,自己却找了几人冒充落魄纺工,又送了一大堆棉纱到张武张陆等人那边去卖,打算进一步消耗他们手中的资金。一晃七八天过去,众人却愕然得知,秦国公府又派人去了福隆钱庄兑钱。
这一次……又是五千贯!
事到如今,哪怕郑员外家底丰厚,其余各家也都是堪称豪富,可谁也不想和又有钱,又有势的秦国公府去死扛。然而,眼见得那位“王深”竟是把棉花的价格涨到了最初那原价的六倍,张武和张陆仗着秦国公府的财力,仍然照单全收,他们就顿时耐不住性子了。
如此人傻钱多好赚钱的诱惑在前,谁还能忍得住?纺纱?那是什么,有什么比一个人都不要雇,直接转手卖棉花赚得多!早知道如此,就算“王深”是打着二皇子的招牌,他们也绝对不会因为乐于看人暗中给张武张陆使绊子,所以就借了钱给人收棉花。
这简直是给“王深”……不,给二皇子送钱!
一时间,郑员外静悄悄地派出人去邻近各地,尤其是去沧州,大批量购买棉花——包括如今还在地里尚未收获的,也全都一口气付定金定了下来。他还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想不到赵老爷探听到虚实之后,竟是直接派人去沧州,硬生生说动族亲,买了百亩棉田。
这两人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风声须臾就传递了出去,之前和他们一同去拜访过“王深”的众人无不痛恨这两个吃独食的家伙,慌忙也都加入了屯棉花的行列。至于更聪明的,就像赵老爷,想着人家秦国公府兴许可能涉足纺织业,使劲想着囤地。
尤其是眼见得“王深”直接坐地起价,竟是把棉花涨到了十倍,张武和张陆竟然硬扛着继续买,秦国公府居然又送来了一大笔钱的时候,郑员外为首的这几个邢台本地大家掌门人,他们的手笔更是大了一倍不止,伸到沧州的手就更长了。
因此,这一天当大皇子志得意满地又赴了一家官宦邀约之后,就得到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消息。
“市面上的棉花全都没了?笑话,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没了。”那回话的亲随满脸焦急,索性实话实说道,“都是因为邢台那边出幺蛾子。听说张琛为了给张武和张陆撑腰,也不知道从秦国公还是秦国夫人那儿弄了一大笔钱,一股脑儿送了给张武和张陆,结果那两个蠢货和本地大族怄气,自己开起了工坊。”
大皇子简直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他难以置信地问道:“自己开工坊?他们俩是不是以为马上就能尚公主娶郡主,所以昏了头?这工坊是那么好开的吗?要地方,要雇纺工,还要有原料,最后纺出来的棉纱还要有织坊肯收!”
相比之下,他软硬兼施,拿着皇子的身份勾引了那些大户联手排挤那些小工坊和零散纺工,同时摆平那些织坊,然后拿着干股,坐地抽取利润,要比张琛这愚蠢做法稳妥得多。
那小子是把在京城张扬跋扈的态度拿到邢台去了?人不能去帮张武和张陆,就直接砸钱去帮?这简直是钱多了烧手还是怎么着?
大皇子越想越觉得火冒三丈:“秦国公张川怎么就不管管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摔断腿躺在床上了,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他要陪着张武和张陆发疯,可以,但别来碍我的事!”
他怎么就没有张琛这样人傻钱多的朋友?
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大皇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地吩咐道:“既然张琛那家伙要和人拼财力,你去和那几家言语一声,从江南多买点棉花上来,卖给邢台那边的两个冤大头……”
说到这,他冷不丁想起自己之前从陆三郎手中买那新式纺机的样机和图纸,而付出的五百亩沧州棉田的代价,一时间再次心痛欲死。这要是那五百亩棉田还在他手里,那么,只要张琛还是这么败家子,他等到新棉上市时,就能把秦国公府的家底掏空不少,正好报仇!
“既然棉花没了,各家工坊就先停工好了。如今干一个月能顶得上从前干三五个月,反正他们不会亏!如今亏掉的,转眼间就能从秦国公张家身上榨出油水来!”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看那亲随连声答应退了下去,他想到之前把自己派到邢台的人给打了的二皇子那个心腹王深,只觉得犹如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虽说二皇子挨了一顿板子,据说如今还下不了床,可这家伙的人依旧能够大摇大摆出京,继续和他做对,父皇竟然也不闻不问!而母后如今被禁闭在坤宁宫,堂堂一国之母竟是还不如那些妃嫔。而他这个堂堂皇家嫡长子,却被困在沧州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
邢台正闹什么乱子,又怎么牵扯到了沧州,大皇子又是怎一个烦乱了得,这全都和朱二没关系。他带着几个护卫悄然从海淀赵园出发,一路恨不得昼伏夜出——却又怕被人当成是宵小,因此最终不得不做了点乔装打扮,抵达沧州时,正好是邢台人买空了沧州棉花的时候。
他却压根没理会人家两边在较什么劲,一到沧州连客栈都顾不得去找就打算去那家海商铺子,结果却被几个护卫给劝了下来。虽说几人都不知道大小姐和二少爷瞒着家里其他人这是在捣什么鬼,但他们到底更领市面。
“二公子,你这风尘仆仆地跑过去,别人立刻就知道你是专程去找他的。到时候不说给你来一通糊弄人的鬼话,你看中的东西,他们自然就会坐地起价。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然后再换一套行头,悠悠闲闲,让人当咱们是顺道闲逛的过路闲人,那才最好。”
于是,朱二只好先挑了家所谓的百年老店,沐浴之后换了一套不显山不露水的行头,这才带着几个护卫匆匆出了门。然而,等到他是依照阿六给他画的简易地图找到地方时,却只见那家在海商一条街上毫不起眼的小店下了门板,赫然关门歇业。
这下子,朱二公子简直是又惊又怒,那种紧赶慢赶却还扑空的巨大失望和愤怒糅合在一起,以至于他整张脸都有些抽搐了。
好在他身边那几个护卫异常乖觉,立时分出了一个去周边打探消息,不一会儿人就笑容满面地转了回来:“二公子,此间店主是专门卖海货的。明明北面的天津,南面的登莱和胶州都是更好的港口,可这家伙就喜欢窝在沧州,慢条斯理地卖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人今天没开门,是去找人下棋了。那老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生意从不积极,所以周围相邻的店铺全都在背地里叫他咸鱼。”
第三百零二章 各有所用
邢台和沧州的风波如何,虽说自有各路渠道通报京城,但朝中上下却着实顾不上。
一来国子监已经风波连场,从前管着率性堂的国子博士杨一鸣黯然退场,竟是连外放学官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因病”致仕;二来皇帝决定扩建国子监六堂,力求能够容纳更多的监生听讲,这笔款项由内库拨付,但这样的拨付却也有一个先决条件。
皇帝姑且同意了兵部尚书陆绾的辞呈,同时对公学之请亦是一口允准,因此勉励国子监监生以教化为己任,在国子监分堂逐一重新扩建期间,凡正在扩建的那一堂监生,全都分给陆绾,用于在京畿各处巡回授课,以至少教会学生读写两百字为限。
当然九章堂监生也一样有任务,他们需要去教授算学基础。但由于九章堂的监生本来就没有多少,他们也就被人理所当然地当成了皇帝一视同仁的添头。就和半山堂那些也同样领受了相同任务的贵介子弟一样。
这道旨意一下,国子监中简直是炸了锅,朝中也是一片哗然。江阁老的一个门生直接搬出了大名鼎鼎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加以劝谏,然后……他就被孔大学士拿出的太祖语录给砸了回来——太祖亲自断句,孔夫子的原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谁也没想到,原本只是国子监的一桩争端,须臾竟是变成了朝中两位阁老的角力。就连张寿本人也没想到孔大学士竟会突然跳出来,与江阁老直接扛上了。然而,想到之前临海大营那密信事件涉及谋害孔大学士,却还没个下文,他大概理解人家的怨气,也就作壁上观了。
而对于半山堂的监生们来说,往日这样朝中乱仗的当口,他们一定会幸灾乐祸地于各处酒楼食肆指点江山,可如今他们却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自从那一天纪九等人匆匆忙忙地带回了半山堂分堂试名为徐黑子出题,实为皇帝圣心独运的大消息,谁敢怠慢?
眼看分堂试只有不到三天了,这一日中午,张寿在那钟声中宣布下课时,立刻就只见呼啦啦一群人围上前来,其中为首的就是满脸堆笑的纪九。
“老师,我们想问一件事,回头这国子监分堂试,最后是按照成绩分,还是按照人数分?”
听到这个问题,张寿不禁呵呵一笑:“按照成绩分则如何?按照人数分又如何?”
虽然张寿直接把问题又轻飘飘地推了回来,但纪九却看到了某种苗头,不禁暗自振奋,连忙赔笑说:“按照成绩分,那无非是达到某个成绩的人,全都能入第一堂,乃至于第三堂,剩下的才会按照术业有专攻进第二堂,最后那一批去军中操练。而如果按照人数分……”
他顿了一顿,这才仿佛有些踌躇似的说:“比如老师本来就决定,第一堂只招收三十人,又或者四十人,那么就只取前三十或者四十,余下的就算成绩不错,那也只能黜落。”
纪九知道身后不少人都对各种科举考试的录取标准不甚明了,因此干脆解释得简单易懂。果然,说完之后,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大片恍然大悟的声音,而张寿却对他笑了笑。
“当然是以成绩为限。若是有一百人的成绩都达到了认可为优良的标准,那么这一百人全都划进第一堂又何妨?如果成绩只有十个人能达到标准,那第一堂就只进十人。说到底,就和之前的月考和年考一样,考核的只不过是用心与否,上进与否,黜落从来不是目的。”
听到张寿这样的回答,纪九哪怕早就有所猜测,心情还是不禁有些微妙。
限定人数,意味着张寿想要让外人看看自己是如何铁面无私,宁缺毋滥;而如果只是限定成绩,那么,照之前月考岁考的成绩来看,除非是那十几二十个实在无药可救的人,其余大多数人都至少能得一个中,第三堂保底,就是第一堂,留个五六十个人也不在话下。
也就是说,此番分堂试,正如张寿刚刚所说,确实并不是以淘汰为目的。
而不只是纪九听懂了,其余人也都听懂了,当下不禁欢呼了起来。而张寿直到这声音渐渐停歇了下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我还当你要问,张琛摔断了腿在家休养,张武张陆人在邢台,朱二离家出走,他们四个的成绩该怎么算呢!”
此话一说,偌大的半山堂再次鸦雀无声。斋长和两位副斋长先后缺席,而后代斋长朱二也突然出幺蛾子离家出走,据说赵国公府的那位当家人赵国公朱泾火冒三丈,派出人手四处寻找,眼看找寻范围已经遍及京畿,挖地三尺。对于这种情况,背后猜什么的都有。
纪九只觉得张寿那目光仿佛别有深意,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打哈哈道:“张武张陆他们是奉钦命公干,这自然是国事为重。张斋长正月里意外受伤,错过考试也是没办法的,至于朱二郎……等赵国公府的人找到他之后,再补考也无不可……”
“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既然朱二郎几天都没下落,半山堂也得换一个代斋长。”说到这里,张寿就笑眯眯地说,“纪九郎你一向成绩优异,又颇有威望,这代斋长就你当吧。”
我?
纪九顿时惊讶到了极点,几乎想要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请张寿再次确认。
张琛是什么人?秦国公独子,未来的秦国公,当初张寿在翠筠间设馆时就在门下的学生之一,据说亲信程度仅次于陆三郎。那是京城纨绔之中的头面人物,嚣张跋扈少人敢惹。
朱二是什么人?赵国公嫡出的次子,虽说不成器,但身份摆在那儿,再加上又是张寿的未来二舅哥,哪怕很多人对其心有不服,可看在朱家和张寿的面子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他呢?区区一个庶子,还不是张武和张陆这样早早就投在门下,算得上同甘共苦的旧班底,就算他一贯成绩尚可,怎会轮到他去当这个斋长?当初翠筠间那班人会甘心,会答应?
他不敢多犹豫,赶紧低下头道:“学生才疏学浅,哪里能够担此重任?就算老师一时半会没办法选出一位代斋长,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在半山堂中……”
纪九这话还没说完,四皇子就开口说道:“不用算我和三哥了!父皇说我和三哥经义底子太糟糕了,以后得在宫里正儿八经地先把经史学好,在半山堂只能呆到分堂试之前为止。”
说到这里,四皇子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张寿,这才小声说道:“以后老师的课,我们只能看他编的那些课本了。”
三皇子虽没说话,但脸上同样尽是不那么甘心的表情。从赵园回宫,皇帝就把他们拎到面前,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番,最后却告知了他们这个决定。他为此和四皇子想尽办法恳求,但最后却依旧没能让父皇收回成命。为此,他只觉得自己唬人时那一丝得意实在愚蠢极了。
眼见这兄弟俩如此态度,不少监生顿时面面相觑。眼看大皇子竟然被派去小小的沧州去做那样一件小事——所担的职责不过和张武张陆仿佛,二皇子更是一顿板子挨得至今还下不了床,怎会没人动起烧冷灶,在三皇子和四皇子身上打算盘的主意?
可现在还没等他们抽出空来,这两位龙子竟然就要回宫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即将离开半山堂难道和自己之前的打探有关?纪九心中刹那间闪过这个念头,可仅仅是须臾,他就立刻不去多想,慌忙开口说道:“即便二位皇子将走,半山堂中人才济济……”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张寿就若无其事地打断道:“不用谦虚了,就你来当这个代斋长。好了,早就下课了,时候不早,大家散了吧!”
见张寿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半山堂中众人你眼看我眼,最后无数目光就汇聚在了纪九身上。素来自诩聪明的纪九公子被看得犹如芒刺在背,偏偏还要强作镇定。可当他回到座位上想要收拾东西的时候,却突然觉得面前一黑,竟是被张大块头带着三五个人围住了。
“纪九公子,不对,从今往后,要叫代斋长了。”
“知道我是代斋长,那你就该把招子放亮一点。”
纪九弹了弹衣角,故作镇定地站起身来,却是嘿然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不就是想说,你一贯坐在我旁边,回头分堂试的时候给你行个方便吗?”
他只当没看见四面八方瞬间或灼热或危险的目光,嗤笑一声道:“你倒是想想,咱们这位老师都能让素来只给殿试出题的皇上,给咱们这些半桶水的家伙出题,这考试的地方会没个成算?和殿试似的,在奉天殿前广场摆上百来张桌子,彼此之间隔上三五丈,那也可能!”
这简直荒谬!
一大群监生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可再转念一想张寿的为人风格,不少人不得不承认,那确实非常有可能……皇帝出题这种诡异状况都已经发生了,更何况其他?
一时间,丢下一个不负责任重磅猜测的纪九趁机溜之大吉。而张寿也没有回号舍。这一天中午,他直接去了九章堂,而结束了早上代授课的陆三郎则是提早对众人言语了一声,等到张寿过来就让出了讲台。
这几个月,张寿充分见识到了,有数理天赋的人学习能力有多强,这才还不到半年,代数他已经讲到了二次函数,而几何已经结束了平面几何,进展到空间几何。至于后来才开始讲的物理,进展虽说稍慢,但经典力学也已经讲了一小半。
幸亏有太祖皇帝普及了那些阿拉伯数字,在最初艰难地接受那些用于列方程的符号之后,这些天赋者很快就展现出了他们的不同寻常之处。
有已经回来的阿六望风,张寿并不担心再有人跑来这偷听——如今这时候,国子监那些监生忙着确定彼此立场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管他?
“这几个月,说实话,半山堂折腾出了挺多乱七八糟的事,相形之下,九章堂就要风平浪静得多。除却做了个挺有趣的课题,一部分人随同王总宪前去宣府大同,核算清点账目等等,外间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你们。但并不是说,九章堂只要重开,只要有人,这就够了。”
张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因为这还远远不够!”
“数理有什么用?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不少都会摇头晃脑地说,没什么大用,不过钦天监中的术数之学而已,不过治水时的微末计算而已,不过清点账目的胥吏所需而已。但实质上,你们应该看到了,这其中蕴藏世间奇妙之理。”
在一番开场白之后,见底下的人无一不是细细倾听,张寿就继续说道:“从前那些年,你们大多没有从自己的才能上得到太多的好处,甚至不足以养家糊口,但至少,你们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才能,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根本不曾有发现天赋的机会,便泯然众人中?”
“所以……”张寿轻轻一拍讲桌,不紧不慢说,“教化万民,陆兵部提出的这四个字被很多人笑话,因为在那些人心目中,读书种子自然都是出自士人,那些目不识丁的人家,世世代代都目不识丁又有何妨?还省得和他们的后代争抢进学的资格。”
“所以,别看区区两百字的读写,那也是难如登天,从中会不会涌现出方仲永那样下笔成章的神童,说实话我不抱太大期望。但是,数理不同,有天赋的人会在相对很短的时间里展现出他们敏感于数字的才能,而你们需要的,就是把这些人一一甄选出来。”
“然后,作为他们的老师,把他们带上一条不一样的路,让他们成为九章堂的后继者!”
“没错,我希望,你们亲自挑选出自己的后继者!”
当陆三郎心情复杂地送了张寿从九章堂出来时,他就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们这才刚学了不到半年,这就去为人师长,还要挑选出有天赋的学生,会不会……”
“事在人为。”张寿呵呵一笑。初中毕业的老师都能成名师,更何况这群初级数理学霸?
第三百零三章 考试
虽然纪九这个半山堂的代斋长威信严重不足,很多人不服气,可分堂试在即,张寿既然亲口点了名,他们也只能暂时不计较这一茬。纵使有人觉得纪九爹不疼娘不爱,又不像张武张陆那样有张琛倚靠,试图要挟他帮忙作弊,纪九却还有另外的招数。
于是,新鲜出炉的代斋长竟是顺顺利利就躲过了分堂试前两天这难熬的日子。
然而,等到分堂试这一天,风和日丽,张寿宣布就在半山堂考试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朝纪九刺了过去。然而,即便是在半山堂,大多数人也找不到机会,因为这里本来就大,每张桌子前后左右都相隔近一丈,几个人眼睛这么好能瞧见别人的卷子?
更何况,还有绳愆厅的徐黑逹亲自带了两个小吏巡查监考,想作弊的人只能徒呼奈何。
等到卷子发下来的时候,几个动作快的监生迅速用眼睛一扫,就顾不得此时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嚎,而这种异声转瞬间就蔓延开来,直到讲堂上传来了醒堂木的声音,偌大的半山堂里才再次鸦雀无声。
题目难不难,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每个人都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题目多!
而在开考之前,张寿就已经揭示了谜底——题目大部分是徐黑逹出的,小部分是皇帝出的,所以,在皇帝并未亲临的情况下,徐黑逹自然成了被那些眼刀集火的对象。只不过,绳愆厅大名鼎鼎的徐黑子却仿佛没察觉一般,照旧如同鹰隼视察领地一般在考场中巡查。
只不过,他心里却到底还是颇为感激张寿——他名气虽大,却不如国子博士们乃是正儿八经的清贵学官,而是杂职末途,处置犯了学规的监生是他的职责,可给监生们出题,他却没这个资格。偷偷旁听了张寿这么多课,他如今有一种没白听的感觉。
所以,张寿让他加大题量,他就毫不客气地出了整整三张卷子的考题,最终甚至动用了五名小吏关小黑屋抄卷子——为了保密,人到现在都还没放出来。从张寿最开始的讲史,到后来的自然和数理,全都囊括在内。难度固然不高,却因为题量大,却也不好答。
徐黑逹不是进士出身,但也是科场一路拼杀出来的,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考到了秀才,但在考举人时却屡试屡败,也就是那时候,他听说了太祖初年一度停了科举,天下县学州学府学国子监,一级一级学校优中选优推送上来,最后国子监出来的方才授官,大为惊异这制度。
因此,在将近四十方才考中了举人之后,他就绝了考进士的念头,苦苦熬资格,最终进入了国子监绳愆厅。可国子监的状况却让他大失所望,久而久之,他便对监生们越发严厉,奈何他一个黑脸无私的监丞,却挽回不了渐露衰败之相的国子监。
直到张寿成了国子博士。
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子博士,就如同太祖皇帝曾经在朝堂上对大臣打比方的那条鲶鱼,搅得原本一潭死水似的国子监整个都活络了起来,而且,人还竟然搅混了朝中那一池春水。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当初这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正在一心只读圣贤书,正在苦苦地磨砺那四平八稳的制艺,那官样文章?其实那时候他也曾经想过,这种文章写好了就能治国理政吗?他觉得不能,可谁又在乎他?
所以,张寿把半山堂那些原本只会吃喝玩乐的贵介子弟们犹如抽陀螺似的抽动了,支使得众人团团转,从半山堂到九章堂,读死书的传统被渐渐改观,徐黑逹虽说只是远远站着看热闹,心里却很赞成。
年纪轻轻的时候不豁出去做点有益的事情,难道还等磨平了锐角之后再去做?那时候,大多数人早已经变成碌碌无为的禄蠹了!
徐黑逹一边想,一边站在监生们身后,浏览着他们的卷子。题目类型是张寿事先知会他的,所以他出了大量仿效帖经的填空题,然后则是名词解释。而最后的三道问答,却是出自皇帝御笔。所有三部分题目总共一百分,每道题分值不同,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
当他路过纪九身后时,眼睛只一扫,原本迈出去的步子就收了回来,忍不住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确定,还不到两刻钟,他出的那一百道填空题,纪九竟然已经快做完了。做完了不稀奇,准确率非常高,这才稀奇!
徐黑逹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纪九身后伫立的时间太长,很快就挪移到了另一个人身后,也站了这么久,看到的却是惨不忍睹的谬误和空白。于是,等他又看过几个人,最终来到了讲堂最后的张寿身边时,他就忍不住哂然笑了一声。
“都是出身贵介,从前也都是学业平平,但如今张博士你教导了这么久,却竟是分出了高低优劣,而且差距还这么大,我真的是没想到。”
“徐监丞你只不过是旁听,都能轻松驾驭的题目,他们却是日日听讲,功课,却还做不出来的话,那么就足可证明无心读书。在书山半山腰上还知道前进的人,半山堂当然需要,但躺在书山脚下就不愿意登山的人,还是趁早换个地方的好。”
“当然,有些人对于经史算学之类的都没兴趣,却在其他方面有天赋有兴趣,其实也并无不可。反正至少是官宦子弟,出几个喜欢酿酒的,喜欢木工的,喜欢打铁的,喜欢种花的……那也是好事,至于什么都不想学的,当个单纯的富贵咸鱼就行了。”
张寿说到这里,就歉意地对徐黑逹拱了拱手说:“此番出题,监考,巡场,都劳烦徐监丞费心了。等考完之后,兴许还会有人迁怒于你。皇上也知道你在国子监多年,铁面无私,劳苦功高,若你有心外任,可以……”
“不,除了国子监,我哪儿都不去,准确地说,是哪儿都不想去。”
徐黑逹呵呵一笑,语气中流露出非同一般的坚决:“我还想好好看一看,这座死气沉沉的国子监,重新变成太祖年间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国子监。我等着看张博士你带出一批不同以往的学生,所以,我愿意一直把绳愆厅的监丞当下去。”
张寿没想到一贯被人说成是不近人情的徐黑子竟还有这一面,对比他同样熟悉的前顺天府尹,现宣大总督王杰,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强项铁面的都是偏执狂。
他欣然点了点头,因笑道:“若是如此,那自然最好。虽然难免有些被黜落的不肖子弟怀恨在心,但天子脚下,却不是几个权贵子弟就能放肆的地方,我会未雨绸缪的。”
“不用担心。”徐黑逹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淡淡地说,“我读书耗费了太多时光,如今父母已经双亡,老妻带着两个儿子在乡间耕读,并不在京城,他们若能越过崇山峻岭去我家里找麻烦,那也算是他们的本事!”
张寿对徐黑逹的家世并没有太深的了解,只是素来很佩服此人和王大头类似的那种不怕背锅,再加上也为了防止别人在背后诽谤他考试不公,所以他才想到请这位常常徘徊在半山堂和九章堂之外的绳愆厅监丞来出题。此时听到这番毫不在意的话,他不禁有些无语。
“尊夫人和令郎和你分隔两地,你就不想念他们吗?”
“京城居,大不易,我这点俸禄,如果不去贪墨,怎么可能养活他们?更何况,张博士你觉得,为什么那些跟父祖上任京城的官宦子弟中有人成器,有人却犹如烂泥糊不上墙?京城便犹如一口乌黑的染缸,心性不定的人转眼间就会被染黑。当然,州城府城县城也是一样。”
“而在乡间,你有钱也只能从货郎那买点小玩意,你没有车马得几天才能走出山头,那地方才适合读书,尤其是适合穷人家的孩子读书。既为农家子,本来就应该耕读为生。”
张寿没办法赞成徐黑逹这种太过鲜明的耕读理论。即便徐黑逹所谓的耕读大概并不是最原始的一边下地干活,一边读书,就好比读《出师表》的人,千万别把诸葛亮的“躬耕于南阳”当真一样,那只是士人乡居的一种自谦说法。
就算是所谓再寒素的士人,十有八九家里至少雇了三两长工料理田地。因为要把经史掌握到滚瓜烂熟可以下科场的士人,是绝对没时间亲自去种地的……亲自去种地的农家子,也很少有能够考中进士的。
但张寿终究觉得,徐黑逹为了能够让儿子们定心读书,就把人扔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实在是有点偏激。他一向信奉的是,知识和阅历和眼界成正比,读死书要不得。
于是,他略一思忖,终究还是没太顾忌交浅言深,诚恳地劝说道:“即便徐监丞不能接他们到京城定居,但山居很难结识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如今这天下虽不能说是日新月异,但新事物却也不少,你也不该约束他们太严格了。”
“乡间寒素,尽可为友,我宁可没有那些号称满腹经纶,实则沉沦青楼楚馆的所谓读书人带他们学坏。”
徐黑逹难得地笑了笑:“至于张博士你说的新事物,就比如葛太师的那些书,还有你的那些书,确实是从前没有的,我自己都感兴趣,当然也希望儿子们能看一看。然则京城书贵,我一个穷京官实在是买不起,所以我有空就手抄一些,等凑一箱子就托相熟的人捎带回乡。”
对于徐黑逹的交友论以及读书论,张寿唯有苦笑。
至于送你两本书这种后世结交朋友时非常好用的招数,他想想还是放弃了。
别看徐黑逹自嘲穷京官,甚至能坦然说出没钱买书只能抄,但越是这样的人,自尊心越是强,无功不受禄这几个字,可以说是刻在骨子里。因此,他最终就换了个说法。
“我还有两册书正在写,日后也会放在半山堂和九章堂作为教材,也保不准会让九章堂的监生们拿出去教授别人。我打算让陆三郎誊抄几份书稿,送给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他们斧正,到时候不如也转送徐监丞一份,我想听听你这局外人的中肯意见。”
学生们在苦逼地考试,张寿却兴致勃勃地和徐黑逹聊起了日后的教材。
“要知道,葛老师对我这个关门弟子素来偏爱,只要观点新奇,他往往都说好;齐先生褚先生虽说挑剔,但他们挑剔的地方太过专业,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至于陆三郎,我写什么他都大声叫好。所以,我正愁没人给我这教材提意见。”
徐黑逹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张寿乍一听这段《邹忌讽齐王纳谏》的原文,不禁哑然失笑:“徐监丞此言差矣,葛老师私我,陆三郎畏我,但齐先生褚先生,却不能说是有求于我。”
“齐老大人和褚老大人与葛太师这几十年一路行来,志同道合,虽说他们也见过不少于术数上有天分的人,可却没有一个人能把这天分用于教书育人上。因为他们想看一看你到底能把九章堂带往何方,所以,他们确实是有求于你,自然会不遗余力地鼓励你。”
说到这里,徐黑逹就点了点头道:“你让我这个局外人先看你的书稿,无非是希望知道,寻常人的观感如何。此事我自然责无旁贷,更要谢你省我抄书之功。”
既然徐黑逹是个明白人,张寿当下也就不再多说。就在他看了一眼考场中这一百多号人,随即也打算巡视一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张无忌,你好大胆子,竟敢在这半山堂中作弊!”
这一刻,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陆三郎还嫌弃自己的名字不好听,半山堂里这些人,名字奇葩的多着呢!张无忌……他爹可不叫张翠山,乃是出自和赵国公朱泾有仇的张家,襄阳伯三子,昂藏八尺大汉,俗称张大块头的仁兄!
然而,还不等他出声,就只听徐黑逹陡然一声大喝:“全都给我坐好,左顾右盼的,喧哗出声的,分堂试成绩立刻倒扣十分!离开座位试图走动的,本堂考试成绩作废!”
第三百零四章 微妙的舞弊事件
到底是主管绳愆厅,竹板子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黑面神,徐黑逹这怒吼过后,刚刚才传来嗡嗡嗡议论声的半山堂顿时鸦雀无声。尽管大多数贵介子弟并没有经历过被这位那两张嘴皮子一碰,便是小竹板子二十起敲下来的窘态,但成绩下调,成绩作废,他们还是懂的。
于是,浑水摸鱼者无不立刻凛然坐好,看热闹的人慌忙收回目光继续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卷子,至于原本就只顾着奋笔疾书的某些人,那就更加不会抬头了。
这一次,日后不会继续呆在半山堂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并不参加分堂试,他们也少了一重压力,否则日后被人讥刺为连孺子都不如,那这张脸往哪搁?
张寿已然来到了张大块头的身后。见人肩膀微微颤抖,他就知道,那叫嚷作弊的人是何居心姑且不提,眼前这昂藏大汉有问题,这件事却是确凿无疑。果然,当他转过书桌来到人身前时,就只见其左手紧紧按在课桌上,手掌下方分明藏着什么东西。
见张大块头耷拉着脑袋,根本不敢抬头和自己对视,他就轻轻用两指敲了敲对方的手背,发觉那僵硬的手渐渐一寸一寸地移开,露出了底下一本约摸两寸长,一寸宽的册子,他不由得嘴角一勾,心想倒是第一次见识这年头的小抄。
张寿两指捻起这本有些厚度的小册子,不动声色地拢在袖中,又转到侧面多看了几眼张大块头的卷子,见答了约摸一小半,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好了,大家继续吧!”
一旁那个指斥张大块头作弊的吴四郎眼见张寿不是当场将人逐出,也不是声色俱厉地呵斥,竟是就这样轻飘飘地拿走小抄就算了结,不禁又惊又怒。可还不等他想好接下来又该如何,就发现张寿突然朝他走了过来。发现张寿低头瞟了一眼他的卷子,他瞬间神经绷紧。
糟糕,张寿不但不惩处那个平日欺软怕硬的可恶家伙,竟然还关注起了他的卷子!
只是一眼,张寿就发现,吴四郎这卷子做得惨不忍睹。见其心虚地想要用手去遮掩底下某张卷子上不知是名词解释还是问答的巨大空白,他就呵呵一笑道说:“好好做你自己的题,徐监丞刚刚说的那些情况,都是扣分,本堂考试,可不存在加分。”
这分明是说揭发作弊也不会加分,一时间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也不禁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谁也不敢再动歪脑筋了。至于逃过一劫的张大块头是何等心情,却也没人去关心。
而张寿袖了小抄再次来到半山堂大门口,随手一翻之后,他就不禁暗自称奇。
这是一本记录了挺多他上课内容的笔记,字迹是很漂亮的蝇头小楷,内容详尽,语句通顺,不少都是他上课时的原句——别问他怎么记得,哪怕不可能记住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自己的语言习惯他自己还是有数的。
在这个没有速记的年代,他难以置信有人能在听课的同时,如此分神去做笔记。而且,这明显是精炼整理出来的。就这小小一本,囊括了大约十天的经史课内容,总结得恰到好处,在他这半山堂没有外人来旁听的情况下,写这小抄的人就很值得商榷了。
至于这笔记是一个人所为,还是几个监生的群体智慧,又或者是一个学霸整理,一群学渣誊抄,本来目的是为了学习,还是归根结底就是为了用来作弊,那就不得而知了。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至于那个嚷嚷作弊的吴四郎,那就更有趣了。
张寿觉得有趣,张大块头却一点都不觉得有趣。虽然刚刚避免了最糟糕的结局,但他却不能不想到事后的结果。隔壁那个该死的吴四那一声指名道姓的作弊嚷嚷得人尽皆知,他会不会被直接赶出半山堂?会不会因此被家中老爹怒斥乃至于痛打一顿?会不会……
心乱如麻的他有些茫然地举目四顾,就只见大多数人都在绞尽脑汁地埋首于试卷之中。当他看到纪九的时候,就只见这个出身和自己仿佛,但一贯却很有小聪明的家伙正神态自若地奋笔疾书,不时还微微一笑,仿佛做那密密麻麻的卷子对他来说不过牛刀小试,不值一提。
“还有半个时辰交卷。不要浪费时间。这百分题的卷子,七十分就能进第一堂,五十分且平日月考岁考都合格的就能进第三堂。至于剩下的,如果有一技之长的可选择进第二堂。除此之外的人,应该不用我多说。在这种时候,你们自己问问自己,还有时间分心他顾吗?”
被身后徐黑子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紧跟着,张大块头便如梦初醒。既然人家没有因为他可能作弊而把他赶出去,那么,他至少要试一试能否达到第三堂的标准。
至于实在不行的话——皮糙肉厚的他就只能去军中了!那时候,死活就掌握在他那在军中如鱼得水的大哥手里了!
徐黑逹再次巡视了一圈回到半山堂大门口之后,并没有问张寿为何不曾揪出那个作弊的立时逐出,以儆效尤。
绳愆厅固然职责所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依照国子博士等上级学官的要求加以处罚,除非直接犯在他手里,否则他并不会越俎代庖。
然而,当张寿随手把那本小抄递给他时,他还是接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翻了翻。
最初他还带着几分嫌恶,可等到大致翻完之后,他就不禁讶异地看向了张寿,压低了声音说:“这上头的内容确实是张博士你讲过的,但大概只有十天左右的授课内容,但其中内容之详实,简直像是把你上课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然后总结出来一般。”
“是啊,对今天的考试其实没什么用,但却是某些课程的精炼文字版。”张寿伸手接住了徐黑逹递回来的小抄,却是笑容可掬地说,“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徐黑逹并不愚笨,此时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一笑之后并不说话。然而,接下来他带着两个心腹小吏再次巡视了好几次,鹰隼一般的利眼不断在一群监生当中搜寻,却是再也没找到偷偷带着小抄的——就连东张西望试图看人家答案的人都为之绝迹。
无论是早早做完所有题目,气定神闲检查结果的纪九;还是紧赶慢赶想着填满所有空格,赌一赌是否有过关可能性的张大块头;又或者是有些题目有把握,有些题目没把握,犹犹豫豫试探着答题的大多数人……当听到那一声钟响的时候,偌大的半山堂竟满是抽气声。
这就真的结束了?
收卷的时候,却是张寿亲自上阵,收的同时还不忘扫一眼名字。
他在前世里记得有一种考试作弊的方法,那就是威逼利诱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优等生,然后让人在卷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至于自己的卷子……呵呵,那当然是写别人的名字。对于不核对准考证和试卷姓名的考试来说,这是最好的作弊方式,没有之一。
至于老师认识你笔迹,所以能轻易洞悉换名字那种极其罕见的状况,那绝对算是特例。
收着收着,当张寿拿走一份考卷,目光一扫上面的名字时,他的眼睛就微微眯缝了起来,随即就看向了面前那个垂手低头,在他印象中一直在半山堂表现得极其老实,成绩也素来优良的监生,随即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我却不知道,原来你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那老实监生刚刚发现张寿拿卷子时特意查看自己的姓名时,就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此时他面如死灰,可抬起头待想解释两句时,却只见张寿已经略过他走向了下一个人。那一刻,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凳子上。
他也不想的……那些题目他都会做,平日月考和岁考也都在前十,明明绝对能进第一堂,却被吴四郎威逼利诱,不得不在自己的试卷上写他人的名字,试图将他人双手保送进第一堂,自己却只能听天由命。可现在事情露馅,一切都毁了!
他只是家中排行中流不受重视的儿子,又不像陆三郎那样有天赋,又不像张武张陆那样早早就抱住了张琛的大腿,后来又遇上了张寿,更不像纪九那样大智若愚,一旦给点阳光就能灿烂……他这点勤奋并不足以让他得到好前途,却反而为他带来了不怀好意的觊觎者!
他摇摇晃晃试图站起身来,却只见张寿已经站在了朱佑宁面前收卷。虽说威逼利诱他的人没说出事情,但他的试卷上既然写的是那位吏部侍郎长孙的名字,情形就很清楚了。可此时此刻,对方恰是气定神闲,一点即将事情败露的沮丧都没有,甚至还嘲弄地望了他一眼。
老实监生至少还分得清善意恶意,微微一愣之后,他立刻醒悟到了对方的险恶伎俩,一时整个人如坠冰窖,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对方的卷子上并没有写上他的名字……这件事是注定要曝光的,那威逼利诱只不过是假象,为的只是让他坠入陷阱!可为什么?他又不是什么值得陷害的人物!
张寿在收朱佑宁卷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那端正挺拔,却已经看到过一次的名字,他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更没有看朱佑宁一眼,随手收起试卷之后,一言不发就走向了下一个。等到一百多份卷子全都收齐全了,他这才交给了带着两个小吏上前来帮忙的徐黑逹。
“好了,考完了,接下来两日休沐,你们可以尽情放松一下。”
张寿就仿佛今天没发生两桩极其微妙的作弊事件,泰然自若地宣布了分堂试的结束。而等到他请徐黑逹和两个小吏帮忙,直接把试卷送到国子监的大学牌坊时,顿时引来了这位绳愆厅监丞诧异的发问:“张博士要把考卷带回去批阅?”
“又不是科举考试,没有糊名,没有誊录,自然也就用不着锁院批改了。若是徐监丞担心有什么不公,不妨跟我回张园住两日,帮我一把如何?我正愁只有一双手,批阅这一百多份卷子实在是吃力,正打算找人帮忙。”
如果是别人,此时一定会不假思索立时拒绝,然而,大名鼎鼎的徐监丞竟然认认真真地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两个绳愆厅小吏那惊诧的视线中,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个小吏面上不敢表露,心中却是疯狂腹诽。自家监丞大人这不是摆明了说担心张博士批阅的时候有什么不公吗?这也太不会做人了吧,不怕招人恨啊!
张寿却呵呵一笑,状似毫无芥蒂地说:“那我真是要多谢徐监丞了。张园空屋子有的是,就有请徐监丞到我那里做客两天了。”
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看着那两个小吏,微微颔首道:“你们两个既然是徐监丞的得力干将,也不妨到我那帮忙两日,我回头必然禀报上去,不会抹杀了你们一番辛苦。”
见张寿连自己两人也要拖下水,两个小吏你眼看我眼,全都觉得又惶恐,又无奈,可徐黑逹都已经答应了,他们两个微不足道的小吏怎好拒绝?思来想去,两人只好赔笑答应。
然而,等到了大学牌坊外头,眼见两辆马车已经停在了那儿,张寿吩咐把卷子搬上其中一辆,他们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徐黑逹自顾自地跟着卷子上了车,这下登时暗自叫苦。其中一个慌忙跟上车去,另一个则是赶紧对着张寿赔笑说情。
“张博士,徐监丞就是这脾气……”
“他若不是这脾气,我倒不请他了。”张寿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地说,“他心里只有公平,只有学规,虽然就犹如丈量的尺子一般没有丝毫通融,但有这样的人执掌绳愆厅,未必不是好事。放心,我既然请他帮忙,自然善始善终。我巴不得有徐监丞为我把关。”
那小吏原本还以为张寿不过是说说而已,可等马车到了张园,张寿不假手他人,依旧请他们俩帮着徐黑逹运送卷子,又专门辟出一处院子供他们主从三人居住,一应被褥用具全都是新的不说,晚饭更是专程送来,丰盛美味,除却没有酒,竟是无可挑剔!
更夸张的是,张寿在来过一次,发现徐黑逹竟然打算挑灯夜战的时候,他就直接笑着说了一句能者多劳,就这么走了!
第三百零五章 棍下留人?
尽管半山堂的分堂试对于近来波澜不断的京城来说,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因为当时那一声鲜明的作弊,仍然是不胫而走。被指为作弊的襄阳伯张琼之子张无忌——也就是张大块头,虽说没有被立刻逐出考场,但回到家中便被自己的父亲劈头盖脸地怒斥了一顿。
“你大伯父和朱泾明争暗斗了一辈子,此次带兵还被朱泾在功劳上压了一头,原本我们张家就已经被人笑话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居然还在朱泾的女婿面前丢了张家的脸!”
骂过之后,张琼越看这个高高大大却没什么用的儿子越是嫌恶,气急败坏地直接就是一脚把人踹翻在地,随即厉声喝道:“来人,把这孽障给我捆了,再把家法拿来,今天打死他算数,省得他继续在外丢人现眼!”
张氏一门三勋贵,举朝独一无二,但性情却各有不同。老大楚国公张瑞稳重大气,打仗的风格更注重守,军法严明,不动如山。老二襄阳伯张琼性情暴躁,发疯的时候能够八百破五千,但势均力敌的仗却也能阴沟里翻船,所以爵位最低。至于老三武陵侯张瑁……
那是军中有名的阴人,常常能使出让人瞠目结舌的阴招。
但是,张大块头此时只希望眼前的是大伯父,又或者是三叔,而不是暴跳如雷的父亲。张瑞和张瑁都是讲道理的,不像他的父亲,一旦发怒时根本就不听你解释!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地张嘴想要申辩一两句,却不防张琼根本不听他说,而是突然咆哮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我叫你们把他捆上!再给我堵住他的嘴,我不想听他干嚎!”
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张大块头就被左右绑得严严实实,嘴里亦是被塞进了一团手绢。看到那几个侍仆瞧他的眼神满是同情,但却丝毫不慢的动作,他登时陷入了绝望。
父亲素来以军法治家,他也就是在外头能够呼朋唤友,横行霸道,在家里素来是老实得如同鹌鹑一般,就连两个成家立业的兄长亦是如此,这当口谁能来救他,谁敢来救他?
他在心里无声地祈求诸天神佛,只要能逃过这一劫,他愿意日后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可是,直到被人拖到春凳上,眼看家法的大棍子已经被请了出来,眼看行刑的家丁赫然是素来下手不容情的父亲心腹,他还没挨打就已经有一种自己死定了的感觉。
可就在张琼一声令下,他屁股上挨了重重几下过后,却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老爷,老爷,国子监张博士来了!他说有一件事想当面问问三少爷,免得他平白无故背了黑锅。”
张大块头被那重重几棍子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恨的便是告发自己作弊的吴四郎,其次恨的便是太过油滑的纪九,但第三恨的,却是张寿——如果不是张寿突然要分堂试,他怎会在被逼无奈之后出此下策?因此,乍一听张寿登门,他第一反应便是人家来兴师问罪。
可当昏昏沉沉的他听到黑锅两个字时,登时整个人猛然打了个激灵,竟是一下子清醒了。奈何此时手足被缚,嘴里还堵着一团破布,纵使他再想开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他更惊怒的是,因为张琼没吩咐,责打他的人却没停手,只是那大棍子落下的频率稍微慢了点。
又挨了三四下过后,他方才听到了父亲襄阳伯张琼那明显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这个孽畜给人背了黑锅?好,真是好极了,先停下,去,把张博士请到这来!”
尽管总共也就挨了七八下,但张大块头很清楚那个行刑的家丁心狠手辣,压根就没有半点留手,此时挨打的臀腿火烧火燎,灼痛得他满头大汗,甚至神智都有些恍惚。他很想咬舌尖来保持清醒,奈何那团破布牢牢堵着他的嘴,他竟是完全挣扎不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了张寿那熟悉的声音:“见过襄阳伯。”
襄阳伯张琼在上朝的时候见过张寿,然而,班次相隔太远,他只看到人生得玉树临风,静静站在那儿就有一种卓尔不凡的风度,虽说后来也见识过张寿的锋芒毕露,可他只是看热闹,没有真正和人打过交道。此时在自家相见,他不免就带上了几分挑剔。
面对他大哥仇人家的女婿,他干嘛要客气?
因此,他居高临下地端详了人片刻,这才哂然冷笑道:“张博士想来也看到了,我正在管教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可你刚刚说什么他不明不白背黑锅……怎么,难不成他在半山堂分堂试作弊的消息是假的?要真的如此,我可要替他讨回一个公道了!”
张寿见春凳上犹如半死人似的张大块头突然猛烈挣扎,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作弊两个字,本来就是他的同桌吴四郎嚷嚷出来的,我却不曾以作弊为名,把他赶出考场。”
张琼眉头紧皱,想到了之前自己忽略的信息,当即硬邦邦地问道:“哪个吴四郎?”
“吴太仆家的四郎。”张寿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随即就走到春凳旁边,右手突然向下一挥,寒光一闪,那捆着张大块头粗腰的麻绳立刻断裂。他也不看张琼是什么表情,又直接断去其手足上缚住的绳索,这才摘了八尺大汉口中的那块堵嘴布。
重新直起腰后,他手指一转,手中那把短匕漂亮地转了一圈,随即就被他插回了牛皮鞘中。而以他此时此刻和张琼的距离,自然也不虞会被人误认为携带利器而入,图谋不轨。
见张琼的脸色已经不再像是最初那般僵硬,张寿就笑容可掬地说:“令郎已经受了教训,能否棍下留人?如果襄阳伯容许,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问张三郎,不知是否方便?”
尽管已经恢复了自由,但张大块头足足用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从春凳上爬了起来。听清楚张寿说的这话,他忍不住偷瞥了父亲一眼,目光却与那双带着怒火和杀气的眸子不期而遇,登时吓得心中发颤,连忙复又低下了头。
尽管张寿语焉不详,张琼也并不是擅长谋略的人,但人在朝中多年,他不用细想就能脑补出无数条阴谋诡计,因此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幼子,当下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哼,张博士既然这么说,这逆子就交给你管教了!不过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看见他,人你带走就是!皇上一直都赞赏你能让浪子回头,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是能让我家这个不成器的孽障学好,我才服了你!好了,你们走吧!”
张寿没想到张琼竟然会如此直截了当地下逐客令,再一看连站都站不稳的张大块头,他不禁暗自摇头。他和这个名义上的学生并不熟,因此并没有伸手搀扶,而是直接问道:“张三郎,还能走吗?如果不能,我叫阿六进来。”
“能……能走。”尽管额头冷汗涔涔,但张大块头此时万分感激张寿的到来,更万分庆幸张琼竟然是撵了他跟着张寿走——否则,如果张寿只是私底下问完了话后离开,他十有八九还是要挨一顿毒打,还不如跟着张寿溜之大吉。
他顿了一顿,勉强站直身子,郑重其事地举起双手,竭尽所能地躬身作揖道:“老师,今天谢谢你登门为我说情。大恩不言谢,请受我一拜。”
行过礼后,他不等张寿说出其他的话,复又对自己的父亲张琼行了个礼算是拜别,随即就咬着牙一瘸一拐地领着张寿出了正堂。
跨过门槛时,臀腿实在是剧痛难忍的他冷不丁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登时往前头一扑,所幸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竟是用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大力猛地将他拽了起来,再一看,正是他见过几次的阿六。
知道这是让朱二畏如猛虎,连皇帝都称赞过的义仆和高手,此时心中惴惴的他连忙出声谢过,可待要挣脱人搀扶自己走时,他就听到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别逞强!”
张寿也听到了阿六的警告,见张大块头立刻就老实了下来,他不禁哑然失笑。见那些襄阳伯府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他就低声问道:“张三郎,我且问你,你那小抄是就那一本,还是另有别的?是别人给你现成的,还是你自己抄的?”
乍听此言,张大块头登时一凛,待想要否认,他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顿时心生颓然,当下老老实实地说:“总共三本,被老师你收走了一本,另外两本在我书房。至于那笔记……不是我抄的,是别人送来就现成的,我还花了整整五十贯钱。”
“既然如此,那你带我去你书房取来。”
一想到花大价钱竟然得了这样的结果,张大块头就不禁暗生狂怒,可紧跟着听到张寿的话,他就没工夫生气了,慌忙叫道:“可我爹已经撵了我走……”万一惹得老爹后悔怎么办?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不以为意地说:“你爹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尽管让阿六去一趟也许更容易,也不会被人察觉,但张寿知道如今不是自己刚刚入京,没什么人知道阿六能耐的那会儿,没必要轻率行事,因此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正如他所料,他和阿六跟着带路的张大块头去了书房,拿走那两本小抄离开,张琼却不闻不问。
而提心吊胆的张家三郎,直到艰难地上了马车,这才终于有了逃出生天的实感。他臀腿有伤,不敢坐,只能尴尬地告罪一声,跪着趴在一旁的座位上,随着马车颠簸,他的伤口也不断被牵扯,可他却硬生生忍着不敢叫痛,直到最终停车。
在阿六的搀扶下脚踏实地站稳,张大块头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张寿也跟着下来,他就郑重其事地举起双手,再次躬身作揖道:“老师,今天如果你不来,恐怕我就真的被我爹打死了。若是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还请尽管吩咐。”
张寿之前就知道,眼前这昂藏大汉一点都不粗豪,此时他莞尔一笑,也不答应,只示意阿六扶上张大块头随自己进门。等到背后张园大门落锁,他才头也不回地说:“你背上这作弊两个字,又挨了你爹这一顿打,就没觉得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场分堂试吗?”
要是在没人阻拦的情况下一顿打挨到半死,张大块头肯定会恨天恨地,可如今到底是躲过了一劫,他脑子已经差不多冷静了,当下就苦笑道:“之前是这么想过,但再想想,是我读书没怎么用心,也没什么天分。别看我高高大大,可文不成武不就,所以父亲最瞧不起我。”
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寿也不好再勉励什么勤奋振作之类的话——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但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赋,又没有相对的机遇,大多数人就是再多汗水也是白流!
“半山堂的人,十个里头九个是读书天分不高的,九个里头又有八个是读书不大用心的。之所以之前岁考月考成绩大多还过得去,说到底,是因为我讲的东西大多很浅显,没有太多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但是,因为没有教材,考试之后,记得的东西多半就忘记了。”
张寿听到背后张大块头的喘息声重了一些,他就笑呵呵地说:“但我没想到,竟然有人把我那些自由发挥的讲课,全都总结成了文字。所以我很想知道,这三本小抄哪来的?”
只是片刻的犹豫,张大块头就坦然说道:“纪九当了代斋长之后,我和其他几个人心中不忿,逼他在分堂试时传递一下答案,结果被他吓唬了一番。大概是怕我们不甘心,他就哄我们说有老师你上课内容的笔记,叫价五十贯,我和其他几个看过内容之后,就……”
张寿选择纪九作为代斋长的人选,并不是因为发现人如何出挑——百多个学生,他哪里有本事一一分辨性情人品,不过是看到上次人到赵园来时的言行举止,于是一时起意罢了。
所以,他完全没想到纪九竟然会有这样的生意头脑——虽说和陆三郎把人关小黑屋逼着写通俗连载小说还有差距,但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他微微一踌躇,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张大块头:“你就没追问过纪九这东西的来处?”
“当然问了,那小子说是他自己记录的。”张大块头满脸不忿,但随即就闷声说道,“我看那笔记上的字确实是他的笔迹,内容也是真的,所以就买了……他还卖出去六份。”
“很好。”张寿呵呵一笑,直接对阿六吩咐道,“阿六,你去找找,把纪九请到这张园来。没想到除了陆三郎之外,居然还有这么个聚财童子。”
第三百零六章 原来是他
自己喝了多少?三壶?五壶?还是七八壶?记不得了,只知道最后狂笑了一阵子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迷迷糊糊有意识的时候,纪九第一想到的,便是之前那酣畅淋漓的一顿酒。然而,等到再努力去想自己为什么去喝醉的时候,他的意识终于有几分清醒,当下使劲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就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挺宽敞的床上,身上还搭着一床轻薄的袷纱被。
确定自己眼下没有睡大街,松了一口气的他合上眼睛正想继续睡一觉,冷不丁却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他这好像不是在家里!难道是谁把烂醉如泥的他安置在哪家客舍,又或者是带回了家?他的朋友当中,有这么好心的吗?
如梦初醒的纪九努力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奈何之前放纵之下,酒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他勉强起身之后,竟是又重重摔落在了床上。因为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他很快就听到了一个脚步声,紧跟着,一只手就撩开了纱帐。
“醒了?看来醒酒汤效果不错。”
看清楚那张脸,纪九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睛,随即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晃晃脑袋又使劲眨了眨眼,等到确认自己完全没瞧错,他陡然面色煞白,只觉得喝下去这满肚子酒水全都化作冷汗出了。还不等他想好说些什么,就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拽了起来。
尽管对方的身高还比他矮一截,可他就只见人竟是轻轻松松架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当跨过门槛的时候,因为心绪大乱而导致配合不好的他双脚重重磕在门槛上,这一痛顿时惨哼出声,剩下的酒意也去了一多半。
“对不住,你太高了。”
纪九被这毫无诚意的道歉给噎得作声不得,好容易那痛意渐渐过去,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哪儿?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是张园,你是我从酒肆里带回来的。”阿六的回答言简意赅,但接下来,他却比平常要显得话多一点,“要不是少爷要见你,你差点就被人送到行院里过夜去了。”
纪九本来就已经冷汗出了满身,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他顿时流汗更多了。尽管过了年已经十八岁的他年纪比张寿还大,那些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也去过,对于女人已经是食髓知味,但他还是知道分寸的。今天晚上要是他被发现留宿哪家行院,明天就会被人宣扬得满城皆知!
因此,他立刻赔笑道:“多谢六哥,你真的是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阿六没有答话。他轻轻松松地架着纪九一路前行,等到了一处院落门口,见杨好正在那探头探脑,见了他连忙上前要帮忙,他却径直问道:“书房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杨好赶紧摇了摇头,可待要再仔细解释一下那位虎背熊腰张三公子的去向,却被阿六横了一眼,当下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阿六直接把纪九带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后就把人架了进去。
在外间那黑灯瞎火的甬道上被人架着走了老半天,骤然进了这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纪九忍不住眯起眼睛适应光线,随即就看到张寿正坐在一张极大的紫檀木大书案后头,饶有兴致翻着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只一眼,他就判断出,那是从自己手上卖出去的东西。
虽说有人嚷嚷张大块头作弊时,他并没有回头,可此时他不用想都知道,那必定是张寿从那个愚蠢的家伙手中没收的。
虽不知道张寿当时为什么没有追究张大块头,但纪九很聪明地绝口不提此事,等阿六松手之后,他勉强站稳,就恭恭敬敬弯下了腰。
“我一时昏头,酒后无状,多亏老师派人解我困厄。”
“呵呵,阿六说你酒品不错,醉倒之后也不胡言乱语,只知道倒头就睡。倒是你那些酒友不是什么好路数,有人溜之大吉,有人冷嘲热讽,还有人打算把你送去哪家行院偎红倚翠,连那顿酒钱,也全都被推到了你身上,让掌柜到你家讨要。你看人交友的眼光实在是不太好。”
张寿说完,就把手中那小抄给丢在了书案上,见纪九只是面露尴尬,但眼神却显得很镇定,他就知道这位仁兄的交友恐怕有别的考虑,当下就略过此节不提。
“我让阿六找了你来,只想问一问,你卖给张三郎他们几个的这些笔记,是你的笔迹。居然辛辛苦苦抄出来六份,这等心志着实可嘉,不应该是只用来换钱的吧?”
纪九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事情迟早会东窗事发,但他又没明说让张无忌那个蠢货靠这个作弊,其他那些没被抓到的人想来也不会泄漏此节。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在分堂试结束的当天晚上,这就事发了!张寿竟然知道他抄了六份!
他努力地整理着有些混乱的思路,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却被张寿接下来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过这三本笔记,内容详实,记录清楚,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有人这般用心。如此说来,是你在上课的时候埋头记录我讲的那些东西?”
张寿说着突然一顿,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如果真是你完整记录我讲的东西,事后再整理出来,这难度实在是不小。毕竟,半山堂不同于其他各堂,我讲课随心所欲的时候多,照本宣科循规蹈矩的时候少。所以,这三本笔记打包卖五十贯,不是卖贵了,是卖便宜了。”
纪九只觉得后背衣衫已经完全贴在了身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甚至都没注意到阿六已经悄然离去。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些恼火自己太过轻狂,考完之后就去喝酒,以至于此时脑袋一片浆糊,根本无法做出合适的应对。
可他至少知道张寿此时这一番质问的中心是什么——可是,那三本笔记到底是为谁记的,打死他也不敢随便透露。可他也想不出一个能把张寿糊弄过去的借口,当下只能选择沉默硬扛。然而下一刻,他却险些没跳起来。
“纪九郎,没想到你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却在宫中有人脉,真是不简单啊!”
张寿怎么知道的!
猛然抬头的纪九和张寿四目相对,见其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才一颗心猛然一缩,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给了对方确证的机会!淋漓大汗的他慌忙低下了头,正打定主意绝对不承认时,却不想张寿又慢条斯理地说了话。
“这次分堂试中,最后几道题是皇上出的。皇上又不曾像徐监丞这样天天在半山堂外头晃悠,就算三皇子和四皇子常常回去对他说起,他也顶多只能听个大概。所以,我早就听说半山堂中有人专门记录课堂内容,送宫中给皇上御览,却没想到竟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你。”
纪九登时如遭雷击。原来司礼监掌印楚宽吩咐他暗中记下课堂内容,并不是自己要看,而是给皇帝看!皇帝在看那些笔记的时候,知道是他写的吗?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可能会因此进入皇帝的法眼?
不,不可能,以楚宽的谨慎,说不定会再让人抄一遍,不会让人看出他的笔迹……
心中犹如万蚁噬咬,时而欢喜,时而惶惑,时而愤怒,时而惊恐……纪九面上的表情就犹如走马灯似的变幻个不停,他知道这是因为酒仍然未醒而导致的心绪杂乱,奈何此时他根本没有强行去镇定心神的机会,只恨一时为了摆脱麻烦,又想着弄点钱,惹来了张寿关注。
权衡再三,他终究还是决定坦白。楚宽固然是个始终很低调的人物,而且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但县官不如现管,不说张寿管着国子监,就说现在,他也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于是,他索性坦然说道:“老师说得没错,是司礼监楚公公吩咐我记录老师授课内容,然后整理出来,定期交给他的。”
原来是楚宽?张寿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意料之外是因为他没想到楚宽这个一贯不结交外臣的司礼监掌印竟然会悄悄地勾搭了一个官宦子弟——要知道,纪九的老爹,乃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都察院位居前列的大佬之一。而情理之中,则是因为若非楚宽这样的人物,趋利避害的纪九公子理应不会屈从。
他点了点头,又笑道:“你卖给纪九他们这笔记,又没有让他们去作弊,本来也无可厚非,但你这笔记做成这般大小,正好适合作弊用,难免要招人口舌。所以,就算你自己此番分堂试成绩突出,你就不怕回头招人非议,甚至诽谤?还有心思大晚上在外头饮酒作乐?”
“我……”纪九没想到张寿便犹如连环手似的,抽丝剥茧,直接挖到了最深一层。可最要紧的楚宽都已经供了出来,他把心一横,索性也就实话实说。
“如果我能考到半山堂第一,却又被人质疑作弊之类的事,就假装负气退出半山堂自证清白,届时楚公公许诺给我在京城之外谋一个差事,虽说未必很好,却也比在京城看家里人脸色强。我不像陆筑那样有天赋,也不像张琛张武张陆那样早早就得老师信赖,所以……”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张寿抬手示意纪九不用勉强继续说下去,这才呵呵一笑,“半山堂中那么多人,我确实没办法面面俱到,有时候也难免厚此薄彼。从前翠筠间那些人,我是曾经代莹莹承诺过他们的,难免要多看顾一点。你早有门路,有什么想法也很正常。”
张寿说得云淡风轻,但纪九却为之亡魂大冒。他可从来不敢去赌别人大肚能容天下事,此时此刻,他最怕的就是张寿将考场中发生的那一幕幕全都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慌忙解释道:“老师,吴四郎指斥张无忌作弊,想来只是因为张无忌仗着出身襄阳伯府,往日欺软怕硬,这次又正好被人看见那笔记。但我知道,吴四郎想要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我听说,唐老实,就是唐指挥使家的,他用借据逼他在考卷上写别人的名字!”
果然有人要搞事情……但是,如今听来,似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张寿心中这么想,淡淡地问道:“这事情司礼监楚公公知道吗?”
“应该……知道。”反正已经卖过楚宽一次,纪九也就不介意卖第二次了,“楚公公说,春雷一起龙蛇动,老师你自从进京之后折腾出那么多事情,别说和赵国公有仇的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是那些眼热老师你位子,又或者被搅和过好事的人,也都会趁虚而入。”
生怕张寿去找楚宽的麻烦,届时牵扯到自己,他赶紧又补充道:“楚公公说,正要那些人一个个蹦跶出来,皇上才好收拾局面。”楚宽应该是皇帝授意的……应该……是吧?
呵呵,果然,不就是先眼看我局势危急,然后再伸手搭救,如此就有一段人情好说话吗?现在想想,当初永平公主月华楼文会,当时还是司礼监秉笔的楚宽好像就是这么干。
张寿一边想一边微微颔首:“好了,你既然都坦白了,那么接下来怎么做,你可想好了?”
我能说没想好吗?纪九只觉得自己就犹如被两座大山挤压之下的肉饼,索性直接拱了拱手道:“正要请老师指点迷津。”
“我哪有什么可指点你的。你按照楚公公的吩咐去做,那便是把事情挑起之后,在外避避风头,另有一条出路。你帮了他这么多忙,料想他也不会轻易抛下你不管。”张寿说着就嘿然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而你要想破开这个局,那也有另外一个很简单的做法。”
他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谢万权那个现成的榜样,你可以学学,我推荐他去帮陆三郎的父亲了。另外,买了那三本笔记的张无忌人也在张园,你们两个不妨合计合计。”
纪九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便渐渐心思活络了起来。他当然不敢和楚宽对着干,可按照楚宽的安排离京,看似海阔天空,他这辈子也许就都回不来了。与其如此,他确实不妨学一学破釜沉舟的谢万权!至于张大块头那个蠢猪,他也得好好问问!
第三百零七章 鸡毛飞上天
“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儿,好好的考试也能闹出作弊的丑闻,简直丢了国子监的脸!”
“简直好笑,学生作弊也能怪到张博士的身上?每年科场考试,哪次不会抓到几个甚至十几个夹带乃至于作弊的?国子监考试,又不曾搜身查夹带,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再说,那个疑似作弊的,我记得可是出自首辅大人你推崇的楚国公张家!”
“那是襄阳伯家的儿子,和楚国公有什么相干!再说,焉知不是有人陷害他?”
“监生作弊是有人陷害,可出现这种事却要怪老师?我倒是想知道,江阁老你从前当地方主司的时候,审理案子莫非都是这么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了奉天殿前偌大的广场,又是一个御殿上朝的早晨。刚刚等候上朝时的各种议论声,此时已经不复存在了,除却呼吸声和脚步声,再也没有太多的杂音。然而,刚刚在朝房的那一番争议,亲自目睹又或在外耳闻的人却心里有数,一会儿可能要闹到御前。
就国子监半山堂分堂试的那点小事,首辅次辅居然能吵成这样,不是借题发挥,谁信?
只可惜赵国公朱泾自从回来之后上朝了两三天,之后就奉旨在家安养,否则刚刚就不只是江阁老和孔大学士两边针锋相对了,信不信那位之前杀人累累的赵国公能挥拳相向!唯一奇怪的是,一贯脾气暴躁的襄阳伯张琼在外头听着,竟然没有因为事涉自己而狂怒发火。
早朝的前半段,永远都是平铺直叙,乏善可陈,大多数人也就只需要当个背景板,看其他人上蹿下跳通过一个个议题。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到了嘴边的呵欠给吞了回去。虽说本朝的官员不像宋时那样蹬鼻子上脸,但失仪依旧是双向的。
官员失仪是不小的罪名,至于天子失仪……传出去同样要被人耻笑的。
然而,不失仪不代表不走神,就在皇帝心中第无数次心想,太祖皇帝为什么不把早朝给废除,改成逐级会议,缩减人数和时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国子博士张寿屡次得到皇上褒奖,此番更是力排众议给半山堂搞什么分堂试,可结果却是乌烟瘴气!”
皇帝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回过神,等瞧见说话的是都察院素有大炮之称的左都御史,和朱泾同姓,之前更是攻击朱泾核心的朱恒时,他就心中了然,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扶手,眼睛却瞥了江阁老一眼。
尽管这位已经屹立在内阁长达十五年的首辅面色纹丝不动,可他心里依旧能够断定,可以被称之为都宪的朱恒,也只不过是马前卒一枚。
“只不过是黄口小儿嚷嚷一声作弊,朱都宪就煞有介事地拿到朝会上来说,你是不是觉得大家太闲了?”户部尚书陈尚嗤笑了一声,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天下多少需要管的大事不去理会,诬陷功臣的事也装作没发生过,反而盯着一个国子监,朱都宪倒真是舍本逐末。”
陈尚这位户部尚书自从丁忧起复回朝之后,那是铁了心护着张寿这个小师弟,这情势如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他第一个站出来怒轰朱恒,谁都不觉得奇怪。
而朱恒本人自然也并不意外,他只当没听到诬陷功臣这四个字,哂然一笑道:“陈尚书你一心顾着同门之谊,这固然全了你的私心,可你难道就忘了公义?皇上曾经亲临国子监,要求整饬学风,如今这所谓的作弊风波闹得满城风雨,难道这事情还不够大?”
没等陈尚答话,他就大声说道:“不过,臣之前听说此事的时候,却觉得事有蹊跷。谁都知道,赵国公和楚国公素有旧怨,国子博士张寿乃是赵国公的女婿,在他主持半山堂分堂试的时候,却抓到楚国公的侄儿,也就是襄阳伯之子作弊,焉知不是利用职权栽赃陷害?”
说到这里,他就看向了武官队列中面无表情的襄阳伯张琼,含笑问道:“襄阳伯,你就甘心让你的儿子背着作弊的黑锅吗?”
他娘的,还真是踩到老子头上来了!
襄阳伯张琼想到那天晚上张寿来找自己时说的话,想到后来对方那个神出鬼没的侍仆给自己送来的信,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硬邦邦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这六个字骤然间让刚刚还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大殿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被镇住了,这可是早朝的奉天殿,不是大街,也不是酒肆食肆,这位襄阳伯的竟敢出口成脏?在一点点失仪都会被鸿胪寺和监察御史联合记名的这种场合,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勇士啊!
而已经气炸了肺的张琼却顾不得别人是何等看待自己了,他霍然跨出去一步,指着朱恒的鼻子就痛骂道:“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到我头上来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张琼的反应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而他那暴跳如雷的架势也让很多人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这位襄阳伯却仿佛完全忘记了失仪两个字,直接冲到了朱恒的面前。
“嚷嚷作弊的那家伙,是你孙子朱佑宁的跟班,吴太仆家的老四,他平日在半山堂成绩垫底,所以才破罐子破摔乱嚷嚷混淆视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孙子朱佑宁自己不学无术,从广业堂里跌出来,整日里嫌弃半山堂里龙蛇混杂……我呸,有本事他到率性堂逞威风去!”
没想到一贯在朝堂上就打瞌睡的襄阳伯张琼,竟然也会有这样抖露别人黑材料的时候,这就有好戏看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皇帝来了精神,其他事不关己的朝臣们也有不少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了起来。然而,最激动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结果却捅了马蜂窝的朱恒。
他几乎是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怒瞪张琼就喝道:“襄阳伯,你简直不可理喻,不知好歹!你以为如此包庇你那逆子,就能颠倒黑白吗?”
“呵呵,我包庇他?我听到消息就把人摁在春凳上痛打了一顿,要不是张寿登门,说不定我就直接把那小子给打死了!”张琼毫不讳言自己的简单粗暴,抱着双手轻蔑地说,“我大哥是和赵国公朱泾向来不和,可我们张家人素来恩怨分明,朱泾是朱泾,张寿是张寿!”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神情倨傲,但却带着一股理所当然:“张寿虽说年轻,但这小子处事公允,待人以诚,我是没女儿,要是有女儿,说不定我倒要和朱泾抢一抢女婿!”
当听到一声响亮的咳嗽,他侧头看见那是满脸不以为然的陈尚,这才稍微醒悟到自己已然离题万里,当下就收起这犹如街头恶霸似的姿态,礼仪非常标准地对皇帝深深一揖。
“皇上,那所谓的作弊传闻一出,臣就把逆子拎到了跟前教训,结果还是被张寿登门一番别让孩子白白背了黑锅给点醒了过来,这才查到了之前说的那点事。臣所言字字句句属实,这都是可以让人去查证的。臣还听说张寿把国子监绳愆厅的徐黑子给请了去帮忙阅卷。”
说到这里,张琼顿了一顿,露出了一口保养还算不错的小白牙。
“就和之前陈尚书说得一样,这点小事,皇上要过问,回头召见相关人士质询就行了,这奉天殿早朝有多少事情要商议,何必浪费这么多人的时间?朱都宪成天只需要血口喷人,闲得没事干,其余各大衙门可是忙碌得很!”
这位襄阳伯真是太阴损了……怪不得他以往在朝会上犹如一尊石佛,敢情是因为一说话就气死人不赔命啊!
好在干御史这一行很多年的朱恒心理素质不像一般人,一大把年纪的他虽说被张琼连番言语噎了个半死,面色也涨得通红,但还顽强得屹立不倒。然而,他强行保持的这份镇定,却在外间一个声音响起后,化作了乌有。
“皇上,国子博士张寿陈情,道是此番半山堂分堂试上,竟然出现了两张名字一模一样,笔迹却截然不同的卷子。两张卷子上的名字,全都写着朱佑宁。”
没等这奉天殿里大多数人由朱佑宁想到朱恒,也没等少部分清醒的人想明白这样一件不算太大的事怎么够格在朝会上传进来,刚刚才怒顶朱恒的襄阳伯张琼就又开口了。
“敢问朱都宪,令孙一个人却做了两张卷子,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解释一下?”
朱恒那一张脸本来就是猪肝色,此时更是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就在他已然快要气得肝疼胃疼哪都疼的时候,终于有人站出来接过了张琼越来越过分的话茬。
“襄阳伯,同为朝臣,还请你稍微收敛一些。既然没有证据,你就不要无端指责朱都宪了。”
然而,这貌似公理正义的话刚刚说完,那个站出来打圆场的人就轻描淡写地说:“朝会上不宜再议这件事。皇上不若在朝会之后召见张寿等人,好好问一个清楚,免得外间流言蜚语,届时朱都宪和襄阳伯牵涉其中不说,还要被外间猜测什么幕后黑手,无关人士就别去了。”
盯着此时状似和事佬的孔大学士,朱恒几乎想把人生吞下去,果然,孔大学士此言一出,他就看到江阁老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但最终还是没有吭声,迥异于之前在朝房中和孔大学士针锋相对时的强势。这一刻,他不禁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而看戏看够了的皇帝则是欣然应允:“好,既然朱卿说此事满城风雨,张卿又坚称儿子被人暗算,那朕就亲自莅临国子监裁断。正好之前陆卿坚辞兵部尚书,朕才刚刚从内库拨了钱款要扩建国子监,有些监生却嚷嚷朝廷不够优待士人,朕也该去国子监看看。”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向了那个空缺的位置。
没错,时至今日,兵部尚书这个大司马的位置,还空着……
至于曾经认为搬开头顶大山,于是就能顺理成章更进一步的兵部侍郎赵英,这位才刚刚左迁贵州布政使。而对于尚书和左侍郎同时空缺的这种情况,虽说朝臣们也都各有推荐,但至今却还没个结果,整个兵部的事务,暂时都是阁臣里头最好好先生的吴阁老代管。
于是,当这一日早朝结束时,发难不成反遭闷棍的朱恒气冲冲径直回了都察院,其余官员大多是看到襄阳伯张琼就绕道走——哪怕回头这一位肯定要被弹劾朝会失仪,可能够在早朝上骂出“放你娘的狗屁”这种脏话的家伙,人们大多都想着有多远躲多远。
张琼却不在乎自己被人孤立,出了宫就大摇大摆地回府。等到了家,他正寻思着要不要送个信去张园,却等来了司礼监随堂吕禅亲自过来传话——皇帝要去国子监了,请他同去。
“这么快!”哪怕知道皇帝做事雷厉风行——其实更准确的说是心血来潮,但张琼还是有些措手不及。这么一点时间,净街、布防……各种事情都来不及吧?
然而,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还不能泼冷水,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出了门。等他甩开随从,策马小跑到了国子监大学牌坊下,却只见朱恒这个左都御史也恰是同时抵达。两厢一打照面,那真是相看两厌,彼此都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怒哼。
而就在张琼刚刚别开脑袋打算一跃下马时,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等扭头一看,他就见到了让他惊掉下巴的一幕。
就只见至高无上的大明天子,竟然就只带着十几个随行侍卫,悠悠闲闲地骑马小跑过来,那样子就仿佛是寻常贵公子带人逛街一般随意。
那一刻,张琼忍不住轻轻吞了一口唾沫,第一次觉得皇帝亲临国子监好像不那么妥当。这位天子不是经历过之前的业王之乱吗?怎么竟然还这么乱来?
不但张琼,就连闻讯赶到的张寿,第一想法亦是觉得这位天子着实随心所欲。
然而,皇帝在下了马背之前,便马鞭轻轻一挥,吩咐了一声免礼,旋即就淡淡地说:“此番国子监的分堂试,朕既然亲自出题,那么今日也顺带过来亲自做个裁断。裁断之后,让国子祭酒周卿召集一下人,朕要在明伦堂,对所有监生说几句话!”
第三百零八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皇帝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轻车简从,张寿这个有所准备的人尚且感到惊讶,那些没准备的人,无所适从已经算是心理素质很好了,更多的人都是惶惶不安,心惊胆战,就连纪九和张大块头这种在外头常常强横霸道的人都是如此。
要知道,此前天子选婿,他们并未应选——至于事后看着张武张陆和那个姓冯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选中之后有没有捶胸顿足,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可既然缺乏单独面对皇帝的经验,也就意味着来到这种场合之后,他们紧张得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因为今天皇帝亲临国子监,那就是冲着作弊之事来的!
张大块头发现父亲襄阳伯张琼来了,登时更加战战兢兢。而纪九发现来的是父亲的顶头上司左都御史朱恒,父亲却没来,司礼监掌印楚宽也不见踪影,反倒是自己见过两次的随堂吕禅随了皇帝过来,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把握不准事态了。
而相比惴惴不安的当事者,张寿就显得轻松得多——他本来就坦坦荡荡,心里没鬼,慌什么?他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面色凝重的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又数了数到场的其他官员。其实也不存在其他,只有襄阳伯张琼和左都御史朱恒两个。
满朝文武数百,他总共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名字和脸对得上号的人屈指可数。但至少内阁诸位大学士,六部尚书之类的高官大佬,他还是认得的。也不知道这是因为皇帝发话无需他们过来此地,还是他们用不出场来表示无声的抗议。
坐在正中央的皇帝微微颔首道:“半山堂分堂试,朕亲自出了三道题,结果却不合听说分堂试上有人舞弊。今日,半山堂监生全都在此,而另一边,与此有涉的父执长辈也大多到了,朕就亲自来问一问此事。”
此时此刻,半山堂除却那几个派出去公干的,请假的,出走的,余下的监生全都齐聚在这明伦堂。即便足有百多号人,可这偌大的地方却仍旧显得空空落落。毕竟,这座国子监最大的讲堂曾经是太祖皇帝亲自定下规制的天下最大讲学之所。
如今皇帝虽说不是来讲课,但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气息声。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第一个说话的不是张寿,也不是周祭酒,竟是绳愆厅的徐黑子!
“皇上,半山堂分堂试,乃是臣带人寻常监考,事后阅卷,也是臣一人所为。所以这所谓舞弊,臣有话想要禀奏。吴庆祖所言张无忌作弊,乃是因为张无忌悄悄携带手抄笔记一册。臣已经查阅过,此手抄笔记乃是事前张无忌和其他五人于纪清臣处购得。”
徐黑逹的陈述就和他为人处世的性格一样,一板一眼,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纪清臣的笔记,乃是他平日上课记录整理誊抄而成,总共整理了十五册,卖给张无忌等人的乃是其中三册,为张博士去岁年底于半山堂最初开讲时的内容,大约是十天的课。”
听到这里,朱恒顿时眼睛一亮,当即打断道:“皇上,臣听说纪清臣乃是国子博士张寿亲自点选的半山堂代斋长,如今徐监丞又说张无忌等人乃是从纪清臣处买的笔记,足可见早有预谋!众所周知,张寿讲课天马行空,若非与他早有暗中勾结的人,哪能记录下来……”
还没等他这话说完,皇帝就突然打断道:“纪九郎,你怎么说?”
纪九刚刚一听朱恒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自己,就知道这位左都御史不怀好意,非但打算证死他和张寿早有勾连,兴许还打算把自己的父亲拖下水。然而,当皇帝亲自问时,他心中一跳,非常犹豫是否要把楚宽托付他的事抖露出来。
但最终,他还是硬生生压下了这个念头,垂下头低声说道:“皇上,学生资质驽钝,但唯有对速记还有些心得,所以每天上课的时候大多会尽力记一些课程摘要,回去之后再整理成笔记,以备不时温习。至于卖给张无忌等人,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只是为了赚点钱。”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种道理纪九当然非常清楚,因此他直接把赚钱这两个字摆在了明面上,用非常坦然的态度说道:“臣每月只有一贯月钱,但平日性好奢侈,喜欢在酒楼食肆呼朋唤友,又喜欢品相精美的文房四宝。可没有其他的生财之道,之前臣一度债台高筑。”
“所以,分堂试在即,臣只好出此下策。”
张大块头没想到纪九竟敢这么说,一时暗自如释重负。他很想解释一下,自己压根没看过那笔记小抄,只不过是随身带着求一个心安——可皇帝没问到他,他也不敢开口。
“巧言令色,混淆视听!”朱恒一时大怒,“你若有此向学之心,又怎会落到半山堂!你若有此向学之心,怎会拿着笔记去换钱?一个月一千足文还不够开销,你让天下士子情何以堪?奢侈无耻,有辱斯文,简直是败类!”
“朱都宪这话我也很赞同,一个月一千足文,寒门士子确实是可以丰衣足食了。”张寿好整以暇地打断了朱恒的话,“但我想问一问,出身江左豪门的朱都宪,当年读书的时候一个月开销多少?我记得至今仍有朱郎进京,美婢环绕,艳姬入幕的佳话,不是吗?”
眼见朱恒登时气得胡子颤抖,皇帝顿时忍俊不禁。
这要是寒门出身的大佬指责纪九奢侈也就算了,朱恒自己一个豪门出身的高官说这话,那就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不知道这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张寿是从哪听说的……如果让他来猜的话,十有八九是来自于朱莹。
然而,张寿的话还没说完,张大块头就瞅准机会补上了最后一击。
“张博士说得正是!朱都宪骂纪九奢侈无耻,令孙在半山堂,每日衣衫从不重样,从最名贵的蜀锦云锦,再到闪缎杭绸,松江棉布,样样都极尽华美,文房四宝更是径昂贵,他常常对人炫耀说价值千金,半山堂中也是满堂皆知的,未知此举做何解?”
襄阳伯张琼见纪九身后站着的朱佑宁登时面色涨得通红,他难得觉得这个一贯觉得没用的儿子有点顺眼,当即哈哈大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都宪当御史时间太长了,只给别人挑刺,却压根忘了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朱恒没想到张寿揭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底,张琼父子竟然也跟着发难,登时气得够呛。他不由得怒视长孙,只恨不得把这个不成器的一脚踹死。奈何他儿子虽有三个,孙子却连连夭折,最后养活的只有这一个,因此老妻和儿媳妇一个劲溺爱,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下他强打精神冷哼道:“我朱家的钱一文一文都来得堂堂正正,你们管我祖孙如何开销?再说,我就不信纪清臣几个月如一日整理这笔记,便是为了勤学苦读!”
“我是勤学苦读也好,是别有目的也罢,那十五册笔记一字一句都是辛辛苦苦整理而来,不劳朱都宪管我派什么用场!”纪九因为张寿和襄阳伯张琼的帮腔而振作了精神,当即硬邦邦地反唇相讥,“我既是用此换钱,确实不配当半山堂斋长,我今日辞了就是!”
这一次,纪九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皇帝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笑呵呵地说:“纪清臣这笔记,张卿你拿来给朕看看。”
张寿立刻上前将那小巧玲珑的一册小抄呈递给了皇帝,眼见皇帝翻了几页之后,脸上就露出了相当玩味的表情,他便瞄了纪九一眼。
就只见人的表情从紧张到一张脸死死紧绷,再到渐渐松弛下来,想来也是确证了先前的猜测。
果然,在翻了好几页之后,皇帝就合上那册子,对纪九微微颔首道:“朕之前就很好奇,半山堂中究竟是谁能够几个月如一日,记录整理出那样详尽的笔记,以至于朕不用常常去国子监,也能对张卿讲课进度了若指掌,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他似乎没看到朱恒那惊骇莫名的表情,笑吟吟地问道:“你叫纪清臣……那左副都御史纪长睿,是你父亲?”
纪九只希望皇帝能够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心满意足,压根没想到皇帝竟会坦然承认派人收取笔记时时过目这件事!心情激荡到无以复加的他慌忙低头行礼道:“正是家父。”
“原来如此。不错。”
皇帝微微一点头,随即就泰然自若地说,“那所谓的笔记之事就不用再说了,要说指使,朕就是指使的人。既然绳愆厅赫赫有名的徐黑子都说其中内容和试题无关,那襄阳伯家里的老三行为失当不错,要说舞弊却还勉强。襄阳伯已经给了他一顿家法,也算是一个教训。”
朱恒顿时又惊又怒,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襄阳伯张琼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朱都宪,接下来是不是该弄清楚,你家孙儿一个人怎么能做出两份卷子?”
此话一出,朱佑宁顿时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大声申辩道:“此事是有人陷害我……”
这一次,出口打断他的人却是绳愆厅监丞徐黑逹。他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启禀皇上,承蒙张博士信赖,所有卷子都是臣一个人批改的,有两份朱佑宁的卷子,此事确凿无疑。臣对照过半山堂的学籍名单,最后确认,少了唐实的卷子。”
唐实是谁?一旁的半山堂众多监生只觉得刚刚这一幕一幕看得目弛神摇,乍然听到徐黑逹的这个名字,大多数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而这时候,人群末尾就传来了扑通一声。有人回头一看,就只见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监生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候,方才有人轻声说道:“什么唐实,原来是有名的唐老实!”
被人称作为唐老实的监生,此时便牙齿打颤地说:“是吴四郎逼我的……他带着我去赌钱,眼看我输了一百贯却拿不出来,就逼我写了借条,然后要挟我在卷子上写朱大郎的名字!”
“哟,又是吴太仆家的四郎?”襄阳伯张琼嘿然一笑,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狞笑,“揭发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作弊,也是吴太仆家的四郎。要挟这唐实在自己的卷子上写朱都宪你孙子名字的人,也是吴太仆家的四郎。人人都知道他是你孙子的跟班,你做何解?”
朱恒之前听到长孙的卷子竟然有两份,他就隐隐发现事情不妙,此时更觉得自己已然陷入了一桩险恶的阴谋。就在这时候,他听到皇帝沉声问道:“这吴四郎人呢?”
张寿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张琼,心想自己直接对这位襄阳伯点明关键人士还真是没做错,就凭张琼这性格,只要知道儿子是背黑锅,那自然而然就会去顺藤摸瓜。
果然,下一刻,张琼就嘿然笑道:“他做出了这么多好事情,还会不知道怕?那天分堂试之后,人回到吴家就说病了,就没踏出过家门一步。皇上要见,只怕还要派人去吴家请!”
“皇上,吴四虽说和学生有些交情,但他做的事情,学生又怎会知情?事情都是他忌恨于我,暗中使诈,学生也是被他害了!”朱佑宁终于慌了神,他直接冲了出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说,“学生要坑唐老实干什么?他成绩再好,也不过和学生仿佛……”
他这话音刚落,徐黑逹就冷冷说道:“有唐老实笔迹的那张卷子,判分为八十八分,半山堂排名第八,另一张署名为你的卷子,却不过七十八分。十分之差,名次更是相差十六名,哪来的相差仿佛?”
见襄阳伯张琼志得意满,一副已经胜券在握的姿态,朱恒已然申辩乏力,而朱佑宁更是哑口无言,而纪九以及张大块头满脸痛快,唐老实哭丧着脸依旧坐在那儿,张寿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猜测着某个重要人物应该出场的时间。
就在皇帝眉头紧皱,分明已然动怒的时候,他听到外间传来了楚宽那熟悉的声音:“皇上,奴婢奉旨去次辅孔大学士府上赐物,却在门口遇见一个被阻拦在外的监生。听说是半山堂的吴四郎,就自作主张把人带了过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觉得一整件事颇有些蹊跷,原来从一开始便是连环套!
第三百零九章 滚出去!
当楚宽带着一个满面惶恐的年轻监生进来时,不但朱氏祖孙那愤怒的目光几乎能把人吞噬进去,而且其他监生也忍不住窃窃私语,盯着这个曾经的同学打量个不停。纪九和张大块头反倒全都老老实实低着头了,只是用眼角余光去偷瞥对方。
就只见这位吴太仆家的四公子衣衫皱巴巴的,帽子戴歪,鞋子上满是污泥,最诡异的是,这衣衫明显不是自己的尺寸,又肥又大,仿佛是不知道哪个成衣店里胡乱买来的。乍一看,人根本就不像是出自官宦之家,就连寒门士子也比他穿得体面些。
“说曹操,曹操竟然就到了。呵,我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懵懂糊涂?既如此,我就给他解释一下好了。”襄阳伯张琼挑了挑眉,随即声若洪钟地将刚刚已经确定的几桩事由复述了一遍。
当他说吴四郎指斥自己那个百无一用的大块头儿子作弊别有用心时,就只见楚宽背后犹如受惊小鸟似的年轻监生已经摇摇欲坠了,等到他说出人指使了唐老实在卷子上写朱佑宁的名字时,他就只见对方的反应更加夸张。
吴四郎双膝一软,直接扑通跪在了地上,声音里头已经是带上了哭腔。
“是朱佑宁身边的一个长随指使我的,他说他家公子说的,半山堂这种地方,全都是些庸碌无能的纨绔子弟,还折腾什么分班,都是张博士想要求名,这才不惜大造声势。他要我威逼利诱几个人,在分堂试的时候在卷子上写他人的名字,然后让这场分堂试变成笑话……”
听到这里,张寿忍不住呵呵一笑:“你说朱佑宁的长随让你去胁迫几个人,可你就只胁迫了唐老实一个?而且,这种如此容易穿帮的事情,你不假他人之手,却亲自出马。还在考场中亲自上阵,嚷嚷张无忌作弊?吴四郎,我平日看你是挺滑头的一个人,居然会这么笨?”
吴四郎被张寿问得哑口无言,等瞥见皇帝脸上怒色明显,而且还带着有些不耐烦,原本跪着的他不禁吓得一哆嗦,竟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我和朱家那长随悄悄说好,我说动唐老实,让他在卷子上写朱佑宁的名字,他回去劝朱佑宁写唐老实的名字,这样就算别的事情做不成,朱佑宁也能平白得了好成绩,不至于进不了第一堂,那长随也答应了。”
他顿了一顿,哭丧着脸说:“但其实这是因为我担心事情闹大,到时候穿帮之后会查到我,所以那长随说的,让其他人乱写名字这桩事,我压根就没敢去做,我想着只唬住唐老实一个,他又不敢声张,就不会露馅的!”
“毕竟,半山堂的监生像唐老实这般懦弱没用的再也找不出来一个!后来,我刚巧发现纪九卖了笔记给张无忌他们几个,我就想把这一茬嚷嚷开来,朱佑宁吩咐我说动别人乱写名字的这件事就算成不了,好歹也能交待得过去,他就算再怎么挑刺,也怪不得我了……”
“我哪知道,那长随居然没对朱佑宁说这件事,竟然出了两份朱佑宁的卷子!”
说到这里,吴四郎直接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分堂试后从朱佑宁那打探到他没写唐老实的名字,就知道事情坏了,在家里躲了两天想不出办法,又不敢禀告父亲,今天是破釜沉舟想着变装易服去找次辅大人投书出首,没想到却被门上撵了出来……”
“呜呜,我真是被逼的,要是不干,朱家那长随就逼我还钱!朱佑宁这黑心黑肺的,往日假装对同窗慷慨解囊,其实却是放高利贷,我不是愿意当他跟班的,是因为借了一百贯却变成一千!他们朱家之所以豪富,还不是放高利贷放出来的,子传祖业,吃穿全是民脂民膏!”
这还真是图穷匕见啊!听到这里,张寿终于品出了另一道致命杀机,不由得暗自啧啧。
而他这个看热闹的有闲情雅致,朱恒却已然又惊又怒。别说这年头,从古至今,当官的能有几个人两袖清风?他素来以家境殷实,因此做官任上分文不取的清正作风示人,但那背后,朱家背景的钱庄却把印子钱放得肆无忌惮,没有谁会在官场攻谮上把此事宣之于口。
可如今吴四郎眼看黑锅背不住,却直接把这一茬给抖出来了!他那个没见识的孙子,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着,居然对同学放印子钱,这是发疯么?
皇帝从前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如今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知道了,情况能一样吗?
祖父那表情变化,朱佑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慌忙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吴四郎却一口咬定,还声称朱佑宁几次派人逼债,随即又丢出了杀手锏,道是自己为了自保,已然悄悄派人将那长随拿住,业已交给了楚宽……
眼见两人彼此攻击,已然攀扯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皇帝终于拍了桌子。幸亏有那惊堂木,否则他一气之下,手都要拍疼了!
皇帝心里转过了这样一个很无稽的念头,随即就喝道:“推诿攀咬,敷衍塞责,蛇鼠一窝!亏得你们还是号称书香门第出来的,简直是丢了读书人的脸!国子监也好,半山堂也好,不是藏污纳垢之地,你二人给朕滚出去!”
堂堂天子的嘴里竟然迸出来一个滚字,足可见怒气值已经几乎爆表,张寿就看到朱恒这个左都御史固然闻声面色惶然,再也没了起初那滔天气焰。
只顾着冲杀在前,没注意后院起火,要说这位朱都宪要是领军,绝对动辄被人抄了后路。
果然,出言撵人的皇帝眼见吴四郎和朱佑宁连滚带爬地狼狈退出明伦堂,皇帝那怒火立刻就冲着另一边发了:“明为作弊,实为陷害,你养得好儿孙!简直是闻所未闻!还在朝会上把作弊两个字叫得震天响,要是朕真的在朝会上问这件事,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尽管证人并没有带到这明伦堂来,但人落到司礼监手中,朱恒却不敢抱着太大的侥幸。更何况他也知道,孙子被家里人宠坏了,未必就做不出这种丑事。于是,虽说简直快气得七窍生烟,他还是不得不出面谢罪。可谢罪的同时,他却不免深恨人不在此的吴太仆。
而余怒未消的皇帝却懒得和朱恒多说什么,斜睨了张寿一眼后就沉声说道:“半山堂总共才不过百多个人,张卿你之前却道是要再分堂,朕虽觉着你说得有理,可朝中却有不少人觉得你多事,现在看看这情形,朕却觉着你说得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再次一拍扶手道:“人太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更难免有人混日子,却还看不得别人好!不但半山堂如此,国子监其余六堂,约摸也是如此。”
“这数百人一班,身为老师的,大概连自己的学生都未必认得全,能知道谁成绩不错就已经很难得,更不要说还要了解其人性格品行。太祖年间,国子监六堂,每堂才不过几十上百人,现在呢?每堂少则两三百,多则五六百,人太多了!”
周祭酒正大吃一惊,心想皇帝莫非要因为一时发怒就裁减国子监的坐监名额,却不想皇帝很快就否认了他心里的猜测。
“如今这国子监不是每堂地方太小,人太多,而是一个老师照管的学生太少。从今往后,每堂分成数堂,六十人为限,然后于新进士中择选年长且文章精深的来当国子博士,三年为期,省得天下人人皆道所谓最高学府挂羊头卖狗肉!”
此话一出,周祭酒登时目瞪口呆,可他正想要劝谏皇帝三思,今天一直活跃到有些过头的襄阳伯张琼就扯开喉咙附和道:“皇上英明!”
这一句皇上英明,顿时把众多人的目光都牵扯到了他身上。就连皇帝也忍不住啼笑皆非地问道:“襄阳伯,你说朕这话为什么英明?”
“咳咳,臣是听说,每三年都有三百多进士及第,可每三年占着位子的那些官儿,可没那么多人死了病了,给他们腾出位子,所以不得不苦苦守选,等待出缺的人不计其数。既然新进士都在苦苦等人家腾位子给一个官做,那么让人来国子监教教监生,这不是挺好吗?”
说到这,张琼眼珠子一转,突然看向了张寿,竟是又大声说道:“但皇上刚刚说的话,有一句话臣不大苟同,凭什么只要年长且文章学问精深的?臣觉得只要人品好学问好,就不要管年纪!不是有一句话叫达者为先吗?要是和张博士似的人品才俊,年轻怕什么!”
原来父亲也会夸人?而且还是夸仇人家女婿?
张大块头简直以为自己耳聋眼花听错看错了,可张琼却振振有词地继续说道:“而且,选了好老师过来教是一回事,当父执长辈的也信赖老师,这又是另外一回事!比方说臣这个当父亲的,今天就撂一句话在这儿。我这儿子只要叫张博士一天老师,那张博士就随便管!”
他嘿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不好就骂,不好就打!打死活该,打死算数!”
我说襄阳伯,你家这儿子难道是充话费送的吗?
张寿忍不住非常想吐槽,可看到皇帝一脸赞同,他就想到,皇帝那四个儿子,熊大熊二整天互撕,熊三熊四一个没注意就闯祸,大概皇帝正在寻思着两个大的就是小时候打少了,所以把两个小的姑且带回去打算慢慢收拾。
于是,他只能开口缓和一下气氛:“襄阳伯这话固然是望子成龙之心,但未免有些偏颇……”
“对那些只会打打打的所谓严师,我自然不会这么说,可张博士你……嘿,我信得过!”
好些年没打仗,只去云贵平过一次异族叛乱,人都快憋疯了的张琼只觉得今天是这几年来最痛快的一天——毕竟,难得能把朱恒这样的左都御史挤兑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所以,他只觉得张寿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最初对人相貌的那点看法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嗯,男子汉大丈夫,长得招蜂引蝶怎么了,他要是招女婿,也愿意招这样长得好的!
张寿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张琼说多谢信任,还是该说别的,最后只能摇头笑道:“皇上曾经予我戒尺,但我从前也只是交由张琛掌管,虽说是人多半畏威而不是畏德,但我更相信的是,棍棒底下打不出孝子,纵使看上去一时是打好了,但安知不是暗怀怨气?”
“所以,此次分堂试,我的宗旨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张寿这时候方才对张琼点了点头,态度诚恳地说,“毕竟,不是每个监生的父执长辈都像襄阳伯这样通情达理。”
就襄阳伯这样暴躁冲动名声在外的,还叫通情达理?这是讽刺那位左都御史的吧?
不少监生都在心中疯狂腹诽,包括张大块头这个如假包换的襄阳伯之子在内。然而,刚刚捧了张寿却恼火人家不领情的张琼,这会儿终于心里舒坦了。既然已经互捧过了,这时候他也就没有再继续,而是冲着张寿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夸奖。
皇帝眼看这一幕,心中只觉得着实好笑。然而,张琼的建议确实正中他下怀,因此他见朱恒虎着脸不做声,剩下的国子监学官们面面相觑,大多数只会尬笑,虽说有人露出了明显凝重的表情,但如周祭酒罗司业这样的,却流露出几分惊喜,他就完全有数了。
那些自认为清贵的国子博士们,也许很担心被人分去了职权和尊荣,但对于祭酒和司业这样的高官来说,绝对会高兴下属官员的队伍不断庞大,自己能够管的人更多——当然说得更好听一些,就是国子监不再只是名头好听,实际上却被边缘化的官衙。
因此,看了一眼半山堂那些小心翼翼的监生,皇帝就一锤定音地说:“周卿,罗卿,把今日在监的监生,都召集到明伦堂前吧。每堂再挑选出监生三十人进明伦堂来。”
周祭酒之前在朝会上就听到过此节,此时他立刻一口答应,招呼了罗司业和一群学官出去安排,可他有意无意略过张寿时,却听到皇帝点了名:“张卿你把九章堂的人也都叫来。”
眼见学官们全都匆匆而去,皇帝这才离座而起,似笑非笑地说:“国子监衰颓已久,虽说不可能一朝一夕就重新崛起,但整肃却恰当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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