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二进制?


  虽说刚刚才因为忘记车里还有其他人犯过错误,但此时见陆三郎真的捎了信出来给张寿,一旁的朱莹还是立刻凑过来。看了老半天,只发现是一封牛头不对马嘴的问候家书,还不知道是谁的,不得要领的她就有些气恼地冲阿六问道:“陆猪头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阿六对着张寿素来沉默是金,此时却开口解释道:“他被抓回去,就是为了解谜。”
  这下子,张寿一下子便听懂了。
  看样子,这封信不是陆三郎写给他的,而是陆绾抓了陆三郎这个儿子回去,试图让人破译密信?阿六你早说啊,我想陆三郎也不至于那么闲!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立刻把刚刚那点玩笑的心思丢开,专心致志开始计算。
  凡事最怕认真,这仔仔细细一看,他便隐约觉得,如果把句读看成是分隔,字与字之间的横线代表一个符号,而那些字与字之间没有横线的则代表另一个符号,那么……
  是摩尔斯电码?一个是嘀,一个是嗒?记得当年中国开始有电报时,曾经就用四位数来代表汉字……
  但在如今这年头,就算有太祖这位前辈在,这似乎也有点太先进了,通信两方得备上厚厚的编码本才行,不便保存啊!
  那么,也许是二进制?对了,计算机老师说过,周易八卦其实也是一种二进制……
  就算周易八卦只是后人牵强附会,那也不要紧。毕竟,前头还有个太祖皇帝在,虽然人现在肯定是早就凉了,但很可能传下来了不少东西,不妨先试试看。
  相比立刻开始解谜的张寿,朱莹的反应亦是不慢:“陆绾想让陆猪头解开这封看似家书的信?不是单纯抓了他回去给阿寿添堵使绊子?没想到他还挺有眼光嘛!不过,陆猪头虽说是有点天赋,但他跟着阿寿才学了几天?本事还没学好,他有这能耐吗?”
  见阿六果然摇头,大小姐知道陆三郎确实没解出来,顿时笑话了两句。可听到身边张寿久久没有动静,她立刻侧头看去。见人正攒眉沉思,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专注和认真,她不禁盯着他的侧脸,不知不觉眉飞色舞。
  之前还想着怎么去和陆绾打交道呢,如果阿寿解开了这封信,那不是就容易了?
  既然判断是二进制,张寿很快就通过句读的分隔,找出了前几个数字。
  101100001,10010110,100110001,1000101110……
  换算成十进制,应该是353,150,305,558……
  居然是这么大的数字?寻常密码应该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对应的是哪本书?
  对了,他之前还一直都和便宜老师葛雍说,用千字文来当密码本,就是冲着千字文中一千个字都没有重复这个特色,不如把前面四个数字代进去试试?
  即便如今有记性超常这么个特色,张寿还是很费了一番功夫,这才从脑海中的千字文中找出了四个对应字——孔大学士。
  发现这四个字竟然能够表达一个明确的意思,张寿顾不上解接下来的字,连忙侧头对一旁的朱莹问道:“莹莹,孔大学士是谁?”
  “阿寿,你这是解出来了?”朱莹登时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孔大学士是当朝次辅,新党领袖,就是他力主一定要放开关禁,把西夷人和西夷的书都放进来,如此去芜存菁,优胜劣汰,选出最适合我大明的东西,如此方才不负太祖皇帝当年一片苦心!”
  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张寿就笑了一声:“要说全都解出来,那却也未必,我只是试了试前面四个字。不过,凭着这个,我们应该可以去见一见陆三郎的父亲了。”
  “我也正这么想呢!”
  就在朱莹大喜过望的时候,却不防外间阿六突然幽幽说出了一句话:“少爷,大小姐,好像有人往我们这边过来了。”
  话音刚落,张寿再往车窗外看时,就只见刚刚明明还好好站在那儿说话的阿六,竟是倏忽间人影全无。
  嘀咕这小子就知道神出鬼没,他索性大大方方挑起了车帘,见那个刚刚才接待过朱二一行三人的管家走出了陆府大门,东张西望一阵子,就直奔墙根这边停着的一溜马车而来,他就对朱莹说道:“莹莹,看来人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朱莹见张寿探身下车,她连忙紧随其后,落地之后见那管家果然一下子就瞅准了他们,她不禁大为气恼:“是我二哥还是朱公权泄漏了风声?”
  “别想了,事到如今,那些小节都已经无所谓了。”发现那些等着求见陆绾的人们不少都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张寿就笑眯眯地捏着手中那折叠起来的纸片,“有陆三郎送出来的这东西,我们就不再仅仅是登门找茬了。”
  他和朱莹说话间,那管家已经一溜烟跑了过来。他满脸堆笑地深深一揖,这才恭恭敬敬地说:“老爷听说朱大小姐和张博士一块来了,特意吩咐小的出来相请。”
  张寿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巧得很,我们也正要过府拜会陆尚书。”
  朱莹本待不假辞色,可张寿都已经应了,她只能硬邦邦地说:“啰嗦什么?前面带路!”
  同样从车上下来的江妈妈用眼神示意湛金且在这儿等,又招手暗示朱宏跟上,却是低眉顺眼地跟在了朱莹和张寿身后。落在最后一个的她进了陆府大门,身后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被隔绝了在外,她不用想都知道,赶明儿大小姐和张寿同车的消息就会散布开来。
  就算如今风气比唐宋还要更开放一点,可大小姐也确实太大胆了。好在,太夫人早说了,等老爷回来就立刻办婚事,省得夜长梦多。
  可是,大小姐和张寿要干的事情,已经品出滋味的她却着实捏着一把汗!
  相比赵国公府,陆府虽说也同样庭院深深,却似乎少了几分岁月沉淀。而引路的管家也很好地解释了一点——陆家祖上出过一位豪富的商贾,故而家底丰厚,这房宅是陆绾当了兵部员外郎之后买下重新翻修过的,此后又扩建了几次。和穷京官比起来,这手笔确实大得很!
  张寿对这些并不在意,直到循着甬道走到一处垂花门,瞧见门前两个青年正等候在那,看眉眼和陆三郎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他就知道那很可能是陆三郎的两个哥哥。当两人迎上来说些极其漂亮客气的话时,他就理所当然地云淡风轻地打着太极。
  而朱莹却最不耐烦和这种兜来转去的家伙打交道,见张寿还在敷衍两人,她索性大步走在了前面。当径直闯入陆府外书房时,眼见自己见过几次的兵部尚书陆绾正微笑坐在书案后头,她险些一冲动就把堵在心头的那个问题抛出来。
  我爹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那样千回百转地算计他!
  然而,大小姐到底还有点分寸,死死压住了到喉咙口的这句质问。不但如此,当张寿终于也进了屋子之后,她甚至微微退后一步,和张寿正好并肩而立。
  朱莹的这种态度,陆大郎和陆二郎看在眼里,没怎么当一回事,可陆绾看在眼里,瞳孔却微微一缩。当看到张寿从容不迫拱手行礼,而朱莹分明不大情愿,却也跟着非常勉强地行了一个礼时,他更是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很无稽的念头。
  这到底算是珠联璧合……还是夫唱妇随?
  然而,陆尚书到底不是真的想给自己的幼子找个京城有名的任性媳妇,那桩婚事也不过是一个糊弄人的障眼法。
  此时此刻见这闲雅少年和美艳少女,他再次眯了眯眼睛,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若是二位为了犬子陆筑而来,直接拜访就是了,何必要让朱二郎打头阵?朱二郎虽说在京城没什么好名声,可今天他上门寻衅撒酒疯,却好像不是出自本意,这黑锅也背得太冤枉了吧?”
  朱莹顿时气坏了,可随之却只觉得一只手猛地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尽管她曾经和张寿单独相处过不止一两次,可这样亲密的接触却还是头一回。尽管那只手须臾就松开了,可她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还是生出了一种安稳的感觉。
  而本能地选择了用行动安抚朱莹之后,张寿随手用两根手指夹出那折叠成豆腐干似的纸片,不慌不忙地说:“不愧是陆尚书,慧眼如炬。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如果不是这般迂回,我也不会知道,陆尚书堂堂大司马,会有闲情雅致和幼子解密猜谜。”


第一百零一章 知道你听不懂
  放心大胆地将应对陆绾的重担交托给了张寿,朱莹就干脆把注意力放在了陆家两兄弟身上。见他们听了张寿的话满脸惊愕,随即目光微妙地盯着那纸片,分明不知道张寿所说的是什么,她不禁心中一动,竟是笑了一声。
  “谁都知道陆尚书你一贯瞧不起小儿子,没想到这次居然反其道而行之,真稀罕!”
  陆绾看也不看左右二子,淡淡地吩咐道:“大郎,二郎,你们去三郎那儿,把他和那个闹事撒酒疯的朱二都带过来。”
  不管父亲是故意不想让他们听接下来的对话,还是仅仅吩咐他们去把那头肥猪和朱二这两个最好用的筹码带来,陆大郎和陆二郎都没办法抗拒,更不要说拒绝。于是,两人只能唯唯诺诺答应,随即一前一后出了屋子。离去之前,两人还不忘扫了一眼张寿。
  这到底是打的什么哑谜!
  而等到他们都出去了,陆绾这才敛去了刚刚那微微有些凝重的表情,竟是流露出了几分轻松之色:“张博士怎么能确定,我给我家幺儿看的那封信是正本?如果真的是要紧文书,我兵部有的是人才破解。而如果不要紧的,我也许只是摘录几段,考校一下儿子。”
  “不过,果然和那朱公权说得一样,张博士身边那个小厮很厉害,就连我这尚书府邸都能出入如无人之境。”
  张寿没有因为陆绾那明显戏谑的表情,以及瞬间察觉到阿六从中穿针引线而有什么挫败,只是用陈述性的语气说:“也许陆尚书给陆三郎信并不是原来的那封信,但我想那些分隔字和字的横线,陆尚书应该是请人依样画葫芦从原来那封信上照原来的位置挪下来的。”
  拆穿此言后,见陆绾果然沉下了脸,他就笑道:“当然,要想让这些横线和汉字的个数严丝合缝,那个绞尽脑汁再写一封信的人辛苦了。”
  陆绾刚要反唇相讥,接下来张寿说出的四个字,却直接将他的话堵在了嘴边。
  “孔大学士。”
  四个字说出口,张寿见陆绾仍旧若无其事,仿佛根本就不在乎他说的话,他仍镇定自若。
  “陆三郎算学天赋虽说已经是上上之选,但是,他的眼界还不够宽广,因为他毕竟也是从小到大被逼着读四书五经的人,有些东西束缚了他的想法。如果再学个两年,那么他一定能轻而易举看明白这密信奥妙,但现在他不行。”
  “那张博士的意思是说,你可以?”
  “也许。”
  张寿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前提是,陆尚书认为,我刚刚说的这四个字,和你想要破解的那封密信,有相通之处。当然,陆尚书如果觉得我解错了,那我就回去。但只要那封你造出来的赝品上,所有横线都按照原有位置排布,那么我回去也能解出一些东西。”
  “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那些分隔字与字,看上去犹如小孩涂鸦的横线。”
  朱莹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附和道:“阿寿,既然陆尚书口口声声兵部人才多,能解开这封信,我们就回去吧。陆三郎留在国子监就是九章堂斋长,偏偏当爹的非要把他扣在家里,宁可让他继续被人耻笑是不学无术的废物,这样望子成虫的爹,我还第一次见!”
  “莹莹别这么说。”张寿见陆绾面色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把这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他便阻止了朱莹,随即沉声说道,“相比陆尚书的大业,陆三郎区区一个儿子的前程,自然不算什么。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陆尚书,今天在国子监,皇上确实很赏识令郎。”
  见张寿说完这话,拱拱手后竟是真的要走,而朱莹则是步子更快,两人竟是一后一前已经到了门边上,陆绾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张博士真觉得三郎有算学天赋?”
  “下午我在老师那儿,他就对我抱怨说,他这辈子收了无数弟子,但真正有算学天赋的凤毛麟角,其中不少人还热心于功名利禄,所以觉得我运气很好,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三个有天赋的学生。也许在别人看来,陆三郎是朽木不可雕,但在我看来……”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加重了几分声音:“他是鱼目里混着的一颗珍珠,一直以来,包括陆尚书在内的人,全都没发现他的光彩!”
  那一刻,正好在来老爹外书房半道上碰到两个兄长,刚刚赶到门口才一会儿的陆三郎只觉得眼睛有点湿热。哪怕他一向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什么的最不像话了,他仍是使劲吸了吸鼻子,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
  怪不得人家都说,士为知己者死!他娘的这种感觉真好!
  而朱二则是满脸悻悻。这世道真是疯了,猪头居然也能变天才!
  至于一贯偏疼体态偏肥幺儿的陆夫人甄氏,此时则是忍不住拿着手绢抹眼泪,心中对张寿的好感那简直是突破天际。这么多年了,小儿子气跑了多少先生,如今竟然有人称赞他是璀璨的珍珠……就冲这一点,她也一定要维护好这位先生!
  更何况,她生怕老爷真的把朱莹娶进来给她当儿媳妇,如今人家连这一重隐忧也解决了!
  屋子里的兵部尚书陆绾没有去想,张寿是不是特意把话说给外面的人听。他只是沉默着,仿佛在试图接受自己一贯瞧不起的小儿子也许真是个天才的事实。
  足足许久,他才冷淡地说:“张博士想用你已经破解了一部分的这横线奥妙,换取我放走三郎去国子监九章堂当你的学生?三郎既然已经为皇上和葛太师赏识,我不可能一直留他在家,你不觉得如此交易,你有些亏吗?”
  张寿见朱莹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听见此言方才立刻转身,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慑人的异彩,分明期望他能够将她心中的那个疑问给顺势拿出来。然而,面对她期冀的目光,他却摇了摇头,随即才转过身去。
  “不亏。用一封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更不确定内容真假的密信,换取一个老师都尚且赞许赏识,也许将来能够光耀九章堂的学生,绝对不亏。事实上,我之前解出了那四个字,懒得继续解下去。我可以告诉陆尚书,这隐藏在文字当中的横线到底何意。”
  “把横线看成一,字与字没有横线的看成零,然后以每个标点作为一个数字的结束。然后,再把这整合起来的一系列数字从二进制换成十进制……陆尚书你问什么是二进制?很简单,十进制便是我们日常所用的,逢十进一,而二进制,当然就是逢二进一……”
  朱莹先是眉头紧蹙,可听到张寿竟然真的开始对陆绾解说如何破译,她更是气恼了起来。可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就变得非常微妙。因为,她完全听不懂!
  然而,当她看见在朝中也算是文章学问颇受好评的兵部陆尚书,此时此刻一张脸从阴沉变成死沉,再从死沉变成死人……她突然就笑了起来,心里痛快极了!
  很显然,陆三郎很有算学天赋,但陆绾那是根本一点都没有!
  张寿是故意的,他知道就算明说,那位兵部尚书大人也听不懂!
  别说朱莹正在那幸灾乐祸,门外陆三郎眉飞色舞的同时,看到两个一贯自命不凡的兄长那满面茫然却还要佯装无事的样子,他也同样觉得痛快到了极点。他瞥了一眼面色发黑的朱二,恶趣味地嘿然笑道:“朱二,要不要我给你解说一下,什么叫做逢二进一?”


第一百零二章 礼遇和麻袋
  逢二进一这档子事,张寿对兵部尚书陆绾解说了一刻钟,陆三郎对朱二也解释了一刻钟。而四周围的其他人,不论是朱莹,还是陆夫人甄氏和陆大郎陆二郎,又或者刚刚跟进陆府,却侍立在这外书房门外院子里的江妈妈和朱宏,全都跟着深刻领受了一番算学熏陶。
  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逢二进一这种二进制的精髓,对现代的很多理科学渣来说,尚且要花费一阵子才能接受,最初换算起来还可能出错,更不要说只知道文科的古代人士以及简单认字人群了。于是,朱二头昏眼花,陆大郎和陆二郎头皮发麻,江妈妈和朱宏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为之骇然。
  未来姑爷跟着葛太师学了多久?好像没多久吧?这都是看那些算经看来的?
  这得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学会这些!葛太师真是太厉害了,想当年七元及第不说,这算学宗师的名头,还真不含糊,所以姑爷这个关门弟子才能这么厉害!
  姑爷厉害,陆三郎才能这么厉害!
  书房里,书案前头,早就已经习惯从张寿口中迸出无数艰深词汇的朱莹,依旧站得淡定秀挺,只是那明亮的眸子不时看向身边的少年,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虽然听不懂。
  而书案后头,陆尚书却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了张寿。
  如何把那些横线转化成二进制,他明白了;需要把这些二进制数字转变成日常生活用的数字,他也明白了;然而,怎么转换这种事,他还在似懂非懂。
  “张博士不用说了,我只想问一句,三郎若是知道原理,是否能……”
  张寿哂然一笑:“陆尚书未免小看了自己儿子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天赋。”
  门外的陆三郎终于没法再这么听下去了,他也不管三十二十一,上前径直推开书房大门,这才昂首挺胸地说:“爹,小先生既已道破那些横线奥妙,我自然能解。不过,你下头那些成天和各种军需数字打交道的小吏,他们只要弄清楚关键,也总有几个人能解。”
  “这就叫,术业有专攻!”
  他说着就昂起头,用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说:“从前要不是因为你流露出那意思,我也不会像条癞皮狗似的追在朱大小姐后头乱转,现在我既知道你只不过是耍个障眼法,那正好我也把话说清楚!我陆三有自知之明,你要再联姻做样子,麻烦拿大哥二哥去凑数,别找我!”
  “放肆!”
  陆绾顿时拍案而起,尤其是看到刚刚还慷慨激昂的陆三郎吓了一跳,想都不想就直接躲在张寿和朱莹背后,才刚觉得小儿子如今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长进的他更是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陆三郎身后,妻子甄氏竟是也匆匆进门,满脸恳求之色。
  夫妻多年,他还不知道甄氏那脾气?当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竭力压下了心头怒火,意兴阑珊地说:“好,好,你既然翅膀硬了,今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也懒得管你了!”
  “那我可就搬回国子监去住了?”陆三郎只觉得今儿个云开雾散,风和日丽,从张寿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可当看到老爹面色转厉,他却又连忙缩回了脑袋,可口气却异常理直气壮,“小先生答应我的,只要我考头名,今后就是九章堂斋长!”
  “好好,你就去国子监住,但休沐日一定要回来!”甄氏抢在陆绾之前先答应了下来,随即偷瞥了一眼丈夫,见他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她就笑容可掬地看着张寿道,“张博士,三郎就托付给你了。我不求他有多大学问,只求他今后昂首挺胸,从容自信。”
  “夫人这个愿望,一定会达成的。”张寿对甄氏微微颔首,因笑道,“等将来陆三郎当上斋长时,再回来给您这个母亲磕头。”
  “好好,我这个当娘的就多谢张博士吉言了!”
  想到幼子将来能有个好前程,甄氏不但感激张寿,此时此刻就连看朱莹也比从前顺眼得多。反正不会成为自己的儿媳妇,朱莹身上那些她从前看不惯的缺点,眼下就都成了优点。
  未婚千金嘛,自然要开朗活泼,任性蛮横一点也无伤大雅,难不成要规行矩步死气沉沉的吗?哎,她这辈子就生了三个儿子,少个女儿……
  于是,甄氏便顺势上前拉住了朱莹的手:“莹莹,我一向钦佩你祖母,如今你家中多事,你可一定要好好和你二哥一道孝顺她老人家。你二哥也不过是和三郎一时误会,这才闹出了一点小事端,咱们两家既是通家之好,让三郎和你二哥好好说清楚就是了……”
  朱莹几乎下意识地就想甩开手——谁和你家是通家之好啊?陆尚书还是攻击我爹的主谋之一!再说了,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然而,眼看就要炸了的朱莹,却发现张寿正在冲自己眨眼睛,只是一犹豫,她就硬着头皮听完了甄氏的一大堆唠叨。
  而甄氏见朱莹再也没有从前话不投机就甩脸子走人,顿时笑容更深了,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念叨有未婚夫的姑娘到底知道待人接物了。
  她见好就收地缩回了手,瞥见主位上的陆绾正黑着一张脸,她就上前笑道:“老爷,这么晚了,不如留张博士在府里用了饭再走?”
  他把你儿子都拐走了,你还要留他吃饭?
  陆绾简直要被妻子这猪脑子给气出毛病来,可他眼下正在琢磨想兵部小吏可以胜任解谜,这到底是真是假,却也懒得敷衍了,当下不假思索地说:“你既然喜欢,那就在你院子里摆上一桌好了,让三郎作陪。”他说着就突然看到了朱二,一时烦躁之意再次大起。
  都是朱二带来的那个朱公权,什么造膝秘陈,什么事关重大……如果不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告密,他也不至于把张寿和朱莹给招进府来!
  于是,才大闹陆府,还以为会被人打出去的朱二,就这么如同梦中似的被请到了陆夫人甄氏的小院,享受到了通家之好的待遇。席上看到陆三郎笑意盈盈地安箸摆饭斟酒,别说把甄氏这个母亲伺候得眉开眼笑,就连张寿和朱莹也服侍周到,他不禁越发不是滋味。
  要是他也知道这样伺候祖母太夫人……兴许他在家里也不会惨到那光景吧?
  朱二那点自怨自艾,张寿也好,朱莹也好,全都没注意,就连陆三郎也是一样。因为张寿和陆三郎昨夜熬了一整个晚上,朱莹一整天东奔西跑,因此,勉强混了个半饱,忍不住困倦的张寿就起身告辞,顺便还按住了要送的陆三郎。
  “这两日九章堂整修,你以后直接去葛府就是,我也常常会去那儿,老师正在编一本术语手册,而且他老人家正好对密信编码之类的东西的挺感兴趣。”张寿见陆三郎又惊又喜地连声答应,而陆夫人甄氏则是比陆三郎还要高兴,他暗自莞尔,却不妨衣角被人用力拽了拽。
  不用看,张寿也能知道那是朱莹,甚至能明白她此时那窝火的劲头。
  我们并不仅仅是为了救陆三郎来的,要问陆三郎他爹陆绾的那件事呢?
  他依旧没有侧头,只是语带双关地说:“莹莹,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别急,他会来找我们的。”
  就因为这句话,朱莹一直憋到离开陆府。在上马车之后,眼见张寿竟然要去骑马,她方才气恼地从车窗探头叫道:“阿寿,你就不能把话说清楚?”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说出了几个数字:“353,150,305,558。”
  面对这么四个莫名其妙的数字,朱莹顿时狐疑了起来:“什么意思?”
  “之前陆三郎递出来的那份家书,前四句从二进制转成十进制,也就是这么四个数字。可是,不知道密码本,天下之书浩若烟海,陆尚书得靠一点运气,才能找出数字对应的字。”
  说到这里,他就笑呵呵地说:“如果他运气不那么好,当然会再来找我们。如果他运气好,也许也会来找我们。因为他那时候也许会觉得,陆三郎的那张字条泄漏的东西太多了。到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反客为主。”
  朱莹顿时喜出望外,而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少爷,大小姐,这麻袋搁哪?”
  张寿听出是阿六的声音,不禁也循声望了过去,可当看见不算高大的少年竟是扛着一个极大的麻袋时,他便醒悟了过来:“哪来的?”
  阿六见朱莹也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盯着自己,他便指了指陆府大门:“捡的。”
  至于怎么捡的,这值得说吗?


第一百零三章 闲极无聊的出题
  阿六“捡”来的麻袋,最终被护卫们带进了赵国公府大门,而张寿也和朱莹挥手告别,然后在阿六的带路下回家——这时候,打着呵欠的他完全没有去想,之前阿六也算是跟着他东奔西走,为什么却知道齐景山借给他们母子的这座小院子在哪。
  而回到家之后,他强打精神应付了吴氏的一系列问题,接下来洗澡的时候几乎睡着,等爬到了床上,他这一觉更是睡得昏天黑地。
  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用左手手背搭着额头,甚至都记不清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恍惚间甚至伸出右手,想去拿一旁依稀记得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直到伸出去的手碰到了架子床那宽大的围栏,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脱离那种梦幻现实的感觉。
  他离开手机已经好多年了……在这个生活规律到乏味的年代,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为了保护眼睛鲜少点灯看书乃至于写字,他就连视力也恢复到了二点零。
  也就是最近这段时日,波澜不惊的日子被那位大小姐突然砸了个粉碎,他才终于觅到了几分滋味,寻到了几分精彩。
  乡间教书的小郎君,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国子博士……
  窗外天光大亮,不用想都是一个好天气,而熬过一宿之后,偶尔打破生物钟,睡到自然醒,那也是常常睡懒觉的人体会不到的小小乐趣。不知不觉的,张寿突然不怎么想爬起来,而是躺在那继续看着头顶的帐子出神,直到听见门外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阿虎,阿六哥也拒绝你了?”
  “是啊!我是真心诚意想学点武艺的,可阿六哥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就这么静静看着你……那眼神让人发毛!唉,我怎么就没读书的天赋呢?”
  “我也没有……幸亏我爷爷还没从临海大营回来,否则送我来之前,指不定狠狠揍我一顿!他老说小齐哥和小呆哥跟着小先生学得如何如何,可我一看书就想睡觉,一看那些数字,我就想跑……”
  张寿辨认出这是杨好和乔虎的声音,不禁为之莞尔。
  读书真的是要看天赋的,就比如当年他和表弟同时入学,他就算不怎么看书也能天天第一,表弟却从一年级就开始磕磕绊绊,小学六年留了两级。虽说他那点天赋到全国重点高中就有点不够看了,但至少高考马失前蹄,还能落到普通211大学继续装装学霸。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听两人先是在那抱怨阿六的冷面无情,而后赞美吴氏的善良仁慈,最后竟是肆无忌惮地议论老刘头和刘婶平常怎么过夜的问题,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捶床叫道:“你们小心老刘头的芦柴棍!”
  下一刻,门外立时鸦雀无声。不一会儿功夫,房门被人微微推开一条缝,探进来那个圆滚滚的小脑袋东张西望了一阵,等后知后觉地发现床上张寿正坐在那看他,他方才轻呼一声,随即就讪讪地挪了进门。而在他身后,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也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屋子。
  张寿懒得教训他们背后非议人,打了个呵欠就问道:“怎么就你们俩在门外?”
  “早起赵国公府派人来请娘子去,刘婶就陪着娘子出了门。老刘头跟在阿六后头鬼鬼祟祟也出去,不知道是去哪。小齐哥去顺天府衙看小呆哥了。”
  乔虎抢着解释了几句,又连忙说道:“早起还有人来求见小先生,但听说您还没起,就先怏怏回去了。对了,人是去过村里求学的,叫……”
  说话没个条理的乔虎绞尽脑汁也没想起人是谁,只能侧头看向一旁的杨好。结果,杨老倌的次孙比他还要更加懵懂,甚至还小声说:“我和阿虎忘记问他叫什么了。”
  知道他们从前在村里,学的是如何做好一个庄稼汉,也许还有如何当好一个兵,但绝对没学过如何当好门房,当好仆役,张寿想了想,最后不负责任地决定回头把这任务丢给老刘头——因为指望阿六去教,那还不如指望空气会和人说话。
  起床洗漱更衣之后,吃过灶上留给自己的白粥画卷,张寿便认真想了想今天的日程。
  九章堂尚在整修,这时候去国子监容易被人视作为显摆又或者寻衅。
  去葛府,会被葛雍拉去算各种各样这年头有意义今后无意义,繁琐到极点的数学题。
  去赵国公府容易被人围观,而且性急的朱莹恐怕正等待自己说的陆绾登门……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把握昨夜解的那些密码就是对的。也许孔大学士四个字能戳中陆绾只是巧合。
  他想了好一会儿,最终随口问道:“你们到京城之后出去过吗?最近有什么热闹?”
  张寿不过是随口一问,乔虎却立刻叫道:“我们没出去过,但听说了一桩事情!小先生,之前想攻进咱们村子里的那帮临海大营反贼,今天要在顺天府衙公审。”
  见一旁的杨好也在那拼命点头,张寿先是有些意外,但随即就释然了。
  那位来自锐骑营的指挥使雄威把二三十个俘虏从融水村押回京,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据说被气病的皇帝,昨天竟然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国子监。既然反常的事情天天都有,那么本来应该是管民政的顺天府衙,突然却越权管起了军人叛乱这档子事,也可以理解。
  说不定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又闹什么别扭了……
  想到这里,他就笑眯眯地说:“那好,把门锁上,给我把马牵出来,我们去看热闹!”
  好容易进了梦寐已久的京城,活动范围却只限于这条堂子胡同,杨好和乔虎早就快憋疯了,有张寿这句话,两人自然欢呼雀跃。等跟随出门之后,那更是在张寿背后不停地窃窃私语,对路上的所见所闻加以各种评述。
  直到进了顺天府街,发现前方尽是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的他们才渐渐闭嘴。
  京城这么大也就算了,居然人也这么多!
  看到两个小家伙被这人多的样子给吓了一跳,骑在马上的张寿就笑眯眯地问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张寿说着一顿,随即侧头问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这异口同声的三个字,张寿不禁笑了起来:“这是形容战国时齐国都城临淄的热闹。车毂相撞,人的肩膀互相摩擦,人的衣襟连起来可以当成幔帐,人们衣袖举起时几乎就成了帐篷,大家一块挥洒的汗水就是一场雨。而如今这座京城,几倍于临淄。”
  闲极无聊,他就随口说道:“既然你们现在看到了,京城人很多,那么,如果把京城划分成一个横八格竖八格,总共六十四格的棋盘,第一个格子里是一个人,第二个格子里是两个人,第三个格子是四个人……以此类推,你们觉得,京城有多少人?”
  乔虎还没觉得这是出题,满脸疑惑地问道:“小先生,京城怎么可能才那么点人?这样算下来,第四个格子是八个人,第五个格子十六,第六个格子三十二……”
  然而,当他算到第八个格子之后,就开始头皮发麻,第十个格子,他的眼睛就变成小圈圈了。而比他更加不济的,则是杨好。小家伙满脸苦色,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小先生,我不算了,肯定算不出来!”
  张寿原本就是逗两个小家伙玩儿,见他们果然算不出来,恶趣味的他便呵呵一笑。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小郎君,你说的这道题,自己你算得出来吗?”
  没想到自己随口给两个小家伙出题,居然会有人突然这么问,张寿不禁循声望去,就只见说话的是身侧三四步远处,并肩站在一座茶楼门口的一个陌生矮胖老者。只不过,这老者身边却还站着一个他认识的人,正是葛雍老友齐景山。
  张寿微微一笑,随口报数道:“很简单,答案是18446744073709551615个人。”
  这种数学题放在古代,算学宗师都要算到头昏眼花,可现代却不一样,计算机真是个强大的玩意!
  我小学一年级就能背圆周率小数点后五十位……


第一百零四章 自投罗网的陆尚书
  齐景山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张寿报出那个巨大无比的数字之后,老友褚瑛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他本想向褚瑛介绍一下,葛雍引以为豪的关门弟子,却不想褚老头在片刻的惊愕过后,立时笑眯眯地捋起了胡子。
  “小郎君可莫要信口开河,回头我要亲自去验算的!”
  张寿不慌不忙地下马,微笑颔首:“老先生随便算,绝不会有错。”
  “呵呵,你这话我可记住了。不过,京城能有这么多人吗?”
  “别说京城,古往今来,兴许都不会有那么多人。老先生见笑了,我只是见到刚刚这顺天府街水泄不通的样子,随口给这两个小子出道题。”
  见这干净清爽的小郎君谈吐从容,相貌出众,风度闲雅,尤其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可亲,让人心生好感,褚瑛不禁心中一动,当下就开口邀约道:“小郎君这是来顺天府衙看王大头公审临海大营的叛贼?我在三楼定了雅座,若不介意,不妨和我们挤一挤?”
  张寿见一旁齐景山先是一愣,随即就冲他一笑,竟是就此三缄其口并不引荐,他不禁有些好笑,当下就爽快地答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老先生。”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矮胖老者褚瑛得意地一翘脑袋,顺便还揪了揪胡子。
  功底不错,形象极佳……嗯,回头他得看看这小郎君有师承没有,省得葛老头成天拿关门弟子来炫耀!你有关门弟子,我就不能找一个吗?
  乔虎和杨好虽说第一次进京,不怎么有见识,可看到张寿尚且对两位老先生尊敬备至,两人自然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吭一声。等到上了二楼,进了那一看就收拾得极其雅致的包厢,他们更是束手束脚,可当发现窗口正好能看到顺天府衙,他们便兴奋了起来。
  不消一会儿,发现张寿陪着两位老者说话,那边厢人家的僮仆也在偷瞥窗口,他们就蹑手蹑脚往那靠,没多久就忘乎所以全都趴在栏杆上去看热闹了。
  “这边临窗之处,正好可以看到顺天府衙中公堂审案。当然,声音其实很难听得清楚。按理来说,堂堂府衙重地,本来门前不应该有这种可以俯瞰公堂的茶楼酒肆之类的建筑,只不过……”褚瑛故意姑且打住,见张寿笑意盈盈地立时给他斟上茶来,他这才满意地一笑。
  “只不过太祖皇帝当年说,公堂审案,有些案子不妨供人旁听,也算是公诸于众。更何况,仅凭主官判断,说不定会出现冤假错案,有见识的人就更该听听。所以,太祖皇帝命人在这顺天府衙正对面,盖了这么一座茶楼,刚刚小郎君进来没注意招牌吧?这叫致公楼!”
  已经听过太祖皇帝不少祖训和故事的张寿并不意外,甚至还笑着赞叹了两句太祖皇帝英明之类的话,果然取悦了面前这位老者。只不过,对方邀了他却不说出身份,而他也没找到可以说的机会,明显两边都认识的齐景山又不从中作介绍,他干脆也就装糊涂。
  就在这时候,下头传来了一个犹如炸雷似的大喝:“全都肃静,府尹大人升堂了!”
  这大喝连着重复了三遍,接下来,张寿就发现从楼上到楼下,原本鼎沸的人声顷刻之间小了许多。尽管算不得鸦雀无声,仍有窃窃私语声,但公堂之上威武喝声不绝,而从自己这凭窗而坐的极好视野,恰恰能看到大批镣铐加身的汉子被押上公堂的景象。
  作为抓到那些乱军的功臣之一,张寿见对面这矮胖老者目不转睛,他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临海大营这些叛乱的官兵,按理来说不归兵部处置,那么也应该是刑部又或者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来审理,为什么会交给顺天府衙?”
  “嘿嘿,你这就问对人了,事情和兵部陆尚书有关!”褚瑛得意地一挑眉,这才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但我不能告诉你!”
  正等着人答疑解惑的张寿顿时气乐了。你前面半句话省略不就得了?先说问对人,再说不能说,卖关子不是这么卖的!然而,他正这么腹诽,对面老头儿却又笑容可掬地说:“外人我自然不能随便说,但自己人那就无妨了。”
  张寿没来由想到了那一句“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广告语,忍不住好一阵无语。他瞥了一眼齐景山,见这位还在那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顺天府衙大堂审案的情景,对他和矮胖老头的交锋充耳不闻,他想了想,干脆就照着人家预备好的戏路往下走。
  “敢问老先生,如何才算自己人?”
  “嘿嘿。”眼看鱼儿上钩,褚瑛终于得意了起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张寿,一本正经地说,“只要你能答上我几道题,那我就告诉你。”
  这是什么调子?
  张寿顿时愣住了。紧跟着意识到自己竟是遇到了考校,他简直啼笑皆非,偏偏齐景山还在一旁继续装聋作哑,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还请老先生出题?”
  想想面前这位小郎君刚刚考两个少年跟班的题目就很有些意思,褚瑛轻咳一声,预备也从自己珍藏的题库当中拿出两道题来难一难对方,外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褚老先生,齐老先生,在下有一道极其难解的题,想要当面请教,不知可否赐见?”
  闻听此言,张寿顿时露出了极其古怪的表情。听这声音,门外好像、大概、可能……唉,不用那些不确定的词了,毕竟他昨天晚上才刚和人打过交道,肯定绝对是兵部尚书陆绾!
  而褚瑛也没想到,这背后议论人的下场就是人直接出现在门外。有心拒绝吧,人家却偏偏说有一道极其难解的题求教,拒绝了说不定会被人说自己畏难。更何况,要是自己拒绝,指不定人就跑到葛雍那儿去了!
  因此他只能悻悻哼了一声:“哪敢让你陆尚书说什么请教,小康,去,把题目拿进来!”
  这竟是打算不见陆绾,只看题……
  生出如此体悟的张寿顿时莞尔。而当褚瑛身边的那个小僮仆走到门前,打起门帘时,他就只见一身便装的陆绾正站在那儿。
  当对方目光不经意间和他对上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位兵部尚书的脸色一连数变,本来拿在手中那薄薄一张纸仿佛变得重若千钧似的,坠得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他,陆绾虽说一千个一万个打算扭头就走,可到底脚下还是如同生了根似的没动弹。他昨夜叫了个精通算学的小吏,确实找出了那些所谓二进制数字。可之后换成日常所用的十进制之后,他就看着那些数字傻了眼。
  他要这一连串数字有什么用?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张寿竟然没说!
  一气之下,他甚至都没去质问幼子,早朝过后打听到齐景山约了褚瑛出门,他就特地赶了过来——京城除却这葛雍师生俩,也就要数褚瑛和齐景山精通算学了!
  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将手中纸片递给了那个少年僮仆,眼见人微微颔首就撂下他进门,他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接住了那即将落下的门帘,就这么站在了门口。可下一刻,就只见褚瑛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专程请教的这道题,直接伸手指向了对面的张寿。
  “小康,你拿给这位小郎君解解看。小郎君,只要你解出来了,刚刚那关节,我回头可以好好解说给你听!”
  那一刻,张寿觉得陆绾射过来的目光有若实质。他觉得这位兵部尚书甚至很想扑进来抢走这小小的纸片,然后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觉得自己很无辜,他只能冲着人耸肩一笑,随即就淡然自若地展开纸片,毫无疑问,起头四个数字正是他对朱莹报过的。
  353,150,305,558……
  他只扫了一眼后面解出来的那些,就笑容可掬地对褚瑛说:“老先生,陆尚书诚心而来,还是请他进来坐吧?至于这纸上的数字,是我昨夜没对他说清楚,说起来都是我的疏失。”


第一百零五章 不简单
  什么叫我昨夜没对他说清楚?都是我的疏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褚瑛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莫名其妙。而直到这时候,齐景山这才轻咳一声道:“陆尚书请进吧,老褚就是这轻慢人的脾气,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眼见陆绾稍微犹豫了一下,继而就打起帘子进了屋子,知道这左右邻近的都是各处官衙人物,曾经的太常寺卿,如今寓居京城的老闲人齐景山便笑吟吟地说:“我们是在这致公楼下遇到凑热闹的张博士,老褚一时起意,于是就叫了人上来坐,他们两边还没互通名姓呢。”
  张寿刚刚就猜到,对面这矮胖老者很可能就是葛雍曾经提到过的老褚,又或者说褚老头,此时此刻,抢在对方发脾气之前,他就立时诚恳地起身拱手道:“褚老先生,刚刚实在是对不住,我因见齐先生不肯说破,所以也就顺水推舟装了糊涂。”
  褚瑛气鼓鼓地怒瞪老友,见齐景山照旧没事人似的,想到自己往日里和葛雍争得面红耳赤时,往往是这家伙渔翁得利,他不禁恨恨低骂了一声。然而,左右隔壁都是认得自己的人,他也就板着脸冲张寿伸出手去,直到人客客气气双手将纸条递了过来,他这才面色好看了点。
  这小子至少比葛老头知情识趣……哼,就是长得也和葛老头年轻时候似的,招蜂引蝶!
  然而,纸条入手,褚瑛只瞅了一眼便立时眉头紧皱。他微微屈指——虽说心算远远比这种小动作来得快,但他这习惯还是盖过了一切。等确定这些数字完全谈不上关联,他就脸色不善地看向了张寿:“怎么,这是你给陆尚书出的题?”
  张寿立刻摇头:“我哪敢出题去考陆尚书?”
  见褚瑛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陆绾虽说很希望张寿这个闲杂人等赶紧退避,可人坐得安之若素,他也只能低声说:“褚老先生,我也是病急乱投医……”
  “哼,”褚瑛瞅了一眼那边厢正在过堂的顺天府衙大堂,突然开口说道,“小康,你们几个别闷嘴葫芦似的,该说什么说什么,和张博士带来这两个小家伙好好聊聊天。”
  张寿就只见乔虎和杨好最初还有些懵,可等到被褚瑛和齐景山的几个僮仆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两个本来就听不懂深奥谈话的少年立时忘记了拘束,兴奋地和人交流起了在乡下生活的那些日子。他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扰乱可能存在窃听者的最好办法。
  果然,在这种乱糟糟的气氛中,褚瑛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绾低声说道:“刚刚张博士还问我,为什么这临海大营的乱军叛贼不是你们兵部审,也不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审,偏偏被丢到刑部……呵呵,还不是因为顺天府尹王大头是个难得精通算学的异数?”
  这是个张寿完全没料到的答案,而接下来褚瑛说的话,进一步揭开了这个谜底。
  “这次临海大营的营啸策划已久,但真正爆发的时机其实却不对,原因就是密信传书时,临海大营接收的人在计算时间日期时出现了差错。事后兵部那个内鬼被抓的时候,破口大骂后就撞墙死了,而临海大营那边接收密信的人据说也是引恨自尽。”
  说着这种理应算是绝密似的大消息,褚瑛却依旧若无其事,甚至不在意旁边还有几个小家伙在叽叽喳喳,很可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可就算密信出了差错,人家却到底是探知了孔大学士奉旨视察临海大营的时间,只不过传递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今顺天府尹王大头手里,捏着整整十三封兵部内鬼与临海大营中某人往来的密信,陆尚书你手中解出的这些数字,是不是其中一封信上的暗号?”
  面前明明是一个早已退出官场,悠游世外,闲散度日的糟老头,可听着这些话,素来处变不惊的兵部尚书大人,那张脸上终于难以维持平板到刻板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沉声说道:“请褚老先生和齐老先生赐教。”
  “你以为我没解过吗?”褚瑛有些气恼地一拍桌子,“昨天这些密信抄本送到我家,我就看过了,我连这些数字都没算出来过,只盯着那一个个字拆得头昏眼花,你放着正主儿不求,却求我?哼,葛老头运气好,居然被他捡到个天赋绝顶的好学生。”
  张寿见陆绾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最终又转向了齐景山,得到的却是这位素来恬淡的老者微微一笑并摇头作为答案,他不禁心中唏嘘。
  他并不是真的胜过这些长者,胜过的只是他拥有多几百年的见识,仅此而已。
  因此,张寿没有太大的犹豫,便将昨夜对陆绾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见褚瑛和齐景山对视一眼,一个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仿佛在验算什么,另一个则是右手摩挲着左上臂,分明也在计算,他就知道,两人很可能早就看过某些密信了。而在他们之外,兴许葛雍也是如此。
  至于他为什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因为在此之前,他只是表现出一定天赋,兴许人家还信不过他。如果不是陆三郎误打误撞,也许眼前那桩案子直到尘埃落定,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很快,褚瑛和齐景山交换了一个眼色,继而,后者就温和地说道:“记得你曾经在葛家说过暗号密文和密码编码,那这些数字……”
  “我只是随便那么一想,也许对应的真是千字文?”张寿哂然一笑,轻松写意地说,“因为千字文整整千字却没有一字重复,相比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用来当密码本简单合适。所以,昨夜告诉陆尚书的孔大学士四个字,也是从中而来的。”
  见陆绾立时坐立不安,分明是打算立刻回去查书求证,他就笑呵呵地说:“陆尚书既然归心似箭,要不然,我送送你?”
  见褚瑛和齐景山亦是在攒眉沉思,陆绾只犹疑片刻就点了点头。
  然而,等到张寿把自己送出雅座,甚至一路送到了楼梯口,素来敏感的他就轻声问道:“张博士还有话对我说?”
  “其实不是我,是莹莹。”张寿顿了一顿,坦然直视着陆绾的眼睛,“莹莹想请教陆尚书一件事,她父兄之前战事不遂,但除却那些真的忧心战局,痛心失败的人之外,还有谁在背后唆使人攻击他们?”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饶是陆绾在问话时有相应思想准备,仍旧有些措手不及。
  要知道,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来来往往都是人,张寿的声音还不轻,只要稍微有几个人听到,赶明儿赵国公府准女婿问他这个问题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如果换成朱莹问这话,那还不奇怪,可张寿明明精通算学,心细如发,怎会如此莽撞?
  亏他刚刚还觉得这个乡下少年不简单!
  陆尚书只觉得楼梯口附近的雅座包厢中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过往的茶楼伙计等也悄悄窥视着自己,在这种难言的压力之下,他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才打哈哈道:“清者自清,张博士无需替赵国公父子多担心,皇上和朝堂诸公都会给战场将士一个公道的!”
  说完这话,他立刻蹬蹬蹬逃也似地下了楼去,直到一口气来到一楼,快步出了大门。
  而眼看陆绾走得飞快,张寿站在楼梯口,却没有立刻回去。
  如果说千字文也许只是巧合,那么,用二进制充当密码机制这个问题,要说别人从八卦易经里头理解出来的,说实话有些牵强,毕竟,古代所有算经和相关典籍当中,从来不曾提到过什么二进制。这一点,只要看如葛雍和里头那两位算学宗师都尚且没有立刻想到便知。
  还有,主谋叛乱的人是谁?还居然谋算一位内阁大学士,还在兵部有暗线?
  啧啧,这个太平盛世,不简单啊!
  不简单也不关他的事,他只想让这个经史重新占据世间正道,排斥其他的时代不要这么死板,同时追寻一下前辈的足迹。作为一个发明创造不怎么在行的理科狗,改变世界就只能靠教育了!


第一百零六章 寻人司礼监
  顺天府衙的这一场审案,对于看热闹的百姓来说,也许一下子断了二十几个人的死刑,另外几个人的杖刑和苦役终身,宣示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秋决将会非常有看头,那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但对于今天同样是来看热闹的张寿来说,着实有些乏善可陈。
  没有劫法场……哦,不对,是没发生有人悍然闯公堂,而后什么惊天大逆转似的戏码。
  也没有人犯在公堂上和府尹大人硬顶,而后一方震怒,用刑逼供,一方桀骜,抵死不招。
  更没有什么宫中来使突然降临,给这场审案带来难以名状的变数。
  总之,对于他来说,热闹完全没看着。之前他甚至还指望那个在翠筠间中作为反派却话很多的丁亥能在公堂上有所建树,结果人却老老实实就认罪了,而那位传说中的王府尹竟然没有穷追猛打追寻幕后主谋。
  因此,眼看顺天府衙派出差役来大声宣示此番结果,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他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
  而原本以为今天运气好,撞见一个资质不错的学生可以试试收徒弟的褚瑛,那才是心里极其不是滋味。他站起身时,见张寿也跟着站了起来,风度绝佳地行礼感谢道歉告辞,他终究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家住在东城羊肉胡同,没事也常来我那坐坐。”
  齐景山不禁哑然失笑:“老褚,我就借给张寿一座小宅子,老葛就险些和我势不两立,如果他听到你想要拐走他徒弟,还不和你拼命?”
  “哼,我管他!”嘴里说得强硬,但褚瑛看着张寿那张干净清爽一如葛雍当年的脸,还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臂膀,“国子监算科凋零至今,难得有皇上愿意重振,你这个算科博士可得好好干!等九章堂修好了,只要你愿意,我和老齐也可以去讲两堂课!”
  张寿顿时笑容满面,随即再次长揖行礼:“那我就预先代国子监那些运气实在是太好的算科学子,谢过二位先生了!”
  眼看张寿欣然带着乔虎和杨好告辞离开,褚瑛慢吞吞地走到窗口,突然侧头对一旁的老友说:“就算是老葛,就算是你还有我,当年从小喜欢算经十书,可还是一心想着先做好官,然后把我们会的东西教给精挑细选的学生。可我好像觉得,张寿并不在乎做官?”
  齐景山微微愣了一愣,随即轻笑道:“因为他是赵国公的未来女婿,葛太师的学生,而我们这些很希望看到算学大兴那一天的老骨头,也会支持他。他不用像老葛那样为了传承葛氏那样去官场搏杀,也不用像我们那样不得不竭尽全力先向上走。”
  “人无后顾之忧,有些人就会堕落享乐,纵情声色;但也有些人,就会一心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心一意,乐在其中。张寿嘛……也许是后者,就和当年的长安公主驸马一样。”
  褚瑛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继而轻轻舒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生活无忧,自然可以把兴趣当成终生追求。你我当年虽说没那能耐,但好在命还挺长,老来还可以钻研这从小就喜欢的算学。唉,也是我们这些年无能,否则也不至于让国子监九章堂落得那般模样。”
  齐景山也叹了一口气,随即就笑道:“对了,你有没有兴趣去老葛那儿?我们三个人都没看出那十三封信的玄虚,却被一个小字辈先解出来了,如今干脆再去算算?”
  “哈哈哈,咱们只能算是帮忙的。你没看兵部尚书陆绾急成了那样子?走走,去看看葛老头到底是否验算清楚了,哼,做老师的未必比得上学生!”
  两个前半辈子努力做官,后半辈子努力做学问的老者兴之所至地前往葛府时,离开致公楼继续在京城路面上闲晃的张寿,找了个地方带着两个小家伙品尝了一番京城名特小吃算是午饭,而后不知不觉就骑马溜达到了皇城东面的东安门大街。
  这边是进宫的一条主干道,路旁衣甲鲜亮的官兵如同桩子似的矗立,一路整整齐齐排到了东安门,而让他诧异的是,沿着这条街,除却光禄寺和四夷馆这样明代老地图上有的官署之外,还座落着一些他完全没想到的官署。
  比方说……司礼监?
  司礼监怎么会到宫外来了?
  东安门大街两侧并非御道的部分,尚且有衣着寻常的百姓在行走,而诸如光禄寺四夷馆之类的官署,门前虽说杵着两个兵卒,守备也并不森严。然而,司礼监前甚至别说兵卒,连个门房都没有,来往路人全都绕道走,那架势,张寿看着不知不觉想到了臭名昭著的厂卫。
  一时好奇,他就带着同样乡下人进城的乔虎和杨好,慢悠悠踱了过去,在司礼监门前往里头张望了两下。而即便如此,门内却没有窜出什么彪形大汉呵斥叫骂,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只是无人之地。
  想到之前在月华楼见过楚宽提出的那个要求,他寻思自己这个国子博士都已经上任了,学生的事情,楚宽却依旧没个说法,他就干脆直接走到高高的门槛边上,探出身子叫了一声:“请问有人吗?”
  听到门内没动静,杨好和乔虎对视一眼,两个刚刚在茶楼灌了不少茶水和点心,吃饱喝足了的小家伙就立刻抢上前来。
  “小先生,您要找人?要我们进去帮您打听打听吗?”
  “我声音大,我来叫人!”
  路旁行人也好,邻近衙门的兵卒也好,不禁人人为之侧目。这是哪来的乡下小子,竟敢看这冷清的模样就不知天高地厚地靠近,还乱嚷嚷?可是,当他们看清楚张寿那张脸时,大多数人却又不由悻悻。自恃长得好,就可以去招惹人人避之不及的司礼监外衙?
  虽说张寿没好气地阻止了两个活力过剩的小家伙,但这吵吵嚷嚷的动静,到底惊动了里头的人。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灰褐色袍子的中年人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此人富态圆脸,小眼睛,乍一看倒很像是富家财主。和张寿打了个照面之后,他就笑呵呵地开了口。
  “小郎君这是要找谁?”
  四面正偷偷摸摸关注这边的人不禁都屏气息声,等待着司礼监这位有名的笑面虎在听到答案之后突然翻脸发作。然而,转瞬间他们就都愣住了。
  “我找楚公公,请问他在不在?”
  大多数时候笑口常开,但一旦发作就比鬼还凶的司礼监一虎吕公公吕禅,也同样愣在了那儿。他盯着张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详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
  “哎呀,原来是您!我家老祖宗之前还念叨您呢!稀客稀客,快请进快请进!”
  眼看那位先头还认定是莽撞不懂事的小郎君,竟是被人客客气气请进了司礼监,四周围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眼珠子。很快,这个消息就犹如龙卷风似的传遍了附近各个衙门。
  之前被皇帝禁足在宫中的二皇子终于被放出来了,人已经进了司礼监外衙!
  为什么是二皇子?这不是废话吗!据说二皇子素来就长得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待人接物很和气,只是很少出宫,出宫也不走东安门,所以他们不大见得着,可光是那些形容就和刚刚那位少年公子的形貌对上了。
  再说,不是二皇子,笑面虎吕禅会对人这么毕恭毕敬?还说自家老祖宗,那位未来就会成为司礼监头号人物的楚宽楚公公在背后念叨?
  而进了司礼监的张寿,只略一打量两侧那古朴有年头,简单却不显简陋的屋舍,他就用一种好奇的语气对引路的中年人问道:“这位大叔,你认得我?敢问你尊姓大名?”
  对方说话声音雄浑,而且下颌隐约还能看到寥寥几根胡子,和之前他见过的那个号称在裕妃身边伺候的常宁不同。万一真的不是太监,他一声公公叫上去,闹笑话不要紧,得罪人就得不偿失了。
  反正他来自男的都叫帅哥,女的都叫美女的时代,在不知道对方来历的情况下,叫一声大叔又不会少一块肉。
  大叔……吕禅不禁脚下一顿。从入宫时的小吕或小禅,到后来的吕公公,吕总管,除了偶尔便装上集市逛逛的时候,那些不明就里的小贩会热情地叫一两声,少有人这么叫他。
  不过难得听见这个称呼,竟是比公公也好,总管也好,都要来得亲切……
  因此,吕禅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赔笑道:“张博士这容貌,整个京城打灯笼也找不到,我又怎会例外?我是司礼监随堂吕禅,楚公公正是我家老祖宗,他常常提起您!他今天不在御前当值,正好在这儿,您真是赶得巧了!”


第一百零七章 特招还是统考
  司礼监人很少,屋舍不多,排场不大,也没有满脸谀笑的小宦官站在檐角,随时预备听候上头大太监一声令下,扑上前去抢做各种杂务。张寿从门口来到最深处的东厢房门外,总计就遇到了包括吕禅在内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扫地杂役,一个种花园丁,外加一条狗。
  那不是蹲在人脚边打盹的雪白狮子狗,而是一条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漆黑发亮,咧嘴时可见那尖牙利齿,高度都快赶得上自己一大半的猛犬。虽说不是獒犬,但张寿丝毫不怀疑这条狗的战斗力,因此压根不会不自量力地伸手去逗弄。
  而这条狗一路很有灵性地跟在他的背后,一直等到他跟着吕禅来到东厢房门口站定,它才状似无聊地摇了摇尾巴,随即撇下吕禅和张寿,径直往外院而去。
  而看到张寿回头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条犬,吕禅方才小声说:“这是老祖宗最喜欢的黑月,平日只在这司礼监外衙范围之内活动。之前张博士你在门口时幸好没进来,否则它绝对会扑上来就咬,只有老祖宗喝得住。”
  一听这话,乔虎和杨好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在乡下也不是没养过狗,可哪里见过这么高大威猛,比狼都凶的狗!一想到刚刚要是擅自闯进来,那绝对要被狗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人就觉得腿肚子直哆嗦。
  幸好我向来知道,闯空门是犯法的,制止了两个莽撞的小家伙!
  张寿的心里也转过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即少不得赞叹了一番有其人必有其狗。而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了楚宽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小吕,你带了谁在外头?”
  “老祖宗,是张博士。”
  这声音过后,张寿就听到屋子里竟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大门就在他的面前被打开了。眼见亲自开门的楚宽笑吟吟地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就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紧跟着,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昨日皇上驾临国子监,人多嘴杂,我不好问楚公公,现在我亲自来向您要学生了。”
  吕禅没想到刚刚还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这位张博士,面对楚宽这位比自己高不止一层的司礼监秉笔楚宽时,竟然如此开门见山,毫不客气。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楚宽只是微微一愣,随即竟是笑着把人拉进了屋子。
  “这事情好说,来来,张博士屋里坐……小吕,去找点待客的好茶!”
  虽说这司礼监外衙看上去人不多,但也不至于真的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需要吕禅这个随堂亲自去动手。所以,吕禅闻言一愣,等听到楚宽一声呼哨,瞧见黑月又摇着尾巴过来在门口蹲下了,他就意识到楚宽真的有要紧事和人说,所以只让自己这个心腹进去送茶。
  于是,他立刻连声答应,等快步跑去中堂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罐据说是贡品的茶,又去小厨房用滚水烫过紫砂壶,眼看着一个手脚麻利专司泡茶的小宦官把茶给泡上,他这才端着茶盘一溜烟地赶到了书房前。等到用肩膀推开门进去,他就听到了楚宽说话的声音。
  “张博士,你说说,这是不是恶心人?”
  刚刚听楚宽诉苦骂娘,此时,张寿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是完全明白了。
  “楚公公的意思是,我拜托你去找的那些学生,那个声称做了几任账房却都被赶走的阎方,是因为每次都愣头青似的揭穿别人做假账中饱私囊,其余的还有几个潦倒至极给人代写书信过活的没功名穷书生,剩下绝大多数都是几家勋贵又或者官员的仆从?”
  闻听此言,就连不知所以的吕禅,双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托盘上的茶盏因此发出了微微杂声,他赶紧上前把东西放下,随即专心致志地倒茶分茶。
  “如今国子监里的监生那是一个个都一心只读圣贤书,肯学算科的越来越少。而那些达官显贵家里,却养了一批从小就学算经,看账目的仆役!这也就算了,之前若不是你在葛府门前应对得宜,转瞬间你堂堂葛门弟子和一群穷酸和仆役争风的消息,就会传遍满京城!”
  说到这里,楚宽不禁深深叹息:“你要知道,算经十书的深奥,不是光读书就能够无师自通的,必得要有资质的老师去言传身教……十几年前国子监还有算科的时候,那几个算科出来的监生,官路全都不顺当,而他们人去了哪里?全都被高薪搜罗去给人当西席了!”
  张寿接过吕禅递来的茶,还欠了欠身对他倒了一声谢,这才微微笑道:“也就是说,朝堂上的那些文武大人们,正在让仆役们修习算学,如此他们的账目有人计算,他们的产业有人打理经营,对不对?”
  楚宽立时附和道:“没错,他们就是觉得,国子监这种大雅之堂,根本就不需要算科!”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张寿并不意外。就算在欧洲,领主们和贵族们最初也只是养着会计师,为自己的小金库和账目服务,直到金融投机开始大行其道,精通计算的人才开始变成了香饽饽,十六七世纪那些一度称霸欧洲的大国。财务大臣拎出来,一堆堆都是精通数学的。
  纯粹的数学只能吸引一小撮爱好者,只有和金融连接起来,数学天赋才会显得珍贵重要。否则那些复杂的金融衍生品和保险产品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因此,在楚宽那期冀的目光之下,张寿便放下茶盏:“那么,楚公公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我要的学生没指望了?”
  楚宽见张寿眼神清澈,脸色诚恳,一时不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
  他只能加重语气说:“试问这国子监重地,那些监生或为天下县学举贡,或为恩荫,或为捐监,谁会甘心和仆役同列?张博士,所有人的名字和下落我都可以告诉你,但这些人,我就算真的绞尽脑汁要来,那也进不了国子监啊!”
  “那就先不要这些人。”张寿仿佛真的听不懂楚宽的言下之意,无奈叹气道,“先把那位率先供述自己是受人指使的阎方,还有几个没功名的书生找来就行。至于招生嘛,我会出三道题,劳烦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帮我张贴出去,但凡答得上来的,都能到国子监参加面试。”
  “您问面试是什么意思?当然是为了避免有人拿着别人做的题目来蒙混过关。”
  “相比去那些达官显贵家里挖墙脚,这样满城招人的方法反而更容易不是吗?”
  “如果那些仆役真有向学之心,我当初送书的时候就和他们说过,他们可以去老师家里请教的。有教无类,老师也好,我也好,都愿意答疑解惑,未必一定要国子监……”
  直到张寿对楚宽诚恳有礼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又谢过之前的找人,他就起身告辞离开,临走时又婉辞了吕禅的相送,竟是笑容可掬地跟着那条旁若无人的带路狗往外走。
  楚宽站在书房门口,见这位年轻的国子博士带着两个僮仆走得从容自如,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这才开口问一旁的吕禅道:“你觉得这位张博士性子如何?”
  “性子……”吕禅冷不丁想到之前那大叔的称呼,不由小心翼翼地说,“似乎挺随和,挺温润厚道的,好像没什么脾气?”
  “没脾气?那是你没看到月华楼文会的时候,他把徐凤阳那个自称京畿第一时文选家的家伙顶得下不来台的样子。”
  楚宽呵呵一笑,但那笑声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意:“你大约不知道,今天他在顺天府衙对面致公楼三楼雅座,和齐景山褚瑛同桌,兵部尚书陆绾专程前去求见,我估摸着,兵部那个内鬼和临海大营内应勾连的那些密信,也许被解出来了。”
  “啊?”吕禅简直难以置信,“昨天葛太师和齐褚二位老先生,不是也没算出结果吗?”
  “所以说,达者为先,不分年龄。”楚宽烦躁地吸了一口气。
  本待想一开始好好诉苦说难,然后再设法把那些人全都搜罗过来给张寿送去当学生,他有把握让那些竟敢纵容仆役去葛家闹事的人家不敢放个屁,届时张寿就欠他一个人情。毕竟,他可是真的查证过,这些人确确实实是从小学习算经十书,具备一定算学基础的人才。
  当老师没学生怎么行?
  至于让张寿欠下这个人情有什么用……古今通集库里的太祖文卷堆积如山,但有些东西他们能钻研能理解,有些东西却犹如天书,就连西夷之人也只能辨认出些许词语,他们这些自诩为继承太祖遗志的阉宦,已经不知道多少人抱憾而终了。
  就算死马当成活马医,也不妨让张寿试试看,就算皇帝不允许,他可以私底下抄录出来。可眼下这个人情没送成功,他日后怎么向人张口?
  一路向外走时,看看那只摇头摆尾的黑月大狗,瞧瞧两个明显变得小心了许多的小家伙,张寿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更谈不上压力。
  为了一群才能和品行说得好听叫不能确定,说得不好听叫才能待定,品行有瑕疵的人,就要去和养着这么一批人的文武官员群体硬扛,他疯了吗?
  有统一录取考试外加面试的强大武器不用,他却非要去特招?如果这些人真的因为他代葛雍赠书之恩前来求教,那时候再徐徐辨别对方心性,总比现在楚宽用尽手段把人给他一股脑儿都收进来强。
  就算招考失败,大不了,就让陆三郎在九章堂做个光杆斋长!
  只要小胖子能在某些方面大放异彩,他还愁日后没有好苗子?来日方长,他不着急!
  自从当年跌过一个很大的跟头之后,他就已经吸取了教训,凡事不可急躁!
  正当这么想的张寿跨出门槛时,便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喝:“阿寿!”
  抬头一看,见是骑着火红色骏马,一身朱红色的朱莹如同烈焰一般倏忽而至,张寿不禁微微一愣,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呆若木鸡的话。
  “快,跟我去见我娘!”


第一百零八章 丈母看女婿
  哪怕不是第一次瞧见朱莹,可当看到这位大小姐一跃下马,随即一把揪住了张寿的袖子时,乔虎和杨好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在村里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哪家怀春少女在背地里眼睛亮晶晶地议论过小先生,但小先生虽说永远都在笑,可给人的感觉却是,他始终都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和小先生搭话的永远都是嫁人生子的妇人们,女孩子们大多数都只是张望。等到朱莹来了之后,那更是如此。
  那个鲜衣怒马,仿佛能灼伤人眼睛的千金大小姐,怎么看都让人自惭形秽!
  张寿见朱莹不由分说拽住自己就要走,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提醒道:“莹莹,我这边还带着两个人呢!”
  朱莹一扭头,这才看到了慌忙挪开视线的乔虎和杨好,当下就立刻嚷嚷道:“朱宏,朱实,你们两个带上杨好和乔虎一程!阿寿,快跟我走,娘好不容易才肯回家的,你再不去,她走了那可就糟糕了!”
  无可奈何的张寿反复提醒,这才让大小姐记起自己能骑马,马术却还没好到能策马飞奔。
  因此,朱莹只能耐着性子忍受那策马小跑的慢速。尤其是抄近路从布粮桥走皇城北大街,还要路过北安门下马步行,她差点心急火燎,直到眼看赵府大街在望,她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出来时特意吩咐人,如果娘走了,那么便在街口画一张哭脸,现在墙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那么娘应该没有走吧?
  当到了赵国公府大门口时,她甚至来不及下马就大声问道:“我把阿寿带来了,娘还在吧?”要是真的走了,她就带阿寿去昭明寺,就算软磨硬泡也要把人接回来!
  门前几个门房使劲忍笑,尤其是见后头马上的张寿也是一脸无奈的样子,其中一个乖觉的就一本正经地说:“大小姐放心,夫人就在太夫人的庆安堂,她今天不见着姑爷,肯定是不会走的!”
  “那就好!”朱莹才不是那种被人调侃就红脸的性子,一转身她就直接拉过了张寿的缰绳,“我们直接到庆安堂再下马,别让祖母和娘久等了!”
  既然已经进了赵国公府,下马步行,比骑马直入,统共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但朱莹一锤定音决定骑马直入庆安堂,张寿也只能听之任之。
  等到在那道熟悉的垂花门前下马,他扭头看见乔虎和杨好被朱宏和朱实直接从马背上拎了下来,连借口都找不到的他只能在朱莹的催促下进了门。
  和之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见太夫人不同,自从见过裕妃,他一想到朱莹这位似乎因为当年事遁入空门的母亲,总觉得有些异样。和裕妃不同,朱莹的母亲给人的感觉是固执强硬。
  此时,他跟着朱莹进入正房,转过那道隔屏,就看到客位上坐着的吴氏已经站起身来。想到之前两个小家伙说吴氏一早就带着刘婶去了赵国公府,如今这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分明是太夫人请了吴氏这个当年的熟人,来一块接待自己那位从昭明寺回来的儿媳。
  等他转过那长长一溜椅子,最终看清楚隔屏后主位上那两人时,他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灰帽缁衣,右手把玩着一串黑色佛珠的女子。
  和朱莹那美到让人不可逼视的惊艳相比,她的容貌乍一看便显得冷艳,当仔细看时,她那始终笔挺的脊背,微微翘起的下巴,更显出了几分隐约和朱莹如出一辙骄傲和刚强。
  而她的声音亦是有几分铿锵:“你是阿寿?”
  张寿定了定神,这才上前长揖行礼道:“张寿见过夫人。”
  “起来吧。还有,不要叫我夫人。”缁衣女子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丝平日极其罕见的笑容,“我在娘家排行第九,出嫁之后,长辈和同辈都叫我九娘,你可以叫我九姨。”
  见已经来到九娘身边搀扶着她的朱莹对着自己使劲眨眼睛,仿佛催促他答应,张寿便从善如流地说:“是,九姨。”
  只是听到这一声简简单单的九姨,九娘便立时神采飞扬,刚刚眉宇间笼罩的一丝阴霾完全散尽,这一刻,她那明朗的气质和朱莹的明艳似乎合二为一,再无差别。
  而朱莹也立刻撒娇道:“娘,你平时见了我都不大说话的,你偏心!”
  九娘微微一愣,随即轻轻拍了拍朱莹的手:“我怕和你说多了话,就想回来。我怕我因为想你们,于是就向你爹服软!”
  她非常坦然地说出了你们两个字,尤其是见吴氏偷偷擦眼泪,她不知不觉就声音大了些。
  “你爹那个人,从来就只知道杞人忧天,如果阿寿养在我们朱家,我一定会对他和大郎二郎还有你一视同仁,绝不会让恶语中伤的人有立锥之地!他自己只顾着教导大郎,忽视了二郎,凭什么还觉得别人就不如他会教导孩子?”
  “什么把阿寿放在乡间养着,挑好先生去教导,把他养得性情疏阔,为人端方之后,然后在你和明月当中挑一个嫁给阿寿,这简直是儿戏!不是眼前长大的人,怎么知道性情如何?如果这话是敷衍,那么实在没诚意。如果这话是真的,对你们对阿寿都是不负责任!”
  张寿只觉得朱莹之前说娘揍爹一顿就能和好的话,如今看来也许是有理由的,这位赵国夫人性格分明和朱莹极其相似,有什么说什么。而下一刻,他就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娘,我这么多年都没尽孝,您也没有为莹莹她爹休了我这个固执的妻子,我很感激您。但我还是要说,当年的事情,您应该和莹莹她爹争一争的!”
  面对这样一个倔强到极点的儿媳妇,太夫人忍不住想到九娘当初作为儿子的续弦妻子进门之后,婆媳两人也常常会因为琐事爆发小冲突的情景。然而,如今十六年过去,她再看老脾气发作的儿媳妇,却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轻易就会动气了。
  毕竟,正是因为九娘和裕妃张寡妇一同拼命,朱莹也好,张寿也好,永平公主也好,三个人才能平安降世。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没错,当年是我一念之差,没有苦劝到底。好在得天之幸,阿寿不但品貌出众,而且才华横溢,和莹莹正是天作之合。”
  身世倒是没有多出一个别的版本,张寿正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对话这么快就进展到天作之合这一茬了,不禁有些措手不及。见刚刚一直没说话的吴氏满脸喜悦,他下意识地想要打个岔,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九娘的目光犹如利箭一般,突然死死锁住了他。
  “阿寿这孩子,生得确实比京城那些龙子凤孙,贵介子弟都还要更好些,学问有葛太师把关,我自然更是无话可说。但是,阿寿,我听你娘说,你马术才只是刚学,武艺也一窍不通?那样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文武双全!”
  没等九娘把话说完,吴氏就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叫道:“夫人,阿寿他自幼体弱……”
  “就是因为自幼体弱才要好好练武打熬身体!”九娘柳眉倒竖,却是对着吴氏怒斥道,“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你就是不懂!上次听说村子里还进了乱军,还有刺客?这次阿寿没伤着,下一次呢?想当初要不是我和裕妃会武艺,张……她又肯拼命,怎么能逃出来?”
  说到这,九娘就看着张寿,眼眸神采毕露:“而且,阿寿,你总不想将来夫妻吵架的时候,被莹莹追着打吧?”
  那一瞬间,张寿就只见朱莹一张脸灿若红霞,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是长着一张看似文弱书生的脸,可这三年在乡间每日健走上山,其实没那么文弱。那些当年学过的防身术,他这三年也常练。当然,人家这建议,他自己其实是一百个赞成的,因为他会的东西,和这年头刀枪弓箭冷兵器精通的高手没法比。
  可是,这劝君习武的最后一条理由,难不成是赵国公夫妻当年生活的真实写照?


第一百零九章 问君心意
  也许是因为丈夫赵国公朱泾不在;也许是因为婆婆太夫人姿态很低,语气柔和;也许是因为女儿朱莹撒娇卖痴,苦苦劝留;也许是因为丈母娘看准女婿,越看越欢喜……总而言之,九娘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留下,但仍是一口咬定只“住两晚”。
  而等到朱莹和太夫人咬耳朵说了一阵子话,随即喜出望外地搀扶着母亲回去梳妆,还连吴氏一块请了去,太夫人就留着张寿问了些今日见闻。
  张寿很坦诚地说了在致公楼见到褚瑛齐景山,以及后来见兵部尚书陆绾的经过,本以为太夫人会结合自己昨夜和朱莹跑去陆府,追问此番来龙去脉,谁知道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置之一笑,问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阿寿,你知不知道,莹莹怎么能在司礼监外衙门口,把你堵个正着?”
  张寿之前跟着朱莹一路紧赶慢赶,后来又要应付比朱莹更有性格的九娘,此时突然被太夫人这一提醒,他方才发觉了这个问题,当下皱眉问道:“如此说来,确实很奇怪。”
  “那是因为,别人把你当成了宫中素来以相貌出众著称的二皇子,消息传得附近衙门全都知道了!要知道,司礼监外衙那地方,旁人避之惟恐不及,你居然会那么大大咧咧直接进去,别人不误会都难!刚刚莹莹偷偷告诉我时,我都吓了一跳!”
  嗔过之后,见张寿有些尴尬,太夫人这才摇头失笑道:“莹莹因为母亲回来,跑到你家不见人,听说顺天府衙审案子,琢磨着你可能去了那,结果到致公楼,正好听说你在这见过褚先生齐先生和陆尚书,就急匆匆一路去找你。”
  “她一路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俊得不得了的小郎君,后来听说什么二皇子进了司礼监外衙,她就知道错了。她这两日都进过宫,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前闹了一场双双被禁足,不可能被放出来,跑去司礼监外衙找楚宽的说不定就是你,结果,真的被她猜对了!”
  张寿一时哭笑不得,然而,太夫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更加意外。
  “我朝不比汉唐宋,太祖皇帝说,皇子落地就封王,凭什么?是精英人才,还是酒囊饭袋都还不知道呢!都先长到十八岁,看看是龙是凤还是老鼠再说!反倒是公主们,落地就有封号,比皇子们还娇贵一些。其实,当初你那桩婚事,只是口头说,并没有定下是谁。”
  见张寿顿时微微一愣,太夫人就诚恳地说:“也就是说,说不定裕妃也看中了你,想要招你做永平公主驸马。当然,这是因为你不但才华横溢,而且还生得一表人才。世人以貌取人,往往其貌不扬的人,要花费千百倍的努力才能证明才华。”
  张寿这才哑然失笑,对太夫人的直言不讳并没有多少怨艾。只是,对于所谓的驸马之说,他却不以为然,当下也同样直言不讳:“裕妃娘娘之前关切垂询,想来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绝对不会有您说的那种意思。至于永平公主,以我之见,她眼高于顶,看不上我。”
  “哦?如果你猜错了,其实她们也看上了你呢?”
  见太夫人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张寿便哂然笑道:“有些事情要的是两厢情愿,就算人家看上了我,我却未必乐意。”
  “那你的意思是,莹莹比永平公主更好?”
  张寿没料想太夫人竟然如此步步紧逼,沉默片刻,他就坦然说道:“对我来说,其实从来就很难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我的婚事,我想自己做主。”
  面对如此狂妄到称得上大胆的宣言,太夫人先是一怔,随即眉间戏谑之色便渐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祖母维护孙女的谨慎和审视;“你不喜欢莹莹?”
  “最初她出现时,我是错愕意外,敬而远之,但我很快便发现,很难做到。她很真实,很美好,不像贤良淑德的木偶假人,相处时间长了,没有人会不心动,包括我。”
  坦然说着心中深处的真正感受,张寿便直视着太夫人那老辣而尖锐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希望她将来后悔。所以,我想多让她看看真实的我,也想多看看真实的她。如果她看到了我真正的性情和为人之后,依旧不改初衷,那么,再谈将来也不迟。”
  “你呀……直说你还需要时间,不想这么快成婚,而是想自由自在和莹莹相处一段时间就行了。”太夫人哑然失笑,见刚刚还从容侃侃而谈的张寿顿时有些狼狈,她便泰然自若地说,“你承认对莹莹心动就好,她好容易真心喜欢一个人,我可不希望她错付真心。”
  正当她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慈爱祖母时,却突然词锋一转道:“阿寿,你昨夜陪着莹莹,还撵了二郎和朱公权一块去陆府,是去追问陆绾为什么要对付莹莹她爹吗?”
  刚刚预备好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太夫人东拉西扯,如今张寿明明因为她的问题而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意时,却又偏偏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要说他没一点发懵,那是不可能的。一愣之后,他才干脆坦然说道:“是,因为莹莹说,她觉得自己该长大了。”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太夫人微微一笑,随即又反问道:“那为什么是你去说服二郎,而让她去说服朱公权?你去说服二郎很简单,而她那点简单粗暴的手段,未必就能慑服老于世故的朱公权,她不明白,难道聪明机敏的你也不明白吗?”
  “我那时候觉得,她恐吓朱公权的手段有那么一点不妥,可后来想想,那又如何?纵使朱公权在进陆府之后反而去对陆尚书通风报信,二公子也应该见到陆三郎了。陆尚书多半会请我和莹莹进府去来一番敲山震虎,那时候我们正好可以正面接触他,结果,也一如预想。”
  “莹莹傻大胆,你啊,居然也不劝她,还依着她!”太夫人说是责备,但脸上的笑意却根本掩藏不住,“罢了,你们两个孩子误打误撞,却还破开了密信迷局,陆尚书投鼠忌器,也许有些事情就暂且偃旗息鼓了。”
  她说着就站起身,竟是郑重其事地对着张寿裣衽行礼:“不管如何,我都要谢你。我这些天来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便是送莹莹去乡下。”
  张寿微微一愣,这才侧身避过,随即还礼道:“这些年能衣食无忧,我们母子也承惠颇多,这次只不过是误打误撞,太夫人不必言谢。倒是……”
  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昨夜阿六带回来的那个麻袋……”
  “当然是沉了什刹海。”太夫人若无其事地淡淡说了一句,见张寿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就笑道,“哄你玩的!你当初都能说服莹莹把朱宇送去顺天府,如今一个背主的幕僚,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莹莹不是威胁朱公权,小心捏在朱家手中的把柄吗?”
  “我把他送顺天府衙了,还有他往日挪用钱粮的罪证。好在他帮着莹莹她爹处理的都是些琐事细务,并不涉及来往私信。王大头能者多劳,我只能劳烦他了。”
  张寿顿时瞠目结舌,深刻同情那位近来人多事忙的顺天府尹。然而,他很快就发觉,他同情错了人,因为门外须臾就传来了江妈妈的声音。
  “太夫人,顺天府衙来人了,说是王大尹召见姑爷。”江妈妈顿了一顿,随即着重补充道,“王大尹说,十万火急,姑爷要没吃饭去他那吃,要想睡觉他那也可以睡。总之,半个时辰他要见人,否则他就亲自来了!他还派了轿子来,就在门外等。”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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