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4章 高风亮节


  朱厚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往日里,也没少给邓健这硬骨头的性子气过,这一次的事情,更是关系到叶春秋的生父,本来好好追封,却又遇到了邓健这个‘程咬金’,朱厚照自是气得不轻,甚至恨不得扒了邓健的皮才好。
  倒是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陛下,臣有一言。”
  陛下正在气头上呢,大家不禁纳闷是谁想来凑这个热闹,却是讶异地看到叶春秋站了出来。
  朱厚照见是叶春秋,松了口气,心里想,好你个邓健,朕说不过你,春秋还说不过你吗?
  朱厚照的语气立即缓和了一些,道:“噢,春秋有什么话要说?”
  众人则是同情地看着邓健,邓健方才的话倒是没有说错,不过这个人,真是太不着调了,大家都知道你与叶家交情深厚呢,却在这时候在背后捅叶家一刀,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谁不知道镇国公叶春秋当初还是状元出身,口才自是了得,且看这镇国公如何驳得他哑口无言吧。
  此时,叶春秋道:“臣弟以为,邓大人所言甚是。”
  嗯?
  一下子,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叶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李东阳也有点回不过神,他猛地将眼睛张开,错愕地看着叶春秋。
  叶春秋竟然赞同邓健的话?难道他不知道他的生父被追封为王会是什么好处吗?
  突然之间,李东阳竟是发现自己有些失策了,细想一下,自己的表现实在过于理性,而对叶春秋拉拢的手段,不过是以利相交罢了,这在别人那儿有用,对叶春秋,当真有用吗?
  朱厚照本是因为邓健的话而气恼不已,还等着叶春秋去反驳邓健呢,可料不到叶春秋的表现,竟与他所期望的截然相反,顿时气结地看着叶春秋道:“他怎么就说得对了?”
  叶春秋正色道:“臣父就义,不过是职责所在,固然有功,可是臣为人子,却是以为追授郡王确实是过了头,凡事有度、过犹不及,臣心中感念陛下恩德,在此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可否认,追封叶景为郡王,对叶春秋有着莫大的好处,或许别人不明白叶春秋为何要拒绝,可叶春秋却十分明白,历来作古之人的身份,是子孙挣来的,像现在这般破格的追授,表面上是获得了尊荣,可是后世的子孙又会怎样看呢,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如此,反而被人笑话,与其如此,反而不如实事求是,若是当真人有在天有灵的话,叶景怕也能够心安吧。
  朱厚照看着叶春秋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一时无言,既然连叶春秋也反对,似乎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坚持,他只得瞪了那坏事的邓健一眼,方才道:“既然如此,那就作罢吧,此事先放一放,爵位之事,暂且作罢,不过叶卿家殉国而死,朕要亲自主祭,好让天下人知道,朕绝不冷了忠臣之心。”
  朱厚照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似乎带着不同寻常的神色,此时,谁也想不到这小天子在打着什么主意。
  只是陛下要祭祀叶景,似乎也无可挑剔,邓健忙呜咽道:“谢陛下。”接着很复杂地看了叶春秋一眼。
  反对这件事,邓健是出于公心,可是出于私情上,他心里只怕对叶春秋也有愧疚,反是叶春秋站出来支持自己,令邓健足见叶春秋的胸襟。
  何止是邓健如此,对朱厚照来说,叶春秋拒绝了这桩好事,也不禁为叶春秋的品性感到佩服。满朝文武,心里都是唏嘘,也不禁肃然起敬。
  唯有李东阳,却突感自己失策了,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不免还是有些不快,毕竟自己破格的‘提拔’,被邓健一句呛成了自己没有以功论功,有失公允,现在叶春秋居然也认了,岂不是表示叶春秋的心里也是这样认为?
  祭祀是在社稷坛进行,因为叶景死在乱军之中,尸骨怕已难觅,所以叶家上下,虽已是白衣素缟,设了灵坛,府中上下,皆是哭声一片,叶家各宗,都修了书去,命他们抵达京师奔丧,老家那儿也要筹备修葺衣冠冢,叶春秋作为这一家之主,不得不勉强忍住悲痛,接待各方人物。
  那社稷坛的祭祀,还有两日,礼部对此格外的重视,先期已是进行筹备,可是登门而来祭祀的人,却还是如过江之鲫。
  叶春秋带着满腔的悲痛,浑浑噩噩地领着叶东和自己在京的一些叔伯纷纷去见礼,另一面,也开始顾念起叶老太公的身体来。
  经此噩耗,叶老太公的身子更是大不如前了,因此叶春秋只好让夫人王静初和琪琪格随时照料,免生意外。
  这一日大清早,头戴着孝帽的唐伯虎匆匆而来,寻到叶春秋,道:“公爷,那邓健来了,几个门房不肯让他进来。”
  叶春秋错愕地道:“为何不让进。”
  唐伯虎义愤填膺地道:“他平时没少受叶家恩惠,却在朝堂上说先老爷功不配位,府里上下的人,都是厌透了他。”
  叶春秋脸色一冷,呵斥道:“这是什么话,人在哪里?”
  于是叶春秋匆匆赶到了中门,却见中门外哪里有邓健的踪影,问了门房,方才知道邓健在门前磕了头,便匆匆离开了。
  叶春秋站在门前,这锦绣的叶家门前,何等的气派,可是这正对的长街上,虽车马如龙,叶春秋却仿佛看到了邓健那孤独的身影离群索居般的徐徐远去。
  叶春秋心里叹了口气,人情,人情,这世上谁逃得过呢?偏偏这位邓兄弟,却将人情躲得远远的,这邓兄走的是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更艰难的路,走在这条路上,想必会孤独得很吧。
  叶春秋摇摇头,回眸看了一眼唐伯虎,道:“等祭祀之后,请邓兄来府上一趟吧,他与家父感情也是深厚,理应让他来祭奠一二。”
  唐伯虎显得欲言又止,最后却是苦笑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想骂他,竟也发现不知如何下口,真是怪哉。”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居心不良
  唐伯虎随口而出,叶春秋却是觉得唐伯虎的这句话精准无比。
  像邓健这样的人,在人眼里,确实是讨厌,可是这个让人讨厌,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你却会发现,你竟没有道理指责他。
  最可笑的是,这天下人都在学圣人的大道理,每一个人都希望有一个恪守圣人标准的君子出现,而实际上,这个人真正出现,就如邓健这般,可是大多数人却都捏起了鼻子,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去爪哇国。
  虽是对着邓健感到有几分同情,可是现在正是叶春秋丧父之痛之时,叶春秋并没有太多的心思顾念其他,摇了摇头,便回身要进府。
  叶春秋虽是头戴着孝帽,身上穿着素缟,面上显得有些疲倦,昨夜守灵,已是耗费了太多精力,可是却一直硬要自己打起精神,父亲的死,令他脾气有些糟糕,可是他绝不能让父亲的丧礼失了体面,父亲生前是那么一个谨慎之人,甚至为了他去了辽东,才是有了今日的身死,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表现得懦弱吧!
  可是,只有叶春秋才知道,叶景与他那些年的相依为命,对他来说,这个父亲的亲情是谁也代替不了的,而现在,那个曾与自己相依为命之人不在了,叶春秋感觉,这世界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色彩。
  叶春秋挪着沉重的脚步往府里去,只是走了几步,门房却是追了上来道:“公爷,李阁老的车驾到了。”
  李东阳来了?
  府里的宾客,是有三六九等的,有的是府上下人来招待,有的得叶春秋的叔伯或是叶春秋的堂兄弟们负责款待,可有一些人,却非叶春秋亲自迎接不可,就例如李东阳这样的。
  叶春秋只好驻足,过不多时,便见李东阳穿着一件朴素长衫,带着几个家人挑着一筐锡箔、香烛、黄纸来,由人在侧门领着进去了,刘东阳则走中门,叶春秋上前作揖:“李公……”
  李东阳压压手道:“哎,春秋,可是无恙吧?我来送一送你父亲。”
  叶春秋道了谢,便领着李东阳至灵堂,李东阳便上前,摘了头上的入京方巾,三跪九叩,凝视了牌位一眼,唏嘘不已的样子。
  叶春秋在旁答谢,李东阳深看了一眼叶春秋,又见叶春秋的儿子叶小海也是披麻戴孝,跪在叶春秋脚下,一脸懵懂的样子,便摸了摸叶小海的头,才接着道:“春秋,可否移步,老夫有几句话说。”
  叶春秋想了想,朝身后的叶东使了个眼色,叶东连忙抱着叶小海拜下,叶春秋方才与李东阳一前一后出了灵堂。
  到了书房,唐伯虎也率先回到了这里,正在处理往来的文书,见了叶春秋和李东阳来,连忙向李东阳行了礼。
  李东阳和颜悦色地道:“早知镇国公的府上藏着一个才子,啊,你不必回避,唐先生乃是镇国公的亲信之人,听一听也无妨。”
  叶春秋请李东阳坐下,便道:“不知李公有何事见教?”
  “是这样的。”李东阳皱着眉,道:“本来镇国公丧父,老夫是不该来叨扰的,只是老夫听闻了一些事,特意来提个醒。”
  能让李东阳亲自来提醒,肯定不是小事,若是以往的叶春秋,只怕要警惕起来,可是现在,他实在没有太多的精神,只是点了点头,道:“还请见教。”
  李东阳正色道:“近来老夫在南京的一个门生送了一封急书来,说是有人听闻镇国公父丧,说镇国公权柄过重,又说镇国公虽有爵位在身,可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圣人门下的子弟,父死居丧守制,乃是常理,希望镇国公能够为读书人做一做表率,回宁波守制三年,春秋啊,这些人真是居心叵测啊,你乃国公,而今并非文臣,岂有居丧守制的道理?”
  这种事情,倒是应该谨慎处置的,只是叶春秋的连忙依旧没有太多的反应。
  守制即为守孝,在这个时候,父母或祖父母去世,儿子和长孙需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婚嫁、应考、上任,现任的官员需离任,这个规矩,当然是针对读书人的,叶春秋是公爵,没有离任的可能,不过若是回乡守制,就意味着三年与京师乃至于和镇国府切断联系了,那么这京师的事怎么办,镇国府怎么办,关外的镇远国又当怎么办?
  这里头有太多变数了。
  显然如李东阳所说的,这是有人居心不良!
  是想借此接收镇国府吗?叶春秋乃是镇国府的主心骨,这自不必待言,一旦去了宁波,山长水远,等到三年之后,却又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尽孝本是人之常情和本能,可若是有人以言论为刀,逼迫叶春秋愚忠愚孝,借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叶春秋只是微微皱眉道:“噢,多谢李公提醒。”
  一旁的唐伯虎,顿时变得忧心起来,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可想要反驳,却是无从出口,因为孝乃大节,假若真有人借此来带起舆论,还真没有人敢为叶春秋辩护。
  刘东阳这时却是道:“这事也不算是小事,不过请镇国公放心吧,这件事,老夫已经严密关注,南京那边的人,大多都是愤世嫉俗,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足为奇,你自管放心,好生在此守灵,其余的事,老夫来为你处置,总不会让有心人借此滋事,谁若是敢惹是生非,老夫也绝不心慈手软。”
  听了李东阳的保证,一旁的唐伯虎不禁松了口气。镇国公和李公不同,这镇国公在镇国府里说一不二,甚至宫里的人,也对其有巨大影响,这是李公做不到的。
  可在这百官内部,镇国公的分量就远远及不上李公了,李公既然决意维护,这件事自然就好办了。
  叶春秋便道:“多谢李公美意。”
  李东阳颌首道:“那老夫便告辞了,汝父新丧,你要保重身体啊。”
  叶春秋又再作揖,接着才亲自将李东阳送了出去。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贵人到来
  等送走了李东阳,唐伯虎陪在叶春秋身后,看着憔悴而疲倦的叶春秋,不由道:“公爷,真真是幸赖了李公呢,否则这言论也是可以杀人的啊。”
  叶春秋心里却是有一股莫名的烦躁,若是以往,大抵也只是缄默不言,可是今日却是面上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就算真有这样的舆论出来,我即便守孝,难道陛下会肯吗?鞑靼南下在即,军机大事,这里离得开我?既然离不开,陛下是一定会夺情的。”
  所谓夺情,却又是一个礼俗,官员若是遭遇父母丧应弃官居家守制,称之为丁忧,服满三年再行补职,可若是遇到特殊情况,即国家夺去了孝亲之情,可不比去职,也不必回家,可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夺情虽然少见,不过对于叶春秋来说,却有正当的理由,比如说现在国家危及,即可‘百善孝为先,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
  唐伯虎听罢,不由身躯一震,他猛地明白,原来这只是一个根本莫须有的问题啊,可既然莫须有,那……
  唐伯虎心里有疑问,终究忍不住地道:“公爷,既如此,何以李公特别交代呢?”
  唐伯虎的逻辑很精简,以李东阳的身份,当然不必杞人忧天,他既然专程来说,那势必就是极为严重的吧。
  叶春秋却是冷笑道:“你说呢?”
  唐伯虎沉默了,他猛地发现,自己接触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道:“公爷的意思是,李公是拿着一个莫须有的事跑来向公爷示好?”
  叶春秋抿抿嘴:“不只是这样。示好和威胁,就得看我怎么看了。”
  唐伯虎愣了一下,心里不禁发寒起来。
  他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愣颤。
  叶春秋的意思是,李东阳并不知道叶春秋对李东阳的看法是如何,因为人心隔肚皮,所以专程来说这番话,假若叶春秋对李东阳是真心实意的礼敬,那么对于这个忠告,必定是心怀感激的,这叫示好。
  可若是叶春秋对李公的印象并不好,那么这一番话,何尝不是一句警告呢?
  这件事,老夫会帮你压下来,当然,也有可能不把他压下去,甚至在背后煽风点火,一群南京的官员成不了什么事,可若是背后有大人物支持,影响就全然不一样了,即便夺情,也未必能顺利。
  所以,如何解读理解,完全存在于叶春秋心里,可无论如何去解读,效果都是一样,叶春秋必须和李东阳维持密切的关系。
  唐伯虎终于想明白了这复杂的关节,却是苦笑,忍不住摇头道:“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真是越发教人看不透了啊。李公……难道真是这样的人?”
  叶春秋却是回答:“能入阁的人,谁会简单呢?”
  唐伯虎便彻底不说话了。
  他看着憔悴和几分忧愤的叶春秋,突然觉得公爷的性子变了不少,从前即便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也是极少点破的,可现在不但点破,面上还现出似笑非笑的样子,显得有几分森然。
  不过唐伯虎很能理解叶春秋现在的心情,丧父之痛,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禀道:“公爷,太子殿下来了。”
  听到太子殿下来了,倒是令叶春秋微微一愣,太子来做什么?
  他年纪这样小,莫非是来玩儿的?他和小海倒是在一起读书,现在小海在家守灵,去不得詹事府,莫非……
  方才叶春秋的性情里带着几分尖酸,现在听到小太子,心情居然不知觉地平和起来,对这个孩子,叶春秋既寄以了厚望,同时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温情,仿佛他和叶小海一样,都是自己的孩子。
  叶春秋连忙领着唐伯虎再至中门,果然看到朱载垚带着几个宦官来了,他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寻常富家孩子的打扮,唯有头上戴着一顶梁冠,显示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叶春秋上前作礼。
  朱载垚则是摇摇头,他不过七岁,个头却比寻常孩子要高一些,面上带着凝重道;“本宫也是听师傅们说起了这件事,心里便想,此时叶皇叔和小海一定是难过极了,本宫禁不住就来一趟,想给叶巡抚磕一个头,叶皇叔不会责怪吧?”
  叶春秋唏嘘着,忙道:“太子请吧。”
  朱载垚到了灵堂,郑重其事的叩拜,叶春秋答谢,朱载垚红着眼眶道:“至亲新丧,这是锥心之痛,叶皇叔要保重才好。”说罢看向叶小海道:“小海,你的功课,不必担心,到时我让师傅们到府上来教授。”
  他沉默了一下,却接着叹息道:“叶皇叔一家,尽为忠良……”却又不知说什么,只是摇头。
  朱载垚显得很成熟,只是拉住叶春秋的手,觉得叶春秋的手有些冰凉,这小孩儿虽未必当真懂事,便索性捂着,想将叶春秋的手焐热。
  叶春秋感受着手上的温度,见这宛如玉琢出来的孩子这般善解人意,宛如那能融化坚冰的阳光一般,不禁道:“太子殿下有心了。”
  朱载垚挤出一些笑容,道:“我听说叶皇叔的学问最好,不妨有闲去詹事府走一走,教授本宫一些课业也好,本宫冒昧而来,皇叔勿怪。”说着,不舍地放下了手,朝叶春秋作揖道:“叶皇叔于本宫有活命之恩,于国家有甲兵顿弊之劳,于父皇与本宫有亲人之情,本宫在詹事府,甚为挂念皇叔身体,还望节哀。”
  说罢,朱载垚才告辞出去。
  叶春秋将朱载垚送出去,只是太子殿下的出现,令前来出悼念的宾客不禁哗然,太子自灵堂出来,等有人认出来,纷纷回避,朱载垚挡开想要抱他上车的宦官伸出来的手,突朝叶春秋笑道:“皇叔抱本宫上车吧。”
  叶春秋便将他抱起,使他借力登上车厢,朱载垚深深地看了叶春秋一眼,才道:“本宫去了。”
  马车的轮轴滚起,贵人已是远去。
  这接二连三的访客,却使叶春秋无数的念头涌上心头来。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先斩后奏
  到了吉日,社稷坛已是装束一新,因是天子主祭,而这社稷坛又是至关重要的地方,是在天安门西侧,所谓的社稷,社是土地神,稷是五谷神,这土地与五谷,乃是这时代最重要的根基,土地能滋养万物,而五谷活人无数,因此所代表和寓意的,便是天子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概念,这是大明的根基,许多隆重的场合都在此进行。
  此次失了辽东,令天下震动,在这里祭祀忠臣,亦是代表了天子要恢复辽东的决心。
  一大清早,百官便已到了戟门之外齐聚,各穿着朝服,浩浩荡荡的,无数的乌纱帽汇聚成了海洋,这些平时个个在外鲜衣怒马的朝廷重臣,而今在这恢弘的社稷坛面前,却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叶春秋就在这其中,他表面正刻意地掩饰心中的悲戚,可心里却是伤痛到了极点,众人见了他,也只是眼神劝慰几句罢了。
  朱厚照来到这里时候,诸人三呼万岁,朱厚照换了朝服,神色郁郁的,只匆匆地和叶春秋对视一眼,接着走到了主位。
  在朱厚照的带领下,众臣鱼贯进入戟门,绕过神库、神厨、宰牲亭,来到社稷坛的核心‘江山石’。
  社稷坛中,江山石乃是最核心的地方,坛中有五色土,这五色土,即中黄、东青、南红、西白、北黑,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也象征东、南、西、北、中五方。坛中央便有一方形石柱,便是江山石,象征江山永固。石柱半埋土中,露出一截。
  早有礼官在此候命已久,见君臣浩浩荡荡地各司其位,便朗声道:“起祭。”
  冗长的仪式便开始了,朱厚照亲自念了祭文,悼念叶景,说到动情之处,朱厚照也不禁泪眼汪汪,陛下如此悲痛,其余诸臣其敢闲着?于是个个显得沉痛无比,叶春秋反而作不出这悲恸万分的样子来,只有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掠过无数个父子相依为命的场景。
  待念完了祭文,朱厚照便一本正经地朗声道:“神明、列祖列宗在上,臣祗承丕绪、愈十年余矣,虽无开疆辟土之功,却有守成江山之劳,而今辽东皆反,逆贼杨玉者,不孝不义,暴虐慆淫,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臣实恨之。今又杀巡抚叶景,此其二恨也,皇天后土,臣即为上天之子,护境安民,誓报此恨。而巡抚叶景,尽忠职守,善莫大焉,臣今告列祖列宗,追授其为青龙郡王……”
  听到这里,群臣都不禁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先斩后奏?
  上一次,因为邓健反对,这追授郡王的事,便就此作罢了。大家还当陛下已经绝了这个念想,谁料到,陛下居然在这个时候将叶景追封为郡王,这不是先斩后奏,是什么?
  只是在这社稷坛前,既告了神明和祖宗,便算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啊。
  难道皇帝当着神明和祖宗的面,还能说胡话不成?一口吐沫一根钉,陛下在此开了金口,又是当着上天和祖宗的面,这便是任谁也无法更改了。
  于是这百官的表情可就精彩了,有人做出一副错愕吃惊的样子,有人瞠目结舌,有人一脸古怪,偏偏在这时候,即便是邓健差点气得吐血,却也作声不得了。
  在社稷坛前,谁敢胡言?何况木已成舟,再闹就没意思了,因为这已造成了既成事实,在这个时代,你可以忽悠别人,甚至可以忽悠臣民,可以忽悠任何人,唯独不能忽悠的,就是上天和祖宗。
  朱厚照说罢,便慎重其事地朝江山石三拜,这才长身而起,眼角依旧还有泪痕。
  他的举动已是震撼了所有人,这时连那礼官也有一些慌了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朱厚照站了起来,才终于醒悟过来,便连忙匆匆地道:“礼成。”
  听他一扯嗓子,大家也才反应过来,纷纷轰然拜倒。
  朱厚照回眸,看着身后无数人匍匐于地,虽然他的主意算是得逞了,可是心情却一丁点也不轻松,这只怕是他第一次做这并不太好笑的恶作剧了。
  紧接着,朱厚照便移步神库小憩,李东阳诸人自然是尾随其后。
  在这里,自然有人给备好了茶水,朱厚照幽幽地喝了口茶,方见内阁学士,几个在京的国公,还有几个在京的宗,以及六部尚书俱在,只是现在却无人再敢提及方才朱厚照告祭祖宗的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就算有任何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的用处了,也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礼部自然会记下朱厚照的话,接着准备好追授的仪式。
  想让陛下收回成命?这是笑话,若是收回成命,这就是欺蒙祖宗了,国朝以孝治天下,教唆天子去蒙列祖列宗,谁敢?
  朱厚照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看向叶春秋,本是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当看着叶春秋那张毫无表情,只是显得疲累而憔悴的脸时,朱厚照像是能感觉到叶春秋心里那心头里最深的悲痛,一时间也说不出那些原本要想好的锦绣的宽慰话,最后只是道:“春秋,你要节哀。”
  叶春秋抬眸看了朱厚照,颌首道:“多谢陛下。”
  这一句话显然是一语双关的,朱厚照当然听明白了,却只是摇头。
  其实他很清楚,当日在廷议上,叶春秋认同邓健反驳追封叶景为郡王,就可看出,叶春秋未必在乎这个追封,追授毕竟只是安慰死者的,人都死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朱厚照还是今日如此做,其实只是想稍稍给叶春秋一丁点安慰罢了,哪怕一丁点也好。
  只是这对叶春秋来说,他又怎么不懂朱厚照对他的心意,陛下这样做,显然也不容易啊,在如此正式的场面上,出其不意地玩了这么一出,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叶春秋的心里自然对朱厚照感激起来,只是现在心乱如麻,却也难以有太多的喜悦。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迟来的奏报
  李东阳在旁,对于朱厚照的行为倒是颇有几分腹诽。
  本来追授的事,乃是他提出来的,结果呢,却被邓健给挡了,这个人情做不成,可转过头,陛下却是当着祖宗的面要追授郡王,结果倒是和自己当初所期许的一致,可是这个过程,却是出了偏差,本该自己顺水推舟做的人情,却还是泡汤了。
  众人各怀着心事,倒是这时候,那礼部尚书费宏,似乎看出了李东阳心里的不愉快,呵呵一笑道:“陛下,臣在外听说了一些传闻。”
  他打开了话匣子,若是平日里,朱厚照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可是此时正是叶春秋丧父之痛的时候,朱厚照作为叶春秋的好兄弟,这感同身后之下,自然对其他事物都少了几分兴致,只是敷衍地淡淡道:“什么传闻?”
  费宏道:“外间都说,镇国公乃是至孝之人,他乃是圣人门下的子弟,而今父丧,想必这一次势必要做天下人的表率,前去宁波守孝三年,国朝以孝治天下,即便是区区县丞,尚且要奔丧守制,何况是镇国公呢?”
  也不知道他这是随口一提还是故意的,却是令这神库中的人都默然了起来。
  费宏是礼部尚书,提出这件事,其实是很合适的,只是显然这件事并不是小事,还真是让大家一时间将放在追封叶景追封为王的之事上岔开了心思。
  李东阳瞬间就明白了费宏的意思了,这当然不是费宏听了他的授意说出这样的话,不过话又说回来,费宏怕也算是猜透了他的心思,想要拉拢叶春秋,无非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费宏主动挑起这个事由,其实不是打压叶春秋,而是向他示好。
  王华和谢迁听到这番话,不禁皱眉,以他们与叶春秋关系,在任何利益前提下,他们都会偏袒于叶春秋的,自然是非常明白费宏所说这话里的厉害之处了。
  在这个百义孝为先的时代里,但凡牵涉到了孝道,足以让一个人万劫不复,可以说,忠孝乃是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而恰恰忠心耿耿的人势必至孝,而孝顺的人,也势必能向国家效忠。
  现在费宏提出要守制,若是叶春秋违背,只怕就算有天大的功劳,那也足以否定到一个人了。
  可假若当真守制,叶春秋不是别人,镇国府若是离开了叶春秋三年,谁知道会是什么光景呢?一般位高权重的人,守制三年,都是极为严重的事,而叶春秋的问题在于,别人到了高位上,早已是七老八十了,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守了制,所以并无这个忧虑,可叶春秋年轻有为,而今已占据高位,三年时间,变数实在太大了。
  王华终究没忍住,道:“而今鞑靼人虎视眈眈,朝廷正需借重于镇国公,老夫以为,忠孝不能两全,此事,却还需谨慎。”
  谢迁看了王华一眼,说到守制制度,他是打心眼认同的,只是他也认为此事严重,绝不是尽孝这样简单,谢迁这些年,身子已经有些不成了,再不复当年的能言善辩和耿直了,他皱起眉,朝费宏看了一眼,才徐徐道:“王公所言甚是,尽孝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可而今辽东失陷,又有鞑靼与女真人虎视眈眈,朝廷正是借重镇国公的时候,依老夫看,陛下理应夺情为好。”
  费宏则是瞥了李东阳一眼,见李东阳面色木然,晓得李东阳希望自己给他创造机会,便露出一副凝重的模样,皱眉道:“夺情固然是情理,可只怕群情汹汹啊,到时此例一开,人人都要夺情,岂不礼崩乐坏了吗?何况现在不是还没有到非常之时吗?”
  这意思很明显,等鞑靼人来了再说吧,问题在于,天知道鞑靼人会在什么时候来。
  李东阳心知这时候该自己出马了,少不得要一锤定音,好生给叶春秋解围。
  事实上,李东阳对叶春秋真是感到越来越头痛,自他有了谋划宗室绝俸之心开始,他就想方设法拉拢叶春秋,而这叶春秋呢,素来自主,虽是和自己的关系和睦,可总是若即若离的,让李东阳难以把控,他和别人不同,他比许多人有着更细致的心,他很清楚叶春秋是什么人,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不给叶春秋一些‘恩惠’,怎么能令叶春秋对自己死心塌地,乖乖地和自己合作呢?
  李东阳这时笑吟吟地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朱厚照一直皱眉不语,他本就心情不好,听到什么守制,什么夺情,他的心绪更烦躁了,自然也没有心思现在去讨论这件事。
  叶春秋的面色则是冷峻起来,只要想到那个自己最亲最敬之人已经不在人世,他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万念俱灰,即便当真要去守制,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懒得去争取什么夺情了,只是被费宏这么一提,再看李东阳淡定的样子,或许是别人未必能明白怎么回事,可是叶春秋却很清楚,这不过是费宏在做球给李东阳踢罢了。
  本能的,叶春秋有着一股莫名的反感,李东阳太冷静了,冷静得可怕,正因为这份权谋和冷静,若是在平时,叶春秋或许会甘之如饴。寻找一个强大的盟友,又有什么错呢?可是现在,想到自己死去的爹被人拿去做文章,成了别人借以利用的工具,叶春秋心里便升起一股怒火。
  这时又听李东阳朗声道:“陛下,镇国公乃我大明栋梁,肱骨之臣也……费尚书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人怎么能拘泥不化呢,老臣窃以为……”
  刚说到这里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陛下,陛下……”
  众人在惊愕中不约而同地往外一看,只见刘瑾脸色凝重,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报,高高地在手上扬起,道:“陛下……陛下啊……奏报,奏报,从辽东来的奏报。”
  霎时间,这神库里的人,俱都一惊。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喜上加喜
  现在这是在什么场合啊,这可是在社稷坛里,是祖宗和神明们待着的地方,这样的场合,是决不允许大声喧哗的。
  刘瑾好歹也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在宫里是太监们的头头,可是现在却是衣冠不整,气喘吁吁的样子,便连朱厚照这样爱胡闹的人,都不由皱起眉,觉得刘瑾此举过于荒诞。
  李东阳本是想畅所欲言,以趁机施恩给叶春秋,谁料到却被刘瑾打断了,自然是十分的不高兴,只是以他的身份,也只是皱起眉来,却也不好做声。
  不过这一句辽东奏报,却还是让所有人暂忘了刘瑾的‘荒唐’。
  辽东有奏报来?所谓奏报,即是正式的公文,是需要官府加印,通过官方的渠道送来的,没有官印加盖,那叫请愿书,是民间的行为,而若是不走官方的渠道,那也不叫奏报,你可以说是密奏也好,说什么都罢,反正不属于正式公文。
  可问题在于,现在正是辽东大乱之时,即便是有官员偷偷地想向朝廷通风报信,那也不可能公开地走驿道啊。
  朱厚照皱眉看着刘瑾高高举着的奏报,心里想,莫非是那叛贼杨玉的书信?莫不是要挑衅朕吗?
  众人此时的心思都活络开来了,表面上却都默不作声,便见朱厚照面色冷峻地接过了刘瑾呈上来的奏报,而后缓缓打开。
  只是这奏报一打开,朱厚照顿时无言了,眼珠子却是诡异地瞪得大大的。
  臣辽东巡抚叶景奏告……
  这是奏疏的抬头。
  叶景……
  见鬼了?
  卧槽,还真是在天有灵?
  在朱厚照脑子里,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因为此刻,他跟在场的其他人都是默认了叶景殉国,所有人都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化的印象,可是现在……这个辽东巡抚叶景的抬头,一下子将朱厚照吓了个半死。
  他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面色开始发冷,然后牙齿咬的磕磕作响。
  众人一看,心便沉到了谷底,难道辽东还有坏消息吗?否则,陛下怎么会是如此惊慌失措之态呢?
  只是紧接着,朱厚照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眼睛火速地朝奏疏最下的方向看去。
  在排除见鬼的可能之后,朱厚照的第二个念头便是,有人冒充叶景修的书……
  只是,当朱厚照看到最下角的位置时,却又呆住了,是右副都御使,兼钦命巡抚辽东的大印,这倒也罢了,旁边还有一个叶景随时携带的私印。
  朱厚照骤然明白了,想必这是叶景被贼人擒获,夺了他的印吧,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已经可以想象到当叶景落入叛贼之手后,会遭遇怎样的侮辱。
  朱厚照急着去看奏疏的内容,却又是一下子呆住了。
  奏疏里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杨玉如何勾结私商,如何被叶景察觉,叶景预备上书弹劾,杨玉如何谋反,接着叶景如何逃出生天,再之后是如何只身进入朝鲜,最后如何招募勇士,一路拿下辽阳,擒获乱党。
  这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奏疏,若是以往,朱厚照是一定没有这样的耐性的,可是这一次,却是令朱厚照看得如痴如醉。
  带着十几个人,叶景就跑去了朝鲜?
  哎呀,去朝鲜请兵,这哪里请的到?
  朱厚照的脑海里刚刚冒出一个疑惑,接下来奏疏就给了他解释,原来朝鲜请兵只是虚张声势,本质上,只是凝聚人心,让整个辽东知道,叶巡抚的平叛大军已经到了,而真正的攻坚主力,居然放在了一群商贾上头。
  叶景详细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出海的商贾,大多都是‘不良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给予足够的利益诱惑,定会全力以赴。
  朱厚照终于恍然大悟了,他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大腿,一时间眉飞色舞起来,没来由地来了一句:“这和朕当初奔袭土谢部岂不是并无二致?”
  当初朱厚照奔袭土谢部,借用的就是牧民,而这一次,叶景所用的,和牧民有什么分别?一个出关,一个出海,都是一群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家伙,而恰恰,这些人反而是最用命地,比起那些吃饷地官军,朱厚照深知这其中的道理。
  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后头的奏报,朱厚照就一下子看懂了,本质上,叶景这是一次巨大的冒险,犹如朱厚照在关外一样,只是朱厚照万万料不到,这个读书人出身的叶巡抚,居然有这般的勇气和胆识。
  一边的人,都是看着朱厚照的表情变化,一个个一头雾水的,开始是惊,接着是错愕,最后是喜,到了最后,是喜上加喜,喜上了眉梢,手舞足蹈,口里说着胡话……
  等到一份奏疏看完,朱厚照终于抬起了头,眼眸显得格外的明亮起来,他猛地一下豁然而起,只是他这一起,却是将头上的冕冠不甚掉落下来。
  这是礼物的冕冠,在这敬天法祖的场合,一旦落地,是为大凶之兆啊。
  便见那冕冠落下,打了几个滚,珍珠链子顿时散落了一地,所有人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刘瑾吓了一跳,连忙蹲身下去拾。
  朱厚照却是抬腿将这冕冠顺脚踢开,啪嗒,这冕冠便如蹴鞠一般,飞了个老远。
  “陛下……”
  陛下又疯了。
  这才正常了多久啊,早就知道陛下天性如此,可是今儿倒好,敬天法祖的场合,你居然做这样的事?
  费宏身为礼部尚书,当先一脸面如死灰的样子,哀嚎着跪倒下去道:“陛下,神明和列祖列宗们在呢。”
  其余人也觉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收拾是好了,也都是面如土灰的样子。
  朱厚照却是突然大笑道:“噢,朕竟险些忘了。”
  这话说的,险些忘了……费宏几乎要吐血。
  却又听朱厚照道:“列祖列宗和神明们在,这敢情好啊。”
  “……”
  若说上一句叫童言无忌,或是不知者不怪,那么这一句,就有欺天灭祖之嫌了,意思是说,你特么的是故意的?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大功于朝
  朱厚照当然是故意的。
  他心里感慨,这是白白的哭了一场,也白白的跑到祖宗面前胡言了一番啊。
  不过无所谓。
  辽东失而复得,而叶景还活着,这是现在最可喜可贺的。
  这些日子,朱厚照可谓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随着这一份捷报,统统都吐了出来,他看到大臣们一个个既是不解,又是忧虑地看向自己,随即笑了,笑得很是轻松无比。
  只是这笑,在其他人的眼里却是显得傻得可以。
  陛下难道不觉得这很傻吗?
  哎,可怜的列祖列宗啊,在这儿看到自己的子孙在这儿胡闹,胡闹就算了,还高兴得笑了,若是在天有灵,多半这个时候已经跳脚了。
  虽然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天子,再不像朱厚照初登基之时那般一惊一乍,动不动就想死想要撞柱子了,不过还是觉得有些过份,所以费宏禁不住苦笑道:“陛下请……”
  朱厚照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得意而欢快地道:“朕就是这个样子,刘瑾,你来,给朕念。”
  费宏听到朱厚照前半句,脸额上的肌肉抽了抽,倒是安静地等待朱厚照让刘瑾所念的奏报。
  刘瑾连忙上前,接过了奏疏,他显得颇为激动,前些日子他可是够惨的,陛下喜怒不定,动不动就发脾气,心心念念的都是辽东,这自认自己要开疆拓土的君王,结果祖宗的辽东都被一锅端了,这种郁郁之情,可想而知,而刘瑾这位最常出现朱厚照跟前的当红大太监,正好就是朱厚照心情不好的出气筒了。
  所以刘瑾这些日子,时时刻刻都是心惊肉跳的,就怕朱厚照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又暴跳如雷,给自己屁股狠狠踹一脚,现在好了,这份奏报的道理,终于让他的苦日子消停了。
  朱厚照的心情好了,刘瑾自然也心情舒畅,看着奏报,眉飞色舞地道:“臣辽东巡抚叶景启奏。”
  只听这一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有人吓了一跳,活似见鬼了似的,其实这还真是见鬼了,叶景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启奏?
  就算是李东阳这样气度的人,方才还在恼怒刘瑾打断了自己的话,现在猛地脑子有点发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叶景启奏?
  哪个叶景?
  他一张老脸显得阴晴不定,示恩、示恩,叶春秋的爹死了,才有示恩的机会,可是叶景怎么会活着呢?
  而在这里,反应最是震惊的,应该就是叶春秋了。
  叶春秋一直处在忧愤心情里,这些日子以来,甚至没有睡过好觉,满脑子都是叶景的音容笑貌,可听到叶景启奏这几个字,心头顿然地扑腾了一下。
  然后叶春秋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错愕的事,如疯了一般,一个箭步冲到了刘瑾面前,很不客气地夺过了奏疏。
  这时候,管他什么君前失仪,管他什么规矩,他眼睛贪婪地在奏疏上扫视着,接着浑身一震,整个人差点要晕了过去。
  还活着……父亲还活着,不但活着,竟还立下了大功,收复了辽东不说,还擒获了叛贼……
  叶春秋本是疲累而显得阴沉的脸,因为激动,浮现着红晕,眩晕感更加重了。
  而心在,他却毫不在乎,突然大笑起来:“哈哈……”
  在这社稷坛里,居然如此不守规矩?只是现在,却没人跟叶春秋计较,因为此时神库里的大臣们已经哗然了。
  叶春秋这时急速地道:“逆贼杨玉,勾结女真人谋反,臣事前失察,以至贼人杀入辽东,有游击将军刘进,护臣出城……”
  他一边念,一边大笑,边上的朱厚照则是叉着手,也是喜不自胜,忍不住接了叶春秋的话茬道:“哎呀,朕听了都急死了,你这样念,要念到什么时候,朕就直说了吧,辽东已经收复,巡抚叶景,只身入朝鲜,招募勇士,越境杀入辽东,连破三十七座关塞,杀入辽阳,一干贼人,统统都被擒获,哎呀……这是上天保佑,不不不,这是叶卿家的大功一件啊,什么叫做守土有责,这便是守土有责,若是人人都如叶卿家这般,临危不惧,都如他这般,智勇双全,如他这般,这大明的江山何止是万万年,朕万万想不到,真真想不到,想不到叶卿家不但没有死,而是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果然不愧是春秋的父亲,老子英雄儿好汉,扬眉吐气,扬眉吐气啊这是。”
  说到这里,朱厚照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
  方才念的祭文不对啊。
  他记得那祭文里写得很清楚,辽东没了,祖宗的基业被自己败了,这是什么,这是子孙不肖啊。
  这祭文是礼部所撰,朱厚照只能按着写,心里虽然憋屈,其实也很清楚,这话儿是没有错的,特么的辽东确实是丢了,我朱厚照给祖宗们丢人了,很不好意思。
  哪里知道,这特么的突然来了大捷,不不不,是失而复得,不但失而复得,而且那些狗贼统统都已经拿了。
  朕……哪里对不住祖宗了?
  这样一想,朱厚照就觉得这事情很严重了。
  朕没错,凭什么就得认错呢,祖宗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辽东没了,一定在天上气恼得很吧,不成,得去重新念一遍祭文啊,啊……再让礼部重新撰写一份,怕是来不及了,可该怎么说呢?
  朱厚照是个有错也不认的了,这是他的天性,人嘛,总是爱面子,何况还是皇帝,可现在倒好,朕明明没错,也没对不住祖宗的地方,凭什么还去悔过?得改,不,是得立即改。
  朱厚照便道:“还愣着做什么,重新祭祀,报喜,不……是报功。”
  朱厚照的行为,是让大家不能接受的。
  因为很多消息,大家还没消化过来呢,事实上,国朝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乌龙啊,现在这样子,简直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后遗症来了
  大明的制度到了而今,已是极为完善,确实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乌龙。
  某种意义来说,在政治上,叶景已经死了,而这也能死而复生,确实是一件让人无语的事。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个误会,本质上还在于辽东的叛乱来得过于急促,这场狂风骤雨之后,整个关内人心惶惶,等到叶景疑似就义的消息传来,暂时朝廷也无从去证实这个消息了,可是另一方面,现在人心不定,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大明的关防又需进行调整,军民不安,所以朝廷也急需要立下一个牌坊,而这位叶巡抚正好成就了朝廷的所需,被打造成一面旗帜,表明朝廷平叛的决心。
  可哪里想到,原来死了的人还活着,原本失去的辽东被这个死去之人收复了,这样的反转,任谁也想不到。
  朱厚照想到没有犯错,却要向祖宗认错,以他这样性子的人,可想而知有多不爽,自是急着要重新祭祀。
  可就是这状况来得太突然,大臣们真是五味杂陈,自然有人是喜出望外的,如叶春秋,如王华和谢迁,甚至杨一清,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亲人复生,令叶春秋一下子又觉得世界有了色彩,而对于谢迁这类真正忧国忧民之人来说,这对大明的整个边患来说,确实缓解了不少,失去了辽东,大明的损失太大了,现在这位叶巡抚居然能力挽狂澜,真正是谢天谢地。
  可有的人,就未必有那么高兴了,李东阳一直是个极理智之人,他固然不是不在乎国家利益,收复了辽东,当然是可喜可贺的,可是想到叶景死而复生,却还是不免有些叹息,早知如此,自己何须要弄那么多的小动作?
  朱厚照现在急着要去重新祭祀,却是把费宏吓坏了,祭祀可不是这样好祭的,趁朱厚照还没付之行动之前,他连忙道:“陛下,良辰吉日已是过了,何况哪有一日两祭的道理?陛下需重新择定吉时吉日,预备供物,烹羊宰牛……”
  朱厚照顿时有些恼了,正要发脾气,却见一边的叶春秋,却只是抱着手里的奏疏沉默无言,眼角闪烁着泪花,顿时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子消了下去。
  这么些年了,见叶春秋最多的,就是他那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即使之前以为叶景已经身死,固然叶春秋显得悲痛,可一直都没见他在人前掉一滴的泪,叶春秋现在这模样,朱厚照自然知道叶春秋是喜极而泣了。
  见到自己的好兄弟正是处在大喜的时候呢,自己又何必惹来什么不快呢?
  “春秋。”朱厚照对着叶春秋唤了一句。
  叶春秋得到父亲还活着,自是喜不自胜,方才一直沉溺在父亲复生的喜悦里,现在被朱厚照一叫,倒是令他醒悟了什么。
  他看着手里依旧攥着奏疏,这奏疏,是父亲亲笔所书,睹物思情,虽然平叛的过程很是轻巧,可是叶春秋很清楚,这其中的艰辛,只怕是外人不能体谅到的。
  叶春秋心里想:“父亲逃出生天的时候,完全可以趁着乱贼立足未稳,火速逃往锦州,经过锦州回到关内,这是叛贼勾结女真人作乱,和他这个巡抚无关,以叶家的地位,无论如何也能保他无恙。可是他依旧带着十数人入朝,冒这样大的风险,难道只是尽忠这样简单吗?”
  想到此处,叶春秋打了个寒颤,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爹了,如此他已经想到,这个爹这一次如此英勇,应该只是为了尽忠,而是为了承担这个家的责任,是不愿意他这个儿子因有这个爹而被人耻笑,不愿他这个儿子从此抬不起头来,所以……叶景入朝鲜的那一刻,本质上就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要嘛就是以抵抗叛贼的名义去死,要嘛就是平叛。
  呼……
  要嘛叶春秋是功臣之子,要嘛就是烈士之后……这是为了他这个儿子啊。
  叶春秋平时别说掉眼泪,为官这些年,甚少在外人跟前露出内心的情绪,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当他体谅到父亲的这个苦心后,竟是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朱厚照看着叶春秋那再也忍不住而掉下来的眼泪,又是唤了叶春秋几声,他这才努力吸了吸鼻子,依旧攥着奏疏,生恐有人抢了去似的,道:“臣弟,在。”
  朱厚照很是欣慰地看着他道:“你的父亲如今还活着,可喜可贺,而你的父亲更是劳苦功高啊,朕真真想不到。单凭这克复辽东,就足以让朕欣慰了,朕没有看错他,朕这便将他召回京师,朕要升他的官,兵部尚书之……”
  说到这里,却有人陡然想起了什么,李东阳心里有些无奈,却还是道:“陛下似乎已经忘了,就在方才,陛下在江山石前,许诺敕叶巡抚为郡王。”
  “……”
  呃……后遗症来了。
  一下子,所有人的表情都怪异了起来。
  对啊,陛下已经开了金口了,若只是关起门来议论这件事,倒是有收回成命的可能,可方才当着百官跟前,对着祖宗和神明说了,这话,还收得回去吗?
  可以说,就在奏疏没有抵达的那一刻,叶景实则已经是郡王的身份了,难道就因为他死而复生,一切就不作数了吗?
  既然是王爵,那么怎么可以封为兵部尚书呢?
  爵是爵,官是官,一旦有了爵位,就不能再进文官体系了。
  朱厚照一脸诧异,他的脑子有些发懵,转不过弯来,旋即咧嘴笑了,道:“是吗?李师傅倒是提醒了朕,朕险些忘了,那么诸卿以为如何呢?”
  朱厚照的目光,值得玩味地看着他的臣子们。
  众人也是哑然,表情却是愈发的怪异起来。
  眼下,显然出现了一个悖论,一方面,是皇帝需一言九鼎,何况,欺骗神明和祖宗,显然是决不允许的。另一方面,祖宗之法之中,外姓的话,活人可不能敕封为王的啊,祖宗成法不可变!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朱叶一家
  在这大明朝,要封外姓人为王,祖宗成法就是最大的阻碍。
  即便是叶春秋,虽也有封王的意愿,却也只有两个方子,宗室们当他是朱家人,要避过这个祖法,而李东阳的药方则是遵循附属国的例子,也等于是规避了这个祖宗之法。
  唯独叶景这个郡王,却是无论如何避不过的。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祖宗之法是死的,现在的问题,显然是把这件事如何圆过去了。
  要圆过去,可不太容易啊。
  说起今天尾随而来的几个宗室藩王,周王、兴王这等都来了,却是这里头最没有存在感的,他们身份尊贵,地位却是尴尬,所以虽然也随朱厚照在这神库中小憩,却是显得可有可无。
  现在几个阁臣和部堂都不做声,藩王们的心思却也各自不同,周王朱睦柛和叶春秋无仇无怨,其实也早想拉拢,何况他在镇国府里有诸多股份,实在不愿和叶春秋反目成仇,叶景立了大功,他的心里不免也有些欣慰。
  可兴王心里的滋味就有些不太好受了,他现在绝了俸,朱厚照又不准他回到封地,让他留在京里悔过,宗室近亲,沦落到这个下场,实在有些可叹,可是他很清楚,现在宗室们都满心希望拉拢叶春秋,虽然他心里还是记恨叶春秋,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敢表达什么不满?最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叶景死了,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这不合着就是叶春秋的报应嘛,活该!
  谁料现在竟是这么一出,让兴王朱祐杬不禁有点儿心里不太自在,偏偏又不敢露出死了娘的样子,索性只好装傻。
  神库中竟是落针可闻,没有人发出声音。
  连礼部尚书费宏都觉得为难得很,因为这里头有一个两难的问题,坚持封王,那么就等于是自己支持陛下违背祖法,食言而肥,这是欺天灭祖,左右都不讨好,一个不好,就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多一个污点,何必要做这个坏人呢?
  朱厚照倒是失笑起来,从前的他天真浪漫,现在的他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事的人了,怎会不明白诸臣的心思?
  这些人啊,是不敢进言,怕担干系,别看平时他们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可是遇到这种大礼的事,却都一个个避之如蛇蝎,他们希望朱厚照一锤定音,反正就算天子做任何抉择,最后的结果都和自己无关,到时候若是有固执的人痛骂改变了祖宗之法,又或者捶胸跌足,指责陛下言而无信,那都是陛下的事,陛下能担得起这个关系,被骂一骂无妨,可是自己还是需要爱惜羽毛的啊。
  若是认真细看,会发现朱厚照的笑是带着几分冷意的,此时他的心里忍不住在想:“朕的这些大臣,平日里都是冠冕堂皇,句句礼义廉耻,忠君爱国,可到了重要的时刻,却个个都明哲保身了,他们若是有春秋父子二人一半的担当,可就好了。”
  心里叹息了一阵,却也是明白一个道理,人是会变的。从前天真的人,而今已成了一个能洞悉人心的君王,只是当洞悉了人心,却不免使得朱厚照有些心灰意冷起来,他性子里总有那么点儿倔强的劲头,你们不说是吗?那朕就非逼着你们说!
  于是,朱厚照便道:“怎么,诸卿家都无言了?都来说说看,这事儿,朕也踟蹰不定,正要听一听诸卿的高见呢。李师傅,你是最聪明的,你来说。”
  李东阳不由咳嗽了两声,他是很聪明,也很理性,可是一个聪明理性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头鸟呢?他叹了口气,道:“陛下啊,老臣以为,陛下圣明,此事关乎重大,还是陛下圣裁为好。”
  显然,李东阳又把皮球踢回给朱厚照了,朱厚照的心里愈发的冷,绷着脸道:“费师傅,你来说吧,你是礼部尚书。”
  费宏嚅嗫了一下,道:“若是不册封,则是陛下言而无信,天子无信,如何令臣民们信服呢?”
  朱厚照下巴微微一抬,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朕该册封叶景为王?”
  费宏忙道:“不过……老臣窃以为,祖宗之法中,未有异姓封王的,假若册封为王,岂不悖逆了太祖皇帝的祖训吗?”
  什么好话都被你说了,朱厚照很是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说了等于没说啊。
  朱厚照有些气恼,他发现这些老臣,都是属泥鳅的,竟是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正在这时候,却有人道:“臣有一言。”
  朱厚照循声看去,竟是周王朱睦柛。
  这反而让朱厚照微微有些意外:“怎么,皇叔但说无妨。”
  朱睦柛徐徐而出,他其实很清楚,之所以大臣们不敢发表任何意见,是在于他们不合适说,这毕竟牵涉到的是朱家的祖宗,他们是外姓,谁敢多嘴?
  到时候若是惹来什么质疑,难免要被人秋后算账。可藩王们的身份不太一样,他们毕竟是宗室,这祖宗,也是他朱睦柛的,大可以畅所欲言。
  朱睦柛含笑道:“陛下,何不如朱叶一家?”
  当他缓缓开口,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整个神库的人都大吃一惊,更别说所有人的表情有多震撼了。
  朱叶一家?
  这是什么意思?
  国姓为王,这是祖宗之法,那么如果叶氏也是国姓呢?
  可问题在于,这也太破天荒了啊,甚至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连朱厚照都有些懵了,他真是想破头也料不到周王居然会有这个倡议。
  朱睦柛在所有人的震惊下依旧从容,淡定地说明了自己的理由:“镇国公,乃是陛下兄弟也,本就亲如一家,而在臣和诸宗室们的心里,镇国公亦是宗亲,臣何止是将叶春秋当做子侄看待,而是真真切切的将他奉若自己的亲人啊。”
  呃……这句话怎么令人感觉挺不要脸的……
  不过结合此前李东阳对宗室的打压,大有一副要撸起袖子收拾宗亲们的态度,周王豁出这张老脸也是情有可原了。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犒劳
  宗室们虽是不事生产,可是都不傻,想要从他们虎口里夺食,那不如杀了他们。
  周王所提的办法其实用意很简单,与其自己的金饭碗被人抢走,倒不如索性让叶家这一家人也跟着来吃这碗饭,不就是多几个金饭碗嘛,总比砸了锅,大家都要挨饿的好。
  只是当周王抛出朱叶一体,俱为国姓的时候,却还是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这事儿太大了。
  这周王朱睦柛倒是够狠的,这是疯了吧。
  可若是有心人,便一下子明白朱睦柛的打算了,若是叶氏也成了宗室,朝廷对宗室的动作,便成了打击叶家了,宗室和叶家福祸与共,谁敢打宗室的算盘就干谁。
  而且他的理由倒也充分得很,陛下将叶春秋当亲兄弟看待,这么看来,叶家人就是我们的亲戚啊。
  我们没把叶家父子二人当外人,哎呀呀,自己人呢。
  这句话,想必是深受朱厚照认同的,自朱厚照与叶春秋结拜开始,叶春秋在朱厚照心目中的分量,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怕并不会比寻常的宗室要低。
  何况,除了这个方法,还有什么方法更好地解决眼下的问题呢?
  叶氏成了国姓,那么朱叶一体,封个王,既使陛下不用食言而肥,同时也不算违背了祖训,当然,这些都是擦边球,可至少许多事都有了解释了。
  朱厚照惊讶过后,眼眸一亮,显然认为这个主意极好,他不由道:“噢?这……可以吗?”
  说着,朱厚照有点不确定地朝向几个阁臣看了一眼,若是阁臣们反对,这事可能有些难办了。
  于是这难题,却等于又抛在了李东阳诸人的身上。
  反对?
  反对了,就是坏人好事啊,这不正是又把叶春秋推到了对立面吗?何况,若是反对了,那么你来说,这个事该怎么解决吧?
  李东阳心里自然是不赞同的,可是在这情况下,不禁语塞。
  而王华和谢迁跟叶家的关系最近,则是默不作声。
  杨一清资历浅,这时见其他几个阁臣都是默然,而其实他的心思素来都在军国大事上,对于这种名份上的问题,反是不大看重。
  费宏是礼部尚书,倒是很想发表一些意见,可是他却知道自己不能发表,因为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极有可能为自己惹来一身骚,最后只好苦笑以对。
  朱厚照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眼,大家的反应自是看在朱厚照的眼里,他笑了,道:“既然诸师傅们都默许了,想来周王的主意并不坏,那事情就这么定了,选了良辰吉日,就将此事宣告给祖宗,叶家一门皆是忠烈,他们家的老太公,尚且深明大义呢,叶景镇守辽东有大功,春秋更是功勋卓著,此朕的兄弟也,若是宗室之内,俱都赞成,朕也正好成这样的好事,列祖列宗若是得知,想来也不会见怪。传朕的旨意,立命叶景回京,噢,对了,顺道押解杨贼诸人一并到京师来,这是大喜事,要好生办一办,册封的典礼,大可在大典之后再来办,此事关系重大,切莫有什么疏漏。”
  朱厚照终是一锤定音。
  而如今,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朱厚照大喜之余,却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之后的祭祀。
  叶春秋却已懒得理会朝廷的恩赏了,只要父亲活着,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犒劳,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父子相别的这些年,远在辽东的父亲,在独当一面之后,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认识,这种胆识和气魄,连自己都不禁折服起来。
  待到朱厚照带着人匆匆摆驾出了天地坛,却是令在天地坛外休憩们的百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一场祭祀,怎的虎头蛇尾起来?陛下就这样走了?其余宗室藩王,还有内阁阁老,以及几个国公,居然也没有停留太久,也都匆匆而去。
  这天地坛外顿时许多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又出了什么事?”
  “莫不是和那叶景追授郡王有关?”
  “你这样一说,本官……哎,陛下这是先斩后奏啊,偏生列祖列宗面前,我等不得进言,想来在神库之中,定是有人谏言惹来了陛下的不快吧?”
  “这倒极有可能,礼部尚书费宏,是真君子……”
  “是啊,是啊……”
  众人议论纷纷,因为这事儿实在有些蹊跷。
  倒是这时,有宦官脚步匆匆地赶来,扬了扬手中的拂尘,扯着嗓子道:“陛下有旨,祭祀已毕,诸位大人们且散去吧。”
  众人心里带着许多的疑惑,却也只好泱泱离开。
  可等他们回到了部堂和各寺各院里,却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一次倒是真难为了大家了,京里的各个部堂都已是鸡飞狗跳,邸报房里已经开始重新撰写邸报了,原本预备了一篇陛下祭祀的文章,现在却不得不赶紧撤换,从祭奠忠臣,现在却成了颂扬吾皇万岁,以及彰显叶巡抚的功绩。
  待诏房那儿,更是加班加点,开始撰写各种送来的圣旨。
  礼部不得不赶紧重新选过吉时吉日,为新的祭祀做准备。
  至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此前是预备好了部署,因为辽东的失去,所以必须将兵力收缩到锦州一线,现在这个部署彻底作废,需要有新的章程出来。
  户部的钱粮也需重新核算,吏部的一些任命,似乎也需有所调整。
  可是真正给人震撼的,却还是叶景竟然活着,这时候大家不得不真正佩服起来,这位镇国公的爹,平时都极为低调,不显山露水,甚至总是被人遗忘和忽视,他当年任辽东巡抚的时候,不少人虽然羡慕,却也有人暗暗讥笑,人家都是儿子蒙爹的提携上位,这位叶巡抚倒好,却是仗着儿子的关系平步青云。
  可直到如今,却再没有人敢笑了,以一人之力,而镇住了整个辽东,十数万女真人和叛贼俱都因他力挽狂澜而灰飞烟灭,细细思来,却似乎印证了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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