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间隙之战


  午后,头顶上的太阳昏暗,空气中弥漫灰蒙蒙的尘土和血腥味。
  一具具尸首从西城头坠下,如没有知觉的石头砸在坚硬的土地上。尚未断气的伤卒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呼救。四周都是人,惨呼或者奔跑,可就是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城头,九头虫神色惶恐,“梁和尚,守不住了,逃吧!”
  梁成宝侧首怒视:“往何处逃,今日退出西安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掉下脑袋。”
  “再不逃就要死在这里了!”九头虫没有半点歉疚。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打不过就逃。陕西贼就是这样拖垮了大明朝。
  城下的清兵如虫蚁般涌动。
  梁成宝呆看片刻,突然轻叹一声,道:“死就死吧!”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否则当初不会主动离开闯王,但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机会。
  多少年来,陕西贼一直在逃,如蝗虫掠过中原大地,很多人初始只是为了生存。当流贼势力愈来愈大时,有些人开始膨胀出野心。当膨胀的欲望不断受到打击,最后便演变为颓唐。他亲眼见闯王在短短半年时间从意气风发变得毫无斗志。
  “死就死吧!”梁和尚提高声调,重复一遍,张开双臂拔出戚刀,城头有风,衣袍随风摇摆。
  英勇的人偶尔也会懦弱,珍惜生命的人偶尔也会放纵。
  他一次又一次杀上城头垛口,当感到体力支撑不住时再退后休息。
  九头虫跟在他身边,没有再提及逃走一事。
  不知过去多久。
  传令兵在空旷而开阔的街道中驰骋,“报,北城城楼失守了!”
  “北城失守了?”梁成宝大惊,喊叫道:“九头虫,你守住西门,我去北门!”
  “你去吧!”
  激烈的战事不容两人再做更多的交流。
  五百士卒奔向北门。
  北门已破,东西南三门也都在岌岌可危中,西安城多半是守不住了。
  城内百姓安静,家家户户紧闭大门,他们似乎与外面的那场厮杀没有关系。清兵来了,他们剪了鞭子,明军入城,他们再剪掉鞭子,似乎没有不同。他们曾经拜伏在大顺皇帝李自成脚下,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梁成宝没有期盼百姓会来帮助他们,如果说清兵不得人心,那么义军在西安城内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更加过分。
  等梁成宝赶到北城时,北城门头已经见不到义军的身影。
  总督府三千明军如磐石压在近日新修筑的城墙前,不让清兵攻破城门扩散。攀上城头的女真弓箭手比辽东最恶毒的蝮蛇还要凶猛,把明军压制在土墙后抬不起头来。
  明军还有三门铁炮对准敞开的城门,连绵发出巨响。
  清兵不断从城头跳下,拥挤的人群堆在离城墙一百五十步的空地上。守军依靠前些日子拆房屋修建的一些防御工事苦苦支撑。
  五百生力军杀到能起到一定的缓解作用,但就像巨石投入水面引起的波浪,终有平息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清兵离铁炮只有十几步远,只要攻下这几座铁炮,城外的清兵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冲杀进来。
  北方传来闷雷般声响,脚下的土地在震动。
  “清虏调来了多少骑兵?”梁成宝已经绝望。凭他的经验判断,城外新来的骑兵足有万人。
  “杀啊!”
  明军陷入绝境,但无人退却。左若带出来的兵马是骄军,骄军只能战死,不会逃窜。义军追随在明军身边,他们本没有这么勇敢,但他们也可以变得这么壮烈。
  “杀啊!”梁成宝喉咙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奋身杀入敌阵,身边的清兵不断减少。他舍弃了性命,此刻心中有一股自豪:“我拼死一战,女真人也挡不住!”
  “清兵退了,清兵退了!”
  身后传来喊叫声,梁成宝以刀尖撑住身体,才发现他身边已没有一个清兵。
  守军不知清兵为何而退,但他们没有放过追击的时机。
  梁成宝在亲兵的掩护下杀上城头。
  七八里外,万骑驰骋,带出的灰尘威势远胜过钱塘江潮。
  “蒙古人,蒙古人来了!”梁成宝振臂高呼。义军与蒙古人的关系并不好,但他知道盘踞在榆林卫的蒙古人是大明的盟友。
  阿穆尔和格日勒图分左右两翼掩杀,北城外的清兵列阵缓退。
  西安东西南城外皆响起清兵撤兵的号角,攀上城头的清兵不得不掉头沿云梯退下。义军各部都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无力再追击。
  北城门大开,蒙古人没有入城,而是从北城向西城掩杀,小股骑兵如炫耀精良的骑术在在清兵露出的空隙中穿插,射出手中的羽箭。
  “西安得救了!”梁成宝歪着身子靠在城头。
  清兵攻城半日,士卒疲倦,斥候探明北方出现蒙古骑兵后,阿济格急忙把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支预备兵马派出来,用以接应攻城的兵马。
  蒙古人长途跋涉,也是疲军。阿穆尔和格日勒图不敢也不愿破釜沉舟一战,不断向南驱走攻城的清兵。
  一个时辰后,一万骑兵返回北城,在离城十几里外的平地上驻扎。
  梁成宝一直守在北城头,见三四十个骑兵护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朝西安城而来。
  一个骑兵先驰骋过来,在城下高呼:“守军开门,来人是大明朝廷的使者,手中有左将军的军令!”
  北城门大开,信使真正的意图是让城内守将出来迎接。
  梁成宝不认识王义。
  总督府张参将领他出城迎接,一群人走进城门。
  城门口是堆积如山的死尸。
  王义手中持有左若的军令。他把军令交给总督府张参将,军令转了一圈后到达了梁成宝手里。
  “命梁成宝与来援的蒙古骑兵协同守御西安城,与蒙古人配合作战事宜,可听王使安排。”
  梁成宝揣测这道命令的意思。
  王义在榆林卫也曾收服了四五千义军,察哈尔人入延安府与义军闹翻后,断绝了义军投靠榆林卫的道路。左将军之意,王义的权限仅在于联络蒙古人。
  “蒙古人长途奔袭而来,补给已尽,请张参将调些粮草送到城外!”
  说完这句话,王义没有任何表示,随明军进入城中的总督府。
  梁成宝往四城巡视,重新安排守卫。王义让他赶到很陌生,他也无需与王义交往过密。现在,他对大明朝廷派系分布两眼一抹黑,还是抱紧左将军这颗大腿为妙。
  一直忙到张灯时分,他才到总督府复命到了总督府,王义和张参将正在攀谈,说的是延安府的战事。
  张参将心有余悸,道:“你们到的真是及时,否则西安城今日就要守不住了!”
  “都是天意!”王义感慨,“我督蒙古人追击清涧的清虏,清兵在延安府虽败,但实力犹存。但没想到在清涧只打了两仗,左将军尚未到,清虏闻风丧胆,全渡过黄河逃到山西去了。左将军随即令我们全力南下救援西安。”
  “真是天意!”梁成宝也在暗中感慨。
  从闯王兵败时起,他开始相信天意难违。
  张参将看见门口的梁成宝,起身引荐道:“今日能守住西安城,梁千总当是首功。”
  王义朝梁成宝点点头,并没有起身迎接。以他的身份,无需对一个千总见礼。
  “最快两日,最晚三日,左将军就回来了,两位再咬咬牙坚持住。”
  此言落在梁成宝的耳朵里,如同仙乐。
  有一万蒙古骑兵驻扎在城北威慑,清虏又不知明军从北方驰援兵马的底细。随后两日,阿济格不敢再毫无顾忌的攻城。
  清兵从汉中奔袭到西安,携带的粮草也不多,阿济格传令命河南总督洪承畴从商洛大道押运粮草到西安城下,同时派人往山西打听陕西留守清兵的消息。
  他的本意是联合陕西留守清兵夹击明军,奈何双方相距路途遥远,他一直没弄清楚陕西留守兵马到底在哪里。
  北上的明军只有两万人,陕西处于清廷三面包围中。阿济格知道,一旦让左若在西安站稳脚跟,再想反攻就难了。但朝廷和摄政王迟迟没有命令传出来,他发往河南的调兵令如泥牛入海,叫他如何能不着急。
  第三日,左若率军回到西安城。
  同日,阿穆尔率军北上,经榆林卫返回草原,王义随行。左若送出了整整两马车的财物,王义此行要请额哲率察哈尔大军放弃归化,进驻河套。
  明军北上打了清兵一个措手不及,眼下清廷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各镇兵马各自为战,否则只需陕西军不着急退回山西,左若的处境要比现在艰难的多。若额哲率军南下,可为陕西明军外援,陕西之围则解。
  梁成宝向左若复命,并给守城的义军统领请功。收服西安各部义军是个漫长和严肃的问题,眼下不是着急做决定的时候,所以左若只赏金银,不赏官职。
  当夜,明军派出兵马巡城,一晚上斩杀了三十多个小毛贼。西安城内立刻恢复了秩序。
  有几位义军统领出头向梁成宝抱怨,但梁成宝充耳不闻,他知道这是左将军有意在让义军是适应他。


第642章
  阿济格的抱怨毫无道理,非多尔衮没有反应,而是多尔衮来不及反应。
  陕西距淮安千里,西安陷落的消息传到淮安,军令再发至山西与河南等地,至少需要二三十天。
  传令兵飞驰向汉中、河南和山西,命三镇兵马不惜代价一点要夺回西安。命阿济格放弃汉中,吴三桂虽然可恨,但多尔衮明白吴三桂不是清廷的威胁。
  江淮。
  逢勤和李志安分为左右二军,出高邮州向淮安进军。
  翟哲没在军中。
  逢勤为帅,进取不足,自保必然没有问题。
  一队水师从扬州向江南,沿途客船见到水师上晋王的旗帜各自退避三舍。
  明军攻取扬州,控制了长江水道,解除了清廷的对江南的直接威胁,长江水道日益繁荣。
  江中许久没有出现这么庞大的水师队伍。
  翟哲躲在船舱中,从扬州到南京,大半日即到。
  这支三十多艘战船构成的水师全是晋王的护卫。南京江浦港口有水师万人,是郑氏留下来的兵马,那些人来自福建。接到季弘的密报后,翟哲不得不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
  船舱中摆放了藤椅桌台,翟哲闭目小憩。
  他手里掂量着一颗棋子,白棋子。
  柳随风在南京,没有人能陪他下棋。幕僚中不乏精通围棋者,但他不想让人与他那么近。从围棋的手法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柳随风之后,他不会再让别人揣测明白他的心思。
  “郑氏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
  白色的棋子在他手心跳动。
  他又轻轻摇头。
  “郑芝龙留在南京的水师一定是最忠诚郑家的人,留下哪些人的威胁大过收益!”
  无论如何,郑氏水师不能再留在南京了。江北不再有威胁,郑氏水师留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水师战船缓缓驶入南京港口,一路上,他尚未想好如何对待郑氏。
  南京提督金小鼎在港口迎接,亲兵卫骑兵在两侧排列如肉墙。
  在战场时,翟哲面对清兵的弓矢无一点恐惧之心,但走在南京城的街道,他总能感觉有一股寒意。那股寒意来自南京城的中心——大明的皇宫。
  听到隆武帝传出诏书的消息,翟哲首次认真的考虑帝位的问题。平心而论,在此之前,他对大明的皇帝很无礼,但他从未决定取而代之。
  现在,他可以废除隆武帝,任意立一个姓朱的皇帝。但是,如果他坚持自己坐上那个位置,那一定要准备一口锋利的铡刀。他不怕杀人,只是不想杀那些与自己很亲近的人。
  回到晋王府,按照惯例,翟天健先到母亲那里请安。
  翟哲召见范永斗、柳全和柳随风。
  柳全不在南京,范永斗第一个到达晋王府。
  户部郎中品级虽小,但户部所征矿税和商税都经过他的手办理,范永斗对通关税口的征取的银两数字了如指掌。
  在报了一段从翟哲左耳进右耳出的数字后,范永斗最后总结道:“今年上半年,矿税比去年下半年多征了五成,商税与去年相当。由于对生丝征税太高,今年湖州有两成桑田改桑为农,不过稻米的价格也不高!“不高最好!”翟哲颇为满意。
  大明不断收复江北的土地,南下的饥民越来越多。他不好强令苏杭百姓改桑为田,弄得天怨人怒,唯有使用改税制,使百姓自己改变主意。
  今日他请范永斗过来,不只是为了解户部的经营情况。
  “你在户部已待够了一年,也该往上升升了!”
  范永斗没有如翟哲想象的那么兴奋,行礼道:“全凭王爷做主。”与年初费力经营辩若两人。
  这半年,他算是看明白了。堵胤锡为人精细,又对他格外提防,他只要还在户部任职,当郎中和当侍郎没什么不同。因为他代表的是晋王,再小的官,堵胤锡也不敢对他太过分。
  “你既然为官,把南京城的哪些记在范家名下的店铺和宅子都转出去吧,我听说今年已有好几拨御史上书弹劾你,被马阁部压下来了!”
  范永斗如中惊雷,双目呆呆的看着翟哲。
  南京城中经商的官员不止他一人。但他马上明白了翟哲的意图,晋王要整顿朝纲了。陈子龙为吏部尚书,南京城大小官员中充斥了东林党。
  “是!”
  “为商还是为官,你只能走一条路!”
  范永斗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慨然道:“为官!”他前十年当商人,成了东口首富,常常与官府打交道,知道当官比为商要轻松的多。而且,他选择当官,最终的成就至少能做到户部侍郎。
  范永斗前脚离开,柳随风来到晋王府。
  大半年未见,柳随风的鬓角多了些白发。
  一见翟哲,柳随风声音有些低沉,行礼拜见。
  翟哲见他的模样,想到他家族的悲惨命运,心中微动。
  “许久不见,你这半年在吏部都做那些事?”
  “吏部大小事务都决于陈尚书一人之手。”
  “我听说宗茂查处了十二起贪墨案件,吏部处置的都很果断!”
  “宗总督查处的案件,人证物证皆全,并无争议之处!”
  “你是吏部侍郎,吏部的事,就是你的事,怎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倒陈尚书身上!”
  听闻此言,柳随风有些呆滞的双目中突然绽放出神彩。晋王要对吏部有动作了,不过陈尚书是晋王的亲家,估计也只是敲打敲打。
  隆武帝能把诏书传出去,内阁几位大学士都有责任,尤其是某些大学生表现出对皇帝的忠诚,让晋王很不放心。堵胤锡去年年底才上任户部尚书,在任期间并无大错,半年就拿下显得晋王肚量太小,但下面品级低的官不在此列。
  晋王回到南京后,接连会见两位重臣,随后传出范永斗出售自己商产的消息。有心思敏锐者结合南直隶总督宗茂上任后的所作所为,也开始在为商或者为官中纠结。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变卖商产。当然,为官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店铺和产业改在自己的亲戚家人名下。
  流言滚滚,翟哲听而不闻,这些小事入不了他的法眼,郑氏才是他心头大患。


不老的考拉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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